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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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八百吊钱就要拿命去换么?莲灯没想到从神宫出来就会遇上这样的事,放舟说得对,她觉得自己活得很好,是因为没有遭受过挫折。外面的世界瞬息万变,她一只脚刚踏出来,果真立刻迎来了重击。

  她咬着唇,自觉没脸面对她们。转转见势不妙,忙在一旁招呼:“在外面坐了很久啦,我们回去吧!”

  昙奴腿里力道不够,莲灯和转转一左一右架住她,才把她搀回卧房里。

  云头观的弗居听说有人到了,也来打照面。弗居是个女道,二十多岁年纪,在这小道观里做观主。大历的女道和男道不同,成分更复杂,有些是富人家发还的小妾,有些是从良的风尘女。弗居来历不明,私生活也混乱,用她的话说“心在红尘不净根”,换了个清静的地方继续享受罢了。她是个有才情的人,放纵也达观,喜欢龟兹乐,和转转成了莫逆之交,所以才会收留她们,又替昙奴治病。

  “这种毒不是产自中原,极阴极寒,很难解。况且那根芒针不知到了哪里,得找到它,靠内力把它震出来。”弗居抱着尘尾观昙奴气色,凝眉道,“前天的方子似乎没有大作用,待我今天再换几味药试试……其实这世上的毒千千万,能找到下毒的人最好,隔了一道手,难免事倍功半。”

  转转捶桌道:“那个下毒人已经死了,上哪里去找解药?你再想想办法,不管花多大的代价,我们都要医好她。”

  弗居连连点头,“我知道,我也把自己能想到的全掏出来了,实在不行只有最后一个法子了,只是损阴骘,药好配,药引子难找。”

  莲灯向她作揖,“请观主指教,就算要龙肝凤胆,我也一定替她弄来。”

  弗居的尘尾撑在桌面上,字斟句酌道:“这毒极阴极寒,那么药引子就要极阳极盛。阴阳相生相克,万变不离始终……”看她们一脸茫然,干脆直截了当说,“去找最旺的生辰八字,要阳年阳月阳日阳时出生的人,取他一盏血加进熬成的药里,说不定有用。”

  “一剂就能见效么?”转转追问,“去哪里找这样的人?”

  弗居摊手道:“能不能立刻见效我不敢保证,要试过才知道。反正我的能耐就这么多了,成功当然最好,但要是仍旧没有起色,那也只有另请高明了。至于哪里找这个纯阳之人,去太史局查阅卷宗吧!但凡特异的人和事,太史局里都有记载。”

  转转讶然转过头来,“太史局?是国师的那个太史局?”

  莲灯忽然有种宿命难违的感觉,她刚从太上神宫逃出来,结果昙奴这里就出了意外,似乎冥冥中早就安排好的,她跳不出国师的五指山。想起脖子上的鲛珠,摘下来递了过去,“观主看看这个,对昙奴能不能有帮助?”

  弗居也算见多识广,赞叹一番,最后还是摇头,“这个只能御毒,不能治毒。你自己留着吧,昙奴用不上。”

  莲灯有些遗憾,回身把鲛珠挂在转转脖子上。转转要推辞,她用力压住了她的手,转身问弗居,“药引子现在就要么?”

  弗居说不急,“容我换了方子先试试,实在不见好再去找。纯阳的血太冲,用得不恰当反而会殒命,不到万不得已不作打算。”说着拧起眉头絮絮盘算,什么白芷牛黄,一面细数一面往外去了。

  莲灯看昙奴,她歪着脖子闭着眼,大概睡着了。她过去替她掖好被角,摸摸她的额头,微有些烫。她心里着急,站在榻前看了好久,转转拉了她一把,“让她睡吧,她每天临近午时都要昏沉一阵子,到了未时就好了。”

  两个人退出来,坐在房前的葡萄架下,转转说:“撷彩苑的谢三娘给我传了话,当年百里都护的案子有三人主要参与,门下侍郎高筠、谏议大夫张不疑、御史中丞李行简。”

  莲灯点点头,复又一笑,“这个谏议大夫的名字真讽刺,天天谏言,却叫不疑,天下没有比他更名不副实的了。”

  转转踢踏着双脚也发笑,“我初听到的时候和你一个想法,觉得那人一定是个伪君子,要开刀就先从他开始。你阿耶谋反的罪议是他提起的,他是始作俑者。”

  莲灯问:“能确定是这些人么?”

  转转道:“我也有点担心,毕竟人命关天的事,马虎不得。我曾经同你说过吧,我认识中书令尚定芳。那个老不修有意要纳我做妾,后来因要服他母亲的丧,不了了之了。商队离开长安时他扶灵南下,现在过去将近一年,他应该已经回来了。前两天我放心不下昙奴,一直陪在她身边,既然你来了,我也好抽身上北里。尚定芳寻花问柳不去勾栏,他在里坊有处别院。我去打探他何时出门,制造个巧遇,用我的美色迷惑他。他是朝中大员,从他嘴里证实,应当八九不离十了。”

  莲灯听惯了她自吹自擂,她谈及自己的容貌,夸奖起来一向不遗余力。可毕竟是大事,中书令既然对她有别样的心思,那她出面实在犯险。莲灯细忖,“死了命官必然朝野震惊,到时候缉拿,头一个嫌疑就是你。”

  转转哈哈一笑,“真要怕败露,把他杀了就是了。不过我料定他不敢吭声,朝中大事是机密,他随意宣扬出去,罪责比我更重,说不定会因此丢了乌纱帽,你觉得他会向大理寺供出我来么?”

  她太通世故,却忽略了最直接的后果,“他明里不会将你怎么样,暗中就不好说了。也许会命人捉拿你,审问你受谁指使。再不济直接杀你灭口,永绝后患。”

  这下转转笑不出来了,怔着一双狐狸一样的眼睛望着她,“那怎么办?我究竟该不该去找他?”

  莲灯仍旧摇头,“另想别的办法吧,北里终究得去一趟。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年前无望只好等上元。我知道上元有三天放夜,到时候金吾驰禁,是个动手的好机会。”

  转转数了数日子,“还有二十来天……你的面具做成了么?戴上让我看看吧。”

  她窒了下,吞吞吐吐道:“我在神宫遇上点事,没能等到面具做成就出来了……仔细想想,有没有都不重要。上元唱百乐戏,胡女们都戴面纱,我打扮好混进去,不会引起怀疑的。”

  转转不知道她遇上了什么事,以至于苦等半月最后作罢,她不想说,她也不便追问,只是惆怅道:“我不会功夫,昙奴又成了这样,你现在连个帮手都没有,我有些担心。”

  莲灯倒无所谓,不过昙奴的病势让她忧心如焚。她蹙眉回望神禾原方向,喃喃道:“再看两天吧,倘若没有好转,我就算负荆请罪,也一定要求国师治好昙奴。”

第20章

  谢三娘收了昙奴拿命换来的五百吊钱,自然要尽全力替人办事。转转委婉地表示一人之言不敢确信,谢三娘让她们扮成婢女侍立在一旁,酬唱的时候由她挑起话头,引同坐的郎君们随意议论,到底是与不是,请她们自行甄别。

  话题当然是从丝绸之路开始,对大历的贸易极力赞扬一番,然后延伸到波斯楼兰。既然在安西都护府的辖界内打转,怎么能少了碎叶城?于是从现任都护谈到了百里济身上。

  百里都护战功彪炳,谁也没有怀疑他的作战能力。可是他的罪名同样也令人唾弃,所以外界对他的评价褒贬不一,有说他狂妄自大的,有说他占城为王的。无论如何他的死已经成了定局,没有人敢质疑今上的决策,当初弹劾的人也就有了定国之功。

  “煌煌天道,忠臣居多。如果没有几位相公力谏,如今的大历不知是什么光景。河西走廊那块肥肉,说不定早就归突厥所有了。万一陇右道失守,接下来就是灵州和长安。百里济是什么人?他老祖是开国皇帝亲封的神将军,打进中原熟门熟路,到时候就算北衙四军加上南衙十二卫,恐怕也对付不了他。”

  百里济在他们嘴里是英勇有余忠诚不足的叛将,几个酸儒一唱一和时,转转唯恐莲灯按捺不住,几次偷眼看她反应。反正换了自己,有人敢这么唾骂她的父亲,她一定扑上去咬死他们。可是莲灯没有,她的眼底风平浪静,只是紧紧扣住了鸳鸯莲花银壶的壶耳,扣得十个指甲凝固了血色。

  有时转转觉得她很可怜,没有父母的孤女,失怙的过程又那么惨烈,她有满心的恨,一点都不怨她。可有的时候她又觉得她一点都不需要别人同情,她有很强大的内心,强大到令人望而生畏。做一件事带着情绪化,往往会办砸。反倒是像她这样,心无旁骛地前进,就可以办得妥善圆满。

  那几个人嘴里锄奸的相公终于被打探清了,正是谢三娘事先提供的名单。莲灯下了决心,那几个名字像摩崖石刻一样凿在她脑子里,她执壶又敬一圈酒,却行退出了青帐。

  帐中暾暾的酒气醺人欲醉,帐外天高月小,空气清冽。她走到一株桃树下摘了障面,里坊很热闹,丝竹伴着调笑,不单撷彩苑,整个北里都蒸腾在紫醉金迷里。转转从里面追出来,笑嘻嘻道:“你看,一点都没错吧?其实当年的案子没有人认为里面有冤屈,所以经办的官员也用不着隐瞒,略加打听就全出来了。我原本以为有十个八个呢,没想到只有三个。你这么俊的功夫,一定像砍瓜切菜一样,把他们全收拾了。”

  莲灯的思维和她不在一条线上,“我要先弄清他们的长相,摸清他们的行踪。接下来的事不必你参与,你在云头观里照顾昙奴,我一个人能够解决。”

  转转知道她是怕连累她们,可是三个人相依为命,她不放心她们,她们也放心不下她。她搂了她的胳膊说:“北里我熟,只要他们到这里来,我都可以为你安排。”

  莲灯携她往外走,笑了笑道:“就因为你都熟,我才不要你出面。你替我照看好昙奴,弗居这次的药似乎比先前的有用些,再看看情况吧,实在不行我想办法进太史局,弄到药引子,好给昙奴去病根。”

  说到太史局,转转就想起放舟来,含羞带怯地拿肩拱了她一下,“可以请春官帮忙嘛,司天监不就隶属于太史局么。我上次托你替我打听的消息,打听得怎么样了?”

  莲灯嘴角一抽,长长呃了声,“春官的名字叫放舟,二十五六岁年纪,幼时受国师收留,没有亲人,也没有妻房。”

  转转抚掌道甚好,“也就是说他孑然一身,无牵无挂。我最喜欢这样的,和我们是一类人,没有三姑六婆,将来也少好些麻烦。”一边说一边搡她,“你同他提我了么?他对我印象怎么样?”

  莲灯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她,放舟的话有几分真假暂且不能确定,他说和她有婚约,叫她怎么同转转交代?她想起这个就难受,什么狗脚婚约,无媒无凭的,做不得准。可是转转跟前她还是得提醒一下,“人心隔肚皮,光是长得俊不顶用。据我看春官心眼太多,不好应付,你若真对他有意,将来得了机会好好观察,然后再做定夺。至于他对你的印象……尽是东拉西扯,没听出什么端倪。”

  转转怅然若失,“可见是个不为美色所惑的人啊!”好感又进一层。

  莲灯落荒而逃,再也没敢同她继续这个话题。

  次日她开始打探那位谏议大夫的一切,从住宅到平时活动的场所,甚至多从哪条路上经过都在掌握之中。连着跟上三天,终于等到个好机会,张家娘子要往蒲州省亲,张不疑送出城,带的人不多,两三个仆从,很容易解决。她挨在胡姬酒家的幌子后面暗暗咬牙,城中动手怕落人眼,还是跟到城外再行事更稳妥些。

  平头辇往这里来了,她背过身避让开,正要提起厚毡蒙脸,不防一道人影遮挡住了阳光。她抬眼往上看,高坐马上的将军背后霞光万丈,见了她一笑,“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这不是太上神宫的贵客么!”

  莲灯怔了下,不知他留意她多久了,不过看样子并未起疑,否则不会这时候来同她搭讪。她对他没有好感,他要寻衅倒没什么,可惜害她错过了好契机。她拿余光瞥了街头一眼,车辇越走越远,且不管能不能尽快打发他,既然被他撞上,张不疑暂且是动不得了。她有些懊丧,但不能发作,只得装作巧遇,拱手叫了声将军。

  萧朝都四下打量,“上次同我交手的不在么?还有那个龟兹娘子呢?怎么只有你一人?”

  莲灯应得很含糊,“的确只有我一人。将军找她们有事么?过所已经办好了,难道有哪里出了差池?”

  他微微一笑,“倒也没什么事,上次神宫一别,昙奴说要与我再切磋的,我等了很久,没见她到北衙来寻我。现在遇上娘子,便向娘子打听打听,她人在哪里,约定是否算数?”

  原来还惦记着那天的事,昙奴出手狠了些,刚开始胜他半招,就让他耿耿于怀到今天。看来大人物的官威是有了,气量却都小得可以,这位云麾将军是这样,太上神宫里的国师也是这样。

  她说对不住,“昙奴近来身子不好,恐怕不能赴将军的约了。等她痊愈了吧,或是将军着急,我代她向将军讨教也可以。”

  他听后眨了眨眼,西域来的女郎真不简单,一个个彪悍得叫人咋舌,打架这种事也可以代劳。不过他的本意倒并不在这上头,勒定马缰只管问:“她身子不好?染了风寒?请郎中没有?”

  莲灯点了点头,“多谢将军关心,已经看过大夫了,我就是出来替她抓药的。”

  他坐在马上半晌未语,隔了一会儿才道:“原以为能同她再战,可惜了。娘子刚才说她这程子一直病着么?要是郎中不济,我派个人过去给她诊脉吧。”

  莲灯眯眼往上看,这份热心来得没道理。不过她要进太史局查卷宗,偷偷潜进去怕会遇上那些灵台郎,如果能够仗着他的身份走走人情,那事情就好办了。可是后面她要做的事避他惟恐不及,要不要和他扯上关系,还得再斟酌。

  她复向他作揖,“将军的好意心领了,现在这位郎中的医术精湛,就算换人也未必管用。不瞒将军,昙奴病得很重,试了很多药都不见起色,我心里急得厉害。方子上的几味药大多配上了,只差最后一味,这几日一直在寻访,可惜遍寻不得。”

  他哦了声,“是什么药,说不定本将能帮上忙。”

  缘从何处起,说不清楚,会有各种千奇百怪的由头。萧朝都和昙奴是靠打出来,有种感情叫英雄惜英雄,他们之间就是这样。莲灯看得出他有心帮忙,但是不确定说出纯阳血会不会引发他的怀疑,便搪塞道:“将军莫问,市面上找不到。但我听说太史局的典库里有关于这味药的记档,可惜太史局等闲进不去,将军能否替我想想办法?”

  萧朝都觉得蹊跷,“太史局由国师掌管,娘子既然同神宫有来往,要进去只需向国师说明,应当不难。”

  她道是,“可将军忘了国师时常闭关,要见他并不容易。再说我们初到长安就多次麻烦神宫,现在离开了又折返,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她抿唇笑了笑,谦和道,“我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将军若能施援手,我等感激不尽。若是有难处便作罢,我大不了厚着脸皮再往神禾原走一趟,到底救昙奴要紧。”

  萧朝都思忖了下,竟点头应了,“我恰好有个朋友在太史局任职,你说的那个典籍库算不上机要,略疏通疏通,进去也就进去了。不过娘子且稍待,我得先同他商议。国师的治下马虎不得,万一办不成,不至于叫你白跑一趟。”

  莲灯很高兴,忙向他致谢,他含笑道:“我是为一己私欲,上次交手险胜,赢也赢得不痛不痒。治好了她的病,向她请教擒拿手罢了。”又问,“你们如今住在哪里?待事情说定了,我再派人通知你们。”

  莲灯不想让他知道住处,因推诿道:“不敢再有劳将军了,我们一直在外走动,随时可以去北衙听消息。昙奴这两天试了个新方子,不知道疗效如何,若实在不见好转,最后免不得要烦扰将军。”

  萧朝都显然不嫌麻烦,大而化之一摆手,拔转马头巡视去了。

  莲灯目送他走远,再探张不疑的车辇,早已经没了踪影。她叹口气,意兴阑珊牵马往回走,仰头看看天色,日正当空。等夜里吧,正牌夫人出了远门,他在广德坊有个外室,早晚会上那里去的。

  打定了主意要办一件事,她就有那个毅力坚持下去。不再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了,专在广德坊里蹲守。

  毕竟没人知道百里济的女儿还活着,当初是官兵眼看着入土的,百里氏正房的这一支成了绝户,长安的相公们大可高枕无忧。察觉不到危险,日子当然过得不那么惊心了,即便怕死,身边安插高手护卫,到了外室这里也要避人耳目。一位专管弹劾官员、奉劝皇帝言行的谏官偷了亲兄弟的外宅,说出来脸是要不成了。

  莲灯坐在房顶上,临近年尾了,一弯下弦月细而淡。她嚼着胡饼,透过凄迷的薄雾看院门上,高杆顶端架着两只灯笼,照亮了台阶下一片空旷地。这里寻常是不点灯的,今天有意留了门,看来错不了。

  果然不久就见一顶小轿悄无声息地从院墙下斜插过来,莲灯直起身紧紧盯着,小轿到了门上停下,垂帘里出来一个人,正是张不疑。下轿后左右探看,确定没人方进了院门里。

  莲灯的斗志被点燃了,像豹子发现了猎物,身心都紧绷起来。她伏在瓦上仔细看,抬轿的被引进了后院,他近身只有一个长随,看脚步和身姿应当没练过武。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出来相迎,亲亲热热挽着他进门,莲灯叼着胡饼顺屋脊攀过去,附耳听,能听见底下喁喁低语,无非是“郎君如何现在才来,奴家等得好心焦”之类的。

  她小心翼翼揭开一片黑瓦,底下人影往来,是在为他筹办酒席。

  张不疑道:“圣上派五郎入剑南道督办粮运,清明前是回不来了,家下夫人又去了蒲州,每每要两个多月才折返,这期间天天费脚程,又要同坊间的武侯通气,实在麻烦。倒不如你收拾换洗衣裳跟我去别院,在那里住到五郎回来,也是可行的。”

  那外室道:“卿卿,我知道你怜我。我这两日浑身酸痛得慌,葵水也晚了十来日,恐怕有了身孕。别院我是去不成了,你心里有我,多往此间走两趟,我也心满意足了。”

  张不疑长长哦了声,“可请郎中看过?算了日子没有?是谁的?”

  那外室一阵娇嗔,“叫我如何算得清,左不过是你兄弟两个,还有外人不成。”

  张不疑嘿嘿笑起来,“这话也是,肉烂在锅里,是谁的又有什么打紧呢……”

  房里人谈话不堪入耳,房顶上的人直唾弃。这就是长安显贵们的生活,简直肮脏得难以描摹。现在想来国师当真是出淤泥而不染,洗澡被人撞破就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再看这位名声在外的大吏,很难想象他们是同朝为官的。

  底下推杯换盏,莲灯蹲在房顶上等得极有耐心。酒过三巡淫声浪语一片,她翻着白眼发狠,呆会儿刀要多锯两下,谁让她耳朵受罪,她就让谁付出代价。

  终于屋里的灯灭了,她拔出竹筒里的迷香,从椽子的间隙扔了进去。隔了两盏茶,底下渐渐没有声息了,她翻下房檐潜进屋里,就着朦胧的光看,张不疑赤身裸体搂着娇娥,睡得正香甜。

  她抽出刀比了比,刀尖碰不到那女人。她报仇的时候没有特别快意的感觉,很平静的做这件事。一刀下去血喷涌而出,像水囊破了个细小的口子,水从里面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发出断断续续的滋滋声。

  床上的女人睡得无知无觉,张不疑蹬了几下腿就完了。明天他的死讯传开,因为案发地很有议论性,死后会名声扫地,想来也是满解恨的。

  她笑了笑,把刀镶回刀鞘。出来的时候不忘掩好门,重新跃上房顶,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不远处的飞檐上立了个人,星辉晕染他袍角上回旋的银纹,他静静站了很久,从她蹲守到离开一直都在。看她动作轻盈,想必事情办得很顺利。他沿她遁逃的方向眺望,夜色寂静,连一声狗吠都没有激起。他牵了牵嘴角,初出茅庐行动缜密,孺子可教也。

  莲灯回到云头观,怕自己身上沾带血腥,在院子里洗漱过后才进卧房。转转坐在灯下守着昙奴,见她回来忙起身,上下左右都查看了一遍,压着声道:“两天不见踪影,多叫人着急!怎么样?办成了么?”

  她点点头,笑道:“还有两个。”

  转转看她脸上神情,似乎有些不认识她了,睁着一双大眼睛恐怖地望着她,“莲灯,你害怕吗?”

  她迟迟抬起眼,“为什么要害怕?我以前也杀过人,和寻常没什么区别。”边说边到榻前看昙奴,她消瘦了很多,她跽坐下来握她的手,“你好些了么?”

  昙奴喘了两口气说好多了,“知道你出门办事,我又没法帮上忙,心里很着急。杀了一个就好,剩下的慢慢处置,别急于一时,落进人家的陷阱里。”

  她嗯了声,“我知道,无论如何年前是不会再动手了,下次定在上元,你快点好起来,给我出谋划策。”

  昙奴咧嘴一笑,“我也想呢,天天躺着,筋骨都不灵便了。”说着仰头看窗上,“明天长安城内就要不太平了,你动手的时候有没有特别留心,别叫人拿住把柄。”

  她说:“原本是要连同他的枕边人一起结果的,国师曾经告诫我不要滥杀无辜,这才放过那女人。拿迷香把人迷住了进屋子,宅中仆婢也都歇了,没人发现我。张不疑参劾了很多人,在外仇家应该不少。再说他死在兄弟的外宅,大理寺就算要追查,里面的恩怨情仇太多,且得费一番功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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