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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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是俞伦啊!那一如平时的人怎么也不可能是一具死了很久的尸体!

“唐…唐唐唐…”崔鸣好语无伦次,一步也不敢动,生怕做错了一个动作,地上那匪夷所思的尸体就会坐起来扑向自己。他的噩梦还在继续,竟一直没有醒来。

唐研说:“他死了。”

“不不不,”崔鸣好说,“他没死,他刚才还在和我说话。”他瞪大眼睛,坚持说,“他没死…他没死…什么也没发生…”

唐研极轻地叹了口气,“小崔,他真的死了。”他慢慢蹲下来,细看着俞伦的尸体,“你看,他的衣领里面有勒痕。”

崔鸣好喃喃自语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对自己说了些什么,才猛然惊醒一样:“俞所…俞所…”他终于蹲了下来,和唐研一起仔细看了地上的尸体。

俞伦的确是死了,身体的大部分已经腐败,衣领下隐约可见脖子上有一道紫红的勒痕,那可能就是致命伤。但已经死了的俞伦怎么能宛若活着一样说话、走路,甚至和崔鸣好一起值班?这不是崔鸣好的幻觉,唐研也是见过的。

俞伦的尸体绝大部分都包裹在穿着得很整齐的衣服下,看不出其他的伤痕,但除了脖子上那道伤痕以外,在他头顶的浓密头发底下还有一个圆形的、似枪伤又非枪伤的伤口,那伤口很深,隐约可见血管,让人感觉似乎深入脑髓,看起来也很像致命伤。

崔鸣好哆嗦着拿起手机来,颤抖的手指按来按去也按不动所长的电话。唐研按住他的手,说:“等一下,俞所死得太古怪,所长也未必安全,情况还没清楚之前,别轻信任何人。别忘了,俞所在倒下之前,我们俩都以为他是活人。”

崔鸣好毛骨悚然,唐研的意思就是说,他怀疑所长也是也是这样的怪物?

可是所长一切都好好的,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什么异样。崔鸣好想起他在所长室的反光里看到过的古怪倒影,打了个寒战,突然也不敢肯定所长就是没有问题的了,不由得深信唐研的话,在这个时候,相信谁都可能是错的。

“俞所死了,不知道他这几张照片是哪里来的,不过…”唐研看着电脑屏幕,俞所之前开着的电脑屏幕上除了一堆照片,还开着一个系统,失踪人口和无名尸体的数据库。

崔鸣好倒抽了一口气:“这些照片都是从失踪人口库和无名尸库里找出来的?那…那…”

“那就是说,他们很可能都是死人。”唐研指着那些照片,“但是很奇怪的,这些照片都不一样,但是照片里面的人却有很多是重复的。你看,这一张照片里的人——就是我刚才说的,重复了十三次。而这一张,”他指着另外一张灰头土脸、脸色青黑的男人的脸,再指着一张小眼睛的男人的脸,“这张脸重复了八次,这一张脸重复了五次。”

“失踪的人和无名尸体,难道总是能长着相差无几的脸吗?十三张相差无几、会被人误以为是同一个人的脸,那样的概率会有多少?何况还有八张相似的、五张相似的…数不胜数…”崔鸣好想起在俞伦和所长脸上都曾看到过一模一样的陌生人的脸,一股说不出的诡异的感觉从心头涌起,“那…那会是为什么?”

“我想只要明白刚才溜走的那个影子到底在干什么,就会知道是为什么。”唐研从桌子上拿起一个本子,崔鸣好又愣住了——值班登记本。

那本子不知道怎么从所长室凭空出现到了这里,就如它一直都安分守己地待在俞伦的桌上一样。唐研随手一翻,就翻到了八月十三日那天,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一天登记本的折痕特别明显,就像被人深深拗过一样。

八月十三日,没几行记载,只是登记了某夫妻吵架、邻里吵架,以及有个工厂的员工来报告说他同宿舍的工友失踪了。

唐研和崔鸣好的目光都落在了“失踪”两个字上,随即他们的目光落在失踪人口数据库上——难道,这就是这个登记本屡次出现的原因?

根据值班登记本的记载,那个被报失踪的工人姓程,叫程实。

7

值班登记表记录得很详细,程实的身高体重、体表特征、身份证号码、年龄职业,在失踪人员登记表上记得清清楚楚,还贴了一张程实的照片。唐研和崔鸣好不约而同地凑过去细看那照片,那虽然是一张拍得歪歪扭扭的不合格证件照,但照片里的人灰头土脸,一个大鼻子,赫然是第十四张“脸”。

八月十三日,上星期的最后一天,是星期天。这一天,有人报案一个叫作程实的工人失踪了。一个星期后,李花派出所的监控中莫名地出现了程实的脸,接着俞伦离奇死亡,留下了一堆古怪的照片。有一个神秘的影子从死亡多日的俞伦身上逃走,在影子离开俞伦之前,俞伦的脸居然和程实一模一样。

这些怪事之间,有什么联系?那个能让人变脸的怪影操纵着人体,究竟在做什么?

这一切显然要从程实的失踪开始查起,崔鸣好看着八月十三日那薄薄的一张纸,看了好几遍,除了夹着报程实失踪的那张表格之外,实在也看不出什么花样。突然唐研轻轻地问:“那一天,这个叫作章龙的人来报警,有人去找过程实吗?”

崔鸣好微微一惊,看了下八月十三日的出警人,说:“那天是俞所值班,我看一下…”他在系统里查询了一下,指着报警下的记录,“有,俞所有录入回馈‘经出警民警到××厂实地调查,程实并未向工厂提出辞职,其于八月十二日离开宿舍,至今未归。对其工友进行走访,没有人知道程实的去向’。”

“那就是说,程实的失踪,俞所是有调查的。”唐研说,“但是俞所却死了。”微微一顿,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俞伦的尸体,“而且是…死了好几天了。”

崔鸣好也不是生嫩的新警了,皱了皱眉头,说:“程实八月十二日离开宿舍,为什么八月十三日章龙就知道他失踪了?出去玩玩一两天不回来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为什么章龙要来报案?”

“所以现在就是要找到这个章龙,问清楚八月十三日那天,到底发生过什么?”唐研微微一笑,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但在出去找章龙之前,我们还是应该确认一下所长的状况。”

崔鸣好抬头望了一下楼上,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办公室外诡异的人影,所长室里奇怪的倒影,所长会安然无恙吗?

就在这个时候,所长倒是自己从楼上下来了,两人看着所长的背影潇洒地从三楼下来,提着个包大步向门外走去,在阳光下丝毫没有异样,好像和尸体扯不上任何关系。他并没有走进办公室,所以压根儿没有看见俞伦的尸体,这也情有可原。唐研和崔鸣好就这么迟疑了一下,所长就走了,而今天值班的劳青副所长姗姗来迟,刚好进来,也上了三楼。

“糟糕,俞…俞所的事要不要给教导员他们说声…”崔鸣好开始发愁,俞伦的尸体横在地上,怎么样都不可能不理不睬。就在他发愁的时候,唐研把目光转向已经走到院子里的所长身上,透过二楼的窗户,依稀可见所长的头顶上依稀有一团帽子模样的东西。

那是什么?

哪有人穿着警服,却戴着自己的帽子,而不戴警帽的?

“小崔!小崔!”上楼拿点东西的教导员突然开始叫人,“怎么搞的?怎么到处都是泥巴?晚上有什么人来过这里?”

“啊?”崔鸣好吓得跳了起来,“我来了,我来了…”他嘴上说要上去,却惊恐地看着唐研,唐研善解人意地微笑道:“我和你一起上去。”

听到这句话,崔鸣好长长地松了口气,他实在不敢再自己一个人单独在这栋楼里走动,仿佛一不小心,在走廊拐弯的某个地方,就会有熟悉的人猛地倒下变成一具尸体,或者是在某个根本不该看见人脸的地方,看见那张熟悉的人脸。

教导员的办公室就在所长室的隔壁,里面原本种植了几盆绿色植物,现在盆栽里面的植物都被人拔了出来,泥巴撒了一地,花盆里现在就是一个个深坑,原来种在里面的黑色植物已经横七竖八地被扔在地上,奄奄一息。

这间办公室前后的门都是锁着的,没有钥匙人根本不可能进来,崔鸣好呆呆地看着地上的泥土,原来昨天晚上,那个声音不是爬进了所长室,是爬进了教导员的房间。可是它在这里捣乱,挖出这么多土,是在干什么?抬起头来,他把心一横,就想把昨天晚上发生的怪事报告给教导员,嘴巴刚刚一张,眼前似乎有什么东西一晃,他突然看见教导员头上依稀多了一顶肉色帽子一样的东西。

那是什么?

唐研本来安静地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看着地上的泥土,突然抬起头来,和崔鸣好一起看着教导员头上那个隐约可见的帽子。

这样的帽子,他刚刚才见过。

在所长的头顶上,他就看见了和这个一模一样的东西。

这东西应该不是帽子。

那会是什么东西?

8

那肉色的东西一闪而过,崔鸣好本能地“咦”了一声:“教导员,你头上那是什么?”教导员摸了摸头,头上什么也没有,倒是摸了一手古怪的黏液,像沾了胶水一样,“哎,奇怪了,我头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他扯了张纸巾出来擦头发,“刚才说到哪里去了?哦,昨天晚上是不是进了小偷?怎么会有人把我这里弄得乱七八糟?”

崔鸣好看着他手里的黏液,不由自主地说:“这…这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可能在哪里粘到的…”教导员还在仔细地擦他的头发。

“这是一种——”唐研突然开口了,“能让我看一下吗?”

“不用了,头上也没什么事,”教导员老黄不耐烦地挥手,“去叫清洁工来,新来的小唐是吧?我给你交代一下工作,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们派出所的人了,要跟着小崔好好学。”

唐研温和地应了一声。崔鸣好开始打电话给清洁工,不知道为什么电话就是打不通,找不到人。

“呃…教导员,我们下去找人。”崔鸣好找了个借口,唐研跟在他身后,从办公室走了出去。

在他们踏出办公室的那一刻,教导员的头顶突然冒出一团如帽子一般的肉色东西,那东西蠢蠢欲动,蠕动得十分恶心。肉色的东西从他的额头冒出,没多久就占领了他整张脸——而那张肉色的东西展开之后,那就是程实的脸。

走出办公室的唐研沿着墙一步一步往前走,崔鸣好觉得他神色有点奇怪,问:“怎么了?”

唐研抬起头来,不知道为什么,窗外阳光明媚,鸟语花香,这栋楼里面却寂静得毫无声息,仿佛他们一脚从身后的办公室出来,那里面的人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一种异样的响动从三楼传来,宛如一个人正在挣扎爬行的声音,崔鸣好情不自禁地又毛骨悚然,那声音他听过,昨天晚上,二楼那个神秘的爬行声,那个他一直找不到是什么东西在爬行的声音,又在光天化日之下响了起来。

“小崔。”唐研说,“昨天晚上你说你听到一个东西在二楼的声音,你上去了,可是找不到那个东西。”

崔鸣好正在回想昨天晚上的诡异景象,越想越头皮发麻,被他一说,又是一阵鸡皮疙瘩,那个时候其实俞伦已经死了的吧?那在值班室里的是什么东西?“是…我在二楼什么都没有看见。”

唐研指了指楼上,说:“现在在办公楼里的,只有你、我、教导员和劳所…”他笑了笑,“现在教导员在我们后面,那三楼的是什么?”

“你说这个声音…是三楼的劳所发出来的?”崔鸣好大吃一惊,“可是…可是这怎么可能?劳所好端端的…”他突然想起俞伦在倒下之前也是好端端的,立刻闭了嘴,颤抖着压低声音,“小唐,你是什么意思?”

“昨天晚上,在二楼的只有所长;现在,在三楼的只有劳所。”唐研说,“如果这世界上其实没有看不见的怪物,那在爬的,只有他们两个了。”

“可是昨天晚上,除了有东西在爬的声音,我还听见所长锁了门,上五楼去了…”崔鸣好怎么也不想相信有这样的事,“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发出两个声音,何况昨天晚上明明有个东西爬进了教导员的办公室,把他的花盆翻得乱七八糟,那一定不是所长,所长…所长根本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嘘——”唐研轻轻吹了口气,指了指楼上,悄声说,“我们上去瞧瞧。”

两个人蹑手蹑脚地上了三楼,崔鸣好尽了最大努力才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身边的唐研神态一如平常,脚下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上了三楼往劳青的办公室方向一看。

崔鸣好的脸色立刻青铁,只见地上一团人影正在艰难地爬行,从走廊一段的洗手间痛苦地爬出来,四肢着地,一步一步爬向办公室——在这过程中,它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四肢骨骼的扭转声咯咯作响,可以想象它是多么痛苦!

“劳——”崔鸣好的惊呼还没发出声来,唐研已经一把捂住他的嘴。

只见地上痛苦挣扎的劳青滚了几滚,头顶上一个东西蠕动了一下,崔鸣好脸色大变——那是个形如帽子一样的肉色怪物,在空中不停地微微蠕动,有时候打开,有时候蜷缩起来进入劳青的大脑中,而它展开的时候眉目宛然——竟然是一张五官俱全的脸!

那是一张脸,长在劳青的头上!

它是从劳青的脑中长出来的!

他看得几乎快吐了。看这凄厉的惨状,肯定是劳青在上洗手间的时候,突然发现了自己头上长了这么个怪物,吓得往外就跑,但不知道为什么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地上挣扎滚动,痛苦不堪。

难道昨天晚上他听到的声音,也是所长发现了自己头上长了这个怪物,痛苦挣扎的声音?但如果是这样,那声音到了所长室门口,怎么会还有人能锁上所长室的门,上了五楼去休息?而后来听见的,有个东西进了所长室,那又是什么?

总不能人脑里长出这么个怪物,就能像蚯蚓一样会分身吧?

“这个东西,叫人面蕈。”唐研突然在他耳边轻声说,“是一种菌类。”

“菌类?那…那个东西会动…是一张脸…”崔鸣好颠三倒四地说,“怎么会是蘑菇?”

“不是蘑菇。”唐研说,“世上有一种罕见的复合黏菌,古时候叫作太岁,太岁介于动物和植物之间,含有蛋白质。人面蕈可能是单纯的复合黏菌转向肉食生物的一个古怪的变种…我猜它之所以长得像张脸,是因为这团黏菌最初就是附着在那张脸上长出来的。”

崔鸣好全身一阵发麻:“什…什么意思…”

唐研微笑了,他的眼神很清澈镇定,看着地上挣扎的劳青和看着窗外的花儿草儿并没有什么区别,他斯文而友好地说:“我的意思是那团黏菌是肉食生物,它们聚合在一起,刚形成的时候,第一个食物就是那张脸。”

“那…那就是第一个死者了?”崔鸣好有点抽搐,四肢冰凉,“在一个死人的脸上,不知道为什么有几种菌类聚集在一起,长出了这么一个怪东西,它们维持了那张脸的外形,却…不断地用这种形态在繁殖?”

“对!”唐研说,“它们集合成一个巨大的黏菌体,向动物进化了一步,大概地形成了一个新品种,而这个品种,毫无疑问当年它们就是从人的大脑中生长出来的,所以它们是食脑髓的一种生物。”他指了指劳青头上的那个肉色怪物,“你看,它是从他脑子里长出来的,俞所的头上也有一个深入脑髓的伤口。”

俞伦头上的伤口实在让崔鸣好刻骨铭心,不可能忘记,他一度以为那是枪伤:“这样说的话,大家都感染了人面蕈,为什么我没有长出怪物?”

唐研拖着他慢慢往二楼退下,说:“这个问题我也没法回答…也许我们要问问章龙。八月十三日,章龙来报告程实失踪,出警的俞所感染人面蕈,死亡;那天带班的所长,也可能感染了人面蕈;那天劳所和教导员不在,根据记录,是去了李树岭检查火灾隐患,可是他们都感染了人面蕈,为什么你没有?”他说,“难道是因为你没有离开派出所?”

崔鸣好茫然摇头,他们已经悄悄从三楼退回了一楼,说:“人面蕈…那种怪物,要怎么样才治得好?”劳青那样子,显然他很痛苦,但刚才教导员头上好像也有类似的东西闪过,他却毫无感觉。

唐研说:“这种东西我也没有见过,也许它能操纵大脑的某些部分,或者,在人死以后,它能用某些方法让人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能代替血液和内脏给大脑提供养分?”他摇了摇头,轻声说:“这是一种没有见过的…从来没有过的东西。”

“我们…去找章龙!”崔鸣好突然坚定了起来,“这种怪物也许已经在蔓延,我们一定要先找到它的源头在哪里!”

唐研露出微笑,说:“嗯。”

9

两个人到了工厂,章龙却已辞职了,幸好留下了地址。崔鸣好找到地址,敲了敲门,门内居然有人来开门,倒是出乎意料。开门的章龙满脸胡楂,瘦得犹如一根竹竿,比起上星期来报案的样子差得远了,见到人先倒退三步,眼神闪烁不定,十分惊恐的模样。

崔鸣好安抚了这濒临崩溃的人好一阵,才解释清楚自己是谁,并告诉他,他们来的目的只是想知道为什么程实八月十二日失踪,八月十三日他就来报警?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不料章龙缩在角落里发抖,全身抽搐似的痉挛,开口就说:“是我杀了他。”

崔鸣好一下跳了起来,唐研一双眼睛平静地看着章龙,并没有流露出太意外的神色。只听那干干瘦瘦缩在屋角的男人一边痉挛一边说:“那是个妖怪!那不是人,那是个妖怪!”

崔鸣好失声问:“你是怎么杀了他的?”

章龙露出冷冷的笑:“用菜刀砍了他,再背去李树岭扔了。”他从咽喉底下发出古怪的尖叫声,“他不是人,是妖怪,我杀妖怪不犯法。”

“为什么说他是妖怪?”唐研问。

“会变脸的人,有两张脸的人怎么不是妖怪?”章龙尖声说,“他长出第二张脸以后从外面背了好多土回来,总有一天,他会活埋了我!说不定哪一天就吃了我,我怎么能不杀他?有谁会相信程实是妖怪?没有一个人相信我!”

“背去李树岭了?”唐研和崔鸣好相视一眼,终于明白另外两个人是怎么被感染的,原来问题就在李树岭。

他们给120打了个电话,说明章龙的情绪不太稳定,需要心理医生辅导。两个人又匆匆赶去李树岭,李树岭不过是一座小山丘,山上长满了当地植物,因为土地贫瘠,所以连果树都没有种。

章龙所说的抛尸地点在密林深处,到处都长满了矮灌木和藤蔓,地上是厚厚的腐殖层,走到最深处,腐殖层中果然有一具遗骸。

只不过这具尸骨的头不见了。

在那具遗骸的四周,零零星星地生长着一团团灰白色的东西,形状不一,却隐约都在蠕动,看那东西散落的状态,的确和簇生的菌类差不多,都生长在泥土松软、腐殖层较厚的地方。

而地上那具没有头的遗骸,身上有几道严重的砍伤,还有明显的被火烧灼过的痕迹,但尸体肩后一个伤口却因为灼烧而越发明显,显然火焰在这个地方得到了氧气。尸体的旁边散乱地丢着一些东西,有残破的绳子、衣物、一根黑色的短棍,以及几行凌乱的脚印。

在这堆杂物和脚印之间,还有一摊黑色的泥土,泥土上蛆虫的痕迹宛然,甚至有成熟的蛹。

唐研蹲下来,在杂乱的遗物和草地之间看了看,从地上拣起几个东西。崔鸣好已经想通——章龙杀了程实,将他的尸体背到李树岭进行抛尸,又放火焚尸,以求毁尸灭迹,随后他到派出所报假案,故布疑阵,想证明自己和程实的死无关。

但是那天教导员老黄和劳所恰好到李树岭检查火灾隐患,所以他们发现了焚尸的火焰,找到了程实的尸体。

在这个地点,李树岭阴暗偏僻的树林深处,八月十三日一定发生了可怕的变故,导致了李花派出所一个星期后离奇事件的发生。

但那个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唐研从旁边的树上折下了一根树枝,轻轻地捅了捅地上灰白色的菌类,那东西就如婴儿一般蠕动起来,张开了伞盖。崔鸣好瞬间脸如死灰——那团东西体积虽然小,张开了却赫然是一张人脸,虽然眉目还不清楚,却宛然又是程实的脸!

唐研捅了一个、两个、三个…一直到第十二个,地上生长的灰白色菌类,无一例外,都长着一张人脸,并且柔软异常,伸展自如,就像一团团能自由行动的肉块。

“这…这是…”崔鸣好失声说,“这是什么?”

“这是…繁殖。”唐研微微一笑,“生长成熟的人面蕈释放孢子,孢子在条件适合的泥土中生长,长到一定的程度,它寄生到人身上,靠食用脑髓达到成熟,然后再释放一批孢子…我猜这就是它的繁殖方式。”

“那…那那那…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面蕈?”崔鸣好看着地上那蠢蠢欲动的肉团就极度恶心,“能不能踩死它?”

“大概就是程实的子孙吧…”唐研蹲下身,手里的树枝稍微用力,往一个人面蕈下面的土壤一插,将一个人面蕈撬起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这东西最早的来源一定不是程实,已经发育出特有的繁殖方式,它这样进化…应当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崔鸣好看着那团东西在树枝上蠕动,喊:“快…快弄死它!”

唐研转过身来,在他身上略略一拍,说:“别怕,它不过是一块菌类的复合物,混合黏菌而已,甚至算不上一块肉。”

“但是你说过,这东西是有智商的!”崔鸣好连退好几步,“那…俞所身上那团东西会操纵他贴照片,那怎么能说只是一团复合黏菌?复合黏菌有大脑吗?怎么能有智商呢?”

唐研微微怔了一下,眼神流转,若有所思,过了好一会儿,他说:“对俞所的行为,是有智商的。他甚至能值班,他能和你说话,他会调八月十三日的电话录音,如果他只是一具尸体,如果只是一团复合黏菌,怎么能做到?”他看着崔鸣好,“至少…复合黏菌不会喜欢玩《愤怒的小鸟》。”

崔鸣好连连点头,指着树枝上那团东西,说:“所以那…那团东西是怪物,它一定不只是一团黏菌,它肯定有思想,它说不定会伪装人类,它会吞噬整个派出所,它会变成人,它是会附身的妖怪…”

“不。”唐研露出斯文清和的微笑,“我认为,复合黏菌是没有思维和智商的,因为它没有大脑。”他指了指自己的头,慢慢地说,“而有大脑、有智商的生物,是人。”

崔鸣好露出张口结舌的表情,骇然地看着唐研,只见唐研仍是那清和的微笑和若无其事的表情,镇定地说:“八月十三日,在李树岭这个地方,一定发生了奇怪的变故。而在这场变故里,俞伦死了。”他指了指地上那堆杂物里面黑色的短棍,“俞伦一定找到了这个地方,值班出警民警才会携带伸缩警棍,伸缩警棍掉在这里,那天俞伦一定到过这个地方。”随即唐研露出了越发镇定的微笑,“但如果俞伦到过这里,他怎么会在出警回馈里面写他找不到程实?说程实只是失踪了?所以——”

“所以那天的出警回馈不是俞所写的?”崔鸣好失声说,“可是除了俞所,当天值班的只有——”他想说“所长”。

唐研却轻轻地嘘了一声,微笑着摇了摇头,接下去说:“所以那条回馈是别人写的。再加上俞所的脖子上一道勒痕——很可能,俞所找到这里的时候,在这里出了意外,死了——而有人知道他死了,又不希望程实的尸体被人发现,所以替他写了一条出警回馈,说没有找到人,程实只是失踪了。”

“那个人是谁?”崔鸣好呆呆的,“怎么会这样?”

“那个人很可能就是——凶手。”唐研眨了眨眼睛,“杀死俞所的凶手。”他指了指地下那片黑色的古怪土地,“有人,在这里杀了俞所。”

那黑色的土地,是因为沾染了血迹。

而程实是死后才被章龙背到这里来的,所以这大片血迹不可能是程实的。

只可能是另外一个活人的。

是谁?谁在这块贫瘠而阴暗的土地上,在一具尸体旁边,制造了另一具尸体?

崔鸣好困惑地看着这块土地,宛若看见了大团浓郁的迷雾,茫然得看不清任何方向。“有人…杀了俞所?”

“对。”唐研说,“俞所脖子上的伤痕,不可能是凭空出现的…”他的语气很平常,“有伤痕,伤痕在致命的地方,当然就有凶手。”

“可是…可是…”崔鸣好又困惑又迷茫,“可是俞所只是来调查程实失踪的事件,怎么会凭空出现了一个凶手?那凶手…凶手又是从哪里来的?”

唐研看着他,微微一笑:“凶手,自然是不希望俞所发现程实的尸体,但俞所偏偏又发现了,所以才杀了俞所。”

“可是杀程实的凶手不就是章龙吗?章龙都承认了,难道杀死俞所的凶手就是章龙?”崔鸣好越听越迷茫,“除了杀死程实的凶手,有谁会为了掩盖尸体而杀死俞所呢?”

“对。”唐研点头,“除了杀死程实的凶手,没有谁会为了掩盖尸体而杀死俞所。”他对着崔鸣好微笑,“你知不知道?人面蕈有一个特征。”

崔鸣好莫名其妙:“什么特征?”他想他今天第一次听说“人面蕈”这种东西,怎么能就知道它的特征呢?

唐研对着他继续微笑,平静地说:“人面蕈这种东西,只生长在死人身上。”

“哦…”崔鸣好仍是莫名其妙,“那又怎…”他刚想说只生长在死人身上,那也挺好的,至少活人不用害怕被感染,但他突然全身僵硬,失声说,“你说什么?”

唐研仍然很从容,带着若无其事的平静:“人面蕈只生长在死人身上。”

“啊?什么…什么意思?你是说——你是说——”崔鸣好尖叫一声,“你是说俞所、所长、教导员他们——他们被人面蕈寄生,是因为他们统统都死了吗?怎么可能?如果他们是先死了再被那种东西寄生,那他们先前是怎么死的?他们怎么可能突然间一起死了呢?”

唐研微笑着看着他,突然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我有一个东西,看了以后,你也许就知道答案了,要不要看?”

崔鸣好茫然地看着他:“什么东西?”

唐研将一面镜子从口袋里抽出来,放在他面前,斯文从容地说:“照妖镜。”

10

崔鸣好茫然地看着那面镜子。

那镜子里有一个人。

那个人脸色惨白、满脸惊恐,那个人的头顶上,有一张柔软舒展的人脸,正在向着天空蠢蠢而动,那肉色的人脸五官清晰,看起来很眼熟。

“啊——”崔鸣好惨叫一声,一把将那镜子推开,恐惧地盯着唐研,“你——你——你走开!你——你是什么东西?那不是真的!那绝对不是真的!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什么也没有…”

唐研将那面镜子收入口袋里,说:“人面蕈只生长在死人身上,它感染不了活人。”他右手放在口袋里,一直没有拿出来,“所以程实既然感染了人面蕈,那么他在被章龙杀死的时候,其实早就已经死了。”他慢慢地从口袋里又拿出了一样东西,“章龙说,程实有两张脸,他的第二张脸,是你头顶上的那个东西,那他的第一张脸呢?是这一张吗?”他从口袋里拿出来的东西是一张照片,那是章龙和一个男孩的合照,那男孩生得皮肤白皙,眉眼生动,是一个花样男孩,和失踪人口登记表上的那张照片相差甚远。

崔鸣好猛地一看,头上的人面蕈一阵狂舞,他倒退了一步,眼珠转黑,以一种十分诡异的眼神牢牢地盯着唐研。

“真是一个好看的男孩。”唐研慢慢地说,“你办公桌上有一个镜框,镜框里为什么是空的呢?我从你的文件柜里找到一张照片,这个人看起来和程实很像。”他的左手从另一只口袋伸出来,摊开手掌,掌心里有一张不大的合照,里面也是两个男孩——崔鸣好和程实。

“你——”崔鸣好突然明白档案柜的响动,有人从柜子里拿走了东西,他追出去却看不到人——那个人竟然就是唐研!“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他厉声问,“你是谁?你是谁——你是故意来的!一定是故意来的!你是——什么东西?”

唐研看了一眼左手的照片,顺手把它收了起来:“崔鸣好,去年八月三十日到李花派出所报到,至今在这个地方工作一年,没有女朋友。”他的语气温和从容,显然崔鸣好的激动和猜疑对他没有丝毫影响,“那是因为你认识了程实,和程实是一对同性恋人,而你不希望承认这种关系。但程实和章龙同居,惹怒了你,也许你一时失手,杀死了程实。”唐研平静地说,“这一段,只是个猜想,不过我认为应当基本接近事实。”

崔鸣好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头脑中一片混乱,千千万万的片段在闪烁,支离破碎的回忆如跑马灯一般转动,整个人都快要疯狂了:“什么事实?没有事实!我不认识他!我根本不认识他!”他疯狂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摸到了头上的人面蕈,便疯狂地扯着人面蕈。

唐研怜悯地看着他的举动,说:“李花派出所辖区,最偏僻的地方,就是李树岭,你抛尸在李树岭,将程实的照片从镜框里取了下来,锁进档案柜,然后自我催眠,希望将一切忘记,希望你自己从来没有做错事,崔鸣好还是那个单纯的崔鸣好。”唐研微微一顿,“你胆小、敏感、想象力丰富、容易受环境影响,是一个心理暗示强烈的人,所以你几乎就说服自己把程实忘记了。在这个时候,章龙却来报案,说程实失踪了。”唐研扬起睫毛,怜悯地看着崔鸣好,“俞所值班那天,除了所长,还有谁值班呢?别忘了,你们是三个人的班,除了所长,还有你。你听到章龙报案,说程实失踪,你惊讶的是程实居然还没有死?所以你和俞所一起出警了,那时候章龙当然不会承认他将‘程实’又杀了一遍,也不会承认他抛尸,但你却带着俞所到李树岭去检查。”唐研说,“因为你不放心,你想去看看情况。”

崔鸣好的脸色又变了,他的眼神越变越呆滞,他头顶的人面蕈越长越大,五官越发明显。

“不幸的是——李树岭上果然有尸体。”唐研叹了口气,“而那具尸体上——”他指着地上的焦尸,以及焦尸背后的那个伤口,“有枪伤。”他说,“俞所从尸体上看出了不该看见的东西,所以,你杀了他。”他凝视着程实的焦尸,仿佛那焦尸是具平淡无奇的东西,或者是件值得鉴赏的艺术品,“你看他的伤口,你的子弹也许本来卡在他身体里,但章龙又砍了他几刀,把子弹砍出来了,变成了穿透伤——俞所发现了子弹,而子弹——实在是个稀罕的东西。”

崔鸣好的脸色越发古怪,咽喉里咕咕作响,却没有说出话来。

“你用绳子勒死了俞所。”唐研轻轻划了划自己的咽喉,“然后——”他笑了笑,“还记得吗?章龙从头到尾,没有说他有纵火焚尸,那是谁焚了尸?是你——你害怕事情败露,纵火焚烧程实的尸体,却不想引来了在李树岭调查火灾隐患的所长、教导员和劳所,眼看你的所作所为要彻底暴露,你就用俞所的配枪——”唐研的右手又从口袋里伸了出来,摊开手掌,里面是他在草丛里找到的东西,四枚弹壳,“将他们一一杀害。”唐研拈起了一枚弹壳,“杀三个人,三颗子弹就够了,这第四发——是射向谁的呢?”他指了指崔鸣好的胸口,“第四个人,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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