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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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海大长公主仿佛也渐渐回过神来,喘着粗气又靠回了倚枕,眼睛直直地盯着琉璃,目光中终于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怨毒。

琉璃轻轻吐了口气,突然有些庆幸,自己这么些年竟一直没熔掉这只镯子,今天特意戴在手上,原是觉得有备无患,没想到最后却派上了这个用场——原来在病弱昏聩的面孔下面,这位大长公主从来就不曾忘记过自己做过的事,也从来就不曾因此真的有过一丝后悔或愧疚!

直视着这双熟悉的眼睛,琉璃脸上慢慢绽开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谢天谢地!大长公主千万珍重,公主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第四章 故人面目 慈母心肠

不到四寸长的檀香木匣子,打开之后,里面居然还有一个更小的锦盒,再打开锦盒,一道柔和的莹莹珠光,似乎将整个马车车厢都映亮了些许。

琉璃倒吸一口凉气,抬头看着对面的阿凌:“这是……”

阿凌也睁大了眼睛,目光在那枚龙眼大的明珠上停留了好一会儿,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恭喜大娘!这颗夜明珠甚是稀罕,只怕是长安城里都找不出几颗来……临海大长公主这番还真真是心诚!”

琉璃捂着额头一声长叹,“你若喜欢,拿去便是!”这哪里是诚心,简直就是个烫手山芋,只怕不出三日,临海大长公主拿出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向自己赔罪的消息就会传遍长安……阿凌笑得双眼弯弯:“阿凌倒是敢拿,只怕旁人不敢信。所谓无功不受禄,谁肯相信,夫人无缘无故便把这样的珍宝转手便送了我?”

琉璃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你也晓得无功不受禄?那你还帮着大长公主说话?”

阿凌摊开双手:“大娘冤枉阿凌了,谁耐烦帮她?原是皇后殿下再三吩咐,这几个月里我等对临海大长公主务必要有求必应,还特意说了,公主若有赏赐,咱们定要收下,以安大长公主之心!大娘不是‘咱们’,难道还是‘旁人’?”

琉璃眉头紧皱,忍不住问道:“我怎么听说,临海大长公主如今最惦记的就是那郡公的爵位?殿下难道真的打算让她如意?那世子夫妇又是怎么回事?”

阿凌摇头:“此事我也不大清楚。皇后只是吩咐我,要照应照应世子夫妇,说是总不能让人无处尽孝,又说他们若是真有孝心,也不妨多替他们宣扬一番,毕竟彰扬孝行,方能有助风化……”

她拍了拍额头,“哎呀”了一声,“对了,殿下还交代过,让我跟你说一句,裴承先夫妇早已改过,如今又是处境艰难,大娘莫要与他们计较旧事,最好能多帮他们在族中美言几句。我这几个月来冷眼看着,这位崔氏夫人倒是好性……”

琉璃听着阿凌絮絮说着崔氏待人如何周到和气,心思却渐渐飘远了——武后又要她们对临海有求必应,又要宣扬裴承先夫妇的纯孝之名,每一句话听起来都无可挑剔,可合在一处怎么透着股诡异?这位皇后殿下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看着手上这颗在微暗的车厢中似乎有淡蓝色波光流动的夜明珠,琉璃只觉得愈发头疼。想了片刻,她“啪”的一声关上了匣子,抬头看着阿凌:“凌夫人如今名满长安,琉璃有个小小的请求,还望夫人成全。”

阿凌吓了一跳,满脸都是无辜:“大娘莫要唬我,阿凌不是都招了么,原是皇后听闻蒋奉御夫人过世,家中无人打理,这才让阿凌去伺候先生的。旁人看在奉御面上抬举我一声夫人也罢了,大娘也这么说,岂不是让婢子无地自容?”

琉璃听她连“婢子”都说出来了,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原是凌夫人自己说的,要来寒舍与狄女医好好参详大长公主的病情。琉璃虽是外行,也常听医师们谈及,但凡灵药,须得珍奇之物为引,方能事半功倍。临海大长公主病体缠绵已久,自然要用最好的灵药,这枚明珠又正是难得的珍奇之物,用做药引再合适不过。纵然不能药到病除,至少也能表明琉璃的这一片孝心,不知凌夫人意下如何?”

阿凌张开嘴呆呆地看着琉璃,突然眉开眼笑:“好主意!”她把身子往琉璃身前一凑,压低了声音:“咱们随便磨上些珍珠粉,就说是这枚夜明珠的粉末,过两日我便给大长公主服下,再多给她施上几针,让她觉得松快些总不太难,此事便是天衣无缝!大娘放心,阿凌嘴巴最严,决计不会透露半个字出去!”

琉璃愕然望着阿凌,那张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兴奋,神情与从前竟是没有半分区别,她恍然间只觉得十多年的时光似乎变成了一层薄薄的云雾,伸手一拨便会在近在咫尺的旧日笑颜中烟消云散,不由笑着点了点头:“这主意果然妙不可言!”

不等阿凌笑容绽开,琉璃一把将装夜明珠的匣子 了她怀里,“阿凌既然出了这般绝妙的主意,这颗小小的夜明珠就送给你了,权当是一点小小的心意!”

阿凌的嘴顿时张得更大,眨了好几下眼睛才讷讷地道:“大娘莫不是,莫不是真不想要这颗宝珠?”

琉璃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不如我现在便砸给你瞧瞧?”不就是块磨圆了的荧光石,后世科技发达了,别说龙眼大,篮球大的夜明珠都是一颗接一颗地出,眼前这颗也不过是颜色清透些,哪里值得如此折腾?

阿凌脸上嬉笑之色收敛了大半,想了想才道:“大娘若真忧心收了此珠有碍名声,与其这么急着撇清,倒是落了形迹,倒不如略等几日,让阿凌或是狄女医给旁人看病时再提及用此物为药引,那时大娘碎了它磨了它,一样是急人所难。”

此话倒是在理,琉璃正要点头,却见阿凌低头摩挲着手中的匣子,恋恋不舍地叹息:“这般好看的宝珠,横竖都要被糟践的,总得多做几次人情才划算!”

琉璃顿时哭笑不得,上下打量了阿凌几眼,摇头不语。

阿凌心虚地缩了缩头:“大娘,阿凌可是又说错话了?”

琉璃满脸正色:“你没说错,字字都在理得很!”

阿凌拍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笑眯眯地点头:“那便好。”

琉璃挑了挑眉:“我只是纳闷,你不是名满长安的女名医么?从哪里学来了这身算账的好本事?”

阿凌一脸哀怨:“娘子怎么忘了,原是您教的!”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笑出了声来。阿凌又闲话起了旧日宫中的老相识。琉璃才知道,咸池殿的诸位宫人如今大多已身处高位,不少甚至在内侍省、六尚局独当一面;而嫔妃们除去头衔由 动人的“妃、嫔、美人”改成了正气凛然的“赞德、宣仪、承旨”,编制又随着自然减员而渐渐削减,旁的倒没什么变化,无非是紧紧围绕武后这一中心,创造大唐后宫和谐生活……琉璃越听越是敬仰,顺口问道:“那位邓才人如今怎样了?”

阿凌的笑脸微微一僵:“早就没了。”

琉璃吃了一惊,刚想追问一句,阿凌已摆手道:“都有十多年了,大娘不提我哪里还记得。倒是当日伺候邓才人的阿余,如今似乎是在尚工局里当着管事宫女,我上回入宫还见着她了,丰润了岂止一圈?瞧着倒是很有些威仪了,有个刚从掖庭出来的小宫女手脚笨拙,她站在庭中便是一通教训……”她连比带划地形容着阿余当日的情形,越说越是生动。

琉璃静静地听着,不时微笑点头,只觉一刻钟前还薄如蝉翼的岁月,渐渐在眼前横亘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高墙。

车子微微一震,在裴宅门口停了下来,有婢女上来打起车帘。琉璃笑着向阿凌一伸手:“凌夫人,请。”当年武后是赦免了阿凌父祖之罪,让她悄然出宫后以医家女的身份进的蒋府。无论人后怎样嬉戏,这人前的面子,琉璃自然要给足。

阿凌落落大方地欠身一笑:“库狄夫人客气了。”

待得阿燕和婢女们从后头的车上赶过来,众人一路往上房而去时。阿燕和阿凌竟是正正经经地探讨起了临海的病情,一个引经据典,俨然名家风范,一个经验丰富,实例随手便拈,一时说得旗鼓相当。

琉璃哪里听得懂,倒是一眼发现阿凌的贴身婢子也生着一张粉团团的讨喜面孔,与当年的阿凌很有几分神似,问得一声她的名字是“阿依”,差点“扑哧”一声乐出来。她正想问阿凌怎么给婢子取了这么个名字,却听阿凌道:“狄娘子所料不错,大长公主口齿不清的毛病这两年是越发厉害了。”

琉璃心里一动,忙问:“是么?她今日不还跟婢子吩咐了好长一篇话?难不成……不是她的意思?”

阿凌笑道:“若是简单几个字的吩咐也罢了,听得惯了倒也不是很难懂,那么大篇的话,定是早就提笔写好,让那婢女背出来的。”

琉璃这才恍然,想到临海这一步一步的心机谋算,不由摇头而笑。

一行人刚刚进了上房院子,紫芝快步迎了出来,向阿凌行过礼后,便低声问琉璃:“娘子回来时,可曾见到荣国夫人府上的人?”

琉璃吃了一惊:“荣国夫人?”

紫芝点头:“适才荣国夫人派人登门,说是请夫人尽快过去一趟。听闻夫人去了河东公府,立时又赶了过去,或是路上错开了?”

琉璃心头微凛,杨老夫人她们不是要在寺庙里做七天法事么?日子还没到,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随即才想起裴行俭已直接从河东公府去了鸿胪寺,倒是暗暗松了口气。

阿凌也停住了脚步:“荣国夫人派人来寻大娘了?大娘回长安后难不成还没去过她们那边?”

琉璃摇了摇头:“我回长安时,荣国夫人与韩国夫人都已去了寺里,只是听说韩国夫人自打去年以来身子一直便不大好。”

阿凌踌躇片刻,低声道:“韩国夫人原是伤心太过,积虑成疾,这两个月虽是肯调理身子了,病却反而重了几分,大约还是心思太重之故。”

看着阿凌欲言又止的模样,琉璃心头疑云更甚,却也不好多问,只能打发小米先去准备马车,又请阿凌到堂屋落座。谁知这边还未坐稳,就有看门的小婢女一路跑了进来:“娘子,有位武公子登门拜访,说是奉命请娘子去见荣国夫人。”

琉璃一时还未反应过来,阿凌已惊呼出声:“周国公过来了?”见琉璃看她,忙解释道:“就是韩国夫人的公子,去年才改了武姓袭爵的。”

贺兰敏之?琉璃心知荣国夫人那边定然是出了变故,忙站了起来,对阿凌抱歉不迭:“今日只怕无暇陪你了,真真是失礼,你是跟狄女医再说会儿话,还是我这便送你出去?”

阿凌眉头紧缩:“大娘不必管我,我……还是晚些出去,自己出去便好。”

琉璃只得抱歉一声,转身就走,却听身后传来了阿凌的声音,“大娘,周国公 有些古怪,大娘当心些!”

贺兰……不,武敏之, 古怪?琉璃回头看了看满脸纠结的阿凌,心里好不纳闷,却已无暇追问,向她点了点头,匆匆走了出去。

时近正午,裴府小小的前院里,阳光照在那条被来往脚步磨得分外光洁的青石路上,反 一片刺眼的白光。琉璃一步踏入院门,不由便眯起了眼睛——在青石路尽头站着的那位男子正抬头看了过来,整个人似乎比满院的阳光都更为耀眼。

他大约二十出头,面色如玉,眉目分明,五官依稀还看得出当年那个俊美少年的影子,却是出落得身姿修长,气度清贵,一袭随意之极的白色襕袍,在他身上竟也穿出了瑶林玉树般的风华。一双眸子更是如漆如墨,深不见底,随意一瞥间似乎也带着最纯粹的深黑与冷冽。

琉璃心头一震,脚下差点乱了一步,其实若以容色风仪而论,这位武敏之与麴崇裕大约各有千秋,只是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却分明多了一种令人心悸的东西,明明是阳光下俊朗如画的白衣男子,看去竟如同一朵在幽冷深渊里开倦了的曼莎珠华,似乎下一刻就会悄然消失在眼前的空气中,让人忍不住便想攀折在手,或是至少也要走近两步、多看几眼。

大约看出了琉璃的震惊,武敏之嘴角弯出了一丝似嘲似喜的笑意,微微欠身:“库狄夫人,冒昧登门打扰,抱歉得很。”

他的音色极为柔和,带着些微的沙声,与武夫人那沙软得令人骨酥的嗓音有说不出的神似,而眼前这男人,似乎也比当年的武夫人更当得起“天生尤物”……脑中突然冒出来的这四个字,把琉璃自己也唬了一跳。她忙收拢心神,欠身还礼:“不敢当,荣国夫人但有驱使,自当从命,不敢劳烦周国公亲自登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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