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平地惊雷 此心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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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之后,洛阳城便一日比一日闷热起来,那些四通八达的河道在春日里为这座城池增添了多少秀色,此时便给它奉上了多少湿气。

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坐落在西北坡地上皇宫了。这座巍峨壮丽的皇宫南临洛水,横跨天河的天津桥北头便是直对皇城的正门应天门,不过由于地势高耸,当洛水上的微风掠过重重高墙吹入朱栏碧瓦之间,带来早已不是满是红尘浊气的潮热,而是超然俗世的清凉。

当然,也有一些东西在被带入这里之后,会变得更加炙热而沉重,沉重得几乎能令人窒息,譬如那些尘封的秘密。

在靠近山顶的仪鸾殿里,琉璃就被那突如其来的“法常尼寺”四个字砸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好容易张开嘴,吐出的却是最空洞无力的一句话:“殿下恕罪!”

殿堂正中的贴文屏风榻上,武后依旧在闲闲地把玩着手上的玛瑙兽首杯,晶莹绚烂的双色玛瑙在她涂着丹蔻的修长玉指缓缓转动,华彩流转,煞是动人。她的语气也是一派漫不经心:“夫人不必多礼,夫人心地慈悲,守口如瓶,我佩服还来不及呢,又怎么敢怪罪?我只是有些好奇,当日我姊姊到底跟夫人说了些什么?以至于我的那位好侄儿听到之后,转头便对媛娘做出那般禽兽不如的事情来。”

“心地慈悲,守口如瓶”,琉璃一颗心顿时彻底沉了下去。她只觉得膝盖下那些镂刻着繁复卷草纹的碧色地砖仿佛在不停地晃动,身子却僵硬得无法动弹。在这一动一静之间,所有的惊惧都变成了汗水,顷刻间就浸湿了她身上的单丝罗衫。

其实她也知道,武后迟早会听说此事,最近这两个月,武敏之大概是彻底疯了,什么事都敢做,什么话都敢说,似乎生怕自己活得太安稳。可自己当日的所作所为,怎么也会被揭出来,而且被揭得如此一清二楚?镜月她们已经走了,阿霓她们已经死了,至于武敏之,有些事他压根就不知情……强自按捺着心头的惊惧,琉璃伏下身子,涩声道:“琉璃不是有意要欺瞒殿下,只是韩国夫人当日神智十分混乱,一会儿悔恨自己不慈,一会儿又抱怨魏国夫人不孝,说话颠三倒四,琉璃也听不大明白,又急着唤醒夫人,并没有留意到周国公是何时来去的。何况夫人病中的昏乱之词,琉璃原就不该听到,听了也该早早忘记,又怎敢拿这些话来烦扰殿下?”

武后饶有兴致地抬起了眸子:“是么?却不知阿姊当日是怎么悔恨抱怨的?”

她这是明知故问,还是真不知情?琉璃心思急转,小心翼翼地回道:“听韩国夫人的语气,她当初似乎并不愿意让魏国夫人入宫,是魏国夫人执意不听,还很是顶撞了一番。韩国夫人气怒之下便责骂了魏国夫人,说再也不想见她,不曾想魏国夫人当真再也没能回来。大概便是因为这桩事,韩国夫人分外自责,翻来覆去地说自己不是成心要咒女儿的。”

武后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嘴角也带上了一丝笑意:“如此说来,阿姊还真是一片慈母心肠了!不过我还是不大明白,若是如此,阿姊的那个孝顺儿子又怎么会突然发起狂来?夫人是不是想说,你也没大留意啊?”

她的语气越发轻柔缓和,只是殿内的空气却仿佛在这轻言笑语中变成了无数石棱,一点点地压迫了过来。

琉璃绷得几乎要断掉的心弦却悄然松了松:看来武后当真不大清楚武夫人到底跟自己说了什么,所以才会这样逼问,而不是等着自己露馅……这句追问她心里已有了些准备,面上却迟疑了一下,转头看了看空荡荡的殿堂,确定除了玉柳再无旁人,这才低声回道:“启禀殿下,韩国夫人后来还说了些怨望的话,抱怨圣人没能护住魏国夫人,还说圣人根本不是真心宠爱魏国夫人,不过是拿她这傻子来做筏,还说,还说是圣人害死了魏国夫人……”

武后怔了一下,突然笑出了声:“当真,我那位阿姊当真这么说了?她竟然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琉璃用力点头,只差指天发誓:“琉璃岂敢欺瞒皇后殿下!”

武后似笑非笑地看着琉璃不语。

琉璃心头一跳,忙解释道:“殿下明鉴,琉璃当真不是故意欺瞒。当日在法常尼寺时,琉璃一听韩国夫人的说辞,便觉得这话有些……不妥,后来有婢女过来找寻周国公不果,又有人说周国公把阿媛带出尼寺,琉璃细想之下,这才忧惧不已,悄悄叮嘱了当时和琉璃一道陪着夫人礼佛的尼师,请她谨慎行事,莫惹口舌。此后琉璃因要照顾犬子,便回了自己的院子,再没出门,次日一早韩国夫人又让琉璃直接回京了。因此,当日寺外究竟出了什么事,琉璃的确不曾亲见,自然也不敢妄下结论,更不敢胡言乱语。

“再说殿下也是知道的,荣国夫人第二日便去尼寺了。琉璃便想着,尼寺那边或许是有些不妥,不过老夫人总是一片慈心的,自然比琉璃更知道轻重取舍,她都亲自处置过了,琉璃哪敢再去多嘴多舌,让殿下生厌?这才一直没跟殿下禀报。”

“母亲么?”武后摇头微笑,那笑容妩媚无比,却又冰冷到了极处。好一会儿,她才收住笑,垂眸看着手里的杯子,轻轻点了点头:“你的这些话听着的确有些道理,可惜啊,到底不是真的。”

琉璃心里一沉,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如果自己还不能取得武后的谅解……想到武后的狠辣手段,她的胸口不由一片冰凉,只是这点凉意却让她奇异地镇定了下来。

抬头看着武后,琉璃的声音里多了几分坚定:“殿下,琉璃胆小糊涂,未曾早日禀报此事,的确有负殿下深恩,但殿下今日既已开口垂询,琉璃又岂敢再隐瞒不报、虚言罔上?今日琉璃所言,句句是实!请殿下明察!”

武后的神色依旧是淡淡的辨不清喜怒:“那好,那你便说说看,韩国夫人当日当真只是抱怨了圣人?你把事情瞒到今日,当真就没有别的打算?”

琉璃毫不犹豫地点头:“殿下英明,韩国夫人当日的确还抱怨过别人,她抱怨了殿下,抱怨了荣国夫人,还抱怨了周国公,说大家都自私心狠,只想着自己,半点也不体谅她,可这些抱怨不过是寻常话语,一带而过,当时她口口声声念着的,怨着的,就是圣人和魏国夫人两个。此等事体,琉璃又如何编得出来?

“琉璃之所以隐瞒不报,也的确有些私心。琉璃的前程富贵都是殿下所赐,琉璃深知,只有殿下平安,琉璃才能无事。可此事一旦揭出,少不得惊天动地。周国公又是皇后身边唯一的武家血脉,他对圣人心存怨望,做出这样的事,就算以死谢罪,也未必不会连累皇后,连累武家!琉璃思来想去,只觉得贸然开口,还不知会惹出什么后患,若是守口如瓶,至少能保个平安,这才什么都没敢说!”

“殿下,琉璃跟随您多年,不敢说自己不曾私心作祟,贪图平安,但若说到居心叵测,别有打算,琉璃当真没这个胆子。琉璃敢对天发誓,若有对殿下任何不利之心,就教琉璃众叛亲离,不得好死!”

武后的秀眉微微一挑,目光顺着鼻梁落在了琉璃脸上。琉璃也满脸诚恳地仰视了回去。横竖她的确没说谎,最多只是没把真话全说出来;横竖她再生几个胆子,也不敢对这位千古一帝不利;横竖她的这具皮囊早就众叛亲离地死过一回了,那她又有什么好心虚好胆怯的?

武后的脸色慢慢阴沉了下去,突然“当”的一声把那只玛瑙杯丢在了面前的案几上,冷笑道:“好一张巧嘴!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敢欺瞒于我,说自己胆小糊涂,我看你是伶俐过头了!”

“算算这三年里,我给过你多少机会?这几个月里,那孽障又闹出了多少笑话?他算我哪门子的侄儿,算哪门子的武家后人?只怕早就把我当做了仇敌,要毁了武家才甘心!你呢,你明知他心怀怨望,却照样一声不吭。我今日若不是问到你,一句句逼着你说,你是不是准备看着那孽畜倒行逆施,看着我养虎为患,也要明哲保身,生怕多说了一句话,损了你的富贵平安去!”

这些诛心的话一句句劈头盖脸砸了下来,琉璃一惊之后,心里倒是松了些:武后肯骂自己,总比先前要好得多!她忙憋住口气涨红了脸,听到最后,更是头都抬不起来了:“琉璃该死,琉璃有负殿下深恩,以后再也不敢了!”

武后重重地吐了口气出来,冷笑道:“再也不敢?这便宜话你少说两句也罢,你这样的伶俐人,不敢做什么很稀奇么?只怕让你敢做什么,倒要难得多!”

琉璃心里哆嗦了一下,武后还真是,把自己给看透了……她暗暗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应承道:“皇后息怒,日后琉璃但凭殿下吩咐,绝不敢迟疑推诿。”

武后静静地看着她,良久之后才一字字道:“好,那你就记住今日你说过的话,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记牢了。”

琉璃大气都不敢出,等着她的下文,却只等到一声断喝,“下去吧!”

琉璃差点又是一个哆嗦,忙磕了个头,手撑地面想站起身来,可膝盖早已没了半分知觉,起身之间竟是差点摔掉。她忙咬牙稳住了身形,拖着两条渐渐变得钻心刺痛的腿,弯腰退了出去。

六月的日头明晃晃地照在仪鸾殿外的白玉台阶上,那炙热的白色光芒几乎能刺得人双眼生疼。然而走在这石阶之上,烈日之中,一股冰凉的恐惧却后知后觉地爬上了琉璃的脊背——武后不会就此放过自己的,她一定已经有了什么筹划,而自己还不知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过关!

远处的宫墙下,洛河波平浪静,粼粼水面反射着刺目的阳光。琉璃的目光顺着河流奔涌而来的方向看向了西面的群山,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真的太大意了,这件事她应该早点告诉守约的。而如今他还在长安筹备今年将在两座都城同时举行的吏选,上封信倒是说快回来了,但愿他能早些回来,不然的话,武后想出的招数自己可不一定抗得住……该死的,到底是谁,在武后面前把自己卖了个干净!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高高的台阶上,那洞开的殿门看去是如此幽暗而深邃,就像……就像武后适才看她的眼神!

此时,在殿堂深处,武后那双令人心惊的凤目里却已没有了半分阴郁,反而是光芒闪动,嘴角也慢慢地翘了起来:“你说得不错,库狄氏果然没教我失望。”

玉柳暗暗松了口气。殿下这几日一路追查旧事,面上虽是不动声色,身上的寒意却是越来越重,好在库狄氏还算识趣,总算让皇后的心情好了些。她忙点头笑道:“华阳夫人虽是胆小糊涂了些,对殿下倒是不敢有二心的,今日能将当日实情合盘托出,也算是没有一错到底。”

武后眉头轻挑:“不敢有二心?这个库狄氏只怕连心都没有,哪里能有二心?至于合盘托上……”她嗤笑了一声,满脸都是不以为然。

玉柳好不惊讶,“难不成她还是没跟殿下说实话?”

武后神色淡漠地摇了摇头:“她这般伶俐的人,谎话大约是不会说的,只是若想让她把实情都合盘托上,那就更难了!”

玉柳抬头往外看了看,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那殿下今日为何让她就这么走了?总要教她把实话都吐出来才好!”

武后笑了起来:“我为什么要让她把实话都说出来?”

玉柳迷惑地看着武后,一时连问都不知该从何问起了。

武后笑得讥诮无比:“什么叫实话,什么又是假话,这世上,该说的话就是实话,不该说的话就是假话!库狄氏适才说的那几句,正该好好说给该听的人听,这不就是最真最真的大实话?你还想让她说什么?”

玉柳略一回想,顿时恍然大悟:“是婢子糊涂了!”

武后没好气地瞟了她一眼:“难得你总是这般有自知之明。”沉吟片刻,她缓缓起身,“走,去书房!如今这五条罪状既然都已有了实证,我也该亲自上书,请圣人发落贺兰敏之了。”

贺兰敏之?玉柳心知武后心里已经再不把他当武家人看,这般称呼原是应有之义,当下点了点头,突然又意识到有些不对,脱口道:“五条罪状?”

武后负手看着殿外,语气平淡得听不出任何起伏:“其一,贪渎,挪用治丧之帛以填私欲;其二,不孝,守孝期间华服欢宴,全无心肝;其三,不忠,逼奸太子所择之女;其四,不敬,奸辱公主随侍;其五,内乱,罔顾人伦,烝于祖母!”

玉柳越听越是惊愕,待得武后说完最后一句,忍不住低呼了一声:“殿下!殿下三思!家丑不可外扬,何况这些事……这些事牵涉太大,殿下要惩治那贺兰敏之,寻一位北门学士弹劾他孝期行乐之罪,便足以发落了他,又何必为他污了太子、公主与老夫人的名声?”

武后漠然看了她一眼:“你果然糊涂了!贺兰敏之这几个月做了什么,你当圣人一点风声都没听到么?这孽障荒唐胡闹,跟我离心离德,又这么糟蹋着武家的名声,只怕他正暗自欢喜着呢!一个孝期行乐,就能让圣人不得不出手?

“何况咱们这位圣人从来都觉得自己最重情谊,贺兰敏之又是他看着长大的,就算气恼那些混账行径,有母亲,有姊姊,有贺兰月娘的情分在那里摆着,他也舍不得下重手。实在不得不惩处了,多半会寻个由头随便发落了事,美其名曰,是给我,给母亲留脸面。

“可此事若真是如此处置,结果会如何?结果是天下人都晓得,我这皇后是彻底失势了,身边唯一的侄儿都莫名其妙被圣人发落了去!到了那时,我只怕像如今这样不问朝政、埋首经籍,都不能够!你莫要忘了,去年就已经有人上书,说我武家家庙香火旺盛,长孙家身为圣人母族却无人祭奠,此事有损朝廷颜面。圣人还提拔了这位!若是贺兰敏之再被圣人轻易发落,大概不用半年,咱们便能瞧见给长孙无忌和王氏萧氏她们鸣冤的奏章了!”

玉柳听得心惊肉跳,忙垂首认错:“是婢子考虑不周,殿下说的是,眼下局势不同,殿下只有先发制人,才能挽回局面。”

武后脸色越发清冷:“晚了!当年月娘一死,我就不该听母亲的,让贺兰敏之改姓袭爵,这几年又苦心栽培,让他年纪轻轻就位居三品,文章著述流传天下。到头来,却是养虎为患!只是既然已是如此,与其让别人动手,惹得流言满天,还不如我自己挥刀断臂,教那孽障和他的狐朋狗友都声名扫地,永世不得翻身。让天下人都知道一个怕字,知道我宁可做孤家寡人,也绝不容忍负我之辈!”

“如今,我已是一步都不能退了。我原以为,当年是我太过自负,事事逞强争锋,才让圣人与我离心离德,可这几年里,我一退再退,结果又是如何?既然如此,他放心也罢,不放心也罢,我都该好好做些文章出来,才能让人不敢欺到头上。这第一篇,就从贺兰敏之开始吧!我倒要看看,以后谁还敢质疑我培植羽翼,谁还敢拿武家来对付我!”

玉柳心头一阵刺痛。这几年里,皇后韬光养晦,除了召集文学之士编撰书稿,很少插手前朝事务,可圣人的提防之心却并没有减去多少,前阵子朝中向着皇后的人略多些,就忙不迭地官复旧名。皇后的确已是退无可退,只是这桩事……她想了又想,还是低声道:“殿下说得在理,只是那最后一条,原是贺兰敏之胡言乱语里带出的不敬之语,想来是故意污秽武家,给自己的不孝开脱。其实有了前面几条,他已是死有余辜,若把这条也添上,倒是坐实了外头的流言,也有损老夫人的名声。”

武后沉默片刻,缓缓摇头:“你莫忘了母亲给圣人上的遗折,那上头字字句句挂念着的是谁?她欺我瞒我,偏心至此,我也只有釜底抽薪,让这遗命变作乱命,才能动他。既然母亲心里只有这个外孙,既然她这外孙自己愿意找死,难不成我还要顾忌着什么名声家族,不去彻底成全了他们?”

环顾着空荡荡的殿堂里,她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明悟的微笑:“你还没看出来么?这世上,什么血脉亲情,什么忠心赤胆都是靠不住的。从今往后,我能靠的,也不过是我自己。所以他们的话是真是假,他们的人是亲是仇,又有什么要紧?我要做的,不过是投我者,我必予之富贵荣华,负我者,我必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如此而已。”

她的声音依然柔和,神色甚至愈发平静安稳,玉柳心头却是一寒,不由自主已移开了目光。她只觉得,自己眼前的武后分明有些不一样了,仿佛身上最后的一点柔软,也已在这微笑之中,消失不见。

琉璃是在四天之后,才感受到这一点的。

一脚踏进仪鸾殿的大门,她便觉得有些东西似乎变了。

幽凉的大殿上,那张檀香木的案几依然摆放在老位置,双色玛瑙杯也照旧放在上头,案几后却多了一人。李治一脸郁怒地坐在那里,瞧见琉璃进来,脸色更是阴沉得能滴下水来。一旁的武后神色倒是平静得多。但不知怎地,对上武后那双静静的眸子,琉璃心头却是莫名一寒,只觉得她的眼神仿佛是从极高极远处扫过来的,自有一种俯瞰万物的漠然。

她不敢多看,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刚刚起身,就听武后沉声道:“库狄氏,今日宣你入宫,是想问问你,三年前你陪韩国夫人去法常尼寺施斋,最后那一日的午后,你可曾陪韩国夫人一道礼佛?当时韩国夫人可是说了些什么?事关重大,你须好好回想,如实回报,不得有半点虚言!”

琉璃暗暗叹了口气。她虽然消息不大灵通,但武后上书历数贺兰敏之五大罪状这么劲爆的消息,自然也是听说了的,在震惊、感叹、琢磨了两天之后,再收到入宫的传召,她要是还不明白自己是来做什么的,简直可以去死一死了。

她认命地应了声“是”,略斟酌了一下词句,便艰难万分而又清清楚楚地把当日自己如何在禅室遇见武夫人,武夫人如何颠三倒四地忏悔抱怨,后来又如何发现贺兰敏之来过的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自是“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严格遵照上回跟武后坦白时的口径:贺兰敏之之所以强奸准太子妃,是因为听到他母亲抱怨说,是皇帝大人害死了他家妹子。

李治原本阴沉的脸色在听到琉璃说出那句“怨望”之后,蓦然转成了苍白,看着琉璃的眼神,也渐渐从不可置信的震惊、怀疑,变成了难以掩饰的憎恶。

琉璃虽没抬头,却也深深地体会到了什么叫芒刺在背。在皇帝面前说出这件事,还是当着武后,当着好些宫女太监的面说的,能拉来多高的仇恨值还用去想么?然而两害相权取其轻,为了让武后少恨她一点,也只能让皇帝多恨她一点了……殿堂里一片寂静,良久都没有人出声,唯有殿外栗子林里知了撕心裂肺地嘶鸣声一声接一声地传了进来,听得人几乎喘不上气来。

越来越压抑的沉寂中,还是武后先开了口:“陛下,您还有什么话要问库狄氏么?”

李治的声音听起来就像被砂纸狠狠磨过,一字字挤得无比艰难干涩:“不必了!”

琉璃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却听武后淡淡地道:“好,那就传杨氏进来吧,后头的事,也只有她最清楚了。”

杨氏?贺兰敏之的夫人杨氏?琉璃有些意外,又有些恍然。她这几天也暗自揣测过,自己的所作所为若能被人查出来,也只有杨氏了。她是贺兰敏之的妻子,跟阿霓和镜月又打了无数交道,察觉到自己的事不算奇怪;至于主动告发丈夫,她以前就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以贺兰敏之这半年来作死的速度和力度,把她逼急了就更不奇怪了……从殿外缓缓步入的杨氏依旧是一身素服,看去比半年前又憔悴了许多,鬓角竟有了不少白发,眉目之间的淡漠之意也愈发浓郁。瞧见琉璃,她倒是怔了一下,随即便移开视线,上前行礼参见,口中的自称已变成了“罪妇杨氏”。

李治并没有理会杨氏,只是怔怔地看着门外,神色有如梦游。武后倒是不动声色:“你先起来吧。杨氏,今日为何宣你入宫,想你心里已是有数,旁的话也不用多说了,只把你当日法常尼寺寺外的所见所闻如实禀报给圣人就好。”

杨氏伏地磕了个头,起身回道:“启禀圣人,启禀皇后,当日尼师告知罪妇,已在寺外寻到媛娘,罪妇在后门见到她时,她已遭玷辱,见到罪妇只问,表兄为何如此待她。罪妇无言以对,唯有一面回禀韩国夫人,一面连夜谴人赶往长安报知荣国夫人。第二日日暮时分,荣国夫人赶到尼寺,当即封了院子。又过了三日,韩国夫人便自缢身亡了,只留下一封书信,说是,要以身抵罪……”

她的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任何起伏,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在这样惜字如金的平稳描述中,居然也变得颇有些平淡无奇。唯有说到“以身抵罪”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下,语气多少变得有些低沉,淡漠的面容上也终于露出了一丝惘然。

琉璃心里不知为何也是一阵迷惘,那个告别的早上,武夫人在晨光中如昙花初绽的温柔微笑在她的脑海中突然变得清晰无比,她甚至能看清那笑容里当日不曾读懂的如释重负,这个一世糊涂的傻女人那时大概深信自己能够得到解脱吧,深信自己能够以死谢罪,保住儿子,深信就算有一天东窗事发,她库狄琉璃也会信守承诺,把那个卑微的乞求转告给皇帝与武后!

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扑腾咆哮,连衣襟仿佛都被震得瑟瑟抖动起来。琉璃低着头,紧紧地握住了双拳,她看见杨氏在面无表情地继续说着什么,那些话像风一样掠过耳边,不留痕迹,只有她心口的那个声音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是在瞬间之后,杨氏已回完话,跪下磕了个头。

武后肃然道:“此等大逆之事,知情不报,原是罪过,然而为尊者讳,为亲人隐,也是人之常情,今日你们能如实回报,便算将功补过。杨氏,库狄氏,你们还有什么要回禀的么?”

“你们还有什么要回禀的么?”这声音就如一个响雷,在琉璃耳边滚滚回响,不知怎地,她双膝突然一软,不由自主已跪倒在地:“臣妾……臣妾有事回禀!”

“当日在法常尼寺,臣妾向韩国夫人告辞之时,她曾对妾身说,若是有朝一日,贺兰敏之犯下重罪,人人都喊打喊杀,而她已无法进宫,让我帮她带上一句话,请圣人和皇后看在她曾尽心尽力伺候过一场的份上,留贺兰敏之一命。”

李治和武后都愣住了,杨氏也惊讶地转头看了过来,连琉璃自己都呆了一下:自己怎么就说出来了呢?而且说得这么清楚流畅,就好像自那日之后,自己并不曾把事情死死埋在心底,而是早已在暗自排练过千百遍;就好像自己并不知道贺兰敏之一定会死,而是和武夫人一样相信这话能救得了他的命!

这就是传说中的鬼上身吧?她苦笑着慢慢俯身磕了个头,心里说不上是忐忑,是无奈,是自嘲,还是豁出去之后的空虚与认命。

李治的眉头又紧紧地皱了起来,神色在阴郁复杂之外还带着些狼狈。武后的脸上倒是慢慢露出了笑容:“库狄夫人果然是好记性。”

琉璃自然听得懂她的意思,事到如今,却也只能垂首回道:“殿下恕罪。臣妾乍闻韩国夫人死因,突然想起旧事,心情激荡之下才冒昧开口,不是故意要令圣人与皇后为难……”

武后恍若未闻,只对杨氏含笑问道:“那你呢,你还有什么要禀告的么?”

杨氏原是呆呆地看着琉璃,听得这一问,才回过神来:“罪妇没有、没什么要禀告的了。”

武后转头看着李治,语气依然平稳柔和:“陛下,外头还有荣国府里的婢女和仆妇,您看是不是这便传她们进来回话?”

李治双目微合,厌倦地摇头:“不必!不必问了!问了这两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也有些乏了,其余的事,皇后看着处置就好。”

武后脸上露出了几分关切,语气却依然坚定:“陛下可是又有些头疼了?那就明日再说吧。如此大事,终究是要陛下来定夺!”

李治扶额摆了摆手:“你看着处置就好,我还有什么信不过你的?再说此事不但关乎国法,也是关乎家法,你是皇后,也是贺兰罪人的姨母,如何处置于他,你来定夺就是!我先回去歇歇。”

他手撑着案几慢慢站了起来,转身时袖子不知怎地一扫,放在案边的双色玛瑙杯被扫落在地,骨碌碌地一直滚到了琉璃脚边。

琉璃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杯子居然并没摔破,那深红里夹杂着丝丝橙黄的华美色泽映衬着碧色的地砖,倒是愈发的流光溢彩了。她正想再瞧,背上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寒意。

李治的目光正冷冷地落在琉璃的身上,眼神里除了忌惮、厌恶,更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憎恨。琉璃纵然已有了些心理准备,抬头对上这样的的眼神,心里不由也是一颤,忙不迭地又低下了头去。

武后瞧了她一眼,站起身来微微弯腰:“恭送陛下。”

几个内侍拥簇李治往外走去。李治的步子并不快,却有些不稳,门外的天光清晰地勾勒出了他单薄而狼狈的身影,仿佛那深受打击、众叛亲离、不得不亲自处置至亲骨肉的,并不是留在殿内的武家皇后,而是他这个甩手离开的九五至尊。

武后慢慢直起了身子,目送着这身影消失在门外,淡漠的目光里始终没有一丝情绪。只是转头看向琉璃时,嘴角又露出了淡淡的讥讽笑意:“库狄夫人快起来吧,你原是,辛苦了!”

琉璃心底一寒。自己大概是坏了武后的布置吧,她这样大张旗鼓,自然是要置贺兰敏之于死地,而自己猛不丁冒出这话来,皇帝心神动摇不说,还就势推了责任,让武后这“姨母”来全权处置,倒是把武后架起来烤了……抬头看着武后,她有心解释两句,却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任何借口,只能顿首再拜,默然站了起来。

武后显然也不想再看到她,断然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

再次走在仪鸾殿外的白玉台阶上,琉璃只觉得心里一片空茫。自己刚才是鬼迷心窍了吧?可此刻心底那点奇异的轻松又是怎么回事?就好像长久以来一直压在心底的某个东西终于被放下了……身边突然有人淡淡地问道:“夫人可是后悔了?”

杨氏的神色依然寡淡,眼神却有些复杂,见琉璃瞧了过来,又低声重复了一遍:“夫人如今可是后悔了?”

后悔吗?琉璃怔了一下,突然发现自己心里什么滋味都有,似乎就是没有后悔。武夫人叮嘱“一路小心”时的温柔笑脸,裴行俭那“不问祸福,但求无愧”的从容声音,在她脑中搅成了一团——难不成犯傻这种病,当真是会传染的?

琉璃苦笑了一声,轻轻摇头:“或许,以后会吧。”

杨氏垂下眼帘,惨然一笑:“我原以为夫人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你竟比我还痴!”

她的笑容里仿佛有种说不出的奇异情绪,琉璃心里一动,刚想开口问上一声,杨氏却是转头疾步而去,转眼间就把她甩在了后面。

琉璃怔怔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心里那种异样的感觉愈发重了。

她在宫门前坐上牛车,回到家时已快午时。三郎还在族学里,四郎和五郎却是一听见声音便跑了出来。两人都刚学会走路,圆滚滚的身子走得摇摇摆摆,活像一对胖企鹅。

琉璃忙迎上去一手抱住了一个,两个软软的小身子,让她的心顿时也软成了一团春水——如今贺兰敏之也完了,武后也被自己惹恼了,从此之后,她的孩子们再不会被人当成联姻的工具吧?只是不晓得武后日后会怎么对待自己,别的都罢了,可千万不能连累到他们,连累到他!

大概被她抱得太紧,两个孩子都呀呀地抗议起来,琉璃忙松开手,安抚地亲了亲两张委屈的小脸,一手拉起一个就往屋里走。还没进门,身后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响,小米足底生风地一路卷了过来:“娘子,娘子,阿郎回来了!”

琉璃大吃一惊:“他怎么就回来了,不是说还要过两天么?”

小米已换成了妇人打扮,略显繁复的发式把那张小脸衬托得越发明艳鲜活:“可不是!阿景也说呢,本来走得好好的,前两天阿郎在驿馆听到了什么消息,一路飞奔着赶回来的!阿郎如今已去皇宫复命,待会儿就能回家!”

他进宫去了?也是,官员公干归来首先得去衙门交差,而裴行俭的差事又是直接对皇帝负责的。可怎么偏偏赶上了今天?他若是见不到皇帝也就罢了,若是见到……想起李治那满是憎恶的冰冷眼神,琉璃的一颗心不由慢慢沉到了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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