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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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骧终于将车停在了河边。

静漪摇下车窗。

冰封的河面上风飒飒然起来,在耳边铮铮然地响。两岸的积雪和封冻下的一绺清澈一绺金黄交织起来的河,在春暖花开的时候,流动起来,想必会有种不可思议的美,和现在苍凉的会很不一样的。

河面上有人在玩冰耙子。

拉着冰耙子的骡子小跑着,冰耙子上的孩子们在欢笑…

静漪看着,叹口气。

安稳平常的日子,得来并不易。

河对岸灰蒙蒙、光秃秃的山上有座白塔,孤零零的,让人看了无端伤感。

她望着,听到陶骧说:“那是‘九曲安澜’的白塔山。”

闻到一丝烟气,她转回头,看到他点了支烟。

她回手便将他手中的烟抽了出来。

“三嫂中午等咱们吃午饭呢。”她说。

陶骧烟被夺,倒也没有恼怒的颜色,却来跟她讨还。

静漪伸手掐灭了烟。

陶骧眯了眼。

他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跟在后面的两辆车子,静默地等待着他的命令似的。

“走吧。”静漪打开手袋,又合上。手套不知道扔到那里去了,此刻手冷的很。她搓着手,手指冰的弯不了了…等了一会儿陶骧还没有反应,她微皱眉头,不耐烦地转头问:“还不开车吗?”

他却是在专注地望着她的。

她怔了怔,耳边嗡嗡的响。这老爷车的发动机似乎也在闹脾气,整部车都在发颤,坐久了,她觉得从头到脚都被震的酥麻起来。

再这么下去,她腿脚都要被冻僵了。

“陶…”她忍不住开了口。

他忽然欺身过来,嘴唇准确地贴在她唇上…她身上有些清凉的气息。口鼻都因为在外面长时间的被风吹着,冻的结冰了似的麻木,随着他亲吻的加深,他灼热的气息一点点地灌入她身体中似的,就连她的呼吸也开始由清凉转为温暖…她的手被他大掌握住,扣在身前,推拒就显得无力。而人被他压在车座里,似是溺水的人,在一点点地往下沉…他的睫毛扫在她腮上,她慌乱中觉得痒,睁了眼看他——他脸上有种特别执拗的表情,不知为何这执拗她觉得应该理解为烦恼和愤怒…也许是因为她,也许并不是。

她喘息间微微张了口,他的亲吻更加深入下去。她脑中忽然间空白,所有的反应都在这一瞬停止了…连酥麻和疼痛都已感觉不到。也只有那么一瞬,她立刻醒觉。当酥麻和疼痛伴着温暖几乎席卷了她,她不自觉地松开了紧握的手。

然而他的亲吻戛然而止。

就在他停止的一刻,酥麻和疼痛渐渐集中到她心头去。

她闭上眼睛,头脑完全清醒了。

他还靠在她身上,她的肩膀正抵着他的心口,他心跳那么剧烈,她的肩膀都感受的到…然而刚刚还被他的灼热温暖了的嘴唇却在迅速地恢复冰冷。

陶骧完全放开了她。

静漪迅速整理着被他弄的凌乱的衣服。发髻被他揉的松散的不成样子,她干脆将发髻解开,灵巧的手挽起长长的黑发,那枚簪子别着,乌黑中一点金黄…他看了,却说:“你刚刚并不是挽的这个髻。”

“十一点二十分了,再不去要迟到了。”她说。

她想让自己看起来是满不在乎的模样…但她不知被什么逼的想要流泪了。

陶骧开着车子穿过铁桥,沿黄河北岸开了好久,才又折回来,依旧从铁桥上穿过,往西北军司令部方向去开。

静漪望着窗外经过的繁华街道,热闹的仿佛复活的清明上河图。

她紧攥着的手揣在大衣口袋里,捏的口袋里几页纸都要湿透了似的…

他们到司令部时恰好之忱也回来了。索雁临听到通报,也就出来了。

这里虽是司令部用来公务接待的处所,处处却都布置的舒适得体。静漪在这里同哥嫂在一处,倒比在陶家觉得方便一些。她却沉默着,心事重重的样子。起初只有陶骧心知肚明,到坐下来用午饭的时候,连雁临都觉察了。看了静漪好几眼,静漪却并不理会。

陶骧用过午饭后便离开了司令部。

这一次,静漪并没有出来送他。

回去他没有自己开车。

“七少,是不是去铜狮子巷休息下再回去?”马行健问。

陶骧沉吟片刻,说:“直接回家吧。”

这两三日陶家简直门庭若市,白天来往送贺礼的人络绎不绝。早上离家时看到大门的装饰,他不禁想起不久前北平怡园那种煊赫辉煌来,好像这是要比着看谁能奢侈豪华过谁去的竞赛一般。

若按他的想法,自然是能躲就躲的,这样的日子,他插不上手。

但连父母都在忙的不亦乐乎的时候,他还是不能躲清静去。何况晚上家里还有宴席,远道而来的亲戚朋友,几日前就陆续上门了…陶骧揉着眉心。

还有他的那帮朋友们,今晚大约也不会放过他的。

“小马,让人查一下马家瑜最近的行踪。”他还是没忘了这个。

回到家果不其然忙到了晚上,好不容易送走了客人,已是深夜了。领头闹他的陆家公子陆岐走的时候已经醺然大醉,还不忘说明晚闹洞房的事儿…他也喝了不少,看着高悬的红灯笼,无风也摇晃了。

往回走却又遇上祖母也送客人出来。

他候在一边,听祖母同人讲:“…程家这个孩子,瞧着就是个有福有寿的模样…”

他禁不住笑出声。

把祖母送回去,他才往自己的住处来。

今晚没有月,夜黑的深沉。

他的酒意上来了,却睡不着,忽的想起奶奶说的那句话,“瞧着就是个有福有寿的模样”,并不是第一次说。

当日程家十小姐的相片子,混在几张大家闺秀中间,尔宜拿给他看。

他很随意地一挑,就挑对了。

母亲说,最漂亮的是程家这个;可也太漂亮了些。

大约是哪位姑奶奶,说了句,庶出嘛,庶出的总是格外漂亮些…

倒是祖母拿过去,一张一张的相看,就说了那句话…漂亮么,他倒没有特别的感觉。

他听到外面在打更,四更天了。

他这一处并没有腊梅植入,但也不知为何,今晚他无论是睁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总觉得鼻端飘着暗香…也许只是梦境,梦里腊梅花开的正盛,而梅花间一个清淡窈窕的影子,对着他在笑。

【第十章完】

第十一章 似真似幻的沙 (一)

【第十一章似真似幻的沙】

经过数度变动的陶府七公子婚礼终于还是按期举行。不管是出于对陶府的关注,还是因为这件婚事变故甚多而演变出来的喜剧色彩过于浓厚,这在民国十七年初的兰州城里都要算得上是件大事。大婚前夜,陶府上下就有很多人彻夜未眠,及至天明,就仿佛始终在添柴的一口热锅,终于等来了沸腾的一刻。

陶骧因昨夜休息的并不好,早起稍稍有点动静便醒了。

时辰还早,琅园里就已经忙起来。见他起身了,一众人更没了顾忌似的,该出声出声、该行动行动,倒把他这个正主儿撂在了一旁似的。

陶骧在客厅里走动了好一会儿,看着院子里扎起的彩棚。一路从院门口到眼前,鲜花喜幛或摆或挂,密密麻麻的,让人目不暇接溴。

他倒看了好一会儿,被张妈提醒他应去前面父母亲那里用早饭,才喝了碗参汤出了门。

一路出来,看着连长兄的居所谭园门口都高悬了宫灯、彩灯鲜花围绕,心里便觉得这真有些铺张太过的意思。

等到了父母跟前,平常虽是不用的,今日他却特地恭敬地请父母上座、磕了三个头忉。

还没有换礼服的陶盛川夫妇受了这额外的礼。陶盛川倒罢了,陶夫人胡氏拭了泪。

引得在一旁的陶驷夫妇都有些动容。

陶骧难得地跟父母亲和哥嫂说笑,将母亲终于又逗的露出笑容才作罢。

一家人的早餐不断地被打断,不是听差有事情回禀、便是客人早到…竟一刻都不能安宁似的。一时用罢早餐,陶盛川夫妇又忙着换礼服去。陶骧见此处自己也插不上手,不如早点回去专门等着他的差事,也就早早告退出来。不料刚出了父母亲的居所院门,就遇到了一伙特为来找他的人——今日的两个男傧相陆岐和白文谟领头,这一行十来人,除了远道而来的白文谟,都是他自小的玩伴——陶骧笑着,招呼他们一起回琅园去。

跟在后面出来的陶驷看到,笑着喊道:“文谟、陆岐,今儿别饶了这小子啊。想着往后你们成亲,这小子那满肚子坏水儿也盖不住的…你们段二哥且说了,让把他那份儿也算上呢!”他说着,走在他身后的雅媚便拽了他一下。

雅媚笑道:“你不这么说,他们今儿也不会轻饶了老七的,还火上浇油?”

白文谟和陆岐也不是省事的,早就接茬儿嚷上了。

陆岐指着陶骧道:“二哥放心,今儿晚上请好!”

陶骧边走,边斜了他一眼,陆岐被他这一望,摸着胸口,说:“文谟,糟了,七哥瞪眼了,怎么办?”

白文谟正走在陶骧身旁。他虽姓白,人却黑,跟陶骧一比,就更黑,此时眼珠子一转,眼白又比瞳仁多,像是极认真地在想,慢条斯理地说:“这个好办,七哥瞪咱们一眼,咱们回头洞房里约着一齐瞪七嫂一眼…看谁先着急。看谁先绷不住。怎么样啊,七哥?”

他官话讲的虽好,南方口音还带一些的,加上说的又慢,听起来就格外有趣。

陶骧心知今日是落在他们手里了,逃是无论如何逃不过的,索性就由着他们说,自己就管不出声就是了。

陆岐等人边笑,边附和,簇拥着陶骧往琅园来。一路上笑声不断,等进了门,陶骧自管上去换礼服,他们聚在楼下说笑。

陶骧昨晚是在楼下书房休息的,此时回到新房里来,见处处都被收拾停当,连床上帐子都换了簇新的,像是被贴了封条一般的严整…目光在这屋子里一转间,所有的东西都仿佛要动起来,简直火红的海面似的一浪要压过一浪向人扑面而来。他不得不定了定神。

图虎翼过来帮他换礼服。平时是伺候惯了的,今日却有些不得法。陶骧倒有耐性,图虎翼却不好意思,说:“哈总管不是说,要给您配长随,您就只是推脱。这日后…”

陶骧让他退一边,自己对着镜子扣着颌下这颗难为人的钮子,说:“有什么必要还进出多两个人跟着?”

他接过图虎翼递上的礼帽,帽上插了两只红绒缨子,瞅着倒像是唱戏的装扮。他想想这倒也是,今日他就是一角儿,和另一个角儿一道,一同把这戏演好…他想着状元游街也不过如此。今日的婚礼较之北平那场的中西合璧,传统的多了。等下他先要去祠堂祭祖。祭祖之后方能去接亲…他老早就放洋出国了,从小在家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早就不习惯,当然也不必恢复。就算是娶了亲,也是多了一双手在身边,不是少了一双手。

何况他想,那程静漪也是个爱清静的人。

他将礼帽戴上,转身过来,让图虎翼看看。

图虎翼替他系好了大红花,退后两步看看——陶骧黑色长袍马褂,皮鞋礼帽,红花挂身,高高的身材这么一披挂,就愈加英武,只是一脸的严肃,有些不搭——“七少,这样。”图虎翼在嘴角处指了指。

陶骧瞪他。

他无奈伸出双手,翘了大拇哥,道:“再好不过了。”

陶骧似是巴不得他这句话,立即开门下楼去。

走下楼梯时,就见西装革履的白文谟正背对着楼上,斜靠在栏杆处抽着烟,含笑望着坐在不远处的陆岐等人说笑。

听见他下楼的脚步声,白文谟回头看他一眼,轻轻地吹了声口哨,说:“七哥,人样子。”

陶骧走到他身旁站下,望着和文谟穿着一模一样的黑色西装的陆岐,陆岐和白文谟是一般年纪的英俊青年,性子就简直是两个极端,陆岐活泼像高山飞瀑,文谟沉稳似山涧静水。

“不着急回南吧?”陶骧问文谟。

“看老爷子的意思。”白文谟微笑。他是陪同父亲白希禄来观礼的。“得看他和陶伯父什么时候把酒喝的踏实了。”

陶骧笑一笑,问道:“你的婚事呢,我听说在议。”他望望文谟。坊间还在传着他们追求索雁临韵事,当事人别嫁的别嫁、另娶的另娶,婚礼都轰动一时,白文谟的归属仍是受人瞩目的。

“七哥,你可不能这么挤兑我啊,哪儿能人人都有你这福气,定了亲的那位,又是绝代佳人、又有个心怀天下的岳父还恰好有个力争上游的的内兄?”白文谟低声笑道。眼角飞起一丝,笑意浸入深深的鬓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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