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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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嗯了声,“这半日可有人来找过我?”

  

  魏斯道,“官署这里倒无事,不过晋阳王先前打发人给弥生送东西来了。”

  

  他调过视线来,“送了什么?”

  

  魏斯见他面色难看吓得一凛,忙道,“我看了眼,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不过是些书和文房。”

  

  他抿起唇,脸上带了薄怒。穿过回廊朝官署去,走了两步又顿下来,“她这会子在女学还是在耳房?”

  

  魏斯说在女学,话还没收住声,他已经震袖去远了。

  

  兔子在他掌心里,热热的小小的一团。兔毛太过柔软,他每每担心不留神会把它掐死,只敢小心翼翼虚拢着拳头。过了垂花门朝学里去,院子一头有淙淙琴音,另一头静悄悄的。他站在廊庑下观望,庞嚣在多宝格前踱着方步教学,帘栊上的褐纱微漾着,竹篾帘子卷得高低错落。学堂里光线不甚亮,瞧上去雾蒙蒙。整块的席垫上纵横各摆三张撇腿案,不过九个人,他仅凭直觉,一眼就能找到她。

  

  她如今不戴小冠了,也和宗族女子一样垂发。松松的一把拢在身后,更显出典雅端庄。他就这样远观着,心里安定下来。手指抚抚兔子的小脑袋,开始设想她见到这小玩意儿时的笑模样。只是太多无奈,如果没有那些外在因素,单纯这样静静的学院时光,该有多惬意舒心!

  

  她似乎察觉到了,转过脸朝他这里看。然后一点柔艳的笑,像花瓣落在水面上荡起的涟漪。

  

  他倚着抱柱,极有耐心的等她。等她散学了告诉她常山王下狱的事,她泄了愤,一定很欢喜。他低下头看腰上的蹀躞带,拨了拨垂挂的金奔马,这个同她也是一对的。他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总是悄悄做些幼稚的事情。仿佛这些细碎的东西汇集起来,最后可以形成一个魔咒,把她的心永远禁锢在他身边。

  

  又过半盏茶她们方结束课业,他看着她慢吞吞的收拾几上纸笔。想是故意要显得镇定老成,动作愈发迟缓。

  

  他有意回避那些姊妹们,闪身进了边上书房里。她抬起头来寻他,没找到,明显的一怔。急急的奔出来四下里看,半晌无果,满脸失落的神气。他原本打算逗弄她,可是终究没耐住,半遮半掩的叫声“细腰”。

  

  她意外的回过身来,嗳了声,快步向他走来。 

☆、俗甚

  “我只当你走了。”她现在看到他有些忸怩,日头底下相见更是难为情。朝边上挨了挨,让檐角挡住脸上的阳光。

  

  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很微妙,好像往哪头靠都占不着边。说是情侣,实在够不上。说是师徒,又好像差了一截子,闹不清是种什么滋味,不伦不类。

  

  弥生还是比较谨慎的,心里依赖他,绝不做在脸上。只有两个人独处的时候下意识的规避叫他夫子,那是她的一点小小的私心。总觉得你啊我的,显得更亲近。

  

  她怯怯的看他一眼,他嘴角含着笑,温润儒雅不搭架子。她忙移开视线,心头直蹦。这样下去怎么办呢,以往三年也常见他,那时只有栗栗然,从没有现在这样心慌意乱过。自打他卸下了矜持清高的面具,一切都变得不一样。只要他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她立刻变得局促不安。弥生恼闷的嘟起嘴,都怪他轻佻,好好的师父没个师父的样子。连累她像害了病,离他近了总是提心吊胆,担心他一时兴起,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我走了你不寻我么?”他说,似笑非笑的样子,“我看你在园子里旋磨转了两圈,可是在找我?”

  

  弥生笨嘴拙舌,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支支吾吾了会儿,岔开了问,“我原本也要找夫子去呢,年前叫我抄的佛经都抄好了,等回头我送到衙门里去。”

  

  他唔了声,“那个不忙,我先送你样东西。”

  

  弥生有些迟疑,“送我东西?是什么?”

  

  他撩起袖子把手托到她面前,自觉不好意思,便有些闪烁其词,“回来的路上正遇上胡人卖兔子,无冬说你会喜欢,我就买下来了。”

  

  弥生呀的声,那兔子白颜色,眼睛并不像中原的发红。小小的个头,脆弱的轻颤着。她简直爱到骨子里去,不敢直接去捧,托着两掌叫他放上来。他也干脆,直接拎起了两个耳朵,那兔子吊在半空中后腿乱蹬,她大肆嗔怪起来,“你做什么,这样它多疼啊!你瞧它两只耳朵薄得像纸似的,你怎么下得去手!万一耳朵伤着了怎么办!”        

  

  那稚气的娇媚直扣上他的心房,他才意识到他的感情里也有柔软的部分。以往对人笑,笑起来没有感情,都是浮于表面的。同她在一起不一样,时时揪痛着,怜爱着。多相处一天,这种症状就加重一分。他通医理,知道无药可医,大浪袭来的时候只有仰着面迎接,即使吞没也无可奈何。

  

  他笑了笑,“不过是只兔子,你这样紧张?我见那个胡人就是这样提的,不是好好的么!”

  

  “可见它在兔子窝里受了多少委屈!”她絮絮说着,拿鼻尖蹭蹭兔子的鼻子,“如今到了我身边,我要对它好些。先搭个窝,再给它洗个澡,瞧这身上一股子怪味道。”

  

  慕容琤一愣,忙闻了闻手上,简直忍不住要犯恶心。慌忙到金井边上撸袖打水,弥生跟出去,睃着他笑道,“夫子真是爱干净,男人家太娇贵了不好。”

  

  他转过脸来看她,“又胡说八道。”

  

  她低头抚那兔子,微眯着眼,忽而从眼尾一瞟,“太娇贵了不好养活,就和女人似的。”

  

  他噎着瞪她,“你胆子倒大,敢说我像女人么?”赌气样式补充了句,“你且等着,下回总要让你知道,我究竟是男人还是女人!”

  

  这话是冲口而出,突然自己也觉不好意思。她傻乎乎的不懂那些,自己却在话头子上占了她的便宜。他不免嗟叹,这是潜意识里一直肖想的吧!心里装着她,时间久了就总归生出别的念头来。他茫然搓着手指,一遍遍的在清水里涤荡。好在他这点自控还是有的,成大事者……当忍得。

  

  然而弥生对他的好感却更进一层,在她看来夫子是极妙的人。虽然深不可测,但性格里总有些温暖可爱的成分。喜欢甜食,喜欢动物,最要紧的是爱干净。这点比那些半瓶子醋的名士强,据说有些人为了强装不羁,动辄一个月不洗澡,弄得满身虱子。所谓的风度雕饰到这个份上,真让人哭笑不得。

  

  那边学琴的也散学了,来来往往都是招呼声。弥生把兔子掖在袖陇里,两个人心照不宣的扮出疏离来,乍看之下果然是一派徐徐清风拂桃李的和谐景象。

  

  弥生递上帕子,他接过来拭手,才打算同她回衙门里去,远远有人叫九兄。他踅身看,是令仪提着袍裾匆匆而来。到他跟前行了一礼,切切道,“我适才听底下人说,今早大兄带人抄了六兄的府第,六兄如今关押起来了是么?”

  

  弥生愕然抬头,竟没想到常山王就这么倒了台,这仇也报得也忒快了。

  

  慕容琤皱眉扫了令仪一眼,“这是朝政,你是女子,夫子没有教导你莫问国事么?”

  

  令仪打个寒噤,讷讷道,“我是心里急,一时忘了忌讳。可这既是国事也是家事,兄长出了纰漏,我打探一下也是情有可原。”沉吟了下又道,“九兄好歹想想法子吧,或者同大兄求个情……”

  

  “大兄遇刺也是他的手笔,同大兄求情,你去试试。”他冷冷别过脸,“人总要为自己的做作所为负责任,我该说的该做的都尽了心力,事到如今且听大兄发落吧!你别逗留,快些回宫去。阿娘那里多宽慰些,这才是你的孝道。”

  

  令仪听了怏怏的,知道这位阿兄素来铁面无私,再粘缠也没用。只好肃了肃,蔫头耷脑的去了。

  

  他敛袍穿过垂花门,弥生从后面赶上来追问,“常山王殿下真的下狱了?”

  

  “这还有假么!”他仰起脸,日光在灰瓦的屋脊上镶了层金边。他对着那抹光亮悠然一笑,“我说过要替你讨公道,不论早晚,绝不叫你的委屈白受。”

  

  弥生跟在他身后,闻言又觉踌躇,夫子似乎和她以往了解的不同。他在面对三千太学生时大气谦和,同她在一起就有些小肚鸡肠,现在处理六王的事上,又明显的睚眦必报。这样的人要看透真是不容易,她挫了挫脚尖上的石子,有些惘惘的。夫子不是她想象中的温雅宽厚,她看着那个潇洒的身段,头一回感到无比的陌生。

  

  脑子胡乱想着,随他进了正衙里。进门就见他翻书柜,捧了个木椟下来,把里面的书全掏空了递给她,“这个做兔子窝,别抱在手里,脏。回头让她们垫些棉絮进去,这会儿天冷别给它洗澡,会冻死的。”

  

  她瓮声答应了,他又打水示意她盥手。她把兔子搁在匣子里,边打胰子边不住的觑他。他抱着胸带笑道,“怎么?不会洗手么?可要为师帮你?”

  

  弥生懂得察言观色,见他唇角结了花,就知道他又不怀好意。心头只是小鹿乱撞着,忙收回视线老实盥洗,一面踯躅着问,“六王殿下怎么冷不丁的入狱了呢?”

  

  他拿拂尘掸扫案头的尘土,颇为漫不经心,“世上走一遭,过于外露总落不着好处。聪明人懂得藏拙,他那样的性子没有不吃亏的。事还没办,大刀扛在头顶上,谁不知道他张牙舞爪的蠢样子?早有人看他不顺眼,这么个下场也是必然。”

  

  他回答得有点避重就轻,弥生倒没有别的意思,也知道自己没那么大的脸子能把个王侯拉下马,但看夫子深恶痛绝的神情,她又妇人之仁的觉得常山王可怜。

  

  “夫子也不待见他么?”她说,“到底是一母同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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