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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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韩菁眼眸微聚,渐渐抿起唇角,没有搭话。

  沈炎仔细打量她的神色,最后还是选择说下去:“韩菁,我很喜欢你。开学还不到半年,追你的男生已经数不清。我最近一直在想,如果你想找一个男朋友,那我能不能申请是第一个?”

  韩菁一直没说话,沈炎知道她总会有问题要问,便也适度沉默下去。

  韩菁终于开口:“我们相处的时间太短了吧。”

  “从高一到大学,四年半的时间,还算短么?”

  “可我觉得短。你这么快就提出来,是很自信我一定会答应么。”

  “我不自信。”

  “如果我真的不答应呢,你打算怎么做?”

  沈炎没有笑容,静静开口:“这要看你的意思。想断绝来往还是装着没发生过,我应该都会很配合。”

  韩菁这次又沉默了很久,轻声说:“可是我对你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我知道。”她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分辨出他的声音还是很沉稳很清朗,没有失落也没有紧张,“可是你也不排斥我。有个男朋友总会有不少好处,可以帮你挡住烂桃花,可以把所有不想做的事都扔给对方去做。我没有任何强迫你的意思。就算现在答应了,如果你觉得后悔或者不适合,可以随时提出分手,我不会拖泥带水。我知道现在这样提出来有些仓促,但是我总怕如果现在不说,以后也许就来不及了。”

  韩菁一直抿着唇不说话,直到沈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半蹲半跪在她面前。

  她从没有见他这样做过。

  沈炎一直都有些高傲,且追求完美。他心机深沉,不肯轻易将就。她在和他呆在一起的时候,总是都是需要抬头才可以够到他的眼睛,可是现在她微微垂下眼,就能看到他眼里的一片诚恳。

  韩菁看着他,慢慢地问:“你讨我做女朋友有什么用呢?我什么都不会。”

  “你给我画的那张素描我还一直收着。你那些不会的东西,只不过就是做饭洗衣这些家务。我说过这些东西一个房子里一个人会做就够了,互补不是很好吗?”

  韩菁又开始失神,并且失神了许久,直到突然察觉到沈炎还一直维持着半蹲半跪的姿势,眼神才又渐渐聚焦起来。

  他抬头看着她,眼睛里一片墨黑,韩菁像是受到了蛊惑,听到自己低低地,沙哑地说出一个字:“……好。”

第七章

  韩菁二十一岁

  (一)

  虽然韩菁和沈炎的关系从异性好友转成了男女朋友,但除去两人待在一起的时间比之前更多了一些之外,实质的相处与以前相比好像并没有什么改变。

  如果不是觉得太过滑稽,其实韩菁很想和他说一声“初次交往,请多关照”。

  不过她不必说,沈炎也确实做到了十足关照。他无言中给了她充分的缓冲时间,很体谅地委婉声称这也是他的第一次与异性交往,并且虽然表白成功,但还是保持低调。

  沈炎做的明显比她要好,他的角色代入很快,同时又不给她压力,并且履行了之前“求交往”时的承诺,韩菁的烂桃花渐渐都消失不见,不想跑腿的事以及不想参加的聚会统统都由沈炎主动摆平。

  韩菁一向都不爱动,于是更多的时候两人都是同处一室相对无言。沈炎上自己的网,韩菁看自己的书,然后沈炎去做饭,韩菁在书空白处随手涂鸦,两人吃饭,沈炎刷碗,韩菁扔了涂鸦去调试他新买的那把小提琴。

  她帮不上忙。不管她试图在厨房里做点儿什么,沈炎都可以找到理由把她从厨房里说服出去。

  有的时候两人也聊天或者用扑克玩些极简单的小游戏,比如每人各抽奇数张纸牌,然后每人每次任抽出自己的一张与对方比大,最后谁的牌更大些算谁赢。

  韩菁运气很不好,一旦要涉及赌资,基本都要输。她很怀疑沈炎在耍诈,但自己又真的找不出破绽。

  有一次她又输给沈炎一副人头素描,而在此之前她已经欠了两幅人物素描。韩菁很无语,睁眼说瞎话指摘沈炎出老千。沈炎眨着很无辜的一双眼,说:“拿出证据来。”

  韩菁自然没证据,沈炎接着说:“这样吧,我们玩国际象棋。你输了就画三幅人物素描。我输了之前的赌帐就一笔勾销。”

  韩菁很怀疑地看着他:“之前我跟你提过我的国际象棋拿过全市一等奖吧?”

  沈炎微笑颔首。

  “这样你还要跟我赌?”韩菁抓过一个抱枕抱在怀里,“你不会是又设了一个套让我钻吧?”

  “因为你一直都垮着脸,实在是让人不忍心看了。就当我放你一马。”

  韩菁的眼睛弯出一个月牙形状:“那你直接把三幅图取消了不就好了么?”

  沈炎看了她两秒,笑了笑,然后起身去拿棋盘,说:“就当是消磨时间。”

  结果,韩菁又输得极惨,惨到让她不可置信。

  她的国际象棋是莫北启蒙,又因为比赛需要特地请的师傅指点,自认棋艺在大众里还是属于中上水平的。结果初时是规规矩矩的王对王后对后,黑王站白格,白王站黑格,不过半个小时白王就已被将死,且沈炎手里还握着不少从棋盘上摘下来的白棋。

  韩菁抬眼,幽幽地瞧着他:“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敢问壮士真姓大名?”

  “壮士两字实不敢当。”沈炎拿手背撑着下巴,难得露出的笑盈盈的模样让韩菁觉得分外欠抽,“在下不问江湖已久,且已金盆洗手许多年。”

  “……”

  韩菁当然不知道,沈炎学过七年国象,在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绝杀获得国际特级大师称号的国家队总教练。

  于是只能分外认命地拿着沈炎早就准备好的纸笔画画,唯一让她比较欣慰的是沈炎看出了她心里射发的幽怨因子,也捏着数根铅笔和她面对面一起画。

  尽管不甘心,但多年来韩菁已经习惯了任何情况下都要画得一丝不苟,于是一张素描打发的时间更长些,三个小时后她拿着一张比较满意的画给他看,顺便也瞧瞧沈炎三个小时的成果,却发现他的那张素描纸上一片空白,只有画了擦擦了画的淡淡铅笔痕迹。

  “这是怎么回事?”

  “……我画不出来。”

  韩菁拧了拧秀气的眉尖:“随便画两笔也行呀。你考试的时候交过白卷吗?蒙也要蒙上去的好不好。”

  他笑了一下:“那可不行。”说完把她画的那幅收到手里,说:“以前那两幅先欠着好了,看以后能不能滚滚利息。”

  “……”

  某天韩菁窝在沈炎客厅的沙发里抱着数码产品玩游戏,沈炎挂了电话,站在一边欲言又止。看到韩菁瞅向他,清咳了一声,说:“过一会儿可能有人会过来。”

  韩菁“唔”了一声:“需要我回避么?”

  “不是。”沈炎捏了捏额角,轻叹口气,“是我的一堆狐朋狗友过来。”

  “然后?”

  “他们想看看你。”

  “……”

  沈炎与莫北相同,自小就有自己的发小圈子。一群狐朋狗友在国内一起长大,到国外一起求学,感情自然是相当深厚。

  其实韩菁曾经看到过他们一次。那次她来还书,离得很远就听到房子里有打牌声,透过窗子看看,就看到客厅里坐着三四个黑发黑眼讲汉语的中国人。她想了想,就转身又沿原路回去了。

  这群发小见到她的反应和韩菁想象中的差不多。先是装模作样地和沈炎打招呼,然后又挑起眉故作惊讶地假装才看到她,然后请面无表情的沈炎作介绍,然后再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脸上表示着“幸会幸会”,嘴上说着“幸会幸会”。

  韩菁忍不住弯了弯眼角。

  她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一次莫北领着她和江南一起去拜访一位刚刚闪婚完毕的发小。那位发小与他们关系极好,新婚的妻子却从未听说过名号。再加上江南因故不得不缺席婚礼,所以当他在路上询问了莫北诸多问题,又在脑海中构思了无数种可能的相貌德行后,再见到人家的老婆时,露出的也是这样一副表情。

  狐朋狗友们明显有备而来。不由分说便在客厅的羊毛地毯上盘腿而坐,然后齐声邀请沈炎和她一起斗地主。

  韩菁牌技差得很,婉拒。沈炎本来也不想打,被韩菁和发小一起说服,也跟着盘腿坐下。其实这个动作本不算雅,但这些二世祖们个个相貌上乘且衣冠楚楚,如此动作倒也不会显得粗俗,反倒看起来很有些孩子气。

  韩菁本来被沈炎建议去书房躲躲嘈杂声,也被她婉拒。后又被安置到一边的沙发上坐着,韩菁待了没一会儿,去厨房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柠檬水,然后在一声声的道谢下挨着沈炎抱膝坐了下来。

  吃喝赌抽,后三项她不感兴趣,也不擅长。因为很小的时候娃娃脸帅哥江南就对她说过:“菁菁,女孩子可没必要学这个。就像烟跟酒一样,这些个东西可不适合淑女。”

  当时他那个长辈说话小辈不能置喙的口气让韩菁的眉头拧了小半个小时。

  再后来,韩菁极偶然地在书房里看到了莫北抽烟。

  那时她刚满九岁,第一次看到莫北抽烟。眼神很漫不经心,手指搭在座椅扶手上,食指无名指间一点明灭,整个人隐在淡淡缭绕的烟雾后面,衬衫解开领口两颗扣子,很有一种颓废的好看。

  然后他看到她,讶异了一瞬,很快就掐灭烟蒂,微微笑着向她伸出手。韩菁顺着他的手爬上他的腿抱住他的脖子,眼睛明亮地要求也要抽一口。

  莫北揉揉她的发心,是温柔微笑的模样:“乖,这个抽起来滋味儿一点也不好。”又从口袋中摸出一块巧克力,剥开塞进她的嘴里,“还是这个比较甜。”

  但韩菁向来都不是容易打理的主,鼻子皱起来,理直气壮:“滋味儿不好你为什么还要抽?”

  莫北想要回避开这个话题的时候,韩菁已经把手伸进了他的口袋里四处寻找。最后他拗不过她的发嗲撒娇以及软绵绵没威力的威胁,到底还是给她点燃了一支。

  韩菁没有经验,尽管有莫北事先理论提醒,就着他的手抽了一口后,还是理所当然地被呛到。喉咙里立刻烟熏火燎,咳嗽不停,眼泪也立刻刷刷地流下来。

  莫北那个时候哄慰她的功夫已经炉火纯青。韩菁被他擦干眼泪,然后抱在怀里轻轻地拍着背。他的声线温柔,他的怀抱清爽,对于韩菁来说,是最舒服和最安全的地方。

  而从那以后,韩菁对这个东西就极端厌恶。而她也没有再亲眼见过莫北抽烟。

  韩菁最近睡眠越发不好,白天时常会点头打瞌睡。她观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眼皮就又渐渐低了下去,不知不觉就靠住沈炎的肩膀迷迷糊糊睡着了。

  但打牌时的交谈还是会隐约通过耳朵传进大脑里,有人在兴奋喊:“啧,看我的顺子!”

  然后就是沈炎低低的警告:“小点儿声,韩菁睡着了。”

  她靠在他的肩膀上,让沈炎也无法乱动。然后就听到有人在打趣:“我说沈炎,我承认你有个这么漂亮又有气质的女朋友的确很幸福。但是你护得也太过了点儿吧?这都多少日子不见你人影了,重色轻友的家伙,我看你护你老婆紧得就跟老就跟老母鸡护鸡蛋一样。”

  几句玩笑,却让韩菁眼皮一跳。这句话似乎很久远,却又是十分的熟悉。

  类似的两句话,在莫北和江南之间也对话过,也是类似这样的情景。

  她很小的时候缠在莫北身边,睡觉也总爱黏着他。那个时候他们刚刚搬出莫家,秋天的中午天高云淡,凉爽得沁人心脾,她本来是和莫北一起在花园里赏正开得好的菊花,后来不知怎么样,她的鼻子抵住他的衣衫,手指揪住他的袖子,在他的怀抱里沉沉地就睡了过去。

  她在朦胧中耳朵听进莫北压低声音的一句,那个时候他的手指正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且把她窝在怀里的姿势调整得相当好,让她睡得分外自在:“小点儿声,菁菁在睡觉。”

  然后江南轻轻一笑:“哟,真细心。护得这么宝贝,韩菁都快成你眼珠子了。”

  韩菁最近被形形色色的场景勾起越来越多的回忆。其实掐指算算,她自从去年江南一人飞来英国一人又飞回去后,就再也没有和T市的其他人有过联系。

  甚至连大年三十除夕夜,她也一个电话没有打,一个电话没有接。她刻意隔绝起那里的一切,尽管她现在也越来越想念那里的一切。

  到了五月中,又要面临长长的假期。从六月初到九月底,将近四个月的时间,韩菁还没有考虑好如何消磨,江南再次空降英国。

  江南下了飞机直接给韩菁打电话,后者望着来电显示顿了有将近一分钟,才终于接听。

  然后就是江南朗朗的笑声,一成不变的主题:“我正从英国机场往外走,飞机餐难吃死了,菁菁,你找个地方请我吃饭吧。”

  简单来说,江南这次来英国,算是郁闷之至无枝可依的结果。

  易宁小嫂嫂怀胎十月,一直到第七个月江南才知道自家老婆怀孕的事,并且还是在外人拎着补品前来别墅问候的时候从外人的口中他才了解。

  之前易宁打电话给他,心平气和地提出要回娘家,他自然同意。别墅中本就人少,易宁知道江南极少回来,于是走的时候顺便给女佣管家轮流放了假,等到不知多久再多久之后,江南偶尔想起,于是驱车回到庄园,才发现偌大的房子里已经冷清得可以结出霜。

  再接着才知道易宁并未回娘家,各地寻找,一直到易宁临产的前一天才从她闺蜜那里得知了她的临时住处——除了韩冰外,江南不知道她还有其他闺蜜。

  或者还可以这么说,江南几乎不知道易宁的任何一件事。几个月不见,如果不是家中那副巨大的结婚照片,他几乎都要忘记了她长的是什么样子。

  而等到他终于赶到病房,他的儿子已经呱呱坠地。

  接下来的一个月,易宁每天每时每刻都不离儿子。他看着床上鼻子贴着鼻子微笑的母子俩,蓦然有些无所适从的感觉,感到从未有过的荒凉。

  他对着其乐融融的场面,头一遭觉得自己成了孤家寡人。

  如今江南逃难一般跑到英国来,灌下酒后开口对韩菁说的头句话是没头没尾莫名其妙的一声感慨:“我最近觉得人活着真是他妈没意思。”

  韩菁从没听过江南说过脏话。

  韩菁曾对江南迁怒过,说话声音很冲:“你没办法才和易宁小嫂嫂结婚,你是不是很讨厌她?”

  江南当时笑得十分洒脱:“我讨厌她干什么?她也是个可怜人。”

  “你既然知道她很可怜,又为什么不对她好点儿?”

  “是我对不起你小嫂嫂。”江南反倒笑得更加洒脱,“可是宝贝儿,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小叔叔和我正好相反。他对韩冰很好,还给了她承诺和希望,可是结果怎么样呢?现在还不是作茧自缚,惹了一身的麻烦。”

  “可是易宁不是韩冰。”韩菁的气焰顿时被打压,连带声音也小了许多,却还是不甘心,“可是你就是不能这样践踏别人送上来的自尊和情感。你就不能试着和她好好相处么?”

  江南略略收敛了笑容,摸了摸她的头,片刻后声音似叹息般幽长:“可我也不是机器人啊。”

  在韩菁的记忆中,江南从来没有像今天晚上这样,明明入口的酒很少,明明没有喝醉,眼神却十分迷离,越来越迷离,并且说了许多悲观的话。

  “哭着来,笑着走,几十年吃喝拉撒睡,到最后一仰头,什么都没了。人活着的意义到底在哪里呢?”

  “佛祖释迦牟尼说,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前四个没办法,后四个……也没办法。”

  “之前是不是有个很经典的话,叫‘宁在宝马车里哭,也不在自行车里笑’?你江南哥哥以前也觉得物质很重要,到现在才发现假如你活着有人能在看不见你的地方想着你,假如你死了有人还能在非祭祀的日子里去给你的墓碑送束花,那就是顶珍贵的事了。”

  “你小叔叔前阵子跟我感慨,说想得的得不到,得到的要失去,失去了才知道珍惜,珍惜却为时晚矣。他当时一晚上念叨这句话念叨了好几遍,我还笑他说得酸溜溜的像石榴,现在我发现我比他还酸溜溜,就像老陈醋。”

  然后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力道不大,但韩菁挣不脱:“菁菁,今晚你江南哥哥矫情了。说的这些话对你来说太悲观了点儿,你听不懂最好,听得懂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最好。你还有大把好年华,想要什么样的未来都可以,想要什么样的男孩子也可以自己去找,但要记得眼睛擦亮一点,意志坚定一点,千万别学我这样。”

  韩菁很怀疑他是不是真的醉了,但还是按照和正常人说话的标准回答:“江南哥哥,那我现在跟你汇报一下。我现在已经有男朋友了,就是沈炎。”

  话音落下,江南在韩菁的眼皮底下愣怔了将近十秒钟,然后眼神彻底恢复清明,没有半分迷蒙的样子,语气平淡,看不出喜怒:“你喜欢上了沈炎?”

  韩菁实话实说:“我不讨厌他。”

  江南笑了一声,把酒扔到一边,低下头喝了一口白水,说:“果然是你小叔叔一手带大的,连说话都是一个模子。”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眼皮,叹了口气:“菁菁,其实,要说我这三十年没做过后悔的事,那绝对是假话。但后悔也分许多种,很多小事做错了就错了,也没什么。但如果有事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结果却弄得曲终人散悲剧收场,那心真的会疼一辈子。”

  韩菁听得半懂不懂,却也隐约知晓他的潜在意思,垂下睫毛,不为所动:“江南哥哥,你有烦恼不去找我的小叔叔解闷,专门跑到英国来找我干什么?”

  “我要是能找到他,也就不会来找你了。前一天离婚后一天在T市就不见他人影了,我电话打了几十通,都是关机回复。”

  (二)

  韩菁和莫北离婚,是一夕之间完成的事。然而韩氏上下的反应虽称不上古井无波,却也并不算太激烈。他们半年来遭受的重创已经足够多,一桩离婚也不过是另一根稻草压在了已经再难站不起来的骆驼上。

  韩菁最后一次见到韩冰的笑容,是在江南上一次从英国回去之后的第二天。她去网上搜了新闻,插入图片里的韩冰妆容艳丽,一身红色正挽住莫北的臂弯出席某慈善活动,高高扬着尖尖的下巴,是笑意盈盈的模样。

  从那以后,韩菁对T市的消息就完全自我封锁。

  韩氏以快餐连锁发家,家族企业本做得风生水起,却偏偏贪心不足蛇吞象,借助莫家关系硬要标下一笔巨大政府订单。接着把产业链生产和广告促销的资金的九成都投入进去,并向银行申请了一笔巨额贷款。

  几个月后,快餐连锁在顾客就餐时曝出食品安全问题,并很快被指以虚假检疫证明从事食品生产。受消息影响,韩氏次日股价出现急速下挫,并在两周时间内市值严重缩水,股价动荡不定,宣布停牌公告。十日后韩氏复牌,开盘再度大跌,较停盘前跌幅近半。

  此外,韩氏全国食品连锁的公司品牌形象严重受损,在成本消耗高昂的情况下,客流量一周内下降七成。

  尽管韩氏向公众发了言辞诚恳的道歉信,但明显没有得到领情。四个月后,韩氏食品连锁的经营情况依旧惨淡,并且已经陷入亏损泥潭。

  半月后,银行第一笔贷款到期,而已经拖欠员工几个月薪水的韩氏无力偿还。

  莫北插手,帮忙偿还大部分银行债务,并按亏损比例掌握了部分韩氏股权。

  一个月后,韩氏高层负责人之一的韩冰被曝丑闻。被指与嫂子的堂兄有染,然而未得到确切证词,且韩冰极力否认,并扬言要起诉新闻社。

  随后新闻社发文道歉。然而半月后,丑闻非但没有被镇压,反而越演越烈。丑闻情节塑造得更加丰满,指韩冰心量狭小,结婚后排挤走韩菁,逼其赴英国留学。夫妻两人关系遂有隙,随后韩冰又对嫂子的堂兄日久生情,并有记者曝光了以前两人共进晚餐及一起驱车前往同一家酒店的照片。

  证据似乎确凿,虽然韩冰还是极力撇清,声称两人只是交情较深,并无它意,然而舆论哗然之声难息。与此同时莫北一直保持沉默,对此事不做任何回应,再加上之前报道莫韩夫妻二人感情甚笃,订婚前莫北又因韩冰而收敛花心性情,以及莫北明知难逃亏损仍看在韩冰的面子上主动代为偿还韩氏债务,这让公众在猜测中更是对韩冰的良好印象上染了一层浓重的黑色。

  又过了一个月,韩氏高层动荡。T市公安局得到举报,指韩氏内部个别高管人员涉嫌经济犯罪。法院随即受理此案,公安局也展开调查行动,带走了时任董事长的韩父及其秘书,后勤负责人的韩冰,以及一位副总裁。

  韩冰的个人形象也随之跌至谷底。

  四位高层负责人一个月依旧没有得到保释,韩氏集团的内讧依旧不见缓解迹象。公司股权分配错综复杂难解难分,两周之内韩氏连换两任董事长。与高层动荡交相辉映的是,韩氏的股价也随之大跌大起。

  又过了半个月,韩冰,副总裁,以及董事长秘书获保释,韩父却被调查出曾通过中介机构进行公司资产和业务转移。韩冰随即向莫北求援,两人却大吵一架。

  三天后,唯一非韩家人的高层负责人林易伟得到莫北手里的其余韩氏股份,成为韩氏集团的第一大股东,随即韩氏董事长再遭换任。

  韩式集团历经涤荡已千疮百孔,市值蒸发至所剩无几。一周后,林易伟向法院申请破产保护。

  再一周后,韩父被宣判无罪释放。

  再次日,韩冰在舆论呈现一边倒的情况下与莫北签署协议,净身出户。两人在结婚一年半的时候正式离婚。

  “这些完全尘埃落定都已经是一个月之前的事了,不再提。”江南把大致情况与韩菁平铺直叙地说了说,问的却是无关话题,“你跟沈炎什么时候定的男女关系?情人节都是怎么过的呀?”

  韩菁瞥了他一眼,拒绝回答。

  其实沈炎表白的时候已经过了二月十四日,他们至今为止也没有刻意做过一件多么浪漫的事,生活平淡朴实地就像是白开水一般。

  江南把韩氏倒塌的事说得轻描淡写,韩菁却紧抓不放:“不是说查出了资产和业务转移么,怎么又被宣判无罪释放了?”

  “穷寇莫追。总归是一物换两物,还算值得很。”

  “……穷寇莫追?”韩菁拧了拧眉尖,嘴巴也抿起来,想了片刻,突然抬眼看向他,“你是在暗示这些事都是小叔叔设计的?”

  江南露出白牙齿,低眉喝了一口白水:“你快要放假了吧?今年回去吗?”

  韩菁对他的话置若罔闻,继续问下去:“小叔叔这是和韩氏决裂了么?”

  “决裂?”江南笑了笑,“你小叔叔费了这么多时间和精力,就是要在公众眼里避免这两个字。况且现在都没韩氏这个称号了,又哪来的决裂。成王败寇,世上就是这么个规则。”

  韩菁静而不答。不论是莫家韩家还是江家,凡是涉及商场利益和错综复杂关系的,莫北都极少会向她提起。她以前就听说莫家与韩家貌合神离,但今天仍然听得似懂非懂,不过既然大体结局已经知晓,也就不再多问。

  “以前舆论都在传莫北怎么样怎么样,前阵子就变成了说韩冰怎么样怎么样,他们懂个大头鬼。这些就是如鱼饮水的事,说的什么揭秘真相原来如此,纯粹什么玩意儿都不是。”江南说得有些冲动,深吸了一口气,过了一阵才又平静下来,并且露出笑眯眯的表情,“这话题有点儿沉重,不说了。乖,你这么久都没见着我了,就没想念一下你的江南哥哥?”

  韩菁垂着睫毛不吭声。江南只要露出这样的表情就代表他还有后话要讲,而她如果答“是”,那基本就已经能猜测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如下:“你既然都这么想我了,肯定也分外想你小叔叔。宝贝儿,我几天以后的飞机,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她不说话,江南的口气就变得很幽怨:“你竟然都没想我。没想到我这么多年忍辱负重,竟养了只小白眼狼出来。”

  韩菁盯了他一眼:“你哪里忍辱负重了?”

  “嘿,你忘了吧。你小时候没少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你的口水往我衣服上抹,还甩过我耳光。”

  “……”韩菁很冤枉。她根本没甩过他耳光。那个时候他抱着她讲故事,而韩菁眼角余光扫到莫北正走过来,便想挣脱他要莫北抱,偏偏江南不撒手,她使劲推他,最后手指甲不小心刮到他的脸上,立刻就招惹了江南一顿嚎叫。

  江南还在扶着额头唉声叹气,韩菁牙齿里终于幽幽地挤出一个字:“想。”

  “那你既然这么想我,肯定就更想你小叔叔了。”江南立刻由阴转晴,眼睛弯成一条黑黑的缝,“宝贝儿,我三天以后的航班,你那个时候已经放假了吧,跟我一道回去吧。那时候我估计你小叔叔也回T市了。”

  “……”韩菁垂着眼睛面无表情,手指握紧杯身半晌,才低声说,“你一个人先回吧。”

  江南叹了一口气:“菁菁。”

  她抬起眼,江南温和地笑笑:“不要以为你小叔叔只忙着工作没想你。他不打电话不跟我这样过来看你,还不都是因为你不让他打电话不让他过来看你。天底下他最挂心的人就只有一个你。”

  韩菁还是没有和江南一起回去。他的航班起飞的时候,韩菁正一个人慢吞吞地玩多米诺骨牌。十米长的骨牌已被她完成了九成,正要把最后一点补上去,沈炎的电话打过来,她的手一抖,多米诺顿时就哗啦啦全部倾塌。

  沈炎的声音还是很稳:“放了假怎么玩有打算么?”

  “……”韩菁轻声说,“我想要回T市。”

  那边的沈炎挑了挑眉,露出一个极清淡的笑容,“也好。我和你一起回去。”

  两人订了后天的机票。第二天晚上韩菁趴在枕头里数流苏数了良久,最终还是给捏在手心的手机解了锁,按定“1”键拨了过去。

  莫北的声音隔了一年多传过来,音线语调都没有改变。依旧低沉温柔,依旧稳慢好听,依旧依旧是那两个字,一如既往的仿佛是含着舌尖呢喃出来:“菁菁。”

  韩菁在那一刹那死死咬住嘴唇,几乎想再次掉眼泪。

  她的喉咙哽住东西一般说不出话来,莫北顿了片刻没有听到她说话,轻轻的一笑:“是不是放假了?如果在那边不想待了,那就回来吧。”

  (三)

  韩菁和沈炎都是轻车简从,各自只拎了一个松松垮垮的小包回国。航班难得没有晚点,两人下午抵达T市,接机大厅里,莫北一身清爽,见到她和沈炎从拐弯处出现,眉尾轻扬,唇角微勾,清浅一笑。

  韩菁也远远看到了他。莫北一向都是目光聚焦点,基本都是左侧的女子整齐向右看,右侧女子整齐向左看,只有他一个人目不斜视,站姿绅士又闲散。

  韩菁咬着唇,一步一步越来越慢。沈炎本来是跟在她的后面走,片刻后就超过了她。他很快顿下脚步,转身又退回去,笑意浅淡,绉了一句四字成语:“近乡情怯?”

  韩菁不知要怎么回答。她走得稍稍快了些,微微低着头,睫毛浓密又清晰,鼻尖俏直,下巴小巧,面庞秀气柔白,晶莹得近乎透明,擦身而过的时候让沈炎有稍稍的停顿。

  韩菁走近,立刻就被莫北伸臂合身扯进怀中。沈炎紧跟着走过来,见到莫北,微微低头,喊了一声“莫先生”。

  莫北眯了眯眼,从他手里把韩菁的手袋接过来,低头看了看韩菁,摸了摸她的头发,又抬眼看向他,嘴角一点笑容:“你好。韩菁在英国的时候多亏了你帮忙照顾。”

  “一点举手之劳,没有什么。再说我是她的男朋友,这些都是应该的事。”

  “韩菁被我惯坏了,毛病不少。哪里麻烦到你的话,我还是表示歉意。”

  他的话音刚落,韩菁从他怀里钻出来,抿着唇隔着他的袖子掐了他一下。

  莫北低头,把她稍稍凌乱的头发用手指拢了拢,笑意里带着熟悉的温柔:“我说的不对么?”

  韩菁拧起眉尖:“难道这是我的错么?”

  “OK,我的错。”莫北又抬头对沈炎客套地笑笑,“快到晚饭时间了,要不要一起?”

  沈炎自然婉拒,莫北也不强求,于是领着韩菁先行离开。沈炎目送他们的车子淡出视线后,也自行打车离开。

  机场离莫北别墅有一段距离,又逢下班高峰期,车子在红灯和人群中前行缓慢。韩菁在飞机上一直撑着没有睡觉,如今在后座里褪了凉鞋缩成一团,不过一会儿就枕在莫北的腿上昏昏欲睡。

  莫北用手指慢条斯理地梳着她的头发,轻声问:“晚饭想吃些什么呢?”

  韩菁闭着眼嘟哝了两个字:“随便。”

  这个话题真的称得上是老生常谈。在国内的时候莫北问她,她总是用“随便”来回答,然后莫北一个接一个给出数种可能,她兴致上来的时候,总是喜欢一个个否决,然后把莫北的脾气折磨得差不多的时候,再随便拣一个不特别排斥的吩咐下去。根本不会考虑菜色是否难做食材是否难对付,完完全全的按照自己的胃口来。

  如此下来,一顿饭单是讨论吃什么就经常要花费二十分钟的时间。

  到了英国以后沈炎也常常这样问她,一开始韩菁总是差点就把“随便”脱口而出,然后又生生咽下去,根据沈炎每次在厨房待的时间长短来推测哪道菜哪顿粥做得更容易一些,然后挑着简单的来回答。

  而如今刚回来,似乎习惯也一瞬间跟着回来。两个字不假思索就说出来,自然得仿佛呼吸一般。

  莫北轻笑了一声:“那我们在家里做?”

  韩菁的脑袋转过四十五度,抬起眼看向他:“你来做吗?”

  “你如果想吃我做的,自然是由我来做。”

  “那我要吃皮蛋瘦肉粥,红烧肉,清蒸鱼,水煮肉片,还有煎黑椒牛排。”

  莫北笑叹:“都是肉啊……晚上吃这么多,睡觉的时候不会不消化么?”

  “那就不睡觉了好了。”韩菁想了想,抿了抿唇,“在英国我学会了烤土司。”

  莫北摸着她头发的手顿了顿,脸上依旧是温柔如水的笑容:“沈炎教给你的?”

  “当时看起来比较好玩,就上手试了一下。”

  莫北淡淡地笑:“那这一年多在英国待得好不好?”

  韩菁把脑袋又回转了四十五度,看着他的衬衫,低声说:“还好。”

  车子驶进庭院,四条腿的如意一阵风一样地率先跑上来迎接。红红的小舌头伸出来,尾巴摆得很是欢快。韩菁低下身去抱它,任它的舌头在她的脸上乱舔,伸手去揪它的耳朵,抿出一个笑容来:“吉祥,你该减减肉了。”

  莫北把韩菁的包递给已经小跑过来迎接的女佣,回头说:“它前段时间生了场病,差点儿你就见不到它了。那阵瘦了不少,所以最近一直在给它加强营养。”

  韩菁时差还没有倒过来,第二天起床下楼时昏昏沉沉。莫北正在餐桌前看报等着她,抬头看到她睡眼迷蒙站在台阶上,牵出一个浅淡笑容:“我明天下午要出差一周,你是待在家里还是和我一起去呢?”

  “去哪儿?”

  莫北笑意清浅:“去L市找杨白劳收租。收完债可以顺便去海边度假。我做了海鲜羹,过来尝一尝好不好吃。”

  所谓的度假对于韩菁来说,也不过是隔着窗子窝在阳光底下安安静静看书。两天后莫北办完正事,两人剩下的时间就是一直在房子里呆着。一日下午莫北捣腾完他的期货,韩菁从杂志里抬起头来:“小叔叔,我们杀一盘吧?”

  莫北挑眉,这种问题他从没说过不。

  于是摆出棋盘,莫北有意放水,整整持续了一下午。最后韩菁手指一动,所有王后兵卒都被扫到棋盘下。

  她趴在桌子上,下巴搁在手背上,摇摇手指:“我认输。”

  莫北唇角勾了勾,把棋子一个个捡回盒子里:“怎么突然想起玩这个呢?”

  “我检查一下我的棋艺有没有退步。沈炎那天半个小时就赢定了我,让我很郁闷。”

  莫北立时了然,随即笑:“你和他玩国象,输自然是一定的。”

  “为什么?”

  “其实沈炎最擅长的不是国象,是围棋。他的外祖父从小痴迷围棋,手把手教他,再加上沈炎天分很高,围棋他拿过许多奖。国象是他自己最喜欢的,从小到大学过十几年了,你输给他也不吃亏。”

  “……”韩菁觉得很有必要把这件事记在心里,转而一想,更觉得不对,“你怎么知道他这么多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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