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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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只有柳石堂这样的人才能在冻雨灾难中安闲度日。而崔冰冰的父亲在这么一场史无前例的冻雨灾难中忙得不可开交,一把刀频频出手。更加忙碌的是揾饭吃的年轻人,春节后第一场应届生专场招聘会现场人潮汹涌,进场人数更胜往年,可见,谁都清楚今年就业之不易。

另一边,外来务工人员的求职行动也早早启动。因为风雪所阻,好多外乡人滞留本地,春节长假还没结束,他们已经将工业区周边的职介所围得水泄不通,仿佛去年年底在珠三角和长三角一带爆发的民工荒全部到这里了。腾飞与腾达门口经常有三五成群的年轻力壮的人前来询问要不要招人。但即使以养人才出名的柳钧,也在新的劳动合同法下选择观望了。因为不知道即将推出的劳动合同法细则又是如何规定,大家还是小心为上。毕竟市面上不缺具备工作经验的熟手,而在新法下培养一张白纸的大学生是更大冒险,还是交给别家实力雄厚的公司去做吧。

很快,崔冰冰从她同行那儿获得一个情理之中的消息,钱宏明于节后刚刚申请的一笔2000万信用证卡在审批环节,估计今年这种从紧的金融环境下是开不出来了。其实,银行还是清楚钱宏明们开这种信用证出去是做什么的,遇到信贷收紧,自然先卡到的就是他们。崔冰冰也估计,柳钧去银行开承兑汇票的难度也将平添许多,而贴现时候银行会要求工厂提供更多交易证明。

柳钧想到钱宏明那辆刚刚上牌的崭新宾利,按说,买得起这辆车子的钱宏明应该不会太受二千万信用证开不出的打击。但他还是小心为上,向身为行家的太太请教:“二千万会不会压垮宏明?”

“不会。”崔冰冰说得很清楚,“钱宏明做的本来就是拆东墙补西墙的民间融资,银行贷不到二千万,他只要肯出高息,总能从市面上借到。他有的是路子,民间多的是钱。”

柳钧奇道:“为什么我借不到民间的钱,那么多民间的钱为什么不来砸我,我还是去年市里评的优秀科研创新企业呢。”

但崔冰冰只是斜睨他,懒得回答。因为柳钧早在若干年前已经知道答案,一再地问,无非是心理不平衡而已:“不过,有一就有二,我担心钱宏明接下来还会被拒贷。如果再东来一笔二千万,西来一笔三千万的,他就麻烦了。嘉丽节后还有零钱给你存起来吗?”

“刚给了五万,据说其中有小碎花收到的压岁钱。这个你别担心,宏明再紧也不会苦到妻女。”

“我又没说他会苦到嘉丽,我只是提醒你,哪天你收不到一月一次的零钱,说明宏明有问题了。”

春节刚过,柳钧就遭遇协议退订。三台几乎装船的F-1被暂时封存,因为外方来人协商中止合作,愿意根据合同约定赔款。这是柳钧遭遇的第一次国外退订,他自然是抓住外方来人问个清楚。外方来人说,他们的公司财务状况遭受严重打击,无法维持扩张局势,唯有毅然停止扩张,保存实力。但具体原因来人也说不清楚。柳钧唯有转告罗庆,想方设法将退订的三台为外商量身定做的F-1在国内推销出去。而谁都知道,推销这种量身定做的设备,一靠机遇,很难找到正好也需要这种特定参数F-1的国内公司;二靠价钱。损失是必然,而且损失可以预见,不会小。

既然第一声警钟敲响,柳钧不会以为这一次协议退订只是个偶然。因为他也从国外经济类报刊上看到从美国刮起的次贷风暴,看到金融杠杆的收紧。好在包括大鳄如索罗斯等人预测,在石油、食品及其他大宗商品价格全都坚挺的情况下,再有“金砖四国”与其他产油国需求强劲增长的强力支撑,危机估计不会蔓延开来,不可能导致一场全球性的衰退。当然,欧美等地则是难以避免,这不,美联储竟然紧急降息75基点。这几年,只见银行升息,升息,升息,以期弥平疯狂上升的CPI,美联储的忽然降息,谁都无法等闲视之。因此,柳钧赶紧联系已经签约F-1产品的各家公司,一轮问询下来,暂时无恙。倒是腾飞的欧美长期供货商,有几家已经传来财务紧张的消息。

然而,柳钧相信索罗斯所言,强劲发展的中国,估计很难撼动。他依然非常怀疑国家在年初的经济工作会议上制定的全年4.8%的CPI将如何达到,他与罗庆协商决定,今年市场重点放在开拓国内与其他“金砖四国”的市场。

钱宏明在三八节不打招呼就亲自上门,皱眉问柳钧与某某某的关系好不好。柳钧一听,这不正是他开基本户银行的分行长吗,关系只是点头之交,便道:“可是,你又不在那儿贷款。”

钱宏明趴在柳钧桌对面,双手支住下巴,叹了声气:“不是我贷款,而是我一个客户问我借了笔钱还贷,原本十几天后可以转贷,我就可以连本带利收回,可这回给银行卡住了。我想请行长吃饭,你一起出席,帮我说说吧,阿三……我去请,还是你帮我说一声?还是我去请吧。”

“你是不是想让阿三把行长请出来?其实阿三基本上不与行长打交道,大市分行长呢,我们都是远远地瞻仰,平时与具体经办人私下交流。可以只见具体经办人吗?”

“这件事只见具体经办人没用。”钱宏明看了柳钧好一会儿,才又道,“我另外找门道吧。你最近有没有点儿空?最好连续一礼拜的时间。”

“没有,我最近冰火两重天,出口和进口麻烦不断,内销却是虚火很旺,我们每天得微调策略,我需要在场签字把关。还有我热处理分厂建成准备投产,千头万绪。你……什么事儿?”

“我已经把嘉丽和小碎花的移民办好,可是我这阵子真脱不开身,也不能走,尤其是出境一长段时间,要不会有很多传言。而且眼下非常时期,我也暂时不打算把嘉丽和小碎花出境的事公布出去,想把了解情况的人控制在小范围。可是我不放心让嘉丽单独带小碎花出去,到那边需要办的手续很多,买房,入籍,小碎花的入学……即使有可靠的中介,总还是需要有自己的人钉着才能放心,唉……”

“你进出口公司的同事?”

“他们倒是可以,可估计管不住嘴巴。而且……关键是嘉丽害怕与陌生人相处,尤其去了异国他乡的。”

“宏明,最近深圳那儿传来不少有关房产中介公司的糟糕消息,有的老板则是卷款出逃,你……”

“我还不至于混到这种地步。移民是我早就打算的,只是拖到今天才办成,我主要目的还是考虑到嘉丽和小碎花的安全。像今天这个转贷转不出来,陷了我一大笔的,我首先帮他从银行想办法,若真不行,只好逼他找别的办法还钱了。你应该想得到的。你忙,我另外想办法。你说进出口的问题……”

柳钧面对钱宏明皱起一脸的心烦意乱,真想冲口而出,答应帮忙送嘉丽母女去澳洲安家,可他最近是真的无法离开,春节前后冰灾已经闹得一团糟,应收款于当时未收到,事后追讨就有点儿难度,还有其他很多很多的事情,还有一个展会也横插其中,他连三天都不能走开,何况一周,甚至可能更久。“嘉丽一个月之后成行可不可以,我看看一个月后能不能挤出一周时间。”

钱宏明摆摆手:“我另想办法,如果一个月后还不行,我再找你。你说说你进出口遇到的问题,让我参考。”

“举个例子,我有一种零件从欧洲进口,用的是A、B两家公司的产品,最近用A家的。昨天特意打电话去问一下A的近况,就怕欧美已经出现的金融危机影响到A家的供货,捎带也问一下B家的境况,结果A家说,现在不应问B还好不好,而应该问B还活着没。B这几年扩张太快,账面负债太多,刚刚被银行逼破产了。你没听说类似情况?我跟几个朋友交流说起此事,他们的合作外商也遇到类似情况,可见不是个案。”

“唔,我最近进口品种比较单一,还行,没遇到类似的……我这就关心一下……最近都忙借贷这块了。”

“宏明,最忙的时候,更应该每天划一个小时出来,单独一个人静静地给最近的工作画一张全面布局图。”

“是的,我今晚就得安排时间静心思考一下。”但是钱宏明很快就将话题扯回去。“你看,美国的降息影响会不会传导到国内?我们国家会不会跟着放开信贷?最近银行信贷真是太紧了,我们一行好多人做得呱呱叫。跟我们平时要好的信贷员也说,他们今年奖金惨了。”

“我们国家前阵子患热钱,导致通胀害底层民众回头烧煤球炉,导致房价猛升到寻常有正当工作的人都负担不起,这很不正常。只是去年任何调整政策都是顾此失彼,驱逐热钱不是件容易事,所以都说国家政策被房市股市绑架。现在很好,热钱回流欧美,房价有企稳下降势头,股市也下跌,局势正趋于正常。适当引导一下,正好让在这两市里面逐利的产业资金流回产业,对于产业的发展很有好处。我不看好国家会大举放开信贷,纵容虚火动摇基础产业的发展。你以前说国家拿房地产业作为支柱产业,我很不以为然,房地产业绝不能成为一个国家的支柱产业,那是畸形。有前车之鉴,国家应该不会允许房地产业再次绑架经济,去年的教训足够惨痛。”

钱宏明一直看着柳钧,认真听柳钧说的每一个字,等柳钧说完,又顿了会儿,他才道:“看起来你挺反感我们这一行。”

“我理解,对个人而言都只是对政策的顺势利导而已,有什么正感反感的。我只是想提醒你留意大形势。”

“你说的还真有点儿道理,我好好想想,若是这样,我得考虑收缩阵线了。”

“是的,我……有些人提姓资姓社,但我想,不管什么性质的国家,经济发展总是应该将民生放在首位。”

钱宏明却是看着柳钧,狐疑地道:“你真这么以为?那么医改、房改、教改都是怎么出台的?”

柳钧自嘲地一笑:“善良的人们天真而宽容地认为,需要给制定政策者一个发现错误改正错误的机会,这不就来了一套矫枉过正的新劳动合同法,明显倾向劳动人民,非常大义凛然地替劳苦大众伸张了公道。不管怎么说,上位者肯定是清楚‘民心’这两个字的。”

“但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在新劳动法里面倾向民众,是因为他们这么做掏的是你们老板们的腰包,赢的是他们亲民爱民的名声。可教改‘房改’医改等等却是另一回事,那是要掏他们腰包的。所以你说银行不会放开信贷,我得回家再好好想想,你说的情况太过理想主义,太把他们嘴上说的那套当真。”

柳钧摊开双手,发现自己无言以对。好不容易才挣扎着道:“去年经济刹不住车,难道还不能汲取教训吗?”

钱宏明仰头考虑了好一会儿,他打心眼儿里想反驳柳钧,希望驳得柳钧缴械投降,然后,他的心里会好过一些。“经济若真刹车,即使我这么个小卒子有个风吹草动,都能牵出好几个的官。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什么影响。”

柳钧微微一怔,首先弃械投降。若说刚回国时候或许他还会坚持争论到底,而今回国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事情经历不少,大大小小的官员也接触不少,他能偶尔犯傻,可他更接受钱宏明的一语道破。他只能无奈地摇头,再摇头,一直摇到钱宏明微笑离去。他已不知道该不该为钱宏明庆幸。

这个阴冷特殊的冬天终于渐渐远去,等暖融融的太阳重返大地,柳枝最早萌发嫩芽,在大大小小的内河边笼出一簇簇的绿烟。脱去面包似的羽绒服的淡淡在春季里长得跟新笋一样快,越发调皮可爱,闲下来的柳石堂总是跟亲家母抢生意,总是大清早赶来将孙女带走。可把柳钧和崔冰冰愁得不行,生怕江湖气十足的柳石堂将淡淡带去搓麻将讲是非。

不过这天柳石堂依然是赶在柳钧和崔冰冰出门前来到儿子家,崔冰冰刚想把编好的谎话说出来,柳石堂先开口道:“冰冰,你别管我,你领淡淡去你妈家,我跟阿钧去公司,今天热处理分厂正式开工,我去看热闹。”

崔冰冰暗抹一把冷汗,赶紧领淡淡夺门而走,生怕公公反悔。这边柳石堂等儿媳一走,就对儿子道:“钱宏明在做一个上海什么大厦的项目?”

“有听说,不过宏明没跟我怎么提,什么时候的事?”

柳石堂惊讶地看了儿子足有半分钟:“不是去年已经开始了吗?上海徐家汇的一座大厦改造,我看计划,建成后会收益很好……”

“钱宏英?”

柳石堂犹豫良久,终于点头:“对,她。去年开始她就动员我投资,我被她磨得烦死,索性抛掉所有股票买了房子放到你名下,她忌惮你,从此不来烦我。但我听说她募集到不少钱,利息都很高,我有个老友问亲友们借了钱后再借给钱宏英,吃息差。可昨天她又来问我借,我怎么嗅出点儿狗急跳墙的味道啊。我是不会借钱给钱宏英的,她这种人不会跟我讲良心,我的钱到她手里,等于白送她。我警告你,你也不许借钱给钱宏明。”

“这阵子宏明没问我借钱。”柳钧犹豫了一下,没把钱宏明最近手头紧的事实与原因说给他爸听,怕他爸恶意宣扬出去。而他终于明白他爸退隐的原因,更想到那句“被磨得烦死”背后还不知道有多少文章。他不愿去深想,只得道:“爸不借是对的。我这边资金一向紧张,也无钱可借,爸尽管放心。”

柳石堂再犹豫良久,道:“钱宏英不知多恨我,可又不敢得罪我。我看她最想把我的钱骗走,把我老命攥手里。不过现在我认定她是狗急跳墙。她……”

“爸,你也别没事往她身边凑。”柳钧不肯再听下去,心里感觉他爸不知道做了多少猥琐事,只得皱眉喝止,“我知道了,她现在可能狗急跳墙,能骗多少是多少,骗了就卷款逃走,对吧。我走了,我不想上班迟到。”

但柳石堂既然鼓足勇气对儿子坦白,自然不会无功而返。他跟儿子上车,絮絮叨叨地给儿子介绍他的发现,目的只有一个,他要告诉儿子,他感觉钱家资金状况不正常,让顾及朋友义气的儿子千万别上钱宏明的当。

但车子才进入工业区,柳石堂就噤声了,他惊讶地看着工业区入口处整齐而老旧的标准厂房群落,惊讶地问儿子:“你看到没,那里围的一群人在干什么,闹事?”

柳钧头也不回地道:“又一家工厂老板卷铺盖了呗。这种租借标准厂房的小工厂最容易卷铺盖,设备不值几个钱,可能也是租的,一看市道不好连夜卷铺盖走,扔下一堆工人没处讨工资。山东那儿韩国小企业跑了不少,东莞港台小企业也跑了不少,我们这儿才刚开始。”柳钧有意打断爸爸很是不堪的啰唆,尽量将话说得详细。

“欸哟,这种厂往往还人最多。怎么回事?有困难扛扛不就过去了?”

“今年企业负担新增三座大山,一是新劳动合同法的实施,门口那些劳动密集型工厂最吃不消;二是关税上调,退税降低,门口那些厂大多是做外贸公司发出来的单子,最受打击;三是银根紧缩,国家本意是借此压缩投机资金,到了下面还不是一刀切,连带我们工厂的流动资金贷款也一起压缩了。可这些还是明的,大家都清楚的,那些房产税土地使用税的征收调整,还有各级政府借口调整地区产业结构搞出的这检查那达标,都要我们工厂拿钱出来。我经常对着自己的账簿,想那些小加工厂怎么活命的,果然,一个个吃不消跑了。”柳钧将车停在车棚,一口气说完,才拔出钥匙,“爸,今天我很忙,没时间陪你,你是随便坐坐,还是这就回去?”

“你叫个司机送我回去吧,我又没什么事。”

“我看看司机在不在,这几天柴油荒,两个司机经常得一整天出去排队加油,一次才给加二十升,有时候排一天一夜才能加满一箱油。柴油机用的油桶也常年空着,批不到正常价格的油。今年这日子真是过得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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