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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惙怛着转身,猛看见个人影,吓了老大一跳。待看明白了,嗬了声忙长揖,“与官家请安。”

他没有理睬他,背手往殿里去了。

之前为了看护她,他在西挟也住过两日。这地方原本是延义阁旧址,皇帝讲读之所,英宗时期改为囚禁李妃之用。据说李妃倨傲,常常冲撞英宗。也是爱而不得吧,英宗未将她送进永巷,退了一步,画地为牢,李妃便在这里生活了将近十年。

人和人其实有很大的区别,有的人对禁庭的生活无师自通,有的人花费一辈子,也参不透其中奥义。游刃有余者不见得成功,不得其门而入,也未必就是失败。他的皇后呢?属于哪一种,他也不知道。

殿宇深阔,天冷下来,日照不温暖,殿里光线朦胧,伴着微微飘拂的纱幔,像个悲伤的梦。

他应该拿什么态度来面对她,他思考了三天,没有答案。以前有多珍惜她,现在失望就有多甚。皇帝也是人,经不住一次次似是而非的背叛。今天来见她,该说的话说清楚,然后就得有个了断了。

转过屏风,见她在榻前更衣,褪了褙子,穿得有些单薄,肩头看上去十分羸弱。她这两日又瘦了,细细的颈项,大一些的动静就会震断似的。他走过去,乌舄无声,在屏风的边框上敲了敲。她回过身来,看见他,忘了手上的动作,衣带半扣,脸上表情哀致。

“官家……”她往前两步,可是他的眼睛里再也没有过去的温情了,一旦彼此间有了芥蒂,便自动楚河汉界划分开来。她想迎上去,突然怯懦,脚下顿住了,仿佛隔着宇宙洪荒,无法靠近,只能远远眺望。

他又回到她初入禁庭那天见到的样子,锦衣华服,眼神冷冽。他说:“穿好衣裳,我在外间等你。”

他走出去,她心里惶惶的,他不来时盼着他来,如今他来了,为什么她反而觉得更难过了?是那种绝望的难过,她有预感,恐怕事情无法转圜,他的爱已经被她耗尽了。虽然她什么都没有做,但有时候不作为也是一种罪过。

她慢慢穿好了罩衣,转过屏风,见他在殿里静坐着。她吸了口气过去,“官家身上都好了么?”

他 精神看上去不错,想是没有妨碍了。只是他未作答,直截了当道:“庆宁宫的内人由我逐个审问,连压灯洒扫的都没有疏漏……查了三天,毫无头绪。内寝除了你近 身的几个人,再没有外人敢出入,阿茸那几日忙着做木樨花蜜和珑缠果子,并未独自留在涌金殿里过。金姑子和佛哥,她们是你从绥国带来的,审得比别人更仔细。 但她们声称之前已经被你调出了寝殿,又有尚宫监督着,根本没有机会动手脚。剩下的只有你那乳娘,大约是离得太近了,时时与你在一起,完全说不出所以然 来。”

她心头狠狠一震,“那天我在迎阳门上等你,乳娘一直和我在一起。”

他似笑非笑看着她,“所以就说不清了,你和她都有嫌疑,谁又能替谁作证呢!”

她起先心里有一捧火,然而他的话像冷水,兜头泼下来,把希望都浇灭了。她的脸色变得苍白,翕动着嘴唇道:“我说过,我没有在香珠里下毒。”

“你没有,那就只有苗内人了。”他站起身,在门前的光带里缓步来去,边踱边道,“皇后算是个运气不错的人,珠串有毒是事实,找不到下毒的人,便难辞其咎。好在眼下有人愿意替你顶罪,苗内人供认了,她说毒是她下的,与皇后无关。”

她怔了怔,有种无处申告的困顿感。春渥以为这么做就能保全她么?即便留住性命,也会变得不人不鬼了。她脑子里一团乱麻,气冲上来,要哭只能勉强忍住了,“官家睿智,知道她是为了替我承担罪责才不得不承认。”

他点了点头,“不过我同苗内人的心是一样的,我也想替皇后开脱,所以就得有个人代你牺牲,苗内人是最适合的人选。”

她 大大地惊惶起来,高声说不,“我情愿自己去死,也不要乳娘代替我。求官家放了乳娘,不管你怎么处置我,我绝没有半句怨言。我从小没有母亲,是乳娘一手带大 我。当初我不愿意她跟我来大钺,她不放心,定要随身照顾我,才落得今天这般田地。我不成器,一直叫她为我担惊受怕,不能到最后还要她为我送命。”她真的已 经没有办法可想了,只有跪下来乞求他,“官家,我不能害了乳娘,所有的罪我一个人来背,都和她无关。你让她回绥国去吧,让她回去同儿孙团聚。我在这里听候 发落,你要我投井还是悬梁,我都照做。”

“果真要你死,那天我就不会把话题转移到长公主头上了。”弯腰扶她起来,他怅然叹道, “一日夫妻百日恩,虽说你我并未做真正的夫妻,感情毕竟有过。我还是要谢谢你,给了我一辈子或许只有一次的爱情……”他说到这里,微微哽了一下,但是很快 调整过来,“从今以后我会时时警醒,绝不重蹈覆辙。但是苗内人我恐怕无法还给你了,什么是弃车保帅,皇后应该懂得。阿茸死了,没有人为上次的事件负责,苗 内人认罪,我勉强可以接受。我不讳言,我一直想对绥国兴兵。欲一统天下,就得师出有名。其实皇后是最好的借口,可是我终究舍不得你,只有委屈苗内人了。”

她悚然望着他,原来他并没有想把珠串和长公主联系在一起,这件事还是要论处的。他甚至不需要春渥说出准确的细节,只要有个人认罪,不是她就可以了。

她觉得恐惧,喃喃道:“我不能害了乳娘……你刚才也说了,我是最好的借口,就当这毒是我下的,我愿意一死。”

他 居高临下看着她,寒声道:“无需那样大义凛然,目前没有任何佐证证明不是你。你宫里三十六位内人,十二位内侍,都说那段时间没有外人造访,这毒从天上掉下 来的么?其实我是将信将疑……”他抬手抚了抚她的脸,“我以为以诚待你,你不会负我的,可事实好像不是这样。在你心里,云观比我重要,绥国也比我重要,我 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呢?”

她抓住了他的衣袖,顿足哀哭,“你告诉我,我如何能够证明我的清白?我实在是冤死了……你说这是你一生 唯一一次的爱情,我又何尝不是!我对云观的感情,你看得比我透彻,我心里知道你和他是不一样的,他是兄长,是少年时期心之所向,你才是我郎君,是我一辈子 要依靠的人。可是现在你不相信我……你累了,厌倦了……”她的声音渐次低下去,扣着裙裾道,“其实我也是一样。我常在想,如果不是身在禁庭就好了,学我爹 爹开个铺子,过平凡的日子。可惜你不能,你是帝王,你的四周围总是环绕着强敌和阴谋。也许你应该找个与你匹配的人,比方梁娘子,她能助你,我却只会给你招 来麻烦。”

她提起贵妃,更加令他黯然了,他问:“你的伤可好些了?”

哪里能好呢!换做平时,她大概会向他撒娇抱怨,可是现在不能了。她只有忍着,点头说好多了,“已经不怎么痛了。”一边说,一边落下泪来。

他恻然看着她,很久才道:“你不应该这么做的,即便不去陷害她,我也会想办法让你走出西挟,回庆宁宫继续做你的皇后。如今这样,皮肉受苦,何必呢!”

她吃了一惊,又羞又辱,脸上顿时红起来,“官家怎么知道……”

“就凭你伤口的位置。”他说,“你同贵妃一样高,她若是高擎起剪子扎向你,那个位置就太别扭了。利器从上而下,刀口会有扩张,不会是个平整的切口。你是女子,没有上过沙场,也没有见过凶案,所以会犯这样的错,在所难免。”

她踉跄倒退,简直觉得没有面目再见他了。原来他都知道,自己那些小动作在他眼里愚昧可笑,他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看待她的表演的呢?她不敢想,想起来羞愧欲死。

他 反倒一哂,“不过你这么做,起码有一点好处,贵妃这辈子都当不了皇后,不管她的母国出多大的力,都没有机会。我只是感到惊讶,你有这么大的勇气,着实叫我 刮目相看。我记得前一日你还要求我永远不要怀疑你,可是未到十二个时辰,就被你自己亲手打破了。”他说到心酸处,站直了都艰难,只得微微含着胸,背抵柜角 说,“我对你,不能说没有失望。我一直拿你当孩子一样看待,无论你怎样无理取闹,我都愿意纵容你。我甚至觉得以后我们有了女儿,我要将你们母女一视同仁。 可是……任何事都要以不耍心机为前提,你有什么想法同我说,我们夫妻什么不能商议?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做出这样自伤的事来?幸亏运气好,若是刺伤了肺,即 便不死,也要一辈子带着暗伤,值得么?”

她心里有好多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她那时是想同他坦白的,对他藏着掖着,自己也觉得很 愧疚。但是就像他先前说的,他一直想攻打绥国,而她的目的不过是想为绥争取一线生机。不管她对郭太后和高斐存有怎样的感情,建安是她长大的地方,一个国吞 并令一个国,攻进城后会死多少人,难以估量。她不愿意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死在乱箭之下,同他说,难道他会就此放弃梦想,等着别国壮大,到时汴梁遭受屠城的 命运么?他是帝王,不是市井里的生意人,一笔买卖不成再做下一笔。他的决定关乎国家的命运,她不觉得自己能抵得过一个王朝的兴衰,任何人都不能。

乳 娘说过,每个人心里都有执念,他们的执念不可调和,很多事情上他能包容她,一旦关乎国运,恐怕就没有那么简单了。和亲前夜郭太后说的话她还记得,绥国也在 跃跃欲试,三足鼎立的时代不会存在太久。只不过她安于现状,试图让这场战争延后,结果努力白费了,论权谋她太稚嫩,根本不堪一击。

她瘫坐下来,掩面哭道:“我只是不希望你攻打绥国,夫家和娘家起了争端,我夹在中间委实难做。”

他不太明白,“那又如何?你嫁了我,就是我殷家的人,我一统天下,你便是真正的皇后。在一个小国称王,不知什么时候被灭,你愿意这样朝不保夕么?你曾说你想念建安,我把建安城攻下来送给你,不好么?”

她凄然摇头,“就像花长在藤蔓上,我喜欢的是它的鲜活,不是为了占为己有,让它经历死亡。”她往前膝行,眼里含着泪,探手说,“官家,你还愿意同我和好么?我待你是真心真意的,老天能看见我的心。”

他 有些动容,直到现在,她在他眼里依旧是美丽纯真的。他也希望可以回到以前,他坐在朝堂上时,心里牵挂着一个人,盼着早早散朝,早早同她在一起,这种感觉有 多幸福,她体会不到。可是突然想起那串香珠,像晴天里一个霹雳打下来,顿时把他炸醒了。他还要留着她,一面恩爱缠绵,一面担心她不知何时突发奇想给他下毒 么?

在她堪堪够到他袍角的时候,他往后退了一步,“绥国是必定要攻的,六十万禁军已经在点兵了,无论如何都不能改变。”

她凄凉地问:“那么官家当如何处置我呢?”

他顿了半晌,一字一句道:“皇后这个位置怕是坐不住了,就算有乳娘替罪,你管教不严,依然要连坐。”

她 听了忽然觉得好笑,“官家到底还是要在我身上做文章的,那么先前说的我做真正的皇后,把建安城送给我,都是哄我的,不是么?”她只觉寒心,云观说得没错, 江山面前爱情不算什么,他那么厉害的人物,也许早就查到了事情的真相,只不过为了有个把柄,不愿意轻易作罢而已。

“我不要当你的 皇后,再也不要了。”她的眼泪簌簌而下,“与你之前的恩爱就当是场梦,都忘了吧!可是我求你把乳娘还给我,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你还要把她带走,我活着就真 的没有必要了。”她爬过去,拽住他的绛纱袍,哽咽道,“你将她还给我,我去永巷为奴为婢,一辈子不在官家面前出现,只要你将乳娘还给我。”她咬牙下了狠 心,“如果官家决意要处死她,你走出这里,我立刻上吊自尽,绝不苟活。”

她竟然拿死来威胁他,好得很!他愤然掣回袍角,将她甩得 匍匐在地,“到了今时今日你还在拿自己来谈条件,吃定了我不能将你如何么?你自视太高了,我不是云观,不会在这种紧要关头放弃的。你还记得七夕那天夜里 么?原本那次他有机会杀我,因为你的出现叫他临时改变了主意……”他不由提高了嗓门,“我和他不一样!”

他努力坚定自己的立场,在她听来却是字字句句如刀。是啊,云观曾经因为她的扰乱放弃过计划,所以这就是他们胜负的关键。人心有变时当真无力挽回,她现在能做的无非是一死罢了。

伤口痛得撕心,好像是裂开了,就在他一抖袍角的瞬间。有血流出来,顺着纱布往下,蠕蠕爬过她的胸腹。她不愿意让他看出来,勉强撑住了身子。不再恳求他,反正说什么都没有用,只有认命。

她低头沉默,愈发让他怒火中烧,恨声道:“大难临头,顾得自己周全就是了,莫再管别人。”

他往外去,她瘫坐着,豆大的冷汗溢出来,滴答落在地毯上。现在不过是苟延残喘,也许真的该死,死了就好了。

她挣扎着站起来,回身看落地罩上悬挂的帐幔,扬手拽住了,用力一扥,纱幔以极其优雅的姿势飘坠,落在她手里。她顾不得伤口痛不痛了,一心求死的人,决心势不可挡。她用牙撕扯开一缕,打算去搬圆凳垫脚,走回月牙桌前时,竟发现他去而复返了。

他恨透了,一把将她手里的幔子夺过去,狠狠掼在地上。

“我 上辈子欠了你么,你要这样逼我!你除了不停逼我,还会什么!”他疯了一样,奋力踩踏那绦子,用尽了力气,到最后自己也有些摇摇欲坠了。眼眶发热,他控制不 住眼泪,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她失声恸哭,他也有相和的冲动。他觉得自己是该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哭一场了,心里堆积了太多尘埃,要洗刷干净才能继续行走。 仰起头把眼泪逼了回去,他深吸一口气道,“不许死,死了我叫庆宁宫所有人陪葬!我斗得过天下人,终是斗不过你。罢了,我会让她们回来的,你给我活着,我不 让你死,你就踏踏实实活下去。”

他又去了,步履蹒跚。录景欲上前搀扶,被他扬手格开了。她看着他消失在宫门上,才发现自己衣衫尽湿,仿佛经过了一场大战役,撑到最后一刻才败下阵来。

想回榻上去,无奈迈不动步子了。头顶上的屋顶飞速旋转,无数的金芒,耀得人眼花。闭上眼,人又落进一片混沌里,上不及天,下不达地,在半空中悬浮着。然后一阵铙钹笙磬的声音遥遥响起来,她栗栗打颤,腿里一阵酥软,栽下来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60章

绵长的哭声盘踞在耳边,挥之不去。秾华醒来时天已经黑了,睁开眼看,春渥和金姑子她们回来了,正守在她床前低泣。

她探过手去,“没有为难你们吧?打你们了么?”

春渥摇头说没有,“官家亲审,尚且不屑动刑。只是这禁中真呆不下去了,反反复复地盘弄,谁禁得起。你看看你,伤口成了那样,亏得我们回来即时,若是半天留你独自在这里,恐怕死了都没人发现。”

她对于生死看得很淡了,无关痛痒道:“我不碍的,现在反而觉得一身轻松。之前防这防那,干脆把我拘禁起来,再有什么事就不和我相干了。只是可惜了你们,应该早早出去的,一直找不到机会,现在想离开也不能够了。”

金姑子说:“我们不走,即便有机会也不走。官家与圣人失和,圣人以后寸步难行,我们在圣人跟前,便要全力保护圣人。反正已经到了这地步,谁来挑衅都不怕,说不通就靠拳头解决,也用不着瞻前顾后。”

她血色很不好,嘴唇还是惨白的,听见她们义气的话,不由失笑,“看来我们真要相依为命了。”

春渥道:“且再看看吧,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只是这样多的事接踵而至,叫人招架不住。”一面吩咐佛哥,“医药局送来的枣儿和阿胶收拾起来,做成了汤给圣人进一些。女孩子气血很要紧,亏了要有阵子才能找补回来。”

佛哥和金姑子相携去办了,在外面檐下搭了个炉子,自己动手熬煮。秾华卧在榻上听舀水加炭的声音,依旧愁眉不展,偏头对春渥道:“今日官家来了,同我说你认了罪,打算替我顶罪。”

春 渥蹙眉道:“祸首查不出来,我怕你有闪失。我的大半辈子已经过去了,死了也不冤。你不同,你风华正茂,岂能折在这里?我知道官家对你余情未了,他定然也乐 见其成。实在说不清,不能只顾推诿,总要有个人承担,否则这事就没完了。我一直在你左右,包揽下来也说得通,这样不是很好么。”

她擦了眼泪道:“好什么,娘要我负疚一辈子么?我不希望你出事,我们都要活着。”

春渥叹道:“所幸官家也不是全然无情,至少他让我们回来了。原是要在毒上大做文章的,现在恐怕不好办了。”

秾华闭上了眼,“不要再提起他了,他今日同我说的话,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不怪他,只是我们不相配。”

她又闭上眼沉沉睡去,梦中也不安稳,纷纷扰扰的人和事,阴谋诡计一套连着一套。

有人服侍,生活上略滋润些了。一直卧床静养,伤口不受牵动,愈合得也快。待过了六七日,表面结痂,低头看看,不过一个指节长的口子,那几天真疼得要她的命。

身 上没有病痛,又是活蹦乱跳的人。只不过有时候想起他,同在一座禁城里,各自被困住,再也不能见面,有些哀伤罢了。天越来越凉的时候,梨树的叶子枯萎凋零, 她站在树下,双手托起来接飘落的树叶。西挟的围墙真高,看不见外面光景,有时候听见黄门排成一排从墙下走过,脚步声隆隆,井然有序。

现 在多了很多回忆的时间,手上正忙着做什么,忽然蹦出了以前相处时候的场景。比如在环山馆临水的露台上,她倚在他腿旁说话。比如福宁殿后穿堂的台阶上,他和 她并肩坐着,踢踏着两腿望远处天际的云……到了今时今日,这些记忆都带着讽刺的意味。她想他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有她一个人沦陷,太可悲了。

又过几日,平静了许久的宫门上进来三个人,为首的穿着公服,托着卷轴。秾华记得以前见过他,当初封后的诏书就是他颁布的,他是枢密院的都承旨。

院里的人都有点慌,她心头骤跳,但也料到了七八分。

终于还是来了,她知道早晚会有这天,但真的事到临头,还是有些难过的。并不是眷恋那个名号,只怕废黜了,连夫妻都不敢再相称了。

避 无可避,只得接受。她敛裙叩拜下去,趴着砖缝,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看清青砖的纹理。然后头顶上传来对她那些不端罪状的控诉,说她“恃上恩,多凌慢,骄纵成 性,难堪正位之隆”,贬为静妃,出居瑶华宫。赐的道号颇长,她一时没听清,只觉得泼天的遗憾和屈辱,背上一阵阵热上来,立冬的节令,竟热得恍恍惚惚。

春渥她们低低啜泣,她俯首领旨,原不想哭的,可是站起身时眼泪落下来,连自己都不知从何处来的。

现在想想真是唏嘘,从她封后到被废,连半年都未到。大钺是这样的,宗室之中犯了过错或失宠的女人,入永巷为奴的是低等的御妾。妃以上责令入道,有好几处道观用来收容这些人。不过道观都冠以宫名,以便与外界区别,比方洞真宫、长宁宫、瑶华宫。

瑶华宫在艮岳万岁山西北,毗邻景龙江,不属于大内,能走出这禁庭,没什么不好。她怅然对都承旨道:“代我谢官家大恩,妾此去与君长绝,望陛下保重圣躬。妾遥遥祝祷,盼陛下得偿所愿,一统天下。”

都承旨长揖,带上她的嘱托去了。她回身看春渥,抹了眼泪问:“我刚才没有听清,那是个什么道号,那么长。”

春渥道:“华阳教主静心悟真仙师。”

她 歪着脖子想了半天,“又是教主又是仙师,真难为官家想出这么绕口的称号来。”她笑了笑,“这么说入了瑶华宫,我也不用屈居人下。我是教主呢!”她自言自语 着,见她们都含泪望着她,她顿了下,回头看门上两列迎她的女道士,催促道,“回去收拾东西吧,我们该动身了。”

有什么可收拾,无 非是些细软,连衣裳箱笼都不用准备。入了瑶华宫,吃穿都按道家来,穿灰袍,执拂尘,那些华服美冠离得远了,再也与她无关了。只是今上这样安排,多少有些私 心作祟。令入道,却保留妃嫔的封号,既不愿放弃,又不愿意接纳。曾经相爱,到最后必定两败俱伤,春渥在她手上捏了下,低声道:“崔先生不知有没有得到消 息。”

她站着,仰头望天上飞过的鸽群,羽翼嗡嗡的震荡落在心上,不堪重压,压得眼泪肆虐,顺着耳畔滑进颈项。她狠狠噎了下,前言不搭后语地问:“道士应该做些什么?我什么都不懂。”

春 渥唯有叹息,事到如今难以挽回了,她没了后冠,从天上掉下来,连普通人都不如。她到底还年轻,短短几月经历那么多,实在叫她心疼。她上去揽她,“你在禁中 没有好处,还不如出去。我听说瑶华宫是清静所在,远离了俗务,没有那些利益纠纷。你该好好歇一歇了,去那里修身养性,和亲以来的事都忘了,不要去想了。”

她靠在她怀里,别人听不见,她才低声说:“娘,我好难过,难过得想死……”

她 吞声呜咽,春渥只得不停地安抚她,“想想以前在建安的日子,没有官家,也没有翟衣金印,不也活得好好的么!你并不适合在禁中生活,这地方步步陷阱,学不会 他们的心机深沉,最后只有吃亏的份。你是好孩子……”她捋捋她的发,凄楚道,“你品性纯良,应该过那种悠闲的生活。官家虽好,奈何缘浅,他给不了你安定的 日子,至少目前是这样。他要攻打绥国了,这场战争不知道要持续多久,也许三五年,也许十年八年。你远离这个权利的漩涡,说不定会因祸得福。没有能力去做的 事情想想就罢了,不要往自己身上揽。可怜的……你爹爹若泉下有知,不知会多心疼你。”

很少有小户人家出身的皇后能善始善终,即便 皇帝再偏爱,到最后都会背离初衷。宫闱是个比背景比手段的地方,没有手段,背后又无势力依仗,结局几乎已经注定了。封后始于一场算计,从阴谋里开始,又以 阴谋宣告结束。只是她少不经事,不知道人间疾苦,若有先见之明,就不该招惹官家。爱上了,没有办法,如果想维持,只有一再妥协。可是无路可退了又怎么样 呢,剜肉补疮,终不是长久之计。

“咱们先去瑶华宫,安顿下来再细说。”金姑子她们挎着包袱出来了,春渥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替她披上了斗篷,牵着她的手往外去。

道姑们引路,她在后面跟随着。车停在拱宸门上,因为路途甚远,单是绕过艮岳就有数十里,须得乘坐牛车。

她 在夹道里慢慢前行,朔风渐起,一日凉似一日。前面那些打灰袍饿人个个拱肩塌腰,想是道姑凄苦,日子过得并不富足吧!有风钻进她的大袖衫里来,身上冷敌不过 心寒。她抬眼望远处的天幕,天也是灰蒙蒙的。不知道脚下的路应该怎么走,将来的方向又在哪里。她总觉得那些道姑之中,某个人的身上有她的影子,她才十六 岁,要把一辈子消耗完,恐怕还要很久很久。

拱宸门上有禁军把守,待要出去,两个班直将握刀的手一交叉,“请李娘子稍待,容臣等查阅。”

她震了震,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李娘子是在称呼她,她听惯了别人尊她为圣人,现在降格成了娘子,真有些不习惯。

金姑子不声不响蹲下,将包袱打开摊在地上。佛哥在旁道:“都是娘子的妆奁,初略看看就是了。这里还有贴身衣物,两位效用可要查点?”

那两个人果真探头探脑,秾华皱了皱眉,对佛哥道:“打开让他们看。”

她如今什么都不在乎,春渥却不能不管,压了佛哥的手道:“娘子虽不是皇后了,总还是官家的静妃。禁中娘子又不是散出去的宫人,哪里来要翻查的规矩?”

现在这个处境没人会担待,受辱也好,受屈也好,都要自己忍受。秾华说罢了,“快让他们查验,验完了好出宫。”

佛哥满脸的不忿,要解包袱,那两个禁军倒说不必了,“臣等也是奉命行事,请娘子体谅。”扬手给门下戍卫示意,门禁打开了,拱手道,“娘子请慢行。”

她走出去,脚步缠绵,想回头再看一眼,到底还是忍住了。禁庭没有什么可留恋,不过有个他罢了。离开后,关于他的印象也会渐渐变淡,过上几年,也许连他长的什么样子都记不起来了,这样甚好。

她轻轻叹口气,迈出拱宸门的时候,听见背后有人唤了声皇后。

她回身看,喉头堵了团棉花似的,有点喘不上来气。略缓了缓才道:“官家叫错了,我不是皇后,是静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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