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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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次,她梦见自己是个戏子,置身于偏远村庄的古老祠堂,华丽腐朽摇摇欲坠的戏台,颓毁之势已如同沉船。台下黑鸦鸦一片,面目不清的人群,屏住声息不发出声音,如同隐藏着蓄势待发的阴谋,却不会有人试图暗示或透露给她。她是被瞩目的被遗弃的,完全不得要领,也无法融入集体。而集体在等待一个孤立角色的演出。

先不管内心惶恐,清一清嗓子唱将起来。由丹田提起的气息冲出喉咙,空荡荡的屋檐廊柱,被妙曼的曲调弥漫充盈,轻轻震颤,空气丝丝入扣。肢体摆动,手指、足尖、腰肢、肩脖……微小变化流动层次逐个递进。这般收放自如,如同一截柔韧丝绸。她在一种全身心的开放状态中,察觉意识冷淡地抽身而去,脱离压力中的肉身,在距离舞台四十五度左右的俯望位置,看盛装自我,陷入半幻半真的专注和空洞。

现实中,职业也是表演。她做电台主持人,主持午夜时间谈心节目。其实没有凡人拥有资格去试图点拨他人,给予截然分明的评断、建议、定论。人间的困惑都是糊涂账。深夜打入的电话,哭诉丈夫外遇、恋爱挫折、朋友背叛、上司打压、家人反目……种种哭泣、困惑、悲痛、不甘、愤怒、绝望……这般情节生动,个性鲜明,却不过是人间深沉的无明。我们与外人斗,与外界斗,唯独看不到自身缺漏。不想面对,也无力面对,只愿争着证明自己无辜、正确、纯洁、诚实。伤害的确由诚实的愚昧和偏见而起。

她有何资格做午夜电话里的救世主。至今没有找到伴侣,与已婚男子纠缠,半真半假,也未必是爱,却打着爱的旗号坦然行使肉身之欢。什么是爱情。有时爱情过于黑暗,迫使人露出真实自我,榨取出人性自相矛盾的痛楚:自私放纵,胆小邪恶,伪善堕落,喜新厌旧……却又都事出有因,总是持有不轻易浮出水面的脆弱理由。她因此在主持时出言犀利刻薄,不留情面,反而博得情医名号,深受听众推崇。

医生本身当然也可以是个无药可救的病人。将错就错。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梦象征她在生活和情感中的某种处境。人人看她演戏。人人与她无关。她的灵魂是戏子,注定以两个界面平行。台上,台下。明中,暗中。人前,人后。有时陷入癫狂,不能出戏,忘了自己是谁。有时异常清醒,想起了自己是谁,失魂落魄,找不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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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员开始提醒进站。她从座位底下拖出登山背包,穿上黑色挡风外套,戴上羊毛帽子。独自在深夜抵达陌生小城车站。她投宿Z的家里。Z安排人开车过来接她。走出月台,人迹荒芜。这不是旅行季节,没有外省人的踪迹。她看到男子站在树下抽烟。虽然夜色浓重,但那张俊美的面容,依然闪烁出光泽般地,对人发出声音。发白褪色牛仔裤,球鞋,羽绒服。说不出来的蔫蔫糟糟,神情委顿,眼圈下面都是暗的。只有眼神是活的,那里有汩汩流动的水源。

她朝他走过去。她知道这是在等她的人。

他说,我是C,走吧。她跟他走向灰尘扑扑的破旧小车。她坐在后排。他发动了车子。他说,你知道吧,从火车站到家里,有很长时间。大概有两个小时的车程。那边靠近望川石窟风景区,离城区却很远。她说,我知道。

一路沉默。车子在深夜空旷的车道迂回行驶。她心想,如果他只是本地中年男子,寻常司机的模样,她还会不会这样镇定。他的普通话发音很标准。她说,你从哪里过来。他说,北京。我辞了工作,暂时有时间,来这里玩,Z是我表哥。她问,你打算待多久。他漫不经心地回答,二十天了,再过一星期,差不多要回去。

她看到他的侧脸,他的鼻梁、嘴唇、下巴的线条无可比拟,浑然而完美。她又转头看窗外,夜空漆黑,星星湛亮,闪烁如同泪光。远处有田野零星灯火。车灯照射两边,全是起伏高耸的山岭。唯一区别,火车上沿途所见的山都是荒芜的、裸露的,这里的山却郁郁苍苍,全是浓密茂盛的绿树,地貌秀丽。真是诡异。

她摇低窗口,闻到扑面而来的冷风中带有湿润气味。是植被和泥土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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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是她二十岁时的前男友。那时她读新闻系,他画画。厮混两年。他比她大七岁。她毕业之后回去上海,跟他断了联系。年轻恋情就是这般轻薄,翻脸无情。Z之后去了法国,机缘巧合,在国外举办展览,卖出一些作品,博到虚浮声名。又娶了法国女人,生了混血孩子。十年后,也算是海归的功成名就的艺术家。回北京之后,有了余裕可以选择生活方式,便回到童年故乡,父母的祖籍,在望川石窟附近村子里租下一大块地。盖楼,种地,画画,带着老婆孩子过上田园生活。两个学龄的女儿已被送去法国。男孩两岁半,带在身边。

十年之前,他们是顽劣自私的恋人。十年之后,他有了家庭孩子,有了名气声望。她则成了电台情医,附带成为一个黑暗情感故事的主角。偶然机会,他们又恢复了联系。情爱痕迹早已荡然无存,沉淀下来的心情,倒留下轻浅暖意。也许,年轻的恋情不存在辗转伤害的痕迹,内心没有累累阴影,反而能掉转回头,重续旧缘。在MSN上间或有些聊天,时断时续。在她面临情感终结的时候,一度消沉难以自继。他说,你不如来看看望川石窟。出门走走,可以来我家里做客,见见我的妻子和孩子。她接受了这个邀请。这也是她唯一可以采取的方式。

Z穿旧日的灯芯绒裤子,细格纹布衬衣,但已成为略带松弛之态的男子。也许跟喝酒有关。他说每天清晨醒来第一件事情,是走进厨房,打开储存室的门,取出一瓶啤酒打开痛饮。艺术家要把日常生活作为牺牲摆上创作的祭台,否则难以进入能量的核心。她见过他的画作,他热衷宏大的形式化的概念性的主题,对政治和结构有强烈兴趣。这和他个性里某部分的无趣和平庸是成对应的。

她觉得他缺少对事物真实细节和生命力的关注,那也许是因为他无法察觉。但他操纵技术,还是取得专业领域里一定程度的认可和确认。如果说,这不是出于幸运,那么,就是艺术评价系统的整体问题。但这无关高下,不过各自尊崇的点不同。她从不轻易对他的作品发表评价。她只觉得,这个男人,作为十年前过去式的恋人,现在依旧对她耐心付出某种程度上的关心和照顾,这是一种友情,也是他们得以维持联系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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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活泼大方。孩子可爱稚气。

客房是孩子会进来憩息玩耍的小房间。白墙壁上有手工描绘的色彩斑斓的图案,即兴,拙朴,童真。床垫直接摆放在墙角。地上有一块旧的麻质地毯。小桌子,小椅子,漆成草绿色的玩具木马。牡丹花凤凰图案的圆布棉垫,天蓝底色上浓烈的红绿蓝搭配。一盏仿古式台灯,灯座是清朝装束的泥塑人偶,穿着旗装,戴着头冠,五官分明。红色窗帘印有小象和梅花鹿的图形。

洗手间里淋浴的热水很烫,但暖气还没有来。她脱掉衣服,在冰冷空气中快速地冲了澡,穿上干净内衣的时候,身体微微颤栗。躺在床上,用棉被紧紧裹住自己。准备关闭掉手机,看到里面显示两条待读短信。一定来自M。她直接删除。在她彻底放手的时候,他却心有不甘。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疲我扰。使用过太多次。一个实力不强的对手所仅能持有的,尽可能以拖延来控制对方的招数。如果力量够大,何必如此。能够拿下,一次解决。拿不下,愿赌服输。

何必。何必如此。最后只是让人觉得狼狈和不堪。

她说,有时我们喜欢一个人,却尊敬对方。迷恋过对方,最后却轻视他。这并不矛盾吧……他说,是。这并不矛盾。

她是真的不想他了。她在内心确认多次。她在关系里,是那个冲刺速度过快的人。最初,她对他很冷淡,他很热烈。慢慢,她开始依赖他,他对她很冷淡。如此反复纠缠。最终,她一下子冲到前面。他想拉住她,却不再可能。

她感觉到心的过程,逐步清澈、沉静、安定、干净的过程。仿佛是在某个秋天的黄昏,乘坐的出租车经过河上的大桥。下班高峰,车子拥堵行进缓慢。她长时间凝望窗外的暮色,以及那条河流在薄暮和余光之下的形状,河边有柳树,有孩子,有一群鸽子飞过,停着两辆自行车……她感觉到这颗心盘旋很久,此刻终于笃定而安全地着陆。是的。她落在了坚实的大地上。她不再是那个在情爱欲望的黑洞里翻腾煎熬着的女子。没有人知道她经历和感受到了什么。只有她的身体和心,知道她的秘密,知道她经历过的风暴、战争和洗礼。而此刻,她回到了自己身边。

如果说,这是最终能够释然和完整的结果,唯一的损失,只是,她不再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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