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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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说过年头一餐的五辛菜,庄子倡导交春喝酒吃葱,那五辛菜和庄子一样,也是出于顺通五脏而衍生的。韭菜芸苔吃的时候不觉察,等用过了嘴里一股子味道。尤其大哥哥家的乐胥,每吃韭菜就冲眼睛。大家都笑,“十五不用扎兔儿爷了,这里有个现成的。”

  

  弥生在太学呆了三年,习惯了安静的生活,人多一闹腾就有点吃不消。好歹该忙的都忙完了,搬个杌子走到巷堂里,一个人背靠着墙晒晒太阳,也不亦乐乎。

  

  她眯着眼睛仰头看,屋顶的积雪衬着潇潇的天,云是薄而淡的。这样如诗的年华,倘或养在深闺里,不用每日点卯读书,那才是最惬意的人生啊!只可恨夫子怪异,收她为徒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弄得现在这样不上不下,辞又辞不出来。她几次想问问,是不是父亲什么时候不小心得罪了乐陵王,所以他要这么处心积虑的报复。

  

  当然只是私下里揣测,当真去问,少不得挨一顿痛骂。她无聊的摆弄纤髾,想起母亲昨天说有人来提亲,脸上热辣辣的。十五了,长成人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谢家出了名的疙瘩,来提亲的很少,平常百姓是不敢踏足的。她打听一番,不出所料,果然是琅琊王家的王潜。十来年前两家大人玩笑提起过,慕容氏没有适婚的良配,四大家族便开始通婚。

  

  母亲说王潜是长房长孙,就算论资排辈的挑,也笃定是首屈一指的好人选。只是她如今人在乐陵王门下,师尊同父,要出阁,必须先得夫子恩准。又说十五她及笄,父亲写信通禀乐陵殿下,诚意邀殿下来观礼,好借机同殿下商议她的婚事。她对这门亲却避忌得很,心里暗自庆幸着,夫子忙,她在众多弟子里不算出众,夫子未必愿意长途跋涉的奔波。

  

  她抚抚脸,这个年纪正是怀春的年纪,对爱情心向往之。记不得王潜长什么样了,不过出身簪缨,在京都也算小有名气。可惜就可惜在民谚坑人,“王朗体胖,具服大焉”。她自行想象,恍惚看见一个穿着朝服的粗蠢的胖子,山一样的挡住她的视线,气势逼人。

  

  这里正胡思乱想,冷不防有人疾风一样的走过她面前。她抬头看,青石甬道那头立了个男子,大冷的天,宽袍大袖衣裾翩翩。跑到井口,从右衽里腾出一条胳膊光膀子打水。葫芦瓢儿一舀,仰脖子就喝。她看得牙槽发酸,站起来喊了声,“四兄。”

  

  谢集行四,是弥生的胞兄。为人放浪形骸,才情很有些,可惜纵情得过了头,叫人有点接受不了。看他这一脸红光满面,肉皮儿绷得要裂开似的。不问也知道,大抵是吃了寒食散,跑到外头散发药力来了。

  

  谢集定眼一看,忙把手臂插回袖子里。三步两步重又折返回来,咧着嘴道,“细幺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儿将入夜才到家,回来就没看见你。阿兄年下哪里玩去了?”

  

  谢集手里哧哧打着扇子,回身叫随行的小子拿酒肉来,边吃边道,“逢年过节躁也躁死了,到处烧爆竹,比发丧还闹腾。年有什么可过的?大一岁,离死又近一步。”

  

  弥生目瞪口呆,这哥哥平时尚可,但服了寒食散便开始癫狂。大过年又死又发丧,叫父亲听见免不了长篇大论的训斥。大邺开国后旁的都没的挑,就是风气不大好。京畿里这种药盛行,分明是是治寒症的方儿,不知怎么成了那些贵胄们炫耀身份的利器。若是有谁不附庸,反倒成了不入流,要遭人笑话。

  

  她叹口气,“四兄往后少服些药吧,天这样冷,仔细冻出病来。”

  

  谢集一笑,“你倒来管我?你在邺城呆了三年,没见过夫子和师兄弟们发药行散的么?好好做你的学问,阿兄的事不用你过问。”

  

  他言罢震袖去了,脚上麻质的六合鞋早湿得透透的,还偏挑积雪厚重的墙根走。一路歪歪斜斜如痴如醉的样子,简直让人悲喜难说。

  

  弥生复坐下来,穿堂里有风迎头吹,直往袖陇里钻。她挪挪月样杌子挨到夹角里,低头描画围裳上的蔓草纹。枝叶纵横,牵牵绊绊点缀着素绢的镶边,看久了有些烦闷。

  

  夫子服不服寒食散她是不知道,但说起行散,有一回夫子盯眼看她,看了足有半盏茶功夫。当时她唬得噤在那里,不知是不是哪里做得不称他的意。缩着脖子擎等着挨骂,谁知他又若无其事的绕开了。现在回过头想想,大概也是药后的行为失常吧!

  

  晒得久了,有些昏昏欲睡。她撑着头阖上眼,才要打盹,旁边腰门上有脚步声传来。梳着环髻的侍女福身行礼,“女郎怎么一人在这里,叫婢子好找!快些夫人有请,筹备了笄礼时的冠服,叫女郎去看呢!”

  

  她忙应了起身,跟着往园里去。谢家家大业大,甬道两腋栽了松树。雪后初晴,松针上积了好些凌子。叫风吹了一抖,簌簌落了满头。主仆两个嬉笑着护住衣领奔进楼里,站定了方扑扑雪沫子绕到厅堂后面去。

  

  沛夫人站在衣架前里外打量钗钿礼衣,一寸一寸的抚摩过去,见弥生来了招招手,“快试试可合身。”和几个嫂子搭手把那窄衣宽博的华美衣裳给她穿上,又蹲着给她束抱腰。腰封两侧配上玉双螭压裙,再上下审视,脸上满足的笑起来,“我儿成人了,母亲心里欢喜呢!”

  

  嫂子们一旁附和道,“阿家就盼着这刻,真真是是十几年的心血。这身行头三个月前就开始筹备了,日后妹妹大了,要好好孝敬阿家才好。”

  

  弥生自小就懂得撒娇邀宠,听嫂子们这么一说,立时响亮快活的应了声,扑进母亲怀里缠绵摇撼着,“阿娘疼我,我到哪里都不能忘了阿娘。”

  

  “嘴上说得好听!”沛夫人道,爱怜的捋捋她的鬓角,“阿娘不求别的,将来给你配个好郎子,一辈子丰衣足食的,我也心安了。”

  

  她不像别的姑娘,一提婚配就羞臊。反倒顺承道,“儿最听阿娘的话,阿娘就是给我指个癞痢,我也照嫁不误。”

  

  众人皆笑,沛夫人道,“这点你比佛生强些,你那有气性的阿姊,这会儿不知怎么恨我呢!也罢,终究不是自己养的,隔了肚皮隔座山。把心吐出来,人家还嫌不够热乎!”

  

  母亲提起佛生来,总是滔滔不绝一腔的不满。弥生怕引她恼火,自己这头又抵触王潜,干脆趁着这当口说,“今儿初一,别提不快活的事。阿娘,儿有个不情之请,你同阿耶说,拿我配癞痢不打紧,只别配胖子。”她讪笑着,“儿怵肥肉,怕瞧久了要吐。”

  

  她这话一出,沛夫人知道她打什么算盘了。王家公子体胖出名,她大约是嫌弃人家。先头还百样听爷娘安排,霎眼间换了说辞,挑肥拣瘦起来。她伸手点她脑门子,“你这个人/精,耍赖讨巧是头一等。你父亲和王家郎君是至交,两人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临时变卦,叫你父亲怎么同他交代?除非你聘的是慕容氏,否则人家得说你父亲毁约,背后要戳脊梁骨的。”

  

  弥生老大的不愿意,“慕容家如今只剩两位王,一位是丧了妻的鳏夫,一位是我师尊。夫子在三纲五常内,嫁不得。阿娘说,莫非让我给人续弦,做填房去么?”

  

  沛夫人怪她口没遮拦,啐道,“才刚还说你大了,你哪里长大了?还是一副小孩心性!世上哪个做母亲的愿意眼看着孩子给人做小老婆去的?佛生再不济,好歹是康穆王爷的正头王妃。你样貌出身都在她之上,嫁得不如她,岂不惹人笑话!我算来算去,眼下只有王家好作配。嫁庶子是不成的,若嫁庶子,倒不如嫁旁系的王侯呢!”

  

  弥生转过身来看几位嫂子,“阿嫂快给我说说好话!自己家里阿兄个个容貌魁伟,我配个痴肥的女婿,将来连娘家都不敢回了。”

  

  那些阿嫂都是大家出身,三从四德高高供在头顶上,婆母的话没有一个敢反驳。小姑那里又央告,没办法只得圆融道,“不知正月十五九王殿下来不来,且听听殿下的意思。若是殿下也觉嫁得,妹妹听尊长的话,日后绝不吃亏的。”

  

  这倒给她提了醒,她的婚事要经夫子首肯。如果夫子来不了,那么事情暂且要搁置下来。但万一来了,她计较着大约可以去那头求求情。夫子心再冷,总还看着三年的师徒情谊,不见得见死不救吧!

  

☆、第四章 客至

  旧时的习惯,出了元宵节才算完整的过完了年。只是初二开始便不那么隆重了,无非遵守些约定俗成的东西。今年立春落在初七日,一早府里的女孩子们便忙起来,剪人形的五色绸贴在屏风上,又在金箔上雕刻人胜戴于鬓角。初七还有做煎饼的习惯,要在庭院里亲自动手,这就难煞养尊处优的娘子们了。

  

  弥生拿着火镰的时候,简直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原本男人才会做的事,她办起来也毫不费功夫。引火、支锅,驾轻就熟。姊妹们都感到惊愕,她站在那里,却恍惚有了点格格不入的悲哀。

  

  “我不是深闺里的娇娘子,我是假男人。”她垂着嘴角,盘弄手指头。

  

  众人大笑,“说浑话!哪个娇娘子比得过你去?你是巾帼英雄,文武全才!”心里喟叹着,到底在外求学苦,真真练得刀枪不入了似的。这样的女子不多见,也许将来有番作为也说不定。

  

  这儿谈笑着,底下几个侄子挑着挂了钱串的竹竿来,骨碌碌围着火堆打转。道生一看就驱赶,“去、去,哪里不好玩,跑到这里来耍把戏!仔细告诉你们父亲打你们!”

  

  孩子们撵走了,莲生笑道,“真是晦气,打粪堆的东西,偏拿到锅灶边上来。”

  

  那些竹竿是年初一遗留下来的,关于打粪堆有个典故。说河间商人区明有一天经过彭泽湖,从河水里出来个衣着华美的人,自称青洪君。请区明过府游玩,有厚礼相待赠。青洪君问区明要什么,边上人教他说“但乞如愿”。如愿本来是青洪君珍爱的婢女,最后不得已,赠给了区明。自此以后区明的任何愿望都能得到满足,只可惜那区明度量狭小,大年初一如愿起的晚了些便棍棒相加。如愿逃到了秽土堆里,区明用钱杖敲打呼唤,但如愿再也不回来了。后世把这故事演变成了习俗,打粪堆乞如愿,希望可以心想事成。

  

  弥生并没有那些忌讳,忙着捞袖子熏饼子,边道,“孩子家,有什么可计较的。我先头想问,一打岔忘了。上年我走的时候玄生姐姐的二嫂有了身子,怎么如今不见孩子?”

  

  玄生哦了声,“下雨天里打檐下过,滑了一跤,把孩子跌掉了。说起这个来呕得慌,我母亲不问情由就骂。二嫂子可怜的,身子虚着呢,跪在胡床上打拱磕头。真是惊着了,到现在总病歪歪的。”

  

  那位嫂子出身也不俗,前朝的辽东郡主。可惜娘家失势了,婆母要寻衅,只有忍气吞声。

  

  几个女孩子都是没出阁的,推己及人,免不了“悲且伤,参差泪几行”。

  

  这头感慨着,两个大房的嫂子携手过来。探身看看她们做的饼子,笑道,“大人们登高去了,差我们来问可吃得!今日上新菜,厨里供了羌煮貊炙和醋芹,只等着你们的熏饼就菜呢!”

  

  再一打量,那四个裹着袖子站干岸,只有弥生一个人忙活,嗬了声道,“这倒好,一家子几十口,全指着细幺一个人,了得!”便叫下人拿缚带来,绑了广袖上来搭手,“常年不在家的,难得回来还要这样劳累,可叫咱们看不过眼。”

  

  大嫂子想起今早驿丞送来的手书,抬头道,“阿家同你说了么?九王回信,十五观礼是一定要来的。这会子安排了手上事物,十三动身,第二天便到了。”

  

  她吃惊不小,“夫子要来阳夏?倒怪了,我只当他忙得很,抽不出时间来观我的成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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