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愿者上钩能者多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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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将至,冬夜漫长。

更漏刚刚指向二更,长安城的夜色已然厚重得犹如砚台里的陈墨,只剩一团化不开的深黑。唯有紧挨着太极宫的平康坊北里一带,这墨黑却被摇曳的灯烛和悠扬的乐曲骤然冲淡,仿佛是陈年美酒,在深郁的底色里泛出引人欲醉的异香来。

酒香最浓处,是三条深长的街巷。

最靠边的北曲一面紧靠着平康坊的北墙,巷内多是柴门小户,此时正是灯火通明,灯影深处,不时有妖娆女子和布衣恩客纠缠成一团,火辣辣的嘲骂声随处可闻,而小巷深处偶然响起的几句低唱,却又带着股说不出的苍凉。

中曲则要宽敞得多,门前的十字街上车水马龙,街边的小楼深院鳞次栉比,雕饰精致的门屋被摇曳的红烛映照得如梦如幻。巷口的那处大院前更是火烛辉煌,打扮济楚的白衣书生、锦衣少年络绎而来,笑语高歌声不绝于耳一今日正是平康坊每月一度题月旦之评的日子,座中才子佳人的锦绣诗篇和彼此评点的妙句,往往一夜之间便会传遍长安。如今正值冬选,天下英才云集京城,这月旦之评比以往更是热闹了十倍。

从中曲往外几步转入南曲,眼前又是另一番景象:街巷两边是清一色的素墙黑瓦,门屋看去都不大起眼。只有门前微微摇曳的红色灯笼与高墙内隐隐传出的悠扬丝竹,含蓄地提示着,这里燕居的才是长安城最有才情的佳人。

南巷的最东头,是一处看去已颇有些年月的宅院,门屋比寻常宅子更窄小素洁,里头却是别有洞天,三四座精致小院错落在曲折的石径和水渠两旁,渠沟里流水冰封,残雪未化,那些精心打理的花木却依然带着三分郁葱。花木间挂着的灯烛并不明亮,朦胧的微黄光晕照在树下來往的娇童美婢脸上,越发显得人比花娇。

更加风光旖旎的,自然还是庭院深处。在南边最大的那处院落的堂屋里,层层幔帐低垂,夹杂着香料的炭火烧得满室香暖,十余名妙龄佳人正拥簇着五六个贵介公子饮酒观舞。此刻酒已半醺,舞正尽兴,放眼望去都是若隐若现的如雪肌肤、似喜似嗔的含情妙目,当真是一派锦绣春光。

只是若细听那曼妙曲乐声中夹杂的议论,却多是什么凶宅煞神,又什么可恶该死,与这风流景致着实有些不搭。好在佳人们早已见惯了各种阵仗,都是充耳不闻,你自挟怒嘲骂,我自含笑浅斟,气氛倒也不失绮靡欢悦。

随着一声低低的回报,幔帐突然撩起,有人举步而人,带进一阵凉风,众人都抬眼望了过去。屋里的琵琶声正急,两名胡姬在小圆毯上回旋风,露出的纤腰雪白耀目。座中的男人们却没人再顾得上去看一眼,就连那些娇笑着劝酒的莺莺燕燕们,一时都没能挪开视线。

来人却没有半分被打量了的自觉,随手解下貂皮大氅丢给了身后的奴仆,又随随便便地抱手一笑:“知之兄,崇裕有事在身,应召来迟,失礼莫怪!”他身上穿的是件宝蓝色金丝团花的袍子,明明是极鲜亮的颜色,却被穿出了十二分的清雅,脸上那散漫的笑容,亦是让人不觉无礼,只觉风流;目光随意一转,人人都觉得自己被他看在了眼中。

主位上的乔知之笑着站了起来:“不敢当,玉郎百忙之中能来此处,已是[意外之喜,我等焉敢怪罪?快请坐。”旁边也有人笑道:“麴玉郎,快坐快坐!难不成还叫咱们都起来礼让一回?”

麴崇裕并不推辞,笑吟吟地一撩袍角便坐在了空出来的那张席子上,立时有好几位罗衫半解、微露香肩的女子围拥上来,正是眼下青楼里最流行的驱寒之道——软玉温香美人炉。

魏崇裕脸色却是一变,清俊的面孔瞬间就如凝上了一层冰霜,声音也是々冰寒刺骨:“我不冷,都离我远些!”

众妓无不脸色发僵,几位公子却同时大笑起来,适才插话的那位更是笑得前仰后合:“麴玉郎啊麴玉郎,你怎么年纪越大怪癖越深?我萧守规算是服了你了!”

年轻最大的乔知之忍笑摆了摆手:“你们退下吧,我不是让李姨娘给这院里备两个俊俏些的童子么?让他们来伺候麴公子就好。”

麴崇裕皱起了眉头:“不必劳烦了,我还是自己喝酒更自在! ”

乔知之笑道:“放心,我还不知道你的秉性?都是刚调教出来的孩子,干净得很。”

说话间外头果然进来了两个眉目清秀的青衣少年,低眉顺眼地坐在了麴崇裕身后,伸手换碟斟酒,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麴崇裕神色微松,自行告了个罪,酒到杯干,连饮了三盏。满座轰然叫好。

今曰做东的乔知之乃是庐陵大长公主的长子,因父亲乔师望正是首任安西都护,早年间与麴崇裕便是厮混惯了的。另外几位也都是身份相仿的宗室子弟,与麴崇裕多是旧识,推杯换盏间几句闲话下来,气氛便又恢复了先前的火热。

先头开口的萧守规却要低上一辈。他的嫡母是太宗长女襄城公主,公主无出,他和弟弟萧守道都是公主的侍女所出,父母亡故后便没能继承宋国公的爵位,如今职位也不显。好在长安的宗室子弟们并不讲究嫡庶辈分,他颇有文才,性子又机灵,倒也尽能厮混得开。眼见气氛已热络起来,他便笑道:“玉郎这些日子到底在忙些什么?请了你两回都不见人影。”麴崇裕进门后酒喝得有些急,白玉般的脸颊上已透出了几丝红晕,正斜靠在隐囊上,眯眼瞧着刚刚分帘而人的那一队舞姬,听到这一问,秀长的眼角顿时挑了起来:“莫要提了,还不是那些营造上的俗务!这都忙了足足半个月,还不晓得要到哪一日才能消停。”

萧守规感兴趣地直起了身子:“这么说来,玉郎当真是在亲自修整那处凶宅?”

麴崇裕皮笑肉不笑地翘了翘嘴角:“果然是坏事传千里!早知如此,我真不该应下这桩差事。”

萧守规忙问:“此话怎讲?就算那宅子不大吉利,又不曾妨害过翻修之人。再说,托玉郎的可是司列少常伯裴守约,如今长安城里多少人想跟他喝酒都排不上号!你原先跟他就有过同袍之谊,今日帮他这回,明年麴氏子弟何愁没个好前程?”

“前程?”麴崇裕的声音冰凉,“诸位有所不知,裴少伯可是给麴某许了重金的。我做了,不过是图那几百金,我若不做,麴氏子弟的前程如何,倒是不问可知!”

萧守规愕然无语,满座之人脸上也都露出了几分同情。这裴行俭还当真可恶,使唤人都能使唤得对方如此憋气!

麴崇裕微微仰起了头,嘴角的嘲讽之色再也掩饰不住:“至于说到同袍之谊,承蒙裴少伯看得起,当年在西州之时,但凡敌众我寡的危急关头,他都不忘带携着麴某人浴血沙场,挣下了好大的功名!如今回了长安,又丢给我一座荒废了十几年的宅子,说是年前必须整修一新,还要修得古雅华贵,这样的知遇之恩,崇裕若不鞠躬尽瘁,再搭上自己的名声,又如何报答得了?”

此言一出,乔知之也放下了杯盏,脱口问道:“年前?当真是年前?此事又跟玉郎的名声有什么关碍?”

麴崇裕端起面前的酒杯,仰头一口喝了下去,慢慢放下空杯后才冷笑道:“自然是年前,裴少伯说了,要在祭灶日搬过去呢!论理这话我也不该抱怨,我不过是修宅院的,这宅子是好是坏与我又有什么干系?是我自己左性,想着这些年里,从我麴氏手上过的宅院就没有不妥当的,着实不愿伤了这名头。不过既然裴少伯都不怕,我又怕他何来!”

祭灶日搬家?乔知之更是愕然,乔迁这种大事讲究最多,冬日里原是以奇月为宜,腊月为偶数,已是很不妥当,更忌的则是冲撞各路神灵,那位裴行险买了凶宅不说,居然还急着修整,赶着这日子搬家,恰好还是今年……旁边有人已经按捺不住地叫道这不是作死么!”

麴崇裕懒洋洋地拉长了声调:“裴少伯说了,祭灶日迁居,年节前后正好暖宅,大家都便宜。”

在座几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都有些古怪。有人“哼”了一声:“便宜?有些便宜是好占的么?就说那座宅子,前几任宅主,哪个不是图便宜,以为把宅院翻过来修上一遍就没事了。结果如何?还不是修得越快, 死得越快,哪一个熬过了三个月?”

萧守规目光微闪,却是笑了一声:“风水之事原是难说,那宅子虽凶,裴少伯却也不是寻常之辈,说不定以毒攻毒,正好让他克住了那凶宅! ”

麴崇裕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那敢情好,横竖我是不多事了。前几天我瞧着那院子里有棵老树碍眼,想着庭院正中的老树妨人,刚刚令人去移,拆屋子的工匠就被飞砖拍坏了两三个。跟裴少伯一说,他还怪我多事!可不是我多事?日后我又不住那宅院,就算那院子里压着个太岁,又与我何干?”

萧守规奇道:“真有这样的邪事?依玉郎看,那院子当真凶得很?”

麴崇裕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这事莫要问我,我平日里不过帮着大伙儿 修整修整园林,观风望气可是一窍不通的。那宅子凶不凶的,该去问问正经的卜者才是!”

有人再也忍耐不住,嘀咕了一句:“我怎么听说,太史局的李淳风前几日为人卜居时还说过,今年吉日已尽,不宜再行乔迁,而且越近年终越是不利乔迁,尤忌西方,迁者必犯八方煞神?”

麴崇裕进来前,他们议论的正是此事,还感叹过,若到明年也是如此就好了一裴家可不往西边搬?却没想到,如今连日子竟然也对上了。难不成真是天意?算起来他年前人住,若熬不过三个月,这吏选之事更是要彻底泡汤……麴崇裕眼角一跳,却没有接话,一言不发地垂眸喝了口酒。

众人还要再问,屋角的秦筝突然拨出了-个悠长的尾调,在地衣上捧花起舞的美人应声四散而开,蝴蝶般落在各席之前,捧起酒盏送到众人的嘴边。只是平素里会一把搂住她们调笑的各位公子,此刻脸上却多少露出了些不耐烦。乔知之还能喝上一口,萧守规却是一把将酒杯拨到了一旁: “玉郎难不成没听过这话?”

麴崇裕早已伸手闪电般从舞姬手里拿回了酒杯,仰头喝完酒才淡然道隐约听人提过两句,原来是李公说的。不过裴少伯都不上心,我又能如何?横竖这吉凶之事,原不是我该管的,只是……”他摇了摇头,把空杯往案上“啪”的一拍,没有说下去。

萧守规和另一位宗室子弟同时问道:“只是怎么?”

麴崇裕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如今离祭灶只有一个多月了,各处人手材料却还没能齐备,我今日来迟,原是寻了几位商贾,想向他们借些人手,可凑来凑去也没凑上几个人。至于合适的梁木花石,更不是一时半会能寻到的。看来明日我还得去向裴少伯告罪,麴某本事有限,实在无法在年前完工。他要么就推迟些日子,要么还是另寻高明吧。”

在座的几个人神色里都露出了些许异样,却没人接话,那些献酒的美人也都识趣地悄然退出屋子,屋子里一时诡异地静了下来。还是乔知之先笑着开口 :“玉郎莫要过谦,谁不知你麴家巧匠最多,玉郎更是妙手慧心,你苦是不成,这长安城里便再没有能办成此事的人了。”

麴崇裕轻轻摇头:“旁人成不成我不知晓,横竖我是没法子了。没人没物件的,难不成我还能空手变出个新院子来?”

有人还要再说,他已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不说这些了!横竖不是什么好事,我若有那么多人手,自然是越早完事越好,省得烦心。既然不能,那还不如离得远些,若不是怕被人当作是落井下石不肯出力,我早就……哼!”

萧守规看了看乔知之,又看了看另外两位牵头的宗室子弟,见他们都微微点头,忙笑着向麴崇裕举了举杯:“其实玉郎也不必多虑,你不就是被人迁怒,连累家族么?咱们这些人旁的事情做不了,凑百十个人手出来大约还不难,什么花木山石,到咱们的库房里机拉扒拉,只怕也够那位裴少伯用上一辈子了!你若需要,尽管开口就是!”

麴崇裕讶然看着萧守规:“大郎你……”

萧守规笑得豪爽:“什么你我?咱们们都认识多少年了?不过是些身外之物,你还要跟咱们见外不成?”

麴崇裕慢慢坐直了身子,原本有些迷离的眸子里多了几分清明。环顾了屋里众人一眼,他脸上露出些许恍然多谢大郎。不是崇裕要见外,只是大郎想必也听说了,那位裴少伯如今是油盐不进,纵然受了各位的恩惠,也决计不肯在大事上容情的,我若跟他多提,只怕还会跟我反目,更莫说结 算钱帛。崇裕再是厚颜,也没有叫大家白白出力破财的道理!”

萧守规哈哈大笑:“这是什么话,咱们帮的是你,跟那裴守约有什么干系?他爱住凶宅也好,爱冲灶神也罢,都是他裴家的事,我等只是想让玉郎你早日交差,也好早日出来作耍。你是不知,多少人如今都是抱着《永徽律疏》度日。就算去酒肆喝口酒,也满耳朵听得都是这条律法如何,那条政令怎样,这日子叫人怎么过?这位裴少伯既然能耐,不如便让他事事如意,也好让大伙儿早些消停!”

旁边几个人也都笑道:“正是,如今我们几个横竖闲着也是闲着,有能帮得上的地方,玉郎你遣人来说一声,不强过自己为这些琐事烦心?”

见麴崇裕依旧一脸犹豫,乔知之也笑微微地开了口:“玉郎莫要多心, 我等都是闲人,懒得管你是给谁营造宅院,只是想帮你麴玉郎这一回而已。说来当年我等年少轻狂,对玉郎多有得罪,玉郎如今却是不计前嫌,有求必应。眼下你既然有了难题,我等又岂能袖手旁观?玉郎,你若实在觉得我 等不妥,就当咱们这话没说过;若觉得我们这些人还能帮些忙,便喝了眼前这杯酒,不许再提什么烦扰不烦扰,钱帛不钱帛的,日后多出来与咱们喝几回酒就好!”

麴崇裕怔了片刻,终于飒然一笑’举起酒杯,仰头喝了个涓滴不剩。堂中顿时一片彩声。萧守规与乔知之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一丝轻松的笑意。

屋角的箫笛琴瑟也应景地响了起来,帘幕一分,两队窄衣长袖的舞 翩然而入,柔曼起舞,屋里转眼间又是一派春光。在座之人都笑得越发轻松欢畅。麴崇裕眉梢眼角更是有如春风拂过,脸上的笑意竟似比满屋秀色 都来得更灿烂。

屋外的夜色却是愈发寒冷深黑。

随着三更的梆点响起,北曲的喧笑渐渐停歇,南曲的灯火也略显昏暗,倒是中曲巷口的那座大院里,灯火愈见明亮,笑语也越发喧腾。院中那座两层的阁楼早巳坐得满满当当,连临近的回廊上都挤了不少人。有人犹自抱怨,自己的几位好友在闭门温书,不能参与如此风流盛事。

有人大声接话什么试判,让我等去考刀笔小吏的笔头功夫,真真辱没斯文!也不晓得是什么粗俗人物,才想出这等粗鄙的法子!”此起彼伏的应和声时在楼里响成了一片。

坐在中间那席上的几位士子却仿佛不曾听到议论,一位相貌只是略显清秀,眸子却格外灵动的红衣女对身旁的男子低声说了几句,那男子笑着站了起来。他看去已过而立之年,容貌英俊,身材魁伟,端着酒杯不假思索便朗声吟道冬月雪纷飞,洞府犹春衣,仙子多情态,阮郎不得归。”词句虽然平常,倒是应情应景,颇见敏思。

满座之人都喝起彩来,一位年方弱冠的白衣文士笑道:“霍君果然有自知之明,今日不多留几首好诗,妙儿是决计不能放你归去的,只怕也要留你在这神仙洞府里待到地老天荒了。”顿时惹来哄堂大笑。

笑声刚歇,人群中一个粗犷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吟诗赋文,佳人美酒,方是我辈中事!白头又如何,难不成还怕了错过试判?”话题竟是又转了回去,应和者的鄙薄和抱怨也越发露骨。有人锐声道:“听说那位裴少伯也是名门之后,真不怕辱没了先人!”

二楼的一间雅室,有人“砰”的一声合上了窗页,将笑骂声都关在了外面。

颇为宽敞的房间里,随即响起一声低笑:“如琢何必急着关窗,今曰这月旦评的文会着实有些无聊,且听听这出戏能唱到几时,岂不还算有趣?”说话之人闲闲地坐在酒案后,衣袍素洁,笑容温润,明亮的眸子里此刻也满是笑意,仿佛外头被众人嘲讽指责的裴少伯与他毫无关系。

过去关窗的裴承先却是冷笑一声,撩抱在裴行俭对面坐了下来:“守约兄气量宽宏,能笑听众口低毁辱骂,甚至辱及门楣,承先的确不敢相比!”

裴行俭摇了摇头,笑容未减半分:“不过是些居心叵测的小人,奉命在这里说些挑拨是非的尖酸话,若是把这些都放在心上,我二十年前就一头 碰死了!”

奉命挑拨的小人?裴承先满脸怀疑地看了看裴行俭。

裴行俭往外看了一眼,神色笃定:“乍一眼看去,下头是人头攒动,议 汹汹,不过若用心去听,挑头说那些话的不过是那么十几人,他们能换地方,换言辞,却换不了自己的那把嗓子!可惜这等场合,正经权贵子弟多适不肯来的,愿意应和他们的人自然不多。若是真正的群情汹涌,岂是这等挑都挑不热的场面?”

裴承先皱了皱眉才道:“你说得或是有理。只是大庭广众之下,士子们爱惜前程,不敢议论朝政,也是有的,心里怎么想却也难说。这些日子你若是听到过那些衣冠子弟私下小聚时的议论,就知道这样的议论已经算是客气了!”

裴行俭笑着摇头倒不必去听了。如今最恨这吏选之法的,自然是宗室权贵子弟,尤其是各位公主的公子们。他们原先虽不似王子王孙般有爵位可期,但靠着家世,也是不愁前程的。如今却让他们去与寻常人等一道考律法政务,他们焉能不心生愤恨?再者,就是那些长于文采而疏于庶 务的高门子弟,他们熟读经史子集,素来目无下尘,觉得这试判之制有辱斯文,也是理所应当。

“如琢,你身边交往的,原本多是这两种人,难免觉得天下人都反对此法。可宗室高门子弟在天下选人中才占了多少?真正的寒门学子乃至寻常官宦人家的子弟,看法只怕不尽相同吧?”

裴承先沉默良久才点了点头:“我的确认识几个寻常人家的子弟,他们对此多是将信将疑,有人觉得这不过是个幌子,有人疑心难以长久,不过倒也说过,若真能以此为制,倒是一个……不失公平的法子。”

裴行俭手指轻轻一敲案几:“说得好,就是这四个字,不失公平!如琢,不是行检狂妄,我如今提的这铨选之法不敢说没有弊端,却还勉强当得起公平二字。须知世人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如今这僧多粥少的局面已是积重难返,让大家有这样一条公平的路子可走,他们才能有所指望’即使不能如愿,那也是技不如人,怨不得旁人,怨不得朝廷。

“至于入场要考律法政务,莫说贞观年间便有此例,如今只是将之定为侱式而已,就说这吏部选官,究竟是所为何来?为官者固然当读书明理,但若是只知诗书而不知律法、不通政务,又怎么谈得上能去治理百姓、报效国家?”

他剑眉微扬,整个人渐渐有了一种逼人的气势:“如琢,你久居京城,交往者均为宗室清贵,谈论都是道德文章。你可曾去过边陲州府,见过那不学无术的禄蠹为官一任,为害一方?你可曾见过那些空负才学的贫寒学子,报国无门,不是就此消沉蹉跎,就是怨天尤人,甚至走了歪门邪路?先皇曾有云,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士子们对朝廷只剩一团怨气,天下如何能长治久安?若是没有太平盛世,我等又谈什么今生的功业,后人的前程!”

看着那双寒星般的眸子,裴承先一时神为之夺,半晌才回过神来:“我、我不是说你的法子不好。平心而论,此法对朝廷的确有些益处,只是你若连自己都保不住,又谈什么改革选制,安定人心?”

裴行俭微微一笑,神色又恢复了先前的平和:“多谢如琢提点。我也并作不知好歹,时至今日,这长安城里,能邀我到此听市井言语、苦口婆心劝 我莫要激进、需留退路的人,除了如琢你,大概也没旁人了。只是人生在世,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此事我意已决,如琢也大可不必担心。你说的这些,我心里都有数,事情绝不会如你担忧的那般。”

裴承先不由松了口气,一时默然无语。

裴行俭却是笑着举起了酒杯:“如琢,盛情无以为报,请!”满满的一杯清酒被他转眼就喝了下去,顺手再倒酒时,才发现面前的酒壶竟然已空。

裴承先本来百感交集,看见这最眼熟不过的一幕,忍不住还是笑了出来:“这么些年了,无论喝酒还是辩理,守约兄果然还是令人望尘莫及!”

他仰头也喝了杯酒,放下酒盏时,笑容里已多了些自嘲:“守约兄既然心里有数,我也不必多说了。只是你也看过下面的热闹,你可知道,今夜的宾客里有多少待选之士?今夜之后他们又会有什么样的造化?”

裴行俭手指间转动着那个空空如也的飞马纹高足鎏金杯,微笑着点了点头:“略知一二。这平康坊原本就是各地待选之人云集之所,每年入京这厂几个月,他们都会竭力结交权贵、张扬名声,自然也会被人掂量评判,才貌出众者多被权贵收为心腹,甚至招做女婿的。至于这月旦之评,十年来更是慢慢成了一条青云捷径。今夜大出风头的诸位,想来有一些明日便会被人收入囊中吧?”

裴承先提起自己面前的酒壶给他满了…杯,冷笑着问道:“那以守约的眼光,今夜胜出的这几位文才品格如何?”

裴行俭欠身道谢,又毫不犹豫地摇头。“除了年纪最小的那位苏进士,其余文才不过尔尔,倒是形貌不俗,口齿便给,墨书也有可观之处。我猜”他笑着喝了一口酒,“大约都还有些仕途的资历,律法政务上也是精熟的。不然,这一回有人岂不是要赔本?”

裴承先嘲讽地挑了挑眉:“赔本么?那倒未必。我前几日刚刚听闻了一桩旧事。郝相最爱《汉书》,前几年他主持吏选时,便颇有几位选人因熟读《汉书》而入选。谁知没多久便有御史上书,直指郝相选人不当,有入选者德行学问均不足取。只因投了郝相之好便被委以清要之职,那几个能背《汉书》的都在其列,他们上任后的公文有误、行事无度之处竟是被查得清清楚楚。圣人对郝相虽然宠信有加,却也不得不让他改任了他职。

“守约兄,天下之大,选人之多,以有心算无心,只怕盖世之才,也难挡这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裴行俭微微点头,神色依然平静:“如琢说得是,投其所好,未必是要网罗人才,说不定只是留来一击致命的,以有心算无心……”他笑了笑,转头看向了门帘,明亮的目光仿佛透过木门落在了下面那鱼龙混杂的大厅里。

大堂里不知谁念了几句诗,换来一阵哄然叫好,又有人高声叫道:“莫谈国事,莫谈国事!今日难得盛会,谁再提那些扫兴的,便轰他出去!”顿时引起了更响亮的笑声和应和。

裴行俭的嘴角不由扬起了一个愉悦的弧度。

裴承先也是若有所思,犹豫片刻还是沉声道:“还有一事,不知守约兄可有耳闻,今年家中有人待选的几个宗室子弟,最近聚得越发勤了,而且常去常乐大长公主的府邸。”

“常乐大长公主?”裴行俭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惊讶。

裴承先垂眸看着眼前的酒杯,神情有些复杂:“自打前年我的那位继母去世后,常乐大长公主一直耿耿于怀。她在宗室子弟中素来就极有威望,而且我还听闻,圣人似乎有意聘她的女儿为周王妃,连辈分都不计较了,圣眷之隆可见一斑……守约兄,你要当心些。”

裴行俭垂眸思量片刻,突然笑了起来:“果然是智者忧而能者劳,大伙儿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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