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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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也不强求,收回手,转身看湖上荷花,眯着眼微抬下巴,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态。

  颂银松开紧握半天的拳,有凉风穿过指间。明天,或者后天,命运究竟如何,总会有个说法的。

☆、第77章

  帝后大婚,普天同庆。紫禁城内外张灯结彩,自掌灯时起内廷就煌煌如白昼。平时要是只用一千,今天就要用上五千,颂银站在檐下眺望,乾清宫至交泰殿,再到坤宁宫,这道直线上架起了无数的戳灯。虽看不见乾清门外的景象,却可以想象迎亲的仪仗卤簿有多盛大繁缛。

  皇帝不知出于何种心思,是怕她伤心还是有异动?特意留了几位女官在弘德殿里陪她。长时间的接触下大家都相熟,五六个人搬着杌子,坐在殿门前等着看新娘子。

  皇后入宫的待遇比任何人都好,紫禁城太大了,要靠走,半个皇城得走上两盏茶时候。凤辇可以过后左门到乾清门,在丹陛前停下,皇后由人搀扶着步行穿过乾清宫、交泰殿,再至坤宁宫东暖阁。她们所处的位置斜望过去大致能看见,就像民间婚礼上热闹在新娘子进门那刻,即便以前见过的人,大婚当天梳妆打扮上了,也充满了陌生的新鲜感,很值得期待。

  笙箫唢呐一齐上阵,声浪移过来,逐渐放大,大伙儿都站起身说来了。沿着廊庑潜过去,不久便见两排穿着团寿礼服的太监,高举着大红灯笼走过交泰殿前的御道。皇后被簇拥着,走在那片红光里,身上朝褂披领,头上盖绣龙凤金丝喜帕,那帕子的边沿斜斜切过脸颊,只看见耳上三对东珠耳坠子轻摆着,映得耳如明月,面如银莲。御道只有那么长一截,未消多久就走完了,队伍进交泰殿殿门,直往坤宁宫去了。

  几位女官以前没有见过皇后,知道当时大选是颂银张罗的,便追着问她皇后的情况。她笑着回忆,“主子娘娘长得极漂亮,大眼睛,高鼻梁,笑起来两个涡儿,”拿手指指嘴角,“就在这儿。说话轻声细气的,没有蒙古人的粗豪。可能在中土呆惯了吧,文文静静的,像个江南闺秀。”

  大伙儿一听顿时心生敬仰,“蒙古人能长成这样不容易。太后老佛爷心疼万岁爷,当然得挑最好的姑娘给怹当皇后。”

  也有人顾忌她的感受,觑着她说:“小佟大人要是早些点头,没准那个人就换成您了。”

  她笑着摇头,“我阿玛常说多,大的脑袋戴多大的帽子,不是你的东西不能强求。我没那个命呐,羡慕也羡慕不上。”说着一顿,问,“明儿宫里设大宴,什么时辰开始,打听着了吗?”

  女官们说:“入夜前宾客进宫,到戌时三刻大宴开始。人太多了,一个一个查验也得花些功夫。”

  她模棱两可地笑了笑,“不知太妃们那里设不设宴,我一个人在这里怪寂寞的,能和她们做做伴就好了……”

  她被困在弘德殿,没经过皇帝首肯不能随意走动,想去会会郭主儿都没有机会。她算好了,今天是大礼,明天皇帝在太和殿设宴款待文武百官和外邦使臣,皇太后也要在慈宁宫宴请皇后的父母家人。如果能找见郭主儿,就算不能上前殿去,也要在一起静候。明天是决定她们生死的至关重要的一天,万一事成了,郭主儿就是太后,到时候她和容实的命运就能改写了。

  她暗暗激动得打颤,像勇士上战场前的踌躇满志和热血奔涌。茶水上的女官道有,“我听陆掌印和蔡四说的,太妃们的宴席设在延春阁。皇太后是个周到人儿,太妃都是未亡人,同桌吃饭怕冲了皇后的喜气。所以在御花园设宴,离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吧!”

  这女官心直口快,大家心里明白,只不好应承,都掩着嘴囫囵一笑。

  颂银道:“明儿我去请万岁爷个示下,让我出去吃席吧!老把我困着也不是办法,我没干什么坏事儿,又不是囚徒。”

  朝坤宁宫方向望过去,那巍峨宫阙被水红的灯笼蒙上了一层胭脂色,看上去混混沌沌的,令人生烦。

  皇帝燕尔新婚,春风得意,她要找他,得花大力气。找他不见,只好找陆润,请他代为转达,说想见见让玉和惠主子她们,求皇上成全。

  “我以前满紫禁城跑,现在困在这么小的地方,圈禁似的,抬头四方天,低头四方地,这算什么?主子大婚,我也沾沾喜气,总是该当的吧?去慈宁宫赴大宴不合适,身份不盐不酱的,不招人待见。还是去延春阁,我当差的时候和太妃们相熟,彼此见了面有话说。”

  陆润听了点头,“这会子在太和殿颁立后诏书,布告天下。等朝上散了,我即刻替你传话。”

  她抿唇一笑,有些伤感,“陆润,皇上待你好不好?”

  他没想到她会提这个问题,很认真地思考了一番,“好与不好,见仁见智。他留用我,让我坐上太监里的头把交椅,算是好的吧!”

  颂银怜悯地望着他,“可是你付出的太多了,十年光阴,宁愿在底下衙门当个管事,也不该到御前去。我记得那回太后毒打你,你们瞒得好,连她都给骗了,险些丢了性命。现在想想,要是当时太后当真一心处死你,皇上又不能即时出现救你,你还有命活下去吗?”

  他惨淡地牵动唇角,两眼深深望她,“还好有你,否则明天就该是我的忌日了。”

  一年了,到明天整整一年。她喟然长叹:“所以我希望你能安安逸逸活下去,其实这宫廷一点儿都不适合你。”她不便说得太多,只是提醒他,“好好保全自己,要是能离开就离开吧,外头天大地大,比在这金瓦红墙的牢笼里自在多了。”

  她没头没脑说了这一通,陆润虽起疑,更多还是以为她在自哀自伤,有感而发。他掖着两手看她,“如果你想出去,我可以帮你。但是出去之后怎么样呢,家里人不顾了吗?容家人也不顾了吗?咱们都被人缝上了翅膀,飞不起来了。”

  她轻轻叹口气,事到如今只有遗憾,这么好的人,却又那么怯懦和执迷不悟。

  但他替她请旨,皇帝人逢喜事,轻易就答应了。

  迎娶皇后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娶亲,一位代表一方势力的贤内助是稳固朝纲的要件。国丈既然身为科尔沁王爷,两族通婚等于是结盟。蒙古在关外不易掌控,有了这位亲王的相助,大钦可以开疆拓土,成就又一个鼎盛王朝。所以皇帝的高兴并非小登科的高兴,是政治远见上的建树,是有关于一位帝王宏观掌控的高兴。他忙,没有时间见她,命陆润开解她,提醒她三天后兑现之前的承诺。

  三天后——三天后是个什么样,鬼知道!

  颂银终于单独离开了弘德殿,从凤彩门上迈出去,哪怕还在紫禁城里,她也有种逃出生天的感觉。脚下轻快一路往寿安宫小跑,距离并不远,却因为长久赋闲,体力锐减了,走了几步就气喘。

  两三个月没见到郭主儿,打眼一看发现她瘦了不少。颂银知道她惦记大阿哥,把边上伺候的人支了出去,告诉她,“小主子很好,您别担心。”

  郭主儿点点头,“我料着也好,他在外头,强过在宫里担惊受怕。这孩子多可怜啊,生下来就没有阿玛,眼下颠沛流离的,有家也不能回。”

  她还是那句话,暂时离开,是为更快回来,回来便是主宰,不必再寄人篱下了。她抓紧了她的手,灼灼望着她,“就今晚,咱们一块儿等。如果有人上这儿来请您,那就说明大阿哥复辟成功,您往后就有好日子了。”

  郭主儿惶惶的,一双大眼睛里装满无辜,“哥儿还那么小,全仰仗几位爷了。就是不知道人家什么心思,会不会害了我的阿哥。”

  颂银说不会,“有容家父子在,您只管放心。如果参与的只有一位王爷,或许要担心这位爷近水楼台,以权谋私。现在四位王爷都在,他们会互相制衡,绝不能让谁拔尖的。”

  这叫借力打力,郭主儿哦了声,站起身在屋里旋磨,喃喃道:“容大学士是帝师,当初先帝登基就是他促成的,眼下到了咱们哥儿,他还得扶植咱们。指鹿为马他最拿手,是吧?”

  颂银咳嗽了两声,不好作答。这位大学士在先帝登基一事上的偏颇确实做得显眼,不过外界全当传奇私下传扬,多半以为是个笑话,谁也不敢拿到明面上来说。传扬即是冒犯天威,谁敢质疑皇帝继位的合法性?朝中大臣的家眷知道这事,当然会比坊间更深刻些,所以郭主儿这么说,她也无法辩驳。

  “遗诏是实打实的有,我就在跟前,先帝亲口说的。可惜那时候养心殿叫人拿捏住了,第二天发布先帝驾崩的消息时,豫亲王已经控制住场面了,他们早有预谋。先帝临终,连那些亲信的大臣都被阻拦在外不得觐见,阿哥又小,才落地几个时辰,大伙儿没有主心骨,束手无策。”

  “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私藏诏书?你总是说半截,有意和我打哑谜吗?”郭主儿盯着她的眼睛追问,“是不是陆润?我料着就是他。这个卖主求荣的狗奴才,怪道他官运亨通当上了掌印,就是靠投诚得来的。”

  颂银心里有些不忍,“你不要骂他,他也是可怜人,在先帝手里受尽了屈辱,是个人都会反抗的。”

  郭主儿这才顿住了,她受过先帝那种对待,当时就知道他的喜好和旁人不一样,所以很快明白过来,颂银嘴里说的屈辱究竟是指什么。

  她艰涩地张了张嘴,“罢了,不骂就不骂吧,只是难为你们,多走了这么些弯路。你和容实……和皇上……”

  颂银说:“我等着容实,横竖我没有对不起他。”

  她的难处只怕不比他们娘俩少,郭主儿感激她,用力抓住了她的手,“我说过的,等咱们哥儿出息了,我让他孝敬你,拜你做皇干妈。”

  颂银愣了下,吃吃笑起来,“我可从来没听说过‘皇干妈’这个封号。”

  “怎么没有?就打咱们这儿起头!你祖上是奉圣夫人,是太/祖的乳娘,咱们是干妈,省得想尊号,就叫‘皇干妈’。”

  郭主儿一直满脑子稀奇古怪的想法,和她在一块儿,烦恼也少了许多。两个人结伴坐着,眼巴巴看着太阳西沉,最后一道光线慢慢消失,开宴的时候也快到了。

  “究竟是不是今晚?”她坐立不安,“不会弄错吧?”

  颂银却很沉得住气,“不会错,因为错过了今天,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您坐下等,别转了,转得我眼晕。我来时叫苏拉盯着太和殿的动静,一有消息就来回咱们。”

  郭主儿无措地坐下了,想了想问:“大阿哥会来吧?孩子不会有事吧?万一他们又给他找一新妈,比如先头娘娘什么的,那我怎么办?”

  颂银只能宽慰她,“不会的,先头娘娘因为禧贵人催生的事儿受先帝责罚,先帝直到驾崩都没恕她的罪,她哪里有资格出来蹦达!您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只要他们成事了,您就是太后,跑不了的。”

  “那你就是皇干妈。”

  两个人傻呵呵苦中作乐,笑了半天,笑得牙关发酸,却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宴自然不去吃,反正太妃太嫔的席面设在延春阁,皇太后不过问,去不去都无所谓。这当口谁还有心思吃喝,都屏息凝神静待消息。

  月亮爬上来了,细细的,一条线。天上繁星点点,星辉反倒盖过了月色,闪动着,回旋着,笼罩天地。

  颂银站起身,在檐下站着,眺望太和殿方向。东南方灯火辉煌,照亮了半边天幕。郭主儿到她身旁,绞着手指问:“今夜宫门下不下钥?咱们要是去,能不能让咱们通过?”

  “大宴当夜阖宫庆贺,除了冷宫,是不设门禁的。可门禁虽没有,门防一定有。”她凝眉思量,“要进太和殿只怕要费把力气,后妃不得宣召不能去那里。”

  “那你能。”郭主儿切切说,“你身上还有四品的衔儿呢,皇上没有罢免你的官,你能出入。”

  她摇摇头,“我现在和罢官有什么区别?官袍顶戴全没了,又在弘德殿困了两个月,很难进去。”

  正说话,内务府原先受她差遣的一个苏拉急匆匆从门上进来,扫袖打千儿,“回老祖宗、小佟总管的话,前边太和殿里吵起来了,五爷抱着大阿哥骂街呢!军机处和内阁互相指责,眼看要撸袖子开打。”

  颂银和郭主儿面面相觑,“怎么就吵起来了?没好好说话?”

  苏拉道:“先头是好好说来着,后来保皇派拿天下苍生说事儿,说皇上英明决断,江山得有个能拿主意的君主。大阿哥虽是先帝阿哥,如今才几个月大,拥护他是别有用心,是内阁的人想挟天子以令诸侯。眼下大局已定,谁再提这茬谁就是搅屎棍,使朝纲动荡,等同谋反。”

  皇帝为王之初,除了兵力上对先帝有威胁外,朝中的党羽也不少。他十六岁入军机处,□□年的时间,和那些章京之间多有瓜葛。一朝登基,当初追随他的人都得到了大力的提拔。现在是牵一发动全身,皇帝要出了纰漏,军机处章京的处境就和内阁换了个个儿,谁也不愿意被人捏在手心里,闹起来自然你死我活。

  颂银心里急得厉害,这种事取的就是上风,如果两盏茶理论不出个所以然来,皇帝下令拿人,那就坏事了。

  “太后呢?太后得着消息没有?”

  苏拉说:“这会儿肯定往太和殿去了。”

  她慌忙牵起郭主儿跑出去,出永康左门,恰好看见那个迤逦的队伍,老佛爷身后跟着一干宫女太监,十好几人。她敲了敲郭主儿,她立刻会意了,两个人悄悄赶上去,像个尾巴似的,坠在队伍的最末端,蹭进了右翼门。

☆、第78章

  太后的手段呈雷霆万钧之势,登上太和殿前的丹墀,扬手一拂,广袖在夜风里猎猎招展,“把这些逆贼给哀家抓起来!”

  皇帝为什么没有动兵?因为不能背负铲除同胞的罪名。健在的四个兄弟,四个参与进去,在加上一位大阿哥,要是端了,一端就是一窝。他不好下手,得等皇太后来,皇太后下了懿旨,一来显得他宽仁,二来不显得处心积虑。毕竟今天出席的不单只有大臣,还有宗室和外邦使节,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呢。这件事过后,内阁的人就可以一网打尽了,简直天助我也。

  容实他们那边呢,等的也是太后,她不来,燕绥头上的帽子就是摘了,她也有法子让他继续从政,甚至成为摄政王。所以要堵她的嘴,让她无话可说。只有把他们母子一气儿拿下,日后才掀不起浪花来。

  太后一声令下,果真有用。驻守太和殿一周的警跸开始蠢蠢欲动,人墙缓慢聚拢,形成一个巨大的圆,明火执仗公然镇压起来。容实凛凛站着,抬指一挥,由各个宫门上涌进大批的蓝翎侍卫,一个个穿着甲胄,压刀而立。皇太后锐声大喝:“容实,你敢造反!”

  他向上拱了拱手,“回老佛爷的话,奴才是率众护驾,您怎么冤枉人呢!”

  是不是护驾,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蓝翎侍卫把皇帝亲军都圈成笼中鸟了,只要御前侍卫有异动,这些蓝翎侍卫就敢抽刀相向。蓝翎卫是紫禁城侍卫里品阶最低的,一等侍卫正三品,二等侍卫正四品,三等侍卫正五品,蓝翎卫仅居六品,全由武进士充任,实打实的练家子。一般越不受重视的人,越有凝聚力,那些一二三等侍卫眼高于顶,反倒是蓝翎卫人多,易调度,所以成了容实的膀臂。

  一瞬间太和殿前剑拔弩张,两方势力较着劲,眼看到了一触即发的当口。五爷迈前一步,一手抱着大阿哥,一手豪迈划拉,“都别动,有话说话,不许打架。皇太后说有逆贼,这里哪儿有逆贼?这是我们家务事,兄弟间说话不成么?还要动干戈?叫几位哥子说,咱们进宫来,身上带没带一样兵器?咱们连腰带都束玉的,就是怕有人拿这顶大帽子扣咱们,借机把孝宗皇帝的儿子们一网打尽。老佛爷给咱们定罪,得有个依据,皇上还得听谏言呢,到您这儿,您是一言堂,您比皇上还霸道。”他说着嘿嘿一笑,“要不您上军机处外的铁牌上瞧瞧去,后宫嫔妃妄图干政者杀无赦。于家,咱们都是您的儿子,您不能下死手;于国,您是女流,在慈宁宫安享天年就完了,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五爷虽不上道,但说话滴水不漏,把皇太后堵得哑口无言。

  皇帝则不然,痛心疾首道:“朕忍了这半天,众臣工及宗亲都瞧见了。今儿是朕大婚后宴请宾客的喜日子,闹了这一出,朕脸上没有半点光彩可言。由古到今,哪位帝王受过这等羞辱?你们抱着刚满六个月的孩子来闹事,上对不起天地,下对不起百姓。难道要让这江山交给襁褓里的婴孩吗?众兄弟安的是什么心,大家瞧得真周。”他缓缓抬手向上一拱,“朕即位,前有先帝圣意,后奉太后慈命,皇位来得正大光明。朕本不该和你们多费唇舌的,通通拿起来,交刑部都察院会审就是了。可朕慈悲,不愿见手足相残,瞧在皇考病前叮嘱兄弟和睦的份上,也不予计较了,几位哥子就此罢手吧!”

  他冠冕堂皇说得漂亮,什么叫不予计较?当下不计较,擎等着秋后算账。当皇帝的都有一副锦心绣口,黑的能说成白的。颂银担心几位王爷萌生退意,悄悄拽着郭主儿潜到了容实身旁。伸手拽拽他的衣袖,他低头冲她浅笑,“放心。”

  郭主儿看着五爷手里的大阿哥,急得泪如雨下,轻声嗫嚅着:“我的哥儿……我想抱回来……”

  颂银勉强劝慰住她,“快了,要不了多久,已经到了这份上,再等一会子。”

  丹陛上的皇帝龙袍金冠,不动如山。他早就看见她了,她又回到容实身边了,他脸上有失望,也有愤怒。早该想到的,只怪自己心急,由得太后处置大阿哥。太后是好意,怕大阿哥留下成为隐患,将来江山必须回归正统,他的儿子没有继位的权力,于是她听信了颂银的调唆,果真把大阿哥过继出去了。这么看来,一切早就有预谋,那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是彻底反他了。枉他一片真情待她,女人的心只要不在你身上,再多的努力都是白费力气。原来她说的是真的,她的心里住进了一个人,无可取代。那个人终究不是他。

  一旁的陆润涩然看她,越过重重的人墙,仔仔细细审视她。她今天说的话都是有隐喻的,他隐约察觉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并没有同皇帝说。因为上回先帝驾崩时,他曾经愧对她,现在她做任何决定,他都不想阻挠了。

  长久以来看着她的痛苦,自己心里也难受。她一次次被逼得走投无路,她原不该过这样的日子。帝王之爱是利刃,容实的爱是涓涓细流,颂银太过刚强,她更适合后者。他的爱情,到现在也没有对她诉说过,他怕说出口,会玷污了她。他知道什么对她最好,自己做不到,希望有人代他完成。可是眼下局势紧迫,四王兴师问罪,容实佣兵入禁廷,都是极重的罪,不成功便成仁。他站在这里,静静斟酌,料想他们应当还有杀手锏没使出来,如果不是有备而来,何以同皇帝摊牌?

  果然的,简亲王蹙起了眉头抱怨:“都是男人大丈夫,兜什么圈子!该亮相亮相,时候不早了,办完了事儿,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说完见皇太后要张嘴,他抢先一步制止,“您别说话,咱们敬您,叫您一声皇额娘,可您那心偏得,都长到耳朵眼儿里去了。别说我大逆不道啊,我就是这脾气,有话藏不住。你们都瞧见当初的先帝爷了,老佛爷几时拿他当儿子看待?横竖我是不明白,自己亲生的能这么狠,都说天家无情,就打这上头来。真有几个做到这份上?世上少有吧,偏巧在咱们家了。”他痛痛快快发泄了一番,扫扫袍角道,“好了,我说完了,干正事儿吧!”转头叫老五,“遗诏呢,别藏着了,该拿就拿,真打算拖到三更啊?”

  所有人皆哗然,提到遗诏,顿时就蹦出了无数的遐想,一时交头接耳,惊奇难抑。

  五爷把大阿哥交给边上的太监,郭主儿见了,迫不及待奔过去,把孩子抱在了怀里。大阿哥对母亲的味道还没忘,感觉到了,大睁着眼睛打量她,似哭似笑地哼哼了两声,低头直往她怀里钻。五爷瞧了他们母子一眼,示意人来保护,自己接过一卷明黄色的卷轴,打开叽哩咕噜用满文诵读起来。

  一般的诏书都得以满汉两种文字书写,汉文是方块字,一撇一捺有时候能够篡改。满文纠结屈曲,内容上是个佐证,亦无法修改。只是满人入关多年,早就已经汉化了,念满文,很多人都听不懂,呆怔着两眼一脸木讷。

  恭亲王扫视了众人一眼,换成汉语,一字一句朗声宣读:“朕以凉德,缵承统续,必以敬天法祖为首务,十余年夙夜孜孜,寤寐不遑。然朕福浅,而立之年未得良嗣,乃朕之罪也。朕痼疾愈深,恐难为继,今贵人郭络罗氏育有一子,实为朕之皇长子。著令立皇长子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即皇帝位。尔王大臣佐理政务,辅弼嗣皇帝郅隆之制,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阶下亲王洋洋洒洒百余字,读得正气凛然,丹陛上的人不动声色,眼风却如刀片,早将陆润千刀万剐了。

  当初知道他手上有遗诏,可是百般相逼,他只称没有,可见早就有防他的心了。他曾经想过要把他灭口的,但又忌惮这封遗诏的下落,唯恐落进内阁的手里。他对他也不算薄,掣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怜恤他在先帝那里受到的屈辱。抬举他,升他的官,可为什么最后还是落得这样结局?他的良心呢?

  他看着台阶下神色各异的臣工宗亲,忽然有些晕眩,军机处的人自然是不能坐看事情发生的,一人跳出来大声疾呼:“自先帝驾崩至今,半年过去了,既然有遗诏,为什么等到现在?可见遗诏是伪造的,诸王意图谋反,论罪当诛!”

  又是一阵喧哗,宗室里的老成亲王高声道:“遗诏非同小可,当时为什么不拿出来?是谁藏匿的,总要有个说法。”

  可陆润知道,那封遗诏并不是先帝留下的,分明是他们私造。他向颂银那里望去,让玉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偎在颂银身旁凄然看着他。这么多人,如果复辟不成功,都是死路一条。他感觉到皇帝的视线,刀锋一样凌迟他。他缓缓叹了口气,人堆里走出个太监来,鹰隼一样的眼睛紧盯着他,是谭瑞。

  他心头一条,他居然还活着!那么他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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