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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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时候雷东宝来宋家拜年,宋运辉还暗中叮嘱雷东宝,小雷家的事不要与他父母提起,免得老人家操心。雷东宝不疑有他,也觉得不能提,宋运辉提醒得对,宋家一家都太会操心,操心得他都负担不起。

春节后,不,春节没过完,才初五,雷东宝在给出一份赔偿后,强行收回鱼塘承包权,开工填平养猪场用地。按照老徐给他制定的计划,他还是第一次如此按部就班地,有计划有步骤地开展工作。雷东宝心里想的是,老徐不会想不到污染的问题,老徐比小辉考虑问题更周全,但是老徐做领导那么多年,知道什么叫轻重缓急,所以他照着老徐给的计划去做就行。小辉毕竟是太年轻,有很多事不懂。

承包鱼塘的雷忠富不干了,才刚养熟手了挣点钱了,就让村里将承包权收回去,这么一笔赔偿费哪儿够啊。雷忠富问雷东宝要公道,雷东宝让他个人服从集体,在小雷家就得听他雷东宝,何况这笔钱不算少。雷东宝不管雷忠富答不答应,一口气放光水捉光鱼,将鱼塘填了。雷忠富心疼,每天跟着雷东宝哭,雷东宝被哭烦了,又不能打人,现在与以前不一样,他干脆叫两个小伙子守住雷忠富家的门,不让雷忠富出门。雷忠富无奈之下,叫妻子拿着承包书找去乡里,向乡领导告状。

乡里领导说占鱼塘又不是他雷东宝造自家房子,那是为村里办好事,为整个村的人谋福利,当然得个人服从集体,承包自然中止,给赔偿还是雷东宝有良心。雷忠富不甘心,又上告到县里,县里对雷东宝就没那么卖帐,一个电话要雷东宝去县里解释。雷东宝二话没说,去了陈平原办公室,在陈平原的办公室里,陈平原现场办公,叫经办人跟雷忠富妻子说,个人服从集体是天经地义,别忘了这是社会主义国家。赔偿已经够合理,不许无理取闹。

雷东宝听到无理取闹这四个字,觉得对头,他那是为整个小雷家办大事,雷忠富却为他自己一些小利做绊脚石,又不是没赔偿,赔偿了都还那样,雷忠富太无理取闹。如果不是他在宋运萍坟前发过誓,以后不再动不动就拔拳打人,他早自己亲手把雷忠富修理了,哪里还等闹到县里来。不过,雷东宝与陈平原之间的关系算是恢复了。当天他送去两条好烟。

从县里回来当晚,雷东宝便召集全村能召集起来的人,到晒场开会。今年起,小雷家大队改为小雷家村。换了个称呼,不得不花钱换了一批公章,大家都不明白这么改来改去有什么好处。雷东宝叫惯了大队,一时嘴里改不过来,大喇叭里通知开会时候还是一口一个大队。

雷忠富不肯来,硬是被雷东宝叫两个人给架了来。雷忠富直感觉这好像是赶批斗会,批斗目标正是他这个循规蹈矩养鱼的人。

雷东宝穿那套经过宋运辉设计的时髦薄呢衣服坐主席台,可台下人的看着都觉得不顺眼,好像是大红绸缎披草垛上,不搭调。只有雷东宝自己对这套异常时髦的衣服非常喜爱,特意在今天开会场合穿出来。雷忠富则是被两个人硬拖着站台下,正对着雷东宝。

雷东宝见人来得差不多,就用力一拍桌子,顿时下面鸦雀无声。他什么废话都没有,直接就问下面养鱼的,“雷忠富,我问你,你养鱼挣钱,是不是小雷家大队给你的机会。”

雷忠富不语,狠狠盯着雷东宝。旁边早有人高低不一地回答,“是,当然是。”

雷东宝板脸道:“别人不要回答,雷忠富自己说。给你三分种,三分种不说,算是默认。”

雷忠富依然不答,那么多人的会场,硬是死寂了三分种。雷东宝看着表,一到三分种,就道:“好,你默认。我再问你,现在大队有钱,可以想办法办养猪场让更多人挣钱,这样的好事你凭什么要阻拦?”

雷忠富倔强地道:“现在是村,不是大队,此其一;其二,我没凭什么,我凭承包书,白纸黑字,我承包五年,现在才两年你就收回,你东宝书记说话要算话。”

“妈个逼,村就村。你那么有文化,我要你算笔帐,你承包鱼塘,一年上交大…村里多少钱?能带动村里多少人吃工资?一样的地块,我办养猪场,能让村里多少人吃工资,交村里多少钱?你姓雷,你站小雷家大局想过问题没有?你吃香喝辣时候,看着隔壁老乡亲兔子死光血本无归哭天喊地你怎么想?我作为书记,要不要为他们考虑?大家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你隔壁杨大妈以前还抱过你,你有没有想帮他们?我最后一个问题,我雷东宝自己得到好处没有?”

几乎是雷东宝说一句,下面有人叫一个好,越到后面,叫好的人越多。雷忠富站那儿无言以对,再要坚持什么承包书,那简直是与人民为敌了,以后他还要不要在小雷家出门。他只有继续沉默。

雷东宝听了会儿大家的反应,又看看雷忠富终于目光不再倔强,才道:“雷忠富,我跟你说道理,也可以跟你动拳头,但我还是跟你说道理。我看到你个人的损失,所以一定要赔偿你,你认为我没道理,去乡里去县里告,你看到了,没人支持你,因为你没道理。我雷东宝有道理,所以不动拳头,免得你这个大队村都要搅清楚的人说我逼你。今天跟你把道理讲清楚,完了,到此结束。你还有什么话说?有话今天都说完。”

雷忠富沉默了会儿,道:“我说的话有用吗?你白纸黑字都要作废,我空口白话有什么用?”

“妈个逼,你吃饭还是吃屎?跟你讲半天道理都白讲?”雷东宝终于拍案大怒。

下面的村民早也骚动起来,一起责问雷忠富讲不讲理,有没有良心,难道非要大家饿着肚子等他五年承包到期才能办养猪场。有人还说,就是现在把鱼塘还给雷忠富,他们也不让雷忠富好生养鱼,晚上投放六六六,杀得鱼一条不剩。也有人息事宁人,劝雷忠富把赔偿款拿了还闹什么闹,回头好好在养猪场谋个好位置,跟大家一起致富,比什么都强。

这时,雷士根上台,缓和气氛,“大家听我一句,忠富你也听着。最早东宝书记开砖窑,我是第一个抵制的,后来事实证明,东宝书记是正确的。东宝书记迈的步子比我们大,我们一开始不理解也是有的。这几年东宝书记带着我们过好日子,彻底改变我们光棍大队的面貌,现在全村还有谁是光棍?只有东宝书记一个人。东宝书记的成绩摆在那里,大家都看得见。忠富啊,有些事情你一开始难接受,我能理解,我以前也是一样。对还是错我们都别提了,都是小雷家人,都是一家人,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说明白,非要去乡里去县里告?你呢,回家好好为大家考虑考虑,不要光打自家的小算盘,想通了,来找我,或者找东宝书记,你自学技术养鱼养得好,东宝书记还跟我提起你是个能人,要我养猪场里好好用你做技术员。你想做,回头有个机会等着你,我们正要组织五个人去省里培训养猪技术。你不想做,我还有个建议,你不如去别处承包鱼塘,大队照旧买你的鱼发年货,都是雷家人嘛。怎么样?回去考虑考虑,别总想不开。”

雷忠富本来被雷东宝一席歪理气得浑身充气,没想到雷士根伸来一只看似无害的手,却“嗤”一下将他全身的气放了,他不是心悦诚服了,而是明白再对抗没用了。他泄气。雷东宝唱红脸,雷士根唱白脸,他还哪有说话的份,他还哪能再拿白纸黑字跟全村雷家人讲理。他低下眼睛,随即也低下一直昂扬的头颅。当那么多人的面,他想死的心都有。

雷东宝这才宣布散会,雷士根走下来,却拉着雷忠富去他家,坐一起好好谈了一夜,给足雷忠富诚意和面子,雷忠富这才缓过气来,眼见无计可施,只好跟着去了省里培训学养猪。

雷东宝在村里造好一幢花园洋房,请来一个省里退休的老专家,帮助提供技术,建起规范化猪舍,引进优良猪种,养猪场开始热热闹闹运转起来。老专家也没怎么提起猪场废水怎么处理。

引进的猪种在从省里培训回来的雷忠富等人的精心养殖下,半年多点时间,就纷纷产仔。优良品种不是盖的,最好的母猪一次产仔竟然达十三头,最差的也有九头,半年多时间,猪场养猪一下达到一千头。大家说,远远就能听见养猪场的猪叫得欢。小雷家村的人也高兴得很,很多娘们吃上工资饭,米糠都可以卖给村里喂猪。

按照老徐给制定的计划,雷东宝在小猪生下来时候就派出两个村里最机灵的小伙子,到处联系买猪的主儿。遇到食品公司或者肉联厂之类的,就是雷东宝自己出马,跟他们一家一家地签下合同,只等猪仔长大,卖猪拿钱。

猪粪?供不应求。那些种粮种瓜的专业户循着臭气找来花钱买猪粪,一拖拉机一拖拉机地往家拉。不过猪场废水还是得排到河里,否则往哪儿去啊。

只是,等着母猪怀孕产仔、猪仔长大换钱的过程实在漫长,几乎一年的时间,猪场只有烧钱,除了猪粪几乎没有挣钱,花的钱都是电线厂、砖瓦厂、工程队、和预制品场挣来的钱,钱“哗哗哗”出去得跟流水一般,叫人心疼。

但是,没人有反对意见,因为都是农民,都知道一头猪值多少钱,满眼白花花的猪,拿脚趾头都能算出值多少钱,再说,眼看着种猪又怀孕,眼看着又有千把只小猪将岀生,那都是钱。大伙儿满心充满希望。

雷忠富这人还真是好学能学,五个人一起去培训,他却学得最好,都说一窝猪仔生下来总得死掉一两只,雷忠富经手的猪仔很少会死,成活率让老专家都赞叹。不到一年,大家在技术上的事除了听老专家的,就是听雷忠富的。雷东宝找一天全村人开会时候,封雷忠富做养猪技术标兵。雷忠富在台下听着那个“封”字,鼻子里“嗤”地一声,很是不屑。虽然心里也挺高兴,这段时间里终于将面子挣回来,可看见雷东宝依然没好脸色。但雷东宝也不管具体事,具体的都是雷士根在管,雷士根做人圆滑,雷忠富不是对手。

不过有了猪场的臭气,电线厂的臭气不大闻得出来了。雷东宝最终没按宋运辉给的方案做废水处理,他拿不出钱来了,猪场占的资金太多,他还得留点钱给全村老年人发劳保。

本来还想扩大电线厂的规模,再上一条生产线,也是没钱。

好在,猪的品种好,个个都是洋名字,什么杜洛克,大白花;老专家配的饲料好,眼看着猪仔出生,眼看着猪仔长大,一天一个样,一月大变样,与以前辛辛苦苦养一年才见长大完全不同,平均一天竟能长一斤多,大家都说吃下去的都变肉了。紧赶慢赶地,春节之前,第一批一千来头白花花的肉猪胜利岀栏,换来同样白花花的大把银子。可以预见的是,未来形势将更好。

至此,雷忠富虽然还气雷东宝,可也对他的霸道决策没话说。

宋运辉春节休假完毕回到工厂,所在科的科长有点艳羡地告诉他,设备改造办已经将与外商谈判人员的名单列出来,交厂部党委批准。因为这次除了任务很重之外,还涉及到与外国公司打交道,对谈判小组人员的要求当然也得严格许多,除了技术过硬,还得政治过硬,双过硬。所以厂部特别成立一个审核小组审核谈判小组的十个人,春节后审核结果很快会出来。科长将十个人的名单跟宋运辉说了下,其中挂帅的就是水书记和刘总工,没有虞山卿。

宋运辉一听就觉得不对劲,这个名单很对劲,技术好的、能决策的、能拍板的、包括他这个能跑腿英语好的都在了,问题出在那个政治过硬。他的家庭成分,在档案里都有记录,这回还会不会被旧事重提?就算旧事不重提,他这回在整党过程中认寻建祥为友这事儿,至今还没完呢,这哪算政治过硬?宋运辉总觉得通过审核的可能性很小,即使审核小组的人没发现,难保有眼红嫉妒的人揭发攻击。

想到盼望已久的与老外技术交锋,而不是过去在北京的蜻蜓点水式上门拜访,想到很可能这个希望会因为他在整党会议上的表现而成泡沫,他心中百样感受。他勇敢直视自己内心,分明看到一个淡淡的“悔”字。他清楚,这等小事,他只要如老徐说的“迂回”一下,找党组织认个错,交个心,这种事根本就不成其为什么事。但是只要他死不改口,这事依然是他污点。

宋运辉内心斗争三天,一直没有行动。第三天审核结果出来,十个人里面删去一个人,那个不走运的人就是他宋运辉,原因就是整党中的问题。而后,虞山卿因为技术过硬,年轻有为,和英语较好,被推荐作为第十个人送交审批。宋运辉人前装作若无其事,人后不得不苦笑,他早该想到设备改造过程中还有个与外商谈判的问题,早该想到严格的外事纪律对参与谈判者政治面貌的严格要求,恐怕年前虞山卿不怕被人侧目,迫不及待抛出炸弹打压他宋运辉的时候,已经考虑到这点了吧?虞山卿从刘总工那儿得到的提示?毫无疑问的,除去他宋运辉,因为是他提出设备改造的初案,他应该是第一人选。虞山卿确实该算是接替他的不二人选:年轻,可供跑腿;英语不错,可弥补翻译技术不足的问题;又现在隐然是刘总工家小女婿唯一人选。虞山卿这个人,如果预先知道将有与外国商团谈判的可能,他怎能不放手一博。宋运辉心想,全是他自己太大意,给虞山卿机会。不过,也只能这样了,求仁得仁。

水书记一看这个结果,火了,但是也没办法,外事纪律严格,自与寻常不同,他有些时候也不能总捧住一个人,那太明显。再说这回谈判主要侧重技术,需多仰仗刘总工,虞山卿明摆着是刘总工的准女婿,他不便在此时插手把虞山卿拖下来,得罪主要人物。他更多时间喜欢顺着用人,而不是处处发号施令。但他气宋运辉没出息,授人以柄,他干脆叫宋运辉过来,虎着一张脸瞪着进门的宋运辉,他的秘书忙关门出去,心说小宋你自求多福吧。水书记这回没叫宋运辉坐,瞪了宋运辉好一会儿,才短促而低沉地问:“你跟那小流氓是怎么回事?”

这回水书记不再是破口大骂,终于给宋运辉说话机会,宋运辉忙道:“他不是小流氓,水书记,您耐心听我说,我是真的不能诋毁一个朋友。不仅是我,一车间的很多人也为寻建祥惋惜,接触过他的人都知道他是条真汉子。我刚进厂时候,是他带我熟悉环境;我在一车间倒班,他一直风雨无阻拿自行车驮我上下班;我姐姐去世时候,我很悲伤,他照顾我好几天;即使他闯祸那天,我加班到很晚还以为得饿肚子了,回到寝室,寻建祥已经给我打了饭菜。他这次打架,是为饮食店工作的一个女孩,那个女孩的妈妈阻止他们交往,令寻建祥很伤心。听说那晚有人在饮食店对那女孩不三不四,寻建祥当然不答应,跳出去打架,才会闹大。寻建祥不是个小流氓,小流氓做不出待人至诚的事。但我也一直想不通他还有熊耳朵那些一起打架的人为什么总是对前途没信心,得过且过,明明是挺有良心的人,偏要穿花衬衫踢死牛皮鞋说话行事古怪招人厌才舒服,我一直怀疑他们自暴自弃,寻建祥那些朋友也常来我寝室,只要看见我在看书做事,他们就不打扰,他们很懂事。我们也常有谈话,我不成熟分析,他们行事古怪有几个原因,第一是因为每天倒班,按他们的话说,每天过日子就是围绕睡觉一个主题,没睡好的人一般脾气比较大;第二是因为总厂规定,夫妻都是本厂职工的才能分房,我们厂女孩少,大多还是厂子弟,寻建祥他们在本厂找不到对象,可我们厂又离城远,他们接触到其他女孩的可能性很少,为此,他们嘴上不说,心里苦闷,都是老大不小快三十的人了,也该苦闷;第三,每天按部就班地工作,看不到其他变化,走出门,又是看来看去只有那么几万个人,对于一个好动的年轻人来说,可能很束缚,这是我想的,因为我跟他们谈起一车间设备改造时候,他们都很有兴趣,还积极建言献策。跟他们不熟悉,可能一看见他们穿花衬衫,就觉得他们是洪水猛兽,但跟他们熟悉了,就会知道他们本质不坏。我很想帮他们摆脱迷茫困境,可我力有不逮。我最多只能在他们出门时候老太婆一样叮嘱他们不许打架,如果他们真打架回来,我帮他们处理伤口。我不敢想象他们关十年后出来会是什么模样,十年最美好的时光都没了,我怎么还能忍心指责他们以前的过错,也跟着不明真相的人称他们是小流氓。其实虞山卿也是知道的,不过可能我一来就去车间,我跟他们能混得比较好。”

水书记最初皱着眉头爱听不听的,后来神情越来越专注,几乎是看着宋运辉眼睛一眨不眨。等宋运辉说完,水书记想了会儿,问:“你找对象不成问题,要我做媒的就不止一个两个,你也不倒班,你在厂里也有被束缚的感觉吗?”

“我文化程度稍微高一点,我能自己找书找杂志丰富精神生活,还嫌时间不够用。但他们不一样,他们的精神生活需要外界来提供,可晚上工人文化宫只开放阅览室,他们只有影剧院和聚餐喝酒两条路。喝酒了还能不闹事?其实集体宿舍还有许多这样的人存在,寻建祥他们不是特例。别人越不理解他们越是鄙视他们,他们越跟别人拧着干。”

“又不是小孩子,那么大的人…。”水书记一时无语。

“所以他们特别爱看《加里森敢死队》,那里面小偷什么的人都能被重视,他们可能也希望有那么个头儿让他们做事吧。”

“有什么办法激活他们?你回去也好好想想,青年工作确实是个问题,七六年前把他们运动得太足,现在又太不关心他们,你能发现这个问题,很好。不过,这回跟外商谈判,甚至以后出国考察的机会都不会再轮到你,你自己调整好心态,不要学寻那个什么他们自暴自弃。去吧。”

宋运辉答应出门,把事情跟水书记讲清楚了,他舒心许多,可是想到不仅参加谈判机会没有,出国机会也泡汤,他又郁闷之极。出国,他向往了多少年的事,从梁思申出国那时候想起。可惜,非常可惜。而他也只能徒呼嗬嗬。

周末,参加生技处一个同事的婚礼。新郎新娘都是厂子弟,钱多,派头大,硬是要到城里的饭店包场子喝喜酒,大伙儿只好都骑着自行车去。喝喜酒不能穿工作服,宋运辉只能翻出自己设计妈妈制造的深蓝薄花呢夹克衫穿上,没镜子,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梳顺头发出门,半路早给风吹乱了。同事们见了都说小宋这小伙子帅,说他平日深藏不露。宋运辉嘻嘻一笑而过。

喝完喜酒,已经是晚上八点,冬日的夜晚漆黑一团。大家纷纷向新人告辞,新郎却忽然拖住宋运辉,指指旁边一个小姑娘,道:“小宋,帮忙,这是小程同志,程开颜,她白天坐公交来市里读电大,现在没法回去,你带她回厂行吗?姑娘家的,这又是大黑天,托付别人我们不放心。”

“行,顺路。”宋运辉看看那个程开颜,珠润玉圆的一个女孩子,眼睛嘴巴都是圆圆的,连手指头都是圆圆的,看上去挺滑稽。他问那个程开颜:“那现在就走,还是再等会儿?”

“现在就走,现在就走,哎呀,非常非常麻烦你。”程开颜笑起来挺甜美。

宋运辉跟新郎同事再次告别,却发觉大伙儿都笑得有些古怪,他忽然想到,会不会又是谁给他做媒的招数?怎么都不来点新鲜招数,每次都是自行车带人,没一点技术含量。看向程开颜,果然见她冲新娘做得意的小鬼脸,程开颜见宋运辉看过来,忙收起笑容,尴尬地干咳一声,一脸通红。宋运辉哭笑不得,同事塞给他一个什么货色,人家小姑娘都还没长大呢。

小姑娘跟着宋运辉走到饭店外面,满脸惭愧地说,她不会跳自行车。宋运辉笑笑,没说什么,取了自己的旧自行车,拿手帕将多年不用的后座擦一下,自己跳上去,单脚支地,让程开颜上车。程开颜一上车,他就闻到一股扑鼻的浓香。他忙骑车上路,免得被熏死。

骑岀好一段路,宋运辉不吱声,后面的程开颜也不吱声。直到大约一半路程时候,程开颜才在后面说话,“哎,小宋,都说你是神童呢,高中没读都能考上大学呀,真了不起呢。”

程开颜的声音与她的长相一样,珠润玉圆,如果用指头戳一下,触感甜腻柔软。宋运辉听了不好意思不回答,但也是硬着头皮才肯搭话,“我没啥了不起,那些毕业十来年还能考上的老三届们才了不起。”

“可是你没读高中呀?”

“自学呀。”宋运辉忽然发觉不对劲,他怎么也“呀”上了。

“难怪呢,你进厂没人教你,技术也能学得那么好。都说现在一车间的机修工有问题还打电话问你呢,是吧?”

“人们都还说什么?”宋运辉都有些不想回答这些白痴问题,想拿这话刹住程开颜的提问。

没想到程开颜不领会精神,继续道:“人们还说你够朋友,讲义气,放到解放前,就是辣椒水老虎凳都拿你没办法。”

宋运辉没想到人们对他挺寻建祥的普遍评价是这样,还以为大家都认为他与小流氓做朋友同流合污呢。不由道:“你也这么想?我没那么崇高。”

“要崇高干什么呀,弄得像老头子们那样每天板着个脸假崇高,多没劲呀。”

宋运辉又忍不住笑,问道:“你电大学什么专业?”

“肯定不是你们化工专业,每天耳朵里都听这个,烦都烦死了。我学会计呢。”

“噢,会计。”怎么又是会计,都学会计。宋运辉想到姐姐,很是黯然。

“不好吗?哎,你说话呀。”

“挺好,很不错。”

“可是你好像不喜欢。”

“我当然不喜欢,我喜欢工程类的。”宋运辉随口应着,跟这小姑娘说话不费劲。他长长吸了口气,空气很凉,凉到心底,郁闷消减许多。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路聊天回到厂区,宋运辉好人做到底,一直送程开颜到她家楼下,好像是处长楼区域。程开颜跳下车,站宋运辉面前,鼓起勇气道:“你的手帕刚才帮我擦后座脏了,我替你洗洗再还给你好不好?否则真过意不去呢。”

宋运辉吓得忙说“不用不用”,又说了“再见”,忙跳上车溜了。洗手帕?这不跟小姐书生一样了吗?恐怖啊。回头再看程开颜,却见她还站路上,只得又转回去,对一脸欣喜的程开颜道:“现在虽然严打,可治安还是不太好,你先上去吧,我下面看着,你进屋后跟我招个手。快上去。”

程开颜笑眯眯地又磨蹭会儿,才上楼。一会儿就从二楼一个房间伸出头来,在上面大声说:“谢谢你,你早点回去吧。晚安。”程开颜的话还没说完,那窗户一下伸出另外两只头,宋运辉落荒而逃。

可宋运辉流年不利,逃得飞快,却无意追上另一个骑车的,被那人叫住,原来是虞山卿。凛冽的寒风中,虞山卿的笑容跨越季节,先一步来到春天。宋运辉只得将自行车慢下来,两人并骑。虞山卿忽然问一句:“小宋,你老家在农村?从小在农村长大?”

宋运辉不清楚那话是什么意思,奇道:“你在学算命?全中。”

虞山卿笑道:“不是我,是启明,启明说你肯定是农村来的,所以做什么事都异常刻苦、用力,姿势非常…非常那个,哈哈,强势。”

宋运辉心说,能有什么好话,大学一个养尊处优的女同学就曾说起过他和其他从农村来的同学,说他们这些人太求上进了,姿势一点不优雅从容,不像伏击在草丛的狮子,倒像是血红着眼睛时刻准备抢食的狼。刘家虽然也曾在运动中起落,可刘启明毕竟也是养尊处优。宋运辉心中异常气愤,比听那女同学说起这事还受刺激。他佯笑着道:“你刚从刘总家出来?看样子准备结婚了吧?”

“早呢,早呢,呵呵,不急。你来这儿,也是从哪家姑娘家刚出来?”

宋运辉笑道:“只有当苦力的命,门没进茶没喝。哎,你说起农村,我倒想起去年夏天我小朋友来的事,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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