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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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方有了些宜人的味道。不再停留,决然转身出了梅坞。

剩下一屋子女人,愈发尴尬上来。眼光来回的蹿,最后一致停在秀脸上。

秀被容与几句话气得发抖,嘴里絮叨着,“好个舅爷啊!如今要换人,就是辞了我我也不怵的。横竖不是没饭吃,不过是丢不下你。”她又哭起来,“我的儿,你是我一尺三寸捧大的。我看重你,你是我的命根,照看得比我自己死了的大姐儿还要仔细。可走到了这步田地,我是白操了那些心!照理说你是主子,不该我这个做奴才的来训诫,可你……你真太不像话!你自己搬手指头数数,你对得起谁!”

布暖兜脸彻腮涨得通红,她确实对不起所有人,乳娘说得一点没错。她把头埋得更低,因为羞惭。

香侬和玉炉看了也了悟,出了大乱子,有点昏沉沉找不着道儿。

秀定了定神,咬着牙打发开那两个丫头。亲自看她们往耳房里去了才阖上门,回身道,“眼下只有我们娘俩,我问你,舅爷和你……可同房了?”

布暖话哽在喉咙里,一句都吐不出来,越发显得畏首畏尾的样子。秀是明白人,一眼就看透了,单差没有厥过去。揉着心口跌坐在席垫上,勉力挣扎了道,“我说什么来着!贼砍头的,造这样的孽,天打五雷轰的!你是缺心眼么?竟不晓得,他是你舅舅,这事做不得的呀!怎么办……”她下劲揉自己的脸,又把拳头在矮几上敲得乒乓响,“你们哪里能有结局,到最后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怪我没事先知会你,是我不好。我原当你们没到这程度,谁知……”

布暖虽说抹不开面子,但这事不觉得后悔,因道,“我自己愿意的,你别说他。你要骂就骂我吧,是我不知羞耻。可是乳娘,我们是真心的呀!”

“你还说是真心的?真心又怎么样呢!”秀不觉提高了嗓门,怕惊动别人,忙又压了下来。看了门外一眼,又道,“等回了咱们自己府里,我上药铺子给你抓药去。”

她一时转不过弯来,“我又没病,吃什么药?”

秀无奈摇头,“叫我怎么同你说呢!圆了房,唯恐怀身子。做姑娘时是个空心的,闹得不好就成实心的了。总之你别过问,交给我办就是了。”

她不懂什么空心实心的,但她说怀身子她就听明白了。自己在那里木蹬蹬愣了半天神,这个问题她倒没想过,实在是太突然,知道得也有限。她捧住发烫的脸,两颊火一样的炙,手心却是冰冷的。

只两趟,哪里那么容易呢!她想起那时在洛阳,宗族里有个辈分很高的太太。她家娶了个重孙媳妇,和她相仿的年纪。成亲两年也没动静,家里急得什么似的。人家不圆房的么?不是怀不上么!她坐下来思量,真要是有了又怎么样呢?她和容与的孩子,就是自己单独养大,她也甘愿。

“我不喝。”她说,垂眼看着桌面上的木纹,“你不用准备。”

秀惊愕不已,“你是怎么想的?万一有个差池,到时再吃大苦头么?你要怎么坑够了自己才足意儿呢?”

“我这辈子就和他拴在一起了。”她说,“难不成还打算另嫁他人吗?”

秀垮着肩道,“你说得轻巧,你们这事谁能答应?还有蓝将军,你怎么同他交代!”

她赌气道,“又没过六礼,把他的小定还他就是了。”

秀气得不轻,“就是和他退了亲,你将来也有程子路要走。拖个私孩子算怎么回事?你去看看乡里的穷人家,就算表兄妹结亲,闹不好还养缺胳膊少腿的怪胎。就算这代看着没什么,下代里也要出傻子。你年轻经历得少,万万别意气用事。”

她沉默下来,别过脸去摆出抗拒的姿态。秀瞪了她半天,最后实在无计可施。她这个犟脾气钻进死胡同里,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看情形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她委顿的站起来道,“我去给你打水洗身子,你且歇会儿吧!”

布暖应了声,顺势倒下来,迷瞪一阵云里雾里的。隐约看到天放亮了,外头有婆子在门上传话的声音,说,“六公子临出门留了话,请大小姐不必相送。另备了车马,叫等小姐起身了,送回新宅子里去。”

她长吁一口气,他走了。这晨光里的屋子空落落的,叫人遍体生寒。她支起了肘,正想起来,复听见嘁嘁喳喳的喧闹声。然后玉炉慌里慌张推门进来,压着嗓子道,“仔细了,知闲小姐来了!”

第十七章 压重门

若说对知闲,撇开上次宴上当众打她的仇,布暖对她还是存着内疚的。说到底她才是容与该娶的人,自己是不上台盘的,该躲在暗处的宵小。所以听说她来了,她先怵起来。多么无奈的现状!尤其过了昨晚,她的惭愧更进一层,如今竟是那样害怕见到她。

只是不得不起身,拢了拢头发到门前去。心里揣度着她怎么一早便来?是看见容与走了单纯的求发泄,还是得知了她和容与已经到了那一层,急不可待来找她麻烦?

她担忧起来,也是的,偌大的将军府人来人往,就是夜里也难保没人走动。知闲身边那帮仆妇又不是吃素的,也许早入了眼,只等今天她落了单,再来拿她做筏子。她越想越心惊,硬着头皮跨出门槛,却见来的不只知闲一人,还有沈家老夫人蔺氏。不知是不是她多心,她总觉老夫人看她的眼神有点咬牙切齿的——虽然脸上是笑着的。

她忙不迭下了台阶相迎,敛裙给她们见礼。抬头看知闲时,分明看见她眼皮有些肿,眼眶也红红的,想是才哭过。

蔺氏和煦道,“才刚你舅舅出门了,临走还问你呢!昨儿夜里睡得可好?”

她强自笑了笑道好,又说,“舅舅走了么?原想着要送他的,谁知睡过了头,姥姥恕罪吧!”

蔺氏道,“那有什么!一家子骨肉,又不是外人。关起门来什么不好说的,何必拘这个礼!”边说边牵了她的手进屋里去,走几步转过脸来对她笑,“暖儿,我知道晤歌给你置了宅子。起先你出宫不回来,我心里是不欢喜的。眼下倒想明白了,我有了年纪,和你们年轻人想法不同。你既许了他,晤歌又是我看着长大的,因此把你交给他我也放心。你在那边府里,若是缺什么短什么只管打发人回来取,千万别客气,可记住了?”

嘴上好听,实则是轰人。到底不是嫡亲的祖母,隔了一层,管你外头是死是活!要在没有血缘的外甥女和媳妇之间作选择,答案当然是毫无疑问的。所幸她也算有去处,否则真要露宿街头了。

她还是谦和的模样,“暖儿记住了。那里样样齐全,什么都不缺,姥姥不用挂心。只是住得远了,不好给姥姥晨昏定省,这个叫我心里不安。”

秀热络引她们入座,又忙叫人备茶备点心呈上来。往知闲手边递茶盏的时候,她傲慢朝空旷的地心别过去,一副不屑的调调。

众人都看在眼里,尤其是老夫人冲她颇具警告意味的一瞪,很值得人细细的品读一番。布暖不言声,自去端她的茶。老夫人复道,“你和晤歌大定的日子可订好了?往洛阳发信儿了没有?你是女孩家,自立门户作个过度是可以,长此以往却叫人不放心。还是早早敲定了,你爷娘那里也好有个交代。”

这会儿完全就是迫不及待的要把她推出去,她虽不打算留在沈府,可这样的态度未免让人齿冷。再说蓝笙那头的婚事十成要告吹的,让她说什么好呢?

她一味的笑,倒像是女孩家羞涩的样子。再打眼看知闲,她脸色不太好。视线和她碰上,明显的一怔。然后挤出个笑容来,布暖却闹不清了,本以为她又要来撒泼,谁知竟全然不是的。

“暖儿,以前是我的不是,不问情由的叫你没脸。今儿我来和你赔个罪,你别记恨我才好。咱们亲里亲眷,日后总要来往的。红过了脸,自己心里疙瘩,也给你添不自在。”知闲笑作笑,但笑意不达眼底。像落在水上的细尘,轻轻一吹就散了。顿了顿复道,“咱们年纪差不多,以前姐妹相称的,多好!可现下有了误会,弄得这般模样……”

她不和她大吵大闹,反而让她无措。她不知道她们这趟来干什么,横竖肯定有目的的。连老夫人都亲自上门,叫她越发心惊肉跳。疑心是昨晚的事出了岔子,她们这一系列反常举动,定是在打着什么算盘。

她这个人有一宗好,压力越大,表现得越得体。脸上换了和风细雨的神情,笑道,“别这么说,暖儿担当不起。”抬头看了看秀,“我倒忘了,上回晤歌送了两尊暹罗释迦摩尼佛来,回头让人送一尊过府里。姥姥和舅母都拜佛,晤歌说佛像请高僧开过光的,很是灵验。”

秀忙接了话茬,逢迎道,“是,早拿黄布包了搁在那里了。老夫人没看见,真真和咱们中原的不同。骑个九头狮子,好威武样式!”

其实重点一直不在什么佛像上,不过插科打浑的胡扯。蔺氏也讪讪的,端着茶抿了一口方道,“你瞧你舅母都同你认了错,你便息怒吧!她和你舅舅大婚也近了,到时候还要仰仗你盖金井呢!往后真正的一家子,有什么不快都了结了,后头和和乐乐的重新开始。”

布暖落在她那句“大婚将近”里出不来,暗道不是耽搁下来已成颓势了么,连日子容与都不叫选,哪里又来将近一说?

秀私下里吃惊,只状似无意的笑问,“好日子定在了哪一天?我们娘子这下真要好好筹备了,舅母进门,得备份厚礼才妥当。”

“出了国丧就办。”蔺氏笑道,“时候长了怕掩不住,到时候白叫人笑话。”

众人纳罕起来,什么掩不住?什么叫人笑话?

上了年纪的人立马就明白了,秀勉强做出惊喜的样子,“这可是好事情!哎呀,祖宗有灵,喜事一桩连着一桩的。年下完婚,明年这个时候老夫人就抱孙子了,真是福泽深厚的!”

恍如一个焦雷打下来,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知闲有了喜么?怎么可能呢!是容与的孩子么?她着了慌,再去看知闲,她红着脸一味垂着头。布暖觉得头顶上的天要塌了,容与昨夜还信誓旦旦准备打发知闲的,今天她怎么就怀孩子了呢!

“是这话。”蔺氏眉花眼笑的,捋捋胸前的赤金压领道,“我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知闲这孩子不哼不哈的,还想瞒着我。这岂是能瞒骗过去的!肚子一日大似一日,若是让人瞧出来了,那可了不得!我头前儿和六郎说了,他还糊涂着。后来才欢喜起来,吩咐人要好好看顾着知闲。他往常都是淡淡的样子,这回倒真上了心。也是的,儿子都快有了,总算成了人,我的心事好歹撂下了。”

这话越听越叫人伤心,秀唯恐布暖露馅儿,花了大力气打起精神来和蔺氏周旋。蔺氏拍着手道,“我想着暖儿和晤歌的事早早办了,转年添个一儿半女,叫我抱了重孙子,那我可算是全福了。”

布暖眼也盲了,耳也聋了,怔在那里,活像个行尸走肉。她想不通,容与怎么可以这样!玩弄她,竟不念旧情么?难道是为了报复她么?她把心捧出来,他却狠狠往上面插刀子。难怪迟迟不见他有动作,若非和知闲有私情,缘何不把她送还娘家去?

她这么傻!一晌贪欢,然后要背负一生的罪。

她凄恻看知闲,不知该不该对她表示庆贺。顿了半天莫名其妙冒出来一句,“舅母怎么瘦了?”

知闲不言声,回想过去的十八年,她简直活在天堂里。可自从布暖来了,从一开始就有不好的预感。仿佛她会危及她的地位,会把她架在火上烤。后来梦魇成了真,这几个月她吃够了苦,尤其是昨夜……她颤了颤,不堪回首的一夜!她的眼前堆叠出他们耳鬓厮磨的场景,明知道他们定成了苟且之事,可悲的是她居然不敢去捉奸!她只有在窗前远远眺望,立了三个时辰,立得浑身冰冷,几乎要死过去。

她一再的忍耐,最后造成这样的局面是她始料未及的。她流光了眼泪,后悔为什么要隐瞒着,弄得老夫人也怨她,责怪她不识眉眼高低。如今倒好,忍出了乱子。他们跨出了那步,还有什么能阻拦他们的?只有趁容与出远门,要想尽办法拆开他们,这是最后的机会。

于是她对老夫人和盘托出,老夫人惊得魂不附体,缓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思前想后到底不敢声张,更不敢戳破。怕逼急了他们,真撂下长安的一切私奔去。容与是老夫人的骄傲、是比登上沈家主母地位更大的成就、是儿子、也是后半辈子寄生仰息的辉煌。她想得比自己多,顾忌得也比自己多。她不敢责怪姨母没有暴跳如雷的替她出气,因为这安稳的岁月,经不起伤筋动骨的大震动。只有折中寻个稳妥的法子,不那么锋芒毕露,又要切实有效。

那边正说话的人却是时时刻刻都关注这里的,听布暖问了这么句,堪堪接了口道,“她这几日害喜得厉害,不吃尚好,吃了便作恶心。吃下去龙肝凤脑,最后也枉然。”

边上的人都附和着笑,布暖感觉自己的嘴角挂了千斤的秤砣,不知要使多大的劲才能完成那个表示欢愉的表情。笑得久了,愈发担心被她们看出假来,遂低下头来吃茶。抿一口,满嘴的苦,直顺着舌根蔓延到心底里去。

后来再听她们说话,便恍恍惚惚像没了根基。以至于她们什么时候走的,她都闹不清楚。

秀送了客回来,站在凭几前凄然望着她,“怎么办?你都听见了?”

她木木的呆坐着,一声不吭。不知过了多久才道,“我不信。”

“不信?人家连孩子都怀了,你还不信?怪道我昨日进府就看见她身边的人送郎中出门呢,敢情就是这事么!”秀频频摇头,愤慨道,“六公子究竟要干什么?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亏他是个男人,做这样丧德败行的事!”

布暖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她心寒到极点,喃喃着,“你别说了,我不要听!这事不能单凭她片面之词,总要追根究底的。等他回来……我必定要问个清楚。若是老夫人所言属实……那我真是要屈死了!”

第十八章 别有肠

蔺氏走得急,知闲只好勉力跟在她身后。金泥簇蝶裙被风吹得贴在两条腿上,伶仃仃像两根银箸。身后跟了一群仆婢,总是浩浩荡荡架势。迈进渥丹园的时候她回头叫站住,把一干人都挡在园外,自己提起裙角追了进去,

蔺氏坐在胡榻上,旁边的尚嬷嬷曲着身子给她更衣。她僵着手脚换好了罩衣,回身看知闲,恨道,“我说你什么好?才进去那模样做给谁看?既奔着求和去的,自己就要自省。度量放大些,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懂不懂?”又气呼呼甩了两下袖管,“还有谎称你有孕的事,先头就商议好的,临了怎么不知道装一装?便是没怀过,见识总见识过。愣愣坐在那里像个没事人,布暖身边那奶妈子比猴儿还精,也不知能不能瞒骗过去。”

知闲嗫嚅着,“我不好意思,装不出来。”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蔺氏看着她只能摇头,“你也是大家子小姐,一点手段都没有,白长得这么大!你母亲对付二房的本事教你个一招半式,够你受用一辈子的!抓不住男人,又不懂得争取,你日后怎么办?我也不明白,你和容与算是青梅竹马,弄到最后竟还不及布暖!”

知闲委屈得流眼泪,边掖眼睛边道,“我哪里闹得清呢!他天生凉薄,对谁都那么寡淡,单对我这样我也习惯了。谁知道他被布暖那个小妖精迷昏了头,做出这种叫人不齿的事来,姨母一定要替我做主才好。”

蔺氏被她哭得脑仁儿都疼了,揉着太阳穴道,“我替你做主又怎么样?捆绑不成夫妻,只有靠你自己。我前头也和你说过,男人和孩子一样要靠哄的。你偏不听,天天红眉毛绿眼睛的呲达他,他要想回心转意也叫你吓跑了!"

知闲更觉难过了,倾前身子把脸埋在臂弯里。抽泣了好一阵才道,“我多早晚有意要和他打擂台呢?是他不给我好脸子,我那么不撑不靠的多难受啊!如今什么都别说了,姨母疼我,就该给她送一碗药去!他们这模样,万一布暖有了身子怎么办?真要养出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我是不碍的,大不了回高陵去。可姨母这里如何处?岂不是连辈分都要乱了!”

蔺氏沉吟起来,“当真养下来倒没什么,就是怕传出去,要耽误六郎的前程……”

知闲听得莫名其妙,什么叫“养出来没什么”?这么大的乱子竟不当回事,莫不是她盼孙子盼傻了不成!她古怪的看着蔺氏,“姨母怎么说这话?家道要顾,人伦就不顾了么?”

蔺氏才回过神来,看了尚嬷嬷一眼,“你赶在布暖出府前备了药送到梅坞去,就说是补身子的,横竖喝下去也觉察不出来。”复对知闲道,“你也别坐着,单你这里使劲没用,去找蓝笙,把事情同他交代清楚。他心里要是有布暖,绝不会坐视不理。快去吧!”

知闲听了忙道是,站起来扯扯衣襟,笼着画帛去了。

尚嬷嬷却迟迟没有动静,只立在蔺氏身后像老僧入了定。蔺氏回头瞥她,也不甚在意,叹道,“可不是冤孽么,谁料到会有这天!”

尚嬷嬷老着嗓子道是,“万事皆有定数的。”

蔺氏起身往后身屋里去,边道,“你怎么还不去?没听见我的话?”

尚嬷嬷仍旧低着头跟进来,替她放了银钩上的半幅纱帐,不温不燥道,“送了去也未必喝的,何苦做这黑脸。依我说,没什么下文是最好,若是有了,再料理也不迟。她们那头自然是不敢声张的,也坏不了六公子名声。若当真孩子落了地,到时候抱回来养就是了。”

蔺氏枯着眉慢慢摇头,“哪里这么简单!知闲就是个火药桶,不说点,日头晒久了也要担心她发作。真要是弄个私孩子回来,早晚闹得鸡飞狗跳。”

尚嬷嬷想了想方宽慰,“咱们杞人忧天,还没坐实的事,穷操什么心!”

蔺氏拍着床围子道,“等坐实了岂不晚了?横竖不能叫他们这么闹下去,犯了唐律的大罪,抖出来我的六郎就毁了!”

“那叫知闲小姐寻蓝公子,夫人是什么用意呢?”尚嬷嬷道,“不怕蓝家退婚么?”

蔺氏歪在隐囊上喃喃,“退不退婚是后话,蓝笙我是知道的,这人讲义气。就算结不成亲戚,他和六郎交情还在,总不至于到衙门里揭发他。我是琢磨着,倘或他退了婚,把布暖私养在外头也使得,咱们捂着眼睛就装看不见,如今的达官贵人们,哪个不在外头设私宅?他要还是撒不开手,那要委屈他收拾这烂摊子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顾不得那许多。只盼他替六郎承担起来,便可保咱们家门无虞。”

尚嬷嬷不言语,暗道老夫人虽极力回避,到底没忘二十七年前那桩事,所以这会子并不着急。她是蔺家跟过门的陪嫁丫头,对什么都心知肚明,只是不好说出来罢了。有些秘密要永远埋在心底里,让他封上尘土。时间久了,记忆褪色了,假的也变作真的了。一旦无可厚非,一切便名正言顺。

她笑了笑,“我知道夫人最有成算,先头是打发表小姐的手段,心里并不认真这么计较,我听了也就含含糊糊的答应。真要一碗药送过去,她非但不喝,说不定还要生反心,届时和六公子通了气就不好了。”

天渐次冷了,竹帘里挤进来的日影一棱一棱洒在满地的青砖上。太阳没了力道,看上去有些发白,连光线都是淡淡的。她努努嘴叫开窗,撑杆撑起来的一瞬,外面的风流动进来,吹散了脑子里的混沌。她明白什么对她最重要,这兴隆的家道,还有这磊落光明的儿子,都是她花了大把心血一手创建起来的,当然不能叫个小丫头毁了。且稳住她,只要容与的婚事不出纰漏,她大概也死了心了。若是转而嫁了蓝笙,这样大家都能安生。

那厢知闲到了皇城外左威卫府前,站在门牙子上请人通传求见云麾将军。

她来时蓝笙正在衙门里布宫防,卒子进来叉手回禀,他免不得迟疑一下,揣度着她来准没好事,因有些三心二意的。叫人领她边门里坐等着,隔了半天把事办完,才盥手取巾栉来,边擦边出了衙门口。

远远看见一个人背光站着,那身姿也算迤逦。这要归功于大唐服饰的精妙,及胸的长裙拉伸了曲线。坦领开得虽大,薄袄却压得住阵脚。五镶五滚,下摆绕着水银盘。十月里的天气穿上了小毛,细洁的珠羔下配宽幅泥裙,立在那里婷婷袅袅,繁缛中带了自矜身份的骄傲。

容与不喜欢她花那些心思在打扮上,过于修饰了会产生难言的距离感。即使为了和颠连困苦的人区分开,也无需把富贵堆砌到身上。蓝笙也是这样想的,他原来其实够不上厌恶她,有时候逗她几句是兴之所至。但自从她晚宴上当众对布暖施威开始,他才真正开始恨她。她那绣花枕头样的肚才,是文人笔下美其名曰“憨态可掬”的呆蠢,是一缕伶仃无告的极端的冤魂。

他走到光影里,故意打扫了一下喉咙,吸引她转过身来,这才笑道,“叶小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今儿是何事来我左威卫府?蓝某早洗干净耳朵恭听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她看看门外林立的守兵,“你我是到背人的地方详谈,还是就在这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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