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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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恨绵绵

屋里地龙烧得实在是热,东边的窗子开了条缝,帘栊上的幔子款款摇摆着,间或露出外面的一点天光。

下头人给她擦洗好了,换了袍子。血是止住了,只是身上还没完全干净,垫着厚厚的褥垫,直挺挺仰在那里,很不好受。

单嬷嬷见她醒了,凑过来道,“娘子这会子觉得怎么样?总算熬过这一关,往后就平平顺顺的了。娘子渴不渴?饿不饿?奴婢伺候着用点鸡汤好么?眼下身子虚,要大补才能复原的。”说着回身去端桌上的盅,俯身过来说,“不论怎么用些个,后头日子且长着。身子好了,一切都好了。”

布暖也不推辞,经过这一通挣扎,的确是耗光了所有力气。如今手脚乏力,不吃东西,连床都下不了。

单嬷嬷看她温顺的慢慢把汤喝了,总算松了口气。在旁娓娓道,“等回头能坐了,奴婢把褥子围成圈叫娘子起身。身上有秽血要流完了才好,以后女科里不作病的。再想吃些什么,吩咐奴婢,奴婢立时着人去办。只不能吃鸭子,产后吃了鸭子,等将来老了头像鸭子似的一颠一颠的。”

她无力回她,单问,“上将军呢?”

“上将军才刚来看过,见你睡着,就上见素先生那里候药去了。”潘家的拧了帕子给她掖嘴,又取棉纱布来,套成个圈子替她勒在额上,防止她头上受凉。

单嬷嬷道,“娘子要寻郎君么?奴婢这就叫他去?”

她垂下眼道,“不必,他也累了,叫他自歇着,我这里没什么。”

潘家的见她语气平和,方道,“郎君不容易,大男人家没见过这阵仗,吓得乱了方寸。当初我生我家大小子时,男人哪里愿意在跟前!我叫哑了嗓子求他救救我,他躲到牛棚子里,连面都不敢露一个!”

布暖别过脸去,这里尽是他的人,个个都为他说好话。无论如何她的小郎君没有了,这是事实,改变不了她的绝望。眼下恨倒是不再恨了,也许他本就不该来到这世界上,若生得有残缺,也要苦上一辈子。不如在阴曹等她,她去了,母子俩也好有个伴。

单嬷嬷怕她钻牛角尖,嘈嘈切切开解着,“娘子好歹别难过,做母子也要讲缘分。我们乡里以前有个故事,说有个姓张的人家,夫人生了个儿子,一家子欢喜得什么似的。满百日那天摆喜宴,来了个瞎眼的和尚。对张相公说,得之莫喜,失之莫惜。张相公听出有玄机,追问之下那和尚方告诉他,来的是个讨债鬼。他上辈子欠人三千文钱,这辈子人家追债来了。张相公将信将疑,另置了一百吊钱备着,自此以后孩子的吃穿用度都从这里头出。渐渐的钱用得差不多了,有一天张相公闹着玩,和那孩子说,‘钱快用完了,你走是不走?’。哪知那孩子听了,反插起两个眼睛就咽了气,余下的一百文钱,正好给他收殓发送。”她对布暖笑着,“娘子你看,那些养不大的孩子都是来讨眼泪债的,所以还是看开些。你和上将军这样年轻,日后不愁怀不上。下一胎一举得男,再摆他三天流水席去。”

她头里晕得厉害,听她们说话,像隔了几层窗户纸。水纹似的一圈一圈荡漾,嗡嗡的发出回声。虽说是好意,她心里也不甚欢喜。什么讨债鬼,还没出世的孩子,焉知就是她上辈子欠下的业债呢!她没能保住他,她们还这么说他,愈发叫她觉得她这个母亲当得失败。

这会儿也不去计较那么多了,身外事,或者过会儿就成身后事了,她们说什么都随意。她抬起胳膊回了回手,“你们累了一晚上,都去歇着吧!我再睡会子,屋里有人我不踏实。”

几个仆妇交换了下眼色,单嬷嬷才道,“那娘子躺下吧,奴婢就在门外。要什么只管叫奴婢,千万不好自己下床来的,没得留下病根儿。”

她嗯了声,把她们都打发了出去。

一时人散尽了,高深的楼宇才寂静下来。她仰在宽大的胡床上,思维出奇的清晰。女人的闺房,哪怕门上垂毡子,也没有大白天关门的道理。所幸有架楠木插屏,挡住了后半间屋子。她要有些什么行动,背着窗户,也不难避开人。不过要快,来不及部署得多周密。他去拿药,随时会回来。错过了机会,又不知蹉跎到多早晚。

她费力的下床,踏板上没有鞋,只好光着脚走。屋里的摆设她早观察过,找不到绫子,还好有绑帷幔用的金银丝混着宁绸绞成的穗子。两边卸下来接成一根,她拽了拽,结实可靠。心里稍觉安定,仿佛找到了一点宽慰。

房梁实在是高,等闲够不着。四面看看,转而挪到两边地罩当中的横栏下。这里是切实可行的,地方大,还有外头厚帘子遮挡着。她站在那里想了想,怕踢翻凳子闹出太大的动静,又去捧了条薄被铺在地上。不知道怎么这样勇敢,一个慷慨赴死的人,并不觉得自己做的这些事可怕,反而颇有凄美的味道。

她喘了口气,扶着地罩边上的镶条爬上月牙凳。隐约听见园子里有人说话的声音,再耽搁就来不及了。她咬着牙把穗子甩过去,到底才掉了孩子的,这么一番折腾,像是崩坏了伤处,血又顺着两条腿汩汩流下来。管不了那些了,也好,就算吊颈吊不死,流光了血也一样能死,是份双保险。

她想起贺兰,据说贺兰也是上吊死的。这样算来他们殊途同归,他一定会在圈子那头接应她的。

她把脖子探进去,并不感到难过,只觉安逸了。一下子又回到洛阳,回到五岁的时候。容与从门上进来,身披战甲,威风凛凛……她是个自私的人,也许她莫名死了,会让容与不好交代。可是她真的管不了那些了,她厌倦,甚至憎恶。索性断了气,眼不见为净。

她踮着脚尖一勾,那束了腰的雕花凳腿四脚朝天翻过去,砸在褥子上悄无声息,恰到好处。身体的份量那么重,全部压到细细的喉咙上,瞬间就切断了呼吸。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眼前黑下来,她要一个人先走了……

容与到了门上,见单嬷嬷没在屋里,便问,“谁在跟前?”

他脸上不是颜色,单嬷嬷有些怵,诺诺道,“娘子说要睡阵子,不许人在跟前……”

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前所未有的慌乱。急急撩了毡子进去,药碗往桌上一搁就往里间去。转过围屏看,胡床上空空如也,他脑子里轰然一记炸雷,心简直被抻得四分五裂。

跟进来的仆妇都变了脸色,一忽儿辰光人怎么不见了?当下乱作一团,真要出了事可了不得,她们的小命也保不住!

哪里……哪里!他慌不择路四下打探,那地罩镂空雕花的上部赫然摇曳着一双脚,他简直坠进了无底的深渊里。猛地打起幔子进去,她高高悬在那里,血顺着小腿的的肌理淌下来,滴滴答答簇成了一滩。四肢无力的低垂着,面上早已失了人色。

是噩梦么?为什么还不醒?他肝胆俱裂,上去托她两条腿,她那么轻,轻得像片羽毛。他往上一推,她便耷拉着跌下来。他把她接进怀里,嚎啕起来,“布暖、布暖,你要我的命么!”

见素听了消息从门外奔进来,高声道,“放下来,叫她接地气!抬高脖子,快渡气、渡气呀!”

他就地跪着一口一口给她送气,如果可以,恨不得把他的命续给她。他情愿这刻躺在地上的人是他,活着要遭受这样的罪,他已经招架不住。接连的打击叫他痛不欲生,短短两天而已,他尝够了人世间所有苦。他连哭都哭不出来,眼泪干了,再要流,只有血。

他后悔不迭,早知如此,何必在意其他人的荣华富贵。他恨自己不决断,只想不动声色全身而退,白白耗尽了她的耐心,逼得她自尽于此。

见素一头催促着,一头去摸她颈骨,还好无虞。身上也是热的,时候应当不长,一定还有转圜的余地。他抽了银针来扎她虎口和脚底,只要没把最后一口气吐出来,剧痛之下总会有知觉的。再扣她手腕,果真慢慢有了轻微的搏动。他兴奋不已,“有救了!”

容与撑在一旁喘息,累透了,也伤心透了。魂灵杳杳悬在头顶上,一拍就会涣散。嗓子发痒直吊起咳嗽,咳着咳着品出了腥甜的味道,拿手去捂嘴,指缝里渗出血来。突然晕眩,幸亏有韩肃在后面扶住了,他才不至跌倒。

见素骇然,忙撂下布暖来看他,他摆了摆手,“我不碍的,你快救她。”

“单救她,不顾你的死活么?”见素横竖是个不逊的人,才不听他的指派。当即一手搭了一个,左手数布暖脉息,右手去诊断容与。说起来可怜,情字这样熬人!好好的上将军,沙场上浴血奋战都没掉链子,眼下栽在个女人手上。为她损了心脉,伤了大元气。男人家,吐血是好玩的吗?他咂来不是滋味,得是遭受了多大的重创,才到会痛绝到这地步!他不敢掉以轻心,十二分谨慎的切那腕间寸口,边道,“这里的事我来料理,你去榻上躺着,我打发人煎药来你吃。”

他哪里能撂得下手!自己是武将,流点血算不上什么。要紧的是她,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这条命吃再多药也救不回来了。他趴在地上摇她,不敢用太大的力气,只一遍遍唤她,“暖儿你听得见么?快醒醒!你不是要出塞么?你醒了咱们立刻就走,你快起来呀……”

见素叹了口气,眼前这人也是大麻烦。窒息是一重、失血是一重,只怕还有和沈大将军一样的心病,能不能醒,这会子还真说不好。

第三十七章 东南别

不过能自个儿喘气了,这是好事。

见素说,“没事了,抬到床上去吧!”

韩肃迈前一步道,“我来。”

容与摇摇头,她是他的责任,不愿假他人之手。他跪地去托她,小心翼翼穿过她的颈下拗起来。恍惚想起她初到长安时,他错把酒斟在她茶盅里。她那么惧怕他,不敢说话,只好硬着头皮喝下去。结果醉了,睡在高辇里。他抱她下辇,她靠在他臂弯,就和现在一样。

然而物似人非,他鼻子不由发酸。她原本是这么天真烂漫的孩子,如今在他一念之间变成了悲苦的妇人。他爱她,却照顾不好她。藏着掖着,让她见不得光。她一直是缺乏安全感的,需要不断的被肯定,可是他做不到。他顾虑太多,公务太忙。他想要她,又不愿带累沈家一门。还有她名义上的父母,涿州的冬家莫名背上罪名,岂不是无妄之灾么!他想不费一兵一卒娶她,给她好日子。这个想法这样不堪,可是他既做了,就要对得起她。谁知她等不得……

不能怪她,她还是个孩子。可他却垂垂老矣,他瞬间跨过了三十年,已经经不起任何打击了。若是能重来,后悔走上这条路么?他低头看她,他想他不后悔。即便再走一遭,他还是爱她。只是方法要换一换了,他的世界不该再有其他。没有世俗,没有前程功名,只有她。他要尽他全部的心力来/经营,还她一个没有缺憾的人生。

他替她搭上被子,坐在床沿上,俨然入定一样。见素叹息着看看韩肃,两人只得悄声退出了上房。

见素要回厢房煎药,韩肃不声不响跟过去,颇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可不是么,这个年过得这么惊心动魄,任谁想想都要后怕。

“坐吧!”他指指桌前的条凳,自己转身拿蒲扇扇炉子。

半晌韩肃才喃喃,“上将军怎么成了这模样!”

见素垂眼道,“陷进情里,哪个不是这模样?你没爱过,你不懂。”

韩肃二十好几,家里做主给他娶了一门亲。他常年在军营里,对夫人没有多少感情,也没对哪个女人动过心思,论起来的确是不懂爱情的。他挠了挠头皮,“我是没想到,上将军英雄人物,怎么和自己的外甥女……”

见素仍旧是摇头,“若是能说得清楚,那就不是真感情了。这两个人其实真般配,可惜了,生在一家,就成了悲剧。”

正说着,园里传来喧哗声。韩肃起身出去看,惶然大惊,居然是蓝笙找上门来了!身后还跟着个披了大氅的妇人,细看之下更吃一惊,是上将军的姐姐大驾光临!

“要坏事了!”他慌慌张张奔出去打掩护,跑到台阶下高声唱喏,“蓝将军怎么来了?卑下给布夫人请安。”

蓝笙脸色铁青,他没心思和他纠缠,横眉道,“我来寻人,请韩都尉给本将领路。”话虽这样说,却并不等他开道。毫不客气的掸开了他,大步便往上房走。

沈氏牵了裙角跟上去,风风火火穿过隔花门,心里热得油煎似的。见了布暖非要好好教训不可,她叫人宠上天,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来,她真是羞愧得连想都不好意思想!还有她那六弟,她打小就疼爱他。就算不是一母所生,老太爷那根藤上顺下来的,嫡嫡亲亲的骨肉手足。可是成了这样……她伤心死了!两个人逃难逃到这里来,打量别人就找不见了么!

“沈容与!"蓝笙狠狠喊了一嗓子,可转瞬又胆怯。他知道布暖的孩子肯定是没了,他们现在不可能过得舒心,他也算附带着达到目的了。本该高兴的,谁知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她经历了痛苦,他是始作俑者。他暗里也自责,甚至没有勇气见她。

他步子缓下来,沈氏却越过他快步进了堂屋里。

分明富丽的摆设,泥金缎子满床笏围屏、锦裀蓉簟、妆蟒绣堆幔子……比起长安毫不逊色,但不知怎么,总觉荒寒。她心头提起来,也不及思量,打起后身屋的门帘就迈进去。

她设想过无数种情景,做好了准备迎接布暖各色各样的狡辩顶撞,但她怎么都没想到现实是这么个惨况!她几乎呆怔在那里——她的暖儿躺在胡床上像是没了知觉,容与守在一旁,胸口血迹斑斑,瞧着落迫到极点。她窒得连气都喘不过来,趔趄着上前去,叫了好几声暖儿,得不到半点回应。

她唬得魂飞魄散,惊惶问容与,“这是怎么了?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他像座泥塑木雕,眼珠子定定看着布暖不言声。沈氏遏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扑过去摇女儿,一遍遍抚着她的脸。突然看到她脖子上的勒痕,青紫的一条,从这边耳际环绕到那边耳际。这种瘀伤她是见过的,她嫁进布家后,小院里有个不得宠的老姨奶奶上吊,尸首上留下的就是这种可怕的印记。

布暖自尽过?这还得了!她一再的探她鼻息,还好她活着。那么又是为什么?她抓住他,指着布暖脖子厉声质问,“这是怎么回事?哪里来的伤?你说!”

他仍旧木蹬蹬的没有反应,她这通焦急都是无用功。再看看原先活蹦乱跳的女儿,如今躺在那里昏迷不醒,简直比钝刀子剌她肉还痛。她颤抖着揽她,在她耳边轻声唤,“暖儿……阿娘的心肝,阿娘来接你了,你有委屈和阿娘说……嗯?别不吭声……”她哭得直打噎,怎么办,她的暖儿怎么办!

蓝笙也看见了那条勒痕,他一把逮住容与衣襟用力摇撼,“你怎么照顾她的?你不是爱她么?爱她眼睁睁看着她寻死?你那时候在干什么……你在干什么?”

他被蓝笙推搡得站立不稳,方回过神来隔他的手,“你没资格置喙,我和她的事与你什么相干?她爱的不是你,你不过是个外人!”

蓝笙邪火直窜起来,哂笑着,“我是外人?我同她过了大定,我是外人?真正的外人是你!她既然爱你,为什么要自尽?你究竟对她使了什么下三滥手段?”

沈氏经他一点拨恍然大悟,莫非布暖同她舅舅不是自愿,是被胁迫的么?是六郎逼她就范?还有孩子,孩子眼下又怎么样?

她才留意红绫背下她的裙裾,大片发干的血迹乌沉沉结成了硬块,看上去触目惊心。她晃了晃身子,她的女儿,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如今就像个揉碎了的偶人,尽毁在他手里了!

“六郎,你对暖儿做了什么?”她凄恻看着他,“她还是个孩子,你怎么就不能放过她?是我和你姐夫哪里对不住你,你要把气撒在布暖身上?你不乐意她来长安投奔你,尽管直说就是了,为什么要害她?她是你嫡亲的外甥女啊,你怎么下得去那手!”

眼下再解释都是枉然,老话说虱多不痒,但对这个姐姐,他深感愧怍。他垂头道,“我不敢求姐姐原谅,我的确糊涂,长辈不像个长辈样子。可是我和布暖,我们两个是真心相爱的。我只能说这里头误会太多,一再的错过,一再的曲解……现如今到了这一步,你也知道她是我的人了。求你把她留在我身边,不要拆散我们。”

蓝笙气不打一处来,人果然是自私的动物。再好的兄弟,到了生死关头总会优先考虑自己。他沈容与的胸襟不过尔尔,先头尚能听到他几句公道话,现在他对他还有一丝一毫的歉意吗?他拳头捏得格格响,“这话应该我来对你说,请你把布暖还给我!她在我府里熨贴得很,是你闯进来抢走了人,把她害得这副模样。”

他调过视线来看他,“蓝笙,我原不想说,我和她到这地步,你也难辞其咎。大家心知肚明便罢,偏要摆到台面上来么?”

蓝笙连连冷笑,“她在我身边诸事都好,可如今你看她!你好意思的,我也没什么可遮掩。今日我来接她回去,请你让道放行。若要讲理,咱们含元殿里理论去!”

他嘴角一沉,“你打量我怕面圣请罪么?告诉你,要带她走,绝不能够!”

沈氏回过身来,抬手就是一个耳光,“你疯了,还要带累多少人?你害她害得不够,不折磨死她你不甘心么?”

他生受住了,所有人都怪他,他无话可说。这原本就是他该偿还的罪业,会有今天的局面,早在预料中。但布暖……他落下泪来,他这样舍不得她。她还不醒,任他八面玲珑,他对她无能为力。

他仰起脸把他的脆弱吞回去,“这里有见素,有他医治暖儿,她不会有事的。”

“我信不过你的人!”沈氏拿鹤氅去包裹布暖,“我要带她回洛阳,我的女儿,断不能落在你手上!”

蓝笙适时道,“这会子往洛阳赶,一路颠簸怕她身子撑不住。还是回长安,长安有大唐最好的名医。郡主府医官不成,我往大内请医正去。夫人放心,一定能医好暖儿的。”

沈氏计较了方道,“那便回载止吧,还要劳烦将军。”

蓝笙颔首,弯腰把人抱起来。容与见状便待要上前,沈氏却横挡过来推开他,满含着失望的摇头,“不用你过问,我自己的女儿,我这个做母亲的还能做主。六郎,你太叫我寒心了。你一直是我想起长安,唯一值得留恋和骄傲的。可你伤我暖儿这么深,你叫我在她父亲面前抬不起头。”她示意蓝笙离开,拦住容与去路复道,“就算我求你,让她走吧!天底下女子千千万万,你要什么样的没有?你若还认我这姐姐,听我一句劝,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回长安,继续做你的上将军、大都督。娶知闲也罢,纳妾也罢,横竖不要再念着布暖。日后甥舅不要再相见,纵使见了也作陌路。你要是真爱她,就该懂得成全。她会有她自己的人生,她适合安定稳妥的婚姻。求你放她一条活路,倘或觉得我的话不够,我给你下跪也使得。”

她说着真要屈膝跪下来,他已然心力交瘁,一头去搀她,一头看着蓝笙带着布暖扬长而去。他痛得心都麻木了,太多的阻挠,他疲于应对。暂且就这样罢,他们偏要带她回去由得他们,只是要他放弃,今生今世是不可能了。洛阳来回奔波不方便,他有法子把布如荫调到长安为官。这么一来他们不得不扎根在京城,等他恢复了元气,有的是时候慢慢周旋。

下卷

第一章 飞絮青冥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到四月,柳絮都已经长成了。风一吹,满世界蓬蓬的飞。赶上个大晴天,把关在箱子里一冬的衣裳都翻出来晾晒。园子里竹竿一排接着一排,生丝缂丝的料子在微风里翩翩的水一样的涤荡,有种陈年的记忆里的味道。

衣料上的织金绣花被太阳晒得滚烫,布暖喜欢在绫罗绸缎的甬道里穿行。嗅一嗅上年的熏香,甜腻而怅惘。仿佛极熟悉的,然而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病了一阵子,有一段记忆是空白的。只记得夏家九郎突然谢世了,她的喘症也发作得很厉害,几乎要了她的大半条命。于是父亲卸了洛阳的差事,带着母亲和她到长安述职。

长安一直是她向往的地方,可是她痊愈后,母亲并不愿让她出门。柳絮飞时花满城,说她吸不得花粉,要出去还得等花谢了。那也可以的,过去十五年都是这样,她虽不忿,渐渐也习惯了。花谢就花谢吧,她和牡丹向来是没有缘分的。

“暖儿。”她在园子那头,母亲在廊下招呼她,“过来吃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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