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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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帕子与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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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张玉和朱能打着飘的回来了,眼下乌青一片,想是昨夜操劳过度的缘故。裴臻在大门外迎接了他们,奉上了两袋干粮并两匹千里马,两人与他别过后跃上马背,打马扬鞭直奔应天而去。

裴臻站在檐下拢着手,眯眼远眺,那张玉怎的晃啊晃的,不会掉下来么?真真是辛苦,日行上千里,晚上还不得安睡,怪道这两人面黄肌瘦的,作孽作孽!

助儿在旁哭丧着脸,细搬着手指头道,“这两人!喝花酒竟喝了一百八十两纹银!不是自己的钱到底不心疼,我才刚叫人抬了银子进去,那么大的一堆!我那个心呐……”

裴臻唾弃道,“空长了个脑袋!账房里只有现银么?银票呢?拿两张去就是了,自己笨,还有脸说出来!”

看看日头升得挺高了,往宅门内张望,只见到来来回回的丫鬟小厮,心想这淡玉莫非睡死过去了么,什么时辰了还不起来!又瞧助儿还在冥思苦想,撇了嘴道,“你叫来旺将车备了,在角门等着,再看看齐大姑娘起身没有,看了来回我。”这回靠淡玉也不知成不成,怕她万一说个不好,倒把事弄砸了,要紧时候还得靠自己。

裴阑整着衣裳从大门里出来,看见裴臻在门外不由一愣。“大哥哥要出门么?这大太阳底下,仔细晒坏了。”

裴臻道,“太太叫我带淡玉出去逛,正等她呢。”

裴阑扶了扶头上的四角方巾嗤笑道,“那大虫值什么,犯得上你这样等么!不如回房去等罢,岂不受用。”

裴臻笑了笑道,“你去罢,那些生员还等着,别误了时辰。”

说来好笑,裴阑这样的人竟是县学里的老师,手底下带了十七八个今年才中的举人,这人生来两副面孔,在外谨言慎行,颇有贤名,在家却是放浪不羁,大小老婆好几个!裴臻有时兴叹,到底是亲哥俩,大多地方都很像,不过在女人方面自己更挑剔些罢了。

裴阑一拱手,麻利的上了抬椅,又琢磨道,“太太让我给淡玉说个人家,我哪里来的本事!她的那副尊容,日后公婆见了不是要怨我?我何苦做这样没脸的事,害了一个好好的读书人!你替她留意罢,我上学里去了。”

皮球踢来踢去,最后竟踢到他这里来了!自己的事尚待解决,哪里有空去操心旁的事!裴臻烦乱地挥手叫他去,自己踱回了陶然榭。

齐淡玉终于梳妆停当能够出门了,见角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只有车顶没有围子,四个角上由鸡翅木雕花的柱子撑着,竟像秦始皇乘的龙辇。

淡玉心有戚戚焉,问裴臻道,“大哥哥,坐这样的车不会被砍头罢?”

“既没龙纹,又不是黑红的颜色,如何犯了忌?你若怕,那便坐呢油帐的罢。”裴臻道,心里暗想,叫人拿竹轿抬你是万万不能的,那得带上多少轿夫?还是坐马车较好。

淡玉连连摆手,一迭声道,“不必不必。”由小丫头子扶着坐进车里,看裴臻跃上了一匹乌黑油亮的高头大马,怪道,“你不坐车么?”

裴臻嘴角抽搐几下,笑道,“我不爱坐马车。”又撑起他那把油纸伞,一行人慢慢朝梨雪斋方向而去。

远远看见梨雪斋里的女孩儿正与主顾攀谈,面若阳春白雪,巧笑倩兮,说不尽的婉转柔美,裴臻抿了抿唇,心里竟有些紧张,这样玉雕似的人儿,真是叫人纠结,疏远不得,也亲近不得,若能一咬牙给她家网罗个罪名,她自然就是他的,法子多得是,只是不忍心这样做罢了。

毋望送客人出门时在门槛上站定了,那不是遁走了好几天的臻大爷么?自那日被小厮抬回去后,连着六七日不曾来过,今日又来做甚么!毋望说不清的有些生气,又隐隐又有些欢喜,正了脸色朝他盈盈一福,道,“裴公子来了。”

裴臻下马还了礼,才要说话,淡玉甩开丫鬟,像个花蝴蝶似的扑向毋望--

“春君,你可好么?”

毋望点点头,淡淡笑着,“你今日来城中顽么?你母亲可来了?”

淡玉道,“昨儿就来了,在大哥哥家里住了一宿,今日特地来瞧你的。”

毋望将他们引进去,倒了茶,又拿了两碟点心,道,“我这里没什么招待的,只有这些,怠慢了。”

裴臻细瞧她,脸上有倦怠之色,便问道,“这几日可是累着了?若忙不过,还是请个人罢。”

毋望道,“前几日忙些,如今天热得这样厉害,生意清淡了许多,只日头没起来时有客,后头就闲了。”

糯软的声音像清泉般直注入裴臻心里,他不动声色低头,心头跳作一团,又不觉好笑,二十多岁的人怎的还像毛头小子似的,倒无措起来。

淡玉环顾四周,见店内布置得当,又干净得一尘不染,桌上的糕点小巧玲珑,便拿了来慢慢的品,赞道,“果然好吃,是你做的?”

毋望将适才客人夹乱的枣泥糕一一摆好,一面答道,“我婶子做的,我只打下手罢了。”

淡玉左右看了不曾见到刘宏夫妇,问道,“你叔叔婶子呢?”

毋望坐下道,“三人靠一家店怎么成呢,现下生意淡,我叔叔出去给人做账房去了,我婶子一早送了点心到得风楼,在城墙根搭了棚子卖凉茶和柴爿馄饨,只做个早市,晌午回来看哪样点心缺了再做些添上,下午就没什么事儿了。”

淡玉心道,竟这样辛苦!若换了她妈,情愿闹饥荒,四处打秋风,也不愿赚这种卖命的钱。

毋望看了淡玉的神情笑道,“我们穷人,这点子活计算得什么!”

淡玉脱口道,“你何苦受罪,嫁给我大哥哥不是就吃穿不愁了么!”

这话惊着了两人,裴臻头痛不已,早就知道她是个靠不住的,直喇喇当着他的面说只会叫人尴尬,女孩儿之间的私房话不是该躲在房里说的吗!

淡玉终于意识到找错了时机,一时恹恹的。

毋望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站起来,携了袖子给两人添茶,皓腕纤纤,皮肉下的经络都看得清,淡玉又噎了一下,心道,难怪把大哥哥弄得五迷六道的,连我也觉得甚好。

毋望道,“二位稍坐,我进去看看笼上蒸的樱糕可好了。”

淡玉要追去,被裴臻暗暗拉住,正疑惑,只见臻大爷温文道,“我给你搬笼屉罢。

按理说未出阁的姑娘是不好与男子独处的,毋望虽幼时家里遭了难,生长在乡间,如今又抛头露面在铺子里做买卖,但这些规矩还是懂的,忙推辞道,“不劳烦公子了,笼屉子不甚重,我一人就成了。”

裴臻笑道,“举手之劳罢了,姑娘莫要客气。”说着径直往里间去了。

毋望叹了气,只得跟进去。

掀开笼盖,拿筷子试了试,只差一点就熟透了,到灶下将膛里的火灭了,稍等片刻就可出笼。

裴臻在一边微有些别扭,道,“那日贱内冒犯了姑娘,裴某给姑娘赔罪了,只求万不要恼我,否则兰杜就是死了也冤枉。”

提起那日,毋望的确心中有气,只道,“裴公子对春君一家有恩,大奶奶许是误会了罢,那日也未如何,不碍的。今日我本不该见你,只怕瓜田李下落人口实,无奈铺子里只我一人,又不好关铺门,况且淡玉也来了,更不好失礼……”

“春君,”裴臻浅笑道,“你还是恼我么?快消消气罢,我前几日身上不爽利,也没顾得上,昨儿才想起来沛哥儿的信在我府上,这会子给你送来了。”

真真是一帖猛药,毋望的愤恨烟消云散,捧着德沛的信坐在一旁看起来。信上问候了双亲和姐姐,说了路上的见闻与军中的趣事,只道在北平很好,师傅和上司也看得起他,叫家里不要记挂。

毋望甚感安慰,也感激裴臻,道,“沛哥儿一切都好,全赖公子打点。他年纪尚小,从不曾出过远门,这趟竟一去几千里。”说着眼里泪光莹然。

“快别这样罢,才看了信就掉金豆子,下回我央了人放他回来可又怎么样呢。”裴臻道,从袖里抽了汗巾要与她擦泪,谁知一条绸子的手绢也飘飘荡荡落了下来,上头绣着兰与蝶,正是那日毋望给他做耗子的那条。见毋望惊诧莫名,他急忙捡了塞回袖笼中,腆脸笑道,“姑娘赏我罢。”

毋望此时真是面红耳赤,急道,“那日你一醉我竟忘了,快些还我罢。”

裴臻也不慌,淡淡道,“既给了我就是我的,哪里还有收回去的道理!若你定要,那我把我的汗巾子给你罢,换了也是使得的。”

毋望俏脸绯红,咬着唇不知如何是好。外边已有人在传谣言,如今帕子都给了他,那就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裴臻看她那个小媳妇受了委屈的模样,在心里大笑三声,装模做样掀了笼盖子往里面瞧,又道,“能出笼了么?你将糕弄出来罢,我来搬笼屉。”

毋望无法,只得跺了跺脚转身拿来托盘,浸湿了麻布铺在上头,才一块块将樱糕码好,心里又七上八下,便同裴臻说道,“你不还我我也拿你没法子,只求你人多的地方别拿出来,就算顾全了我。”

裴臻微有些恼,转念一想,姑娘家脸皮子薄,帕子送都送了,旁的也不计较了。突然压低了声音道,“这几日我总是不得空,你可曾盼我?”

分明是调戏的话,面上却一本正经,毋望以为自己听岔了,傻傻的看着他道,“裴公子,你昨夜没睡踏实么?怎的一大早说梦话!”

裴臻愣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第二十三章六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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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臻大爷移开眼睛,咬紧牙槽道,“这些日子纪公子可来过?”

毋望知道他问的是章程,便道,“来过一回,是去粮油铺子签契约去的,还说要去谢你,公子是咱们的大贵人,竟帮衬了我们这样多。”

裴臻面沉似水,闷声道,“我帮衬他怎的连你也要谢我?你与他倒成‘我们’了!”

毋望被他讥讽得噎了下,看他面色不善,便低头不再说话,裴臻看得更气,负手道,“我不要你谢我,我的心意你是知道的,何苦这样顾左右而言他,倒叫人觉得矫情。”

这人真真不可理喻,一来便要兴师问罪么!毋望拉了脸道,“你的心意我不知道,也不敢知道,若公子看我们投缘便多走动,若烦了厌了,不来也罢!”

臻大爷何尝受过这样的气,偏偏又不能拍桌子摔椅子,直憋得脸色发青,急道,“我哪里烦了厌了,左不过为我这一腔子热血鸣冤罢了。你看那章程竟是比我好么?好在哪一处呢,倒教我知道知道,我也好精进些。”

毋望退后一步福了福道,“裴公子这话春君断不敢领受,公子是有福的,怎可屈尊同咱们这些人相提并论,至于章家哥哥,我与他这几年在一个村子里,彼此都熟悉,兄妹似的,若说姻缘,那要看造化,有便有,没有便没有,我也不强求,公子是过来人,更应该参悟了才对。”

裴臻看她话里话外半分情面也不留,心下即刻凄楚一片,失魂落魄道,“你还是心里有刺么?我知道你性子是极要强的,恨只恨相识太晚,若早几年,没有素卿,如今也不是这般田地。”

毋望叹口气道,“这便是无可奈何,你若要娶妾,只管外头寻去,何苦偏我呢,我本就是个心冷的,没得驳了臻大爷的面子,那才是我的罪过。”

裴臻颓败靠在墙上,喃喃道,“但凡有旁的法子,我也不来讨嫌了,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耳……”

毋望心下作痛,瞧他那样,哪里还有往日的威风!人都说情最伤人,那裴公子如此模样,毋望只得好言安慰道,“春君高攀,认公子作哥哥也使得,日后常来常往,也是美事。”

裴臻苦笑道,“我妹妹在外头坐着呢,你若想逼死我,只管当我是哥哥,让我看着你嫁人生子,我这一生也到头了。”

毋望惶惶然,又恼他一条心到底,便低叱道,“你那大奶奶也是个美人胎子,你怎么心不足?真叫我看扁了你!”

事到如今裴臻没了主意,只道,“你不知,我与她不是真夫妻。”

毋望脑中只觉轰的一声,愣在那里方寸大乱。自古只有假亲戚,没听说过有假夫妻的,莫不是他哄她罢,使了手段要将她接进园子里。这么想着,就不把这话放在心上了,随口道,“假夫妻也是夫妻,再说好好的,怎么闹出这样的事来。”

裴臻一脸颓败,缓缓道,“再过不久你就明白了,我如今不好同你明说,你且等我一遭罢,届时你若情愿,我必定风光将你娶回家。”说完握了握拳,头也不回的抽身而去。

他一走,毋望再强撑不下去了,退了几步跌坐在板凳上,恍恍惚惚心神俱裂。这会子可好了,说得明白了大家干净,只是这样竟像忘恩负义的作为,也不知他私下里怎么看她,定是怨她薄情寡意的,既这么的也没法,再不悬崖勒马,连她自己也是要陷进去的了。

左右缓了半日,再到铺面上时已空无一人,心里乱得作疼,便将脸埋在肘里,靠在柜台上打盹,渐渐有些迷迷登登的,脑子里走马灯似的将裴臻的一言一笑过了一遍,直想得通体生寒,手脚冰冷方才罢休。

又过了半日,忽听得悉悉嗦嗦的声音,抬头一看,门前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孩儿,十一二岁模样,梳着垂髻,忽闪着大眼睛,瘦骨伶仃,双手无措地绞着,见毋望看她,吓得打了个颤。

毋望起来拿纸包了十几个饼子放到她手里,问道,“你家里人呢?就你一个么?”

那女孩哑着嗓子道,“家乡发瘟疫,都死了,如今只剩我一人,我是来这里投奔亲眷的,可亲戚不认我,连门都不让进。”

毋望见她着实可怜,便道,“那你进来喝口水罢,毒日头底下仔细要发痧。”

那女孩儿听了迈腿进屋,脚上穿双草鞋,磨得双脚都起了水泡,走到毋望跟前也不坐,直直便给她跪下了,磕了头哭道,“姑娘菩萨心肠,不嫌我肮脏,还叫我进屋子,我到别家行乞,还未开口便要给人泼一盆洗碗水,只姑娘待我好。求姑娘可怜我,让我留下伺候姑娘罢。”

毋望忙扶住她,为难道,“我们小门小户哪里用人伺候,左不过你每日来,我给你两个饼罢了,别的我也不好作主。”

那女孩又道,“我不要工钱,只要有口饭吃就成,我什么活都干得,求姑娘好歹收留我,不然我就是死在街头上,烂了臭了也没人管的。”

毋望左右不是,瞧她这样想起了自己当年,又不敢一个人拿这样大的主意,毕竟她来历不明,万一要是个出逃的官婢或奴隶,那岂不连累自家么。

那女孩看她面上犹豫,忙抱住了她的腿央求,“好姑娘,我身家清清白白,不信你到官府查去。我也不是流亡的犯人或手脚不干净的毛贼,下气求姑娘是我有苦衷。”

毋望搀了她起来,将她扶到椅上,问道,“你有什么苦衷,说罢。”

“姑娘不知,”那女孩儿道,“我们这些乞丐白天行乞,晚上都睡在城外的破庙里,只因我是孤身一人,那些乞丐都欺负我,有几个泼皮竟对我动手动脚,旁边的人看笑话似的,我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跟了父母姊妹去了,也不用留了这条烂命给人糟践!”

毋望心道,这世上究竟有人比她更可怜,她有叔婶疼爱,这女孩竟像浮萍,活了今日不知明日。于是拿手绢给她擦了眼泪,柔声道,“我先拿了我以前的衣裳给你换上,你洗漱之后等我叔叔婶子回来,若他们答应,那明儿就到衙门入了籍,这事儿就齐了,可好?”

那女孩喜得又要给她磕头,叫她拦住了,笑道,“你就是留下了,咱们不作主仆只作姐妹,你不用动辄磕头。”说着暂且打了烊,领她到后院沐浴。一通清洗下来,换了干净衣裳鞋袜,梳了两个髻,那小乞儿竟是个齐全孩子,手脚也甚麻利,将澡房里收拾停当,不等毋望吩咐又去开铺门,又扫地擦桌椅,忙个不停。

毋望笑道,“先别忙了,来吃些东西才好。你叫什么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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