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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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里走向前再把礼见,尊一声驸马爷细听咱言。”叶崇磐转身对着董亚宁,“驸马!”他的兰花指原本由外向内徐徐一晃点到为止即可,此时他余外的来了一个动作,点了一下亚宁,下一声娇滴婉转:“驸马呀!”

董亚宁顿时知道叶崇磐看出他刚刚精神不集中了,这后面一声驸马也是多余来的。他忙做手势拎袍带表示自己六神归位。

叶崇磐从容点头,接下去便唱:“早晚间休怪我言语怠慢,不知者不怪罪你的海量放宽。”

“公主哇!”董亚宁一步上前,开了腔。

好不好的,他这算是多年来当众头一回亮嗓,下面坐着的除了长辈便是朋友,倒当真是从未见他来这么一出,说捧场大家也的确捧场,先就给来了一个碰头彩。

他微微鞠躬致意。

“我和你好夫妻恩德不浅,贤公主又何必礼太谦。杨延辉有一日愁眉得展,誓不忘贤公主恩重如山。”这一段西皮快板董亚宁唱的如水银泻地般干净利索,听着的众人中戏曲修养高的如叶居善等人也都露出赞许的笑容,一时掌声如潮。

叶崇磐见董亚宁进入状态颇快,放松的接上了词。

这段戏原本他就是极熟的,以为董亚宁不过玩票,能顺利唱下来就算不错,哪儿料到董亚宁一开腔颇令他惊艳,二人交接之间显得娴熟无比、默契横生,他心情一好,唱的也格外来劲——他们你来我往,虽说是清唱,也正是各凭本领,半点儿拙也藏不住…

圆圆满满的唱下来,董亚宁只觉得自己身上都热了,听着下面大家鼓掌叫好,喊着“再来一个”,就差往台子上丢钢镚儿的劲儿,他笑着,抱拳对众位道谢,又郑重的谢叶崇磐。

叶崇磐得意而矜持的笑着,跟董亚宁一起鞠躬,这才算谢了幕。

厅里的气氛经过这两个亦庄亦谐的节目顿时热闹起来。菜还在继续上,可显然席间人人的情绪都已经兴奋了,谈笑风生者有之,手舞足蹈者有之…董亚宁往叶潜老爷子那里跟一众长辈问安道喜敬酒顺便也为自己迟到致歉之后,才过来潇潇这里,一站定,还没开口,就真的如他之前所言,痛痛快快的自罚了三杯。

屹湘就看见三个杯子像流星一般在桌子与董亚宁的手之间划过,晶莹闪烁。

她默默的转了下脸。

旁边的叶崇磬说了句“慢点儿”。但董亚宁没听。

崇碧见他喝的太猛,想要拦一下,反被潇潇拉住,待望着亚宁三大杯白酒下肚仍气定神稳,她刚要松一口气,就见亚宁又将三杯满上,说:“敬你们。”他先干了,一亮杯底。

崇碧整晚没见过人这么跟他们俩喝酒的,一时犹豫,却见潇潇也不多话,拿起杯子来也干了,接着说:“崇碧酒量不好,我替她。”

董亚宁点头,笑道:“崇碧随意。”

崇碧倒笑了,说:“哪个还用他替!不过,若是我结婚那天你敢这么灌我酒,等着的。”她说罢端起杯子来,一饮而尽,“谢谢董哥。”

董亚宁竖了一下大拇哥,笑道:“论理这话不该今儿说,不过今儿说也不过分——我们潇潇,以后就拜托你了。”

崇碧笑着看了潇潇一眼,话却是回应董亚宁的:“没问题。快坐下…菜还没上齐呢,吃点儿热菜。”

叶崇磬这时才对着董亚宁示意:他右手边空着的位子正是给亚宁留的。

董亚宁过去坐下,还没坐稳,就见一只白袖子越过了他肩膀,将一个海碗放在了他面前,“哥哥哟!”他不用回头都知道一准儿是叶崇磐。果然叶崇磐拎了一瓶子酒,咕咚咕咚往海碗里倒,他笑道:“哥哥,你这是向着我呢,这可是好酒!”

叶崇磐将剩下的酒“嘭”的一下放在桌上,“我可不是向着你呢?你给我喝了,我什么话都不说了。”

第八章 没有色彩的画卷(六)

崇磐一整晚都笑嘻嘻的,这会子脸上平平板板。董亚宁晓得他这是小小发作自己在台上走神的表现呢,自知理亏,于是也不说什么,痛快的将海碗端起来。

一桌子的人都有些吃惊。这海碗,整瓶的酒倒出来,只剩了瓶底浅浅的一层,这要是一口气喝下去…何况董亚宁前面且喝了那么多了。

叶居正皱了下眉,刚想说侄子崇磐一句胡闹,董亚宁嘴唇已经沾到了碗沿儿,他话到嘴边也就没出口。董家父子出了名的好酒与海量,他也是知道的。

只见董亚宁鲸饮一海碗,跟喝凉水似的,饮罢将碗扣了过来,漂亮的眼睛此时简直像两颗浸在泉水中的黑葡萄,转一转,望住叶崇磐,“哥哥?”

叶崇磐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说:“痛快!回头我在大戏院开台,你一定要来。”说罢也不等董亚宁表态,转身离去。

“我还怕没票呢,这回可好了——他可是请我去的意思?可见我刚刚表现不错呢。”董亚宁说着,这才吐出一口气来,又道:“这会子若是来个火星子,我能变喷火龙。”

崇碧已经让人特为他沏了一壶白茶搁在手边,又催促他快点儿吃些东西。

叶崇磬见他脸色慢慢的变了,双颊绯红,浑身上下酒气沉沉,说了句:“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董亚宁没答话,瞅了一眼叶崇磐左手边的位子,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空了。餐巾叠起来放在椅子上,他便笑了笑,笑容跟他身上灼热的气体恰好相反,冷的。

叶崇磬看看董亚宁,微微皱眉。

他给亚宁续了杯茶,说:“少喝杯酒,多喝杯茶。”

他瞟了一眼身旁的空位。

菜已经上到后面两道,屹湘这趟卫生间也实在去的太久了…

屹湘在卫生间里坐着,她从架子上拎下一条雪白的毛巾来,铺在马桶盖上,坐上去,权当休息了。

外面有女宾进进出出,多数是来补补妆的,轻松的聊聊天,话题不拘一格。

屹湘从她们的声音里判断着这个可能是谁、那个可能是谁;也许出去验证一下答案会比较好,不过她懒的动了——有人说到她,“想不到多年不见竟比先前出落的美了”;也有说“听说如今在LW任职高层,倒是不知道怎么成了空降兵的?不过这也没什么,以后还是方便了我们”…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是些奇奇怪怪的闲话,这让她的神经略微放松。

是呢,有些事情,除了当事人还记得,对旁人来说,不过是时过境迁。哪怕当初是天来大。

她按了按胸口,苦笑一下。

“董亚宁还有这一手儿,真看不出来,我以为他只会喝酒打架。”竟是叹了口气。

“你不就喜欢他这样的火爆脾气,够man?”语气带着戏谑。

“是啊!不过,听说前几日发脾气,在Reitz门口揪住不知道哪个女的打——你说他如今是不是越来越吓人了?再怎么着,动手打女人也太可怕了…”又叹口气。

“要打也用支票打是吗?难道他的手不打女人、只签支票给女人,就不可怕了?”还是戏谑的语气。

屹湘托着腮。这一时半会儿的,还真出不去了。

身上是一波儿一波儿的热,细细密密的汗不住的往外冒。渐渐的脸上黏湿,很想洗一把脸…

“谁是那个意思来着!反正你就是觉得他不好嘛。怎么比也比不上叶崇磬是吗?”

“根本就没法儿比好不好。”戏谑没了,笑意盈盈。

“叶崇磬听不见的,甭这么夸。肉麻。”

“听见听不见,我该夸都要夸啊…”

“要我说,叶崇磬要沾点儿董亚宁的性情,董亚宁有点儿叶崇磬的内敛,或许也就完美了。”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哦…要我说大可不必,天生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如男人说女人,顶烦上帝给你一张脸、你自己再造一张;我也顶烦男人掩了真性情,偏要装腔作势…”

屹湘想,这二位,年轻,听起来,不过20岁出头的样子…说出来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她揉着脚踝,仔细看看,酸痛,还有些肿。

她这两天一直穿平底鞋的。要来这里,选平底鞋配晚装也是有的,却不知为何,硬是想要精精神神、漂漂亮亮的出现,许是潜意识希望自己能更好的站在邱家人这一列里…她包里有药,这会儿拿出来,撒了一点儿在手心,揉着脚踝。药液浸在皮肤上,由清凉直温热,令她舒服一些。

药味飘散开,外面聊天调笑的女子顿住,小声说:“咦…”

二人也许是意识到此处还有别人,再停了一会儿,就说:“这药味真难闻。”便结伴离去了。

屹湘将药瓶凑近了鼻尖儿,深嗅。

难闻?

才不会。

她出来的时候,外间化妆室安静的空无一人。她用冷水浸了一会儿面颊,脸上的潮热仍在;她细细的补了妆,补的极仔细,生怕有一点儿不得体。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再三的看顾,忽觉得自己这般如此的仔细,也实在是有些过了…有女客进来,见到她微笑打招呼。她礼貌的回应,虽然并不记得这是哪位了。

出来听到宴会厅里笑语声声,略站了站,却往相反的方向去。

这所建筑原不是做餐厅来的。她仔细看过了才知道。也难怪刚刚崇磐大哥逗他们表演节目,那乐器说搬来就搬来,这里根本处处都藏着乐器…墙上几把小提琴,她仔细一看,竟真的是意大利名家制作,几百年历史的东西呢。

她不知不觉顺着安静的长廊走到了尽头,平台处有竹编桌椅。外面微风阵阵,竹叶沙沙作响…她坐下来,平伸了腿,右脚轻轻的转着圈子,鞋面上的珠子因为这轻轻的摇晃,宝光四溢…

叶崇磬抬眼便看到了这一幕,脚步收住,手里的烟盒调转了个儿。

第八章 没有色彩的画卷(七)

淡淡的银光划了个弧线,被控在手掌心里;控也是该控住了的,却不知为何,那银光似乎是投到了心的平面上,对着的分明是流撒着淡淡月光的一个角落,那里却渐渐的亮起来了似的——他不想会在这里撞见她,且撞见她的时候,这些小动作,实在是不太配她这身打扮、和整晚上的表现。

他一下子便想起了她刚刚在台上对他做的那个小动作:小剪刀手指,轻轻一晃——她的手不大,手指也不算长,手掌更是圆又小,显见不是钢琴家的材料,当年练琴,想必吃了不少苦头呢…他想着,其实她琴弹的还不算坏。

屹湘觉得脚踝处的酸痛缓解了一些,收了一下腿,就是这样,眼角的余光一扫,看到了一个影子,心猛的一跳,几乎从竹编椅上跌下去,口干舌燥的急忙看过去。

“你在这儿。”叶崇磬见屹湘似乎有些被吓到的样子,缓缓的开了口。

他人在淡影之中,无形中更显得高大一些,屹湘直愣愣的看了他几秒钟,才觉得自己的心跳是恢复了正常。

“哦,是你呀。”她抬手抹额。心里有点儿恼火。这人分明是早就站在了那里,她没发觉、他也不出声,无端端的吓自己这一跳。

叶崇磬听出她语气有些冷淡和气恼,于是走近两步,“本来不想打扰你。”他说。

听他这么一说,屹湘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又听他问:“可以吗?”

原来指着另一张竹编椅问她呢。

她看了眼他手里的烟盒,点点头。

叶崇磬坐下来。

竹编椅宽大,他坐下去,椅子发出吱吱的轻响,听起来,像是挑夫肩上那重担的声音,而风穿竹林,飒飒落落的动静,在这个时候,竟然别有一番味道——屹湘不知不觉的,刚刚被惊吓的气恼烟消云散,却也不主动跟叶崇磬搭话,两人就那么自然而沉默的坐着。

叶崇磬发现了异样:药味浓密,已然超出了用香的范围。他打量了她一下,目光在她脚踝处若蜻蜓点水般一碰,又移开。

“这儿可真舒服。”屹湘靠在竹编椅上。微凉的扶手熨帖着手心,由内而至外的燥热,被赶走了一些。

叶崇磬点了下头,他看看时间,说:“差不多该散席了,我先过去。”说着便站了起来,“少一个人不会有人发现的。”

屹湘正起身,明白过来他说什么,微笑道:“话虽是这么说,可怎么行啊。”

叶崇磬想想,也是,怎么行啊——若是行的话,他们又何必处处周全,躲个清净都跟犯了错似的——他转身走在了前面,瞥一眼挂在墙上的小提琴,脚下一滞,就听站在他身后的她说“我有个朋友,拉了一手好琴”。他心头一震。想要回头,却没有,只说:“是吗。”

屹湘也看着那把小巧的琴,晃了一下头,有些黯然的说:“是啊。她也是懒,并不下苦功夫。只是听说谁有好琴,就爱跑去试一试…”

叶崇磬不吭声。

琴身光亮,映着他们俩模糊的影子。

两个人都满腹心事,一把小提琴,勾起了无穷的回忆。再一前一后的往外走着,越走,越好像是从世外桃源回归了烟火人间,那宴会厅内热烘烘又暖乎乎的气氛,比他们离开时不见丝毫减少,反而越发热烈了似的。

屹湘走在叶崇磬身后,看到他整齐的裤脚。

这两季,男装长裤颇有越来越短的趋势,比以往更加的贴身而重于修饰。他的裤脚齐着皮鞋上沿,既不紧贴流行、又不保守——她的目光锁定在他的裤脚与皮鞋接合处,观察过了裤脚观察皮鞋。鞋子倒是普通的定制鞋。看样子也不是会将鞋子穿几天便丢掉换新的人…从细节处判断,这人,务实而经济。真不愧是银行家。可她想着他在古董店里跟自己讨价还价的时候,态度又不是不灵活,而且,也算不上顶精明的——也许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她看着他不疾不徐的迈着大方的步子,一对跟身高适度配合的长脚,交替出现先在她视线范围内,没留神他忽然站住了,她的视线也被迫抬高…董亚宁斜靠在一只玻璃柜上,手里是捻着一支香烟,看样子却是一口没吸,那烟燃了大半,大半都落在地毯上。

他一动不动。靠着的玻璃柜里,是一架竖琴,从屹湘的角度看过去,他的身影好似被分割成了均匀的一条一条似的…她听到叶崇磬问:“你怎么样啊?”原来他已经迈着他的大步子走到董亚宁身边去了。

空间不大,叶崇磬站的位置,恰好卡住了屹湘的去路,她只好跟着站住。

叶崇磬看着董亚宁那红透了的脸,他耳下原有一道轻浅的粉红色伤痕,这会儿也明显起来,多少有些触目惊心的味道。他伸手拉了亚宁一把。

董亚宁这才深吸了一口气,竟笑嘻嘻的对着他说:“你担心我醉了啊?”手臂一挣,轻易的挣脱了叶崇磬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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