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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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却悚然推开了他,厉声道,“殿下自重,大行皇帝在看着!”

  他回过头去,隔着重重帷幔,连棺椁的影子都瞧不见。他讨厌她这个样子,分明已经是他的人,还是和他隔山望海的对立着。她怎么就不能像平常的女人那样随波逐流些?偏要足了强,后面要她屈服真不是容易的事。他的耐心有限,自打她为后以来,他虽然出入宫掖,毕竟人多眼杂不好亲近。他每时每刻都在念着她,她呢?她可曾有过想他的时候?

  莫大的讽刺啊,古来不都是痴情女子负心汉么?怎么到他们这里换了个个儿?他眼巴巴的盼着她,哪怕乞求来一个眼波,一抹微笑。可她早成了捂不热的冰雕,得到了身子,心却越纵越远。

  她冷着脸乜他,“从今日起,乐陵王殿下切要谨言慎行。若非有国事,连见都不要再见。你我如今地位悬殊,满朝文武都看着,请殿下别给幼主抹黑。”

  他看她这样自矜身份,由不得讪笑起来,“你同我谈地位?你可知道现在的朝政握在谁的手上?没有我,少帝可是寸步难行的。”到底不想弄得这么僵,语罢又好言劝她,“细腰,你何苦这样?你不叫我动百年,我绝不会难为他。咱们一同辅佐他,待他十五岁加冠便归政给他……”他觑她,试图拉她的手,“我对你的心从来没有变过,既然百年也知道我们的事,何不……”

  弥生狠狠隔开他,他是什么样的人,她再了解不过。现在说得好,一转头又是另一幅面孔。百年知道他们的事是不假,他若是想拿朝政来威胁她屈服,她的尊严不能允许。

  “你敢动我分毫,我绝不饶你!”她袖手道,“右丞相当得不耐烦了,夫子就让贤,仍旧回太学教书去吧!”

  她还想罢他的官?他讶然,转而又好笑,“贬黜了我,单凭你和百年,能够支撑起偌大的社稷来?”

  “你未免太倨傲了,浩浩庙堂之上,除你之外都是摆设不成?没有你,大邺就瘫痪了不成?”她灼灼望着他,“只要你交出实权退隐,你还是我心里可敬的恩师。但如果你办不到,那从今而后,咱们便只剩恩断义绝这一条路可走了。”

  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来,他霎时凉透了心。她这么不徇私情,莫非打算为少帝的基业死而后已了?到底太年轻,容易意气用事。他拢着袖子问,“你当真要这样么?”

  她踅身看殿那头的灵堂,百年正跪在蒲团上烧箔。红光照亮他的脸——那张肖似珩的脸。她沉淀下来,“我说的话,殿下毋须怀疑。”

  他的嘴角浮起苦涩来,他不想真弄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既然爱她,纵她一回是应当的。只不过现在撵他,日后再想请他出山可没有那么简单了。横竖他有把握,即使不在朝中,局势也尽在他手中。目下哄得她高兴,以退为进也没什么不可以。

  “罢了。”他颓然道,“我如今都看淡了,就依你的意思办吧!我在这臣相位上呕心沥血,委实也乏累。再回太学做我的教书匠,倒也是个轻省差事。莫说一个爵位,就是你让我以死谢罪,我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我对你的心,天可怜见。”

  三言两语就令他交权,简直连想都不敢想。她奇异的望过去,他眉眼清华,孤凄的笑了笑,“我回府等你的罢官敕令。”

  他走进夜色,雪白的袍角在风里摇曳。她站在窗前泪水长流,心却愈发坚硬起来。不知是不是她想得太简单,即便是个形式,也算为百年初登大宝扫清了障碍。后头怎么样,船到桥头自然直,且走且看吧!

  

☆、峰回

  

  大行皇帝出殡,梓宫运出邺城归葬峻成陵。

  当权者的新旧更替说是大事,却也稀松平常。南宫送走了先帝,未几又迎来了新君。百年登基很顺利,弥生不方便临朝,便在后宫等人传消息来。

  她如今是太后了,按着祖制得挪出正阳宫。昭阳殿里有太皇太后,她索性往西宫去。只希望这回能长长久久的住下去,搬家腾地方再麻烦也没有了。长信殿是个清静之地,正适合她这样懒散的人。如果百年务政没有遇上什么困难,她偷得浮生,也是很惬意悠闲的。

  夫子说话倒是算话,她到现在也无法相信,他居然真的称病告假,回到太学重操旧业去了。他的相位后来并未罢免,因为父亲进宫来面见她,怪她少成算,叫群臣看穿她欠沉稳。乐陵王是朝中股肱,八岁的皇帝和十五岁的太后一上台就让他吃了瘪。他分明有能力反抗却乖乖听命,成全了他上善若水的好名声。反倒是弥生吃了暗亏,民间流传出这么句话来——百尺高竿摧折,水底燃灯灯灭。年轻太后沉不住气,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耽误了祖宗基业。她听了很伤心,连着好几天没吃得下饭。她的一片苦心外人不知道,都担心大邺落到黄口小儿手里,会葬送了这锦绣河山。

  其实更叫她难过的是百年的态度,一开始他是抱负满怀的,向她立志,“家家,我一定上进,替你争气。”后来接连遭受了挫折,很颓丧,甚至有点责怪她的意思。因为慕容琤的势力委实庞大,三台五省里有半数是同他私交甚好的,太傅和余下那一半中立的官员再尽忠,上传下不达,有劲也使不上。

  她感到疲惫,她天资有限,做不成第二个褚蒜子。对手太强势,蛰伏在太学的那些年不是白过的。他早已经渗透进朝廷的每个角落,和他抗衡,分明就是以卵击石。

  这天百年进长信殿来请安,跽坐在席垫上,照旧的愁容满面。弥生追问他情由,他才慢吞吞道,“原本不想同家家说的,不……不是什么大事,但处置起来遇到些难题。朝上众臣各执一词,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弥生搁下茶盏,“出了什么事,你说。”

  百年道,“季延这人,家家可曾听说过?”

  先帝宠信中书监元绘和持节史季延,这事早前就闹得沸沸扬扬。弥生没见过这两人,但他们的大名早就如雷贯耳了。她点点头,“我知道他,当年曾是显祖皇帝的门客。据说颇有军功。怎么?有什么说头么?”

  “季延此人好酒,又自恃功勋,不拘检节。前日硬拖了黄门郎司马奕在城外夜饮,又图家奴送酒往来方便,一夜城门大开。今日早朝……两人俱不曾到,实在没有将朕放在眼里。”百年蹙眉道,“朕欲降罪,办他个玩忽职守,藐视圣躬,也好杀鸡儆猴,叫那帮臣子瞧瞧朕的手段。可是太傅却不许,再三再四的劝阻,朕这口恶气撒不出去,心里堵憋得难受。”

  弥生细想了想道,“你才登基,急欲立威的心我是知道的。可是为君者韬光养晦,术柔决刚,方为王道。季延早年平定斛律氏有功,司马奕又是清都公主的驸马,若是要杀,恐怕不妥。”

  百年很恼火,愤然道,“难不成……就……就由他们去么?若是朝臣有样学样,那我这皇帝还当个什么劲?干脆……干脆让位给九叔就是了!”

  “陛下金口玉言,有些话是不好随意乱说的。”弥生有些生气,厉声道,“你以为做皇帝那么容易?你如今还小,一口吃不成胖子,须得慢慢磨砺。现在遇见的不过是小事,自慌了阵脚,让人看笑话么?新帝继位,不论是你还是朝臣,彼此都要有个适应的阶段。很多人还在摇摆不定中,你若是贸然杀功臣,叫他们个个自危,君臣离心离德,这天下怎么治理得好?”

  “家家的意思是听之任之,这样九王的残部便能受命于朕了?”他霍然站起来,“家家在……在后宫,并不知道庙堂上的凶险。九王人虽不在,可是他的爪牙遍布邺宫。与……与其这样隔山打牛,不如朝堂之上正面交锋来得痛快!”

  弥生真的没想到,她费尽心思,换来的是百年的不领情。他以为面对九王他能有还口之力么?恐怕要像大人训诫孩子似的,到时候朝臣定然轻贱他,更加视他于无物。到底是个孩子,受不得重压。遇到不顺遂,竟还愿意走回头路去。也难为他,小小年纪就要挑起江山社稷来。若是亲叔叔不那么野心膨胀,一心一意的辅佐他治理天下,他的帝王之路自然平坦得多。

  她吁口气,“那两个人不是不让你办,只是办起来要轻重有度。可以削他们的官,解他们的职,但绝不能杀。你要吸取先皇的教训,要施仁政,收揽人心。至于九王,先把他放在一旁。你不宣他入朝,他定不会自己回来。稍假时日卸了他京畿大都督的职,他再想入听政殿,除非是光明正大的谋朝篡位。”

  百年愣了愣,“那要等到几时?如今虎符都在他手上,南苑的局势还没有稳定下来。朕前日和太傅商议,打算出兵剿匪,可惜除了禁军,连一兵一卒都调遣不动。”

  弥生大感惊讶,虎符原本应该是皇帝和将领分别保管的,合二为一才能发兵。可如今都在慕容琤那里,那么大邺的天下岂不还是由他说了算?

  前人留下来的烂摊子,给新帝添了多少麻烦!这么重要的东西送出去容易,要拿回来,哪里那么简单!

  百年垂头丧气,“今早散朝后去了一趟昭阳殿,太皇太后借口礼佛,避而不见,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朕只有到家家这儿来讨主意了。”

  大行皇帝驾崩那天,太皇太后的反应就有些古怪。如今再看她置身事外的样子,根本就是由得百年自生自灭。她陪着神武皇帝开创这大邺盛世,对家对国自有一番考量。在她心里必定更希望九王继位,因为把江山交给个八岁的孩子实在太过冒险。只不过不好立刻废大行皇帝的旨意,无可奈何的妥协后便作壁上观,大概是有意令他们知难而退。

  弥生难免灰心,就是寻常人家,祖母对孙辈还有护犊之心,到了帝王家怎么就成了这样!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还在坚持什么,大势所趋的话,她也有些无能为力了。只是平白放弃对不起珩的托付,也叫他们看低了。好歹搏一搏,努力过了,将来下了阴司,珩面前也交代得过去。

  “你的意思是要把虎符拿回来么?”她说,“要办到恐怕很难,你阿叔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他如此工于心计,怎么可能把兵权交出来。”

  百年低下头,结结巴巴道,“家家和……和阿叔的交情非比……非比寻常,家家能让阿叔上奏赋闲,自然也……也能……”

  弥生哀然望着他,“这是太傅出的主意吧?你是不是把我和你阿叔的事告诉他了?”

  看来是一语中的,百年涨红了脸不敢作答。弥生失望透顶,这样关乎性命的事被他泄露出去,以后她在臣子面前也说不响嘴了。可是怎么怪他?他只是个孩子,要怪也怪太傅尔朱文扬,他和慕容琤明里暗里的较劲,抓住一个把柄,恐怕要大做文章了。

  她忽然心酸难言,惨白着脸摆摆手,“你先回宣德殿去,虎符的事我再另想法子。能不能拿回来也不敢保证,姑且一试罢了。”

  百年晦涩看她一眼,长揖过后却行退下了。

  眉寿目送肩舆出了宫门,回过身来满脸怒容,“圣人这算什么?为了他的基业要出卖太后么?年纪小小,学得这么奸猾!亏得殿下难为自己,处处维护他。最后得到这么个结局?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你睁眼看看,做的一切当真是不值得!”

  她皱起眉头叹息,“别说了,我尽了力,以后怎么样瞧天命吧!”

  “那殿下是要去见九王么?”眉寿垂着两手问,“还是打发轻宵传九王进宫来?”

  真真是煎熬得很,弥生坐在窗下那片暖阳里,一边脸颊被晒得发烫,手心确是冰冷的。若是设宴请他进宫来,少不得一干人等要陪衬。众目睽睽之下和他谈兵权,依他的性子,只怕笑一笑就推脱过去了。他们是同类人,吃软不吃硬。所以私底下和他商量,胜算反而更大一些。

  她拿手背掖掖脸,上回那么义正严词的数落他,本以为可以争口气老死不相往来的,谁知道仅仅半个月,兜兜转转还是要去找他。拿什么态度呢?低声下气的么?

  弥生有些怕,怕单独见面,怕再有什么牵扯。可惜形势不由人,她终究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你叫轻宵去探他在哪里,给他传个话,我明日去拜会他。”她思量了下,“回头到昭阳殿回禀一声,就说……十一王妃将临盆,我要出宫去瞧她。”

  眉寿应个诺,领命去办了。

  她扭身歪在榻上,昏沉沉的,做了个讨厌的梦。梦到以前在太学时的情景,梦到他举着戒尺罚她抄书。一张坚冰样不苟言笑的脸,总是对她凶神恶煞的。

  醒来的时候心里发空,自她爱上他那刻起,他就没有从她梦里走出来过。算算时间,大半年了,直到现在还是一样。奇怪她明明恨他的,大概恨了也会心心念念的记挂吧!

  没有庙堂上的纷扰,宫里的日子静得像无声的流水。一卷檀香点着,明灭之间眼看着燃尽了。再抬起头来,宫婢们已经站在廊庑底下拿长篙子摘灯笼,备着上夜点灯了。

  门外有女官进殿里来,定睛一看是轻宵。自从知道她的身份起,她就把她调到司衣上去了。不要她在跟前伺候,但是人还留在长信宫。鉴于九王的关系,还有用得上她的时候。

  轻宵过来欠身行礼,“才刚接到殿下吩咐,婢子便出了趟皇城。乐陵王回话了,明日一早要往定州去,今晚倒是有时间见殿下。这会子他人在城南槐花林,倘或殿下首肯,婢子即刻命人备辇去,天黑之前还来得及赶到。”

  “明早就要走么?”弥生叹了口气,是真是假摸不透,横竖有求于他,也只有按他说的办了。 

  

☆、寒野

  

  她换了进宫前穿的衣裳,一件蔓草裲裆,一条熟锦袴褶。天冷了,入夜奇寒入骨。衣架子上有珩以前用过的鹤氅,她着人改短了,就像寻常妇人一样,她偶尔也会穿亡夫留下来的东西。不为做给别人看,其实就是个念想。包在那宽大的斗篷里,会觉得安逸和温暖。

  太后这么晚出宫城,但凡听说的人都会很惊讶吧!孀居的寡妇夜奔,没有规矩,不合常理。可是怎么办?她是没有办法。谁愿意过得这样动荡呢?她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她也需要平静的生活。她情愿对着一盆花,一棵树坐上一整天,也不想为了同她没有太大关系的纷争奔波操劳。

  马车到底比羊车快很多,路上有不平整的地方,车轮碾过去,人都蹦起来半尺高。她抓着车围子,恍惚有种逃难的错觉。看窗棂外的天幕一点点暗下来,心里感到空前的乏累。其实就此远走天涯,未尝不是个好结局。如果能带他一起走,他们两个隐居世外,再也不计较朝堂上的得失,那对大家不是都很好么!

  她被突然产生的念头感动了,觉得看见了希望。走出那个牢笼,劝他放弃名利,她想试试。万一成功了呢?成功了百年就可以没有后顾之忧,成功了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这样想来简直就是绝妙的主意!

  她探身朝外看,渡过洛水出平昌门,再往南除了寺院,人烟逐渐稀少了。记得以前他提起过槐花林,那时候她并没有太上心,没想到他果真把那片林子买下来了。只是初冬时节,叶子都落光了。十里槐林在暮色里延伸,枝桠纵横,难掩萧索之意。

  车子上了一条笔直的小路,黄土垄,两边有深挖的排水。铜铃叮当里往前奔去,渐渐有亮光撞进视野里来。一簇簇火红的灯笼高高挑在枝头,把这凋零的冬季装点出别样妖娆的味道。

  槐林深处有栋屋子,大木柞,黑瓦白墙红抱柱。走得更近些,看见门前的台阶上站了个人,依旧是白绢纱的广袖襕袍,习惯性的拢着两手。见马车杳杳驶来,脸上露出轻浅的笑意。待车停稳了上去开版门,门后的人拢着风帽,整张脸都掩盖在绒绒的镶边后面。他认得这件大氅,虽然叫他有点不痛快,也不好立刻发作出来。只是隐忍着,将她一把抱下车。没打算让她自己走,干脆一气儿送进屋子里去。

  弥生被他放下来的时候有点尴尬,呆站在地中央不知所措。他也不言声,把她的氅衣解下来,推开窗就扔了出去。她嗳了声,“我的斗篷!”

  他斜了她一眼,“到我这里来,穿着他的行头,你这是打我的脸么?”

  她嗫嚅了下,“那又怎么样!”

  环境对人的影响其实很大,她在宫里可以义正严词,因为那宫阙给她壮胆,时刻提醒着她的身份,自然而然就能摆出威仪来。可是一旦离开那里,感情上没有了支撑,她还是那个不怎么上进,甚至有点唯唯诺诺的笨学生。

  他踅过身去,“你不是有事来找我么?先帝看着,那可什么都做不了。”

  他说话总是这样,一语双关,能占便宜绝不错过。她听得心头一颤,再想想他之前的所作所为,也吸取了教训,不愿意兜圈子了,只道,“轻宵说你明早要出远门,我这么晚来打搅你也是出于无奈。夫子神通广大,我不说,想必也能猜到我的来意。”

  他却不紧不慢的朝月牙桌前去,指指对面道,“坐下说。”

  弥生没计奈何只得落座,桌上有菜,有烧得旺旺的红泥小火炉,看样子是打算要同她畅饮几杯了。酒桌上谈事是男人的做法,她之前在这上头栽过跟斗,这回便分外的留心。

  他牵着袖子站起来给她斟酒,喃喃道,“你来的时候看见这林子的全貌了吗?我半年前开始命人打理,就是盼着有朝一日能和你在此间饮一壶酒。百年登基后我倒是闲下来了,得了空就来这里,四处走走看看,会想起很多以前的事。可是时间久了,一个人委实无趣……于是我就盼着你,我知道你会来找我。不论是于公还是于私,你总归会出现的。现在你来了,我希望你是为我而来,不是为了无足轻重的外人。细腰,咱们敞开心来说,自打咱们分开起,午夜梦回,你可曾想过我?”

  他眼里有明亮的光,看着她会让她莫名的心慌。她知道好多事其实并没有什么改变,只不过经历得越多,越懂得自控罢了。

  她垂下眼来躲闪,手指在酒盏的杯口摩挲,“以前的事是过眼云烟,还记着做什么?我今天来,也不是为了和你回忆往昔的。”

  他没有让她说下去的意思,唯恐破坏了这良辰美景。端起杯盏踱到雕花窗前,淡声道,“你不想我没关系,我的确做了很多错事,所以老天要我倍受相思之苦。你知道那种日子有多难熬么?寝食不安,半夜里会突然惊醒,然后整夜的睡不着。我没法子可想了,只好回到卬否去。那里的一砖一瓦都有你的影子,我在那里坐上半宿,以为可以慰心,可是愈发痛苦。”

  弥生蹙起眉,她所经历的折磨不需要他来帮她回味。说起那些她就觉得生气,“一切都是你的选择,你如今再来和我诉苦,到底按的什么心?”

  他沉默下来,低头抿了口酒。外面寒风瑟瑟,这枯萎的季节,连感情都是萧条的。他自言自语,“明年春天就好了……明年四五月里槐花都开了,到那个时候,我带你来这里住上半个月,一定是这辈子最美的记忆了……”

  这个愿望也许是痴人说梦,可是真的很美,美得让她心向往之。有泪要流下来,她下意识眨了眨眼。不忍心破坏这份宁静,可惜没有太多时间,她还要赶回宫去。鼓足了勇气,终于下狠心道,“夫子,我来是有求于你。”

  他回过身来,平静的脸,眉目如昨。嘴角扬起微微的一点笑意,“你什么时候能学会伪装呢?脾气耿直是权术上的大忌,在我门下那么久,竟连一点皮毛都没有学到。”他的笑里有了宠溺的味道,“也怪我,我从来没有教你那些。我一直认为只要有我在,你就会安全无虞。如今你一脚把我踢开,有了执掌乾坤的机会,老毛病再不改,恐怕要致命了。”

  这说法不免有夸大的嫌疑,其实他一直以吓唬她为乐,她在他允许的范围内和他对立,他仍旧无条件的原宥她。朝堂之上再怎样争斗,她永远不会有危险,因为对手做不到对她无情,因为对手不过是他。

  弥生管不了那么多,她没有时间和他磨嘴皮子,直隆通道,“我不和夫子拐弯抹角了,请夫子交出虎符。如今南苑战事又起,朝廷要调兵平定。”

  他眯起眼,冷冷一笑道,“我看平定南苑是假,要我这颗项上人头是真。你这么恨我,非要置我于死地么?既然这样又何必大费周章,索性下道旨意处死我岂不痛快?谢弥生,都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你的心是铁做的么?对我没有半分留恋?若是我死了,你是不是会很高兴?”

  弥生愣在那里,她想要他死么?如果收回虎符,百年转头就下令扑杀他,那她又当如何?她背上发寒,真是连想都不敢想。珩死了,她痛彻心扉外别无其他。但死的人若是他,她大约一刻都活不下去了吧!

  她惶惶然乱了方寸,突然发现好难。她要扶持百年,更不希望他死。来时的路上设想过他百般推脱,耍滑耍赖,可是没想到他会这样应对。这是她不敢直视的痛肋,她真的要为完成珩的托付不顾他的死活么?

  “我原先想过,交出虎符也不难,但要先杀尔朱文扬。此人心术不正,百年年幼,若是虎符落到他手上,不光是我,更是整个慕容氏的灾难。”他背着手望窗外,缓缓道,“你多少也经历了些,应该知道权利对人心的腐蚀性有多大。不单是我,就连你六兄这样的宜人君子,还懂得利用职权打压异己呢!百年到底和你没有太大的关系,帮人只有一时,没有帮一世的道理。细腰,你我才是血肉相连的,你懂不懂?”

  她木蹬蹬坐在杌子上,他就站在她旁边,雪白的袍角纤尘不染。她不由自主伸出手去够,把它紧紧攥在掌心里。她说,“夫子,如果把虎符交给太皇太后呢?我们离开邺城好不好?你能不能放弃登极之志带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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