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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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挥了挥手,叫太监把人领过来,在殿外先列好了队。大选是遵照先满洲,次蒙古,最后汉八旗,先来的两旗都是出身较尊贵的女子,有些甚至是她认识的。她审视了一圈,恐怕后妃大部分都要出自这里头,所以愈发和颜悦色着。

  主事太监提着嗓子吩咐:“六个人一排,照年纪大小划分。瞧瞧自己的牌子在不在,没什么事儿不许交头接耳。万岁爷和太后老佛爷在里头亲阅,进门先行礼,不许掀眼皮巴巴儿觑天颜,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儿,一步一步走好喽,磕着绊着了不好看相。”

  那些素面朝天的秀女们这会儿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一色穿着蓝绸袍子,简单编个大辫子,鬓边戴朵红绒花,唯唯诺诺听太监指派。不过进去不叫抬眼睛,在外面还是可以随便看的,都对她很好奇,大概头一回看见活的女官吧,一双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不住打量她。

  她笑了笑,提袍上了台阶,示意头一排秀女跟她进去。皇帝和太后及几位老太妃在宝座上坐着,她向上揖手,却行退到一旁。

  皇帝两手抚膝正襟危坐,然而眼里百无聊赖,太后说这个好,那个好,他敷衍式的应付着,“一切但凭皇额娘做主。”

  如果有半点情谊,经历这种场面,总会有一些触动吧?他抬眼望她,她安然掖手站着,情愿看陆润,也不愿意把视线停留在他身上。他慢慢握起拳头,这世上最苦大约就是我爱着你,你却对我毫无兴趣。他是一国之君,为什么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他沉寂下来,不去考虑那么多,心里反倒安定了。横竖是坏人了,坏就坏个彻底。他曾想把后位给她的,几乎只差求她了,结果她不为所动。既然她不稀罕,自然有人稀罕。不想做皇后,那就入后宫做妃做嫔吧!

  太后选人很走心,和老太妃们窃窃商议,先看出身再看品貌,留牌子的全是那张造册之外的收获。她的想法很简单,挑最好的给她儿子,最好来年能得几个孙子,儿多不愁,江山就稳固了。

  正黄旗的都瞧完了,侧身问皇帝,“有中意的没有?”

  皇帝淡然道:“皇额娘留下的,儿子瞧着都好。横竖还有几回复看,皇后是最要紧的,多斟酌斟酌方好。”

  他说完了垂下眼,密密的一排睫毛遮掩着,看不出心思。颂银心里却有小小的欢喜,也许他想通了,真要是这样多好,毕竟一个人喜欢你不是罪过,如果早早儿和平共处,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周折了。

  她抿唇对太后一笑,“后头有满洲七旗,还有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老佛爷慢慢挑。奴才先前在外头看了,这回的比上年的要齐全,不愁挑不着可心的。”

  她这么说着,皇帝心里越发不受用,站起身道:“儿子还有些政务没办好,余下就劳皇额娘和老太妃们费心了。”

  他忽然要走,众人有些茫然。太后道:“好歹要几个上记名1的,你一个不选,叫人说起来像什么?”

  他无奈,重又坐了下来。后头引阅的都是镶黄旗旗下,也就是他原先的旗奴,进来的五六拨里,挑几个看得顺眼的留了牌子,就算搪塞了皇太后了。

  他最后还是走了,知子莫若母,太后把盘弄的手串搁在炕桌上,心里也弄得不痛快,只是碍于旁边还有几位老太妃,不好做在脸上。轻轻叹了口气,重又堆起了笑容,“他走他的,咱们挑咱们的。上三旗的姑娘出身是不必担心的,只看人才样貌罢。你们也帮着瞧瞧,往常是先尽着宫里后妃的亲戚,咱们皇上身边人少,就没这一宗了。再往上推,有好的举荐,大家伙儿也出出主意。”

  老太妃们七嘴八舌开始回忆,谁谁家的姑奶奶曾经见过一回,倾国倾城的貌,诗词歌赋堪比卓文君。太后重又燃起了希望,举着老花镜瞧,把秀女脸上的一颗雀斑一颗痣都瞧得清清楚楚。

  颂银耐下性子侍立,等到两旗看完,一天的任务就完成了。余下全归明天,所以一次选秀得耗费好几天时间。

  今天有三十三人留牌,这些人并不是直接就进宫的,先归到一旁,等大选一轮全结束了,再放到一起复选。几回复选后依旧留牌的,有机会晋位册封,不过还有最后一道坎儿——留宫住宿。这项筛选更为严苛,秀女身上不能有一处瑕疵,比如狐臭啊,扁平足啊,都不行。最后是入睡后的体态仪容,四仰八叉者撂,磨牙打鼾者撂,梦话呓语者撂……撂到最后基本就不剩多少了,再逐一问话,考量门第、谈吐、学识,从中议定后妃人选。

  颂银有时候也想,佟家得了赦免不必参选,果真是太/祖爷给的最大的恩典,要是她也叫人这么盘弄,心里真不怎么愿意。这一轮又一轮的,连掰嘴看牙都有,和骡马市上挑牲口有什么区别?给人当个妾还得这么折腾,真不上算。

  她归置起了造册,太监把人又都领出去的当口回了内务府。明天轮到正白镶白两旗,阿玛不在,她肩上的担子也更重了。宫里日常的琐事不断,人一多,事儿也跟着多,有应选忽然晕倒的、有下骡车崴了脚的、还有来了月事疼得直不起腰的,千奇百怪应接不暇。其实她明白,好些意外是姑娘们不愿意进宫想出来的把戏,进了宫蹉跎年岁算轻的,一旦被看上,一辈子出不了紫禁城,对于在家自由惯了了满洲姑娘来说,简直等同刑罚。

  春寒还没到收梢,夜里依旧冷得厉害。叫人拢了一盆火来,在脚边上供着,渐渐腿肚子上暖和起来。她坐在案后算上月柴米的消耗,眼看又到一年换装时,各地上年进献的贡缎要整理,后妃们的首饰要打造,回头宫里小主儿多起来,样样都短不得。

  正算得投入,忽然听见外面有脚步声。宫里下钥后差事全停,没出要紧的岔子不许走动。她搁下笔坐直了身子,以为会有苏拉来报,可是等了半天也没见回话。

  窗外北风呼啸,只余刮过檐角时呜咽般的悲鸣。才想捡起笔来,守夜的灯笼忽然把一个拉长的人影投在桃花纸上,颀长清隽的轮廓,简单束起的长发,看不清是谁,却叫她心头疾跳起来。

  是容实吗?是不是他?明知道不可能,心里却压不住希望,万一呢?

  她站起身开门,“是谁?”

  门外的人没有挪动,抑郁寡欢的一张脸,木桩子一样竖在那里。她悚然一惊,“您怎么来了?”

  他推开她,径直走进她的值房里,“没有牌子可翻,想到了你。”

  他经过她面前,带起一股冷冽的酒香,她不敢进屋,踌躇着站在门口,“我和您翻牌儿没什么关系啊,您喝酒了?喝完了不睡,上奴才这儿来干什么?”

  皇帝坐在圈椅里,垂眼抚弄手上的扳指,从出现到现在,连正眼都没看过她一眼,看了怕露怯。听她这么说不过一哼,“这紫禁城朕哪里去不得?夜里想逛逛,逛着逛着就逛到你这儿来了,又如何?”

  她回头看,随墙门就离她的值房不远,明明门户紧闭,他又是跳墙进来的?她感觉棘手,“万岁爷,您和当王爷那时候不一样了,您不能爱上哪儿就上哪儿……”

  “少废话!”他忽然提高了嗓子,“你站在那里干什么?朕会吃了你?把门关上,到朕跟前来!”

  他不喝酒她尚且怕他失控,喝了酒更令人恐惧了。她不敢违命,也不敢上前,把门稍稍掩上一些,脚下只迈了半步,“有什么吩咐主子大可命人来传奴才,叫主子亲自走一趟……”

  “你别同朕和稀泥,闭上你的嘴,开口反倒没好话,白扔了朕以前对你的情义。”

  她被他一呵斥,吓得噤在那里,他满意了,开始回忆往昔,慢吞吞说:“我,不懂得怎么爱人。十四岁的时候有了两个通房,是宫里派出来,专为引导皇子行房的彤史。那时候年纪小,觉得这东西有意思,刚开始没日没夜的,后来不稀奇了,就扔下了。我的小半辈子,不瞒你说,一直在算计。因为曾经和皇位失之交臂,一门心思想要夺回来,我拉拢群臣,培建自己的势力,光是这两样,就耗费了我整整十年,所以根本没有时间花前月下。我玩儿女人,我也承认,做王爷的时候玩得不少。因为官场上要应酬,不得不为之,可是真正动心思的,到现在为止只有你一个。”他站起来,摇摇晃晃饶室游走,“你是朕头一个喜欢上的女人,你知道头一个是什么感觉吗?行也想、坐也想,哪怕看见你的字迹,我也觉得安慰。”他指了指自己,自嘲地笑起来,“我是疯了,我害了单相思,喜欢上臣子的女人,算个什么皇帝!我也不愿意这样,可我站在权力的巅峰,自己管不住自己,就没人能约束我。我想把你抢过来,我脑仁儿都快炸了,你能不能救救我?我知道,你说过很多回了,你不喜欢我,只想给我当奴才……可我不缺奴才,也不缺人给我当差,我就缺个知冷热,能直来直去和我说话的人。”

  颂银翕动了下嘴唇,刚想张嘴,被他拂袖打断了,“别跟我提什么选秀,那些女人全是用来生孩子的,不是用来爱的!”

  她静静听他说完,低声问:“那么现在您学会怎么爱了吗?”

  他几乎连想都不用想,“后宫事务全听你的,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富有天下,可以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我抬举佟佳氏,封你阿玛做公侯,这样还不行吗?佟家是内务府包衣出身,祖上只出过一位妃,你不想给家里争光吗?你可以站得更高,走得更远,你的儿子能做太子,将来你就是太后,我把女人最大的荣耀都给你,你还有什么不足?”

  颂银已经不好意再说打击他的话了,他们彼此的价值观隔着宇宙洪荒,根本不在一条线上。她只能尽量委婉地表达,“您很好,您愿意给我的一切,是所有女人梦寐以求的,我很感激您对我的这份心,可是我不能骗您。有的时候两情相悦,对方未必是最好的选择。就是卡住了那个机缘,一碰撞,就撞进心里去了。容实不比您强,您是皇上,他只是您手底下的官儿,您嗓门一高,他就得跪下给您磕头,论权势地位,他和您差远了。也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觉得他有人气儿,遇上不顺心的事了,能和他理论理论。和您呢?您是皇上,我得防着您不高兴,怕您发火,这么一辈子,太累了。”

  他皱起了眉,“敢情我吃亏在身份上?如果不是皇帝,你就会喜欢我?”

  颂银噎了一下,“也不一定,不过成算肯定会大一点儿。”

  他恍然大悟的样子,“那就真没法子了,江山不能扔,皇帝也得继续当,好不容易得来的,不能为个女人就放弃了。”他低头打量她,灯火下美人如玉。他抬手想去抚她的脸,她试图躲避,被他的眼神震慑住了。看看,皇帝能让人屈服,不管爱不爱。他的指尖终于落在她的脸颊上,那柔软精致的触感,简直是世上最美最摄心的。他低低说,带着哀求的味道,“二银,你能不能爱我一点儿,就一点儿……我在你跟前可以不摆皇帝的谱,咱们像寻常夫妻那么处,不行吗?你看看我的好处,总有一个地方让你喜欢的。你知道我每天把心悬着,落不到肚子里是什么感觉吗?听说你上热河去了,我有好几回想哭,可我不能,我是男人,是皇帝,我不能哭……”他把袖子撸起来让她看,“我就这么排解,这是因为四哥夺我皇位、这是因为四哥削我兵权、这是因为内阁陷害我、这是因为你去了热河……”

  颂银打眼一看,那作养得白洁细腻的手臂上有触目惊心的四道口子,三道已经愈合,一道是新伤,新鲜的肉红色的疤痕,想象得出当时皮肉分离的惨况。

  她惊讶慌张,怔怔看他,“主子,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的嘴角微微往下沉,眼里有细碎的波光,几乎要掉落下来。怕她看见,很快转过头,喃喃道:“我算无遗策,可是算漏了一样。我不该让你去拉拢容实,我作茧自缚,结果报应来了。我只做错了这件事,没有挽回的余地了吗?你就不能原谅我一次,回到我身边来吗?”

  因为一个错误的开端,引发一连串的后续反应,是他让她拉拢容实,她才从反感到爱上。既然爱了,就不能回头,现在再来寻根问底,还有什么意义?

  只是他这样自残,让她震惊且难过。女人终究是心软的,仿佛他的罪孽因为那一刀,渐渐也可以抵消一些了。她想他一定是醉了,才把这些羞于暴露的伤口展露给她看,这个铁血的人,也有他脆弱不堪重负的地方。

  他把双手放在她肩上,“现在我不是皇帝,只是个爱慕你的人,能不能不要对我那么绝情?把给容实的爱,分一点给我,这个要求过分吗?”

  他的手指渐渐收拢,铁钳似的,扣得她生疼。嗓音像飘渺哑海中鲛人的歌声,有种蛊惑和怂恿的力量。颂银一个不察,竟被他抱了起来,待要挣扎,双双跌进了被褥间,他的身子像山一样,把她压在了底下。

☆、第69章

  他的吻汹涌而来,让她喘不上气。她落了水似的,挣扎求生,却无法和他的力量抗衡。

  这就是他所谓的爱和喜欢?她刚才几乎有些同情他了,谁知他接下来做出了这样的事。果真一个人的性情长成后就无法更改了,他骨子里的那种霸道和不可一世早就成为他的标签,她怎么能够奢望和他缓和对立的局面呢!

  她奋力推搡他,“主子,请您三思。”

  她到现在还保持冷静,这女人真可怕。他就是要撕碎她的伪装,就是要看她惊惶失措的模样。她越是这样他越是肆意,不如要了她,这样她还怎么跑?他知道她和容实有过那种事,他不在乎,他只要他们份量相当,她在挑选的时候,心里那杆秤至少不会偏颇得太厉害。再说汉人不像满人,满人不会刻意要求女人的贞洁,汉人却不是。女人一旦失贞,下场不外乎遭弃。那次他留宿她的值房,只是让容家人误会,容实定然知道首尾。这回叫他不得不正视,他还能一如既往地相信颂银吗?

  他用力制服她,“想想你阿玛,还有让玉,你想让他们死,只管和朕对着干。”

  她已经不知道应该怎样唾弃他的无耻了,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别拿这套来威胁我,会让我更瞧不起你!”

  她身上的香气熏人欲醉,分明柔弱,却要说出这么伤人的话。果然不爱,连怜悯都没有。没关系,他不需要怜悯,他是人间帝王,只要征服。

  混乱里下手没有轻重,她一脚踢过来,踢得他胫骨骤痛。他咬牙哼笑:“你凭什么瞧不起朕?你连命都是朕的……”她忽然屈膝顶向他的鼠蹊,他真的生气了,扬手一耳光,狠狠抽打过去,复一手掐住她的脖颈,狠戾道,“你的胆子太大了,想叫朕断子绝孙不成?既然不肯从了朕,那活着也无用了,带着你对容实的感情,上望乡台等着他吧!放心,朕早晚会叫他来陪你的,让你们做对鬼夫妻,也算朕成全了你们。”

  他的虎口越收越紧,颂银只觉眼前模糊了,仿佛笼着一层厚厚的霾,什么都看不清了。耳中血浪拍打,一阵阵,嗡鸣作响。

  这回可能真要死了,可是她放不下的东西太多,家里人、容实,还有内务府的差事……她的眼睛渐渐失了焦,茫然望他,那张脸狰狞可怖,和头一回见到时的尊贵从容相去甚远。权力是□□,毁了这个翩翩公子。

  她也挣扎,却是无谓的抵抗。他仔细欣赏,看着那如花的面孔变得嫣红,仿佛晕染上了一层朱砂。她手脚的力气越来越小,只消一个弹指,他的困顿就会远离,他会重新变得坚硬无比。可是怒火突然消失无踪了,他猛然一惊,慌忙抽回了手。

  她惊天动地咳嗽起来,大口抽气,人躬成了一只虾子。他握起拳,冷眼旁观,就算是个教训吧,让她知道天威不可触犯也好。

  颂银从这刻起才真正对他产生恐惧,以前还会同他打太极,靦着脸讨好他,主子长主子短地奉承他,到如今荡然无存了。这个人连半点敬重都不配得到,这场感情里他最大的错不是让她拉拢容实,是他没有一颗真心,他从来不拿别人当人看。

  她艰难地往后缩,怕得浑身打颤。刚才离鬼门关只有一步之遥,她真的还要在这内务府继续呆下去吗?人这一辈子行走在路上,一路走一路扔,把无法担负的东西都扔了,才能走得长远。现在内务府变成难以承受之重,她得走,离开这紫禁城,到没有他的地方去。

  她的脑子已经跟不上动作了,四肢有它自己的意愿。她从炕上下来,往门上跑,却忘了这宫廷此刻是个大笼子,她根本跑不出去。他赶上来,轻而易举就把她扔了回去,颂银的脑袋撞到墙,咚地一声,眼前金花乱窜。大片的浓雾覆盖下来,冻住了她的脑子,有一瞬无法思考。似乎到了濒死的边缘,她喘气续命,他不顾她的死活,扣住衣襟一撕,撕得胸怀大开。那胸乳隔着小衣,像含苞待放的花,有娇艳欲滴的轮廓。他生出破坏的欲/望,用力揣捏,气恼地问她:“他有没有碰过这里?有没有?”

  她哭得打噎,哑声咒骂:“你这个禽兽!你枉为人!”

  他愈发恨,解开她的腰带随手一扔,那鸾带正落进炭盆里,溅起满地火星,“我枉为人?我要不是想挽回你,还等到这会子!可是你瞎了眼,看不见我的心,你满脑子就只有那个贼兮兮不要脸的容实,他到底有哪点好,值得你不要命地维护他?朕今天就幸了你,看你能怎么样!”

  他掀起她的曳撒,一向觉得女人穿男人的官服碍眼,恨不得把这袍子撕碎才解恨。已经半熄的炭火点燃了那根鸾带,蓝色的火焰颤抖着焚起来,空气里弥漫起布片烧焦的糊味儿。她两手遮挡,哀凄望着他,不说话,只是望着他。他避开她的视线,和她对视会令他羞愧,会击破他好不容易下的狠心。他借酒盖住了脸,一切荒唐到最终都会被原谅的。

  他把她的手固定在头顶,找到原点轻拢慢捻。她弓起身,哭得甚可怜,却咬紧了嘴唇不出声。她是怕,怕把那些上夜的苏拉引来,传出去,她就没有退路了。

  到现在还在奢望,容实究竟有多大的魅力,值得她这样?他置身在她腿间,只要再进一步就可以了,但不知怎么,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明明很冲动,那里却像半死了一样。他着急,越着急越不成事,往前凑,贴紧她,她发疟疾似的打起了摆子,哆嗦着说:“你要碰我,我绝不活到明天,我说到做到。”

  他颓然停滞下来,真是天注定的,本来自己就艰难,被她这么一说,顿时连半点兴头都没有了。

  他放开她,心烦意乱地下炕,不知道自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垂着两手站在那里发怔。想了想,不能让她发现缘故,慌忙把袍子掩好,色厉内荏地给自己找台阶下,“既然你不愿意,朕也不强逼你,逼得紧了,更叫你恨朕。只是你记住,朕势在必得,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站不住了,匆匆走了出去。半夜里起了雾,雾气很重,甚至看不见一丈开外的景致。他定了定神,纵身跳上宫墙,颇有点逃之夭夭的狼狈。

  颂银仰在被褥里,神思渺渺,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庆幸的是他走了,自己总算没有对不起容实。可是她委屈极了,谁遇上这种事都会羞愤欲死,要不是撂不下,真想一索子吊死算了。她以为上回圆明园里被他强吻已经是最坏的了,没想到还有今天。刚才的一切像噩梦一样,她恐惧得不敢回顾。满以为他好歹是个皇帝,不至于做出这么失格的事来,结果还是高估了他。他随心所欲的脾气并没有因为当上了皇帝有所收敛,反倒更肆无忌惮了。

  她哭干了眼泪,她从小到大的生活没有波折,后来遇见容实,也是互相抬爱着,没有受他半点委屈。结果栽在这个昏君身上,是老天爷瞧她太顺利了,有些看不过眼,特意安排的磨难。

  她哭了一阵,发现房门还开着,这时候要是被人看见,脸岂不丢尽了!她挣着爬起来,掩上衣裳过去把门插好,身上疼得厉害,抬手摸了摸,后脑勺隆起个大包,一碰火烧火燎的。打着颤跌回炕上,想起浑身上下都被他摸遍了,就犯恶心,恨不得拿刀片下来,再也不要这身肉了。

  吃了哑巴亏,无处伸冤。女孩子遇见这种事羞于启齿,也不能告诉别人。第二天头重脚轻起不来身,原想歇上一天的,又觉得这样是示弱,自己逼迫着自己,非要上值不可。让他瞧瞧她是打不倒的,不管经历多大风浪,她依旧可以挺腰子站着。

  选秀还在继续,重复头一天相同的流程,把人引进来,叫皇帝、太后及老太妃相看。

  她站在落地罩下,脑袋昏沉沉的,站了两个时辰,站得一身冷汗。视线偶尔和皇帝遇上,可以愤怒,可以鄙弃,但绝不闪躲。她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要心虚?该心虚的是他。

  皇帝也确实心虚,当视线迎头撞上,他居然讪讪调转开了,不是因为酒后无德轻薄了她,是因为酒后无能怕被她瞧不起。他至今都不敢相信当时会出现这种意外,以前痛饮三百场后照旧寻欢作乐,这次这么要紧的当口居然功败垂成,他简直痛恨自己。她背地里会笑话他吧?所以看着他,丝毫没有避让的意思。他心里七上八下,今晚上得去两个嫔那里试试,万万不要出纰漏才好。

  太后那里挑得很认真,和太妃商量完了还要问颂银。她是内务府官员,虽然不管前朝的事,但和满朝文武都有牵扯。比方赏赉加封,必须经过她手上,所以哪家什么情况,她心里多少有点根底。

  “这孩子瞧着怪齐全的,哪家的?”太后留了一个女孩儿的牌子,叫人把名牌递上来,看了一眼,“汉军旗人……我记得这个周侗,骑射了得。当初孝宗皇帝还夸他来着,封了个巴图鲁。汉人拿这个号的可不多,现如今外放了?”

  颂银应了个是,“老佛爷真好记性,周侗时任江西巡抚,鸿图二十四年封巴图鲁,赏黄马褂。他的夫人是宗室,是老襄亲王弈贝勒家的三格格。”

  太后哦了声,知道个大概就成了。至于那些曲里拐弯的亲,实在叫人头晕,什么人长什么样,连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这一选,又留了二十多面牌子。因为皇太后本身是正白旗人,对自己旗的秀女也更亲厚些,这是谁家的,那是谁家的,都爱打听个出处。颂银站在一旁笑着应承,她就像个活动的词典,问什么都能娓娓道来。可到最后还是撑不住了,一阵热一阵冷涌上来,她踉跄了下,跌在了太后的圈椅旁。

  众人哗然,太后惊道:“怎么了,才刚还好好的。”

  陆润忙上来扶她,探她的额头,烫得炙手。他回禀上去:“想是受了风寒,叫太医瞧瞧,吃两剂药就没事的,”

  皇帝直起了身子,想站起来,重又坐了回去。太后感慨着,“难为她,身上不好还陪着站了这半天。眼下宫里事忙,她一个人照应不过来了,怎么能不累着!”

  皇帝冲陆润摆手,“你带她下去,传人好好瞧瞧。”心里自然知道原因,昨天吓着她了,她今天还能来,可见有多硬气。

  陆润呵腰道是,把她搀到门外,见她实在走不动了,绕道堆秀山后,打横把她抱了起来。

  她脸色惨白,他心里急得厉害,从御花园到内务府那么长一段路,没有假他人之手。出内右门的时候大声疾呼,叫人上太医院请太医,低头看她,她靠在他怀里,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他轻轻唤她,“颂银,你听见我说话吗?”

  她唔了声,中气不足,猫叫似的。

  “就快到了,瞧了太医就好了。”他送她回值房,安置她躺下,倒了热茶给她喝,寸步不离左右。

  她歇了会儿,似乎好些了,勉强道:“不必看诊,就是累着了。”说着抽泣起来,“我是……太累了。”

  陆润上前,蹲在她面前问她,“是不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她泪眼婆娑望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头,“没什么,就是累,想回家。”

  他却料定她有事,否则她这样的脾气,绝不会说出想回家之类的话。他如今当上了掌印,御前未必要他亲自侍候,但皇帝的动静他还是知道的。昨晚上圣驾出了乾清宫,没有人跟着,想是来找她了。大夜里的,能有什么好事!他了解她的性格,知道她不会屈服,所以必然是起了冲突。

  他蹲在那里,久久没有说话。心里充斥着一种难以表述的矛盾感情,皇帝曾是他的恩人,如今又是他的主子,他一向敬重他,对他没有半点的不尊重和违逆。颂银呢,是他偷偷爱着的人,她有个长短,对他来说有如切身的损害,会激起他反抗的欲/望。这两个人的冲突让他为难,他帮着谁都不好,只是私心作祟,到底还是偏向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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