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生死一线 祸福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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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府的上房原是修得格外轩朗,虽说依着裴行俭四品官的规格,堂舍不过是五间七架,也并无重栱藻井,但那简洁的线条,舒展的轮廓,却让整栋建筑显得格外古雅,连两边三间两架的厢房看去都比寻常屋舍高华,加上房屋前后错落有致的佳木奇石,整个院子自有一份画卷般的风情。

只是此时此刻,那满院子进进出出的忙乱身影,到处响起的焦急询问和压抑声音,却把这幅画卷破坏得干干净净。尤其是东厢的耳房里,七八个婢女管事将门口围了个严严实实,随着一盆盆血水被端出来,人人都愈发紧张,年纪略小的几个更是脸色惨白,连气都不敢出了。

猛然间,从紧闭的木门里传出了一个惊喜的声音:“出来了,出来了!露出头了!”随即,七嘴八舌的声音都响了起来:“夫人,用力,快些用力!”“娘子快憋住气……”“好了,好了,快拿剪子过来!”

在蓦然响起的婴儿啼哭声中,产婆欢乐的声音显得分外响亮:“是个小郎君!是个小郎君!”

满院子的人顿时都松了口气,好些人笑了两声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双腿早就站得有些酸麻了。

耳房的屏风后面,躺在产床上的琉璃也长长地吐了口气,这小家伙,总算没有难缠到家,只是性子也太急了点,自己刚刚到家,还没想好怎么接着演呢,他就假戏真做地赶着出来了!好在家里一切都已准备齐全,他出来得也算顺利……她闭上眼睛刚想歇口气,耳边却突然响起了产婆尖利的声音——“娘子莫睡,再加把劲,还有一个!娘子肚里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琉璃差点没直接从床上蹦起来!转头瞧见满脸是汗却没露出半分意外的阿燕,再看看这间早就收拾出来的产房和半个月前就候在府里的两个产婆,想到这些日子以来愈发紧张的裴行俭……她猛然间明白过来:自己真的怀上了双胞胎,而且他们都早知道了这件事,就把她一个人蒙在了鼓里!

这叫什么事啊?

她还没来得及表达愤怒,阿燕已上前两步,往她嘴里送了片人参,又轻轻按住了她的手:“娘子莫要害怕,娘子是有福气的人,一定能把两个小郎君都平平安安地生下来!”

害怕?自己为什么要害怕?琉璃恼火地冲阿燕翻了个白眼。只是配上她此时汗水淋漓的苍白面孔,那眼神不但没有半点威慑力,看去倒像是立马要昏厥了一般。边上的产婆的声音也突然变了调:“哎呀,哎呀不好了,这一个,这一个的胎位转了!”

阿燕脸色顿时一白,转身拿出几根金针便往琉璃身上扎了下去,也不晓得是扎在什么穴道上,在这当口上居然也能让琉璃疼得一个哆嗦。她的鼓劲声听着也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没事的,这第二个胎位有些不顺原是寻常,阿燕这就帮小郎君挪挪,娘子你忍着点……”

阿燕的手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推在琉璃的肚子上,让人只觉得身子最深处有无数把利刃在搅动。琉璃原是颇能忍耐疼痛的,可这一回,却忍不住尖叫出声,意识里再也没有别的念头,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疼痛。

也不知熬了多少时辰,琉璃疼得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隐隐间却听见有人在吸凉气:“夫人生了多久了?胎位还是不对么?这可不大好了。”随即便是阿燕的低声训斥:“你胡说什么?还不出去!”那人忙分辨:“你这女医好生无礼,老身可是奉命而来,再说宫里贵人还有一半是老身亲手接生的,你家娘子分明就是顶不住了,要保她只怕就要舍了小的……”琉璃原本已是有些神智模糊,听到前头这句,胸口更是一紧:保大的还是保小的,自己竟也遇到这样的选择了?惶然中,她一把攥住了身边说话的人:“守约呢?守约回来没有?”她有话要跟他说,有话必须要跟他说!

被她抓住的人“哎呦”了一声,恰好又是一阵剧痛袭来,琉璃下意识地攥得更紧,好一会儿这阵绞痛过去,她才听到身边带着哭腔的声音:“唉,唉,夫人,夫人!”

琉璃忙松开了手,仿佛只是两三个呼吸之间,疼痛又绞了上来。她无声地喘息着,眼前一阵阵发黑,胸口却是愈发憋闷,连身子都禁不住痉挛起来。

阿燕脸色已是惨白,声音也有些发抖:“娘子,娘子你放松些,一定要放松些!”

琉璃哪里放松得下来?她只觉得全身颤抖,呼吸越来越困难,眼睛都睁不开了,脑中不由得冒出一个念头:自己这次,大概真的熬不过去了,可孩子……正恍惚间,木门“咣”地一响,惊呼声里,她的手突然被人紧紧握住,耳边响起了最熟悉的温润声音:“琉璃,琉璃,我在这里!”

琉璃精神一振,用力睁开了眼睛,裴行俭的面孔近在咫尺。他的脸上依然带着微笑,神色从容又专注。琉璃心头一热,正想说话,裴行俭却抢先轻声道:“我听见你在唤我,所以进来看看你,还好,你的手劲还是这么大,把大长公主特意请过来的嬷嬷都抓哭了,我也就放心了。”

啊?琉璃要交代的话,一时全堵在了嗓子眼里。

裴行俭伸手捋了捋她鬓角汗湿的碎发,笑容温柔,声音轻快:“琉璃,你快加把劲吧,你不知道,三郎早就盼着能带两个小兄弟出去玩了。”

看着这张轻松的笑脸,琉璃满心里顿时只剩下了悲愤——加把劲,说得倒轻巧,有本事他自己来生一个试试!而且有这么欺负人的吗?连三郎都早就知道是两个弟弟了,就她一个人不知道!她的心头一时万马奔腾,什么恐惧伤感都忘得干干净净,只想仰天长啸一声:大娘我不生了行不行!

不过这种事到底由不得她做主,被裴行俭这么一打岔,她的呼吸倒是顺畅了许多,连阿燕原本已经发软的手也变得稳定起来,疼痛自然愈发剜心刺骨,裴行俭却犹自在她耳边唠叨什么 “莫怕莫怕,精诚所致,金石为开,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何况不过是瓜熟蒂落?”又是什么“养卿千日,用卿一时”,琉璃忍无可忍,阵痛间歇里咬牙回了一句:“买一赠一,你还要怎地!”

裴行俭顿了顿才叹道:“都说满招损,谦受益,我这不是怕你自满么,咱们好容易买了这么大的宅子,如今才填上了三个,你还任重道远!”

琉璃简直无语凝噎,阿燕的手上却松了松,一口气透了出来:“娘子,娘子你可以用劲了!”

裴行俭的手突然微微一颤,不等琉璃看清他的表情,便俯身紧紧揽住了她,轻声道:“琉璃,你听见没有,就快好了,咱们一起加把劲!我会一直陪着你,你也一定,一定要陪着我!”

他的声音多少有些异样,琉璃一时也辨不出其中的悲喜意味,只觉得他怀抱温暖而双唇却是格外冰凉,那低低的鼓励声里带着安慰,带着祈求。她自己早已满嘴都是腥味,却也努力憋住了一口气,按着阿燕的引导用了几次劲,耳边终于听到一声尖叫:“出来了!出来了!”随即便是几声啼哭和一片欢腾:“又添了个小郎君!”裴行俭抬起了头,那微笑的面孔在琉璃眼里却变得有些模糊:“琉璃,咱们的四郎也出来了!你听听,他哭得多有精神!”

四郎?他到底会不会数数啊!琉璃心头一松,脑中只转过这个念头,整个人便陷入了黑沉沉的昏暗。

一片混沌之中,琉璃觉得自己断断续续地做了好些梦,又仿佛是随着一条河流载沉载浮,待得整个人终于浮出水面时,首先竟是听到的几声清脆的鸟鸣。她慢慢睁开双眼,这才发现自己已像平时一样躺在卧室的大床上,窗外似乎已是早晨。裴行俭和衣睡在床榻外面,侧身而卧,一只手环着她的肩头将她揽在胸口。从窗棂里透进来的晨光照在他的背后,看不大清他的脸上的表情,却把他鬓角的几缕灰白映得分外清楚……琉璃心头一紧,正想仔细瞧瞧,裴行俭已蓦然睁开了双眼,对上她的目光,又腾地支起了身子。琉璃这才看清,他不但鬓角添了白发,面孔也明显瘦了一圈,眼里满是血丝,一双眸子却是亮得惊人,此时一眨不眨地盯着琉璃的脸上,仿佛呼吸间她就会蓦然消失。

琉璃一阵心疼,忙哑声道:“守约,我没事。”

裴行俭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突然伸出手来,用手背一遍遍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仿佛终于确认她就在自己眼前,脸上才慢慢露出往日的温和笑容:“没事就好。你现在身上还疼不疼?要不要喝点水?可想吃点什么?”

琉璃嗓子发干,身上到处酸疼,可心里到底惦记着刚刚出生的孩子,忙问道:“孩子呢?他们怎么样了?”

裴行俭微微一笑,笑容里竟有些自豪:“他们都好得很。蒋奉御那天也来了,他和韩四细细看过两个孩子,说他们个头虽小了些,身子却都还健壮。这两天他们吃奶都吃得极好,入夜后也不闹腾。眼下天气正暖,只要精心调理,用不了两个月,定然就能变得白白胖胖的!”

琉璃松了口气,随即便觉得有些不对:“这两天?”

裴行俭眼底的情绪复杂难言,笑容却依然轻松:“你不知道自己有多能睡么?都已经睡了一天两夜了!”

难怪他起来会如此疲惫!琉璃心里更疼,伸手环住了他的腰,只觉得他身上仿佛都单薄了好些,裴行俭反手揽住了她,用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额头。两人相拥无言,还是琉璃突然想起了一事,低声道:“你早就知道我怀的是双生子了吧?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裴行俭抚摸着她的长发,目光更是温柔:“这种事,遇上了便是遇上了。你安安心心养着身子比什么都强,又何必说出来让你也担心害怕?”

“害怕?”琉璃困惑地抬头望着裴行俭,自己为什么会害怕?

裴行俭脸上露出了几分意外,略一思量才疑惑道:“你是不是见惯了苏桐苏槿那对双生儿,便觉得此事寻常得很?”

琉璃点了点头,心道,就算没见过他们,我也不会觉得双胞胎有多不寻常啊!

“那你总知道双生不吉这种说法吧?”

琉璃茫然摇头,双生不吉?还有这种说法?虽说她平日不爱跟人议论家长里短,但多子多福还是知道的,一次生俩,为什么会不吉利?

裴行俭伸手撑住额头,失声笑了出来:“琉璃啊琉璃!”好一会儿,他才止住了笑,“其实这也不是什么经史上有的正经说辞,只是双生儿到底少见,十有八九会又早产难产,母子平安者着实不多,好些双生子里有一个还会格外孱弱。久而久之,就有了双生者母子兄弟相妨的说法,好些人家生下双生子后会立刻送走一个,平日里也特别忌讳旁人提及此事。也就是恩师那般豁达的,才不会在意这些。”

“我也晓得,你多半不会忌讳,只是你这次本来就怀得辛苦,我实在不想说出来让你费神,没想到……”他笑着摇了摇头,满脸都是如释重负。

琉璃一阵发窘,她自然知道这年头生孩子不容易,十个女人少说有两个会死于生产,却没想到生双胞胎会如此危险,能母子平安的居然是少数!想着这几个月里他默默扛下的压力,那样的日夜担心,却还要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发现,想到他前天在自己面前满脸轻松地插科打诨,转眼间却白了好些头发。琉璃的眼睛不由一热,伸手轻轻摸了摸裴行俭的面颊,手指间的触感分明比当年多了些粗糙,却依然能在她心底带起沙沙的战栗。

裴行俭微微一笑,伸手按住了她的手掌,将她的掌心移到自己的唇边,轻轻吻了一下,随即便翻身而起,从床边暖着的水壶里倒了杯糖水,自己试了试温度,扶起琉璃,慢慢喂到了她嘴里。

琉璃这才觉得口干舌燥,一口气喝了两杯才好了些。瞧了瞧外面的天色,轻声道:“四郎和五郎也不知道醒了没有。”

裴行俭笑着扬声:“来人!”

声音刚落,门帘一荡,小米“噌”地蹿了进来。有裴行俭在,她也不敢说话,只是红着眼睛上来帮琉璃换了内衣和褥垫,又用热面巾略擦了擦她的脸孔脖颈,拢了拢头发。自有婢女端上早已准备好的粟米粥、鸡子羹,琉璃每样用了半碗,两个奶娘便抱着孩子走了进来。

小家伙们依然没睁开眼睛,一个睡得正沉,一个却在砸吧着小嘴。在高大丰满的奶娘怀里,那两张红通通的脸孔更是显得只有拳头般一点点大,琉璃心头不由牵得一阵生疼。

裴行俭脸色却甚是愉悦,指着砸吧嘴的那个低声道:“这是四郎,虽然比五郎出来得晚些,倒是比五郎还重了几两,精神头也更大。”

琉璃点了点头,突然反应过来有些不对劲:“他是晚出来的,为什么是四郎?”对了,先前他也这么说过……裴行俭惊讶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便好笑地摇了摇头,低声解释道:“长幼有序,哪有做兄长的呆在弟弟脚下的道理?四郎虽然出来得晚,在你肚子里却占着尊长的位置,自然是阿兄。”

啊?这样也行?琉璃又是一阵茫然,只觉得经过这个早晨,自己的世界观已经碎成了一地渣滓。

裴行俭瞧着她的模样,终于笑出了声,摸了摸她的头,回身抱过四郎送到琉璃眼前:“你看,他的双眼皮多深,生得真是像你。”

琉璃仔细瞧了瞧这张皱巴巴的小脸,因为生得小,看去的确分外可怜可爱,不过说到像自己,而且是“真是像你”,嗯?难不成裴行俭眼里自己就是这个模样?

她正在胡思乱想,却听他又低声笑道:“你总担心着咱们家没人叫光庭,这下不用愁了,光庭、耀庭随你起!”

光庭!琉璃脑袋里顿时 “嗡”地一下——她早就跟裴行俭说好了,这一胎若是男孩,依然要起名叫光庭,可是,现在,是两个男孩了,她该给哪个起名叫光庭?明明是一样的孩子,难道因为自己的这个选择,一个能留名青史,另一个就注定会默默无闻?她低头看了看四郎,又抬头看了看五郎,心里不由乱成了一团。

裴行俭关切地扶住了她的肩头:“怎么了?是有哪里不舒服么?”

琉璃摇了摇头,正想找个借口,外头传来了小婢女的声音:“蒋奉御到了!”

裴行俭忙扶着她躺了下来,轻声道:“这两日奉御早晚都会过来给你诊脉,我去迎一迎他。”琉璃随意“嗯”了一声,目光依然在那两张一模一样的小脸上转来转去,半晌才伸手捂住双眼,默默地叹了口气。

半个时辰之后,蓬莱宫的含凉殿里,武后听完玉柳的回禀,也伸指按住了自己眉心,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她的手白皙柔美,比少女的还要娇嫩无瑕,此时那格外修长的食指按在眉心鲜红的花钿上,看去就如一幅色调冷艳的图画。良久之后,她才感慨地吐了口气:“没想到,她还真是有些造化的。”

玉柳心里也有些感慨,可不是!当日那情形,库狄氏若是进宫,在烈日下跪下半个时辰,便是女医那边不动手脚,也定然会出事;而她半路返回,但凡有一丝弄假,夫妇俩更是逃不掉欺君的罪名。可谁能想到,她怀的竟是双胎,而且当天就生下了孩子,自己昏睡两夜后也熬了过来,如此一来,倒当真是让陛下对他们略有内疚,却不至于无颜以对,这不是造化还能是什么?

此刻瞧着武后的脸色,她却不好附和,只能轻声道:“跟过殿下的人,原是有福些,这世上,谁的福运还能比殿下更厚?”

武后慢慢睁开眼睛,转头瞧了瞧窗外,嘴角嘲讽地扬了起来:“福运?这东西可是来去无踪,靠不住得很。你瞧瞧外头,眼见着要下雨了。端午时那样的好天气,谁会想到这续命索竟戴不了三日?”

窗外的天空果然是阴沉沉的,太液池仿佛罩在一层薄雾之中,不断在燕子在湖面上低掠而过。玉柳不由伸手摸了摸臂上的续命索,按宫里的规矩,这五彩丝得在节后第一个雨天剪断丢入水里,方能辟邪得福,从端午系上到此刻,满打满算也不过两日多。她也觉得有些晦气,口中却笑道:“早些剪了,正好早些得福。日子还长着呢,这一时半会儿的晴雨,又算得了什么?”

武后沉默片刻,微微点头:“你说得是,来日方长。这次是我心急了,总想着可以一劳永逸,却没想过事有反常即为妖,裴行俭敢如此拿大,自然有所凭仗。其实如今这结果,与原先想的也没什么不同,顺势而为,未必不能一箭双雕!”

玉柳松了口气,忙笑道:“殿下英明。如今蒋奉御还在殿外等着,圣上那边该如何回禀才是?”

武后语气淡然:“自然还是实话实说。库狄氏这回不但九死一生,身子也是亏得狠了,日后如何还难说,这些事,大长公主都知道,总不好单瞒着圣人。 再者,兼听则明,窦宽也该想法子提醒提醒圣人,这西州的事情,还有谁最是清楚!”

玉柳应诺一声,退出门外。站在含凉殿的台阶上,迎面的风里分明已带上了丝丝凉意。她抬头看了看,蓬莱宫的南面,云层正越压越低,黑沉沉的仿佛隐藏了千军万马。一阵疾风刮过,憋了许久的雨点终于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五月的雨水来去都快,这场雨看着来势汹汹,不过半天却也就云散雨收。第二天太阳一出,反而更添了几分闷气,到了午后,天气更是炎热逼人。离太液池略远的紫宸殿里,就算四角都放上冰盆,也挡不住西边窗口透进来的那股热浪。

李治用手帕捂着嘴咳了两声,突然觉得,此时把这位天山县公和大长公主府的人叫来问话,似乎并不是什么好主意。

站在他面前的麴崇裕身穿紫色团花襕袍,金钩玉带,黑纱笼冠,愈发衬得他身姿挺拔,眉目清逸。只是此刻这张面孔上却是一片冰寒,连那醇厚的声音也仿佛带着尖锐的棱角:“启禀陛下,卢录事所说之事荒谬可笑,极尽造谣中伤之能事,臣不知该从哪里驳起!”

刚刚说完一大篇话的卢录事脸上顿时涨得通红,张口便想反驳,突然意识到这是御前,麴崇裕再没权势再没威严,也是二品县公,自己这九品录事不好与之相争,只能咬牙行了个礼:“下官不过转述他人话语,若有不实之处,还请县公指教!”

麴崇裕莫说答话,连眼角都没往卢录事身上扫一下,只是讥嘲地“哼”了一声,轻蔑之意,溢于言表。

李治不由皱了皱眉:“那就先说说粮行的事吧。军粮事大,西州为何会让安氏商贾掌握这样的命脉?”

麴崇裕微微欠身:“陛下明鉴,当年西州几次收粮运粮的确是以商贾为主,却并非只用安氏一族,而是全州行商大户悉数参与,共计十九族八十三户,这份名单兵部存有底档,一查便知。此为其一。

“其二,臣等之所以要用商户运粮,也绝非徇私。西州地广人稀,五县二十四乡,户不过一万出头。显庆年间两次大战,西州都要运送十几万石粮草。若征用民夫,倾全州之力,也不足以供应前线将士,且耗费巨大、耗时极长,民夫徒步运粮,每日行不过十几里,超过千里,路上损耗便要占到粮草一半以上。不得已,臣等才动用了商贾,收粮价格虽高于市价,损耗却全由商户负担,车马运输,脚程更比民夫快了一倍有余,不但省时省力,还减少了两成开支,兵部曾因此明文嘉奖相关人等。此后,伊州、庭州运送军粮亦无不如此。此事但凡曾在西疆为官者无不知晓,陛下一问即知。

“至于说到安氏米行,安氏原是昭武九姓之首,数代以来,不但任着西疆行商的萨宝,也是西州米行、布行、口马行诸业的头领,据微臣所知,在长安西市、洛阳北市,这些行当的社老行首亦是安氏族人代代相承。”他终于转头看向了卢录事,笑容冷诮,“录事既云西州安氏粮号兴旺,乃是麴某等人纵容之故,却不知依录事之见,这长安、洛阳的安氏店铺如此兴旺,又是谁人纵容的?”

卢录事心里早已开始打鼓:堂兄不是跟大长公主说,这位麴县公与裴行俭面和心离,绝不会替他说话吗?如今看来怎么不是这么回事?听得这一问,他更是暗暗叫苦,这些事情他不过是听堂兄说过,偏偏这边圣人相召,堂兄却出了门,公主这才派自己来顶差,说到这些细节之事,他又怎么能知道?

李治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兵部的记录,官员的说辞,粮草的支出,行社的名单,这些都是最容易查的东西,麴崇裕既然敢提,自然有十足的把握。他心头一阵莫名烦乱,语气不由更冷了几分:“那张氏之女又是怎么回事?”

麴崇裕秀长的双眉微微皱了起来,默然片刻才低声回道:“微臣不敢欺瞒陛下,此乃微臣家丑,微臣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李治惊讶地挑起了眉头:“这与县公又有什么干系?”

麴崇裕脸上露出了几分尴尬:“陛下有所不知,张氏与麴家世为婚姻,先父曾有心让这位张氏孤女入麴家为平妻,只是微臣不忍辜负拙荆,又不喜此女性情,便把事情一年年拖了下来。后来也是家父做主,让此女认了裴少伯为义兄,望她日后多个倚靠。谁知此女对微臣怀恨在心,龙朔二年,苏海政苏大都护发兵西州,她便主动与苏氏之子为妾,欲置微臣于死地。因事情累及裴少伯,库狄夫人才当众与张氏翻脸。此后苏氏父子入罪,张氏回归本家,微臣离开西州时,听闻她当月便入了空门,过了两年便正式落发了。”

“总而言之,是微臣当初年少轻狂,有负于张氏,后来又连累了同僚,每每念及,惭愧无地。可此事与裴少伯夫妇并无干系,张氏女出家时,裴少伯夫妇已离开西州两年有余,也不晓得是谁编出了这样一番似是而非的鬼话,把事情都推到了库狄夫人头上!”

李治怔怔地看着麴崇裕,眼前这张俊秀出尘的面孔实在太有说服力,再一瞧卢录事也是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他不由吐了口气,背脊都有些弯了下来:“那白叠作坊呢,难不成也是无中生有?”

麴崇裕脸色顿时变得肃然,深深行了一礼:“启禀陛下,此事的确不假!”

李治顿时精神一振,坐直了身子:“那农妇纺织白叠要向库狄氏交钱,也是真的?”

麴崇裕点了点头:“如今在西州,寻常农妇纺织白叠的确要先交几文钱,此事也的确与库狄夫人有些关系。只是事情说来话长,微臣……”

李治断然道:“你但说无妨!”

麴崇裕欠身行礼:“多谢陛下。陛下既听说过白叠之名,或许已听说过,此物乃西州特产。西州干旱少雨,种植桑麻颇费工夫,白叠却极为耐旱,田间地头均可种活,可惜此物籽多絮短,若是直接用以纺织,费力极大,出布又极粗,所以多年以来,民间少有妇人愿意纺织,惟官坊织机精良,不惜人工,方能织出细软布料。西州归唐之后,官坊毁于战火,十几年间,西州便少见此物了。直到显庆之后,情形方是大为不同。陛下若翻查户部记录便能知晓,之前西州入库赋税都是粟米丝绸,显庆二年后,白叠却是一年多似一年。”

他突然转头看了卢录事一眼:“敢问录事,麴某所言可有虚妄?”

卢录事吓了一跳,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呆了片刻还是咬牙答道:“这白叠之事,下官只是听堂兄说过,来龙去脉并不清楚,县公所说这些,下官倒是不曾听说过。”

麴崇裕冷笑着点了点头:“原来录事不但是道听途说,还没听全!”

卢录事脸上发烧,却反驳不得。麴崇裕再没看他一眼,只是向李治又欠了欠身:“启禀陛下,这白叠纺织的来龙去脉并非小事。十几年来,西州官仓日丰,民众渐富,究其原因,一半是边境升平,商旅频繁,还有一半,就是白叠纺织变得容易,西州人再不必花大力气种植桑麻,花大价钱购买丝绸,随手种些白叠,便有衣帽御寒,有布帛花销。此中功德,堪称无量。”

李治忍不住问道:“那白叠纺织为何会突然间变得容易了?”

麴崇裕缓声道:“是因为库狄夫人来了西州。”

李治不由大吃一惊:“这话从何说起?”

麴崇裕神色愈发凝重:“其实微臣也不清楚库狄夫人是何时注意到白叠的。记得大约是显庆元年二三月间,她找到微臣,说是想从官坊借些匠人,看能不能做些物件出来,好重新纺出细软堪用的白叠布。微臣当时只觉此事异想天开,只因却不过情面,才借了她人手。谁知不到半年,库狄夫人当真先后制出了去籽的轧机、去尘松朵的弹机和更宜于白叠拉线的纺机。用这些机子处理过白叠后,便能织出不逊于粗绸细麻的白叠来!

“不过这些机子构造精巧,又要成套使用,寻常人家到底难以负担。库狄夫人便让微臣造了一百多套机子出来,免费送给西州各乡各村,由村正们统一安置。期间她还走遍西州各村,亲自教给农妇们纺织新法。这位录事说得不错,如今西州村妇要纺织白叠布,的确要先交几文钱,却不是给库狄夫人,而是给当地村正,好让村正安排人手帮她们处理白叠,之后才能上机纺布。“其实库狄夫人原是打算让村民随意使用这些机子的,还是微臣觉得不妥,一则免费之物无人爱惜,二则西州地处四夷来往之地,若教那些化外蛮夷获知白叠织纺关窍,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他们?因此微臣才定下了这个规矩。至于库狄夫人,她不但未曾从中获利,反而操劳成疾,当年冬天便缠绵病榻长达数月之久,几乎断送了性命。”

卢录事听得又是心惊,又是不服,别的也就算了,这白叠纺织的事情他可是问过好几个人的,忙反驳道:“县公说得的确动听,可西州商户们都说,县公与库狄夫人修了座白叠工坊,独霸此业,日进斗金,县公怎么却是一字不提?”

麴崇裕冷冷地瞧了他一眼:“白叠工坊,的确是麴某所建,不然麴某又如何造得出几百架机子来?只是麴某虽不似库狄夫人般心怀慈悲,却也晓得什么是功成身退,凡事妥当之后,这工坊便交给了旁人。至于什么独霸此业,适才录事也说过,西州农妇人人都会纺织白叠,如今又说白叠工坊独霸了此业,录事不觉得这话可笑?敢问录事是从哪里找的西州商贾,将西州人尽皆知的事情歪曲成了这番模样,也不知他们到底是信口雌黄,还是别有用心!”

卢录事正想反驳,突然想起一事:堂兄借住自家没多久,就打听过和公主府相熟的西州商户,当时自己随口说了,后来查证此事找的恰恰也是他们,难不成堂兄真的是别有用心,所以事发后才会溜之大吉?

他站在那里冷汗直冒,这边李治的脸上也是阴沉如水:“依麴爱卿所见,那库狄氏不但未曾与民争利,反而是鞠躬尽瘁、造福一方了?”

麴崇裕毫不犹豫地点头:“诚然如此。先父主政西州十年,历来爱惜庶民,微臣协助库狄夫人推广白叠种植纺织,正是奉先父之命。说库狄夫人与民争利,横行西州,岂不是说先父庸碌无能,纵容下属?崇裕再是不孝,也不敢听任他人如此诋毁先父,令麴氏声名蒙尘!陛下明鉴,西州历年入库的各色布帛数目和人户黄册,朝廷均有簿录,此事又涉及西州四万民众,微臣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欺君罔上。所谓库狄夫人借白叠盘剥民众,不知是何人造谣,臣愿召集西州所有在京的官吏僧侣商户,与此人当面对质,求陛下成全!”

卢主事听到“对质”二字,心里更是一阵发虚,嘴里只能道:“麴县公与裴少伯主事西州多年,自然不愁找不到人替县公说话。”

麴崇裕淡淡地瞧了他一眼:“录事的意思是,就算把西州所有文书都拿来翻检,就算西州所有的官吏高僧都在圣人面前陈情,只要所录所说,不合于录事私下听到的那几句闲话,便都是徇私罔上。既然如此,麴某的确无话可说。”

李治看着两人的神色,隐隐知道自己是上了个恶当,烦闷之中突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麴卿果然能言善辩,看来裴少伯也是肝胆相照。听闻裴氏新宅就是出自麴卿之手,却不知那满院的奇花异石价值几何,又是从何而来?”

麴崇裕惊讶地抬起了头:“陛下也听说了裴府的那些奇石名花?”

李治冷冷地瞧着他:“怎么?朕就不能听说此事么?”

卢录事一颗心却是狂跳了起来,这件事他自然知道底细,当初堂兄游说大长公主时只道横竖没几个人知晓内情,知道的也绝不会说出来,只要在圣人面前坐实库狄氏贪酷之罪,便是大功告成,外人如何能知道其中曲折?可眼前这位恰恰……麴崇裕果然略一犹豫,便抱手回道:“启禀陛下,此事的确颇为出奇。按说微臣受人所托,原是不该透露过半个字。只是今日陛下问及,微臣也不敢隐瞒了。裴府新宅共用大小奇石四十五件,名贵花木两百三十株,其中八成是出自各大公主府的花园与库房,乃公主府的小郎君们私下所赠!”

各位公主主动给裴府送花木奇石?李治差点站了起来:“荒唐!”

麴崇裕坦然点头:“陛下说的是,此事的确荒谬。去岁十月,微臣答应为裴少伯修建宅院。少伯急着搬家,微臣手上人手材料又有些不足,正发愁时,几位公主府的小郎君便寻到了微臣,说是愿意给微臣些工匠木石,好让微臣早日修完裴府,还说此事无须让裴少伯和不相干的人知晓,微臣若是不应,便是看不起他们。微臣不敢拒绝,只能将一应物件的详细名册与来往单据都仔细留了一份,陛下若想查看,随时可派人去取。至于此中缘由,微臣也是百思不解,陛下若想知晓究竟,只怕还得去问牵头此事的萧氏兄弟。”

卢录事的脸顿时就白了。李治脸色却是变得铁青,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去岁十月……原来常乐竟是如此处心积虑骗自己入縠!若连常乐都是这样的人,那还有谁说的话自己能信?

明明是热气袭人的夏日午后,他却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冷。大殿的角落里,那些冰块在玉盆里静静地散发着寒气,丝丝白气竟仿佛直接钻进了他的背脊!沉默片刻,他颓然挥了挥手:“你们,先下去吧!”

麴崇裕和卢录事躬身行礼,默然退下,一个身姿如松,一个脚步虚浮。李治却半分都没留意到,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不知呆了多久,才蓦然抬起头来,厉声道:“来人!”

一阵脚步声响,有人从后面温柔地伸手抚上了他的肩头:“陛下。”

李治身子微微一震,回头看了过去:“你怎么来了?”

武后的笑颜分外温婉恬静:“今日炎热,臣妾备了些竹沥水,还要请陛下先歇会儿,有什么事,用完竹沥再说。陛下,您越是操劳国事,就越要保重龙体。”说完转身从宫女端着的托盘里捧过一个青瓷小碗,双手送到李治的手里。

被井水浸过的竹沥冰凉爽口,带着微微的酸涩与回甘,李治慢慢喝完了大半碗,只觉得心底也是又酸又涩,忍不住叫了声“媚娘”,却又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武后接过空碗,微笑着应道:“陛下可是还想用一些?”

李治摇了摇头。武后便笑道:“臣妾可是打扰到陛下了?适才听着陛下似乎是要传人进来回话?”

李治依然摇头,想到此事终究是瞒不住她,还是叹道:“适才朕让天山县公麴崇裕进了宫,听他说的西州旧事,与常乐所说竟是截然不同,朕想让人去查查西州那几年的赋税和相关名册,若是属实……”

武后手上一滑,汤匙与瓷碗发出了一声脆响,李治下意识地抬头看了过去,却见她脸上分明满是为难,心头不由一动:“你可是听说了什么?”

武后放下瓷碗,叹了口气:“臣妾也正有一件事想回禀。这几日里因为库狄氏的事,臣妾心头不安,越想越觉得大长公主当日提到的那位卢氏子弟有些古怪,今日正好有卢侍郎的夫人进宫,便问了问她,这才知道,那位卢氏子弟名叫卢青岩,的确曾在西疆多年,不过却不是什么寻常西席,而是苏海政的幕僚,听说还是最得重用的一位。”

苏海政?李治睁大了眼睛,前后一想,顿时明白了过来,不由得怒气勃发:“岂有此理,此人如今何在?”

武后叹道:“库狄氏出事之后,他就不见人影了。”

难怪今天过来的是那位录事,事到如今,常乐大长公主居然还想糊弄自己!李治心里发狠,咬牙道:“传大理寺和司刑的人进宫,朕要……”

武后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背:“陛下息怒,臣妾以为,此事不宜追究。”

李治吃惊地望着她:“皇后此言何意?此人诋毁朝廷命官,欺君罔上,焉能纵容?”

武后轻轻摇头:“陛下,这位卢氏子弟既然是苏氏心腹,心念旧主,私下诋毁仇敌,也是人之常情。就如常乐大长公主,因临海和赵氏之事,她对裴少伯夫妇早有成见,听见这等传言,难免信以为真,也并非是有意欺君。此事说来不过是一场误会,好在库狄氏虽遭惊吓,到底是母子平安,也算是天佑善人。可陛下若是追查下去,难免惹得物议纷纷,岂不是有损……有损大长公主的名声?”

李治脸色微变,心情更是复杂难言。他自然听得出武后的话外之意,事情真的传开,被人非议的可不止是常乐,自己偏听偏信,冤枉功臣,说起来更不好听,皇后要息事宁人,的确是在为自己着想!说来她也一直不大喜欢常乐,可事到临头,却能顾全大局……自己以前怎么会觉得皇后心思难测,常乐才是爽快大度?

他反手握住武后的手掌,长叹了一声:“还是媚娘考虑得周全。只是库狄氏那边,终究……常乐终究是有些对不住她!”

武后眉头微皱:“陛下说的是,库狄氏此番的确是无辜受累,虽然熬过了一关,日后却到底难以复原如初了,臣妾有时思量着都越想越是不安!”

她这一说,李治顿时也想起了蒋孝璋前几日的回话,对照着今日得知的事情,心头不由也是一阵发虚,一阵别扭。

武后沉吟片刻,话锋却是一转:“可不管怎么说,她到底是做臣子的,总不能叫大长公主给去她赔礼?按说这回既是臣妾召她入宫的,原该由臣妾来补偿于她,只是金银之物到底轻了些……陛下,臣妾想替库狄氏讨个郡夫人的名头,过些日子寻个机会封赏了她,也算是给她份体面。”

封库狄氏一个郡夫人?李治心里顿时一松,这国夫人郡夫人的,听着尊贵,却不过是个虚名,皇后肯出面担下此事,比什么都强!他含笑点头,伸手握住了武后的手指:“这些事情媚娘做主就好。咱们不说这些了,天时不早,今日你哪边可还备了什么好东西?”

武后怔了怔,脸上慢慢绽开了一个明媚的笑容:“陛下若是不嫌臣妾手艺粗陋,不如去尝尝臣妾新做的几样小菜?”

李治心情更好,哈哈一笑,携着武后便往外走去。两人谈谈说说出了殿门,西斜的日头照在他们身上,两个长长的影子看去几乎叠在了一起。只是一下台阶,两架华贵的步辇便赶了上来,他们的身影很快就被珠玉锦绣的幕帘隔开,一前一后地消失在葱郁的花木之中。

七日之后,一道敕书从这里悄然发出,不久便传入了裴府——库狄氏品性淑正,妇德昭彰,进封华阳夫人。

琉璃此时原本已能下地,可突然间这么大个馅饼从天而降,顿时又把她砸得手脚发麻——端午的事情她也知道了几分,这几日蒋奉御天天上门,武后也是赏赐不断,自然都是补偿,可最后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一道旨意?她好容易回过神来,却见裴行俭已送走了传旨的官员,大步走了回来。她忙迎上两步,正想开口询问,裴行俭却是笑吟吟地伸手便将她揽在了怀里,琉璃不由奇道:“你笑什么?”

裴行俭低头瞧着她,仲夏的阳光照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竟有一种异样的明亮光彩,半晌才柔声道:“因为从今往后,你就能穿上紫衣了。”

琉璃愣愣地看着他,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郡夫人是三品,自然能穿紫,她又是皇后格外开恩,在长安也算是混入了紫衣贵人行列,不像裴行俭这四品司列少常伯还只能穿红,也不像以前在老少边穷地区当的那二品大都护夫人完全没有含金量,但这种事有什么特别值得高兴的?

裴行俭并不解释,只是紧紧地揽住了她,目光却看向了远处,清矍的面孔上似乎多了一份难言的欢喜与感慨。琉璃忙也转头看了过去,却只看见院墙东南角那大片的竹子正在随风轻摆。

之后几日,裴行俭的心情都颇为愉快,琉璃却渐渐有些患得患失起来——消息传出,上门来探视贺喜的人自然不少,那话里话外的意思,让她蓦然意识到,事情只怕不像裴行俭说的那样,自己只是当了武后和常乐公主斗法的炮灰。毕竟一个品级比丈夫还高的郡夫人实在太过意味深长,有人觉得这是坐实了皇后对琉璃是“恩宠逾矩”,也有人觉得这是圣人在为裴行俭入相打下伏笔,听说外头还有人酸溜溜地表示,裴行俭能坐稳选官,原来还有这层裙带关系……难不成这才是武后的本意?

这一日,上门探望的正是周国公夫人杨氏。自打两年前武夫人去世后,荣国夫人身子一直不大好,去年更是搬到了洛阳养病,连周国公武敏之都跟着侍疾了,倒是杨氏先是有了身子,后来生的女儿听说身子又有些弱,便一直留在长安照顾子女。她很少出门,琉璃与她也是许久未曾见面了。

待得杨氏走进门来,琉璃一眼瞧去,心里却是“咯噔”一下——杨氏穿着条金丝彩绣的紫色八幅长裙,头上是赤金花冠,打扮极为雍容富丽,面容白皙丰满,看去也是保养得宜,只是神色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沉寂淡漠,一时间琉璃只觉得自己仿佛又看见了当年的武夫人,不由便坐直了身子。

杨氏忙走上两步,按住了她:“夫人快躺下!”上下看了琉璃几眼,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夫人莫要讲这些虚礼,还是保养身子要紧。”

她的神色里并没有什么打量的意味,倒有种说不出的疏离,琉璃忙道:“些许小恙,怎么敢劳烦国公夫人的大驾?”说完才发觉这话多少有些外道了。

杨氏却依旧是笑得淡淡的:“夫人双喜临门,我自然要来讨点喜气。祖母若不是在洛阳养着病,只怕也是要来看看夫人的。”

琉璃忙又道了几句谢,心里好不疑惑:看她这般模样,莫不是那位武敏之真的奇葩了?这话自然是不能问的,她打起精神应酬了几句,好在两人间的熟人到底不少,从杨老夫人的缠绵病情到武家大郎的喜人长势,再到阿凌、崔十三娘,都是安全话题。杨氏纵然有些不在状态,也是笑微微地有问有答,聊了一阵之后,又对裴府花园表示了一番神往,琉璃忙让紫芝领着她去转了一大圈,回来再歇歇脚,用些浆水点心,便生生消磨掉了一个多时辰。

好容易送走这位贵客,琉璃简直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武后这是怕一个郡夫人还不够分量,要再接再厉地坐实她拥后派的身份么?

她越想越是不安,胡乱混到黄昏时节。四郎和五郎都睡醒了,被乳娘们抱到了主屋里。三郎兴致勃勃地教他们叫自己阿兄,教了半日并无半点成果,愈发觉得弟弟们都不如自己聪明能干。

正热闹间,外面终于响起了一声“阿郎回来了”,三郎跳起来就往外跑,还没到门口,帘子一掀,裴行俭手上捧着个漆匣大步走了进来。三郎忙扑了上去,裴行俭却并没有像往日一样抱起他,而是一手托高了匣子,一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目光却看向了榻上的琉璃。

琉璃瞧着那个华贵的银平脱雕花漆匣,心里没来由地一跳:“这是什么?”

裴行俭走近几步,将匣子交到了琉璃手里:“是御笔。今日圣人召我进宫了,听说四郎和五郎还没起名,便亲自挥笔赐了名。”

琉璃忙打开匣盖,把里头那张白麻细纸拿出来展开,却见上面是四个挺拔秀逸的大字:

“延休、庆远”

“延休、庆远。”她喃喃念了两遍,心里一片茫然,不知说什么才好。

裴行俭含笑低声解释道:“延休,庆远,都是荫佑长久之意,原是好名字,日后四郎五郎走到哪里,说来都是一番体面,也省得你为难不是?”

荫佑长久,莫不是这位圣人终于意识到了一些事情,所以要在裴行俭面前画个大饼?至于省得自己为难……琉璃将纸放在了被褥上,默默地咽下了胸中的悔恨。

三郎踮着脚看了几眼,大声念道:“什么休,鹿远。”

裴行弯腰抱起了他:“三郎真聪明,不过这可不是鹿字,这个是延休,这个是庆远,是你两个阿弟的名字,就像三郎的大名叫参玄一样,你是做阿兄的,可要帮他们记牢了!”

三郎忙不迭地点头,小肉脸上写满了责任感。那边的四郎和五郎却不大买账,比赛般哇哇地哭了起来,嗓音比刚出生的时候洪亮了何止一倍。裴行俭忙过去抱抱这个,哄哄那个,当真是忙得不亦乐乎。

琉璃的目光也在三个孩子脸上转了好几个来回:裴参玄、裴延休、裴庆远……所以,她心里一声长叹,暗暗握紧了拳头:

革命尚未成功,大娘仍须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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