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故人面目 慈母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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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四寸长的檀香木匣子,打开之后,里面居然还有一个更小的锦盒,再打开锦盒,一道柔和的莹莹珠光,似乎将整个马车车厢都映亮了些许。

琉璃倒吸一口凉气,抬头看着对面的阿凌:“这是……”

阿凌也睁大了眼睛,目光在那枚龙眼大的明珠上停留了好一会儿,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恭喜大娘!这颗夜明珠甚是稀罕,只怕是长安城里都找不出几颗来……临海大长公主这番还真真是心诚!”

琉璃捂着额头一声长叹,“你若喜欢,拿去便是!”这哪里是诚心,简直就是个烫手山芋,只怕不出三日,临海大长公主拿出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向自己赔罪的消息就会传遍长安……阿凌笑得双眼弯弯:“阿凌倒是敢拿,只怕旁人不敢信。所谓无功不受禄,谁肯相信,夫人无缘无故便把这样的珍宝转手便送了我?”

琉璃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你也晓得无功不受禄?那你还帮着大长公主说话?”

阿凌摊开双手:“大娘冤枉阿凌了,谁耐烦帮她?原是皇后殿下再三吩咐,这几个月里我等对临海大长公主务必要有求必应,还特意说了,公主若有赏赐,咱们定要收下,以安大长公主之心!大娘不是‘咱们’,难道还是‘旁人’?”

琉璃眉头紧皱,忍不住问道:“我怎么听说,临海大长公主如今最惦记的就是那郡公的爵位?殿下难道真的打算让她如意?那世子夫妇又是怎么回事?”

阿凌摇头:“此事我也不大清楚。皇后只是吩咐我,要照应照应世子夫妇,说是总不能让人无处尽孝,又说他们若是真有孝心,也不妨多替他们宣扬一番,毕竟彰扬孝行,方能有助风化……”

她拍了拍额头,“哎呀”了一声,“对了,殿下还交代过,让我跟你说一句,裴承先夫妇早已改过,如今又是处境艰难,大娘莫要与他们计较旧事,最好能多帮他们在族中美言几句。我这几个月来冷眼看着,这位崔氏夫人倒是好性……”

琉璃听着阿凌絮絮说着崔氏待人如何周到和气,心思却渐渐飘远了——武后又要她们对临海有求必应,又要宣扬裴承先夫妇的纯孝之名,每一句话听起来都无可挑剔,可合在一处怎么透着股诡异?这位皇后殿下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看着手上这颗在微暗的车厢中似乎有淡蓝色波光流动的夜明珠,琉璃只觉得愈发头疼。想了片刻,她“啪”的一声关上了匣子,抬头看着阿凌:“凌夫人如今名满长安,琉璃有个小小的请求,还望夫人成全。”

阿凌吓了一跳,满脸都是无辜:“大娘莫要唬我,阿凌不是都招了么,原是皇后听闻蒋奉御夫人过世,家中无人打理,这才让阿凌去伺候先生的。旁人看在奉御面上抬举我一声夫人也罢了,大娘也这么说,岂不是让婢子无地自容?”

琉璃听她连“婢子”都说出来了,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原是凌夫人自己说的,要来寒舍与狄女医好好参详大长公主的病情。琉璃虽是外行,也常听医师们谈及,但凡灵药,须得珍奇之物为引,方能事半功倍。临海大长公主病体缠绵已久,自然要用最好的灵药,这枚明珠又正是难得的珍奇之物,用做药引再合适不过。纵然不能药到病除,至少也能表明琉璃的这一片孝心,不知凌夫人意下如何?”

阿凌张开嘴呆呆地看着琉璃,突然眉开眼笑:“好主意!”她把身子往琉璃身前一凑,压低了声音:“咱们随便磨上些珍珠粉,就说是这枚夜明珠的粉末,过两日我便给大长公主服下,再多给她施上几针,让她觉得松快些总不太难,此事便是天衣无缝!大娘放心,阿凌嘴巴最严,决计不会透露半个字出去!”

琉璃愕然望着阿凌,那张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兴奋,神情与从前竟是没有半分区别,她恍然间只觉得十多年的时光似乎变成了一层薄薄的云雾,伸手一拨便会在近在咫尺的旧日笑颜中烟消云散,不由笑着点了点头:“这主意果然妙不可言!”

不等阿凌笑容绽开,琉璃一把将装夜明珠的匣子 了她怀里,“阿凌既然出了这般绝妙的主意,这颗小小的夜明珠就送给你了,权当是一点小小的心意!”

阿凌的嘴顿时张得更大,眨了好几下眼睛才讷讷地道:“大娘莫不是,莫不是真不想要这颗宝珠?”

琉璃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不如我现在便砸给你瞧瞧?”不就是块磨圆了的荧光石,后世科技发达了,别说龙眼大,篮球大的夜明珠都是一颗接一颗地出,眼前这颗也不过是颜色清透些,哪里值得如此折腾?

阿凌脸上嬉笑之色收敛了大半,想了想才道:“大娘若真忧心收了此珠有碍名声,与其这么急着撇清,倒是落了形迹,倒不如略等几日,让阿凌或是狄女医给旁人看病时再提及用此物为药引,那时大娘碎了它磨了它,一样是急人所难。”

此话倒是在理,琉璃正要点头,却见阿凌低头摩挲着手中的匣子,恋恋不舍地叹息:“这般好看的宝珠,横竖都要被糟践的,总得多做几次人情才划算!”

琉璃顿时哭笑不得,上下打量了阿凌几眼,摇头不语。

阿凌心虚地缩了缩头:“大娘,阿凌可是又说错话了?”

琉璃满脸正色:“你没说错,字字都在理得很!”

阿凌拍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笑眯眯地点头:“那便好。”

琉璃挑了挑眉:“我只是纳闷,你不是名满长安的女名医么?从哪里学来了这身算账的好本事?”

阿凌一脸哀怨:“娘子怎么忘了,原是您教的!”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笑出了声来。阿凌又闲话起了旧日宫中的老相识。琉璃才知道,咸池殿的诸位宫人如今大多已身处高位,不少甚至在内侍省、六尚局独当一面;而嫔妃们除去头衔由 动人的“妃、嫔、美人”改成了正气凛然的“赞德、宣仪、承旨”,编制又随着自然减员而渐渐削减,旁的倒没什么变化,无非是紧紧围绕武后这一中心,创造大唐后宫和谐生活……琉璃越听越是敬仰,顺口问道:“那位邓才人如今怎样了?”

阿凌的笑脸微微一僵:“早就没了。”

琉璃吃了一惊,刚想追问一句,阿凌已摆手道:“都有十多年了,大娘不提我哪里还记得。倒是当日伺候邓才人的阿余,如今似乎是在尚工局里当着管事宫女,我上回入宫还见着她了,丰润了岂止一圈?瞧着倒是很有些威仪了,有个刚从掖庭出来的小宫女手脚笨拙,她站在庭中便是一通教训……”她连比带划地形容着阿余当日的情形,越说越是生动。

琉璃静静地听着,不时微笑点头,只觉一刻钟前还薄如蝉翼的岁月,渐渐在眼前横亘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高墙。

车子微微一震,在裴宅门口停了下来,有婢女上来打起车帘。琉璃笑着向阿凌一伸手:“凌夫人,请。”当年武后是赦免了阿凌父祖之罪,让她悄然出宫后以医家女的身份进的蒋府。无论人后怎样嬉戏,这人前的面子,琉璃自然要给足。

阿凌落落大方地欠身一笑:“库狄夫人客气了。”

待得阿燕和婢女们从后头的车上赶过来,众人一路往上房而去时。阿燕和阿凌竟是正正经经地探讨起了临海的病情,一个引经据典,俨然名家风范,一个经验丰富,实例随手便拈,一时说得旗鼓相当。

琉璃哪里听得懂,倒是一眼发现阿凌的贴身婢子也生着一张粉团团的讨喜面孔,与当年的阿凌很有几分神似,问得一声她的名字是“阿依”,差点“扑哧”一声乐出来。她正想问阿凌怎么给婢子取了这么个名字,却听阿凌道:“狄娘子所料不错,大长公主口齿不清的毛病这两年是越发厉害了。”

琉璃心里一动,忙问:“是么?她今日不还跟婢子吩咐了好长一篇话?难不成……不是她的意思?”

阿凌笑道:“若是简单几个字的吩咐也罢了,听得惯了倒也不是很难懂,那么大篇的话,定是早就提笔写好,让那婢女背出来的。”

琉璃这才恍然,想到临海这一步一步的心机谋算,不由摇头而笑。

一行人刚刚进了上房院子,紫芝快步迎了出来,向阿凌行过礼后,便低声问琉璃:“娘子回来时,可曾见到荣国夫人府上的人?”

琉璃吃了一惊:“荣国夫人?”

紫芝点头:“适才荣国夫人派人登门,说是请夫人尽快过去一趟。听闻夫人去了河东公府,立时又赶了过去,或是路上错开了?”

琉璃心头微凛,杨老夫人她们不是要在寺庙里做七天法事么?日子还没到,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随即才想起裴行俭已直接从河东公府去了鸿胪寺,倒是暗暗松了口气。

阿凌也停住了脚步:“荣国夫人派人来寻大娘了?大娘回长安后难不成还没去过她们那边?”

琉璃摇了摇头:“我回长安时,荣国夫人与韩国夫人都已去了寺里,只是听说韩国夫人自打去年以来身子一直便不大好。”

阿凌踌躇片刻,低声道:“韩国夫人原是伤心太过,积虑成疾,这两个月虽是肯调理身子了,病却反而重了几分,大约还是心思太重之故。”

看着阿凌欲言又止的模样,琉璃心头疑云更甚,却也不好多问,只能打发小米先去准备马车,又请阿凌到堂屋落座。谁知这边还未坐稳,就有看门的小婢女一路跑了进来:“娘子,有位武公子登门拜访,说是奉命请娘子去见荣国夫人。”

琉璃一时还未反应过来,阿凌已惊呼出声:“周国公过来了?”见琉璃看她,忙解释道:“就是韩国夫人的公子,去年才改了武姓袭爵的。”

贺兰敏之?琉璃心知荣国夫人那边定然是出了变故,忙站了起来,对阿凌抱歉不迭:“今日只怕无暇陪你了,真真是失礼,你是跟狄女医再说会儿话,还是我这便送你出去?”

阿凌眉头紧缩:“大娘不必管我,我……还是晚些出去,自己出去便好。”

琉璃只得抱歉一声,转身就走,却听身后传来了阿凌的声音,“大娘,周国公 有些古怪,大娘当心些!”

贺兰……不,武敏之, 古怪?琉璃回头看了看满脸纠结的阿凌,心里好不纳闷,却已无暇追问,向她点了点头,匆匆走了出去。

时近正午,裴府小小的前院里,阳光照在那条被来往脚步磨得分外光洁的青石路上,反 一片刺眼的白光。琉璃一步踏入院门,不由便眯起了眼睛——在青石路尽头站着的那位男子正抬头看了过来,整个人似乎比满院的阳光都更为耀眼。

他大约二十出头,面色如玉,眉目分明,五官依稀还看得出当年那个俊美少年的影子,却是出落得身姿修长,气度清贵,一袭随意之极的白色襕袍,在他身上竟也穿出了瑶林玉树般的风华。一双眸子更是如漆如墨,深不见底,随意一瞥间似乎也带着最纯粹的深黑与冷冽。

琉璃心头一震,脚下差点乱了一步,其实若以容色风仪而论,这位武敏之与麴崇裕大约各有千秋,只是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却分明多了一种令人心悸的东西,明明是阳光下俊朗如画的白衣男子,看去竟如同一朵在幽冷深渊里开倦了的曼莎珠华,似乎下一刻就会悄然消失在眼前的空气中,让人忍不住便想攀折在手,或是至少也要走近两步、多看几眼。

大约看出了琉璃的震惊,武敏之嘴角弯出了一丝似嘲似喜的笑意,微微欠身:“库狄夫人,冒昧登门打扰,抱歉得很。”

他的音色极为柔和,带着些微的沙声,与武夫人那沙软得令人骨酥的嗓音有说不出的神似,而眼前这男人,似乎也比当年的武夫人更当得起“天生尤物”……脑中突然冒出来的这四个字,把琉璃自己也唬了一跳。她忙收拢心神,欠身还礼:“不敢当,荣国夫人但有驱使,自当从命,不敢劳烦周国公亲自登门。”

武敏之依然笑得冷淡:“夫人唤我敏之则可,却不知夫人眼下可方便出门一趟?祖母昨夜偶有所梦,今日心神不安,亟盼夫人前去解惑。”

杨老夫人让自己去解梦?这理由牵强得!琉璃心里苦笑,却也只能点头:“自然方便,有劳武公子带路。”

裴府的马车停在门口,琉璃在车前站了站,早已等在马车边上的小米却没有像往日那样上来扶她登车。琉璃微觉诧异,转头叫了声“小米”。小米身子一震,这才回过神来,忙上前扶住了琉璃的手,满脸胀得通红。

琉璃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武敏之。他已端坐在一匹极为高大的黑色骏马上,看去似乎多了一分飒爽英气,但眉目间那股冰凉的倦色却是丝毫未减,整个人愈发显得如隔云雾、幽冷魅人。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安慰地拍了拍小米的手背,突然有些庆幸,自己早已过了十八岁。

车轮辘辘,眼见前面就是坊门,小米突然用蚊子般大小的声音问道:“娘子,那、那位郎君是什么人?”

琉璃淡淡地道:“是周国公,当今圣人的宠臣,皇后的外甥。”

小米看着窗外呆了好半晌,突然摇了摇头:“国公?长成这样真是,真是没天理!”声音倒是恢复了几分平日的爽利。

琉璃默默忍住了点头附和的冲动,一个国公长成这样,的确不科学……马车出了永宁坊,一路往西,走了足足两刻钟,才在长安城西南角的永平坊东门内停了下来。琉璃下得车来,脚步不由一顿,眼前是一座不甚起眼的尼寺,门上写着“宣化”二字。她疑惑地看了看武敏之:“荣国夫人是在此处做的法事?”

武敏之眉头微皱:“祖母正在庵中等候夫人。”

荣国夫人怎么选这种地方做法事?琉璃心中纳闷,正想再问一句,武敏之已冷笑道:“夫人放心,夫人虽是金尊玉贵,体面无双,在下却也不至于算计了夫人去!”

这话是什么意思!琉璃不由愕然,这位国公爷到底是性子古怪,还是看自己格外不顺眼?

武敏之笑容更冷:“怎么?夫人还是不放心,难不成是要敏之去宫中请道旨意下来?想来以夫人在姨母前的体面,或是连赏赐也一并有了!”

原来他看不惯的是自己在武后跟前的“体面”,那他又算什么?琉璃暗暗摇头,忍不住答了句:“周国公说笑了,国公是何等身份,人所皆知,不必劳烦国公特意提醒了。”

武敏之微微一怔,眉头一挑正要开口,从庵门内却传出了一声:“库狄夫人!”一个打扮体面的管事娘子快步走了出来。

这位是……阿霓?琉璃愣了一下才认出人来。阿霓的五官变化其实不算太大,身段却比当年高大丰满了何止一半?此刻她看向琉璃的目光里有惊喜有感慨,更多的却是掩不住的急切,几步上来匆匆行礼:“婢子见过夫人,夫人一向安好?”见琉璃点头便道:“请跟婢子进来,老夫人正在庵里等着您。”

琉璃不敢迟疑,跟在她身 了寺门,穿过两座金刚像把守的前院,直奔主殿旁的偏院,一路上除了几个婢女打扮的小丫头,竟再不见一个闲人。

阿霓低声解释:“夫人有所不知,自打魏国夫人去世,我家夫人她伤心过度,便有些爱胡思乱想。这几日里,老夫人与夫人原是在弘福寺为魏国夫人做法事。今日一早,夫人却独自来了这边,说是夜有所悟,要剃度出家。老夫人劝了半日反而越说越僵,这才想到要烦劳库狄夫人开解开解她……”

原来如此!那边还指望着武夫人一如既往地进宫,这边却闹着要出家了,难怪杨老夫人如此着急忙慌,只怕是不愿意事情闹大,传将出去……琉璃微微点头,略一思量便问道:“老夫人还请了谁过来?”

阿霓摇了摇头:“您也知晓,与我家夫人关系亲近的夫人不过是那几位,钟夫人早就过世了,华夫人如今身子又不大好,陆夫人也跟着夫君去了外地。若非如此,夫人刚回长安,老夫人又怎会劳烦夫人?”

她叹了口气,侧头看了琉璃几眼,突然轻声道:“夫人,您这些年……还好吧?”

琉璃瞅着她笑:“你瞧着我可像是吃了十年苦头的模样?”

阿霓也笑了起来,神色里顿时多了几分轻松。

说话间两人已进了偏院,院内上房前守着的婢女一见琉璃,转身便打起了帘子:“库狄夫人到了!”

琉璃加快脚步走了进去。干干净净的房间里,杨老夫人面色凝重地坐在一张矮榻上。琉璃刚要俯身行礼,她便摆了摆手:“不必多礼!”她的声音依旧威严有力,整个人看去竟似比十年前更为精神矍铄,梳得整整齐齐的雪白发髻下,每一条皱纹都刻画着岁月与权势凝就的慑人威仪。

琉璃只得深深一揖:“琉璃给荣国夫人请安。”

杨老夫人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十年不见,你的模样没怎么变,气色倒是更好了些,难不成真是一方水土一方人?”

琉璃微笑着回道:“不敢当荣国夫人夸奖,琉璃前几日进宫时,便被皇后殿下的容色惊得回不过神来,今日见了老夫人,才知晓果然是上天自有偏爱,我等凡夫俗子是羡慕不来的。”

杨老夫人面色微松:“你这妮子,还是这般滑舌!”想了想又叹了口气,“我也不与你客套了,阿霓已跟你说过了吧,如今顺娘有些左性,你去劝一劝她,教她莫要任性,害人害己!”

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的神色微黯,声音也低沉了下来:“实不相瞒,说来有些事也是我考虑不周。当年月娘要入宫,顺娘是不大乐意的,是我没理会她。后来出了那档子意外,她伤心之下,难免便有些怨我一意孤行,又怨圣人皇后没护住月娘,因此既不肯听我的话,也不肯再进宫,闹得大家都不好看。可事已至此,怨恨又有什么用?闹成这样对谁有好处?人生在世,凡事总要往前看才好!”

“大娘,你是个通透人,这些道理不必我多说。顺娘这些年常惦记着你,你的话,她只怕还能听得进去。你就帮老身好好开解她,莫要为旧事自苦,有什么比自己的身子要紧?比一家人以后的日子要紧?她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不为老身着想,也要为敏之多想一想!”

杨老夫人抬头看着琉璃,目光里满是殷殷之色,脸上的皱纹都因忧心而深了几分,看上去与寻常的母亲似乎也没有了太多区别。

琉璃不敢怠慢,欠身肃容回道:“琉璃明白了,这便过去尽力一试。”

她转身退出房门,跟着阿霓进了右手边的一道木门,里面是一进小院,只有三间小小的精舍。随着一声“夫人,库狄夫人来看您了”,西边屋子门帘一挑,雪洞般的房间里,一个身影静静跪坐在角落里的蒲团上,听得回报,才慢慢抬起头来。

琉璃原本已想像过无数遍武夫人如今的模样:苍白憔悴、灰暗浮肿,甚至像临海大长公主那样面目全非……然而眼前的这张面孔虽然憔悴之极,轮廓却依然柔和秀美,唯有一双眼睛空空洞洞,连嘴角慢慢绽开的笑意也茫然得近乎悲哀。

琉璃胸口一紧,上前深深地行了一礼:“琉璃见过夫人,夫人安好。”

武夫人的声音顿了片刻才响起:“快起来吧,让我看看……”她长跪而起,伸手扶住琉璃,微微侧着头打量了琉璃几眼。这个习惯性的小动作,让她整个人依稀又有了几分当年的天真明媚,只是那双露在袖子外的手不但松弛无力,还在不停地微微颤抖。琉璃下意识地吸了口气,才向她露出了笑颜。

武夫人看了半晌,慢慢地点了两下头:“看你的模样,当年果然还是走了好,若是能不回来,那便更好了。”

琉璃一愣,还未想好如何开口,武夫人已垂下眼帘坐回蒲团,语气也愈发淡漠:“没想到咱们竟会在此地再见。大娘,我晓得你为何会过来,也晓得你要跟我说些什么。不是我要为难你,只是这些话,我实在已听得太多。其实我活了这四十多年,哪一日不是按别人说的去说,去做,去想?这一回,就恕我左性到底吧!”

“其实母亲她不必担心,我早已是不怨不恨,早已是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想,只不过是想让自己过得清静些,这到底又碍了谁?就算让人心里有些许不舒服,难不成为了旁人心里舒服些,就得赔上我日日夜夜的煎熬?”

她抬眼看着琉璃,一字字道:“大娘,烦你帮我禀告母亲一声,女儿恳请她成全这一回;她若是觉得女儿不孝,必得让我离开此处,那便给女儿一杯毒酒或一条白绫,我自当让她如愿!”

这几句话决绝无比,琉璃心里倒是松了口气,韩国夫人并不是真正的心如死灰,她分明还有怨恨还有不平,大约又钻了牛角尖,这才听不进别人的话,如此情形,倒不是没法子开解的。只是看着那双空洞的眸子,她的心里不知为何也是又冷又沉,明明已想好的话语,竟无法说出口来。

默然良久,她转头往外看了一眼,屋里的人不知何时都退了出去,只有阿霓守在门口,此刻看着琉璃的目光里分明满是期待。想到外院里那双同样充满期盼的眼睛,琉璃心头越发沉重,无声地吸了口气,看着武夫人轻声道:“夫人决心已下,琉璃也不敢置评,只有一事不明,还望夫人指教。”

武夫人皱了皱眉,目光里终于流露出了一丝疑惑。

琉璃尽量说得诚恳:“琉璃似乎听人说过,出家者须无家族牵挂,无俗世羁绊,夫人如今要出家,寺院里能应允么?”出家可不是想出就出的,韩国夫人若是没有母亲的同意,不辞去身上国夫人的封号,哪家寺庙也不会接受她。

武夫人怔了一下才道:“只要母亲和她肯成全我……”

琉璃立刻接着问了下去:“琉璃实在不明白,皇后殿下和荣国夫人不都是笃信释教么?出家这等功德无量之事,她们却为何不肯成全夫人?”

武夫人垂下眼帘,半晌才道:“她们自己心里知道!”

琉璃皱了皱眉:“是么?既然如此,不知夫人又有什么缘由可以去说服皇后殿下与荣国夫人,琉璃愿帮夫人转告一声。”

武夫人皱眉思量着,神色渐渐从茫然变得有些激动:“你帮我问问母亲,我也是母亲的骨肉,母亲为什么不肯成全我这一回?还有月娘,月娘她惨遭横死,全是因为我的过错!我日夜难安,只想在佛前忏悔罪过,也为月娘积些福报,母亲,还有她,她们也都是做母亲的,难道就不能明白我的这份心意!”

琉璃缓缓点头:“是因为魏国夫人?琉璃还记得,当年离开长安时,魏国夫人才七岁,时常拉着琉璃的手叫‘小姨’,想来之后定是出落成了国色天香的美人儿。”

武夫人的眼中泪光闪动,声音里也带上了几分哽咽:“正是,她十三四岁便已出落得 芙蓉一般,人又聪明,什么都是一学就会,我记得那年六月,她穿了一件粉色衫子去湖上采摘新生的莲子,满宫的人都以为是出了花仙!都是我不好,我为什么没有早些……”她再也说不下去,用袖子捂住脸,泣不成声。

阿霓上前两步似乎是想来劝,琉璃却摆了摆手。武夫人哀切的哭泣声回荡在小小的房间里,良久不绝。琉璃的眼圈不由也有些发热,好容易等到她哭声略低,才轻声道:“夫人节哀。魏国夫人生前倍受恩宠,死后极尽哀荣,这样在世间走过一遭,其实已是多少人羡慕而不得,夫人又何必太过伤怀?”

武夫人猛地抬起头来,锐声道:“她才十八岁!就算有什么罪过……”

琉璃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的话:“夫人还记得长孙湘么?”

武夫人怔住了:“长孙湘?”

琉璃叹了口气:“当年的长孙湘是何等娇贵,长孙家被流放岭南时,她才多大?长孙家那么多的女儿、儿媳,还有王家、萧家的女儿们,哪一个不是花容月貌、娇生惯养?今日她们又在何处?有些事情,原是命数如此,夫人何必自责?”

武夫人茫然地看着琉璃,仿佛也想起了那些早已挣扎着死去或依然在活着受罪的尊贵女子们,当年自己曾何等羡慕她们?如今除了休弃出门、因祸得福的杨十六娘,其余的人只怕早早死去便已是最好的结局。如果当年败下的是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半晌才道:“可月娘,月娘若不是我的女儿……”

琉璃直视着她的眼睛:“夫人,月娘若不是您的女儿又如何?这世上的女子,大多不过是挣扎求存!再是聪明美貌,若生而为奴为婢,能如何?生在贫寒人家,又能如何?就算生在官宦之家,若是家人获罪,还能如何?便是家族安稳,这一生能是否安乐,照样要看天意。能身为夫人的子女,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无人敢轻视欺辱,已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只是儿女长成之后,如何用这福分,却不是夫人能左右的……夫人,时至今日,您又何必为自己不能左右的事情而耿耿于怀?”

武夫人神色愈发惘然,突然一把紧紧地抓住了琉璃的手:“是我害了月娘,是我害了月娘!”

琉璃坚定地摇了摇头:“夫人多虑了,这是命数,与夫人无关!”

“夫人既然有心出离尘世,自然知道世间种种,自有缘法,缘起缘灭,因果报应,原是定数,非是人力可改。魏国夫人自有她的因果,怎会是夫人可以左右的?夫人若是连这点都看不清,又怎么好提出家二字?”

武夫人避开了琉璃的目光,有些神经质地四下张望了几眼,神色里满是茫然无助。琉璃心头一阵发紧,嗓子也紧得几乎有些说不出话,好半晌才轻声道:“再者说,夫人若真是看破红尘,只求一个解脱,琉璃也不敢劝您。但夫人若只是自责之下想为魏国夫人多积些福报,琉璃却觉得,夫人未免太过偏心!请问夫人如此作为,又置周国公于何地?”

武夫人瞪大了眼睛:“敏之?你不知晓,敏之他,他不知有多怨我怪我!连这国公,他都……我、我……”她摇着头,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词,满脸都是哀哀的急色。琉璃不敢让她说下去,伸手扶住了她,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夫人在家时,他还能怪你怨你,夫人若是出了家,周国公,他又该去怨谁怪谁?”

武夫人身子一震,死死地盯着琉璃。琉璃放开了手,自言自语般轻声道:“适才琉璃也与周国公说了几句话,他不知为何对琉璃似乎分外厌恶,开口便是‘以夫人在姨母面前的体面’如何如何,唉,琉璃不知如何分解,更不知晓,日后又该如何开解这份厌憎……”

武夫人依然怔怔地看着琉璃,目光渐渐散乱,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是我想岔了,原来怎么样都是不成的!”

她转头看着阿霓,声音干涩无比:“你去告诉老夫人一声,我今日过来,只是还愿,稍后便会回弘福寺做完法事。”

阿霓眼睛顿时一亮,屈膝应了一声,飞也似地跑了出去。武夫人坐在角落里的蒲团上,低头不知喃喃着什么,整个身子渐渐缩成了一团。

琉璃慢慢后退了几步,突然也很想低头捂住自己的面孔。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武夫人,大约终于肯抬头认清现实了……她知道自己应该松一口气,然而此刻胸口不知为何却堵得厉害,让她几乎不敢再看那个在角落里缩成一团的身影。

她正想悄然退到门外,武夫人却蓦然抬起了头:“大娘,你还记不记得,月娘她最喜欢你做的牡丹夹缬的裙子?再过两个月就是寒衣节了,我想再给她做一条,你说,如今还能买到那种夹缬牡丹么?”

琉璃咬紧牙根走上两步,也坐了下来,还没坐稳,武夫人已一把紧紧抓住了她的胳膊,力量大得让琉璃几乎吸了口凉气。她努力笑得平稳:“自然记得的,如今夹缬铺里还有牡丹夹缬卖,咱们可以买两端牡丹夹缬的绫缎,做一条八幅的裙子,也可以做一条素底裙,加上六幅牡丹夹缬轻纱,就和当年那条一样。”

武夫人目光茫然:“当年那条裙子,月娘实在是喜欢得不得了,后来我又给她做了两条……”

门外的小院里,依然是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不时能听到从门帘里飘出的沙哑声音,却是在絮絮地诉说着往日的琐事。

一阵脚步声响,杨老夫人扶着武敏之快步走了进来,待得走近房舍,脚步却越来越缓,终于在门口停了下来。她默然倾听着帘内飘出的声音,原本焕发着喜悦容光的苍老面孔上,渐渐地布满了伤感。

武敏之的目光也顺着鼻梁落在那低垂的门帘上,每当门内隐隐提到一声“月娘”,脸色便愈添了一分阴沉。

日头正在中天,精舍深深的屋檐把阳光遮了个严实。武敏之静静地站在阴影里,眸中那黑沉沉的厌倦,不知何时已变成了难以掩饰的厌恶与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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