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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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变,跟老子换换,我只吃肉松的!”那个少年,一头鸟窝似的乱发,笑着凑到一个瘦瘦小小的少年身旁。

阿衡闷着声,笑了起来。

辛达夷唤做小变的男生,是班上有名的优等生,叫做卫旭,长得清清秀秀,声音细细小小,爱和女孩子一起跳皮筋踢毽子,辛同学闲着无事,给起了外号——“小变态”,简称“小变”。

卫旭虽然个性柔柔弱弱,像极女孩儿,但是毕竟是男孩子,生平最恼别人喊他”小变”,尤其是这罪魁祸首辛达夷喊的,听到他嚎的一嗓子,面色发青,“哼”了一声,摇曳着杨柳腰,款款携着肉松面包离去。

“哟哟,大姨妈,把小变惹恼了,小心今天他带全体女生讨伐你!”旁边其他的男孩儿笑得东倒西歪。

“滚滚!谁怕那帮丫头片子!”辛达夷撇嘴,满不在乎“你们谁有肉松面包,跟老子换换!”

男生都不喜欢吃甜东西,听了他的话,作鸟兽散。

阿衡看着手中的肉松面包,犹豫了片刻,跑到他的身旁,笑着伸出手上的面包,对辛达夷说——“换!”

少年的眼睛在乱发中很是明亮,可看到阿衡时,却变得有些复杂,抓住手中的草莓有些别扭地开口——“我不饿了!”

随即,漂亮的抛物线,草莓面包扔进了垃圾箱,然后,转身离去。

阿衡有些呆怔,看着垃圾桶里孤伶伶的面包,叹了口气,捡了回来,拍拍上面沾到的尘,小声用吴音开口——“一块五一个的。”

“阿衡?”有些疑惑的声音。

阿衡转身,看到了思莞,虽知他听不大懂江南话,但是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你买了两个面包?正好,给我一个吧,快饿死了!”少年笑着伸出手,那双手很干净修长,他看着阿衡,轻声抱怨着“今天学生会开会,忙活到现在才散会,刚刚肚子有些饿,去了小卖部,面包已经卖完了!”

阿衡有些感动,把手上的肉松面包递给了思莞。

“我想吃草莓的。”思莞嘴角的酒窝很扎眼,楼梯上来来往往的女生看得脸红心跳。

阿衡笑了笑,摇了摇头——“脏了。”

思莞微笑着表示不介意,阿衡却背过了手,笑得山水明净。

她抱着草莓面包,到了教室所在楼层的回廊上,打开纸袋,小口地咬了起来。

阿衡说不准草莓面包和肉松面包的差别在哪里,只是觉得草莓酱甜味淹过酸味,并不是她尝过的草莓的味道,但是叫做草莓面包又名副其实,着实奇怪。

不过,很好吃。

立冬的那一天,下了雨。张嫂千叮咛万嘱咐,让她早些回家,说是言老爷子请温家全家吃饺子。

言老爷子,是阿衡爷爷的老朋友,一起上过战场流过血换过生死帖的好兄弟,以前两人未上位时,一个是团长,一个是政委,一文一武,好得穿一条裤子。本来说是要当儿女亲家,结果生的都是带把的,也就作了罢。

思莞本来说放学要同阿衡一起走的,结果被学生会的事绊住了,阿衡在办公室外等了半个小时,思莞过意不去,便假公济私,推说有事,拿了办公室储用的伞走了出来。

“冷吗?”思莞撑着伞问阿衡,星眸温和。

阿衡戴上了连衣帽,摇摇头。

两人安静地走在伞下,一左一右,一臂之距。

冬日的风,有些刺骨,雨一直下着,清晨还是细雨,到了傍晚,已经滂沱。雨水滴入泥土中,慢慢吸收,经年失修的小胡同有些难走,脚下都是稀泥。

两人躲着泥走,却不想什么来什么,被骑自行车经过的下班族溅了一身泥。

少年少女掏出手帕,手忙脚乱,顾此失彼,被雨淋湿了大半。

“跑吧!”思莞笑了“反正衣服都湿了。”

阿衡在水乡长大,小时候淘气,凫水,摸鱼,更有梅子黄时雨佐伴年华,因此,并不惯打伞,现下,思莞提议,倒合了她的心意,冲思莞点了点头,便冲进了雨中。

阿衡在雨中小跑,却感到这里的雨和乌水镇的完全两种模样,远方的温柔沾衣,眼前的刚硬刺骨。两种不同的感觉,天和地,勾起了心中那根叫做思乡的心弦。

思莞静静走在雨中,静静温和地看着阿衡的背影。

他的脸上有冰凉如丝的雨滴过,眼睛一点点,被雨水打湿,回忆的旧胶片在雨中模糊而后清晰起来。

他见过的,一幕一幕,黑白的电影。有个女孩曾经调皮地扔了他手中的雨伞,握着他的手,在雨中奔跑。他习惯于勉勉强强跟在那个女孩的身后奔跑,习惯于有一双小手塞进他的手中,习惯于在雨中看着那个女孩比之以往长大的身影,习惯于唤她一声“尔尔。”

他的尔尔,那片笑声,在冬雨中,却像极了燕子呢喃人间四月天。

他是尔尔的哥哥,曾经以为的亲哥哥,可是莫名的一夜之间,和最亲的妹妹,成了陌路之人。

有时候,他恼着爷爷,既然明知真相,明知尔尔不是他的亲妹妹,为什么放纵着他们如此亲密?由着他们把血液混到彼此的身体内,才告诉他那个朝夕相处的最亲的人与他毫无关系。

彼时,前方的阿衡摇着手对他微笑,他却无法对她微笑,连假装都无力。

人间四月芳菲早已落尽,一束桃花悄悄盛开,却不是原来的那般明艳。

回到家以后,家中已空无一人,温爷爷留了一张纸条,说是先去言家,让他们放学后尽快赶到。

阿衡和思莞匆匆换掉湿衣服,便离开了家门。

这时,雨已经停了。

“言家,哪里?”阿衡好奇。

“你见过的。”思莞笑了,引着阿衡绕过花园,顺着弯弯的石子路,走到参天大树后的白色洋楼。

“到了,就是言希家”思莞揶揄一笑,可人的俊俏温柔,修长的指指向洋楼。

“可巧,言爷爷,姓言。”阿衡恍然。

思莞不若平日的举止有度,大笑起来,眼睛明亮。

巧在哪里,言爷爷不姓言,难道还要跟着他们姓温?

“温老三,你家的这小姑娘有意思!”爽朗的笑声,粗大嗓门,震耳欲聋。

阿衡定睛,才发现门已经打开,站着言希和一群大人,脸顿时红了起来。

爷爷看着她,笑意满眼,左边站着温妈妈,右边是一位十分魁梧高大的老人,微微发福,头发斑白,眉毛粗浓,眼睛炯炯有神,不怒自威。

言希美貌惊人,与老人的相貌南辕北辙,但眼中的神采,却像极了他,同样的骄傲,同样的神气。

“言爷爷好。”思莞有礼貌地鞠了躬,笑嘻嘻地站到了言希身旁,两个少年开始嘀咕。

“阿衡,打招呼呀,这是你言爷爷。”温妈妈看着阿衡,脸上也带了难得的笑意,想是也被女儿逗乐了。

自从阿衡来到温家,今天是温母,第一次打正眼看着女儿。

她是她身上的一块肉,可是,离开了身体,却没有一日疼痛,这让她迷惑,因此给了自己理由更加深切地爱着一点点抚养长大的养女思尔。

她离去时,做母亲的不知,回来时,满腔的母爱已经寄托在另外一个明亮贴心得像自己的太阳一般的女孩,这让她,情何以堪。

因此,她拒绝着荒谬的事实,把亲生的女儿拒之门外。

她是个长情的女子,在养女身上的满腔爱意既然收不回,那就继续爱下去。

至于眼前的女孩,把她当作寄养在自己家的孩子照顾,便好。

“言爷爷。”阿衡的普通话依旧笨得无可救药,但是弯着腰的姿势,却规规矩矩。

“阿衡,温衡,好!好名字!”老人笑了,看着阿衡,益发怜惜。

当年的事,是他一手促成,他对这女孩儿,满心的愧疚和心疼。

“言帅,你倒说说,这名字好到哪里?”温爷爷笑眯眯。

“好就是好,我说好就好!”言帅横了温老一眼,浓眉皱了起来,带着些微的孩子气。

“没天地王法了!”温老嘲笑。

“三儿,你别给我整这些弯弯绕绕的,老子是粗人,扛过一辈子枪,可没扛过笔杆子!”言帅眼睛瞪得极大,语气粗俗。

“衡,取《韩非子·扬权》书中,一句‘衡不同于轻重’,世界万千,纷扰沉浮,是是非非,取轻取重,全靠一杆秤。我家的小丫头,正是有衡之人。”温老看着孙女,眸中闪着睿智。

言帅捧腹大笑——“三儿,你个老迷瞪,谁把自家丫头比成秤砣啊?”

温老摇头,直叹气。

阿衡的眼睛却亮了。

她幼时父亲取名“恒”,意指恒心,与弟弟的名字“在”在一起,恰好“恒在”,是希望他们二人长寿,承欢膝下,只是后来,上户口时,户籍警写错了字,这才用了“衡”字,其实并不若温老所言,借了古籍取的名儿。

但,这番雕琢过的温和言语,却几乎让她折叠了心中所有的委屈,连望着爷爷的眼睛,都欢喜起来。

“老头儿,什么时候吃饺子,我饿了我饿了!”言希听大人说话,并不插嘴,这时得了空,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言帅,模样十分乖巧,话却十分不乖巧。

“奶奶个熊!你喊我啥?!”言帅恼了,家乡话蹦了出来,弯腰脱了棉拖鞋,就要抽少年。

少年却机灵地躲到了温妈妈身后,对着言帅,做鬼脸,吐舌头,一脸天真烂漫。

阿衡看着他不同于平时的高傲目空一切的模样,呵呵小声笑了起来。

“你看,妹妹都笑话你了,真不懂事!”蕴仪笑着拍了拍少年纤细的手,转眼看着言帅“言伯伯,你别恼,小希就是小孩子脾气,无法无天的,淘了点儿,您还真舍得打他呀?”

“看在你妹妹的面子上,今天饶了你!”言帅眼睛瞪得圆溜。

“老言你也就逞逞嘴上风!”温老笑骂。

老言宠着小一辈,在他们一帮老家伙中是出了名的。言希小时候就皮,他恼得很了,就要抬手打人,可巴掌还没抡圆,那孩子就哭得跟狼嚎似的,边哭边唱“小白菜,地里黄,三岁没了爹,五岁没了娘…”,左邻右舍齐齐抹泪,尤其是大妈大婶儿,指着老言的鼻子骂他狠心孩子长成这样基本都是老言家烧了高香有个三长两短你怎么对得起祖宗八辈儿!老言瞅着孩子大眼睛泪汪汪忽闪忽闪的,越看越飘飘然,张口就说那是,也不看看谁的孙子,哪家孩子有我孙子好看,老温家的老陆家的老辛家的加到一起统统不够瞧!

哪知,这话传了出去,老辛不乐意了。两人自小是同乡,一起参的军,一起入的党,一起提的干,一起升的团长,首长们老爱拿两人比较,俩人互相瞅对方都不顺眼,军衔越多,梁子越大,偏偏分房子,又分到了一个院子里,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娶媳妇比,生孩子比,生孙子更是要比。言老头说言希比他家达夷好看,老辛哪能乐意!抱着孙子辛达夷就找老言理论——“你奶奶个熊!凭啥说俺达夷没你家言希好看,你瞅瞅你家言希,那嘴小的,吃面条儿都吸不动,跟个丫头一样,没点子男人气,你还真有脸说我都替你害臊!”

老言大手一拍,也恼了——“你奶奶的奶奶个熊!你家辛达夷就好看了,一头乱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抱个猴儿呢!娶媳妇儿没我快,生儿子没我快,生孙子你儿媳妇结婚憋了三年哈才生了一个猴崽子!猴崽子就猴崽子吧,还是个哑巴娃,一场朋友我都不好意思说你!”

当时,达夷都快三岁了,还不会说话,而言希,两岁的时候都会满大街地“叔叔帅帅阿姨美美”地骗糖吃了,三岁的时候飙高音基本接近高音家水准,虽然没一句在调上,但是,这已经深深刺痛了老辛那颗孱弱的老心脏,天天抱着辛达夷痛骂言氏祖孙,辛达夷听得津津有味,终于,三岁零三个月又零三天开了尊口,第一句话,张口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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