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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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兰继续道:“侯爷跟我说了,过两年再给你谋个好出身,将来成家立业就好了。”

“不不,不必…我娘说,叫我多跟侯爷几年…眼下就好,就好。”谢昂一边辞谢,一边在肚里哀怨侯爷为甚给他摊上这么个差事,主母和侯爷的前任外室——多尴尬的话题。

明兰又柔声说了几句,见谢昂始终羞羞答答,终于泄气道:“侯爷忙得厉害,叫你跟我说说,你就说罢。”

谢昂目光茫然:“说?啊!哦…那事儿…”他心中一团乱,“这个…从哪儿说起呢…”

屏风后传来平静的声音:“就从你见到曼娘时说起罢。侯爷说,还是你最先发现她们母子的。”

谢昂叹口气:“也不算发现,实是…”他停顿了下,似乎在想如何措辞。

“那是刚收复西辽城不久。前段缩在草甸子里,装了大半个月的孙子,总算在粮草耗尽前引出了单于大军,血战一场后,咱们大获全胜,可也死伤不小,便到西辽城里休整。那日,神箭营的小薄将军忽来寻我,说他帮着去城北土窑给饥民放粮时,遇到一领着病重孩童的妇人,自称是咱们侯爷的家眷,说的有鼻子有眼…”

谢昂咽了口唾沫,想去窥伺主母的脸色,结果只看到屏风上的吕洞宾正在自命风流的捋胡须,何仙姑看人的眼神很风骚,他只好继续道:“我吓了一跳,赶忙过去看,谁知竟是曼娘姐…呃,我早先在江淮时就识得她的…”

那时,曼娘处处以顾夫人自居,着意结交车三娘夫妇等人,还非常主动的对一众小兄弟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他也跟旁人一道起哄着叫过她‘嫂子’——想及往事,谢昂更不安了,再次想去看主母的脸色。

结果,吕洞宾还在捋胡须,何仙姑继续风骚。

“我不敢自作主张,忙回去报了侯爷。侯爷跑去一瞧,什么也没说,便把她们母子带了回去,可怜昌哥儿已重病的昏迷不醒。”他微微叹息,当初他还将那男孩举至头顶过,“军营重地,不好随意进人,侯爷便将人带至一小院,先找了大夫去瞧昌哥儿。”

其实没这么简单,他省略了些叫他不舒服的事。

到了小院后,顾廷烨面色极难看,张口就问:“你来干什么?!”

曼娘饱含热泪:“二郎,我来与你生死相随呀!哪怕死,咱们也要死道一块儿!”以及诸如此类的肉麻话。她并不知前日大胜,只道听途说,还以为张顾大军是龟缩在西辽城中。

亏得当时小薄将军已遣散众人,院中只有谢昂和几名亲信,回营后,众兄弟闲聊——

一个说:“生死相随?!唱戏呢!怪恶心人的!”兄弟,还真叫你猜中了。

另一个说:“死什么死!哥儿几个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眼看回去就是荣华富贵,这丧门星说什么疯话!若不是…看老子捏死她!婆娘嘛,男人出门打仗,就该好好在家伺候老人带孩子,跑来添什么乱?!”

一个有些知情的道:“我听说咱们副帅早年在江湖上混过,少年人嘛,风流,大约沾上了个甩不脱的女人!”

又一个出来插嘴:“瞧那娘们,要脸蛋没脸蛋,要身段没身段,老得跟我娘似的,咱们副帅相貌堂堂,瞧上她什么了呀!”

“莫不是榻上本事好!?老货老货,才去火哦!”

——荤段子上场,哄堂大笑。

军中女子只有洗衣妇和营妓,又不能常去光顾,一帮大老爷们闲时只能说些上官的八卦来解闷——再说了,良家女子哪有曼娘这等轻佻的行径,这等不尊重的说话。众兄弟虽无恶意,但口气中自然带上些鄙夷和轻蔑。谢昂听得难受,暗替顾廷烨难堪。

他晃晃脑袋,赶紧继续说下去:“…谁知,昌哥儿已是重病不行了。不论随军的大夫,还是城中的名医,瞧过后都说没救了。公孙先生说,若在繁华的大城里还好说,可西辽那种穷乡僻壤,又逢流民肆虐过几阵,缺医少药的,连吃的都不大够…唉…”

屏风那头轻轻‘啊’了下,清脆的瓷盖碗相撞声,里头道:“难道,昌哥儿…死了…?”

谢昂低低道:“是。已化了骨灰,请后头的公孙先生带回来,到时再入土下葬。”

“那曼娘呢?”明兰急急道。

昌哥儿是顾曼二人间唯一牵连,这会儿死了,曼娘能善罢甘休?

谢昂沉默了会儿,口气艰涩道:“从曼娘被带回去起,侯爷就将她们母子分隔开…到死,都不肯叫她再见昌哥儿一眼…”

他虽幼时胡闹过,但总的来说,人生坦荡光明。那几日于他,几可说是噩梦,他只盼以后再不用记起,偏此刻还得细细说给主母听。

曼娘一开始紧着纠缠男人,可侯爷根本不理她,只叫人将她关在屋里,给吃喝衣裳。没几日,京城辗转送来一封刘正杰的信,侯爷看过后,叫人开锁。曼娘一出来,就迫不及待的要诉说自己的深情和不易,侯爷一言不发的听着,曼娘自说自话了半天,直说的口干舌燥,涕泪横流,终于住了口。

侯爷这时才开口,很平静的:“说完了?那么我说。当初我跟你说过,倘若你再敢进京,再敢去纠缠明兰,我叫你这辈子见不着昌哥儿。我的话,你记着么?”

曼娘不死心,又哭又说:“你还提她?!她在京城吃香喝辣,根本不在意二郎的死活!只有我,只有我惦记,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才见到了你…”

侯爷不理她,撂下一句:“我说话算话,从此刻起,你休想再见昌哥儿一面。”然后扭头离去。

曼娘又被关回屋里,开始嚎哭着要见儿子,大夫奉命来告诉她,说昌哥儿正用人参片吊着命,就在这几日了。曼娘不信,说侯爷要骗去她的儿子,满嘴诅咒叫骂,几日都不歇;骂累了,开始哀哀哭求,不停的哭,每天哭,哭得好像嗓子冒血了,哭的满院的人都快疯了…

终于侯爷又得空回来了一趟,叫放出曼娘来见。

曼娘前面说了些什么,谢昂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最后,她瞪着血红的眼睛,蓬头散发,状如疯癫:“二郎,难道你真的对我没有半分情义了么?”

她其实早已哭哑了,偏还捏着尖细嗓子,仿佛在台上唱戏般,拿腔作调,语意婉转,配上砂石般嘶哑粗糙的声音,竟如鬼魅般阴森——彼时西辽城里懊热不堪,可听见那句话,谢昂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侯爷第一次对着曼娘露出表情,那么反感,那么倦怠,甚至带了几分匪夷所思:“你到底要我说多少遍,很早很早起,我就厌憎你了。”

他叹了口气,“我是真的,对你早就没情分了。为什么无论我说多少遍,你总也不肯信。”

粗莽了小半辈子的谢昂,头一回听出这两句话下的深深的无奈。

曼娘傻呆呆的像抽空了精气,只余一具空壳,也不再哭闹。几日后,昌哥儿过世,火化前,侯爷让曼娘去看一眼。

公孙先生也是早识曼娘的,与旁人不同,他初见曼娘就十分厌恶,于是当场讥讽道:“这孩子本就不甚健壮,还被你硬带着千里奔波,忍饥挨饿,病又不得及时医治,白白拖死了一条小命,都是你这好母亲的功劳!”

对着儿子的尸首,曼娘痴痴笑着,忽然满嘴胡说八道起来,半说半唱,又时哭时笑,旁人也听不清楚,只知道她抱着儿子尸首,直说要回家。

明兰指尖微颤,午后温暖的阳光似乎突然冰凉一片,好像小时听聊斋里的故事,妖异诡秘的鬼怪,从地底下潮湿的土壤,酝酿出可怖的阴冷。

她颤声道:“曼娘,她…她疯了…?”

谢昂点点头,忽想起隔着屏风主母瞧不见,赶紧出声:“没错。公孙先生和几位大夫也都这么说。”

说到这里,他也是唏嘘不已。

他是正经的良家出身,家有薄产。父亲早亡后,寡母宠溺得厉害,纵得他每日在市井中胡闹,顽劣不堪。十五岁时闯下大祸,险险没命,被顾廷烨救下后,开始老老实实的过日子,每日扎马步,吊砖块,练习刀枪棍棒,还要写字读书——顾廷烨从不客气,那阵子他没少挨揍,终长成了今日叫寡母骄傲欣慰的谢昂。

顾廷烨于他,可谓半师半主,他既畏又敬。

当初他还暗暗羡慕过,想这位顾大哥就是有福气,哪怕流落江湖,也有红颜知己相随,可这一路看来,却是愈发心惊害怕——这哪是红颜知己,简直是索命债主!

有件事,他谁也没告诉。

那时有个羞涩的邻家女孩,扎着红艳艳的头绳,模样秀气,暗中恋慕着顾廷烨,常来送些衣服鞋帽,车三娘觉着她人品不错,既然顾廷烨死活不喜曼娘,便想等那趟买卖回来,把这姑娘说给他为妾,好日常伺候。

曼娘得知此事后,没露半分不悦,反拼命善待那女孩,自责不讨顾廷烨喜欢,把那女孩感动当曼娘如亲姐。某日深夜,那女孩不知何故跑去一条僻静巷子,被三五个恶徒欺侮了。

女孩次日就投湖自尽了,红色的头绳漂在水面上,良久才下去。

顾廷烨回来后,没人提起这件事。

很久之后,谢昂才意外得知真相——是曼娘诓那女孩深夜出去的。

顾廷烨虽也混江湖,和众兄弟同吃同睡,毫无架子。可他的孤僻倨傲,他的讥讽自嘲,甚至某些不经意的细致习惯,总无时不刻流露出他与众不同的高贵出身。

众兄弟从不敢随意跟他打趣,造次。

谢昂更加不敢。

他想,反正顾廷烨也决意不要曼娘了,自己就别多嘴了,徒惹侯爷不快。只不知旁人是否晓得内情,反正那之后,车三娘再不肯理曼娘。

叹口气,正要接着说,忽听背后一阵熟悉的稳健脚步,他忙起身拱手:“侯爷回来啦。”

胡子笑着迈步进来,挥手挪开屏风,“放这劳什子做甚?”然后坐到明兰身边,将下巴搁到她肩上,亲昵道:“下午睡过没?别是我走后,一直说到现在罢。”

明兰扯出笑:“小谢兄弟说故事的本事好,我听得都入迷了。”

“哦,是么?”胡子浑似不在意。

谢昂感觉额头冷汗滴下,仿佛回到十几岁时,又要挨揍了。

谁知,胡子居然冲谢昂笑笑:“得了,你回去歇着吧,明儿咱们还得忙。”

谢昂如临大赦,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天气渐热,胡子在外头跑了一圈,早是浑身大汗,到净房中匆匆浇了两瓢温水冲洗,换了身干净的白色绫段中衣出来。

他搂着明兰再度坐回去,“老耿惧内的毛病更重了。从郑家出来,我叫他来家里吃杯茶,他死活不肯,跟有鬼在后头撵似,死命打马回家。”

明兰揉着他湿淋淋的头发,“郑家两位姐姐可好?怕是累坏了罢。”

胡子拧了她一把,瞪眼道:“女眷的事我怎么知道?!”又叹,“可郑大哥…唉…,足瘦了一大圈,听说还呕了血。”

说到这里,夫妻俩一齐唏嘘郑家的离奇际遇。

胡子四处看了下,“两个小子呢?”

“团哥儿不肯睡觉,要找姐姐顽,叫崔妈妈抱去了。阿圆饿了,叫乳母抱去了。”

胡子皱眉道:“既饿了,为甚你不喂?”他还记得生长子时,头两个月大都是明兰喂的。

明兰扭着帕子,懊恼道:“这回,我没吃的给阿圆。”

胡子摸着她微黄的发梢,内疚道:“都是我不好,连累你没好好休养。”

明兰叹道:“是呀!谁家都有麻烦的亲戚,可哪家也没咱们三弟这么厉害的。比蓉姐儿的娘,也不遑多让。”老公还不错,可惜要捆绑销售给你两个死敌。

胡子神色一冷,又柔声道:“适才,你们说到哪儿了?”

明兰犹豫了下,才道:“说到昌哥儿没了,曼娘疯了。”然后去看他的神色。

胡子并无半分阴郁或尴尬,泰然自若的坐到明兰对面,执壶倒茶,先自饮一杯,才道:“其实到那地步,下头也没什么可讲的了。不过…”

他抿了下唇,“我还是说说罢。”

明兰直了直身子,表示洗耳恭听。

“这回出门时日久,反能静下心来想些事。张老国公老笑话我,说我以前想太少,现下又想太多。可我不能不想。以前的我,做什么都错,说什么都没人信;愿意信我,好好听我说话的,只有曼娘…谁知,还都是演出来的。”胡子自嘲一声,将把玩的茶盏平平放下。

“曼娘是个极好的戏子,可惜没得登台,不然定能成个红角儿。”胡子仿佛在说一个陌生人,而非一个与他纠缠了近十年的女人。

“初识她时,我觉得她是一潭清可见底的泉水,心思简单,性子温柔。待我知道她用心之深,什么身世可怜,什么兄长外逃,乃至余家…我当时觉她是一潭浑水,布满蛛网,污浊不堪。及至后来嫣红过世,我方才惊觉,她实为见血封喉的毒水!”

明兰暗自吐槽:若非被老娘喝破了,不论清水,浑水,毒水,你还不一样喝得欢。

“其实,甫知她本来面目时,我并没很怪她。不论是骗我数年,还是搅黄余家亲事,引嫣红去闹事…我觉着,只缘她对我一片深情。说实话,那会儿我虽气曼娘骗我,但心里还有些隐隐高兴。到底,她不是为着侯府,而是看中我这个人,想跟我名正言顺的做夫妻罢了。”

明兰想撇嘴,忍住了——人家喜欢的未必是你,不过是一个可以实现她梦想的男人而已,可以是任何有本事有担当的高门子弟。

谁知胡子下一句就是:“后来我才知道。她为之深情的,根本不是我,而是她的执意,她的妄念。”

明兰默了。

“当时我尽管没很怪她,但有一件事,我心里是透亮的。曼娘数年来能诓得我团团转,而未露一点马脚,可见厉害。我当时就明白了,她是不可能甘心居于人下的。除非我娶她为妻,否则她若为妾,定不会放过主母…可是,我从没想过娶她为妻。”

幼时老父对自己的种种嘉许,其中就有期望自己能娶一房好妻室。可究竟怎样才是好妻子呢?老父说不明白,动不动四个字四个字的教训,什么家世清白,品行端方,温善贤良,大方得体——若是娘家再有些助力就更好了。

小男孩并不解其中的深意,懵懵懂懂间,记在小小的心底。

胡子凝视明兰,微微而笑,“你曾说我,‘瞧着放荡不羁,骨子里却是最守规矩的’。那会儿我气得,直想把你丢回江去。不过回去后,辗转深思,觉得还真有些道理。”

明兰反射的缩了下脖子,呵呵呆笑。

“怯怯柔弱的神情虽很惹人怜爱,但哪家的高门正室是这幅模样的;出身卑微不是错,但缺乏足够的教养,无法大方得体的待人接物;曼娘擅女红,能唱会跳,还懂些经济学问,然而见识浅薄,每每诉苦毕,接下来,就跟她没话说了。”

便是在他将曼娘当做一潭清泉时,也不认为她能做自己的妻子。

像‘臣不密,失身’这种话,曼娘非但说不出来,就算硬记了下来,怕也无法理解其中深意。而他将朝堂见闻和来往人情说与明兰听,明兰非但能懂,还能吐槽得头头是道。

…他只是同情她的身世,敬佩她的骨气,喜欢她的柔顺劝慰,想照顾她,给她衣食无忧的下半辈子,仅此而已。结果,什么身世,骨气,柔顺——居然还都是装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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