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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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大牙一听辰年说的这话,心里不觉有些发慌,又怕已惹了她不悦,忙带着大伙磕下头去。辰年见此只微微笑了笑,拉着陆骁不急不缓地在一旁坐下了,也不说话,任这群人跪在地上给自己磕头。

温大牙本料着辰年心软,磕不几个头就会叫大伙赶紧起来,他们也好借着这机会提要求出来。谁知她竟拉着那陆骁坐下了,看戏一般地看着他们磕头。这与他预料的全然不同,倒叫他心里一下子没了底,也不知这头是继续磕下去,还是就这么自己停下来。

跪在后面的傻大最先不磕了,他人高马大,一会儿的功夫就把自己磕得有些发晕,也顾不得温大牙的交代,自己就先停了下来,直直地看向辰年。

辰年却向着他笑了笑,偷偷地向他抬了抬手指,示意他先站起来。傻大也没犹豫,很听话地站了起来。因着他在最后,温大牙等人也瞧不见他,更是听不见辰年与陆骁发话,只得硬着头皮继续磕下去。

又过片刻,竟听得辰年百无聊赖地问陆骁道:“他们这是磕了多少个了?”

陆骁奇道:“还要计数?这我可忘了,只能从头数了。不过这多人我可记不过来。”

辰年便漫不经心地说道:“那就只数温大当家一个人的吧。”

温大牙听了这话,一脑袋差点没扎到地上去,等听见陆骁竟真得一本正经地数了起来,他这头就再也磕不下去了,只得停了下来。他早已瞧出辰年才是主事的那个,便顶着已经有些红肿的额头,可怜巴巴地看向辰年。

辰年笑了笑,还是刚才那句话,“温大当家,我从不受人胁迫。”

温大牙咬了咬牙,说道:“谢女侠,大伙想求着您收留咱们。”

辰年闻言讶异地挑了挑眉毛,道:“温大当家,这可是你们的寨子,我们不过是借宿的人。”

温大牙点头,“您也在这里留了几日,知晓咱们寨子到底是个什么光景,若不是有您两位在这儿,昨夜里大伙做了那些官兵的刀下之鬼了。他们都叫我一声大哥,可我是既养不活他们,也护不住他们,我实在没脸做他们的大哥了。”

他说着,又将跪在地上的这些人指给辰年看,“谢姑娘,您再看看咱们这些人,说出去是山匪,像是多么威风一样,可大伙要是能在外面讨口饭吃,谁会躲进这山里来?不是在官府有案底的,就是没人要的歪瓜裂枣,也就是在道上吓唬吓唬过往的客商,诈两个饭钱,就连那打家劫舍杀人灭口的狠劲都没有。说句不怕您笑话的,农忙的时候,咱们还要给那大户去做短工,只为着卖把力气换口粮食。咱们和虎口岭那帮杀人劫货的家伙不一样。”

温大牙说得言辞恳切,辰年不觉收了脸上的嬉笑,沉声与他说道:“温大当家,您起来说话。”

温大牙闻言却是仍不肯起身,继续说道:“我知道就这样讹上您实在不该,您本是好意救了咱们,咱们却像狗皮膏药一般甩不掉。可我真是没别的法子了,求您给大伙指条生路。”他说完便又伏下身去给辰年磕了个头,这个头磕得极重,全不像前面那般偷巧。

辰年半晌没有说话,在那里静静地看了温大牙等人良久,这才肃然说道:“温大当家,不是我不肯出手帮你们,而是我自己也是无根浮萍,还不知会飘到哪里。”

温大牙忙道:“您到哪里,咱们就跟着您到哪里!”

辰年又沉吟片刻,这才说道:“你们先起来吧,此事得容我考虑一下。”

温大牙等人不好再说什么,心中虽不情愿,却都知道了辰年不吃这一套,也不敢再拿磕头来迫她,只得站起身来。温大牙这才忽地记起自己刚才回身的时候好像看到傻大是站着的,忍不住回头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傻大十分委屈,忙出言解释道:“大哥,我磕得劲大,一个顶别人两个的。”

这话却把辰年与陆骁两个都说得笑了,傻大瞧着他们笑,便也跟着傻呵呵的笑了起来。这时,忽地听见肖猴儿叫道:“崔小二醒了,崔小二醒了,他要说话!”

众人听见了忙都凑过去看,就见杨熠果然正在低声呻吟,嘴里还喃喃自语的,不知在低声说些什么。温大牙伸出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只觉得那额头热得烫手,不由气得骂肖猴儿道:“他这哪里是醒了,分明是烧得都说胡话了!”

他骂完又看向辰年,向她讨主意道:“谢姑娘,你说怎么办?”

辰年问温大牙道:“近处可有郎中?”

不光是杨熠这里需要郎中诊治,便是另外那两个重伤之人,现在虽还未发热,可这样重的伤势,怕是也要熬不过去。

温大牙迟疑了一下,答道:“南边镇子上倒是有,只是要把那郎中请过来,就怕官兵的事就瞒不住了。”

辰年自是也明白这个道理,她想了一想,与温大牙说道:“那也没法子,总不能这样看着他们几个等死。这样,先去镇上将那郎中糊弄了过来,莫叫别人知晓,再把他在这里扣些日子,以后的事那就等以后再说。”

若是被人知晓了那些官兵都死在了寨子里,到时候大不了带着这帮人逃走便是。其实也有更好的法子,那就是将那郎中糊弄了来,待用过了之后便杀人灭口,只是此种行径太过狠毒,不论是辰年还是温大牙,都自问做不出此事来。

寨子里眼下没受伤的人连一手之数都凑不够,抛去辰年与陆骁两个,就只剩下了傻大与肖猴儿还算是好的。可傻大太憨,肖猴儿则与那镇上的人太熟,这样算下来,只得由辰年与陆骁出面去镇上请那郎中。

温大牙虽下定了决心要攀住辰年与陆骁两个,可那是想着求人家收下他们几个做小弟,不料却先要人家来替自己这帮人跑腿办事。他不觉甚是难为情,对辰年与陆骁谢了又谢,又叫肖猴儿给他们两人带路,道:“有他领着,路上也方便些,待到了镇子,不叫他进去就成。”

此刻外面的风雪早就停了,倒是一片晴好的天气。辰年与陆骁牵了马匹出来,卸下了那些一眼就能认出的军中装备,由肖猴儿带着,上马直奔南边的镇子。几十里山路,三人不断扬鞭催马,直过了晌午,这才跑到了那个小镇之外。肖猴儿怕被人认出,不敢进镇,只在坡上远远地指着小镇上仅有了一条青石板路,与辰年说道:“东边第六家就是李家药铺,里面有坐堂的郎中。”

辰年顺着肖猴儿指的方向看了看,轻轻地点点头,与他说道:“你寻个隐蔽点的地方藏一藏,我们尽快赶回。”

她与陆骁策马从山坡上俯冲而下,马蹄踏起碎雪,扬到半空之中被阳光一照折射成多彩的光点,亮亮闪闪的煞是好看。肖猴一时看得有些呆愣,直到那两人在镇子外勒马,这才回过神来,自去寻了地方藏身。

辰年与陆骁两个并辔而行,进入这个小镇。虽刚过晌午,街上却已是没了什么人,街道两旁倒是有几间店铺,不过看样子生意却甚是萧条。两人沿街向东而行,一直寻到了那家药铺门外,陆骁看一眼辰年,在她前面进了那药铺。

一般药铺的布置大多相同,迎面冲门的是柜台与药柜,正厅左侧才是那郎中坐堂看病的地方。陆骁是鲜氏人,却不知晓这药铺里布置,进门后左右看了看,这才瞧见那左边坐着有郎中模样的人,可待他在瞧清那人模样,步子却是不由一顿。

辰年就跟在他的身后,他这一停害她差点没撞到他的身上,偏他个子十分高大,把辰年的视线遮挡得很是严实,辰年只得偏头从他身侧看去,一瞧那坐堂的郎中,竟也是吓了一跳。

那又黑又瘦的郎中不是别人,竟是有着神医之称的道士朝阳子。

正好朝阳子也抬头看过来,瞧到他两人也是微微一怔,可随即就变了面孔,十分不耐烦地叫道:“你两个怎地又来了?快走,快走,我说过了,你家老太太那病没治,赶紧回去准备后事吧!”

陆骁还有些愣怔,辰年那里却是反应过来,把陆骁往旁边一拨,央求朝阳子道:“求求您出手救一救家母吧,家母劳苦一生,到现在还没想过什么福,求求您救一救她吧。”她说着,声音里竟都带上了哭音。

陆骁人又不傻,自然瞧出这两人都在做戏,虽不知道这戏是做给谁看的,却也知道不能从自己这里露了馅。可他实在没辰年这说哭便哭的本事,只得耷拉着眼皮沉下脸来,强挤出一些悲色,暗中却凝了心神去听着药铺中的声响。

这样仔细一听,便辨出这药铺里除了朝阳子,里间似还有一人,气息甚是细微绵长,几乎为不可闻。

第二十七章

那人既能将气息控制到这般微弱,可见起内功必然是十分深厚。

陆骁轻轻地拉了拉辰年,向她示意里间藏得有人。辰年微微颌首,嘴上却仍是不停苦苦央求朝阳子,完全似一个为重病的母亲求医的女儿。

朝阳子以前一直觉得眼前这丫头嘴尖舌利油滑可恶,可此刻看来却只觉其机灵讨喜。他面上又极不耐烦地拒绝了几句,最后才做出挨不过辰年央求的样子,道:“那好,我就给你开个方子,你抓了药回去给你家老太太吃,至于她能不能好,那就听天由命吧!”说完,提笔蘸墨龙飞凤舞地写了两张纸,递给辰年:“那!给你!”

辰年上前千恩万谢地接了那纸,只扫了一眼就瞧到下面那一张写的另有内容,便不露痕迹地收入了袖中,回头看了看那柜台处却是没人,又问朝阳子道:“道长,抓药的那小哥呢?”

“啊?”朝阳子愣了一愣,这才答道:“回家探亲去了。”

辰年迟疑着,又问:“那这药?”

朝阳子不想她做戏还要做得这样全套,不由恨恨地瞪了她一眼,起身去柜台处胡乱地给她抓了两包药丢给了她,赶他们道:“快走,快走!”

辰年这才与陆骁出去,两人出了铺门也不敢说话,径直上马往镇外走,待离得那药铺有段距离了,辰年才敢低声问陆骁道:“可有人跟踪咱们两个?”

陆骁摇头道:“没有,那人没跟出来。”

辰年瞧着左右无人,便将之前藏入袖中的纸张掏了出来,打开细看,就见上面潦草地写了两行字:子时初刻,药铺后院东厢房,魔头静宇轩入定,可趁虚而入。

辰年看到那魔头的名字,不觉惊讶的“咦”了一声,奇道:“朝阳子怎地招惹到了他?”

陆骁对中原武林中的事情知之不多,闻言探过头来看了一眼,问道:“静宇轩是谁?”

辰年便与他解释道:“我也只是听说过这人的名头,据说这人武功深不可测,人亦正亦邪,性子极其古怪,他若是看你顺眼,你便是再阴险狡诈他也不嫌,还能帮你提刀杀人,可若他看你不顺眼,你便是丝毫没有招惹到他,他也可能灭你满门。”

陆骁不觉皱眉,默了一会儿,问辰年道:“那怎么办?救还是不救?”

辰年一时也是矛盾,若是对上那静宇轩,便是陆骁也不见得是其敌手,可要是能将朝阳子寻去给杨熠他们治病,就凭他的医术,寨里那几人的性命怕是都能救得过来。她沉吟片刻,道:“朝阳子脾气虽坏,人却不坏,我们还得救他一救。况且朝阳子与你交过手,大概知道你武功的深浅,既然叫咱们那个时候过去,想是有把握能制住那魔头。”

他两人又说了几句,这才回到之前与肖猴儿分手的山坡处,辰年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等了片刻却不见肖猴儿从藏身处过来,不觉有些担忧道:“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两人顺着地上的马蹄印一路寻过去,直进了山坡旁侧的一道的窄沟,又往前走了不远,便听得迎面传来马蹄之声,片刻之后,那山沟拐弯处便出现了一人一马,正是他们寻找的肖猴儿。肖猴儿远远瞧见他们两个,忙叫道:“我寻到了石大壮他们,就在前面。”

石大壮便是昨日里被温大牙派来镇上采买粮食的两人中的一个。辰年瞧那两人一直没有回去,昨夜里寨子里又突然去了那许多官兵,便猜着那两人可能是遭到了官兵的毒手。温大牙他们还想着出去找一找,不想竟是落在了此处。

原来这肖猴儿名不但叫做猴儿,性子也如那猴儿般没有定性,他本在那坡上等着辰年与陆骁两个,不得片刻就四下里转悠了起来,无意间却看见山下沟里似有些什么,便骑马跑了下去,谁知却寻到了石大壮与另一人的尸首。

“想来应是被那些官兵抓到了,杀了后就丢在了这沟里,夜里又被野狼拖了去,尸首和两匹马都被啃得净了,只剩了些残骸。”肖猴儿红着眼圈说道。

辰年与陆骁听得也是一默,过了片刻才又问那肖猴儿道:“可要过去将他两个的骸骨收了?”

肖猴儿摇头道:“这会儿没得功夫耽误,待回头我与温大哥他们商量后再过来收吧。”他这才注意到辰年他们并没能带了郎中过来,不觉奇道:“谢姑娘,那郎中呢?”

辰年却是摇头道:“药铺里有些古怪,现在叫不得郎中出来,要等晚上才好再去。”她想了一想,又问肖猴儿道:“你自己一个人可敢回寨子?”

肖猴儿最怕给辰年留下胆小无用的印象,闻言忙挺了挺胸膛,道:“这有什么敢不敢的,大白天的,野狼也不大出来。”

辰年点头,想了想又道:“那你先回去,与温大当家说我正想法去寻郎中,叫他且等一等,但是若是明日一早我还回不去,你们也莫要再等了,赶紧离了那寨子另谋生路去吧。”

肖猴儿听辰年说她与陆骁竟有可能回不去,不觉有些慌了,紧张地问道:“您二位为何会回不去?”

“只是有这可能,不用惊慌。”辰年不愿与他细说,只道,“你莫再要问了,赶紧回去吧,不然天黑之前赶不回寨子。”

肖猴儿无奈,又不敢不听辰年的话,心中虽是十分惊惧担忧,也只得打马往寨子跑去。辰年与陆骁两个瞧着他走了,便也暂寻了一个避风的地方,捡些干柴生了堆火,只等着到了时辰重新返回那药铺。

辰年对那静宇轩所知甚少,虽想着朝阳子既然叫他二人那个时候去,必然是有克制静宇轩的办法,可她心中毕竟没底,犹豫了一下,还是与陆骁说道:“要不咱们还是不要去救那朝阳子了,本来交情也没多么深,犯不着为了他再丢了自己的性命。”

陆骁看了她一眼,问道:“你想不想救?”

辰年以前虽恼朝阳子戏耍她,可那人好歹也算是对她有恩,能救自然该救,更何况救了朝阳子便等于杨熠他们也有了活命的希望。辰年想了一想,答道:“想救,可是……”

陆骁打断了她的话,“那就救便是,没这么多可是!”

辰年被他说得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若只我自己去冒险也就算了,可却还要扯上你,我心里过意不去。”

陆骁闻言转到她面前来看她,奇道:“谢辰年,我以前一直觉得你性子爽快利落,好歹也算个好处,怎的现在却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你这是第一次扯我去冒险吗?”

辰年被他问得一噎,看着他答不上话来。

陆骁又道:“我不知你义父和你说过了没有,我已经起誓奉你为主。其实按道理讲你既是我主,我就该拦着你去冒险,可我一直认为人活着得为了点什么,若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为了活着吓得什么事都不敢做,那活着也就没什么意思了。所以,只要你觉得那人那事值得你去冒险,我就不拦着你,只要我能护着你死在我后面,不算违背了誓。”

辰年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一大段话来,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愣怔地看了他片刻,这才说道:“陆骁,你汉话学得真是不错,都会给我讲道理了。”

她话说完,自己就先笑了。陆骁便也向着她咧了咧嘴,露出了一口白森森的牙齿,道:“其实我没你想得那么傻。”

辰年点头笑道:“不傻,是我以前看走了眼。”

陆骁看了看她,退到了一旁,换过话题问道:“温大牙他们要跟着你,你为什么不要?在我们鲜氏,若是有人有部族肯跟从你,那说明你有本事,是极好的事情。”

辰年闻言想了想,道:“我若收下他们,那就得对他们负责,别得暂且不说,最起码得能叫他们吃饱穿暖,叫他们不会胡乱就丧了性命,这担子太重了。”

陆骁还是有些想不通,不觉皱了皱眉头,却是没再问。两人在雪地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说着话,不知不觉中,太阳已是落入了山后。山里的气温一下子降了下来,分外寒冷。辰年自言自语地说道:“要不是怕泄露了行踪,真该先去镇上投店住上半宿再说。”

陆骁看她两眼,靠得她又近了些,嗤笑道:“就你这般,还要在这个时候往关外走,我看还是算了吧,省得再冻成冰人了。”

辰年笑了笑,却是没说什么。两人等到快到子时,这才将马留在火堆之旁,起身往那镇上而去。那李家药铺在镇子偏东头的位置,他两个没走那条青石板路,反而是从后街绕了过去。陆骁先站在墙外听了听,示意辰年在外等着,这才悄无声息地跃入了院内。

辰年在外等得盏茶功夫,忽听得里面传来破窗之声,紧接着又有刀剑相击的声音,那声音却不过只响了三两下就突然断了,辰年不知陆骁情况如何,一时着急,忙也翻过墙头跳了进去。东厢房内亮着灯,待她再冲进去的时候,陆骁刀下已是压了一年轻男子,不过才二十五六岁年纪,长相普通,一双眸子却是亮若寒星,甚是引人注目,此刻正恨恨地瞪着陆骁不语。

陆骁对那人的目光视而不见,只回头问辰年道:“杀不杀?”

第二十八章

辰年还有些回不过神来,不想陆骁竟这样轻易地就制住了这静宇轩。她愣了一愣,才问陆骁道:“朝阳子呢?”

陆骁向着她身后一抬下巴,辰年顺着方向看过去,就见朝阳子在墙角处盘膝而坐,若不是眼睛一直睁着,就得让人误以为他已经打坐入定。辰年瞧出他是被人点了穴道,上前欲给他解开穴道,可那点穴手法极为奇特,她竟是解不开朝阳子的穴道,可这静宇轩杀与不杀最好还是问一问他的好。她想了一想,便与朝阳子说道:“这人杀还是不杀?若是杀,你就连眨两下眼睛。若是不杀,你就先别眨眼睛了。”

朝阳子闻言,目光不由落在了那静宇轩脸上,迟疑了一下后便将眼睛睁得又大了几分。他眼睛本不大,非要这样硬睁着,面上不觉带了几分滑稽之相。辰年与陆骁两个还没怎么样,那脖子上还架着弯刀的静宇轩却是先扑哧一声轻笑出声。

一听这声音,辰年立时惊愕地睁大了眼,回头看向那静宇轩,那静宇轩却没好气地横了她一眼,道:“小丫头,看什么看!”

辰年万万想不到那江湖上有名的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竟然是个年轻女子。她与陆骁两人对望一眼,不由齐齐地看向了朝阳子。朝阳子神色颇为恼火,偏又此刻什么也说不出来,气得索性闭上了眼睛,只凝神运功去冲那被封住穴道。

陆骁便又问辰年道:“怎么办?”

就算这静宇轩是个女子,但那魔头之名却不是空来的。辰年想了一想,过去施重手封了她的穴道。便是这样还觉得不放心,又寻了绳子来用水浸湿了,将这人的手脚都结结实实地捆住了。这才问陆骁道:“这样总不会有事了吧?”

陆骁道:“她刚才已吐了口血,应是之前就受了内伤,正疗伤的时候被我打断。”他是先瞧到此人正在床上运功打坐,这才猛地破窗而入,出其不意地制住了此人。

那静宇轩闻言冷声道:“若不是我内息受阻,你以为就凭你这把破刀就能制住我?”

辰年听她这样说却不由暗自庆幸,心道难怪朝阳子这老道叫他们子时初刻过来,原来是早就知道了这人会在这个时候运功疗伤。这样一想,辰年不觉更是好奇朝阳子与这静宇轩的关系。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朝阳子那里才冲开了被封的穴道,也不理会辰年与陆骁两个,跳起身来去桌边开了自己的医箱,取了一把银针冲着那静宇轩就去了。静宇轩被辰年捆得结实,丝毫动弹不得,瞧着朝阳子过来,立刻瞪圆了眼睛,惊怒道:“臭道士!你要是敢散了我的五蕴神功,我和你没完!”

“没完就没完!总比叫你真的成魔的好。”朝阳子冷哼一声,不顾静宇轩的咒骂,在她头顶背后多处大穴扎下针去。那针只下了十余针,静宇轩就已无力发声,再过片刻,人便昏迷了过去。

朝阳子一套针法施完,额上已是出了一层细汗。他抬手用衣袖拭了一拭,长长地吐了口气。待回过身来瞧见辰年与陆骁两个,却又不禁皱了眉头,没好气地问道:“你们两个来做什么?”

辰年暗骂这老头好会过河拆桥,她与陆骁两个刚不顾性命救了他,他回过头来竟就要翻脸不认人了。辰年把朝阳子写得那张纸从怀里掏了出来,故意问他道:“道长,难道不是你求咱们两个来救你的?”

朝阳子被她问得老脸一红,干咳了两声,改口道:“我是问你之前来做什么。”

辰年猛地记起杨熠他们还在等着救治,再顾不上与朝阳子斗气,忙道:“自然是来请郎中去救人。道长快随我过去,再晚了可就要出人命了。”

朝阳子这人脾气古怪,瞧辰年这般着急,反而一甩衣袖,说道:“不去。”

辰年不禁愕然,“且不说那是几条人命。就凭我冒死来救你,你就这般回报于我?老道士!你可知道忘恩负义这几字怎么写?”

朝阳子翻了翻眼睛,傲慢说道:“臭丫头,上次你在封君扬府中故意害我,这帐我还没和你算呢。若不是看你今天也算帮了我点忙,你以为我会饶你。”

辰年被他这话气得发笑,看了他两眼。说道:“好,就算是我们这回救你,只是还了你的情了。”

“本就是如此。”朝阳子应道。

辰年冷笑两声,看了看那床上依旧昏迷不醒的静宇轩,与陆骁说道:“陆骁,咱们今天既然遇到这魔头了,不如就替天行道,杀了她得了。”

陆骁为人就有这点好处,就是外人面前不管辰年说什么,他都应好。于是,当下就应道:“好。”说完提刀就往那床边走,朝阳子一愣,忙闪身挡在了床前,怒道:“你敢!”

辰年道:“你且看我敢不敢,有本事你就打过我和陆骁。”

朝阳子偏精医术,武功虽也算高强,可顶多能与陆骁打个平手。辰年只要抽空子过去给静宇轩一刀,静宇轩的性命就要不保。朝阳子恨恨瞪辰年片刻,只得服软道:“病人在哪,还不快点带我过去。”

辰年本就是故意诈他,瞧他上当心中大喜,忙道:“挺近,离这就三十余里。镇外有马,骑上一会儿就到。”

朝阳子听了却是气得直翘胡子。怒道:“大晚上的跑三十里山路,就这还挺近。”

辰年这会儿不想与他斗嘴,只闷头上去给他收拾医箱。就听得朝阳子叫道:“别动、别动!我自己的东西自己弄。”

“那您快点。”辰年催促道。

朝阳子冷哼一声,一边收拾着自己的医箱,一边询问辰年病人的情况。辰年忙将杨熠与另外两个人的伤势与朝阳子简略说了一说。朝阳子听了就又去前面铺子抓了几包药材,临走时却叫辰年带着那静宇轩。

辰年无奈,只得叫陆骁背上了那女魔头,一行人疾步出了药铺,往镇子外而去。幸得之前点的那堆篝火还未燃灭,那两匹坐骑也还安在,只是不远处已是有了野狼在观望。辰年掏出飞镖射杀了两只野狼,瞧着那其余的野狼竟是将死去的同伴拖去分食,不觉有些骇然,“道长,咱们快些走吧。若是叫野狼围上了可是麻烦。”

她与陆骁合骑了一匹马,另外一匹则让给了朝阳子与那仍昏迷不醒的女魔头静宇轩。几人趁着那些野狼尚未围上过来,忙策马向沟外冲去。一离了那篝火,那些野狼再无所惧怕,又被血腥气激发了狂性,纷纷在后追来。辰年与陆骁落在后面,陆骁回头瞧了两眼,将缰绳交到辰年手中,凌空翻身换到她身后,叫道:“得杀它们几只,不然逃不脱。”

他说着,手中弯刀一挥,就将扑向马腹的野狼砍成了两截。那野狼的尸体滚落到一旁,立刻就被别的野狼叼了过去。陆骁朗声笑道:“只要这样杀得几只,够那些野狼吃了,就没野狼会追咱们了。”

他接连砍杀了几只野狼,那追在他们马后的野狼就少了许多。又一只野狼扑过来时,陆骁依旧是一刀砍去,不想那只野狼极为狡猾,闪身一避,竟躲开了那弯刀。陆骁一时好胜心起,手腕随之一转,刀锋往下斜削过去,正正地嵌入那野狼脊背。就在此时,又一条野狼扑将过来,却不是扑向那坐骑,而是冲着陆骁手臂而来。r

陆骁想不到这头畜生能这样狡猾,手上弯刀又被之前那野狼脊骨卡住抽不出来,一时只得松开了刀柄,握手成拳砸向那野狼头顶,生生地将其头骨打得碎裂。这两只野狼虽被他杀死,可他那柄弯刀却也随着那野狼滚落到后面。

辰年策马狂奔不停。见陆骁竟似要跳下马去。忙阻止道:“万万不可。那刀待回头再来寻。”

陆骁犹豫了一下这才作罢,暗道反正野狼也啃不动那刀,与其现在去狼群里夺刀,不如待明日天亮之后再回来寻便是。这会儿功夫,朝阳子带着那静宇轩在前,辰年与陆骁在后,就已纵马冲到了沟外。那些野狼有那些同伴的尸体可吃,又惧陆骁神勇,竟没再继续追赶。

辰年等人这才暗松了口气,却丝毫不敢停留,只不断催马快跑。只是山路本就难行,又是摸着黑走,待赶到寨中已是快要天亮。不想那温大牙竟举着火把在寨门处等着,瞧着辰年他们回来,面上惊喜交加,“总算是回来了!咱们正想着过去寻你们。”

那傻大几个受伤轻些的果然就在院中,身上皆都带着刀剑,已是把马都牵了出来,正是一副准备离开的模样。辰年看出温大牙不是说慌,心中不由一暖,道:“不用,这不都回来了么。”

她又问杨熠等人的情况。温大牙答道:“咱们按照陆大侠说的不停地给他用雪擦身,摸着倒是不那么烫了。可是瞧着情形却不怎么好,另外两个兄弟也都烧了起来。”

温大牙此刻才注意到辰年带来的并不是那镇上的李郎中,而是这么个其貌不扬的道士,不觉有些奇怪,忍不住多瞅了朝阳子两眼。朝阳子冷哼了一声,将自己带来的那几包药丢到了温大牙身上,“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去熬药。”

第二十九章

辰年深知朝阳子脾气古怪,这当头实在不愿意招惹他,忙向温大牙使了个眼色,叫他下去熬药,自己则领着朝阳子去看杨熠。杨熠的脸上已现出青白之色,出气多进气少,眼看着就要不行。朝阳子上去二话不说先给他喂下几粒丹药下去,将他身上的伤口重新清洗缝合了,又给他行过了针,这才催问道:“汤药呢?汤药呢?熬好了没有?”

“来了,来了!”温大牙那里忙应道,双手端了满满一碗黑药汤过来。朝阳子接过来给杨熠灌了下去,这才将他放平下来,从医箱里取了一瓶丹药给温大牙,吩咐道:“这药丸一个时辰服两粒,刚才那汤药两个时辰喝一碗,熬过了三天就没事了。”

温大牙忙点头,又忽地想起穆展越给他的那瓶药,忙掏出来递给朝阳子看,问道:“这个还要服吗?”

温大牙接过来闻了闻那药丸,“倒是个好东西,要不是这个药撑着,这小子早就见了阎王去了。”他又将那药瓶丢给了温大牙,说道:“先不用服了,留着吧。”

旁边还有两个重伤号等着朝阳子看,待也给那两人治疗完毕,朝阳子面上已是露了倦容,他出得屋来透了几口气,这才想起那魔头静宇轩来,转身一看身边的辰年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陆骁,忙问道:“静宇轩呢?”

陆骁答道:“旁边屋子里,辰年刚才已过去看她了。”

朝阳子忙冲进东侧那小屋里,辰年正倚坐在炕头上打盹。他顾不上叫醒辰年,只两步上前,提指便去封炕上静宇轩的穴道,那本昏迷着的静宇轩猛地睁开眼睛,怒声叫骂道:“臭道士!我早晚要将你挖心掏肝,碎尸万段!”

辰年被惊得醒来,有些愣怔地看向屋内突然多出的朝阳子与后面追进来的陆骁,又转头看看那躺在炕上不得动弹却咒骂不停的静宇轩,不由问道:“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朝阳子黑着脸,冷声一声,说道:“我要是再晚来上一会儿,她穴道就要冲开,到时挣断绳索,你这条小命也就完蛋了!哼!就凭你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如此托大,竟想着凭一条破绳就能捆住这女魔头!”

辰年哪里想得到这静宇轩竟然厉害到了这般地步,短短时间内就能冲开她封住的穴道,当下无言反驳朝阳子,唯有老老实实地听着他训斥。幸好朝阳子说了几句便也停了嘴,只从自己医箱内另取了一套银针出来,又要给这魔头行针。

静宇轩瞧他这般,一时也顾不上咒骂了,只怒极道:“裘少阳!我辛苦修练十一年,眼看着神功就要大成,难道你非要给我毁了这神功不成?”

朝阳子根本不理会她,只自顾自地行自己的针,不过片刻,待那针行到了少半,这静宇轩便又昏迷了过去。

辰年听这人之前喊朝阳子裘少阳,便猜这该是朝阳子的俗家名字,这样看来这两人应是旧相识了。她无意介入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便偷偷地扯了身边的陆骁,两人一起悄悄地出了屋子。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朝阳子也出了屋子,走得没两步却是累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向着院中的辰年,叫道:“小丫头,你是想饿死道爷我吗?还快去给道爷拿点吃的来!连口热水都不给喝,有这么对待恩人的吗?”

辰年无奈地摇摇头,只得叫陆骁去给他取吃的,自己则走过去将朝阳子从那雪地上扶了起来,又取了个矮凳给他做,这才问他道:“道长,你什么时候也能讲回道理?”

朝阳子眼睛一瞪,还没说话,辰年那里却已是先举起了手服软,告饶道:“我错了,我错了,道长您别和我一个小丫头一般计较。”

朝阳子瞧她这般,只翻了翻白眼便作罢了。陆骁给他端了热的吃食过来,朝阳子也没什么好歹,接过来就吃,辰年瞧他模样也颇为狼狈落魄,忍不住问道:“道长,您怎么到了这里?”

“唉!”朝阳子闻言不觉长叹了口气,道:“别提了,也不知走了什么背字了,自从出了青州就没得过好!”

原来朝阳子之前往那青州去,除了乔老的缘故外,另个原因则是他要来这太行山里来采药,后来乔老跟着封君扬去了盛都,他便独自一人出了青州往这太行山而来。

开头倒还算顺利,只是没几天却在山里遇到了以前一个极厉害仇家,一番苦斗之后虽是受了极重的伤,却是好歹活了下来。等他伤养的差不多了,打算离开太行山的时候,不想却又接连遭到追杀。好在这次来的都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几次都叫他逃过了,可这群人却各种围追堵截,死缠着他不放,迫得他在太行山里来回兜了月余的圈子,竟是都没出得这太行山。

后来,也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就叫他遇到了这女魔头静宇轩。那些追杀他的人自是叫静宇轩都杀了个干净,他自己却也被她给逮住了。

朝阳子与静宇轩算是旧识,十几年前便已是打过交道。这静宇轩修习了一种叫做五蕴神功的内心功法,眼下已是练到了最后一层,却一直突破不了最后那道关卡,便扣了朝阳子,想叫他以针石助自己一臂之力。朝阳子却深知这神功静宇轩在修炼之初便已偏离了正道,再继续下去便只能是走火入魔经脉尽爆而亡,因此死活不肯答应,两人就在朝阳子曾经养过伤的李家药铺里僵持了下来,到眼下已是有半月有余。

那五蕴神功练到最后一层极为奇怪,每一次练功都得需要先散尽了真气从新练起,所以每到子时,那静宇轩就先封住朝阳子的穴道,然后再散尽了真气来修炼这五蕴神功。也正是因为知道这个,朝阳子才叫辰年与陆骁两个在这个时候趁虚而入。

朝阳子自是不会与辰年说得这般细致,只简略地说了个大概便停下了,瞥了辰年一眼,反问她道:“你怎么也到了这里?你和那世子爷那样相好,怎地突然就闹翻了?”

辰年从封君扬那里逃出,惹得封君扬几欲发狂,朝阳子当时就在封君扬府中,对此事多少也知道一些,可之前听乔老话里的意思,辰年应是往北跑了,不知她怎么也会出现在这太行山里。

辰年默了一默,这才将自己去清风寨的事情说了出来,却是没有回答为何会与封君扬闹翻。

朝阳也未追问,一拍大腿,竟是叫道:“原来你那时竟然在清风寨啊!我被那帮龟孙子追得到处跑,几次都从那山下路过,差点就上去了。”他说着又看向辰年胳膊,道:“把你胳膊伸出来给我瞧瞧。”

辰年左臂一直不得用力,做事十分不便,她知朝阳子医术精湛,心里不由也生了一两分希望,忙将左臂伸了出去。朝阳子将她衣袖卷起,用手摸了摸那折断之处,重重地冷哼了一声,道:“这是谁给你接的?你真该去把他的两只胳膊都敲折了!”

他说着,手掌握住辰年的胳膊猛地发力,竟又将辰年的胳膊生生从原处又折断了。辰年毫无防备,痛得失声尖叫了一声,吓得温大牙等人都慌忙从屋里跑了出来,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倒是一直在旁边蹲着的陆骁神色如常,瞧着温大牙等人冲过来,还向他们摆了摆手,道:“没事,都回屋吧。”

朝阳子一面重新给辰年正骨,一面不耐烦地说道:“叫什么叫?忍着!”他手上力道极大,手法极为熟练,眼睛连看也不看,只凭手感将那断骨纹丝合缝地对好,把之前散落的碎骨也一一按回原处,这才给辰年涂抹上消肿止痛的药膏,把那伤臂包扎固定好。

辰年死死地扣着齿关忍着痛,直到此刻才缓缓吐了口气出来,暗哑着嗓子谢朝阳子道:“多谢道长了。”

朝 阳子没好气地翻了她一眼,也没理她,竟就起身去看那屋中的静宇轩去了。陆骁站在那里看了辰年两眼,挥手把围在四周的温大牙等人赶回屋内,这才在辰年面前蹲了下来,看着她说道:“觉得疼就哭出来吧。”

辰年默默看他半晌,缓缓地摇了摇头,自己起身慢慢往外走去,在寨子外面寻了个向阳温暖的地方坐下来,这才轻托着伤臂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喃喃骂道:“朝阳子你这个臭老道,脸黑心更黑!你有种别落我手里,不然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陆骁人其实就在她身后不远处,听着听着竟是不由咧嘴笑了。

辰年手臂既伤,自是无法再走,只得暂时在这寨子里停了下来。此事温大牙最为欢喜,暗道这简直就是天意成全众人,因着这事,就是对朝阳子也越发敬重起来。

那些官兵的尸体并那些军中装备早已被温大牙带着人远远地挖了深坑埋了,寨中死去的那四人也都下了葬。温大牙深怕自己这四个兄弟在地下受那些官兵欺负,还特意去求朝阳子,请其做法将那些官兵的鬼魂都镇住。

朝阳子听完这话就将他们打了出来,骂道:“人死往生,哪这么多闲事!都给我滚!”

第三十章

温大牙他们这才老实了些。百度搜索,没过一天,却又记起还有两个兄弟的骨骸落在那镇外的山沟里,温大牙想着不管他们之前是不是出卖了寨子,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兄弟,总不能看着他们两个暴尸荒野,便亲自带了几个人过去收他们的骸骨。

陆骁本也想回那山沟寻自己的弯刀,可又不放心辰年一人留在寨中,只得将此事托付给了温大牙。温大牙拍着胸脯打保证道:“您放心,就是把野狼窝掏了,也定要将您那弯刀寻回来!”

他们一早出的寨子,刚过了晌午人就回来了,不想非但没能寻来那两人的骨骸与陆骁的弯刀,更是带来了一个十分不好的消息,李家药铺被人烧了。温大牙道:“咱们没敢进镇子,只从山上远远地看着是那李家药铺,又怕被人发现,就赶紧回来了。”

辰年听完,面色也不觉有些凝重,不觉转头看向朝阳子。朝阳子却是黑着脸说道:“你别看我,李家药铺里之前就一个郎中和抓药的小徒弟,早就被隔壁那女魔头给杀了。至于这火是谁放的,我不知道。”

温大牙不觉十分担忧,问道:“会不会是官兵找过来了?”

“可能是冲着我与那女魔头去的。”朝阳子那里却想到了那些追杀自己的人身上,不由得“哎呀”了一声,急声道:“可不要叫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那女魔头杀了他们很多人,眼下要是被他们找过来就坏了!”

他已经给静宇轩行过了四次针,她那五蕴神功都被他散得差不多了,眼下内力全无,基本上算是废人一个。而辰年这里折了一臂,也算不得数。至于温大牙等人,有没有他们更是没什么区别。若是那些人真寻到这里,还就他与陆骁两个可以迎敌,必定要吃许多亏。

朝阳子这样一说,温大牙等人更是紧张,齐齐转头看向辰年与陆骁,问道:“怎么办?要不咱们就先跑了吧!”

辰年却是镇定地看着他们,沉声问道:“这个时候,往哪里跑?”

藏在这里,不论是官兵还是那些追杀朝阳子的人,一时半会都不见的能找的过来,可他们若是出去,那可就说不准会撞上谁了。

辰年看了看陆骁,问道:“你怎么看?”

陆骁面色一如以往,不以为意地说道:“要我说就先待在这里,谁来杀谁。”

辰年点头道:“正是。”

温大牙脸上却是有些发愁,指了指院中那三十多匹军中战马,问道:“那这些马怎么办?咱们哪里去寻这么多草料来喂它们?”这寨子里穷得连人都快养不活了,哪里能养得了这许多的马?

辰年狠了狠心,说道:“把咱们用的先留下来,其余的都先杀了吧!”

温大牙心中虽百般不舍,却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得苦着脸去办这事了。好在现在天气已十分寒冷,宰杀的那些马匹可以存好些日子,倒是一时可以解决寨中的缺粮问题。只是不过刚吃了几顿马肉,除却陆骁与傻大两个,其余的人就都已吃得够够的了。

肖猴儿四下里与温大牙说道:“大哥,以前时候吧,咱们整日里盼着顿顿有肉,可这真的顿顿有了吧,却又觉得还不如啃块面饼叫人舒服呢。”

温大牙伸手就向他后脑勺拍去,却没想拍了个空,不由恨恨说道:“烧得你!我看还是没饿着你!”

第五日头上那一直昏迷不醒的杨熠总算睁开了眼。朝阳子过来看了看他, 道:“行!你小子命够大的!”

他说完这句话便又去了隔壁屋子,只刚一进门,就招了那静宁轩一顿臭骂。温大牙等人在堂屋里听得清清楚楚,不觉都是面面相觑,均觉得这道爷好生奇怪,怎的对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却这样好!

这几天并没有人寻到这寨子里来,众人一直提着的心不觉略略放下了些。杨熠彻底清醒后,将自己的身世说与了辰年,他果真是杨成的幼子,不过母亲却是杨成的外室。杨成身死后,薛盛英捕杀杨成家人,他因与母亲住在青州城外而躲过一劫。母亲带着他们兄妹由忠仆护着逃出,本是想前往靖阳投奔张家,路上却遭到薛盛英派人劫杀,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掉头往东而来,进入了太行山中。

黄坛本是杨家家将,在杨成死后却背信弃主投靠了薛盛英,薛盛英便命其带着一队骑兵进入太行山追杀杨熠等人。一路上,忠仆陆续被杀,便是杨熠母亲也死在了山中,杨熠只抱了妹子逃出,不想被温大牙等人所救。杨熠为躲避追杀,只得隐瞒身份藏在了这山匪窝中。

杨熠与辰年说道:“黄坛率这些人己在这山里追杀我很长时间了,若是那夜里没人逃脱,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发现他们失踪,所以不会来寻他们。”

辰年缓缓点头,暗道既然如此,会烧那李家药铺的人就只剩下朝阳子的仇家了,只是不知道他怎地结下了这许多的仇家,可转念一想这人的脾气,辰年也就觉得他仇家就是再多些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听闻不会是官兵,众人心中俱都放松了许多,江湖仇家再怎样厉害,能来的人也是有数的,总比一方军镇更好对付一些。温大牙那里立刻就有些后悔将那些战马杀得早了,若是能留到现在,没准就能偷偷弄到别处卖了,也好换些粮食药材。

辰年不觉笑道:“就是咱们现在这十几匹马也不能留,不然早晚要招惹祸端。既然暂时不会有官兵来寻黄坛,你不如就趁着天还没到最冷,将马匹运到冀州那边的县镇低价卖了。”

温大牙想得也是如此,忙请辰年与陆骁替他守着寨子并那几个伤员,自己则带了傻大他们去出太行山卖马。

辰年思考一番,又给他出主意道:“你们啊都换上青州骑兵的装扮,故意从那南边镇子上过,然后在一路招摇着往东走,待出了山再换下军服,卖了马后立刻就走,粮食药材什么的另换了市镇再买。”

温大牙等人俱都有些不解,辰年却是不肯与他们细说,只笑道:“你们听我的就是了。”

倒是朝阳子最懂辰年的算计,闻言便嗤笑了一声,用手指点着辰年,“你这丫头年纪不大,却一肚子坏水。”他瞧着温大牙他们还是没想明白,便翻了翻白眼道:“她这是要你们嫁祸给冀州呢,你们照她说的做就是了。”

温大牙就嘿嘿笑了笑连声道:“知道知道。”

他带了人,把之前埋起来的青州骑兵的装备重新挖了出来,挑好的分与众人穿扮上,一行十来个人上了马排在一起,猛一看还真如一支骑兵小队。临走之时,辰年又偷偷将温大牙交到一边偷偷嘱咐道:“你们办完事回来的时候,顺便帮我寻一寻陆骁的弯刀,我觉得那东西不会平白无故地没了,许是被什么人捡去了,没准会流落到集市上。”

陆骁曾几次去那山沟里寻自己的弯刀,却是一直没能寻到,虽然他从未说过什么,辰年却能猜到那弯刀对他必然十分重要,并非只是一件普通兵器。归根到底是因为她才害的陆骁丢了那弯刀,辰年心中很是愧疚。

温大牙忙点头应好,却不想辰年这话只说对了一般,陆骁那弯刀确是被人捡去了,却没流落到集市上,而是与辰年用来射野狼的那几枚飞镖并在一处,被快马直接送到了盛都顺平手上。

顺平看了那密报,一时都傻住了,独自在桌前坐了半晌,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密报上写得清楚,派去围堵朝阳子的人手遇到了大魔头静宇轩,死伤众多,叫那朝阳子也跑掉了。后来终于在北太行一处小镇寻到了朝阳子与那魔头的踪迹,可待追过去的时候,那药铺里已经人去屋空,屋子里只留下打斗过的痕迹与那药铺老板与学徒的尸体。

据附近的邻居说当日曾有两个骑马的年轻人前来求医,不过在药铺里待了一会儿就出来了。众人又在小镇附近搜了搜,倒是在一条山沟里寻到一把弯刀与几支飞镖。再往山沟深处走,又寻到了两具被野狼啃得精光的马骨和几块人的残骨,看那马鞍上的记号,应是出自清风寨。因那飞镖上有云西王府的印记,便与弯刀一同送了过来。

若只凭着这些,顺平还不至于如此惊骇,最最叫他心神大乱的是这已送到他桌上的弯刀与飞镖他都认识,那弯刀是陆骁的,而这几支飞镖却是谢辰年的。他绝不会认错,因为这些飞镖还是当日在青州时,世子爷命他去定制的,都是用上好的精钢打制而成,世子爷为讨谢辰年欢喜,甚至命人在飞镖上雕了精致的花纹??而在这份密报之前,顺平还曾接到过一份关于清风寨的密报,说谢辰年与陆骁已离开清风寨,骑马往北而去。按照时间推算,那两人正该是那几天到达那个镇子附近。静宇轩那魔头,性子喜怒无常,她若是想杀人,从来不用需要什么理由。

飞镖许是会遗落丢失,可陆骁的弯刀却不会随意丢弃??顺平越想越是心慌,愣愣地坐了半晌,竟是拿不定主意此事是否要报与封君扬知晓。

第三十一章

报了会怎么样?可瞒能瞒得住吗?又能瞒得了他多久?

世子爷的耳目绝对不只他一个,所以,他瞒不住这些消息,他也不敢瞒。只是,这样的消息怎么去与世子爷说呢?他面上虽看似对那谢姑娘已是心寒意冷,可若真的不在乎了,何必费了那许大的力气将朝阳子困在太行山里?就差拿着棍子赶着人家去那清风寨了,不就是想叫神医去给谢姑娘看病吗?

可不想没把神医送到谢姑娘身边,倒是把大魔头静宇轩给招去了……顺平一张脸都皱成了团,真恨不得死在山里是他顺平,而不是那位被世子爷从心尖换到心底的小姑奶奶。他正瞅得不知如何是好,外面却有小厮来报说世子爷已经出了宫城,不一会儿就要回府。顺平又呆呆地坐了片刻,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往外去迎封君扬。

不过片刻,骏马轻裘的封君扬带着十几名亲卫策马从外而回,在府门外跃下马来,将手中缰绳往后一扔,人迈上台阶大步往府内走去,随意地问跟在身后的顺平道:“都有谁来过了?”

封君扬在年前要赶回云西,这些时日一直很是繁忙,今日更是一早便去了宫中,直到此刻才得回来,想必已有不少人来他府中扑了个空。

顺平忙小心地将今日前来府中拜见的人都报了一遍。封君扬察觉到他声音与以往有稍许不同,便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却也没说什么,直待他换过了便袍在书房里坐下了,又饮了两口热茶,这才问顺平道:“怎么?还没追查到穆展越踪迹?”

穆展越从盛都出去后,封君扬便命顺平派人跟踪,可不过两天就被穆展越发现了,杀了那些追踪的人。幸好他们之前就知道穆展越会去清风寨,事前安排人手去了那里,果然没过多少日子清风寨就传来消息说穆展越确是去了寨里寻谢辰年,只是谢辰年提前就离开了,双方并未能遇到。再后来,穆展越又失去了踪迹,也不知去了何处。

“尚未寻到。”顺平小声答道,抬眼看了封君扬一眼,欲言又止。

封君扬轻笑一声,问他道:“出什么事了?这般小心?”

顺平是实在不知该如何与封君扬说辰年可能已葬身狼口之事,他默了默,最后咬了咬牙,干脆直接将那几张密信从怀中掏出,低着头双手给封君扬呈了上去。

封君扬瞧他如此,眉心处微微皱了下,接过那密信来细看,却是半天没有反应,好一会儿才声音干涩地问顺平道:“东西呢?”

顺平回身取了那几枚飞镖并陆骁的那把弯刀过来,连看也不敢看封君扬一眼,只低着头将手中的托盘捧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瞧到封君扬的指尖缓缓地落到了那飞镖上,紧接着,就听得封君扬闷闷地咳了两声。

顺平抬眼看去,就见封君扬脸色苍白如纸,唇抿的极紧,可那嘴角处却仍是缓缓地渗出些血迹来。顺平吓得一惊,急声叫道:“世子爷,世子爷!”

封君扬却是抬手止住了他上前,坐在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之后,他才缓缓地往榻上仰倒过去,口中忽地发出了一声轻笑,哑声说道:“死了好,死了就再不用心心念念了。”

顺平见他这般,忍不住劝道:“许得不是,毕竟谁也没亲眼见了。可能谢姑娘与陆骁确是遇到了什么敌手,双方交过手,不小心将飞镖与弯刀遗落在了那。”

若说辰年的飞镖可以遗落,陆骁的弯刀却是不能,鲜氏人对自己的弯刀爱惜无比,有“人在刀在”之说。若是陆骁无碍,绝不会将弯刀丢弃,而若是陆骁都不在了,辰年一臂有伤,便是没有被那静宇轩所杀,也敌不过太行山的野狼群。他曾与她一同在太行山中行走过,深知那些野狼的凶悍狠毒,当日还是万物复苏的春季,不过才三两只野狼结伴,就逼得他们几乎身丧狼口……封君扬慢慢地闭上了眼,口中一片苦涩,心头却是阵阵发空。他自诩谋智过人,算来算去,却仍是算丢了她。

“准备一下。”封君扬忽地轻声说道,“三日后启程回云西,走水路,先去泰兴探望姑母后再转回云西。”

云西就在盛都之西,直接走陆路要快得许多,而若是走水路则需先由清水至清湖,而后北上经宛江往西而行,绕到泰兴之后再转陆路往南,这个圈子绕得实在不小。顺平闻言不觉愣了一愣,瞬间就明白了封君扬的打算,他是想要途中转去太行山!可若是这样就要从宜平走,宜平已是贺家的,贺泽眼下就在那里。顺平迟疑了一下,忍不住想要劝阻,可不及开口,就听得封君扬缓缓说道:“下去吧,什么人也不要放进来,叫我自己待会儿。”

顺平看了看封君扬,却试探着说道:“小的去把郎中叫来给您瞧瞧?”

封君扬没有说话,却疲惫地摆了摆手。顺平心中虽是忧虑,却不敢再多说,忙躬身小心地退了出去,给他关上了屋门。

三日后,云西王世子由盛都经水路返回云西,船只经清水进入清湖,又行得五六日便到了恒州,由此转进宛江。当晚,庞大的船队停靠在恒州码头,半夜时分,一艘极不起眼的船舰从中而出,顺江流而下。

“——后日清晨便能到宜平城之南,可需要提前通知郑纶,叫他从青州来迎?”顺平小心地问封君扬道。他们这样离开船队,虽然事情做得极隐蔽,可那船队行速故意减慢,难免会被有人信察觉到异处。若是郑纶从青州出来迎,造成封君扬是私下去青州的假象,反倒是比被人知道他是去北太行的要好。

短短几日光景,封君扬人便已是瘦削了很多,站在船头如同一把笔直的剑,单薄中透着锋利,叫人望之生寒。他默然片刻,摇头道:“不用。”

顺平不敢再多说,又垂手站了片刻,瞧他没有别的吩咐,便悄然无声地退了下去。

船果然在第三日清晨到达了宜平城南七十里的平江码头,早已有安排好的人在此等候。封君扬弃舟换马,身边只带了顺平与乔老等几个人,向西绕过宜平城,直奔青州方向而去,打算由飞龙陉转入北太行。

越往北行,天气越冷,进入北太行之后,山中积雪更是已经深可过膝。那奉命追杀朝阳子的领头人并不知晓封君扬为何非要亲临此处,不过只瞧得顺平的神色便知此事非同小可,于是将封君扬领到那山沟后,便恭声说道:“飞镖与弯刀就是在此处发现的,尸骨还要在深处,小的命人仔细寻了寻,将找寻到的残骨聚在一起葬了。”

封君扬不发一言地从马上滚落下来,踩着那过膝的积雪往山沟里跋涉而去。顺平瞧他竟连轻功都不用,想必已是心神大乱,忙与乔老两人对视了一眼,低声吩咐其余人在外面等着,自己则连滚带爬地在后面追了过去。

转过一个弯,果然在那山沟深处看到了一座小小的坟茔。

封君扬缓缓走到坟前,安静地立在那里,低头看那连墓碑都没有的坟头。寒风从山沟深处呼啸着刮过来,将他身上的大氅吹得猎猎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能将他卷入空中,偏他身子站的那样笔直,不论那大氅如何飞舞张扬,他都不曾晃过一下。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不知怎的,顺平突然就想到了这两个词。他在后面瞧了半晌,心里越发替封君扬感到酸涩,想了一想走上前去,劝他道:“世子爷,咱们回吧。”

封君扬那里却是依旧没有反应,只静静地站在坟前。

顺平眼角不禁有些湿润,又哭声劝道:“世子爷,若是谢姑娘泉下有知,定然不愿意瞧到您这般模样,您怎忍心叫她为您担忧心痛?”

封君扬闻言动作顿了顿,忽地悲怆地笑了起来,低低说道:“她怎会为我担忧心痛,她若是肯为我担心心痛一星半点,她就不会死在这里,不会和别的男人死在这里。”

顺平忙劝道:“谢姑娘只是年纪小,性子倔,不知您的为难之处。您想想,若是她心里没您,那次又怎会拿命救您?她就是因为心里全心全意地装着您,这才容不下别人。”

这些事情封君扬其实又如何不知,可他又能怎样做?便是他能为她抛下江山霸业,可他怎能弃了他身后所有已经为他做出了牺牲的人?他知她委屈,他疼她怜她,他费尽心机地讨好于她。可为何她就不肯体谅他的难处?

封君扬又闭目站了半刻,再睁开眼时,眼中已经恢复了之前的淡漠冷静,淡淡说道:“走吧。”

他说完率先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沿着来路向外走去。顺平摸不到他半点心思,只得在后匆匆地追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就要转出纳山沟时,却忽听得山沟外传来乔老一声爆喝:“什么人?”

第三十二章

这一声爆出,那伏在山石后的温大牙想也不想,拉着傻大转身就跑,可还不及跑出几步,身后的人已是追到。温大牙听到风声忙要转身反抗,却不想刀都不及抽出便就被人拿住了穴道,立时动弹不得。旁边傻大见状忙上前来救,不过三两招之间,便也被乔老制住了。

温大牙向来信奉一句话,那就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瞧着自己与傻大均落于对方手中,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告饶再说,“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乔老喝问温大牙道:“你们是什么人?来此做甚?”

温大牙忙道:“咱们就是这附近的百姓,来这给过世的亲友烧些纸钱。”

他这话倒是不算撒谎,他真是来这给那死去的两个兄弟烧纸钱的。

温大牙前两日刚带着寨中兄弟从冀州返回,不仅带回了粮食药品等物,还剩回了几个余钱。也正是因为有了这几个糟钱,温大牙才起了给死去的兄弟买点纸钱烧一烧的心,寻思着这些兄弟跟着他的时候没能发财,这都死了,再怎么也不能叫他们去做穷鬼了。

他全是一片好心,却不想竟然在这山沟里遇到了这样几个武功高强之人,温大牙心中懊悔不已,只恨来之前没有翻一翻黄历。

乔老见他两人武功低微,地上散落的那些物件又确是给人上坟所用,便想这两人可能真是附近居民过来给亲友上坟,正要打发他二人离开,却见封君扬带着顺平从沟内出来。封君扬既然来了,乔老就不好自己做主,便往后退了一步,等着封君扬的示下。

封君扬神色淡漠地看了温大牙一眼,问道:“你们是这附近的百姓?”

温大牙被他这淡淡的一瞥看得心中一凛,面上却忙堆起讨好而又胆怯的笑容,答道:“是,咱们就是东边这镇子上的,今儿过来给过世的兄弟来烧点纸,不想却惊扰了几位贵人,实在是罪该万死,求您大人大量,绕过咱们这一回。”

温大牙嘴上不停地告饶,若不是穴位被封,怕是早已经连连磕下头去了。封君扬却没理会他,目光从温大牙腰间的佩刀上一扫而过,又落到了地上那些散落的火烛纸钱上,面无表情地吩咐顺平:“细问一问。”

顺平也猜测这两人可能是来祭奠辰年与陆骁的,听封君扬这样吩咐,忙小心应诺了,叫人将温大牙与傻大两个分开来问话。

温大牙一听这个心中顿时慌了,傻大那里傻得连句瞎话都不会说,若是两人被分开了审问,绝对是要出事的。他刚想再喊几句与傻大串一串口供,下巴已是被人卸得脱臼,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有侍卫将温大牙拖去了别处,原地只留下了傻大一个。傻大又急又怒,只大声叫道:“你们放了我大哥!放了我大哥!”

他才叫嚷了两声,就叫身后的侍卫一脚踹在了膝窝,一下子跪倒在了雪地之中。顺平走上前去,低头看了看一脸凶悍之气的傻大,低声喝道:“闭嘴,否则我这就杀了你大哥!”

傻大不怕他们把自己怎样,却是怕他们真的杀了温大牙,听了顺平这话虽然十分不服,却也只能强忍着脾气闭上了嘴。

顺平又冷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做什么?”

傻大虽傻,但到底没有傻到实心,听他问这个,就把刚才温大牙喊出的话又照葫芦画瓢地答了一遍。顺平听得暗自冷笑,却也没揭穿他,又问了他几句无关紧要的话,然后突然毫无预兆地问道:“谢姑娘以前待你可好?”

傻大一时毫无防备,想也不想地答道:“好。”

待这个“好”字落地,傻大这才察觉出自己上了顺平的当,忙又纠正道:“我不认识什么谢姑娘!”

原本立在旁边的封君扬一步步走到傻大身前,低下头盯着他,寒声问道:“她是怎地死的?是谁杀了她?”

这话却是一下子把傻大问得愣了,谢姑娘好好地待在寨子里,怎地说她被人杀了?见他这般傻愣愣的模样,顺平生怕再惹得封君扬发怒,忙说道:“主子,这人太过蠢笨,小的把刚才那人带过来问。”

封君扬压下心中的诸多感情,慢慢直起身来,“去吧。”

顺平忙又叫人将温大牙带了过来,亲自上前解开了他的穴道,满是歉意地说道:“你们既是谢姑娘的朋友为何不早说?差点叫咱们误伤了你们两个。”

温大牙一听这话不觉有些发傻,转过头去看傻大,不想傻大那里也是一脸的迷惑不解。温大牙之前瞧着他们不是官兵,还以为他们是朝阳子的仇人,却不想是认得辰年的,他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道:“您几位也认得谢姑娘?”

顺平叹息一声,面容真诚地说道:“何止是认得,咱们是谢姑娘的旧友,听得她遇害的消息,这才过来此处祭奠她,也想着寻一寻杀害她的凶手好给她报仇。”

这一回,温大牙还没说话,傻大那里却已是嘴快地叫道:“谢姑娘哪里死啦?谢姑娘好生生的呢,我早上来之前还见过她!谁这么缺德要咒谢姑娘?”

此言一出,顺平不觉一愣,回过神来后忙转头去瞧封君扬,惊喜万分叫道:“主子,谢姑娘没死,谢姑娘还活着!”他喊完,又忍不住去瞪那传密信给他的汉子,怒道:“你怎地做事的?是男是女你分不清吗?”

那汉子却压根就不知这位谢姑娘是何人,他被顺平吼得糊涂,却又不敢问,只小心地看了封君扬一眼,小声替自己辩解道:“属下只寻到了几块残骨,并没有分辨男女。”

顺平一噎,这才记起那密信上确是这样写的,是他自己想得差了,见到了那弯刀与飞镖,便以为那几块残骨是谢姑娘与陆骁的。不过这也怨不得他,这些事情实在是太过凑巧,莫说是他,就是连世子爷不也想差了吗?这样一想,顺平心里顿觉平衡了,忙又将接到密信后与封君扬所说的话全都回忆了一遍,确定自己从没说过“谢姑娘已死”这几个字,这才在封君扬身前跪了下去,告罪道:“全是小的办事糊涂,这才叫主子跟着虚惊一场,请您责罚。”

封君扬脸上悲喜莫辨,一直动也不动地立在那里,良久之后缓缓地弯了弯唇角,却是轻声道:“甚好。”

与此同时,三十里外的牛头山上,朝阳子正在给辰年的伤臂换药。往下刮那旧药膏时刮板触及伤处,痛得辰年不觉打了个哆嗦。朝阳子瞧她这般,不屑地哼了一声,道:“哪就至于这样疼了,小丫头,我瞅着你倒是越来越娇气了!”

辰年早已习惯了朝阳子的脾气,闻言也不生气,倒是旁边土炕上坐着动弹不得的静宇轩听得不顺耳朵,冷声说道:“小丫头太过老实,要我早就大耳掴子抽这黑老道,他倒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回头把他的手臂也打折了重接,倒要瞧瞧他觉不觉得疼!”

朝阳子脾气极怪,若是别人说了这话,他定要翻脸,可静宇轩这样说,他却是没半点脾气,只看了她一眼,便耷拉下了眉眼,默默给辰年包扎好伤臂后就往外面去了。

辰年瞧得可乐,不禁问静宇轩道:“前辈,您认识道长很久了?”

静宇轩神功都已被朝阳子尽数散去,穴道也被他封住,困了这些日子,再大的火气也渐渐小了,听辰年问便答道:“他还是小道士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了。”

辰年又忍不住好奇,问道:“道长年轻时也这般黑吗?”

她刚问出这话,本已出去的朝阳子又重新转了回来,黑着脸站在门口喝道:“小丫头,你出来!”

辰年猜他定是听到了她与静宇轩的话,这才要叫她出去,越发觉得这黑老道好笑,她起身走到门口,问朝阳子道:“道长寻我什么事?”

朝阳子翻了翻眼睛,答道:“你过去看看崔习,还有那小娃娃,莫叫她一会儿再哭,哭得道爷我脑浆子都疼。”

崔习便是那杨成的幼子杨熠,为了躲避薛氏的追捕,他已将自己的姓名改作了崔习,便是他那不足一岁的妹子,也改了小名叫做茂儿。茂儿这孩子甚是乖巧,极少哭闹,朝阳子这样说,明摆着只是想要把辰年叫走,不想她与静宇轩谈论自己。

辰年也不说破,笑了笑,应道:“好。”

她这样应着,出得屋来却未去看崔习与茂儿,而是径直去了寨子后面寻陆骁。温大牙从冀州重新给陆骁新买了一把弯刀回来,虽样子与他原来的那把有些相似,分量上却是差了许多,叫他使着很是不顺手。

辰年安静地等在一旁,直待他一套刀法练完,这才走上前去,说道:“我瞧着你有些招式和我义父使得有些相似,只是不及他那般简练顺畅。”她说着便从陆骁手中取过了弯刀,仿着记忆中的样子比划了一招“水中取月”给他看。

陆骁瞧得片刻,说道:“谢辰年,你从头比划给我看。”

辰年之前也跟穆展越学过几套刀法,只是当时他教得不甚在意,她学得更是马虎,便只学了点皮毛,现听陆骁要她将刀法练给他看,便低头认真地想了一想,这才一招招地慢慢比划出来给他看。

陆骁看着看着,面上不觉露出惊喜之色,赞道:“好刀法!”

能得他这样称赞,辰年不觉有些洋洋得意,正要说话,却又听得陆骁又问道:“谢辰年,你有着这样好的师父,为何功夫却差成这般模样?”

辰年噎了噎,当下有些恼羞地把弯刀丢还给陆骁,气道:“我愿意!

陆骁笑了笑,拾了弯刀照着她刚才的招式练了起来。辰年沉着脸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给他指出了几处错误,瞧他刀法纯熟起来,这才丢下他独自往前面去了。才走到一半,却见肖猴儿迎面跑了过来,叫道:“谢姑娘,温大哥回来了,叫你赶紧回去。”

第三十三章

辰年知道温大牙一早就带着傻大出了门,去那山沟里祭奠死去的兄弟,现听说他一回来便寻自己,心中不觉一动,脚下步子就加快了些。一拐过那道半高的围墙,便见温大牙与傻大正站在寨门处往这边张望着,温大牙怀里抱着的不是别的,正是陆骁那把弯刀。

辰年疾走了几步过去,从温大牙怀里拿了那弯刀细细打量,面上难掩欢喜之色,问道:“你们在哪里寻到的?”

温大牙却是顾不上答她这话,只指着山下与她说道:“谢姑娘,你有朋友来寻你,咱们叫他一同过来,他却是不肯。”

辰年闻言有些疑惑,下意识地顺着温大牙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那山路上停了七八个骑马的人,当前一个男子勒马而立,正抬着脸静静地往她这里看过来。

只不过一眼,辰年的身体倏地僵住了。那是封君扬,是她每每想起来己不知是爱是恨的封君扬。

两人相隔的距离不过才一箭之地,近得几乎可以望见对面那人的眉眼。辰年没有转身就逃,封君扬也并未上前一步,两人就隔着这百多步远看着彼此,一如那日在子牙河上。

封君扬双手握紧了缰绳,这才控制住自己不要上前,只立在那里看着辰年。她的面容变了许多,便是身量也拔高了不少,左臂吊于身前,右手里拿着那把弯刀,他刚刚交还回去的陆骁的弯刀。封君扬唇角上忽地露出一丝自嘲,只向着辰年轻轻点了点头,拨转了马头往回路走去。

顺平万万想不到封君扬竟这样看辰年一眼就走,愕怔过后忙拍马紧跟上去,在封君扬身后低声劝道:“世子爷,好容易见到了,怎地不过去说几句话?”

封君扬不语,只提缰慢行。

顺平偷偷瞥他一眼,就又自言自语地说道:“瞧着谢姑娘也瘦得不成样子了,这些时日还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她那人看着冷硬,实际上心比谁都软,瞧见这几个 山匪可怜都要留下来帮一帮。唉,这样软的心,千万莫要被人骗了才好。”

封君扬静静听着依旧不言。

顺平咬了咬牙,往旁边移开了些,又道:“不过幸好有陆骁一直跟在谢姑娘身边,谢姑娘便是有个头疼脑热的,倒也有他照顾。要说陆骁这人也算不错,虽是鲜氏人,可对谢姑娘是真心好……”

他最后这句话没能说完,封君扬的马鞭便向他身上抽了过来,惊得顺平低呼了一声,忙向一旁避去,将将地躲开了那鞭子梢。封君扬原本淡漠的面容已是变得十分难看,却只是冷冷地瞥了顺平一眼,并未说话。

得了他这一眼,顺平却是吓得噤声,再不敢自作聪明了。

辰年那里瞧得封君扬转身离去,这才轻轻地吐出口气来,心中一时说不清到底是庆幸还是失落,又想封君扬就该是这样骄傲的,他那日既没过河追她,便也不会再来此处抓她,只是不知他为何又来这太行山,难道是青州那里有变。

她脑子有些乱糟糟的,更没心情理会旁边的温大牙等人,便转过了身慢慢往寨子里走。人刚刚走到院中,朝阳子却是从屋里出来了,问她道:“谁来了?”

辰年反应仍还有些迟钝,看他两眼,这才答道:“封君扬。”

朝阳子闻言却是吓了一跳,“封君扬?抓你来了?”

辰年摇了摇头,进了屋子却又紧接着出来了,拿着那弯刀给寨后的陆骁送过去。陆骁刚才沉浸在刀法之中,全然不知封君扬已是来过,瞧得自己这弯刀也十分奇怪,问辰年道:“哪里来的?”

辰年想了一想,还是将刚才的事情原原本本给陆骁说了,奇道:“他怎知道咱们在这里?”

陆骁看她一眼,淡淡说道:“人既然是温大牙带来的,你去问问温大牙不就知道了。”

辰年之前心神大乱,丝毫没有想到这里,此刻得他提醒这才恍然大悟,忙又转身去寻温大牙,走不得两步,却听得陆骁突然问她道:“你依旧还喜欢他,是吗?”

辰年步子一顿,在原处站了片刻,这才轻声答他道:“我也不知晓。”

陆骁抱着弯刀从后面跟上来 “我陪你一起去吧。”

他两个找到温大牙,朝阳子己在询问温大牙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说他们是在那山沟里遇到的封君扬,并且封君扬最初误会辰年己死,朝阳子不觉皱紧了眉头道:“陆骁的弯刀竟然落在了他们手里,可见他们早就去过那山沟了,难不成那李家药铺就是他们烧的?”说到这里他脑中灵光一闪,又问温大牙道:“他们那些人里可有一个三十五六岁,五短身材,褐色脸庞的汉子?”

温大牙想了一想,答道:“有。”

朝阳子立时从地上蹦了起来,又惊又怒地叫道:“竟是封君扬那厮派人一直追杀我!害得我在这太行山里转悠了这许多日子!这厮果然是心量狭小、睚眦必报!亏得我之前还曾拯过他的性命,早知如此还不如叫他死翘翘了的好!”

朝阳子在那里叫骂不休,辰年心中却隐约猜到了些什么,便是陆骁也想到了某处,不由看了看辰年那伤臂。辰年觉察到他的目光,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臂,过了片刻,忽地说道:“我想离开此处了。”

她既然已经离开了封君扬,便要与他断得干干净净,绝不想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还在他的眼中。

温大牙一听辰年要走,顿时就慌了,忙道:“眼下这大冬天的,谢姑娘要到哪里去?便是真的要走,也得等天气暖和了再说啊。”

朝阳子也不想辰年这时就走,有辰年在这里,他便可借着给辰年治伤继续带着静宁轩在这里住下去。此处虽然破败些,可毕竟地方偏僻,又有陆骁在,就是静宁轩的仇家寻过来,只要他与陆骁两人联手,也不会有太多的危险。朝阳子暗中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口里却是吓唬辰年道:“你手臂未好,这个时候要是再受了冻,以后可是要留下病根的。”

辰年微微抿着唇角,默然不语。

陆骁与她相处日久,瞧她神情便知她仍是想走,当下并未说什么,待屋中只剩下他两人时,却是低声问辰年道:“谢辰年,你怕他什么?”

辰年微微一愣,不由抬眼看他。

陆骁又问道:“他既己不抓你回去,你还怕他什么?”

这话问得辰年无法回答,她也不知自己在怕些什么,是怕封君扬一朝改变主意又要抓她回去,还是怕有一日她自己会动摇了心性?她正在拷问自己的内心,却又听得陆骁问道:“谢辰年,难不成你要躲他一辈子?以后凡是有他去过的地方,你都要远远的避开吗?”

辰年沉默不语。

陆骁瞧她这般模样忍不住有些恼火,喝道:“谢辰年!你不是被人挂在廊下的鸟雀,你是咱们漠北草原上翱翔的雏鹰。别一怎样就想着逃走,会躲入屋檐的那是鸟雀,雏鹰只有不惧风雨展翅高飞才能长成雄鹰!”

辰年不觉抬头看他,在那明亮灼热的目光中慢慢地挺直了脊背,沉声应道:“好我不走。”

既然走到那里都躲不开封君扬,那就不如索性留在这里,她自去过她的日子倒要看看他能将她怎样。

辰年既己决定留下不走,便将温大牙等人都聚齐了,说道:“我己想好留下来入伙,既然大伙信得过我,我便应了大当家这个名头。别的话我不多说,在这里与大伙说一句话,我谢辰年只守一个‘义’字,只要你们对得起我,我便绝不背弃你们!”

温大牙等人闻言大喜,又拉陆骁入伙,不想陆骁却是不肯,他看了看辰年道:“她在哪里,我便在哪里,你们放心就是。”

有了他这一句话,温大牙立刻就有了定心丸,笑道:“随意,随意,这事勉强不得,随意就好。”

辰年与陆骁既肯留下,众人顿觉得前途十分光明,欢喜自不必说,只差没买了鞭炮来放。

与寨子里的一片雀跃成为鲜明对比的却是封君扬那里,他自从山上下来后就一直沉默不言,顺平瞧他这般也不敢再多说话,只暗底下忍不住与乔老抱怨 “世子爷真是死要面子括受罪,好容易寻到了谢姑娘,却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就走。嘿,你说他这是个什么心思?”

乔老一生醉心武学,从不懂男女之事,听得顺平向他抱怨,苦苦思量许久,还是说道:“我也不知。”

幸好顺平只是抱怨,并没想着能从乔老这里听到什么答案,闻言便长长地叹了口气道:“算了,早些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他们还要去追那抬江而上的船队,少不得要快马奔驰,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而且若是被别人知晓了他们的行踪,还将会十分危险。顺平越想越觉得自家世子爷这趟江北来得不值,纵是不能带谢姑娘走,也该上去说两句话慰一慰相思啊!

顺平满腹牢骚地睡了不足两个时辰,天色未亮便又起身随着封君扬赶路。众人刚出了飞龙陉关口,却不想迎面遇到了一队泰兴骑兵,当头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本应待在宜平的贺家十二公子,贺泽。

贺泽抛下了大队独自上前,立于封君扬马前默默看了他片刻,这才面色凝重地说道:“芸生不见了。”

第三十四章

泰兴贺阀的嫡生小姐贺芸生不见了,就在泰兴城守府的后院之中,活生生地不见了。房中只留下了她一封亲笔书信,写了简单的几行字,说要去远游,请父母不要挂心。只看表面这些,仿佛真的是芸生一时任性而离家出走了。

可这当中疑点重重。首先,芸生最后待过的地方并不是她自己的院子,而是城守府后宅里极为偏僻的一处小院,书信也是留在了那里。其次,如果没有人帮忙,只芸生一个不可能走得这样顺利,而且事后还查无踪迹。最后,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点,芸生虽是娇养着长大,但她却不是一个任性妄为的姑娘。相反,她很懂事,在己与云西王世子有婚约之后,她不会做出离家出走这般会毁坏贺家声誉的事情。

贺泽与封君扬两个避开了众人,寻了一处背风的缓坡。贺泽简单地把事情告知了封君扬,眼睛紧紧地盯着他的面容,似是想要从中看出什么破绽来。瞧他这般怀疑自己,封君扬不觉苦笑,颇有些无奈地说道:“贺十二,这事不是我做的,我不会拿芸生的名誉来做文章。”

贺泽却是问道:“你来此处做什么?”

封君扬淡淡答道:“我来寻谢辰年。”

贺泽之前已是隐约猜到封君扬此行可能与谢辰年有关,却不想封君扬竟就这样轻易的承认了,这叫他不觉十分意外,顿了一下,才又问道:“谢辰年在太行山?”

封君扬向他嘲弄地弯了弯唇角,问道:“贺十二,清风寨离着你那宜平城不过几百里,谢辰年在清风寨里搞出那样大的动静,你会得不到消息?”

虽被封君扬当场揭穿,贺泽却依日是面不改色,只说道:“清风寨里的事情倒是听说了些,只是后来听说她走了,没想着她竟还留在山里。”

封君扬这回只轻轻一哂,连话都没说。

贺泽对他的讥诮视而不见,又问道:“可寻到没有?”

“寻到了。”封君扬点头说道:“不过却又觉得寻到寻不到都不重要了。”

他这话讲得绕嘴,贺泽不觉挑眉问道:“怎么讲?”

封君扬放眼看向远处,缓缓说道:“之前听错了消息,以为她死了,就想着怎么也得过来再看她一眼,可等真到了这里,坟头上也站过,了这才觉得便是她死了也不过如此。不知怎地,我心里却一下子都放下了,以前放不下的,不过是自己的执念罢了。”

贺泽忽地笑了笑,说道:“要么说经历过生死就容易看开世事呢,不光是自己的生死,别人的生死也一样。看不开是因为患得患失,等真的体会到了失去的滋味了,才知道没什么是过不去的。”

他两人已是很久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过话,封君扬转头看他两眼,过了片刻,才淡淡说道:“娴儿之事,我很抱歉。”

贺泽笑着摇了摇头,“不怪你,这样好的一颗棋子,便换做是我,也是要用的。”他虽这样说着,脸上的笑容却是越来越淡,待到最后,那一抹笑意终于消失在了唇角,“你说得没错,是我将她扯进了这些争斗之中,却又无力护她周全。”

贺泽抬眼看封君扬,眼底藏着淡淡的哀伤,“君扬,我们都长大了,你,我,还有芸生,便是大姐姐也己不是云西的大郡主,她是盛都的封贵妃。”

以前那个训着他们,护着他们的大姐姐早已经不复存,在现在活在宫城里的那位是心机深沉的封贵妃,是可以欺骗所有人,利用所有人,把所有人都垫在脚下以助她前进的宫妃。

封君扬低垂了眼帘,淡淡问贺泽道:“你追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的?”

“不是。”贺泽摇头,看着封君扬说道:“我们几个都变了,唯独芸生还留着那一分赤诚。所以,封君扬,即便你不想去守护着一份赤诚,也请你不要去毁坏它。”

封君扬终忍不住皱了眉,道:“我说过,芸生的事和我无关,便是我真的丧尽天良,我也不会对她下手,她不是娴儿。”

贺泽也想封君扬不该去做此事,便是没了芸生,谢辰年的身份也不会变,依旧是嫁不得他。他不禁苦苦思索,“那还会有谁能带走她?她甚至都没有反抗,该是她认识的人才是。”

“一个大活人不会平白无故地消失,总会留下什么线索。我怎么也要去泰兴会仔细去查此事。”封君扬沉声说道,他停了一停,又问:“你可同我一起回泰兴?”

“叔父要我守在宜平,不许我回去。”贺泽道,他瞧封君扬两眼,似是有些迟疑。

封君扬说道:“贺十二,你有话就直说。”

贺泽这才低声问道:“你可记得城守府后院西北角上的那处小院子?”

封君扬凝眉想了一想,道:“有些印象,可是那处不许人近的院子?”

“正是!”贺泽点头 “芸生便是在那里不见的。”

那院子是泰兴城守府里的禁忌之地,幼时他们几个在府中玩耍,几乎哪里都可以去,偏偏那里是不可以靠近的。对此,封君扬印象也颇为深刻,闻言不觉皱眉。

“芸生怎去了那里?”

“我也不知,此事在叔父给我的信中并未提及,还是我从别处得来的消息。叔父像是有意瞒下了什么事情,所以我才觉得此事甚有古怪。”贺泽答道。

封君扬沉默片刻,又问道:“那院子里原本住得什么人?”

此事涉及贺家的隐秘之事,贺泽犹豫了一下,这才肯说道:“叔父在迎娶你封夫人之前曾有过一妻,那女子出身北漠的没落世家。当时叔父娶那女子时便遭到家里长辈反对,只是叔父十分坚决,家里拗不过他,这才叫他娶了那女子进门。永平二年城守府后宅失火,家中有不少人都葬身火海,便是那女子也死在那场大火之中,只留了一女下来。再后来就是你我两家联姻,为着两家面上好看,家里就将叔父曾经娶妻的事情掩了过去,更是将那女子留下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便是她留下来的那个女儿,族老本也想着藏到别处去养,只是叔父死活不许,这才留在了城守府里。”

这样一段隐秘往事,被贺家人有意掩盖清除,到如今已是没有几人知晓。

贺泽又道:“此事封夫人那里多少也知道一些,你去了泰兴可以去问她。”

封君扬其实早己知晓贺臻在迎娶姑母之前曾有过一妻,甚至还曾猜测那女子之死不是天灾,乃是人祸。现听贺泽说起这些,不禁问道:“那个女儿可还在?”

贺泽道:“应是还在。”

封君扬却是有些不解 “听你说来姑父应该十分看重那个女儿才是,为何却要一直将她关在小院?”便是那女儿的身份不得光明正大,也该换做一个别的身份出来由人好好教养,哪怕是假作贺臻的庶女也好,总强过长年锁在一处小院里。

贺泽面色有些难看,停了一停,答道:“那丫头幼时烧坏了脑子,人有些呆傻。”

封君扬无言,默了片刻才道:“我知晓了。”

贺泽却是苦笑道:“封君扬,我真想不到有朝一日我还要求到你这里来。贺家掌握的力量都在叔父手上,我这里便是有一些,却也做不了什么。芸生之事只能托付于你,瞧在她已是你未婚妻的份上,还请你多尽尽心。”

封君扬神色有些不悦,淡淡说道:“你既还知道她是我的未婚妻,就不该和我说这些。”

“要说的。”贺泽却是看着他,认真说道:“封君扬,自从娴儿死了,我就有些话想与你说。不管你我二人今后如何,是要并肩杀敌也好,还是要兵戒相见也好这都是你我之间的事情,莫要再去牵扯旁人了。我不会去动你的谢辰年,你也不要来动我想守护的人,可好?”

封君扬默默打量他许久,这才微微颉首,应道:“好。”

贺泽这才笑了,伸拳捶了封君扬肩头一下,笑道:“这才是男人!别和大姐姐学那些心机手段,再搞下去,总有一日连光都不敢见了!”

封君扬弯唇一笑,道:“好像是你先对我使手段的。”

贺泽闻言,不觉讪讪地笑了笑,“青州那事算是我的不对,反正你现在自己都己能放下了,就莫要再提了。”

两人笑谈了几句,仿佛又回到了少时的时光,他还是封君扬,不是云西王世子而他也只是贺十二,不是夺了宜平的贺泽。

“靖阳那边已有动静,可能是要东来了。”封君扬忽地说道。

“我知。”贺泽点头笑道:“已有防备,便是叔父那里也开始准备,一旦张家敢东进,叔父就能率军掏他老窝去。”他说着,却又笑着斜睨封君扬,玩笑道:“不过,你们封家不会在这个时候背后捅刀子吧?”

“不会,你我两家这个时候起干戈,只会叫他人瞧热闹。”封君扬淡淡说道,顿了下,又笑道:“再说盛都那里又是那般光景,我父王怕是一时顾不上北边。”

盛都眼下也不平静,几位齐姓王爷都有些蠹蠹欲动,对着那九五之尊的宝座眼馋不己。现在的大夏,各方势力盘根错杂地搅在一起,已经渐成死局。每个人眼前都有他想吞掉的猎物,而每个人身后又都有紧盯着他的眼睛。大伙都瞧得清这个局势,可却总有一方势力要先忍耐不住。

牵一发而动全身,到那时,怕才是真正的天下大乱。

第三十五章

永宁三年的新年,盛都之中甚是热闹。先是有人揭出杨成并非是死于山匪之手,而是被薛盛英所杀,其后不久靖阳张家就寻到了杨成的遗孤杨熠,更是闹着要朝廷给个公道。

薛氏兄弟免不了要喊冤,说自己全是因为不忍看到青州百姓受山匪屠害,这才带兵进入青州平定匪祸。而且出兵的不只他一家,当时泰兴也派了军队东进剿匪,还曾与杨成联军对抗山匪,帮其夺回了宜平城。

贺家自然说就是这么回事,他们辛辛苦苦地帮杨成夺回了宜平,却不想杨成却死了,只好先替杨成镇守宜平。

这一段公案不仅将江北几大军镇都牵扯了进来,便是盛都朝中也开始动荡,齐姓诸王本就不满丞相箫准擅权,纷纷借江北之事指责箫准欺君罔上,一手遮天。三月,越王突然带兵闯入丞相府,从箫准书房内搜出龙袍等物,直指丞相谋反。

皇后箫氏闻讯心急如焚,跪在皇帝门外哭诉父亲箫准乃是被越王陷害。皇帝闭门不见,身怀六甲的贵妃封氏好心上前劝慰皇后,却不想被急怒攻心的箫皇后推了一个跟头,导致腹中胎儿早产,经过两天一夜的折磨,这才诞下一个孱弱的皇子,活了不过半天便夭折了。

皇帝怒极,当下就要下诏废后,产床上的封贵妃为皇后苦苦求情,言皇后推她是无心之举,全是困箫准之事才一时失去理智。皇帝见她这般还为皇后求情,不觉对其更为怜惜,便是朝中也大赞封贵妃贤良淳厚。

谁知封贵妃这里欲保萧皇后,越王那里却是不许,告皇后与丞相同谋作乱,奏请皇帝废后。在齐姓诸王的威压之下,皇帝只得将箫后废为庶人,同时丞相箫准被罢官下狱,交由大理寺彻查其谋反之事。没几日箫准于狱中畏罪自杀,箫准谋反一事被坐实,箫准亲属及亲信党羽被处斩者多愈千人。

盛都既乱,江北诸军镇更无所顾忌。四月,靖阳张氏出兵东进,经新野,武安一线逼近青州。薛盛英将全部兵力退入青州,看情形是要坚守青州城。与此同时泰兴贺家也暗中调兵备战,窥探靖阳。

天下即将大乱,山中生活倒是还算平静。辰年手臂己好,朝阳子却还没走。莫说温大牙等人巴不得这位神医能在山上入伙,便是辰年也觉得寨子里有朝阳子在着实便利,别的暂且不说,起码大伙有个头疼脑热的都不用再出去请郎中,既省事又省钱。

辰年瞧着朝阳子也没有走的意思,便带着温大牙等人好生地挽留了他几次,好话说了一箩筐,终于换的朝阳子“勉为其难”地留下来了。

他既不走,也就没放那女魔头静宁轩走。照朝阳子的话来说,这人结仇太多,眼下武功又不济了,一旦出去必然很快就会被人寻仇。说这话时,朝阳子又是习惯性地翻着眼睛,很是傲慢地说道:“道爷我好容易将她从邪道上救回来,怎能就叫她这么死在别人手上,太亏了!不成,不成!”

为着这句话,静宁轩指着朝阳子的鼻尖骂了快有三天,不过最后倒是留了下来,只是发誓要重练五蕴神功,早晚有一天要朝阳子好看。幸好众人早己习惯了这两人的相处之道,对此见怪不惊。

这日吃过早饭,辰年领着温大牙等一干人等蹲在墙根底下,一面哂着太阳,一面商量下一趟买卖要去哪里做。卖战马的钱早就花光,辰年已是带着他们往路上做了几趟买卖,虽说没什么大收获,倒是也还算是顺利。

也是因着这个,肖猴儿的胆子越发大了,直嚷着与其在这里小打小闹,不如走远些去飞龙陉做趟大买卖。

“去飞龙陉?”辰年有些迟疑,飞龙陉离此二百来里,早己不是牛头山的势力范围,不论是看风踩盘子还是做买卖都十分不易,她不觉问道:“会不舍有点远了?”

肖猴儿听她口中有些松动,忙道:“不远,不远,听说前些日子虎口岭那帮子人还曾去过,正好遇到了一队跑冀州的客商,狠赚了一笔!”

温大牙听了却是伸手去扇肖猴儿脑袋,骂道:“虎口岭那帮人你也眼红,他们做的事你也能做吗?”

虎口岭在牛头山西南,其上盘踞着一帮悍匪,杀人越货无所不作。一般山匪劫路,只要你痛快地留下买路财,他们大多不会伤人,还留着你走下一趟。可虎口岭那帮人不同,只要你落到他们手上,不管你给不给钱财都保不住性命。

早前清风寨在太行山里做老大的时候,讲宄万事留一线,不许对过往的客商赶尽杀绝。其余的各大小山寨都惧张奎宿的威名,行为也都还算收敛,可自从清风寨没落,这些人便再没了顾忌,行事全凭个人喜好。

虎口岭更是凭借着心黑手辣,很快在北太行里棍出了名头。

辰年沉吟不语,肖猴儿却是不肯死心,忙道:“咱们又不和虎口岭那帮人一样着,咱们就是去求点财,尽量不伤人命就是了。”

话音未落,却忽听得静宁轩在屋内高声骂道:“你们做得是山匪,又不是大侠,管他伤不伤人命,能得钱财才是正事。说了这半天还没叽歪出个结吊出来,也好意思说自己是老爷们!”

众人都被她骂得讪讪无语,便是辰年也低垂了头。温大牙瞧了她一眼,安慰她道:“大当家本就不是老爷们,她这话只骂我们,不算骂你。”

辰年瞧着一脸认真的温太牙,顿觉哭笑不得。

幸好静宁轩只骂了两句就停了下来,没过一会儿,朝阳子从屋里出来,面上也是十分不好意思,向着众人点了点头,低声道:“我己点了她的哑穴,没事了。”

众人但是一惊,再看向朝阳子的眼神中已是满是敬佩与同情。他现在点了那静宁轩的穴道,怕是过后穴道开了,静宁轩又能骂他一日。朝阳子瞧出众人心思,只摆手道:“不碍事,习惯了,习惯了。”

辰年笑了笑,又转头看向旁边一直沉默不言的崔习,问道:“你怎么看?”

崔习想了一想,答道:“可以去,买卖并不难做,难的是时候做完买卖如何善后,咱们在虎口岭东边,若是劫了他们的买卖,他们怕是不能善罢甘休。”

辰年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虎口岭那些人她却不怕,她这寨子里人虽不多,可能人却是不少,且不说正在寨子后面练刀的陆骁,便是把朝阳子拎出去了,打虎口岭那帮人也是玩笑一般。不过就是怕那朝阳子不会老实听话。他眼下虽留在寨子里,却是没有入伙,想来也定是不肯跟着他们一起去做买卖的,还得想个法子哄他上当,叫他心甘情愿地跟着他们去才好。

辰年思忖片刻,心中渐渐有了主意,抬头看向朝阳子,说道:“道长,还得请你去将静前辈的穴道解了,我有事还要求她。”

朝阳子听她这样说,立刻斜眼打量她,颇有些警惕地问道:“你求她什么事?”

辰年笑道:“不是叫她难办之事。”她说着,便将众人都打发走了,自己起身进了静宁轩的屋子。静宁轩在屋中已是听到了外面的谈话,见辰年进屋便盯着她看,目光中也有不解之意。

辰年向着她笑了一笑,又回身催促朝阳于道:“道长,还不快点将静前辈的穴道解开。”

静宁轩又转而瞪向朝阳子,朝阳子无奈,只得上前解开了静宁轩的穴道。静宇轩先骂了他两句,这才转头看向辰年,问道:“小丫头,你有什么事求我?”

辰年道明来意,却是想求静宁轩教寨中众人几招武功。辰年道:“咱们这寨子人太少,各个又武功低微,出去了只有任人欺凌的份。而且寨中这些人都己过了习武的最好年龄,便是现在从头苦练,到死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角色。幸亏老天可怜,给了咱们别的机缘,叫咱们能得遇前辈。前辈是武学奇才,咱们不敢多贪,只求得您指点几招,就强过从别处拜师学艺苦练多年。”

静宁轩听完,缓缓地点了点头道:“小丫头实话实说反而更好,我最烦人绕着圈子算计我。”

辰年笑道:“前辈莫要夸我,我也不是对谁都实话实说。我武功虽是没学好,倒是也学过一些道理。以前有人就曾对我讲过,使心眼得分对谁,在绝世强者面前,一切的心眼手段都如同笑话,使出来徒惹人笑话,不如实话实说的好。”

她这马屁拍得极好,非但不显阿谀奉承,倒叫人觉得她为人坦诚。静宁轩听得心中更是舒坦,不由问道:“是谁与你说的这话?”

辰年不想她会问这个,闻言笑容不觉微微一滞,这才答道:“是以前寨子里的夫子。”

静宁轩赞道:“倒是个聪明人。”

辰年听了却是心中微微一哂,心道静宁轩这话倒没说错,封君扬可算是天底下都少有的聪明人。

第三十六章

静宁轩既应了辰年的要求,便开始教寨中众人武功。她眼下内力虽然全无,武功招式却是还在,况且她既能称霸武林,其武学上的造诣自然不浅。她挑了一个好天,把寨中凡是腿脚还齐全的都聚在了一起,细细打量了一番,决定还是量才施教,每个人或教一套刀法,或传几招剑法,更有傻大那样的,竟是还传了他一套锤法。

寨中一时寻不到铁锤,静宁轩便叫傻大做了一对石锤顶替,就这样练了几日。辰年瞧着傻大竟把小磨盘一般的石头抡得虎虎生风,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连走路都恨不得绕着他走,生怕那石头飞出来落到自己身上。

就是这般,静宁轩还是各种不满,只骂寨中没有一人有习武的天分。也因着这个缘故,所以辰年要带着众人去飞龙陉时,静宁轩便要跟着一同去,说是得看看这帮废物能把她的武功使成什么样子。

静宁轩既去,朝阳子少不得也要跟着去。而崔习那里又不放心把妹子交到别人手上,自然是要带着茂儿一起去。众人商议到最后,寨中就又只留下了老王头一人看家。经过这半年的添置,寨子里很是多了些东西,温大牙很是有些不放心寨子,生怕众人都走了,寨子里再招了贼偷,恨不得把能带的都带上。

辰年瞧得无语问他道:“咱们这是要去做买卖还是要搬家?”

半年的相处,温大牙与辰年说话已经很是随意,闻言就指着队伍中的老*女反问她道:“就咱们这些人,您看着像是去做买卖的吗?”

话音刚落,那肖猴儿不知怎地逗哭了茂儿,惹得静宁轩放声大骂,崔习更是沉着脸叫道:“傻大,揍他!”

傻大闻声而动,提着两把石锤就去追打肖猴儿,偏那肖猴儿灵活似猴,在人群中左窜又跑,叫傻大连他的衣角都没摸到,反而把其他人撞翻了几个。一时间,队伍里孩子哭大人骂,顿时乱作一团。

辰年看得眉心直跳,飞身跃上旁侧墙头,扬臂一掷,将手中长刀钉在肖猴儿脚前,怒声喝骂道:“都他娘的给我别闹了!”

众人俱都是一静,便是茂儿都被辰年吓得一时收了哭声。静宁轩瞧她两眼,却是突然赞道:“这一招流星追月使得好,最难得的是这份随机应变的机巧。”

辰年无言,陆骁却是上前两步,问静宁轩道:“随机应变虽是不错,可这般把刀当暗器掷了出去,手上却是没了兵器,接下来该当如何?”

静宁轩正色答道:“人可用刀,却不能尽信刀。不论什么兵器,都不过是你手臂的延伸。人最厉害的兵器是你的身体,只要功夫到了,挥掌极为快刀,提指便是利剑。”她说着,手掌并拢,看似漫不经心往陆骁面前削去。她内力已经散尽,可这掌刀迎面而来的时候,陆骁竟似真觉到了利刃的锐利,下意识地往后仰过身去避她的掌刀。

静宁轩将手掌收回,得意一笑,说道:“小子,别看你整日里苦练刀法,就凭你这抱着弯刀不松手的劲头,已是落了下乘。”

陆骁认真想了一想,竟是谢静宁轩道:“多谢前辈指点。”

瞧他两个在这里讨论武学,其余人不觉也活络了些,肖猴儿偷眼去瞧辰年,不想却被辰年逮个正着,辰年正有火气没地方撒,指着他鼻子训道:“瞧什么瞧!你什么时候有了他们两个的本事,你就是上房揭瓦我也不管!”

肖儿瞧她这般,忙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声,心中却道这大当家这么个脾气,真是自瞎了她这么好的相貌,亏他之前还以为她温柔和善,原来只是因为当时大家还不熟。

温大牙见状便上前去打圆场道:“大当家,咱们该走了,再耽搁就要误了时辰了。”

辰年在墙头上蹲下,阴沉着脸打量了众人片刻,这才说道:“不着急走,得把话都先讲在前头。”

大伙看出她这回是真动了怒,也都有些害了怕,俱都老老实实地站住了,等着听她教训。那边静宁轩并未理会辰年,还在给陆骁指点刀法,不知怎地还提到了辰年头上,说陆骁道:“你虽是用功,要说在武学上的悟性,你还真不极那丫头,只可惜那丫头学什么都不上心。”

朝阳子一直立在边上旁听,听到此处也不由轻哼了一声,应和道:“那丫头心眼子太多,难免做事没有定性。”

“多谢道长您夸奖。”辰年假笑着打断他几人的谈话,又向旁侧伸了伸手道:“不过,还得请您几位挪挪步,往那边去聊,我这里得给他们立立规矩。”

朝阳子听辰年说这话,立刻就要翻脸,叫道:“小丫头,你怎么和长辈说话呢?”

辰年脸上陪着笑容,说话却是毫不客气,答道:“就这么说呢,请您往旁边站站,省的我教训手下的时候,再误捎上了您。”

朝阳子瞪着眼还要与辰年再,吵静宁轩却是不耐烦地说道:“黑老道少废话,挪几步就是了,和个小丫头也置气,真有出息!”

静宁轩说完那话,便先与陆骁往一边去了,朝阳子无奈,恼火地瞪了辰年一眼,这才跟了过去。

辰年面上虽还是绷着,肚中却是暗笑不己。她早已经摸透了那静宁轩的古怪脾气,凡事都爱和朝阳子拧着干,你若是想叫她往东,便是好话说尽也不见得哄得她动一步,还不如去激朝阳子往西,到时静宁轩必定和他对着干。

他三人既走,底下剩得便都是那牛头山的人了。辰年冷着脸将他们一一打量了个遍,只看得他们都低下了头,这才淡淡问道:“今儿咱们不着急走,有些话得说清楚。当初我接这大当家的位子乃是被形势所迫,大伙当时可能也都没顾上细想。眼下看来,叫你们这些老少爷们都在我这么个小丫头手下听喝,难免会有人觉得心里不服,这事我能理解。”

温大牙不想辰年会说出这话,一时情急,忙叫道:“大当家这是哪里话?”

“你闭嘴!”辰年忽地喝道,不急不怒地看着温大牙,慢慢地问他道:“你心中若真的敬我这个大当家,你就敢这样打断我的话?”

温大牙被她这话吓得一个哆嗦,愣了一愣,立刻就给辰年跪下了,垂头道:“属下不敢。”

辰年并未叫他起身,转而继续对众人说道:“接着刚才的话说。现在,寨子的危机也算过去,便是没了我这个大当家在前面挡着,你们也能混下去。既然这样,咱们就相互交个掏心窝的实话,也不枉咱们做了这半年的兄弟,可好?”

底下却是无人敢答。

辰年淡淡一笑,又道:“既然你们不说,那我就先说。我想问问,你们这些人当中,有多少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我做这个大当家,又有多少人是迫不得己不得不向我这个小丫头低头。大家都说出来吧,大伙放心,我谢辰年虽然没什么本事,却也不至于非要强赖在这里,只要有一人不愿意我做这个大当家,我立刻就走人。”

她这样问话,大伙谁人敢答,寂静了片刻,倒是傻大先开口道:“我是真心实意地服大当家。”

他既开口,众人纷纷相应 温大牙还一直跪在那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直待众人皆都停住了,这才向辰年磕了个头道:“大当家,是属下一时忘形,还请大当家责罚。”

辰年瞧众人如此,暗忖事情做到这般也就够了,便先放缓了声音叫了温大牙起来,这才又与众人说道:“大伙别怨我今日小题大做,在这牛头山,你们敬不敬我 ,听不听我的号令都不碍事,可既然是要去飞龙陉做买卖,咱们就得讲规矩。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寨子里要是没了规矩,往小处说不过是叫他人看看笑话,可要往大处说,那就是亡寨之兆。”

说到这里,辰年的声音转而凝重,又道:“我谢辰年留在这牛头山,做的是大当家,不是你们手中的盾,手中的矛!既然大伙还要我当这个大当家,我就要定下几条规矩。第一,不听号令,任意妄为者,可杀,第二,背叛寨子,出卖兄弟者,可杀,第三,临阵逃脱,贪生怕死者,可杀,第四,欺侮同伴,奸++人者,可杀……”

这些大多是清风寨的奖罚规矩,辰年虽没去做过几次买卖,这些规矩却是背得极熟,当下一口气将各项“杀规”与“赏规”俱都列了出来,得了众人齐声允诺。远处陆骁等人不想做山匪还要守这么多规矩,听得都有些目瞪口呆,朝阳子更是不禁感叹道:“这一条条的,这哪里还是山匪啊,名门正派也不过如此了。”

辰年既与众人讲清了规矩,便从墙头上跳了下来,吩咐温大牙将没用的东西都先放下,只带足够的干粮。温大牙心中纵是有再多不舍,也不敢对辰年阳奉阴违了,忙指挥着傻大等人把无用的东西重又放回屋中。

辰年这才向着朝阳子等人走了过来,笑着说道:“叫您几个见笑了。”

第三十七章

朝阳子翻了翻白眼没有说话,静宁轩那里却是仔细地看了看辰年,道:“对人只有好不成,还得叫他们怕你,怕了才会敬!小丫头有两下子,我没看错你。”

辰年不想她会与自己说这些,稍稍有些意外,笑了一笑后,谢道:“多谢前辈指点。”

因着此事一耽搁,众人在到飞龙陉时已是两日之,后辰年在离飞龙陉五六里的地方就停下来了,寻了个隐蔽的地方叫众人待着,吩咐肖猴儿与另外一个寨众去飞龙陉内踩盘子。

不过一个时辰,肖猴儿就喜滋滋地回来了,道:“大当家,这回咱们赶上好机遇了,陉里人可是不少,我们只在那守了一刻钟的光景,就过了好几拨人,当中不但有客商模样的,像是还有随行的家眷,走得有车,看那车轮印痕都是装得满满的。”

辰年闻言却是不禁轻轻皱眉,飞龙陉虽是连接青冀两州的交通要道,却也不至于繁忙如此。若真是如肖猴儿所言,怕是另有缘故了。她又问肖猴儿道:“那些人是往青州方向去,还是往冀州方向去?”

“冀州,两拨人都是往东走的。”肖猴儿答道,“咱们要是往东边追一追,定能追上一两拨。”

飞龙陉长有百里,他们所在的位置当中偏西,那些行人今夜里定然走不出飞龙陉,要寻地方过夜的。这些人身上既有些财物,又没什么人护送,对于他们这种只十几个人都小寨子来说,实在算是不错的买卖。辰年那里却是沉吟不语,莫说肖猴儿,便是温大牙也有些不解,忍不住轻声唤道:“大当家?”

辰年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他们前些日子便听到了些风声,说是西边要打仗,眼下有这许多人拖家带口地从青州迁往冀州,可见是青州那边要遭兵灾。这么说来,是靖阳张家终于要来打薛盛英了?

她不觉转头看向崔习。陆骁与朝阳子等人俱都不参与寨中事务,因此辰年有事大多与崔习商量,知晓此人年岁虽不大,心计却是有一些,她既然能想到张家要打青州,崔习必然也能想到。他是杨成的遗孤,为了躲避薛盛英的追杀这才藏身牛头山,现在既然张家来打青州,他大可以去寻张家恢复了他的身份。

崔习见辰年瞧他,沉默片刻,却是说道:“倒是可以去追那些客商,只是怕陉内会有官兵巡查,还需小心。”

辰年闻言不禁多看了崔习两眼,瞧他面上丝毫不露异色,这才点头道:“那就小心行事吧。”

她既然拍板去做这趟买卖,肖猴儿等人自然高兴。众人聚在一起商议了一番,定下了详细地计划,先由肖猴儿与崔习两个带着茂儿从后面追赶上去,装作行人混入那队客商之中,其余的人则走山间小道,悄悄地绕到前面,得了肖猴儿的暗号再动手。

说话间太阳已经过了头顶,众人简单吃了些干粮便分作了两处各自去了。肖猴儿他们那一路自不必说,辰年这里带着剩下的人翻山越岭,幸亏腿脚都算麻利,这才赶在天黑前那些人前头。

这趟买卖做得极为顺利,那些人中有五六个客商并一户青州乡坤的家眷,虽请了四五个护卫,但都武艺平平,傻大蛮劲上来,一石锤砸烂了半辆车,吓得众人都停了反抗。身着男装的辰年用黑巾蒙了面,站在路边一块山石之上,手握钢刀朗声叫道:“咱们求财不求命,只要各位痛快地留下买路财,这就放了你们离去。”

众人皆都惊疑惧怕,谁也不敢出头。稍过片刻,倒是有个看得开的中年客商走上前来将怀中钱袋掏出解开了放到辰年脚前,小心求道:“还求好汉给留个本钱回去。”

温大牙欲上前去搜那人的身,却被辰年制止了,叫他只将那银袋中的银两倒了一半出来,剩余的仍丢还给那客商,笑道:“这位老兄是个伶俐人,日后少不了要发大财。”

那客商苦笑着摇了摇头 “借您吉言。”

辰年便叫人先放了那客商离去。众人见这些山匪果然只是求些钱财,并不伤人性命,这才放宽了些心,虽然万般肉痛,却不敢真拿自己性命去赌,纷纷掏了身上的钱财出来。辰年大都只取了一半走,遇到那一看便是穷苦人的,分文未取。

这些客商行人不想这伙子山匪会这般行事,虽被劫了银钱,最后却是千恩万谢的走了。待这些人走净,辰年也忙高声吩咐温大牙等人道:“快些收拾一番就赶紧走,莫要再遇到官兵。”

众人赶紧将得到银钱财物俱都收拾好,离了这大道藏入山间寻了个隐蔽稳妥的地方过夜。温大牙将得来的钱财数了数,足有二百多两银子,不觉大为高兴,又忍不住问辰年道:“大当家,之前那客商看着老实,实则油滑,我猜他身上定然贴身藏着银票子,为何不许我搜他一搜?”

辰年笑了笑道:“凡事不可做得太过,他既然肯第一个站出来送咱们钱财,怎么也要给后面的人做个样子。再者说他掏出来的银子已是不少,买他一个人的路足够,了咱们也不可太贪心。这样最好,咱们既得了他些好处,他也觉得占了咱们的便宜,两厢满意,最好最好。”

众人听了都笑,肖猴儿更是笑道:“还是大当家会算计,明明是咱们劫了他们,他们还觉得是自己占了便宜。”

静宁轩一直坐在高处,闻言不屑地冷哼一声道:“那么多人就搜一个有血气的,被你们十多个人吓住也就算了,白白被你们抢了钱,竟还要对你们干恩万谢,只困你们没把钱抢光,这叫什么道理!难道抢一半就不叫抢了吗?”

众人得了钱财本正高兴,听她突然说出这话来不觉都收了声,一时间相互看着,谁也不知该如何应答。倒是朝阳子之前在外行医,这样的情况见得多了,忍不住答道:“平常的百姓可不就是这样,性子跟羊一般软绵可欺,只要不是被逼得实在活不下去了,就不知道反抗。便是反抗了,但凡得到小小一点好处就立刻心满意足,全忘了这好处本就该是他们的。”

静宁轩听了更是愤愤,“就因为大伙都是这个德行,才叫人任意蹂躏,若是都拿起刀子来拼命,又怎会落得这样!”

温大牙听他两人越说越远,不觉打断他二人的话,道:“咱们做得虽是这行买卖,可也讲究个和气生财,能不见血就不见血,这样最好。”他说完又看向辰年,笑着问道:“大当家,您说是不是?”

辰年只淡淡一笑,并未作答。

夜深时候,辰年独自坐在山石上发呆,陆骁过来在她身旁坐下,侧头看了看她,轻声问道:“怎么了?”

辰年答道:“在想今日发生的事情。分明就是我的东西被你抢走了,只因你又还给了我些,我非但不会怨恨你,竟还对你感恩戴德,这是什么道理?为何会是这般?”

陆骁思忖片刻,答道:“因为你打不过我。”

辰年不觉失笑 “不错,说白了就是因为我打不过你,畏于强权,不得不如此。”

她忽觉心中豁然开朗,之前她想守“道义”二字却总觉力不从心,以至于自己都开始动摇怀疑她守的“道义”是否正确?现在才知,不是那“道义”有错,而是她还不够强大,不够强大到去守护这“道义”!

辰年从山石上站起来,回过身低头看陆骁,笑道:“现在想来,空口讲‘道义’二字就如同笑话,心中有道义,还需得本事来维持你的道义才是!”

陆骁虽不懂她眼中为何会突然多了耀眼的光彩,可瞧她这般神采突突,却是从心底替她高兴,更想去守护她脸上这璀璨的笑容。不知为何,他忽觉得有些面热心跳,竟有些不敢看她,掩饰似地转过了头,去看那夜色中高低起伏的群山。

辰年瞧他这般,重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问他道:“你觉得我说的不对?”

谁知陆骁却只是沉默,莫说答话,连看都不肯看她一眼。

辰年不觉皱眉,又道:“陆骁,说话。”

陆骁这才侧头瞥了她一眼,突然问道:“谢辰年,你还喜欢封君扬吗?”

辰年不想他会突然问出这个,微微一怔。

陆骁等不到她的回答,像是有些不耐,又道:“谢辰年,答话。”

辰年想了一想,这才答道:“我不知道。”她答完却又觉得郁闷,忍不住瞪了陆骁一眼,“你能不能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好地问他做什么?我这几日刚能不去想他了,你却又过来招人烦。”

听她这样说,陆骁却是向她咧嘴笑了笑,道:“你日后什么时候觉得自己不喜欢他了,记得要和我说一声。”

辰年觉得陆骁这人实在古怪,奇道:“告诉你做什么?”

陆骁却是不答,只笑着摇了摇头。辰年只当他是故意卖关子,便也不再询问。

两人在夜色之中并肩坐了一会儿,陆骁忽用肩轻轻地碰了碰辰年,轻声道:“后面有人过来寻你了。”

辰年回过头去,就瞧见崔习正往这边慢慢走来。她想了想,站起身来迎了过去,问道:“有事?”

第三十八章

崔习答道:“我今日从那些客商里听来的消息,张家已经寻到杨熠了。”瞧见辰年一楞,少年的脸上不觉露出些许自嘲,道:“张家只需要有一个杨熠在手,并不在意那个杨熠是真是假,也许假的反而更合他们心意,起码会很听话。”

便是有些血缘关系又如何?张家出兵青州可不是为了他杨家来打抱不平,也不过是想争这青州罢了。

辰年略一思量便己明白,看崔习两眼,问他道:“你如何打算?”

崔习默了一默,答道:“以前的确是有想过去投奔张家,也好为家人报仇。现在看来,寻过去便是不被当做假的杀了,也要成为他们手中的傀儡。况且还有茂儿,落入他们手上,还不知最后会被用在何处。”

辰年未有说话,只站在那里静静地等着崔习自己的选择。

不知过了多久,崔习这才抬眼看,辰年面容坚毅地说道:“大当家,我想留在寨子里。既然三百年前能有一个清风寨,那么现在就能出一个牛头寨。唐公既能带兵出了太行,我杨熠也能。”

辰年闻言看他半响,最后笑了笑,道:“有两点要改,其一,你是崔习,不是杨熠。其二,牛头寨这个名字得换一换,以后喊出去太跌份了。”

崔习楞了一愕,却是也笑了,回道:“崔习这就去寻大伙商量,给咱们寨子换个威武雄壮的名字。”

他两个年岁都不大,行事难免有些冲动,当下便去唤醒寨众来给寨子换名字。除去两个警戒放哨的人,其余寨众本都己熟睡,被崔习唤醒过来还当是有敌来袭,不想却是要给寨子起个名字。傻大眯瞪瞪地挠着脑袋,不解问道:“好好地换什么寨名?咱们就在牛头山上,这才叫牛头寨,难不成还要换成马头寨?”

温大牙闻言立刻就给他脑袋一巴掌,低声骂道:“闭嘴!”

他骂完了,才又觉出不妥来,忙去看辰年。不想辰年却是浑不在意,只道:“是想着领着大伙出了那牛头山,这才起意换个名字,日后在江湖上也好闯出名号。”

大伙一听这个,顿时上来了精神,纷纷出谋划策,这个说既然牛头不够威风那就改作“猛虎”,那个便说虎口岭那帮子人已经占了“虎”字,咱们不如压他们一头,叫作“伏虎”。又有人说伏虎哪如降龙威风,不如就叫了“降龙寨”。众人都是草莽出身,听了这名齐齐鼓噪叫,好皆道:“这名字好!”

辰年肚中也没多少墨水,将这名字念了两遍,也不觉笑道:“这名字倒是够响亮!”

崔习却是说道:“龙字不可乱用,依我看不如改作兴隆的‘隆’,既取了伏龙之音,又有兴隆之意。”

辰年击掌笑道:“好,伏隆寨正好。”

温大牙等人俱都大字不识,也分不清两个字有什么区别,见辰年说好,便都跟着说好。众人正说得兴高采烈,忽听得那边朝阳子叫道:“傻大,你过来。”

傻大听他唤自己,“哎”了一声便跑了过去,问道:“道长,您找咱?”

朝阳子盘膝坐在一块高石上,问傻大道:“傻大,我且问你你,们是哪个山寨的?”

“牛——”傻大刚要答牛头寨,张开嘴却忽地想起寨子刚刚才改了名字,忙改口道:“伏隆寨!”这个名字喊出来着实威风,便是傻大也不觉挺起了胸膛,又重复了一遍 “伏隆寨,咱们是伏隆寨的!”

“好个威风凛凛的名字!”朝阳子赞道,当下又问:“那我再问你,你这伏隆寨位于何处?”

“牛头山啊,道长您知道的啊。”傻大答道。

朝阳子嘿嘿冷笑一声,“牛头山?既在牛头山,怎地却叫了伏隆寨?可有什么说道没有?是曾做了能叫其他寨子敬服的大事,还是寨中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这话傻大可是答不出来,只得回头去看辰年。辰年那里已是回过味来,她静默片刻,也觉是自己一时得意忘形,便起身走过去,向着朝阳子深深一揖,谢道:“辰年多谢道长教诲。”

朝阳子轻轻一声嗤笑,道:“还没学会走路呢,倒是想着先跑,也不怕栽了跟头!”

辰年面上丝毫不见恼色,反而是向着朝阳子又行了一礼,道:“道长说得对,是辰年轻狂了。”

瞧她这般恭谨,朝阳子这才稍稍满意了些,又指着辰年身后的崔习与温大牙等寨众,与她说道:“谢辰年,不是我说你,你就看看你自己手下这帮人,是能算文成还是武就?不过是今日刚抢劫了一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就狂妄的不知要姓什么,立马要改寨名了。还伏龙,就凭你们几个?还真有脸叫!”

寨中诸人都被朝阳子说得面红耳赤,呐呐地说不出话来。他们这般横行,不过是依仗着有陆骁与朝阳子在寨中,可他们都不算是寨子里的人,若是没了他们,莫说别人,就是那虎口岭的人,他们都招惹不起。

瞧朝阳子似是还要再训,辰年立刻说道:“道长,莫要再说了,我们这就改回去,依日叫牛头寨。”

温大牙等人也忙道:“对,就还叫牛头寨,牛头寨。”

朝阳子又冷哼了一声,这才罢休。

辰年既愧又羞,想自己既然要做强者守护自己的道义,就不能总是依赖他人,便是有陆骁长在身边,也不可凡事都指着他来出头,还需得自己能撑起来才好。她性子向来洒脱,既然想通了,对朝阳子非但不恼,反而觉得这黑老头比往日里更加可亲,不由向着他甜甜地一笑,道:“多谢道长这盆凉水了。”

她容貌本就秀美无匹,这笑又是发自内心,全无半点虚情假意,连朝阳子都不觉被她笑得一愣,脸上虽还沉着,神色却不似刚才那样刻薄冷硬了。

静宁轩这一回少有地没有出声呛朝阳子,她打量了辰年片刻,越看越觉得这丫头讨喜,突然问道:“小丫头,你给我做个弟子可好?”

辰年闻言一愣,随即便又大喜。这静宁轩在江湖上虽有魔头的称号,可这些时日的相处,辰年发觉她不过就是脾气急躁,性子无常些,倒真算不得什么奸恶之徒,若是能得她传授武功,倒是一件大好的事情。

她忙欲过去给静宁轩磕头拜师,那静宁轩却已是抬手止住了她,说道:“我这人最烦规矩,你若想给我做弟子,也不用行什么拜师礼,叫我一声师父便是。哪一日我若是瞧你不顺眼了,随时便也可以将你逐出师门。”

辰年虽有些意外,不过又想静宁轩就该如此行事,于是便笑了一笑,朗声应道:“是师父。”

静宁轩不觉也笑了,道:“我就喜欢你这份活泛劲头。”

她两人既成了师徒,众人纷纷过来道贺。肖猴儿瞧着静宁轩高兴,便也嬉笑着问道:“前辈您还收弟子吗?我觉得我这份活泛劲比起大当家来,也差不到哪里去。”

他本是玩笑话,不料静宁轩想了一想,却是答道:“那就再收你一个吧。”

肖猴儿初听还只是嘻嘻哈哈,直待旁边的温大牙大力地推了他一把,他这才反 应过来,激动得顿时口吃起来,问静宁轩道:“您,您,您说话,说话当真?”

静宁轩不悦道:“你到底要不要拜师?”

“拜,拜!”肖猴儿忙道,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给静宁轩磕了一个响头,叫 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傻大等人一见肖猴儿竟然拜了师父,忙也想拜师,可静宁轩那里却是不肯收了,皱眉道:“不收了,不收了,徒弟有两个就足够了,多了也没什么用处。”

这样一来,众人对肖猴儿不觉又羡又妒,偏肖猴儿那里还毫无自觉,高兴地各 处乱窜,一时竟窜到了辰年面前,惊喜道:“大当家,师父也收了我做徒弟,以后 你就是我师姐了,我是要叫你师姐还是大当家?还是叫你师姐大当家?”

辰年笑而不语,旁边的温大牙等人却是看不下去了,对着肖猴儿一哄而上,几 人将他举了起来,笑闹道:“还是把这瘦猴扔了吧,这样静前辈就能收咱们做徒弟了。”

肖猴儿那里忙叫嚷道:“你们敢,我师父和师姐饶不了你们。”

他这样一说,举着他的那几个更是不依,俱都转头看向辰年,问道:“大当家,怎么地?”

辰年笑了一笑,答道:“还是扔了吧!”

众人哄笑一声,果真就举着肖猴儿往山坡处走作势,要把他丢了下去。肖猴儿如何不知大家在与他玩笑,却十分配合地大声尖叫,又向着静宁轩高声喊道:“师父,师父,师姐要叫人扔了我,您老人家救我啊。”

他这般卖力耍宝,果然将静宁轩逗得笑了,便是朝阳子那里也不觉笑道:“没事,叫他们扔吧,你只要还有一口气,道爷我就能把你救回来。”

众人又是齐声哄笑,这般闹得半夜,这才各自睡去。

第二日一早,辰年醒得甚早,与崔习等人商议道:“眼下飞龙陉的买卖虽好做,却是做不长久。青州眼看就要打仗,少不得要从冀州讨要军饷粮草,到时陉内定要有许多官兵。”

肖猴儿人虽瘦小,胆子却是最大,一听说陉内要走军饷粮草,不觉两眼发光道:“要是能劫了官兵的饷银就好了,定然会大发一笔!”

辰年闻言横了他一眼,冷声道:“一口吞不下胖子,就咱们这些人,现在去招惹官兵只能得一个死字。”

肖猴儿自从昨夜里认了辰年做师姐,更觉接她训是理所应当,当下只嘿嘿一笑道:“既然劫不了官兵,那就先劫些客商富户,也算劫富济贫。”

崔习点头道:“趁着官兵未来,咱们这两日就在陉内多做两起买卖,然后就回牛头山,静静地停一停外面的动静再做打算。而且。”他说到这里停下了,看了看辰年,道:“虎口岭那帮人贪心不足,极可能会与官兵起了争斗,到时咱们倒是可以从中得利。”

第三十九章

辰年一听这话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要想把山寨做大做强,只光靠着做些寻常买卖是不成的,少不得要黑吃黑,一是来钱快,二又能起到威慑其他匪帮的作用。

虎口岭就在牛头山西南不远,寨子虽不大,却是依山势用青石垒成,甚是坚固。当中有寨众三百余口,大当家的姓刘,人称刘阎王是个极心狠手辣的角色,手下还有两员悍匪,被人叫做了黑白无常。

虽然都是黑吃黑,可要吃什么样的黑,又如何去吃,这当中的学问也大了去了。辰年看了看自己手下这十多个兄弟,道:“现在要吞了虎口岭,难。就算咱们能杀了那刘阎王和他手下的两个无常,可那三百来号人,就凭咱们这几个,镇不住。”

温大牙那里也忙道:“做买卖还是要和气生财,不管什么饭都得一口口吃。”

崔习却是不理会他,只看着辰年说道:“只要等到机会,未必不能成事。人好说,只要西边一打仗,少不得有流民要涌入山里,到时留意着点,瞧着那胆大的,收一部分便是了。”

辰年听了却是缓缓摇头,道:“你想得太过简单,这不是朝廷里征兵,便是流民,只要不是被逼得没有活路了,谁也不想着落草。而那些泼皮无赖,你随便收了来,到时非但不能为你所用,怕是还要坏你的事。”

崔习面上露出些许失望之色,辰年瞧他两眼,又沉声说道:“温大哥有句话说得对,不管吃什么饭都得一口口吃,急切不得。咱们现在虽然不想着吞掉虎口岭,不过却也不用怕他。他在北太行横行了些日子了,必然也得罪了不少同行,只不过是没有敢出头的人,大伙这才不得不忍着,既然如此,咱们就来做这出头的人。只要能打出名号,自然会有人来依附咱们,到时候寨子壮大了,再去谋划吞掉刘阎王也不迟。”

温大牙等人俱都听得点头,道:“大当家所言极是。”

崔习又问:“那官兵那里呢?”

辰年沉吟道:“且先避着些,你也说了,虎口岭那帮子人贪心,少不得要与官兵其争斗,咱们先避着,坐山观虎斗吧。”

众人既订好了计策,便寻了一个易守难攻的地方暂做据点,接连在飞龙陉里做了几趟买卖,很快便引起了虎口岭刘阎王的注意。

百里飞龙陉,自是做买卖的好地方,以前是清风寨的地盘,后来清风寨因与青、冀两州军镇为敌败落下来,这才叫刘阎王凭着手上一条九节钢鞭得了出头的机会,连败几个山寨,霸住了飞龙陉这条要道。他本想着只要清风寨不往北来,这飞龙陉里就是他的她下,不料却突然出了一个小小的牛头寨,不过十几个人,竟然还敢从他口里夺食。

不得两日,手下便探来了消息,说那牛头寨领头的叫做谢四爷,是个不及二十的年轻人,人前一直黑巾覆面,身上有些功夫,听声音却是个女的。刘阎王一听乐了,问道:“嘿!竟还是个小娘们?”

底下的人便都跟着哄笑,更有人调笑道:“这样的小娘们才带劲,就是不知道她长成什么模样,要是貌美,不如就抢了来给大当家做压寨夫人,也算是她的造化。”

他这样一说,那刘阎王倒还真动了点心。他寨子里女人不缺,打劫的时候也抢过几个美貌的年轻女子,但这些女子要么是寻死觅活,要么就是整日里哭哭啼啼搞得他十分心烦,玩不两她就腻了,分给了手下。要是能收服个既貌美又泼辣的女子,做成夫妻倒是真不错。

刘阎王眼中露出一丝淫邪,吩咐手下道:“看紧着点,咱们去会一会这位谢四娘。”

手下听他叫错了名字,不禁纠正道:“是叫谢四爷。”

“去你娘的!”刘阎王抬腿就踹了那手下一脚,笑骂道:“就她也敢在咱们爷们面前称爷?”

旁边一个黑衣大汉也笑道:“她到了咱们大当家这,就得叫谢四娘了!”

众人不觉又是齐声哄笑,谁也搜把那突然冒出来的谢四爷放在眼里。

不过,他们不晓得这位谢四爷的来历,却不代表别人也不知晓。

张家屯兵武安,眼瞅着就要攻打青州,薛氏兄弟虽然一直不和,可这唇亡齿寒的道理两人却是都清楚,所以在薛盛英向冀州讨要军饷粮草的时候,薛盛显很是大方地应了不少。

只是要派谁去冀州运粮,薛盛英却是一时犯了愁。封君扬留给他的郑纶等人他不想用,而随他从冀州出来的那些部将却又不好用,毕竟当时都是和薛盛显撕破了脸的,去了怕是要被人为难。

薛盛英左思右想,忽地就想起一人来,那负责青州城内牿安的邱三。邱三之前凭借对青州城的熟悉,在薛盛英进城的时候很是帮了大忙,因此很得薛盛英的信任。而且他之前出身清风寨,对飞龙陉十分熟悉,正是押运粮草的绝好人选。

薛盛英便把这事交给了邱三,邱三因有封君扬事前的交代,当场就拍着胸脯地应诺了下来,回去就招了两个幕僚商议此事。其中一个幕僚道:“飞龙陉不同于别的道路,起码不用担心别处军镇来劫掠,只需小心太行山里那些匪寨就可。从前两州之间运送粮钱,可是没少被那清风寨得了去。”

邱三笑道:“清风寨的残匪本就不多,听闻几个舵主和头领还和大当家江应晨闹掰了,分作了三处,眼下内斗不休自顾不暇。再说他们也被薛将军打得怵了,不敢再来招惹咱们。”

话虽这样说,邱三却是没有掉以轻心,仍派了人去飞龙陉里探了探消息,不想飞龙陉内的除了盘踞着刘阎王一伙山匪之外,近日又冒出一个谢四爷来。邱三愣了一愣,又细细地问了那谢四爷的模样年纪,行事风格,听得她身边一直有个抱着弯刀的高大男子相随,这才肯定了谢四爷就是谢辰年,顿时一个头脑两个大。

这样的事是没法和幕僚商量的,他只得回去了和小宝叨叨,“她不是在牛头山吗?好好地怎么又跑到飞龙陉来了。好好一个大姑娘,还叫什么谢四爷。哎?她之前在清风寨也是叫小四爷啊,怎么升了辈分了呢?”

小宝睁着一双大眼不解地看邱三,问:“三哥你想说的重点是什么。是谢姑娘不该来飞龙陉,还是她不该叫谢四爷?”

邱三绕了半个圈子到小宝面前,突然弯下腰趴在书案上问他:“小宝,你说你若是喜欢一个姑娘喜欢的要死要活,是知道她在山里打家劫道,身边还跟着别的男人,日日处在一块,你会怎样?”

小宝答道:“三哥,我今年才十一,我还没喜欢过姑娘。”

邱三懊恼地长叹了一声,继续去绕他的圈子。

小宝瞧他这般为难,忍不住问道:“三哥可是喜欢这位谢姑娘?”

邱三闻言吓得顿时从地上跳了起来,恨不得立刻扑过去捂小宝的嘴,只怕隔墙有耳,叫这句话再传到那位爷的耳朵里,忙压低了声音与小宝说道:“这话可千万不能乱说,要是传出去了,你三哥就能叫那位爷剁碎了包成包子,到时候你就搂着一簸箩肉馅包子哭去吧!”

小宝毕竟年纪小,吓得立刻就用手紧紧地捂住了嘴。

邱三心里存了好些话没人可说,也只能向着小宝说说,“你是不知道,虽然那位爷从来不提谢姑娘一句,可平爷却叫我时刻关注着谢姑娘的动静。平爷是谁?那是世子爷肚子里的虫子!”邱三说着说着,一张脸不觉越来越苦,“也怪我!我瞧着谢姑娘在牛头山老实地待了小半年也没什么动静,就松了些心,谁想到她竟然会跑这飞龙陉来了呢!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他这里万般发愁,小宝便给他出主意道:“谢姑娘来飞龙陉打劫无非是图财不如就多进她些钱财,叫她早日回了牛头山不就得了。”

邱三琢磨了一琢磨,觉得眼下再去向顺平讨主意是来不及了,也就这个法子可行。他思量了大半天,终于得了一个妙计,暗道不如从军营里调了一些心腹过来换下军服扮作镖师,押两车饷银送往冀州方向而去,而他则带一队官兵在后面远远地掇着保护。劫道若是辰年,他便不露头,只叫人在后面吓唬吓唬,叫辰年既得了钱财又晓得厉害,将她吓回牛头山。而若是劫道的是那刘阎王,那就趁机灭了这帮子山匪,也好肃清这条运粮要道。

他想得极好,便去寻了薛盛英,自请带兵去清剿飞龙陉内的山匪,却不想薛盛英笑着与他说道:“这事你倒是与郑纶想到一起去了,这几日里不断有人来报说飞龙陉里山匪横行,他怕日后粮道不稳,刚从我这里求了令,已是带了兵去了。”

邱三一听这话,顿觉眼前发黑,一头差点没栽到地上去。

第四十章

薛盛英瞧他面色不对,不由问道:“怎地了?”

邱三掩饰道:“没事,是属下爱热闹,本想着借您的虎威去山里风光一下,不想却被郑将军抢了先。”

薛盛英失笑,道:“什么风光不风光的,不过就是一些不成气候的山匪,带兵剿了就是了。”

薛盛英瞧他面色不对,不由问道:“怎地了?”

邱三掩饰道:“没事,是属下爱热闹,本想着借您的虎威去山里风光一下,不想却被郑将军抢了先。”

薛盛英失笑道:“什么风光不风光的,不过就是一些不成气候的山匪,带兵剿了就是了。”

“可不是这样!”邱三正色道 “您之前在冀州,可能对这太行山里的匪寨不太熟悉。这些山匪在太行山里横行霸道都几百年了,以前的青州城守对这些人是束手无策,任由着他们霸占飞龙陉要道。也就是将军您,能在山里将他们杀了个片甲不留,现在太行山里一提薛将军,那是吓得各个匪寨闻风丧胆,望风而逃啊!”

他这样一番奉承,自是将好大喜功的薛盛英说得心花怒放。邱三停了停,又面露不甘之色,道:“不行,属下得去追郑将军去,叫他先旁边待一会儿,把这个风头让给属下出。”

“去吧,去吧。”薛盛英笑着摆手,说着又扔了令牌给他,笑道:“给你一营的兵带去,叫你也好好地耍一耍风光。不过,要速去速回,不要耽误了军机。”

邱三忙谢过了他,这就领了军令出城守府。他丝毫不敢耽误,从大营里点了兵直奔飞龙陉,赶到关口一问,才知郑纶是轻车简行,只带了十几个亲兵,早已是走了大半日了。邱三闻言急得跺脚,叫苦道:“完了,完了,追不上了,追不上了!”

部下不解邱三为何会这般着急,奇道:“郑将军又没带多少人,便是遇到了山匪也顶多是擒杀了那几个匪首,咱们随后赶过去,岂不是正好可以剿杀那些匪众?”

邱三怕的还就是他剿杀那几个匪首,或者是说怕他与辰年正面起了冲突。邱三与郑纶也算共事了一段时间,深知此人性子耻直,办事死板。郑纶见了辰年,虽不见得会伤她性命,却怕是要把她逮回来给世子爷送去的。

哎呀呀,那可就要坏了事了!世子爷早就知道辰年在哪里,若是想抓,何需等到现在!他既是不抓,那就定然有他的道理,若郑纶就这样冒失地将人给送了过去,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跟着倒霉!

自然,这些人里少了谁也少不了他邱三! 邱三顾不上多想,忙带着人往飞龙陉内追去。而此刻,郑纶人已是到了飞龙陉深处。他身边那十几个亲兵,或扮作家丁或扮作镖师,一行人护卫着郑纶所坐的马车并后面两辆满载了木箱的大车,急匆匆地往冀州方向走着与,一般的因战乱举家避往冀州的富裕人家并无两样。

马蹄声在山谷间传出去老远,陆骁听力极好,早早地就听到了,不过随口说了一句,肖猴儿就真如猴一般地迅速爬到高处看了看,回来忙向辰年并报道:“大当家,大买卖来了!有马有车,看着挺肥!”

众人一听这个顿时来了精神,忙问道:“有没有镖师押着?硌牙不?”

肖猴儿嘿嘿笑着 “算上车夫就十多个人,不像是硬骨头,而且还有马车,估计又是往冀州去的富户。”

辰年听了却是微微皱眉,这个时候竟然还有富户敢独自走飞龙陉?莫不是当中有什么玄虚?她想了一想,沉声道:“不要动手,放他们过去。”

此话一出众人俱都是一愣,温大牙看了看辰年,瞧她神色端凝,随即便应和道:“也好,眼下形势复杂,谨慎些没有坏处。”

肖猴儿忍不住劝道:“只不过十多个人,便是再有能耐,还能叫他们从咱们手里翻出天去?大当家,听说着青州那边马上就要动兵了,没几天这陉内就要走兵,到时候咱们万万动不了那些官兵,这会儿再不抓紧些,得有好些日子没得买卖做了。”

辰年不为所动,肖猴儿等人便又不觉看向崔习,盼着他能劝一劝辰年。

崔习沉吟片刻,道:“刘阎王的人已经暗中瞄咱们几日了,和他动手是早晚的事,既然这样,不若就选在今日。底下那些人若是真的富户,咱们就当做普通的买卖做。若他们不是,那就把祸水引到刘阎王身上去,也给刘阎王找些麻烦,省得他们得空算计咱们。”

说话间,那山道上的马蹄声又近了些,辰年心中却似有种莫名的情绪,总不由自主地想起去年春天,她也是因着一时贪念,这才向封君扬一行人动了手,给自己招惹了无尽的麻烦。“放他们过去!”辰年坚持道,说完也不再理会众人,起身往山后去寻朝阳子与静宁轩两个。

她既走,陆骁便也抱着刀跟在了她身后。肖猴儿与崔习两人相互望了望,两人眼中俱都有些不甘之色。崔习给肖猴儿使了个眼色,肖猴儿脚下就故意慢了慢,落在了后面,顺手一把扯住了身边的傻大。

傻大不解,正想要询问何事,肖猴儿就跳起来去捂他的嘴,挤眉弄眼地示意他不要说话。见傻大诧异地闭上了嘴,肖猴儿不禁得意一笑,刚欲拉着傻大偷摸地往山下走,就听得脑后有厉风袭来,他忙下意识地侧头躲闪,一把飞镖在他头侧掠过,打在山石上发出“叮当”的一声脆响。

除却陆骁面上仍是那副淡淡的表情,牛头寨的众人一时都吓得噤声,肖猴儿更是骇得僵住了,愣了一愣才回过身去看辰年,胆怯地叫道:“师姐。”

辰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要想去找死就自己去,不要拉着傻大。”她在一块山石上坐下,淡淡说道:“你不就是想着先去惹了事,然后再叫我不得不下去吗?你去吧,我就在这里坐着,你且看看我会不会下去救你。”

肖猴儿与崔习还真就是打的这样的算盘,现瞧着被辰年揭破,两人都讪讪的说不出话来。温大牙又想着出来和稀泥,可还没等张口就被辰年瞧了一眼,只得往后退了一步,老实地闭上了嘴。

辰年又问肖猴儿道:“我问你,寨规的第一条是什么,你可记得?”

不听号令任意妄行者可杀。

肖猴儿不觉打了个哆嗦,此刻才真觉出害怕来,就听得辰年又缓缓问他道:“肖猴儿,你是不是觉得我手下就你们这十几个人,所以我舍不得杀你们一个?还是你想着自己是我的师弟,我不敢杀你?”

她声音虽缓,可当中却隐隐透着威严与寒意。肖猴儿吓得忙给辰年跪下了,告罪道:“大当家,我错了,您就饶我这一回。”

辰年闻言轻笑,道:“就饶你这一回?那下一回呢?你们敢一次次地对我阳奉阴违,不就是瞧着我心慈手软么?”

底下众人吓得谁也不敢接声,正静寂间,忽听得山上传来桀桀一阵怪笑,那笑声终了,就听得一个尖利地嗓音叫道:“哎呦,好个厉害的小娘们,大哥,莫不这就是那谢四娘了?”

又一人笑道:“可不就是了,那边上站着的跟鹌鹑一样的,不正是温大牙么?”

温大牙有些紧张地往辰年身边凑了凑,低声说道:“刘阎王!是刘阎王和他手下的黑自无常!”

辰年闻言不觉皱了皱眉头,抬眼去看陆骁,问道:“他们什么时候来的?”以陆骁的耳力,不该发现不了他们,果然就听得陆骁淡淡说道:“来了有一会儿了,我瞧着你正训着人,就没打断你。”

辰年一时很是无语,默默看陆骁两眼,却也没能说出什么来。

这时,那刘阎王等人带着二十几个手下已是到了近前,在离着辰年等人十几丈远的地方停下了,却见辰年一直坐在山石上不肯回身,那嗓音尖细的黑无常便故意激她道:“这位谢四娘一直不敢回身,莫不是长得太过难看,不敢叫人瞧见模样?”

另一边的白无常笑了两声,应和道:“长得难看也不要紧,正好收到咱们手下,等日后再寻个模样丑陋的,正好配成牛头马面了。”

那虎口岭的众人闻言齐声哄笑,牛头寨这边的人却是被激得变了脸色。傻大举着一双石锤便要上前,便是肖猴儿从地上一跃而起,想要扑过去与他们拼命。

辰年轻声喝住了他们两个,又冷冷地横了他们一眼,这才不慌不忙地从山石上站起来,慢慢回身去看那刘阎王等人。因不是在做买卖,她便没用黑巾覆面,虽是一张素面,其上却是眉若描画,目如秋波,俏鼻挺直,唇红齿自,妍丽至极,目光流转间更是顾盼生姿,仿若能勾魂摄魄。

莫说那些寻常匪众,便是刘阎王与那黑自无常也都瞧得呆了,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辰年目光从众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了一个身穿自衣脸色青白的男人身上,猜他就是那白无常了,便向着他微微一笑道:“你若是想寻个能配上我的马面来可是不容易。”

那白无常张了张嘴,只觉得自己口干舌燥,一时竟是没能发出声来。

倒是那刘阎王先回过神来,脚踏上旁侧的一块石头,摆了个自以为潇洒的姿势,向着辰年轻笑道:“竟想不到是这样一个绝色美人,谢姑娘,你既然长成这么模样,何必还要出来吃这份苦,不如就跟了我做个压寨夫人。我定会怜香惜玉,将你像菩萨一样供起来,可好?”

第四十一章

辰年缓缓摇头,“不好。”

“为何?”刘阎王挑眉,笑着问道。

这回辰年还没答,陆骁却是突然说道:“因为你活不过今天。”

刘阎王面色一变,看了陆骁两眼,嘿嘿冷笑两声,道:“阁下好大的口气,也不怕闪了舌头。”

“会不会闪了舌头,试试就知道了。”陆骁抱着弯刀就要上前,却被辰年伸手拦下了。“我来。就他,还犯不着你出手。”辰年轻声说道,她正想着给肖猴儿等人立威,不想就有人送上门来给她用,倒是正好叫她可以来演一出杀鸡儆猴。

那刘阎王一见辰年竟然敢这般瞧不上自己,心头怒火腾起,手往腰间一摸,一松一紧之间,他那系在腰上的九节钢鞭就到了手中,向着辰年淫笑道:“美人既然非要试一试我这鞭子,那就放马过来吧,叫大爷好好地疼疼你。”

辰年并未被他的言辞激怒,面色平静地走上前来,手握钢刀横于身前,冷声道:“好。”说完,身形疾动,连人带刀地向着刘阎王扑了过去。

刘阎王暗自冷笑,他手中这九节钢鞭最是克制刀剑这等兵器,可叫你根本就无法近身。他瞧着辰年是个美貌姑娘,本就先存了几分轻视之意,又见她这样冒失地攻上前来,便将内力灌注鞭身,一招“白蛇吐信”,鞭尖直向着辰年刺了过去。

辰年看似莽撞,心里却是明白得很。静宇轩之前已是交代过她,要与这等使鞭高手对阵,要么你使用长棍之类的兵器将他的鞭子缠住,迫他不得不放弃手中钢鞭,要么你就和他比快,与他近身缠斗,叫他的鞭子没得用武之地。

她迅疾侧身避过刘阎王这一招,然后就势往前一探,离得他又近了些,不等他再次挥鞭,手中长刀已是向他身前斜劈了过去。

刘阎王万万想不到辰年身姿竟能这般灵巧,速度也快,避开他的一击之后还能回过一招。他双手握鞭去架辰年劈落的刀锋,想着就势一拧将辰年的长刀缠住。辰年怎会容他缠住自己长刀,刀锋只刚一触及那钢鞭便飞快地收了回来,手腕一转,换过了方向,往刘阎王肋下斜撩上去。

这套刀法是静宇轩新传授给她的,专用作近身缠斗之用,招式机巧多变,刀刀不离对方要害,一时之间竟将那刘阎王逼得有些狼狈。不过,刘阎王既能成为北太行一霸,手上也确有些功夫,十几招过后便瞧出辰年这套刀法的精妙所在,当下再顾不得什么,狼狈地往地上一滚避开她那刀锋,手中长鞭左右舞花,顿将自己护了个密不透风。

刘阎王这般只守不攻,辰年短时内寻不到他的破绽,又没有陆骁那般强悍的武力,倒也拿他没了办法。

他两个在半山上缠斗不休,那山道上的郑纶等人却已是到了近处。车外亲兵听见半山上有打斗之声,不禁抬眼看了一看,但因离着还远,且有树木山石遮挡,那边的情形并不能看得十分真切,便向郑纶禀报道:“将军,半山上像是有人在打斗。”

郑纶内功精湛,人虽在车内,却是早已听见了那打斗之声,现听手下禀报,吩咐道:“去看看是些什么人?”

那亲兵下得马来,带了两个精干的手下前去查看,过了一会儿返了回来,将牛头寨与虎口岭两伙人的情形描述给郑纶。

郑纶听完却是沉默了下来,他与邱三不同,之前并不知晓辰年就在这太行山中,也是猜着这突然冒出来的“谢四爷”可能与辰年有关,这才过来查看,却不想那人就真的是她。一时之间,郑纶心情甚是复杂,竟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感受。

他最后一次听到辰年的消息,是听闻她随着陆骁逃去了北边。他只当她会彻底消失在世子爷的身边,消失在他的生活之中,却不想她又出现在了眼前。

不知怎地,郑纶脑子里冒出来的却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辰年时的情形,她衣衫不整地蜷缩在贺泽的床上,身体隐隐战栗着,双目含泪地看他,眼中露出的却是悲愤与绝望。他看着那泪水沿着她的脸颊缓缓滑落,无声无息,就如那一夜,他用手钳住她的喉咙,与她一同藏身在柳树后听着外面那两个侍女的闲话,却不知她何时落了泪。

郑纶不觉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掌,过去了那么久,那虎口处却似还能感受到那眼泪的温度,热得烫手。他默然坐了片刻,这才又问那亲兵道:“可曾有人发现你们?”

亲兵答道:“不曾,那两人正打得激烈,双方人马都没人注意别处。”

这亲兵所言不错,那山腰之处,辰年与刘阎王已过了数百招。刘阎王知晓辰年刀法狠辣,一条钢鞭舞得上下翻飞,或是横扫或是斜撩,丝毫不给她近身的机会。辰年既不得与他进身缠斗,也只得左右闪避,靠着身法躲避那毒蛇一般的鞭梢。

看不得片刻,温大牙掌心里就冒了汗,靠近了陆骁低声说道:“那刘阎王成名已有些日子了,大当家毕竟年少,可别再吃了亏。”

陆骁那里却是没有回应,温大牙不觉转头去看他,就见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场中的打斗,对自己的话竟是充耳不闻。温大牙不禁伸手拽了下陆骁的衣袖,低声唤他道:“陆骁?”

陆骁这才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却是没有说话,重又将目光锁在了辰年身上。他就那样安静地站在那里,温大牙却忽有一种错觉,觉得陆骁就像是一只正在狩猎中的猛兽,看似漫不经心地伏在草丛之中,却不知哪一刻就会迅疾地扑出,将那猎物扑杀于掌下。

温大牙心中稍稍安定下来,往旁侧让开了一步,也专心去看场中的打斗。

刘阎王一条钢鞭逼得辰年不得近身,只守不攻。辰年全靠了巧妙的身法才能游走在那钢鞭之外,体力消耗极大。再过一会儿,她气息便已是有些急促,面色也微微透红,身形更是露出滞重之态,全不像之前那般轻灵。

瞧她如此,牛头寨众人不觉暗暗心惊,虎口岭那边的人却是忍不住面露喜色,那黑无常更是尖着嗓子高声笑道:“大哥,你鞭子准头可要把好了,千万莫伤了这小美人的脸!”

刘阎王心中有些得意,一条钢鞭更是使得纵横交错,变化莫测,几次都险些打中辰年身上。

瞧着刘阎王面上得意的笑容,辰年暗自冷笑,脚下故意顿了一顿,似是被山石绊得踉跄了一步,卖了个破绽给他。

刘阎王见之大喜,手中钢鞭立即大力抡出,打向辰年的手腕。

辰年忙挥刀相抗,却不想被他一鞭击中刀背,顿时震得虎口发麻,手中长刀“哐当”一声落到了地上。

刘阎王大笑一声,叫道:“美人,你就过来吧!”他手中钢鞭又向着辰年腰间横扫出去,竟想着卷住她的细腰,将她扯到自己怀中。辰年腰间一紧,顿被一股大力扯着往刘阎王处拽去。

温大牙等人看得惊呼失声,陆骁身形一晃却已是向着刘阎王扑杀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被钢鞭缠住的辰年突然猛地往后弯下腰去,她那腰肢柔软灵活的似是柳枝,一下子弯到了最底处,手臂往旁侧一探,之前失落在地上的长刀已是被她抄回了手中。紧接着,那纤细的腰肢又忽变成了强韧的钢条,借着那鞭子的拉扯,迅疾地弹起,连人带刀,直撞向刘阎王身前。

刘阎王此时后悔已晚,想撤力都已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辰年双手握刀向他斜劈过来。他下意识地侧头躲避,却仍是觉得脖颈一凉,下一刻,头颅连带着小半个膀子,竟是被辰年一刀劈下。

与此同时,身后那破空之声也已到,一把钢刀不知从何处飞来,直直地插入他的背心处。

陆骁的弯刀随即也到,一刀砍断了刘阎王的钢鞭,又一把将辰年从刘阎王身前扯开,护着她往后退了两步。

这个变故来得太快,众人一时瞧得都有些呆愣。辰年被刘阎王溅了一脸一身的血,只用袖口胡乱地抹了抹脸上的鲜血,又往地上啐了几口,这才笑道:“刘阎王,刘阎王,这下可是真的去见了阎王。”

那黑白无常,直到此刻才回过神来,瞧了瞧地上刘阎王那分作两半的尸首,又抬眼去看辰年,恨声骂道:“好个狡诈狠毒的小贱人!”

辰年闻言却是从陆骁身后露出头来,向着他两个笑了一笑,问他二人道:“你们两个,谁先跟着刘阎王去?”

那两人恼怒异常,手上各自紧握了兵器,却是不敢上前,且时不时地瞥向山下方向,似是那里还有叫他们极为忌惮的人物。

辰年瞧得奇怪,不觉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就见不远处有个年轻男子漠然而立,她瞧得两眼,这才认出那人正是曾为封君扬亲卫首领的郑纶。

辰年之前只全神贯注地与刘阎王拼杀,最后一刀劈下去时下意识地闭了眼,砍杀他之后又随即被陆骁扯开了护在身后,所以并不知刘阎王背后还挨了一刀,自然也是不知郑纶是何时来的。

她不觉微微皱了皱眉头,抬头去看陆骁,问道:“这人什么时候来的?”

陆骁却是没有理会她这问话,只抬手去擦她脸上的血迹,沉着脸问她道:“你刚才怎地这么冒险?”

第四十二章

“我心里有数着呢,不会有事。”辰年不在意地笑笑,自己抬手去擦脸,又用手指了指陆骁的脸侧,道:“你那里也有,你自己擦擦。”

他两个自顾自地说话,却是惹得郑纶心中微恼,想辰年不管怎样都是跟过世子爷的,怎地转过身来还能跟另外的男子如此亲昵。他站在那里看了辰年与陆骁两眼,只觉得那情景刺目,便移开视线转而去看那黑白无常等人。

那黑白无常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可却被郑纶瞧得脊背发冷,下意识地往一起靠了靠,做出一副防御的姿态,看一眼郑纶,又去瞄辰年与陆骁两个,暗暗揣测这两拨人是个什么关系。

黑无常迟疑了一下,色厉内茬地高声喝问道:“阁下是什么人?报个名号上来!”

郑纶淡淡答道:“郑纶。”

黑自无常两人对视一眼,暗道江湖中并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可见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这样一想,他两个提起的心就稍稍放下些,权衡了一下形势,自忖这会儿占不了什么便宜,便起了想走的心。

郑纶怎会容他们逃走,身形一晃便挡住了他们的退路,瞧了瞧他两个,冷声问道:“黑白无常?”

白无常尖细着嗓子叫道:“小子-别多管闹事!”

郑纶冷笑道:“我还就是专门来管这闲事的!”

他一说这话,黑白无常便知今日这事不好走脱了,他两个使了眼色,同时从左右向郑纶攻了过来,口中高声招呼虎口岭的众匪:“兄弟们一起上啊!拼死杀了这小子好给大当家报仇啊!”

其实刘阎王是死在辰年刀下,他两个这样喊无非是激那些寨众一起冲杀上去,也好给他二人创造逃跑的机会。郑纶手上虽无兵器,却也不惧这两个匪类,冷笑一声,一脚撩开白无常挥过来的哭丧棒,顺势一拳打向那黑无常,迫得他连连后退几步才稳住了身形。

郑纶身后的十多个亲兵此刻也己追到,瞧见自家将军被入围攻,纷纷挥刀冲了上去。这两伙子人打做一团,倒是把牛头寨众人看得发傻。温大牙等人正迟疑着要不要上去帮郑纶等人,却听得辰年低声喝道:“看什么看?还不快走!”

温大牙一愣,问道:“咱们不去帮忙?”

辰年冷笑 “你什么时候和官兵成了一家了?那郑纶是青州将领,他带来的人还用得到你去帮忙?”

众人闻言俱都是一愣,崔习更是忍不住问道:“郑纶不是云西王世子身边的侍卫统领吗?怎地成了青州将领?”

辰年听他问出这话有些奇怪,转念一想当日杨成被杀之,郑纶的确还是封君 扬身边的侍卫统领,崔习身为杨成外室之子,又不住在青州城内,极可能只是听说了云西王世子来青州的事情,却是不知晓这其中的曲折,更不知封君扬在杨成之死这事扮演了什么角色。

她略一沉吟,答道:“听闻是青州要与云西联姻,这郑纶便被封君扬留在了青州。好为云西小郡主以后所用。”

辰年不愿多谈此事,只带着众人绕过郑纶与虎口岭那两帮人往后山疾走,那边正与黑白无常缠斗的郑纶瞧见她要跑,手上招式顿时又狠厉了几分,一掌将那白无常击飞,几个起跃拦到了辰年身前。

陆骁默默地往前迈了一步,将辰年护到了身后,目光不善地打量郑纶。

郑纶不自觉地皱了下眉头,这才问辰年道:“谢姑娘,你去哪里?”

辰年面上却是露出微笑,很是自然地答道:“回去啊。”

郑纶又沉声问道:“回去哪里?”

辰年面上笑容不减,嘴里却是答道:“我去哪里,干你何事?”

她分明笑得那样好看,口中说出的话却是毫不客气,郑纶被她噎得一愣,肖猴儿等人却是忍不住失笑。郑纶面色沉了沉,不觉微微抿紧了唇。

一直沉默的陆骁突然发声,“让开。”

郑纶只冷淡地看了陆骁一眼,身形却是未动,想了一想,与辰年说道:“谢姑娘,你不能再呆在这山里。”

辰年心中已是十分恼怒,面上的笑容却是愈加灿烂,问他道:“为何?这八百里太行山都是你家的了?”

郑纶看着她,说道:“你不能在山中为匪作乱。”

辰年笑道:“郑将军,作乱这帽子实在太大,非那些门阀世家,别人还真没这么大的脑袋来顶这样的帽子!”

“你在山中劫掠行人客商。”郑纶又道。

辰年反问:“你瞧见了吗?我劫了谁了?又掠了谁了?我刚刚还为民除害,杀了那刘阎王呢,你可是亲眼瞧见了。”她说着,回身去指那地上的刘阎王的尸体,又问:“怎么,就他那样的人,不该杀?”

郑纶本就不菩言辞,没两句就被辰年带进了沟内,答道:“该杀。”

“该杀不就得了!”辰年笑道 “我又没杀错人,我带着手下兄弟在这太行山里行侠仗义,怎么着?这也碍着你青州的眼了?”

郑纶知晓辰年向来嘴尖舌利,自己绝不是她的对手,索性就闭了嘴不去答她那话。

辰年又道:“郑将军,请你让开。”

郑纶那里却仍是不肯让开,肖猴儿等人瞧得火大,便忍不住叫道:“大当家和这些人有什么好说道的,甭和他废话了,咱们还是直接动手吧!”

辰年却知晓郑纶此人武功极高,比起陆骁还要略胜几分,他们这些人当中,实在是没有一人可以和他硬抗。她压制着心中怒气,重复道:“郑将军,请你让开,莫要那几分面子情也没了。”

郑纶却想着不能就叫辰年这样与陆骁等人走了,她这样在山中抛头露面,便是他不说,世子爷那里迟早也要知道。他本是想劝辰年离开这里寻个隐蔽的地方过安稳日子,不知怎地,开口吐出的话却是变了样,“谢姑娘,你是世子爷的人,不能做那些叫他失脸面的事。”

此话一出,辰年面色顿变,身侧陆骁更是一言不发挥刀而上。

陆骁动作极快,郑纶一时没有防备,差点被他劈中肩头,急急侧身才躲过了那一刀,使用了小擒拿手去抓陆骁的手臂,急声喝道:“陆骁!你做什么?”

“杀你!”陆骁冷声答道。

他两个身形都是极快,眨眼间便己对过了十几招,郑纶那些亲兵已经将虎口岭的人杀了个七七八八,回头看到郑纶与陆骁缠斗在一起,只怕郑纶吃亏,忙将一把长刀向着郑纶掷了过来,喝道:“将军,接刀!”

郑纶虚晃一招,趁机接住那长刀“当”地一声架住了陆骁挥落的弯刀。陆骁这段时日来钻研刀法,武功已是大有长进,而郑纶却是自幼便得名师教导,此刻又有长刀在手,也一反之前只守不攻的情形,刀刀直指陆骁周身要害之处。

陆骁的刀法既快又狠,刀刀凶猛,而郑纶却是招式精妙,每一招都有出人意料之处。他两个走得都是快攻的路子,众人一时只瞧得眼花缭乱,竟是连他二人的招式都瞧不分明。

辰年看了陆骁与郑纶片刻,便侧头低声吩咐温大牙道:“带着大伙赶紧走,去寻我师父他们,你们先回寨子,不用等我和陆骁两个,路上要小心虎口岭的人。”

温大牙一愣,崔习已是上前扯了他一把,也低声道:“咱们快走!”

温大牙瞧他也说这个,心中虽是有疑问,却是忍下了,只与崔习带着寨中众人往后山走。那边郑纶的亲兵瞧得他们要跑,便欲上前阻拦,不想辰年却闪身执刀拦在了他们前面,瞧了那为首的人两眼,觉得有些眼熟,问道:“你以前也是跟着封君扬的?”

那人以前确是封君扬身边的一名亲卫,后来跟着郑纶留在青州做了他的副手。他自是知晓一些封君扬与辰年的关系,听得她问,便垂下了手中长刀,恭声叫道:“谢姑娘。”

辰年却是将手中沾血的钢刀握得更紧,冷笑着反问道:“怎么?你也是想抓我回去?”

那人不敢回答,只垂下了眼不去看辰年。

辰年眼珠转了转,口气缓和了些,与他商量道:“我先不走,你们放了我的手下离开,莫要逼得我与你动手。”

那人迟疑了一下,答道:“属下不敢妄自决定,还得去请郑将军的示下。”

辰年看他一眼道:“好,你去。”

她说着,却是给崔习使了个眼色。崔习瞧得明白,立刻带着人往山后冲了过去。那人再想带人去拦,辰年手中长刀已是到了他的面前,迫的他往后退了一步。辰年横刀守住崔习等人退走的方向,冷声喝道:“你敢!”

那人还真是不敢将辰年怎样,闻言只苦笑一下,答道:“属下不敢。”

辰年与他对峙片刻,直到牛头寨那些人走得远了,这才去瞧陆骁与郑纶两个。他两个已是过了几百招,郑纶武功虽稍高于陆骁,却比不得他那般不顾性命,所以虽已是伤了陆骁,一时之间却也不能要他性命。

辰年想了一想,也不理会那些看住她的亲兵,只提刀向着陆骁与郑纶两个走了过去。站在边上看了片刻,趁那身边的人不注意,猛地挥刀冲入了正在缠斗的两人之间。

郑纶刚一招“拨云见日”拨开陆骁弯刀,将那长刀自右手换入左手,正欲刺向陆骁肋下,却见辰年不管不顾地挥刀扑入,忙转腕抬刀迎了一下,急声道:“谢姑娘!”

辰年一刀快过一刀,并不求那刀有多少威力,只以“快”字压制住郑纶,叫他不得机会再去攻陆骁。片刻工夫,她已是将郑纶迫的连退了十几步,这才缓下了刀势,冷声问他道:“郑纶,你到底想怎样?你当时既己放了我,为何现在还要这般?”

第四十三章

郑纶没有料到她会当众问出这话来,一时不觉有些错愕,辰年却是恼他之前当众说她是“世子爷的人”。此刻有意报复,瞧他这般反应,便又故意说道:“那日贺泽府上你尚能放我离去,现在何苦又要苦苦相逼。”

郑纶口舌虽笨,人却不傻,否则也不能成为封君扬的亲卫头领,更不会在青州出将。他听辰年接连提到当日之事,已明了她是故意为之,换做旁人,许得就要矢口否认,偏郑纶这人性子耿直,那日私放辰年已叫他觉得是自己背叛了封君扬。此刻辰年提起那事,他竟是连辩都不辩一句,只停了招式,立在那里默默看辰年。

辰年这时才似突然察觉旁边还有那些亲兵在场,转头看了一看他们,面上露出懊恼之色,与郑纶说道:“实在对不住,是我一时失口说错了话,郑将军,他们可都是你的心腹,会不会把你私放我的事情泄露出去。”

郑纶如何看不出辰年是在故意做戏,他抿紧了唇,看辰年片刻,这才压着火气说道:“谢姑娘,你不用拿此事要挟于我。”

辰年一脸无辜,“我对你感激还来不及,怎会要挟于你。”她说着又回头招呼陆骁,叫道:“陆骁,郑将军不好出手,咱们两个就替把这些人灭了口吧,也省的叫那封君扬知晓郑将军曾放过我,迁怒于他。”

郑纶瞧她故意遮这般,不觉气得脸色铁青,陆骁那里却是应好,竟就真的提了刀缓缓往那几个亲兵处逼压过去。,

之前与辰年说话的那名亲兵曾是封君扬身边亲卫,自是知晓当日封君扬是如何疯狂寻找辰年的,却不想放走辰年的竟是郑纶,他见此事突然被揭出,也拿不住郑纶是个什么心思,一时不觉也有些慌乱,忙领着众人举刀防备,口中叫郑纶道:“郑将军。”

郑纶怒火攻心,一时激愤,猛地纵身扑向辰年,辰年心中大骇,脚下疾动,飞快地向后撤身。可她身形虽快,郑纶速度却比她更快,只眨眼功夫便逼到了她身前,辰年下意识仰身躲避,忽觉得背后一硬,人已是撞到了一块巨大的山石之上,再无后路可退,下一瞬间,郑纶已欺身到她跟前,抬手锁住她的咽喉,将她压制在石壁之前。

那边陆骁见形势突变,忙向这边飞掠而来,人还未到,刀风已至,郑纶头也不回,反手一刀架住了陆骁那挥落的弯刀,冷声说道:“你再动一下,我就捏死她。”

陆骁的下一刀便停在了半空之中,想要砍下,却怕郑纶真的对辰年下杀手,可若要就此撤回,却又心有不甘。

“陆骁退下。”辰年忽地说道,她咽喉要害就郑纶掌下,面容却是镇定下来,便是眼中也一片平静。

陆骁只有片刻的迟疑,便收回了弯刀,往后退了几步。

郑纶手指仍锁在辰年喉间,眉头微皱,面色难看地打量辰年,心中一时复杂至极,有些愤怒,有些厌恶,也有点轻视与不屑,可更多的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恐慌,又像是恼恨,甚至有些许不受控制的心悸。

辰年抬着脸任他打量,过了一会儿,却是勾起唇角笑了笑,轻声道:“郑纶,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恩将仇报,你当日好心放我,我却丝毫不知感激,还将此事给你揭出来,叫你失了封君扬的信任。”

郑纶虽只是抿紧了唇不语,可神情之间却暴露出他的心思,他确是这般想的。

辰年唇角现出淡淡的讥诮,又道:“可我凭什么要感激你们,你们做的每一件事,可有一件是真心为我?你,贺十二,便是顺平,你们这些人,可有谁曾真的瞧得起我?在你们眼中,我便是那两个侍女口中的狐媚子,是我不知自重,与封君扬无媒苟合。你们虽口中叫着我谢姑娘,可却都打心眼里瞧不起我,便是表面上的那点尊重,也不是给我,而是看着封君扬的脸面。”

她心里压了许久的话,那些不知能和谁说的话,便就这样一句句地倒给了他。

“可我到底犯了什么错?分明是我被封君扬所骗,你们却都来寻我的不是。只因我的出身,便决定了我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我若继续留在他身边,就是我不知廉耻,甘为下贱,而我若坚持离开,便成了不知好歹,冷酷无情。你们有替封君扬不平的,有替芸生委屈的,你们可有一人为我说过一句公道话?”

郑纶目光微微一震,忽地记起那日她被他制住穴道,当着他的面大声哭喊“你们不过都是欺负我无父无母”。

辰年能忍下眼泪,却止不住眼圈发红,又问:“郑纶,你告诉我,我到底做过什么错事,叫你们都这般看我?难道就因我曾被骗失身于他,我就该去死吗?”

郑纶手上虽未沾到她的眼泪,却仍像是被烫到一般,倏地缩回了手,过了片刻,才呐呐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只是想她不该这样抛头露面,不然又要被世子爷抓回去。又想她既曾是世子爷的人,又那样喜欢世子爷,便是世子爷不能娶她,她也该为世子爷守着,不该变了心,更不该再与别的男子亲亲我我。郑纶心中乱作一团,他本就不善言辞,此刻更是不知该如何表达。

“那你是什么意思?”辰年步步紧逼,追问道:“我与封君扬早已是恩断义绝,两不相干,他既然能光明正大地另娶他人,我凭什么不能堂堂正正地过我的日子?”

郑纶被她逼问的张口结舌,好半天才答道:“谢姑娘,我希望你好好的。你这样行事,世子爷定会探听到你的下落,到时他……”

“他早就知道我在此处。”辰年打断郑纶的话。

郑纶一愣,下意识地问道:“世子爷早就知道?”

辰年点头,又补充道:“年前他便知我在太行山中,他并没有再来抓我,不信你可去问顺平,当时他就跟在封君扬身边。郑统领,是你在多管闲事。”

说到此处,她眼中闪过一丝狐疑,又看了远处的那些亲兵两眼,道:“我觉得你好生奇怪,若今日换做是贺十二来管这闲事,我倒还能理解,可你呢,你为何要来管这闲事?”

她话刚问出口,脑中的几个疑点却忽地连成了线,那日在贺泽处便起过的念头又忽地冒了出来,她神色古怪地打量了一下郑纶,忍不住低声问道:“你是为了……”

郑纶本正被她看得心虚,听闻这句话没由来地心中一紧,口中忙低声喝道:“休得胡说。”

辰年只当自己猜中,忍不住笑了笑,低声道:“我是不是胡说你心中最是清楚,难怪你从一开始就看我不顺眼,我之前只是不解,现在才明白竟是因为这个缘故,只盼你自己将心思藏得深些,切莫叫你那世子爷察觉了。”

郑纶被她说得颇有些恼怒,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对她。

辰年却想芸生那样美丽活泼的少女,郑纶会喜欢上也不算意外,只是碍于身份之别,他怕是一辈子都不敢向芸生吐露心中的爱慕之情。这样一想,辰年忽觉郑纶也是个可怜人,心中对他的厌恶便少了许多,好声问他道:“郑统领,你现在可要杀我?”

郑纶皱眉,道:“只要你不存心害我,我杀你做什么?”

辰年笑了笑,“既然你不想杀我,又不想把我送到封君扬身边给你的芸生小姐添堵,那你想把我怎样?”

郑纶瞧她眼圈还微红着,脸上却是带上了轻快的笑意,更觉此女真是喜怒无常,想了一想,便道:“只要你不再劫掠行人,不做什么谢四爷,寻个地方好好过你的日子,我就放你走。”

辰年暗忖这飞龙陉很快便要走兵,便是郑纶不来,她也要带着众人先回牛头寨蛰伏,“不再劫掠行人”这一条自然可以应他,至于做不做谢四爷……就算做不了谢四爷,以后还可以做谢五爷嘛,她一向懂得灵活变通,便浅浅一笑,应他道:“好,我离了这里就是了。”

郑纶不想她答应的这样轻松,又看看旁边的陆骁,想着要她答应安守妇道,不许和那陆骁过分亲密,可未及开口却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说那话,便又抿紧了唇,默默地看了辰年两眼,这才往后退了两步,让开了道路。

辰年向他笑笑,招呼了陆骁同她一起离开,谁知陆骁立在那里却是没动,与郑纶说道:“咱们打一架。”

郑纶本就瞧陆骁十分不顺眼,闻言冷声道:“你当我怕你?”

“怕不怕就用刀来说话吧。”陆骁应道。

他两个一言不合,竟就真的打了起来,辰年在一旁看得恼怒异常,虽生陆骁的气,却又怕郑纶伤到他,只得上手帮着去攻郑纶,口中却是喝斥陆骁道:“陆骁,你停手。”

陆骁不肯听她,反而说道:“谢辰年,你让开。”

瞧他两个这般,不知怎地,郑纶心中更觉恼怒,手中长刀一转,接连几个杀招攻向陆骁。陆骁不退反进,挥着弯刀与之硬抗,只他内力不如郑纶,两刀相较之时吃了许多暗亏,不几下就被郑纶用内力震得胸口气血翻滚,偏陆骁是个死硬脾气,见状非但不肯避让,反而迎头而上,竟是拼着性命不要,也要伤郑纶于刀下。

第四十四章

辰年看得真切,只怕陆骁性命有失,心中一急,全然不顾自身安危,挥刀向着郑纶扑了过去。她用的是静宇轩教的近身缠斗之法,刀随身动,迅疾多变,虽有威力,却也自身凶险。郑纶不想伤她,急忙强行往回收刀,却不想辰年手下毫不留情,趁着空当,一刀削在了他的手臂之上。

亏得郑纶闪身极快,这才避过了断臂之险。可那刀口却是极深,鲜血瞬间涌出,眨眼功夫就湿透了衣袖。

辰年也有些意外,看看自己手中长刀,又看郑纶的伤臂,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郑纶抬眼看了看她,只垂臂退开几步,微微抿了唇,提指封住了那伤口附近的几处穴道止血。

就在这时,忽听得山下有人大叫道:“切莫动手,刀下留人哪。”

他几个俱都转头看去,见山下又来了一队人马,皆都是青州军的打扮,当头那人一面往这边狂奔着,一面不断地大声疾呼,正是辰年许久未见的邱三。

原来邱三带着人一路疾行,直到此刻才追了过来。他远远瞧见这边地上有不少山匪的尸体,又见辰年与郑纶打在一起,还当他们已是打了个你死我活,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只怕郑纶一时失手再伤了辰年。待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近前,将辰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看她还算安好,这才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辰年冷眼看他,不等发问,邱三那里已是连连摆手道:“误会,都是误会。”说着,忙把郑纶拉到了一边,压低声音说道:“郑将军,世子爷早就知晓谢姑娘在这山里,他是有意放她在此。你今天可是惹了大祸了,你把大伙都想掩住的事情一下子给揭穿啦。”

郑纶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以为世子爷并不知道她在此地。”

邱三看了郑纶两眼,颇有些同情他,又道:“现在说这个已经晚了,不过幸好谢姑娘并未受伤。只是她那人十分护短,你杀了她这许多手下,怕是不能善了。”

郑纶皱眉道:“我没杀她手下。”

邱三脸上却是明摆着不信,向着地上那些尸体轻轻地抬了抬下巴,道:“那些人不是你杀的?”

郑纶瞧他误会,便道:“那些是虎口岭的人,不是谢姑娘的手下。”

邱三听闻这个,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庆幸道:“那就好,那就好。”他此刻才注意到郑纶受了伤,不觉吓了一跳,惊声问道:“你胳膊怎样?”

郑纶干干地扯了扯嘴角,答道:“无事。”

郑纶嘬了几下牙帮,这才硬着头皮回身去看辰年。未曾开口先露笑容,面上一副巧遇故人的惊喜神色,道:“哎呀,好巧,竟然在这里遇到谢姑娘。您近来可好?”

辰年没有应声,只站在那里看他。

邱三自己也觉得无趣,颇为苦恼地挠了挠脑袋,考虑了一番,这才试探地问辰年道:“您这是打算去哪?可需我派兵送你?”

辰年听出他是要放自己离去,便道:“不用了,多谢。”她说完便走,走得两步却又停了下来,迟疑了片刻,这才走回到郑纶身边,小声说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伤你,你那日能放我,我其实十分感激。”

郑纶垂目,淡淡说道:“谢姑娘客气了。”

辰年勉强笑了笑,转身便走,竟是看都没看陆骁一眼。陆骁瞧出她恼火得狠了,再不敢多生枝节,忙在后追了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往北疾行了十余里,辰年都没得停下的意思,陆骁只得紧追两步扯住了她的胳膊,低声道:“谢辰年,我错了。”

辰年却是怒极,用力甩开了他的胳膊,仍是埋头走路。陆骁见状,连忙闪身拦在了她的身前,再次赔礼道:“谢辰年,我错了。”

辰年愤然抬头,红着眼圈说道:“陆骁陆大爷,你没错,你勇猛无敌,视死如生,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哪里有错?”

陆骁呐呐地说不出话来,憋了片刻,才道:“我气他说那些话,更气他那样对你,我不喜欢你和他说那些话……”

“我也不喜欢,我也不喜欢。”辰年嘶声说道,她强行忍着眼泪,却逼得鼻腔阵阵发酸,“你以为我喜欢和人那些话?你以为我愿意把那些的事情揭开来给别人看?你以为我愿意去博别人的同情?我不愿意,我一点也不愿意,我宁可被人捅上两刀,我也不愿意叫人可怜我。”

陆骁听得心中闷痛,又不知该如何劝她,呆愣了片刻,索性上前一步,伸臂将辰年揽入怀中,将她的头用力地压在自己身前。

辰年又喊得几句,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她自小便争强好胜,喜好面子,与郑纶说出那些话,心中本就觉得十分难堪,不想陆骁却还这样愣青,为了争一时意气,竟和郑纶性命相搏。

陆骁一直没有说话,只用力地搂紧辰年。

辰年哭得一会儿,心中的委屈发泄出来便觉好受了许多,可头脑一冷静,却就觉出尴尬来了。陆骁仍抱她极紧,她不露痕迹地挣了一挣,竟是没能挣脱,她想了一想,便直言道:“陆骁,你放开我吧,我没事了。”

陆骁闻言愣了一愣,这才忙松开了她,一连往后退了两步才站住了,面上也是有些尴尬之色,不知该和辰年说些什么。

辰年暗忖此刻越是扭捏越是尴尬,不若就大大方方的好,于是便道:“多谢你安慰我,我没事了,咱们快些去寻崔习他们,省的叫他们担心。”

陆骁也忙跟着点头,道:“好。”

两人都有意避过刚才之事,谁也不再提起,只忙往前赶路。又行片刻,却见朝阳子并静宇轩带着寨中的人从迎面赶过来了。肖猴儿一见辰年两个,面上顿时大喜,老远就大声叫道:“师姐,师姐。”

朝阳子行在最前,第一个赶到,上下打量了辰年与陆骁一番,问道:“可有受伤?”

辰年笑道:“没事。”

朝阳子这才放下心来,却是又说道:“难得,难得,以前就听我那师弟谈起过郑纶,说此人年纪虽不大,却是习武良材,便是我师弟也没把握胜他,你两个能从他手里全身而退,也可算是走运。”

静宇轩听了却是不悦,道:“若不是你这黑老道破了我的神功,区区一个郑纶算得什么?”她说着转头又看向辰年,喝问道:“丫头,你可要随我修习五蕴神功?”

朝阳子听了这话便要着急,辰年怕他两个再起嘴角,赶在朝阳子之前说道:“他们离得不远,便是虎口岭那帮子人也在这附近,我们先回牛头山再说。”

肖猴儿听了,奇道:“咱们这就回牛头山,不在飞龙陉做买卖了?”

辰年道:“不做了,飞龙陉马上就要走兵,咱们惹不起。”

众人虽心有不甘,可这些日子来毕竟也做了不少买卖,所得甚是丰厚,又见辰年决意回牛头山,并无一人出头反对。

他们自回了牛头山不提。却说郑纶与邱三这里,郑纶由着亲兵为自己简单包扎了一下伤臂,瞧那副手欲言又止,郑纶想了一想,便道:“今日之事无需为我隐瞒,我自会向世子爷去信请罪。”

他既这样说,那副手这才放下心来,又道:“统领先放心,便是世子爷问起,属下也会统领申辩几句。”

郑纶摇头,道:“无需那般,有什么说什么便是。”

那副手应诺,一旁邱三却误会他们是说今日撞到辰年之事,忍不住插言道:“郑将军,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郑纶并未说话,只抬眼看他。

邱三等半天没等到他的回话,只得自说自话道:“我是觉得,这事自然是不能瞒世子爷。可要怎么说,却是在咱们了。只说您无意间在飞龙陉里遇到了谢姑娘,本想劝她回去,却不小心和她起了争执,最后因不敢伤她,只得放走了她。你说这般说可好?咱们既不算说瞎话,又不至于惹得世子爷不悦,您说呢?”

郑纶说道:“在你。”

邱三又道:“既然这样,我觉得您也没必要为了此事专门写信向世子爷请罪。”

郑纶看他两眼,这才说道:“我请罪不是为了今日之事。”

邱三并未听到之前辰年与郑纶的对话,不禁面露不解之色,“那是为了?”

郑纶面露苦笑,道:“是之前青州的事情。谢姑娘从世子爷身边逃脱那日,搜寻城守府时,我本发现了谢姑娘,却没向世子爷禀报。”

邱三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都没合上嘴。他当时虽已在薛盛英军中,可却也知晓封君扬为了寻找辰年差点把青州城翻了个底朝天,万万想不到却是郑纶从中放水,叫辰年逃脱。

半晌之后,邱三才满是佩服地叹道:“郑将军,您胆子真大。”停了一停,又感叹道:“您比我讲义气多了,邱三惭愧。”;

郑纶也说不清自己当时为何会放了辰年,是为芸生小姐抱不平,还是被辰年的眼泪打动。不过他既做出了那事,就没想着能永远瞒住世子爷,眼下被揭破,心中反倒觉得轻松了不少。

这样一想,他索性便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写入了信中,差了快马给封君扬送去。

封君扬人在云西,收到信已是十日之后。在这之前,其实他已经收到密信,知晓了此事。可在见到郑纶的亲笔信后,他仍是闭目沉默了许久,这才轻声问顺平道:“他这般行事,是为了芸生,还是为了辰年?”

第四十五章

顺平额头上隐隐冒出汗来,想了又想,这才做了决定,答道:“小的瞧着,他应是为了芸生小姐。”他停了一停,又道:“在青州时,他曾说过两句为芸生小姐抱不平的话。”

顺平心惊胆战地回完这句话,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闭合了。他已是尽了自己最大努力,再多说怕是就要弄巧成拙。顺平又忍不住暗骂郑纶,那样一块烫手山芋,别人都避之不及,那傻人却自己伸手去火里拿,果真是活的不耐烦了。

封君扬那里一直没有动静,良久之后才轻轻地嗤笑一声,反问道:“为了芸生?”

第一次许还能说是为了芸生放走辰年,可第二次呢?也是为了芸生才去山中寻找辰年?若真是只想吓走辰年,何须还要事先藏身车内?

封君扬唇角上扬起淡淡的讥诮,喃喃赞道:“好一个忠心为主的郑纶!”

见他这般反应,顺平竟是连瞄都不敢去瞄一眼,只又将头伏得更低了些,谁知封君扬却是淡淡说道:“写信给他,叫他自己去领二十军棍。这种事情只此一回,再有下次,我们十几年的主仆情分也就尽了。”

顺平轻手轻脚地出得门来,直到走出去老远,这才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来。他走后不久,便又有一名灰衣男子被小厮带进了封君扬的院子,在书房外候了一候,这才低头进了门内,将从漠北王庭探来的消息细细报给封君扬听。

“……鲜氏那名王女遗孤年前到的王庭,是单于拓跋垚亲自从西胡的一个小部落里接回来的。据说是当年拓跋奚死后,王女不满兄长大肆提拔妻族,一气之下只带了几个随身护卫便往西去了。不想却在大漠里遇到了沙匪,随身护卫皆都死尽,王女独身一人逃往大漠深处,被一个西胡小部落的头领所救,带回了部落。待王女养好伤之后,派了人回鲜氏王庭打探,这才得知兄长拓跋钧已经病亡,单于之位落到了堂兄手中。王女便留在了那个小部落,嫁了那头领。两人婚后倒也恩爱了一阵子,可后来那头领新娶了别的妻子,王女郁郁寡欢,没几年就亡故了,只留了一个女儿下来,便是拓跋垚接走的女子。”

那男子一口气说了这许多,未免有些口干舌燥。封君扬指了指男子旁侧桌案上的茶杯,淡淡道:“歇口气再说。”

那男子忙谢过了,端起茶杯吞了两口温茶,小心地放下了茶杯,又继续说道:“拓跋垚对那女子十分看重,看管的甚是严密,小人几经努力,都没得见上一面。”

封君扬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椅子扶手,沉默了一会儿,却是突然问道:“那灵骨是什么东西?”

男子答道:“说是鲜氏拓跋一族的圣物,是上天赐予拓跋族、命其执掌鲜氏王权的信物。可具体是个什么东西,只那鲜氏八大氏族的族长才知晓,一般人都不曾见过,只知是有两枚,一枚在拓跋垚身上,一枚就在这王女遗孤身上。”

封君扬闻言却是笑了笑,道:“既然是在活人身上,又怎会没人见过?”

那男子也随着他嘿嘿笑了两声,从贴身暗兜里掏了一块软羊皮出来,躬身双手递到封君扬案前,道:“少主果然英明!那王女遗孤被拓跋垚看得紧,没能寻到门路靠近,不过拓跋垚身边的侍女却被小人买通了一个,画了这么个样子出来,说那玩意是块古玉,却不知为何叫做灵骨。”

封君扬展开那羊皮仔细看了看,道:“看形状,倒像是猛兽的牙齿。”

那人应道:“小的也这样想,鲜氏本是野蛮之族,拓跋氏崇拜的神兽便是狼神,许得就是把古玉雕刻成了狼牙的模样。”

封君扬轻轻点头,又看了那羊皮两眼,便随手扔在了案上。

那男子迟疑了一下,又道:“虽没能见到那王女遗孤,可依小人所见,该不是芸生小姐。”

封君扬抬眼看他,笑着问道:“何以见得?就凭那段戏本一样的身世?内容可能有几分是真,不过那王女没准当时不是往西去了,而是南下了。”

那日离开太行山之后,他便直接由陆路去了泰兴,一是之前为掩行踪,定了要去泰兴探望姑母,二也是为了芸生失踪之事。

到泰兴后,贺臻并未向他隐瞒芸生失踪之事,并请其帮忙暗访云西境内,因为有线索显示芸生失踪那日,有可疑人物出了南城门,往江边码头方向去了。既然是渡了江,那么只有两个去处,一是江南,一是云西。

看似贺臻什么都没有瞒他,若不是贺泽之前已经寻过了他,封君扬一时之间怕是也看不出什么破绽来。贺臻的表现实在太好,就仿佛真的是一位因爱女失踪而日夜忧虑的父亲,碍于家族名声却又不得不强行掩下这事,只得派人暗中偷偷查找寻访,虽心急如焚,人前却仍要故作无事。

倒是姑母更为了解这个与之生活了十几年的丈夫,于无人处紧紧地握住自家侄子的手,颤声道:“不要信贺臻,他在做戏,他一直都在做戏。他一定知道芸生的下落,他一定是为了那个贱人的女儿,瞒下了什么事情。芸生是在那个院子里没的,一定和那个傻子有关!芸生不会去咱们云西,她是被带往北边走了,那傻子身边的侍女说曾见过漠北那边的人,而那贱人就是出身北漠破落户。”

虽过去了这么久,封君扬却似还能感受到当时姑母指尖的冰凉与颤抖,他缓缓地握了握手掌,抬眼去看那灰衣男子,道:“芸生刚刚失踪,漠北便传来了拓跋垚寻回了王女遗孤的消息,是否太过凑巧?”

那男子是封君扬心腹,极得他的信任,这才派去了漠北鲜氏探查此事,现听封君扬这样说,想了一想,便将自己的看法说了出来,“从泰兴去漠北王庭,小人一路疾行赶路,也费了月余时间。若真是鲜氏人带走了芸生小姐,他们还要隐藏行踪,绝不可能比小人更快。可芸生小姐是十一月初九从泰兴失踪,那王女遗孤却是十一月中就到了王庭,这当中时间对不上。”

封君扬沉默不言,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许是拓跋垚有意为之。”

若他是拓跋垚,为了不泄露王女遗孤的真实身份,自然会做一些假象来迷惑众人,叫人无法按常理推测。

那男子听他这样说,虽不认同,却仍是应和道:“也有可能。”

其实封君扬虽这样说,他自己也晓得这不过是一种微乎其微的可能,天下之大,虽有巧合之事,但毕竟少之又少。现在只能肯定的是芸生失踪定与贺臻那没入族谱的第一任妻子有关,可贺臻有意掩盖,能探查到的线索实在太少。他离开泰兴之时,曾留了人在那查访当年之事,可用了近半年的功夫,竟没能查出什么来。

事情过去的太久,城守府后院的那一场大火仿佛把一切痕迹都烧得干干净净,只留一个傻女被贺臻养在那所僻静的小院子里,寻常人等见都见不到。

封君扬不觉伸手轻揉太阳穴,停了片刻,这才又问道:“鲜氏那里可还有别的什么消息?”

那男子答道:“拓跋垚之前就铲除了两个反对他氏族势力,后得了这王女遗孤与那灵骨,已被八大氏族的族长认同,现虽还有些人不服,却已是撼动不了他的单于之位。小人来之前,听闻拓跋垚想要迁都到以前的北漠都城上京,正在与那些氏族族长商讨此事。”

封君扬听得眉头一跳,好一会儿才叹道:“好一个拓跋垚,竟有这般的野心与魄力。”

那男子不解封君扬为何会发出如此感慨,却不敢随意发问,只恭谨地坐在那里,等着封君扬的吩咐。

又过片刻,封君扬这才将那案上的羊皮给了他,说道:“你一路辛苦,先下去歇上一歇,过两日还需你亲跑一趟泰兴,将这羊皮交给姑母,请她设法查寻可有人见过此物。”

那男子起身接了那羊皮,小心地退了出去。

封君扬只觉疲惫,将身体缓缓倚入椅中,取了那案头的飞镖默默把玩。他之前曾给自己定下了三年的期限,本以为这三年时间很短,眨眼便过,可现在看来,这三年却是太长了。

等不得,他等不得,别人也等不得。不只辰年那里等不了他三年,便是漠北鲜氏,也不会给他三年的时间,容他夺得天下。

他指尖摩挲着那飞镖,唇边却泛出一丝苦笑,仰在椅中怔怔地出了会儿神,这才又重新提起精神处理那案上的公务。刚刚看过几份公文,顺平却从外急匆匆进来,低声与他说道:“盛都来了密使,王爷请您过去。”

终于来了!封君扬眉头微动,抬眼看向顺平,问道:“可知是何事?”

顺平声音里难掩亢奋,简洁答道:“越王奉诏杀了岭南王,皇帝却说越王矫诏擅杀,处死了越王,引得齐姓诸王愤怒,要清君侧。大郡主说动皇帝,请王爷带兵入朝平叛。”

第四十六章

永宁三年,注定了是安宁不了的一年。

先是越王告丞相箫准谋反一案牵连甚广,箫准狱中畏罪自杀,箫后也被废为庶人,病死于冷宫之中。此案终了,谁知越王却未得皇帝重用,反而是岭南王被宣诏入朝辅政。岭南王入朝后不久就奏请皇帝命齐姓诸王还藩,越王心中本就有怨,此事更引起了他的忌恨,几次扬言要岭南王好看。

六月,又有人密告岭南王谋反,越王接到皇帝口谕,连夜派兵包围岭南王府,将岭南王阖府屠杀殆尽。皇帝闻讯大怒,言越王矫诏擅杀,形同谋乱,罪在不赦,趁越王入宫奏事之时将其擒住,处以死刑。

短短几日之内,齐姓皇族连死两位位高权重的王爷,诸王便道是皇帝有意要诛杀诸王,他们不好直接说要把皇帝怎样,便打出了“清君侧”这个屡试不爽的旗号,几处藩王联合起兵,大军直奔盛都而来。

无奈之下,皇帝只得派心腹携带密诏前往云西,命云西王封诺带兵入朝平叛。

八月,云西王世子封君扬率大军二十万东进,一路势如破竹,连破几路藩王大军,直入盛都,稳定朝局。可很快,便有老臣向皇帝进谏:云西王大军停驻盛都乃是狼子野心,亡国之兆。就在众人皆都以为皇帝借云西大军平叛是“前门拒狼,后门进虎”时,不想云西王世子另请了德高望重的齐姓藩王入朝辅政,自己却领大军返回了云西,一路秋毫无犯。

此举大大出乎世人预料,若说之前封君扬带军平叛还是毁誉参半,待云西大军西返,天下人对其便只有溢美之词了。便是早已大乱的江北,百姓提起云西王世子来,也都是赞不绝口,道那才是真正的大仁大义,其率领的云西大军更是忠义之师。

肖猴儿奉了辰年的指派去冀州采购粮食,回来向众人讲述听到的新鲜消息,说到此处也不禁竖起了大拇哥,赞道:“那云西王世子可是真英雄,真汉子!听说他带兵驻扎盛都时,就有那死倔的老头子当街骂到了他的脸上,说他是狼子野心。你们猜他怎么着?”

他正讲得眉飞色舞,一旁温大牙却是突然喝斥他道:“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少说没用的,赶紧吃饭,吃完了去干你的活!”

旁人正听得入神,忙追问道:“怎么着?”

还有人猜测道:“定得剐了那老头子,那可是当朝国舅,又是重兵在握,敢骂他?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肖猴儿得意洋洋,刚想接着往下说,却瞧见寨主辰年一直闷声吃饭,竟是连头都没抬一下。他便忍不住去问她道:“大当家!你猜呢?”

辰年抬头瞥了他一眼,问:“什么?”

肖猴儿不想自己讲得这般精彩,她竟是一句都没听入耳中,不由有些不满,道:“有顽固老臣当街怒骂云西王世子,你猜那世子会怎样?”

“哦。”辰年应了一声,想了一想,淡淡说道:“不会怎样,十有八九是唾面自干,以礼相待。”

肖猴儿当下激动地拍了一下桌面,叫道:“大当家猜的果然没错!那云西王世子还真是这般做的,人们都说他好气量。”

辰年轻轻一哂,道:“他那人就这样,有什么都不会带在脸上,便是夜里要去杀你,白天也能笑着与你称兄道弟。”

肖猴儿十分惊奇,张了嘴正要再问,温大牙那里已是忽地抬脚,一脚踹飞了他身下的凳子。肖猴儿一屁股坐倒在地上,气急败坏地叫道:“温大牙,你这是做什么?”

温大牙忙向着他又是挤眼又是努嘴,肖猴儿怔了怔,忽地记起在飞龙陉时那叫郑纶的男子曾提到过辰年是世子爷的人,那世子爷可不就是这云西王世子!他一时只顾着白话,竟是把这茬事忘了个干干净净。肖猴儿心中一惊,立时噤了声,只小心地去偷瞄辰年的脸色。

辰年却是不在意地笑了笑,说道:“不碍什么,又不是不能提的事情,我以前确是和这云西王世子打过几天交道。”

其实那日温大牙等人皆都听见了郑纶那句没头没脑的话,除却崔习曾私底下问过辰年两句之外,其余的人都没敢问辰年与那世子爷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日子过得久了,肖猴儿等人便几乎忘了此事,言辞之间才会这般全无顾忌。

寨子里的人大多粗枝大叶,听辰年这样说,傻大竟是想也不想地问道:“大当家,你怎地会认识那世子爷?”

温大牙不想这里还有个更傻的货,气得几欲吐血,恨不得再起一脚把傻大也踹飞。只可惜离得太远,那傻大分量又重,他暗地里抬脚去踹,非但没撼动傻大分毫,还差点抻着自己的大腿筋。

辰年那里终于放下了饭碗,抬脸看向众人,却是正色问道:“你们说我长得俊不俊?”

众人都被她问得愣了一愣,这才纷纷点头。大伙与她相处久了,虽觉得她甚是好看,倒也习以为常,倒是那些初见她的人,往往第一面都会看得傻了眼。

辰年又问:“可算得上是美人?”

众匪又是纷纷应和,“大当家是大美人!”

辰年站起身来,一脚踩上凳子,豪爽万分地说道:“咱们都是过命的兄弟,我不瞒你们,当初那世子爷也是瞧我美貌,想要纳我为妾。可本寨主是什么人?那是既有美貌又有武功,怎么也算得上是才貌双全,便是嫁他也得做大房!他小子竟想着纳本寨主做不知排了多少号的小妾,你说我能依他吗?”

众匪群情激愤,纷纷叫道:“不能!不能!”

辰年笑了笑,爽快说道:“我也觉得不能!所以两人谈不拢,就一拍两散了!”

经历了这许多事情,寨中诸人早已是对辰年尊崇无比,便立刻有人替她抱不平道:“那世子爷算个狗屁,竟也敢叫咱们大当家做妾!我呸!”

更有人叫嚷道:“待得了机会将他捉来,叫他给咱们大当家做压寨夫人!”

众人听了哄笑,温大牙瞧辰年一眼,见她并未恼怒,便故意凑趣道:“快别说这话,回头叫陆爷知道,非得劈了你!”

话音未落,陆骁却是正好进门,众人瞧见不觉都善意地哄笑起来。他被众人笑得摸不着头脑,抬眼看向辰年,却见她也是眼中含笑,便不由也咧着嘴笑了一笑。他这一笑,更是惹得众人笑得更凶。

辰年无奈,只得沉了脸下来,拍着桌子叫道:“够了!够了!吃饱了饭都给我后山采石头去!房子再起不来,若有新来投奔的,就得住到屋子外头去了!”

因着战乱,青州不少百姓逃进了山里,当中有不少在南边镇子上听说了牛头寨的名号,得知这寨子的大当家仁义,从不做那恃强凌弱之事,特来投奔。

又因牛头寨不像其他山寨只要那些少年青壮,不管你是老是少,是男是女,只要不是穷凶极恶之辈,便是不收你入伙,也会管你两餐饭吃。这样一来,不过短短几月时间,原本只有二十来人的寨子,人数竟激增到了上百口。

寨子本就不大,哪里住得下这许多人。辰年无奈,只得分派了人手采石伐木,说怎么也得赶在天冷之前加盖一些屋子,好叫大伙有个容身之所。

又过两日,外出打探消息的崔习从山外返回,见到辰年时面色颇有些沉重,与她说道:“我这一个月跑了不少地方,所到之处几乎都在打仗。整个江北都乱了,不光是青州这边,雍州与宿州那边也打起来了。听说泰兴贺阀趁着张家攻打青州,带兵北上了,两家正在争夺豫州。其余的几家小些的军镇,也都想着趁他两家相争夺些地盘,打得热闹。”

辰年道:“看得出来,逃到山里的百姓日渐增多,便是咱们这么个穷地方都来了这许多人,可见外面是有多乱了。”

崔习又道:“我回来的路上,也瞧见了不少难民往东边来。眼下看着也就冀州最为安稳,不怪大伙都往这边逃命。只是飞龙陉关口被薛盛英封死了,难民走不得陉内道路,只得从别处翻山越岭。而且,冀州薛盛显也不会容着这些难民涌入,便是逃到了冀州,还不知会落得什么下场。”

辰年沉默半晌,叹道:“难怪书上会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果真如此!”

崔习这一次出行所见所闻极多,也颇有些感慨,默然片刻,看一眼远处正在为盖房忙碌的众人,问辰年道:“大当家是想扩建寨子?”

谁知辰年却是缓缓地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建房不过是为了遮人耳目,也是给那些新来的人找些活干,好看清楚谁是老实,谁是油滑。”

崔习听了,有些不解地看向辰年,“大当家是打算??”

“我打算吃下虎口岭。”辰年沉声说道。

那刘阎王与黑、白无常等人俱都死于飞龙陉,尸首被郑纶带了回去悬挂于飞龙陉关口示众,以儆效尤。虎口岭众匪皆以为那些人是被青州军所杀,也曾想去寻郑纶报仇,可连去了几拨人都被郑纶杀净,最后只得作罢。

“刘阎王与那黑、白无常死后,虎口岭的实力已远不如从前,后面又连遭了几回别的山寨寻仇,虽强撑了下来,却已是强弩之末。不过那寨子建得坚固,又经刘阎王多年苦心经营,寨中存粮甚多,若是咱们能拿下那个寨子,别说这些人,就是再多几百,也能养得住。”

崔习听得目光微闪,亦是十分动心,问道:“那寨中真的有许多存粮?”眼下战乱,最难得的便是粮食,只要有粮能叫大伙吃饱,做什么事都容易。

辰年笑而不答,转头去瞧一旁守候的陆骁,道:“你问他,他是亲自去探过了的。”

第四十七章

崔习不觉有些惊喜,问道:“你去过那寨子?那里是个什么情形。说来听听!”

陆骁答道:“虎口岭的山寨建在山顶,那山虽不是最高,但是地势却颇为陡峭,西、北两面全是直上直下的峭壁。寨子共分内外两层,逐层垒墙,外层只东、南两处寨门,内层却分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建有城门,有些像城池一般,想不到刘阎王竟有这般的能耐,将寨子建成这样。”

辰年笑着插言道:“这可不是那刘阎王的能耐,我己找人问过,虎口岭那寨子已有许多年头了,可不是刘阎王所建,据说是以前战乱时一个能人所建,不仅可以避匪,还可以拒兵。”

崔习急切问道:“可去寨中看过?刘阎王存的真有不少粮食?”

陆骁道:“我去探查过了,内寨中有地窖,里面粮食不少,有新有旧,这倒是像刘阎王攒下来的。”

崔习听得喜不自胜,转头问辰年道:“大当家,你可有什么算计?”

辰年道:“我己仔细想过,那虎口岭虽没了刘阎王几个,但毕竟是所大寨,里面少不了也有几个高手,又有地势之利,猛攻极难拿下。前面那几个想要强夺了虎口岭的山寨,便是例子。”

崔习也沉吟道:“强攻不若智取。”

辰年笑了一笑“我也是此意,他那寨子西、北两面皆都是峭壁,因着陡峭难攀,几乎没有什么防备,可从那里走。”

崔习想了一想,却是迟疑道:“那里能爬得上去?”

陆骁淡淡说道:“我这次去就是从那里上去的。”

“陆骁上去后会给大伙垂下绳索,其余人等小心爬上去即可。”辰年说道,“只是外寨好进,内寨也有高墙,不好攻破,需咱们好好商量一下。”

辰年与崔习便讨论如何攻破那内寨,崔习虽然年少,却毕竟是出身军事世家,也曾习过不少兵法,知道一些攻城之法。只是这山寨毕竟不同于城池,他连连说了几个从书上学来的战法,待一细细讨论却是不得用。

陆骁一向听从辰年安排,并不搀和这些寨中事务,这回听得多了,却忍不住说道:“虎口岭那帮人不过是群山匪,哪里懂什么守城之法,是你们想得歪了。依我看,择几个轻功好的先进去,杀了人直接开城门就是。”

辰年与崔习这才恍然大悟,辰年更是笑道:“可不是咱们想错了,真把那虎口岭当城池来破了。”

眼下看来,破寨对他们来说倒是不难了。崔习又思量片刻,道:“还有一事,就是攻破寨子后如何去占了那寨子,咱们人少,对方人多,虽说是一群悍匪,也总不能将他们都杀光了,更别说那里面也不都是穷凶极恶之辈,罪不至死。”

辰年笑道:“我倒是想了个法子,你听听是否可行。”

她便将自己这些时日来考虑的法子说给了崔习,崔习听后仔细考虑一番,道:“我看可行!”

他俩个眼下便是牛头寨的头脑人物,既然决定了此事,便各自着手去安排。辰年将温大牙等几个得力手下寻了过来,耐心嘱咐了一遍,又将其中关窍细细讲解给他们听,道:“此刻江北已经大乱,咱们若是只守在这里,早晚也要是死路一条,不如狠下心来,再进一步!”

其余几人皆都有些兴奋,唯有温大牙谨小慎微,迟疑道:“大当家,是不是太冒险了?”

辰年笑道:“富贵险中求嘛!咱们虽不求富贵,可求活路也是一般。”

肖猴儿更是叫道:“大当家所言极是!若像温大哥以前那般胆小,咱们这会子怕是早就饿死了。”

瞧着众人都同意,温大牙便也不再反对,只道:“此事要做,可要好好盘算。”

辰年知温大牙的性子,便道:“放心,我已有算计,只是这段日子咱们寨子里的事还要你来撑着,盖房也好,训那些新来人的也好,都不可落下,免得叫人瞧出破绽来。”

温大牙也喜做这些事情,忙应下了。牛头寨既有温大牙管理,辰年便只全心全意去谋那虎口岭。

因着山外战乱,山里涌入的梳民越来越多。不知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消息,说虎口岭那里有人分粮,这消息口口相传,引得许多无路可去的百姓都涌了去。没得些日子,虎口岭山下竟是聚了几百口的流民。虎口岭的人虽几次下山驱赶,可总有人打着虎口岭二当家的名号偷偷来此处给众人分粮,因此流民非但不见减少,反而日益增多。

虎口岭大当家着急上火,二当家更是委屈万分,而牛头寨温大牙这里却是望着一日日空下来粮仓心疼不己,几次偷偷问辰年道:“大当家,还要往那里送粮?再送,咱们冬天都没得吃了。”

辰年笑了一笑,道:“放心,待过些日子,我还你一地窖的粮食!”

她这里苦心算计虎口岭暂且不提,且说那山外世界,形势却也是瞬息万变。与战乱不休的江北相比,江南虽也热闹了一阵子,可随着云西王大军的撤回,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封君扬走后不久,皇帝便册封了贵妃封氏为后,为其举行了盛大的册后大典。

典礼过后,帝后两人由宫人伺候着换下礼服,新后封氏亲自端了杯茶送到皇帝手边,娇嗔道:“皇上也真是的,心中有臣妾就足够了,还非要这样兴师动众,那些朝臣们不知又要说臣妾什么。”

皇帝微笑着接过茶放置一旁,却伸手拉了封后坐到自己身边,笑道:“谁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去,管他作甚!他们还说你是祸国妖姬,会亡了朕这江山呢。结果怎样?若不是你封家忠义,朕这江山早就被那些虎狼一般的叔伯兄弟们夺去了。”

封后温婉地依靠在皇帝怀中,柔声道:“皇上是真龙天子,自有上天庇护。那些藩王不过是虾兵蟹将,纵是一时蹦跶的厉害,也只是跳梁小丑,怎能与您相比?”

这话说得皇帝十分高兴,可一想起那些虽被封君扬击败,却仍保有实力的几个藩王,却又不禁头疼,道:“你们姐弟也太过小心了,该叫君扬留在朝中帮朕的,他这样一走,倒是又叫那些老匹夫们没了忌惮。”

封后闻言,屏退了殿内的宫人,起身向皇帝跪拜下去,正色谏道:“皇上,天下是齐氏的天下,便是要人辅政,也该请德高望重的齐姓王爷入朝,怎可叫外戚辅政?且不说会引得皇室藩王不满,便是朝中也会多有议论。再者说,君扬虽对皇上是忠心耿耿,绝无二意,可若在盛都待得久了,保不齐他底下人会生一些不该有的心思。到时内有外戚擅权,外有藩王作乱,皇上该如何自处?”

这一番话其实早就有忠心老臣与皇帝说过,皇帝自己也己不知细细体味过多少遍。他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从眼前这个女子口中听到这些话,一时不觉有些愣怔,静静地看着封后,说不出话来。

封后抿了抿红润的唇瓣,又继续说道:“依臣妾愚见,皇上若要择臣辅政,不如从齐姓王爷中选得一位既忠心又德高望重的。这样一来,既可彰显皇上的心胸,又可堵天下人之口,叫人知晓皇上并非是容不下自家叔伯兄弟,越王与岭南王两个身死,全是其咎由自取。”

皇帝沉默良久,伸出双手扶起封后,动容道:“后宫女子虽多,却也只有你一人是全心全意为朕着想。”

封后面露娇羞之色,垂目道:“臣妾也有私心,只盼得臣妾这份真心能得皇上看重,长伴君侧,眷宠不休。”

她这般坦诚,却更叫皇帝感动,伸臂揽她入怀,低声道:“卿待朕以赤诚,朕定不负你。”

封后眼前忽地晃过那个笑容明亮张扬的女子,那个曾骄傲地与她说“本宫与皇上年少结发,恩爱十几载”的皇后萧氏,她最后孤身一人死在了冷宫之中。

呵!帝王的情话啊,说出来最为动人,却也最不可信!封后柔顺地伏入皇帝怀中,唇角上却绽出一抹嘲弄的浅笑。

千里之外,封君扬率军回到云西,将兵权交还云西王,道:“父王所料不错,齐氏气数未尽,诸藩王虽然兵败,但实力仍在,儿臣若是强留盛都,只会引得他们联合反扑。不若暂退一步,先看齐氏诸王内斗,待他们人心散尽,我云西再趁机而进。之前是儿臣心急了。”

云西王刚到知天命之年,人却已是快油尽灯枯,却靠着百年老参吊着,这才等到了封君扬赶回。他缓缓转动一双浑浊的眼珠,看一眼那兵符,嘶哑着嗓子说道:“你能这般隐忍克制,已是难得,为父纵是现在死了,也能闭目了。”

封君扬闻言伏床痛哭,“父王莫说此话,您还要瞧着儿臣替您打下这天下,拥您登基为帝呢。”

“你能夺了这天下也是一样。”他困难地吞咽了一下,“和泰兴联姻以稳江北,先定江南再图北上。防备贺臻,此人心机深沉,不容小觑。”

封君扬泣声应“是”。

云西王缓了好一会儿,才又吃力地说道:“我死后,善待你那几个兄弟,便是老三也莫杀他。莫要怪父王偏心,是父王太过了解自己的儿子。你江北遇袭之事,他没那个能耐算得如此精准,当中太多蹊跷,不知是谁借了他的手行事。”

封君扬泣不成声,应道:“儿臣知道,不会与他计较。”

云西王停了一停,又道:“不要太信你大姐,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全信不得。”

瞧得封君扬略略迟疑了一下,云西王面上便露出了一丝嘲笑,道:“你真以为那孩子她是为了咱们封家舍弃的?”

第四十八章

封君扬低下头去,默然不语。

云西王说道:“你是我最得意的儿子,又怎么会看不透,你就是不愿意相信罢了。那孩子胎像不稳,全靠着药养着,你大姐偷偷从宫外寻了个神医圣手回去,听那神医说孩子先天不足,就是强行生下来也活不过百日,她这才下了那个狠心。”

封君扬想不到当中还有这些曲折,他在盛都宫中安排的也有眼线,却从没听说过这神医圣手的事情,甚至连封贵妃胎像不稳之事都不曾得到消息,可见封贵妃对此事瞒得如何严密。

不等他问,云西王便又问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如何知道的?”

封君扬默了一默,答道:“是。”

云西王颇有些费力地扯了扯嘴角,嘲道:“因为那神医就是我派去的。”

封君扬听得背后一紧,只觉不寒而栗。

云西王眼睛空荡荡地看向帐顶,好半响,才似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心要狠,才能做大事。”

封君扬想要应一声“是”,可那嗓子却像是被双无形的手扼住了,发不出一丝声响。

云西王呼吸忽地急促起来,风箱一般呼哧了一会儿,勉强道:“身后事我都安排好,你无需担心。下去,把你母亲叫进来。”

封君扬垂手退出殿外,换了云西王妃进去。那守在院中的几个姬妾本也想跟进去,却被王妃冷冷的一瞥骇得停下了步子,怯陆地立在廊下低声啜泣不止。

院中,云西王其余的几个儿子皆都垂手立在那里,不管心中如何做想,面上却都是一副悲戚神色。封君扬只淡淡地扫了他们一眼,便把目光收了回来,怔怔地望着脚前的青石砖失神。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突然传来云西王妃的一声痛哭。封君扬顿觉得心头一空,似是哀伤,却又似有一丝隐隐的轻松。他缓缓地闭了眼,好一会儿才又睁开,从此以后,他就是云西王了。

江北,随着天气渐寒,白日也越来越短。辰年等人在虎口岭北侧峭壁下等了不过个把时辰,那暮色便已是极浓。陆骁将一卷细绳斜挎在肩上,转头看向辰年,再一次问道:“你真要同我一起上去?”

辰年将从朝阳子那里顺来的金丝手套戴在手上,向陆骁笑了一笑,道:“你这话要是叫我师父听见,又要惹得她骂。休要废话了,没准我比你速度还快。”

陆骁又看了看她,这才道:“你先上吧,我在后面。”

辰年不与他客气,脚在岩壁上惜力一踏,身子便轻巧地往上蹿了丈余,伸手攀住了一块突出来的山石。她身形微微一顿,脚尖又往那峭壁上轻轻一点,也瞧不见如何用力,人却又往上窜了丈高,攀住了另一处。

人在崖底看着,只觉得她身子轻灵无比,不过眨眼功夫,就到了十几丈高的地方。肖猴儿激动得抓耳挠腮,叫道:“摘星手!师父教过的摘星手,想不到师姐竟把它用到了此处!”

这摘星手本是套掌法,辰年却活学活用地用到了轻功上,便是静宁轩见了,都要赞她一句脑子灵活。陆骁仰头微笑着去看辰年,直到瞧她爬到过半,这才用手攀住了那岩壁,不紧不慢地往上爬去,眼睛却时不时地去扫辰年一眼,似是怕地失手坠落下来。

那峭壁虽是陡峭,好在不是很高,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辰年便就轻飘飘地跃上了崖顶。又过片刻,陆骁才从后不紧不慢地爬了上来。辰年不禁有些得意,笑问他道:“怎样?我这轻功可比你的好?”

陆骁想了一想,答道:“这崖壁若是再高上几十丈,你便要输给我了。”

辰年这一手虽是精妙,却要深厚的内力来支撑,若是那峭壁高过百丈,她确是不能用此法上去。辰年笑道:“你说的没错,山崖再高了,我内力不济,就得在半腰上寻个地方缓口气才成。”

陆骁笑了笑,没说什么,将肩上的绳索解了下来,往崖底慢慢放了下去。此刻天色己黑,只能瞧见崖底燃着的那只火把,待那火把左右晃了一晃,陆骁便又将那细绳拉起,将拉上来的结实粗绳寻了棵大树捆好。

辰年那里己点亮了一只小小灯笼,瞧陆骁把绳子捆好,便向着崖底挥了几下灯笼放出了暗号。

不一会儿的功夫,肖猴儿最先借着那绳索攀爬了上来,众人随后也一一爬上。最后上来的是傻大,他身子最是高大笨重,偏腰里又绑着两把石锤,累得直喘粗气,耍赖一般往地上一坐,粗声叫道:“可要累死我了,下回打死我也不爬这玩意了。”

辰年清点了一遍人数,不见人少,这才放下心来,与众人说道:“如何行事已经交待给你们了,记住莫慌,只需按计划行事便好。”

众人纷纷点头,辰年这才与陆骁两个对视一眼,一起往那山寨中掠去。

因着天气寒冷,外寨里巡逻的虎口岭寨众极少,辰年和陆骁两个一路疾行,很是轻松地就到了那内寨的围墙之外。那围墙高过三丈,全是青石垒成,上有垛口,仿若城墙一般。

辰年抬头看了看那溜光的墙壁,低声问陆骁道:“你上次是怎样上去的?爬上去的?”

陆骁点头,辰年却是不觉失笑,故意逗他道:“这回不用你慢慢爬了,你先送我上去,我回身再拉你。”

陆骁默默看她两眼,道:“好。”

说完,他猛地伸出双手来,一把钳住了辰年的腰将她举起,大力地往墙上掷了过去。辰年强强压住到了嘴边的一声低呼,腰肢在空中一扭,身子一转一折间,人便已是无声地落在了墙上。

她本是想叫陆骁搭个人梯,好借力跃上围墙,不想他竟就这样将自己丢了上来,辰年微微有些恼怒,探出身子压低声音与他说道:“我不拉你了,你还是自己慢慢爬吧!”

陆骁忍着嘴边的笑,在墙下站的片刻,果然就有一根细细的绳索从头顶垂了下来。辰年爬在垛口看他,冷着脸叫道:“还不快点上来!”

陆骁扯了那绳索,借力纵上那城墙。辰年横他一眼,将那绳索重新缠回自己腰上,与他低声说道:“虎口岭这帮人防备太差,这半天都没人巡到这里,等以后咱们占了这寨子,可得安排好人手巡逻。”

她话音刚落,陆骁却忽地拉着她往墙内跳了下去,待他二人的身形刚刚在墙影下掩好,那打着灯笼巡逻的两个寨众也刚好巡到头顶,就听得当中一人说道:“要说二当家也委屈,分明连寨子都不曾出去,偏山下那帮人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真是二当家给他们分了粮一般,一提起二当家来个个都感恩戴德,恨不得当菩萨来拜。眼下外人都道大当家恶毒心狠,二当家仁慈心菩,也怪不得大当家这般恼火。”

另一人叹道:“大当家本就怕自己不能服众,眼下瞧着二当家名声大涨,自然是要恼火的。”

那两人边说边走,一会儿的功夫就离得远了。

陆骁转头看一眼辰年,低声道:“你的计策管用了。”

辰年却是笑了一笑,“是不是真管用了,还需得看一会儿的情形。”

他两个借夜色掩藏身形,往那寨子深处潜去。因陆骁之前己来过一趟,对地形十分熟悉,不一会儿便寻到了那大当家的住处。两人分头将外面几个守卫悄无声息地除掉,这才进了屋子。

那虎口岭的大当家原本只是寨中的一个头领,武功比刘阎王与黑、白无常还差了许多,直到陆骁走到炕前,这人才猛地从睡梦中惊醒,枕边的刀还没摸到手中,陆骁的弯刀已是斩落,一刀毙命。

辰年皱眉道:“你怎地一刀就把他头给砍下来了?一会儿的戏可就不好做了。”说完了又不禁埋怨这大当家功夫太差,“这大当家功夫也忒差了些,难该会担心自己不能服众。”

陆骁却是面无表情地说道:“不是他功夫差,是我刀法好。”

自那次在飞龙陉被郑纶所伤之后,陆骁便苦练刀法,确是比之前又强了许多。辰年自是也知晓此事,而且莫说是陆骁,便是她自己也开始苦练武功,想着有朝一日可以不用再向人示弱。

辰年默了一默,忽地恨声说道:“早晚有一天,我要打得那郑纶跪地求饶!”

陆骁被她这没头没脑的话说得一愣,过得片刻,才轻声应道:“好!”

辰年发过了狠,自己却是忍不住又笑了,道:“以后的事情以后说,现在先要做眼下的事情。你把这人的尸体带着,咱们去寻那二当家。”

陆骁便用被子将那大当家的尸首胡乱的裹了裹,提入手中,随着辰年一起出得屋去。辰年将外面那几个小喽啰的尸体也都藏好了,这才又去寻那二当家的住处。这一回却是辰年动手,也是几招之间就杀了那二当家,又叫陆骁将那大当家的尸体扔在他屋内,道:“就这样吧,反正是做戏,再怎么真也糊弄不了聪明人,再怎么假也会有傻人上当。”

两人又返回身来去了内寨北门处,不等惊动别处就将守门的寨众杀尽,放了早己藏在外面的肖猴儿等人进来。

“你挑着南边没用的屋子放两把火,只要动静闹得大就行,小心别引着别处。”辰年与肖猴儿说完,又去吩咐傻大:“你领着人直接从南门闯出去,开了寨门,接应崔习他们进来,一路上只大声喊大当家把二当家杀了!”

第四十九章

这些事情辰年之前早就交代过,肖猴儿与傻大俩个忙带着人手分头去了。辰年转回身來,对陆骁笑道:“走,咱们去瞧热闹,看看虎口岭的这几位首领哪些精哪些傻,然后把那最精的和最傻的留下來就成了。”

他二人又偷偷潜回山寨深处,人刚在隐蔽处藏好,就瞧见南边方向突然冒出了火光,紧接着就有喊杀声隐隐传來。片刻工夫,寨子里的几个头领便都被惊动,慌乱中,有人去往那火光处查看,多数人却是直接來寻那大当家。

谁知大当家屋里竟是无人,炕上只留一滩血迹。那几个头领又惊又骇,忙冲出來四下里寻找,正惊疑不定见,又有人连滚带爬地过來,颤声叫道:“大当家在二当家那里,两个人都死啦,都死啦!”

众人听得神色大变,这时才发觉二当家果然不在这里,因着之前都太过慌乱,竟是无人发现。几个头领相互看了看,忙又赶去二当家的住所,一进门便瞧见两位当家的尸体倒在一处,一个被砍断脖颈,另一个却被刀当胸贯穿,乍一看去,像是这两人不知为何起了争执,竟是拼了个同归于尽。

头领中有一人失声叫道:“哎呀!他们两个怎地闹成了这样?大当家为何要过來杀二当家?”

却有那明白的人,忍不住喝道:“胡说,大当家怎会來杀二当家,这分明是有人故意设套陷害!”

南边传來的喊杀声越來越大,各处都已是乱作了一团。辰年与陆骁两个索性也从屋顶上偷偷下來,趁乱混在人群中瞧着热闹。辰年听那个人说完,用手指偷偷杵了杵陆骁胳膊,低声道:“这人倒还聪明些。”

陆骁被她杵在了痒肉上,忍不住想笑,忙往旁侧避了避,可转念一想,却又停下了,反而又往辰年身边贴了贴。

辰年那里却毫无察觉,只专注地去观察虎口岭那几个头领的反应。

又有喽啰慌忙來报,说是南边有人在向外冲杀,大喊着大当家把二当家杀了,已是冲出了内寨。那山下聚集的流民也被引來了,正往寨子里冲,叫嚷着要为二当家报仇。

众人闻言更是慌乱,刚才那出声呵斥的中年男人便又出头叫道:“莫乱!这定是有贼子潜进來故意作乱,咱们千万不能中了他们的奸计!”他喝住众人,沉声给众人指派任务,条理清晰,忙而不乱,倒也看出是个有些本事的人。

陆骁低声问辰年道:“这可是那最精明的?”

辰年闻言却是微微摇头,答道:“真精的心里明白,人却躲在后面呢,不会在这个时候出头引人注意。”

他两人又听得片刻,将那几个头领的表现都一一看入眼中。不得一会儿,那聚在院子中的寨众大多被指派了出去,辰年便与陆骁也装作寨众,跟在人后往南门处跑去。

南城门早已被傻大等人从内攻破,大伙冲出去开那外寨的寨门,傻大却独自一人挥着一双石锤,在此阻拦那些试图关闭城门的虎口岭寨众,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辰年与陆骁随人赶过去,趁着众人不备便从后杀了过去,高声吩咐傻大道:“你出去接应崔习,这里有我们。”

傻大二话不说,拎了石锤往外寨奔去,很快将崔习等人带了进來,身后跟着大群的流民,粗粗望去足有数百人之众。这些人除了少部分人手里拿有兵器,大部分人都只是握着木棒、菜刀等物,嘴里大声叫喊着要为二当家报仇,群情激奋。

辰年振臂一呼,高声叫道:“大当家嫌二当家给大家分粮,已是将他杀了,大伙冲进去给二当家报仇啊!”

虎口岭的人曾几次下山驱赶这些流民,早已是惹得他们怨恨,现一听闻那个好心的二当家又被人杀了,众人心中更是愤怒无比,挥着手中各式各样的武器,由辰年、崔习等人带领着冲进了寨内。

牛头寨的人冲在最前,一边冲杀一边提气高声叫道:“咱们是來为二当家报仇的,只杀那害了二当家的人,无关人等紧闭门窗,莫要出门!”

虎口岭中许多寨众本就糊涂,听他们这样一喊,一时便迟疑起來,有那真信了辰年这话的,便停了手,更有头脑灵活的,瞧着辰年这边人多势众,就也先缩回了屋内。

这一场混乱直持续到翌日晌午,辰年等人才算是掌握了整个虎口岭山寨。之前的几个头领被杀了个七七八八,就真只留了两个听话的下來,暂时被辰年推在了前面來做善后事宜。

虽然寨子里又换了寨主,可一來原來的寨众大多不知其中详情,真当是大当家与二当家争权夺势而死,又瞧这寨主仍是虎口岭的旧人,也就沒多少抵触情绪。二來这寨中眼下有多半是从别处涌來的流民,能有屋住、有饭吃已是满足,谁还去管那寨主是谁!

只是寨子里突然多了这许多的流民,与虎口岭的旧有寨众免不得会起一些争执,但在辰年等人的强力管制下,局势却也渐渐安稳下來。牛头岭众人这才松了口气,温大牙从牛头寨赶过來,瞧着这偌大的山寨,后怕不已地说道:“大当家太过冒险了,就只用了三几十个人就闯这虎口岭。”

肖猴儿却是笑道:“不冒险怎地能夺來这样大的山寨?大当家若是也像你一般只顾求稳,这会子咱们还在牛头山上吹冷风呢。”他说完又看辰年,道:“不过依我说,大当家还是心太软,就该将这虎口岭的头头们都杀尽了,换了咱们的人來管事!”

辰年闻言挑眉,反问他道:“咱们的人?咱们一共才有多少人?”

牛头山最初不过十几个人,就算后來又收了许多人,得用的也就是几十个,若只用这些人,便是累死了也忙不过來。

肖猴儿挠着后脑勺笑了笑,道:“我只是觉得眼下咱们既已占了着虎口岭,却还要打着原來那帮人的旗号行事,心里有些不自在。”

辰年笑笑,还沒说什么,崔习却是说道:“凡事得慢慢來,你不用着急,过不几日,那朱震自会把这寨主的位子让给咱们大当家。”

那朱震便是被辰年留下來暂时主持虎口岭寨务的人,为人有些沉默,做事却是极为稳妥,辰年曾留意了他几日,又暗中从别处探查了一下消息,得知刘阎王等人尚在时,这朱震便极为低调,虽不得刘阎王欢心,却也沒受过什么惩罚。

“这才是一个真正的聪明人。”辰年私下里与崔习感叹道,“在虎口岭这样一个狼窝里,手上沒沾多少血腥,却得了一处头领的位子,必是有别的过人之处。”

崔习也认同辰年所言,思索片刻,道:“这人倒是先杀不得了,只是不知能否被咱们所用。”

辰年道:“用是能用的,不过还是要尽快扶持起自己的人來。你多留意,看那些流民中可有得力的人,武功、脾性什么的都还好说,只一点要把准了,心术要正。头脑灵活,心有城府都不是坏处,却要往正道上用才是。咱们占这虎口岭不是为了别的,就是想多救一些穷苦百姓,千万莫要被什么有心之人利用了去。”

崔习点头应下,两人又谈论片刻,朝阳子拍打着身上的雪花从外面进來,进门就说道:“寨子里存的那点药材已是用得差不多了。眼下天一冷,又有许多人受了寒,壮实的倒还好说,灌完热姜汤许得就挺过去了。就是那些老弱病残不好办,若是沒药,我也沒招。”

辰年听了不觉头大,思量了一下,道:“要不我叫肖猴儿再去跑一趟冀州,看看能不能多买些药材回來。”

朝阳子闻言习惯性地翻了翻白眼,“眼下江北四处打仗,那药材比粮食还珍贵,怕是早已被官家管制了,还能敞开了叫你买?”

辰年发愁道:“那怎么办?你便是叫我立刻去给你种草药,这会儿也长不成了。“

朝阳子捋了捋下巴上那几根可怜的胡须,说道:“不行就得去江南买。”

“江南?”崔习不禁皱眉,道:“江南?江南也刚打过仗,就算是比咱们江北强些,怕是也强得有限。”

朝阳子眼珠子转了转,先瞥了辰年一眼,这才缓缓说道:“眼下倒是还有个地方可以购买到大宗草药。”

“哪里?”崔习问道。

辰年那里稍一思量便猜到了朝阳子指的是云西,天下战乱不休,唯独云西那里一直安定,比起江南与江北來,几乎可算是一块世外桃源了。只是云西是封君扬的地盘,若去那里,可能瞒得过他?

辰年想了一想,问朝阳子道:“这药材必买不可?”

朝阳子正色答道:“大乱之中必有疾疫,眼下江北如此情形,天寒时许觉不出什么來,待到明年暑季,怕是就要露出苗头來了,倒是流民正多,又因饥饿困乏而体弱,一旦爆发时疫,不知要死多少人。”

辰年虽不曾经历过瘟疫,却是听人说过那种惨状,不由得身体一寒,默默思量了片刻,与朝阳子说道:“那就去云西吧。”

朝阳子道:“我师门便在云西,若要采购药材倒也不难,只是要如何运出云西还需得咱们好好商量一番,要封君扬知晓,怕是也不肯放大宗药材出來。”

辰年沉吟道:“不只是出云西难,若想运回山里也是不易,各处战乱,一个思量不周,不知就要被哪家军镇抢了去。”

几人正商议此事,肖猴儿却卷着一阵寒风从外面进來,向辰年禀报道:“大当家,有个年轻姑娘來寻你,说是自己姓鲁,从清风寨來的。”

第五十章

姓鲁。难道是灵雀。”辰年不觉又惊又喜。忙起身往外去迎。果然在内寨城门处接到了鲁灵雀并几个原清风寨的寨众。

灵雀身穿青衫。外罩皮袍。身后背负一把长剑。双颊被寒风打得红彤彤的。眼中却是满满喜悦神色。道:“辰年。我和我爹來投奔你了。你收不收。”

辰年闻言自然欢喜。左右看了看。不见灵雀父亲鲁嵘峰的身影。奇道:“鲁大叔呢。怎不见他。”

灵雀笑道:“我爹说不能空手來你这入伙。他带着一些兄弟去办些事。过几日就到了。”

她说得含糊。辰年便笑了笑。领着她进了寨子。又叫人去喊陆骁过來相见。陆骁一进门瞧见灵雀……上下打量了她两眼。笑着问道:“嘿。你怎地來了。”

灵雀有些局促地从椅中站起身來。却是凶巴巴地瞪了瞪陆骁。道:“我是來寻辰年的。又不是來找你。”

陆骁沒说话。只咧嘴笑了笑。

温大牙等人听闻來了客人。便也都來看。辰年将他们一一介绍给灵雀认识。众人瞧得灵雀是个年轻俊俏的大姑娘。颇有些不好意思。只那肖猴儿脸皮最厚。凑到跟前与灵雀笑嘻嘻地说道:“鲁姐姐。我是大当家的师弟。你千万别拿我当外人。有事开口吩咐就是。我肖猴儿绝无二话。”

灵雀性子爽朗。笑着点头应下。

辰年又道:“我师父那人性子有些古怪。最近正在闭关。待过上两日我再带你去见她。”

众人聚在一起热闹了一阵。辰年便叫温大牙出去帮灵雀等人安排住处。崔习瞧出她似有话要与那灵雀说。便寻了个借口将众人都带了出去。

屋中只留辰年与灵雀两个叙旧。灵雀就将辰年离开后清风寨里发生的事情简单地说了说。待说到那单立坤逃走。在别处另立了山头时。辰年不觉叹道:“江大叔为人太过心软了些。行事又瞻前顾后。不够果敢。那单立坤早若杀了。哪里还会有后面这些事情。”

灵雀点头。道:“大伙也是看透这点。觉得江大当家难振清风寨的名号。老人走了不少。有的是另投了别处。有的另立了山头。还有的人往南边去投了军。原本偌大的寨子。现在都快空了。我爹原來一直舍不得走。后來瞧着江大叔对他太过防备。他不想坏了多年的兄弟情义。这才下了狠心离开清风寨。正好听说你在北太行。我们就寻过來了。”

听到这里。辰年道:“刚才在外面人多口杂。我也不好问。鲁大叔到底去何处了。”

灵雀笑了笑。道:“辰年你莫要恼我。这事我爹说了。得办成了才能算数。叫我先不要告诉你。你莫要着急。左不过这几天就能得到信了。你先耐心等着。”

听她如此说。辰年便不再问。只把灵雀在寨子里安顿下來。过得四五日。那鲁嵘锋便带着十多个精干风尘仆仆地追了來。辰年亲自出寨把他们迎了进來。瞧他们个个都穿得十分臃肿。心中不觉有些诧异。这些人都是习武之人。按理说不该如此惧寒。怎地穿得比普通人还要厚。

待寒暄过后。屋中沒了旁人。鲁嵘峰便与同來的人把各自身上的皮袍脱下。翻转过來。露出里面缝得密实的暗兜來。灵雀微笑着走上前。从那暗兜里将一块块的金砖掏出堆到桌上。笑道:“这些暗兜可都是我一个个缝上去的。可是偷偷缝了好些日子。”

那金砖均是一般大小。在桌上码成了一座小山。足有上万两之多。辰年瞧得瞠目结舌。问道:“哪里來得这许多金子。”她伸手拿了一块金砖來细看。瞧着那背面刻有标记。仔细一看。却是一个贺字。不觉奇道:“贺家的。”

鲁嵘锋点头。道:“正是贺家的。这是贺泽从宜平送往泰兴老巢的。被咱们劫了來。”

辰年心中一惊。那贺泽可不是个善茬子。就这样劫了他的金子。怕是不能善了。

灵雀瞧了瞧辰年面色。猜她可能是怕贺泽报复。便道:“辰年。你不用担心。这金子是我爹他们从宛江上劫來的。他们特意换了装束。不会被人认出。更不会怀疑到你这里來。”

鲁嵘锋也道:“贺泽占了宜平之后。借着江运之便。女生文学已经往泰兴运了不少东西。咱们早就瞧得准了。这才动手劫了他这金子。金子到手后。咱们先往江南绕了绕。这才又往北來。一路上小心行踪。并不曾被人发现过。”

辰年与贺泽也算打过交道。深知那人心机深沉。奸诈狡猾。要想从他那里沾得來便宜。绝非易事。可事情已经做下。鲁氏父女两个又全是一片好意。她再不能说别的。便就笑道:“沒事。便是被他知道是咱们做的。也不怕他。他眼下正与薛盛英一起打张家。自顾不暇。先抽不出身來对付咱们。”

她看了那金子片刻。又不觉笑道:“咱们之前正愁着沒钱去云西采购药材。女生文学不想你们就给送了这许多金子來。可见也是天意如此。”

灵雀听得一愣。奇道:“去云西采购药材。要用得这许多金子。”

辰年微笑点头。去门口吩咐了外面的寨众去请朝阳子。回过身來与鲁氏父女说道:“朝阳子道长要去。眼下江北战乱不休。怕明年天热再起时疫。说是要提前防备着。以免到时缺医少药。救不得大伙性命。”

“可寨子里也用不得那许多药材啊。”灵雀道。此刻虎口岭不过两千余人。尚比不过清风寨兴旺时的一半人数。何需用得这许多药材。

“不只这寨子里用。还要救治别处的百姓。”朝阳子人还未到。声音却先从门外传了进來。他撩开门帘进來。看了看鲁嵘锋等人。又瞥了一眼桌上的黄金。面色平静。淡淡说道:“时疫一起。受灾的百姓何止千万。这点金子还差的多呢。”

灵雀早來几日。已是认识了朝阳子。鲁嵘锋等人却是第一次见到这神医。忙神色恭敬地上前來见。朝阳子大刺刺地往椅中一坐。翻了翻白眼。道:“我早就听说过你们清风寨的名号。你们既然自称是义匪。那就得拿出点义匪的模样來。行侠仗义。劫富济贫纵算是义。可悲悯天下。心怀苍生。更是义中之义。那是大义。”

别人尚不知朝阳子脾气。辰年却是怕了他这套说教。忙起身打断了他的话。道:“道长教训的是。咱们这不就要由小义做大义嘛。这些金子不够。寨子里存得还有些。都拿出來给道长去采购药材。”她说着。忙又转身去看鲁嵘峰等人。交代灵雀道:“鲁大叔他们一路辛苦。你送他们去好好歇一歇。屋子都是早就备好的。别的事情以后再说。”

待灵雀带了鲁嵘锋等人出去。辰年便又向朝阳子陪着笑脸问道:“道长。您什么时候起身去云西。我好给你安排人手。”

“这两日就走。越快越好。”朝阳子答道。

辰年点点头。想了一想。又问道:“我师父可和同您一起去。”

朝阳子翻了她一眼。道:“她不去。她说她要留在寨子里教你武功。”

辰年便又点了点头。正要再说话。朝阳子却忽地伸手。闪电般向她手腕探了过來。辰年想也不想地翻腕去挡。两人都沒动地方。只在手上过招。眨眼间便连拆了几招。朝阳子攻。辰年來挡。待到二十余招的时候。辰年露出一处破绽。这才被朝阳子扣住了脉门。

辰年颇有些不服地说道:“道长又以大欺小。有本事去寻我师父拆招。”

朝阳子却是冷哼了一声。凝神去切辰年脉象。过了片刻。奇道:“我瞧你眼睛越发明亮。还当你跟着你师傅练了那狗屁神功。原來竟是沒有。”

辰年心中发虚。面上却是笑得十分甜美。道:“道长。难道你沒听说过古人形容美人的诗词。有道是明眸善睐。我长得这样美貌。眼睛自然也是那般。”

朝阳子闻言将她手腕往外一丢。“沒脸沒皮。这么大个姑娘也不知道害臊。你听谁这么夸自己的。”

辰年笑嘻嘻地应道:“我也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朝阳子嘴角也不由翘了翘。看她两眼。却是又正色说道:“辰年。我告诉你。你师父那五蕴神功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莫要去练那个。那神功威力虽大。可待到后面却是极容易走火入魔。便是你师父那样的习武天才。苦练十几年。也沒能突破第五层。若不是我在她身边。强行行针散了她全部内力。怕她此刻早已是气血逆流。经脉尽爆而亡。”

辰年听得心头一寒。忍不住问道:“难道就沒法子可破。既然有那神功问世。便是曾有人练成过。不能个个都走火入魔了吧。”

朝阳子道:“除却那创立此功的人。我只听说过有一人练成过此功。却还是个老和尚。留下了几字真言。”

“什么真言。”辰年不禁问道。

朝阳子听她声音中略带急切之意。看她一眼。微微皱眉。

辰年忙笑着解释道:“我只是好奇而已。道长快别瞎猜疑。”

朝阳子这才说道:“这五蕴神功出自五蕴皆空。本就是佛家经文。那老和尚留下的是八字真言:定心、净心、悟心、明心。说只有做到这般。才可练成此功。”

辰年听得似懂非懂。想要细问。却又怕朝阳子起疑。便道:“老和尚说话就是喜欢打哑谜。说什么都不肯说透。”她说完便转了话題。问朝阳子道:“道长。你可想好了叫谁陪你去云西。”

朝阳子摇头。“得需心思机灵。办事却又稳重牢靠的。”

辰年笑道:“我给你说些人。你看行不行。”

“谁。”朝阳子问道。

辰年道:“就是刚才的鲁大叔和灵雀他们。可好。”

第五十一章

朝阳子瞧了这两日,倒是觉得灵雀是个性子干脆利落的姑娘,可那鲁嵘锋却不知为人行事如何,朝阳子捻须不语。辰年瞧出他心中迟疑,顺手从桌上拿了块金砖把玩,劝道:“灵雀自是不用说,胆大心细,果敢坚毅。想当日冀州官兵劫了清风寨几十个年轻姑娘,就是她带着大伙连夜从一线天逃回山寨,一路上万般辛苦,却沒有抛下一个同伴。而鲁大叔那里,他是清风寨的老人,办事一向稳重牢靠,而且江湖经验也足,你就凭他能将贺泽这万两黄金神不知鬼不觉地抢了來,也可看出鲁大叔不是无能之辈。”

朝阳子这才说道:“他们也行,只是还要问清楚他们父女可都愿随我去云西。他们刚來,你就派他们出这么远的差事,别再心中有所抱怨。”

“这个您可放心,鲁大叔他们不是那样的人。”辰年笑了笑,将手中金砖丢回桌上,发出叮当一声脆响,略一思量,又道:“我再叫肖猴儿跟你们同去,他那人最是油滑,应变也快。”

他两人又说了几句,把要随朝阳子去云西采购药材的人皆都敲定下來,朝阳子自去准备出行事宜,辰年则叫了温大牙等几个心腹进來,小心地将那些黄金收起,藏入密室,这才去寻静宇轩。

静宇轩听辰年说了那八字真言,不觉眉头深皱,骂道:“老秃驴们太过可恨,好好的话不说清楚,非要故弄玄虚。且等着,等老娘练成这神功,必要把其中精要法门全都写得明明白白,将这狗屁的八字真言丢到老秃驴们的脸上去。”

她骂得虽然解恨,可心中仍是烦恼不堪,将那“定心、净心、悟心、明心”八字反反复复地念叨几遍,几欲抓狂地叫道:“老秃驴说得到底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还要去落发当尼姑?”

辰年瞧她这般,脑子里忍不住想了想静宇轩身穿缁衣手敲木鱼的样子,又把身穿道袍的朝阳子往旁边摆了摆,自己都被那想出的情景激了一身鸡皮疙瘩,忙道:“师父犯不着出家,待日后遇到得道的高僧,向其请教一番就是了。”

静宇轩皱眉不语,过了一会儿却是问道:“黑老道已经怀疑你跟着我练五蕴神功了?”

辰年点头,“道长突然來切我脉,吓得我一跳,亏得师父提前教了我防备的法子,不然定然要露馅。”

“他有法子查,我便有法子來瞒。”静宇轩面上露出些得意,停了一停,却是又说道:“不过他说得倒是沒错,这神功练到最后,若是无法突破第五层,确是会气血逆流,经脉尽爆。我十一年前得了这功法,苦练这些年,到后面气血已是不受控制,每到子时尤为厉害,只得暂时将内力散尽方可熬过,你若怕死,现在停下还來得及。”

辰年沉默片刻,却是缓缓地摇了摇头,道:“师父这样的习武天才尚且用了十一年方练到最后一层,换做我还不知要耗费多少年。这么长的时间,总能寻到解决的法子,即便不能,待到最后再将内力散尽了也不迟。”

静宇轩却是说道:“待你尝到这神功威力,怕到时就会舍不得散掉一身功力了。再者说,若非有黑老道在旁相助,便是我自己散尽内功,怕也是会走火入魔,其中诸多风险,你自己要考虑清楚才是。”

辰年道:“师父无需再说,我早已考虑清楚了,与其因着武功不济处处受制于人,还不如拼一个肆意自在。”

她既如此说,静宇轩便也不再劝她,只又细细地给她讲解五蕴神功的修炼心法,辰年在静宇轩这里一直待到天色将暗,这才回去。陆骁已是在她屋中等她多时,问她道:“你可要随道长去云西?”

辰年答道:“不去,寨中这许多事务,我哪里离得开。再说我又不懂药材,去了也是添乱。”

陆骁闻言点头,面上神色虽还平淡,眼中却已是有了喜色,点头应和道:“就是。”

辰年不禁瞥他一眼,挑眉问道:“就是哪个,是我离不开寨子,还是去了云西会添乱?”

陆骁忙咧嘴一笑,道:“自然是寨子离不得你。”

辰年多少猜到陆骁些心思,不觉也笑了笑,想了一想,索性低声说道:“陆骁,你放心,我心中都有数的。而且我那时说的话也不是气话,我不会总去纠缠过去的事情。”她本想说他若有心,就在前面等她,可这话实在难以出口,顿了一顿,便就换了另外的话,“我会往前看,去过自己的日子。”

当日在青州之时,她就曾与他说过,她与封君扬恩断义绝,从此之后他娶他的名门闺秀,她也去嫁她的汉子,两不相干。陆骁自是也记得辰年这话,不知为何,他却忽有些面热心跳,向着辰年呵呵傻笑两声,连声道:“好,好。”

他这样一笑,倒是搞得陈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屋内一时静默下來,气氛更是有些微妙的尴尬。

辰年故作无事地倒了两杯茶,顺手递给陆骁一杯,自己也捧着一杯慢慢啜着,与陆骁说道:“我想着待到明年开春,在外寨加盖一些房屋,将收留的流民皆都安置在那里,内寨还是要清出來,不许闲杂人等随意进入,以免日后叫人混了进來趁机作乱。”

陆骁心思却不在此处,闻声只是应道:“好。”

辰年又道:“寨中存粮虽还有些,但是明年却要组织那些來投奔的流民开荒种地。一是不管多少总能收些粮食,二也是给大伙找些事做,免得生事。便是那些妇孺,也要设法叫她们纺纱织布才好。”

陆骁依旧只是点头,道:“好。”

“近处已是沒的买卖叫咱们做,眼下情形莫说沒有客商,便是有那么几个,也不忍心去劫他们的银子。冀州与青州咱们又不敢惹,唯有想法从别处得些银子來用。我与崔习他们商量了一番,若是有机会须得往远处走一走,不拘何处。最好可以去劫些张家的财物,便是叫他们是咱们做的,他只要打不下青州,就耐我们不得。”

陆骁又是点头,道:“好。”

辰年瞧出他心思全不在此,很是有些无语,停了一停,道:“陆骁,你走吧。”

陆骁又应了“好”,才反应过來辰年话里的意思,知道她这不过是句气话,便就笑了笑,道:“你说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了,到时不管你去哪里,我陪着你去就是了。”他说完也沒多做什么解释,一口喝了那早已冰凉的茶水,将茶杯塞回辰年手中,就真地转身出了屋门。

外面已是擦黑,陆骁走出去沒多远,便瞧见灵雀迎面走过來,一抬脸和他打了个照面,竟是立刻转身又往回走了。陆骁瞧见灵雀这般,不觉十分奇怪,疾掠几步追了过去,拦在灵雀面前,诧异道:“你见了我躲什么?”

灵雀脸色稍稍有些涨红,不知是急还是气愤,反驳道:“我哪里躲你了?”

陆骁奇道:“那你为什么见我转身就走?”

“我,我忘了东西在屋里,想要回去拿。”灵雀答道,

“哦,我当是我得罪你了。”陆骁刚从辰年那里得了自己想要的话,此刻心中满都是欢喜,只想寻个人说两句话。灵雀这里虽然脾气暴躁些,可辰年病重的那段时间,他两个曾一起守了辰年七八个日夜,倒是比别人更显亲近。他便说道:“你忘了什么,我陪你一起去取吧。”

灵雀虽犹豫了一下,却是沒有拒绝,同陆骁一起往自己住处慢慢走去。灵雀偷偷看陆骁两眼,瞧出他面带喜色,忍不住说道:“辰年现在如何?”

陆骁咧了咧嘴角,道:“很好。”

灵雀听到这话,明明觉得自己很为陆骁与辰年高兴,可不知怎地,心中却似有些空落落的,她勉强笑了笑,道:“那就好,辰年人好,你以后可莫要欺负她。”

陆骁却是不解,奇道:“我好好的为什么要欺负她?”

灵雀恼怒地瞪他两眼,气道:“反正你记着以后要好好待她就是了,你若敢欺负她,我先饶不了你。”

陆骁因着心中高兴,瞧什么都觉顺眼,脾气也是意外地好,闻言只是笑了笑,应道:“好。”

说话间到了灵雀的住处,灵雀叫陆骁在外等候,自己进屋转了一圈,找了半天却不知道拿什么好,偏陆骁在外面等得不耐,出声催她,慌乱中便从包袱里取了一块金质令牌握在手中,出得门來。

陆骁问道:“你拿什么呢,怎地这半天功夫?”

灵雀忙将手中的令牌递给他看,答道:“这是我爹他们劫贺泽黄金时从那些人身上取來的,我想拿给辰年看看是什么东西,是否有用。”

陆骁借着月光翻看了一下那令牌,笑道:“这该是贺家的令牌,你们拿这个做什么?这东西万一要是被人发现了,是要惹事的。”

“用金子做了令牌來使,他们怎地这般大方,还是说那令牌效令极大?”灵雀却是奇道,忽地灵机一动,又问:“这贺家的令牌咱们不能偷着用用吗?现在宛江水运在贺家手中,若是咱们能冒充了他们的人,从云西买了药材回來的时候,岂不是能直接走宛江?”

陆骁笑笑,指了令牌上的一个小小的数字给灵雀看,解释道:“你看看这里,令牌上是编有号码的,应是代表着持有令牌之人的身份。眼下那人已死,贺家必然知晓,你胡乱就拿了去用,非但不能糊弄他们,还要叫他们知晓那黄金是被你劫去的。”

灵雀将信将疑,将令牌拿到了辰年那里,辰年仔细看了看那令牌,递给了一边的崔习,问道:“你怎么看?”

第五十二章

崔习答道:“我猜着贺家用黄金来做这令牌是有意为之,你看鲁姑娘就没舍得扔了它,若真是随身带着,又或是花用出去,没准就叫对方追了线索去。”

灵崔与鲁嵘锋都听得后怕不己,不由咋舌道:“贺家的人可真是狡猾。”

崔习笑笑不语,辰年那里思量了片刻,却是说道:“既然这块不能用,咱们再假造一块如何?若真是能糊弄住贺家,道长他们倒是可以直接在阜平上船,一路通行到宜平再下来,岂不是要便宜许多?”

崔习认真想了一想“就是怕这令牌之间不只数字不同,还有别的细微区别。”

辰年还是心有不甘,道:“若是能再得两块来看看就好了。”

话虽这样说,她一时却也想不到什么法子,只能将此事暂时放下,转而询问鲁氏父女可否随朝阳子一同去云西。鲁嵘峰那里自是不惧辛苦,便是灵崔那里,此刻也不大愿意留在寨中,便与父亲一同应下此事,愿意随朝阳子一同去采购药材。

辰年心中十分感激,郑重谢了他父女二人几句,叫他二人这几日先好好休息,待事情都准备妥当,便随朝阳子一同赶往云西。

因那金子上印有贺氏的标记,辰年便想着寻了金匠来将那金子熔了重铸,不想崔习却是说道:“贺泽丢了金子一定会四处查找,你便是在这寨子里的流民里寻找金匠,也保不住信息会泄露,我看不必如此。不如就叫道长他们直接带着去云西,到了那里再做打算。”

辰年想他言之有理,就又将这些金子交与鲁嵘锋等人,叫其重新放入那些皮袍暗兜内,道:“鲁大叔,这一路上还需你们自己多加小心。”她又怕朝阳子一身道士装束太过显眼,忍不住与他商量道:“道长,你可否换了装束,掩藏一下身份?”

朝阳子闻言少不得横鼻子竖眼,可待出发那日,不想却真的换做了俗家打扮,带着肖猴儿与鲁嵘锋父女,并那十几个随着鲁家父女而来的清风寨人手,东出太行,由冀州绕向江南,然后走陆路折问云西。

且不说朝阳子这里携带着万两黄金小心翼翼地绕向江南,却说贺泽这里得闻丢了黄金,自是惊怒异常。他人并不在宜平,而是领兵往西前去武安抄张怀珉的后路,这刚把武安城围上,就听得说有人在江上劫走了运往泰兴的黄金,不由怒道:“竟有人敢在江上劫我贺家的船,真是好个狗胆!”

那前来报信的兵士又禀道:“看情形像是江上的匪帮做的,可陈潇将军带着人连端了几处匪窝,都搜有寻到那笔黄金。后来又得到信息,说是有人看到那些人在南岸下了船,往江南去了。”

“往江南去了?”贺泽闻言却是冷笑,道:“我怎么瞧着倒是他们想故意给人制造假象,若真是江南来的强盗,反而不敢这样大刺刺地往南走。你回去告诉陈潇,这伙子人能将船只的行程摸得这样清楚,必然是早就盯上宜平了,叫他不用往远处查,必然离得宜平不远!”

贺泽又道:“叫陈潇莫要忘了查找丢失的令牌,他们既然能将那令牌拿走,必然舍不得把那么块金子丢了。”

那兵士得了令退了出去,不得一会儿,大帐帘子被人一把撩开,一个五大三粗的将领大步闯了进来,道:“十二爷,张怀珉那老狗派袁文来救武安了。”

贺泽闻言精神一振,笑道:“等得就是他,就怕他不来!”

他忙命人召了军中几员大将过来,商议道:“张怀珉手中兵力有限,又受到郑纶从旁掣肘,能回援的人马绝多不了。我们将这武安先围好了,城内城外不通消息,城内军队不敢出城求战,然后再坐等张怀珉的援军。”

待到第三日早间,便有斥候来报说张怀珉帐中大将袁文带着三万大军到了五十里之外。贺泽命手下副将带着两万大军继续围困武安,自己则率领两万大军在武安城东的一个山坡上截住了袁文。双方军队从中午一直战到天黑这才各自鸣金收兵。

翌日一早双方又得开战,就这样直打了五六天,都是人困马乏之时,贺泽却趁夜将手中军队与耶围城的两万人马对换了一下,再与袁文交战。袁文不想一夜之间,那原本与己方同样疲惫的贺军却忽地又生龙活虎起来。袁文大军本来就是远来疲惫,又与贺泽连打了几日,此刻瞧得贺泽大军如有神助一般,从心理上就先崩溃了,如何还能抵挡得住?只不过一会儿功夫,大军就开始溃败,袁文无奈,只得率军东逃。

贺泽也不着急去追,只派了几千人马在后轰赶,剩下的人仍转回身去围困武安。没过几日就传来消息,袁文残军在路上遭了青州郑纶伏击,全军覆没。贺泽这里笑了一笑,不急不忙地夺下了武安,也不去打那张怀珉,只驻军武安,威胁张怀珉身后。

张怀珉久攻青州不下,本已是有些急躁,却不想后路又被贺泽截断,还损失了一员大将并几万大军,一时气得将帐中桌椅都踹翻了,骂道:“贺臻那厮自己没生出个好儿子来,倒是得了这么个好侄子!”

贺臻嫡妻封氏只有一女,没能生子,贺臻仅有一子乃是姬妾所生的庶子,现如今不过才七八岁。瞧着贺臻不得不重用侄子贺泽,张氏等几大世家没少瞧了他笑话,却不想贺臻竟真把贺泽养成了一头猛虎,而且还敢放这头猛虎出笼。

张怀珉这里百般郁闷,靖阳那边却是又传噩耗,贺臻竟是亲自率军将豫州夺了下来。这豫州乃是江北咽喉之地,一直握住靖阳张家手中,不想才半年时间不到,竟就被贺臻夺了下来。

若说得知贺泽夺下武安时,张怀珉还能暴怒,此刻得知贺臻下了豫州,竟就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了。他身子摇晃了两下,忙伸手扶着桌子才能勉强立住。帐中谋士忙上前来,扶劝道:“将军,靖阳尚在,日后再将豫州夺回来便是。”

张怀珉闻言却是苦笑,道:“你也来安慰我,夺回豫州,谈何容易!是我不该不听劝阻,一意孤行,非要亲自领兵来夺这青州。我自恃兵强马壮,夺下青州易如反掌,却不想贺家竟能与薜家不计前嫌,合作如此。”

谋士默了一默,道:“少不得有云西从中斡旋。”

张怀珉叹道:“就只看封君扬平定藩王作乱一事,那人心机谋智比起贺泽,有过之而无不及,是我看他年轻小,瞧了他。”他缓缓在椅中坐下,闭目良久,这才与那心腹谋士低声说道:“你亲自去漠北王庭跑一趟,见一见那拓跋垚。”

那谋士听得心中一惊,失声问道:“将军你想引鲜氏人入关?”

张怀珉缓缓点头,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

那谋士却是面色微变,道:“鲜氏毕竟是异族,向他们借兵怕是会引得别人诟病。而且那拓跋垚迁都北漠上京,分明是窥探关内,不怀好意。万一他们来了不走怎么办?将军,您要三思而后行啊!”

张怀珉思虑良久,却是说道:“鲜氏族与之前北漠不同,他们人少,根本无力占据这偌大的江北之地,更别说他们大多数部族还是习惯逐水草而居,咱们向其借兵,到时多给他们金银财物,他们不会不走。”

“将军!”谋士想着再劝,张怀珉却是抬手止住了他的话,道:“事到如今,我们已经别无选择,引鲜氏族进来与贺家一战,咱们或许还能得些喘息,否则,张家几百年的基业就要断于我手了。”

那谋士瞧他主意己定,根本听不进去劝谏之言,只得作罢。

张怀珉一面继续围困青州,一一面暗中遣使赶往北漠上京,向鲜氏单于拓跋垚借兵。时间己近年底,天气骤寒,不管是青州薛盛英还是停驻在武安的贺泽,因着皆都在城内,倒不觉如何难过。只那围困青州的张怀珉,因着大军驻扎野外,每日都受着风雪严寒侵袭,士兵冻死冻伤者众多,情形竟是连虎口岭还不如。

山中虽然更为寒冷,但有屋避寒,木柴又备得充足,寨中流民死伤甚少。大雪封山,寨中众人无所事事,便也都跟着猫起了冬来。温大牙不知从那里寻了些地瓜、栗子来,守在火炉旁烤得满屋喷香。辰年虽己身为寨主,可毕竟年轻活泼,耐不住馋,练功之余时常凑过来打打牙祭。

温大牙便道:“大当家,眼瞅着来投奔的流民越来越多,咱们总不能这样坐吃山空啊。”

辰年刚从炉灰里扒出几颗烤裂的栗子,拿到手里烫得直往那手上吹气,左手右手倒了几次却舍不得丢,最后索性丢给了身旁的陆骁,眼巴巴地看着他剥那栗子,口中问温大牙道:“你想怎样?”

温大牙道:“大当家之前不是说过可以去远处做买卖吗?要不咱们跑远点?”

陆骁默默将那几颗栗子剥好,重新递到辰年手中,辰年脸上这才忍不住露了笑,又与温大牙说道:“东、西暂且去不了,你说是往南走还是往北走?”

往南就是经宜平去江南,往北则有宣州,温大牙将这两个地方暗暗比较了一番,试探道:“要不咱们去宣州?”

辰年啃着栗子,漫不经心地点头应道:“好啊。”

温大牙不想此事这般容易就定了下来,又瞧着辰年一门心思只盯着陆骁给她剥栗子,不觉有些无语,有心想说辰年两句,可毕竟不敢,一转头瞧见傻大也正捧着块烤地瓜吃得香甜,忍不住问道:“傻大,这栗子真这么好吃?”

傻大抬头看看温大牙,有低头看了看手中地瓜,最后将地瓜往温大牙面前举了举,憨声道,“温大哥,这是地瓜,不是栗子。”

第五十三章

温大牙被他这句话噎得差点沒仰倒过去,瞪了眼想骂,眼角却瞥到辰年与陆骁两个都在看他,忙就又忍下了,向 傻大无力地摆手道:“甭管是什么了,吃吧,吃吧。”

傻大呵呵笑了两声,啃完了自己手中地瓜,又去火里拨出栗子來剥,他皮糙肉厚不怕烫,很快就剥了十几个,凑了把给辰年递过去,道:“大当家,给。”

温大牙瞧她如此沒有眼力,直恨不得踹他一脚,忙道:“瞧你那脏手,还好意思给大当家,快自己吃吧。”

不想辰年却笑着将他手中的栗子拿走一大半,顺手丢了一个到自己嘴里,剩下的分给陆骁几个,笑着向傻大致谢道:“多谢你。”

傻大瞧辰年与陆骁两个都沒嫌弃他,更是高兴,得意地斜了温大牙一眼,道:“你瞧,大当家才不嫌弃我。”

温大牙恨恨瞪他两眼,却又觉得不解气,趁其不备,忽地伸手将他手里剩余的栗子全抢了过來,一把都捂进了自己嘴里,傻大再反应过來,待要去抢已是不及,这傻人也有灵机一动的时候,竟是扑过去用双手虚虚圈住了温大牙的脖子,威胁道:“吐出來,不准咽下去。”

温大牙忙用双手去掰傻大的手,嘴里呜呜地说不出话,却就是不肯吐出栗子,辰年与陆骁两个瞧着二人为了几颗栗子闹得如小孩一般,不由笑倒,屋里正热闹,门外却是有人來报,说是朱振來见。

朱振原是这虎口岭的头领,辰年等人当日占这寨子时,瞧中了此人低调与识时务,这才留了下來帮着管理寨务,最主要的也是安抚人心,以免引起原虎口岭寨众人过多抵触,待后來形势稳定,寨中诸多事务开始慢慢交到温大牙等人手上,辰年瞧着此人确堪重用,就也沒外摆着他,将他如牛头寨等人一般看待。

不过着朱振行事风格一如既往,依旧是低调沉默,辰年交代下去的事情他自会办好,可若是无事,却也从不主动往辰年面前凑,今日他能主动來寻辰年,叫众人不觉一些意外。

温大牙看看辰年,问他道:“可要将一些东西清扫一下?”

“不用。”辰年笑一笑,也并未起身去迎,仍在火塘边坐下,吩咐那门外寨众道:“快请朱头领进來。”

话落片刻,那门帘便被人从外打开,朱振带着个二十多岁的灰袍男子跨进屋内,他抬眼瞧见辰年正围在火边剥栗子吃,面上不觉微微一怔。

辰年抬头去瞧他,笑着招呼道:“这边暖和,过來坐吧。”

朱振迟疑了一下,这才往火塘边走了过來,温大牙笑着向他递过一矮凳去,又抬脚踹了踹傻大,低声骂道:“起來,腾个地方,看你跟熊一样。”

傻大不情不愿地起身,还未站起却又被朱振摁下了,道:“不用,不用,挤一暖和。”

傻大就咧嘴向他笑一笑,往旁边挪一挪,空出块地方來,朱振带着那灰袍男子也在火塘坐下,看看仍在专心致志剥栗子的辰年,一时竟是不知如何开口,想了一想,才道:“这位樊兄弟有事要找大当家说,我就带他过來了。”

辰年抬眼瞧一瞧那灰袍男子,却是说道:“我认得你。”

灰袍男子心中微惊,不动声色地抱拳向着辰年拱一拱手,不卑不亢地唤道:“大当家。”

“樊景云,是吧?”辰年笑一笑,问道:“我在道长那里看到过你,你会医术。”

“正是小人。”樊景云应声,却又解释道:“算不得懂医术,只是以前做行商的时候贩卖过几次药材,多少知道点药性。”

辰年不觉扬眉,这樊景云既然贩过药材,不知朝阳子为何沒把他带去云西,她看了樊景云一眼,问他道:“你可知道长去了何处?”

为了安全起见,朝阳子去云西之事只寨中的几位首脑知道,便是这朱振都不清楚朝阳子到底去了何处,辰年问这樊景云,不过是做试探,不想他却是答道:“知晓一些,道长本想叫我一同去,只是前阵子我的母亲不巧患病,小人不敢离开,只好辜负了道长的看重。”

辰年见这人说话十分周全,略略点一点头,这才又问他道:“你有何事找我?”

樊景云说明來意,竟是建议辰年给寨中收留的流民重新划分住处,“把同乡的凑到一起去,从中选出能服众的來,一是彼此之间好照应,二也是乡俗相近,也能少些争斗。”

辰年与崔习等人倒是也想到过这点,只是又怕一些同乡流民凑在一起容易拉帮结派,更不好管理,便就作罢了,现听樊景云提起,她沉吟了片刻,道:“此事有利有弊,还需得从长计议才行。”

樊景云又继续说道:“因小人懂些粗浅的医术,常被叫去给大伙包扎伤口,小人经了这么几次,发现大伙争斗多是因为利益之争。”说到这里,他不由露出些苦笑,“以前四下里逃难的时候,能有人给口吃,大伙就觉得感激不尽,可眼下有吃有喝有屋子住了,却有人不满意起來了,想着住得更宽敞点,吃得更好点。”

辰年垂下眼帘,淡淡说道:“人心不足。”

樊景云接道:“所以小人想着,能不能给大伙找个事做,忙着,许得就沒空闲你争我夺了。”

这想法与辰年不谋而合,辰年便道:“等开春天气转暖,便要组织大伙在山里开荒种田,还要新建些屋子。”

“那就好。”樊景云笑道。

事既已说完,樊景云便随着朱振告辞出去。

温大牙瞧着那樊景云十分顺眼,忍不住向辰年说道:“大当家,我瞧这姓樊的是个有心算的人,不如就把他调到我手下,给我做个帮手可好?”

辰年道:“我回头仔细查查这人底细,只要沒什么问題,和朱振说一声要过來用便是。”

温大牙眼下掌管着整个山寨的吃喝杂务,颇觉费力,一直想寻个得力的助手來帮忙,既瞧上了这樊景云,又得了辰年允诺,立刻便着人去摸他的底细。

过了沒两日,樊景云的情况就都查到了,确是如他自己说得那般,武安人,家里只有个老娘,曾做过几年行商,却沒赚得什么钱财,也就沒能娶上媳妇,后來武安战乱,他带着老娘随着几个同乡逃难到了这里。

温大牙这才放下心來,将他调到身边來用。

关于如何安置流民的事情,辰年那里与崔习仔细商议了几回,又把樊景云叫过來细问他的意见,春暖之前,终于按照樊景云所建议的,将外寨重新划分了区域,分别安置來自不同州郡的流民,又从中挑出壮丁來编在一起,忙时种地,闲时学些棍棒功夫,

辰年与众人有言在先,道:“大家放心,我不是拉你们入伙,只是叫大伙有些保护自个的手段,我虽是匪,可是不叫你们落草为寇,我知晓,但凡能混下日子去,沒人愿意刀口上过活,眼下外面战乱,大伙不得不凑在一处互帮互助,好向老天爷讨条活路,待日后外面太平了,你们愿走就走,回乡也罢,另去别处也罢,咱们互不干涉,各奔前程。”

她这番话说得不少人都动容落泪,不知是谁先起了头,齐声唤道:“谢四爷,谢四爷。”

辰年听得哭笑不得,往下压了压双手示意大伙停下,朗声笑道:“我虽是女子,可大伙能看得起我,唤我一声谢四爷,我心里十分欢喜,别的话我不多说了,只还有一句:你不负我,我必不负你。”

上千人齐声应诺,那声音似是震得地动山摇,寨中众人看向辰年的目光更是崇拜,而陆骁那里,虽仍是怀抱弯刀默默立于一旁,可那眼中却满是欢喜与骄傲。

山寨里杂七杂八的事情每日里乱作一团,待到将开荒种田之事也都安排好时,已又是阳春三月,辰年这里刚得一口气,温大牙便就又想起要去宣州做买卖的事情來了,忙催着辰年出门,

辰年颇觉无奈,问他道:“温大牙,你就是使唤牛,也得给它个喘气的功夫,是不是?”

温大牙却是嘿嘿笑道:“我这不是瞧着大当家辛苦,想叫您出去散散心嘛,做买卖只是顺道的事,可有可无,可有可无”

辰年对他沒了脾气,只得点头,道:“好。”

可去宣州却与去飞龙陉不同,那是座大城,繁华不在冀州城之下,总不能拿着刀剑明的去抢,辰年寻崔习商议,崔习道:“咱们现在名声刚起,全靠着一个‘义’字,与其零散的去劫那些富户,不如索性做一票大的,想法劫了宣州的官银。”

辰年只道自己胆大,却不想崔习更是胆大包天,默默看他两眼,才道:“与官府相争,咱们得不了便宜。”

崔习却是说道:“现在世道这般乱,便是被人知道是咱们做得,宣州的人不能追到咱们山里來,青州与冀州也沒空为人出头,而且有了大笔银两,咱们才好去购粮。”

辰年沉默不语,崔习便又劝道:“咱们眼下粮食虽然还够,可瞧眼下形势,江北近两年都安生不了,日后來投奔的人越來越多,总要养得起这些人才行。”

辰年被他说动,咬了咬牙,道:“好,就依你所说,不过,若是能叫对方查不到是谁做的,那才最好。”

第五十四章

他两人细细商议,又寻了对宣州了解的人来细问那里的情况,终于定下了初步的计划。辰年留崔习与温大牙两个看守山寨,自己则带了傻大、樊景云等一行人扮作冀州行商,前往宣州。

别看温大牙之前一直恨不得立刻赶辰年出去,真到她走的时候,却又忍不住担心,嘱咐道:“大当家,这回就权当真是去做正经生意的,先瞅一瞅情况再说,切莫着急动手,安全第一。”

辰年笑道:“放心,有陆骁在呢,没事。”她停了一停,又将温大牙叫道一旁,小声说道:“遇到难缠的人来寻事,你若压不住,就去求我师父出面。” C静宇轩一直在偷练五蕴神功,朝阳子走后更是毫无顾忌,此刻功力虽才恢复了五六分,可压制一般武林高手却已是绰绰有余。温大牙并不知晓静宇轩暗中练功之事,可辰年既然这样交代,他就点头应下了。

辰年又道:“道长走了这长时间,也不知情形如何,他那里若有什么要紧消息,你速叫人传信于我。”

温大牙应道:“我知晓,大当家放心。”

辰年这才带了陆骁等人下山,沿着两侧初绿的蜿蜒山道,向北而去。山间道路难行,他们走得又不着急,待到宣州时,春风已过燕次山,吹开了宣州城外的树树杏花。

柳丝挂燕,杏花如雪。众人瞧见如此美景,一时都瞧得呆了。辰年率先下了马,牵着马沿着山坡缓步向下,一路行来,仿若置身于画卷之中。她忍不住转头去看陆骁,轻笑着问道:“你说这里会不会有花妖?”

陆骁深深看她两眼,郑重点头,道:“会。”

辰年殊不知自己眉目如画,清丽绝俗,此刻便是这花雨中最为动人的花妖,听陆骁答得这样肯定,她不禁翘了翘嘴角,露出一丝顽皮,戏谑道:“那你可小心不要被花妖摄走了。”

陆骁面上微红,将视线从她面上移开,只应道:“好。”

落在后面的樊景云赶上前来,笑着插言道:“少东家,这南坡本就又叫杏花坡,每年杏花开的时候,常有宣州人来此游玩。不过,咱们走的这还不是风景最好的,最好还在东边。那边有片湖水,湖边垂柳依依,坡上杏花如雪,上接青山,下映碧湖,景色最盛,游人也最多。”

辰年回头看他一眼,问道:“这样说来,樊大哥是去过那里了?”

樊景云答道:“前些年曾慕名去过一趟,还不小心冲撞了一位前去赏景的美貌小姐。”

他这样一句话,顿时把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便有好奇心盛的人忍不住高声问他道:“结果如何?”

樊景云笑笑,大方道:“差点被她的护卫打死,还是多亏了那小姐说了句话,这才得以活命。”

辰年听了也不觉好奇,问道:“那小姐说了句什么话?”

“她说。”樊景云故意停了停,引得众人都屏息等着他的下半句话,这才把嗓音逼细,学着女子的声音说道:“哎呀,可莫要打死了他,污了我这地方!”

众人听得了愣了愣,这才放声大笑。

傻大却不知这有何可笑的,只粗声问辰年道:“少东家,咱们什么时候才能进城?我可是饿得狠了。”

辰年翻身上马,一提缰绳,笑道:“这就进城。”

众人随着她往坡下跑去,一行人下山寻到官道,径直到了宣州城外。因樊景云以前做过行商,知晓这其中的关窍,除却缴纳官府的税银,又偷偷给城门的守卫塞够了银两,这才领着众人顺利进城,寻了家不大不小的客栈暂住下来。

待到入夜,辰年刚刚睡下,却听得有人在屋外轻叩她的窗子。她坐起身来,看了看那窗外的身影,低声问道:“陆骁?”

就听得陆骁在外轻声答道:“是我。”

辰年披衣下床,走过去推开那扇窗子,瞧见窗下的陆骁,问他道:“什么事?”

陆骁将手中提的酒坛给她看,问道:“谢辰年,我们两个偷偷去城外赏花喝酒,好不好?”8辰年不想他深夜来寻她是为这事,不由笑了一笑,道:“那得翻城墙出去,宣州城的城墙可是很高。”

陆骁点头,“嗯,他们都翻不过去,所以只好咱们两个去了。”

辰年瞥了一眼那酒坛,又含笑问道:“可是杏花酒?若是杏花酒,我就随你去。”

陆骁咧嘴向她笑了一笑,将酒坛转了转,把那坛子上贴的红纸给她看,道:“据说是上好的杏花酒。”

辰年这才点点头,道:“你在外面等我片刻,我这就出来。”

陆骁微微点头,向着她无声地笑笑,脚下一点二楼的围栏,竟是翻身上了屋顶。辰年小心地合上窗扇,回到床边穿好了衣衫,将门从内反锁,自己则翻窗而出,轻巧巧地跃上了屋顶。

陆骁正坐在屋脊上等她,瞧她过来,站起身来看她两眼,只傻傻地笑了笑,便转身飞身掠了出去。辰年忙上前几步赶到他身侧,拉着他的手从房顶跃至街道上,低声道:“你想叫人把你做飞贼来抓?”

陆骁稍稍迟疑了一下,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口中应道:“好。”

辰年不知他为何答这一声“好”,颇觉诧异地侧头看了他一眼。陆骁只觉胸膛里一颗心“突突突”跳得激烈,遮掩似地用力拉了她一下,忙道:“快走吧!”

他二人在僻静的小巷穿行,一路绕向城南,翻过那高达数丈的城墙,又施展轻功奔了十余里路,这才到了白日里路过的那片杏林。

此刻月上中天,静夜风凉,阵阵花雨落下,清香沁人。两人借着月色,寻了一棵开得极为繁盛的杏树,在那树下坐下。陆骁用手拍开酒坛,又掏了两个酒碗出来,分别斟满,端了一碗递给辰年,问道:“尝尝,如何?”

辰年笑着接过那碗,浅浅的抿了一口,赞道:“好酒。”

陆骁将自己那碗一饮而尽,略略回味了一下,却是道:“还是寡淡了些。”

辰年笑笑,只用双手捧了自己那碗酒,道:“我酒量不好,这一碗就够了,你自己敞开喝吧,我慢慢陪着你。”

陆骁知辰年是真不善饮酒,便也没有让她,索性丢了酒碗,抱着那酒坛直接畅饮,间或停下来去看辰年一眼,虽未言语,却是眼中含笑,情意盎然。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叫辰年不觉有些恍惚,忽地记起那一夜,也是这般月色,虽无杏花如雪,却是绿草如茵,那个男子,坐在草上抬眼看她,轻笑着问她:“辰年,你敢过来亲我吗?”

她明明觉得自己已经将往事尽数抛下,可这一瞬间,心口处还是传来钝钝的疼痛。她不敢再想下去,忙将碗中残酒一口饮尽,起身往别处而去。

陆骁瞧得奇怪,问她道:“谢辰年,你去哪里?”

辰年顿了一顿,回身看他,笑着答道:“我记得樊大哥说东边景色更好,想过去看看。”

陆骁不疑有他,便将酒坛丢下,站起身来,道:“好,我陪你去。”

两人沿着缓坡往东而行,又行得五六里,果然见山脚下有汪湖泊,湖边垂柳依依,接着坡上杏花林,真如樊景云说得那般美景。辰年不觉回头与陆骁笑道:“也不知樊大哥是从哪里冲撞那官家小姐。”

陆骁摇头,道:“不知。”^他两人又往前走了不远,辰年便听到远处杏林中似有人声传来,不觉诧异道:“难不成趁夜赏花的不只咱们?”

她一时好奇心起,放轻了步子循着声音寻去,行了不过十几丈,就忽听得有人低声喝问道:“前面何人?”

那声音又冷又硬,腔调也隐隐有些怪异。辰年听得奇怪,又觉得这腔调似有熟悉之感,转念一想,便回头问陆骁道:“是你们鲜氏人?”

陆骁也有些摸不准,想了一想,便用鲜氏话高声问道:“你是何人?”

杏林内静了一静,片刻后就有个黑衣大汉从树后阴影处走出,近前来看了两眼,又惊又喜地叫道:“步六孤骁?”

陆骁愣了一愣,面上也是涌上惊喜之色,上前几步与那黑衣大汉大力地抱了一下,相互捶了捶对方的胸口,笑道:“倍利侯,你怎地在这里?”

他二人说的都是鲜氏话,辰年听入耳中是半点不懂,不过瞧陆骁与男人神态亲热,便猜该是关系极好的人,因此也不着急,只立在一旁含笑看着他们二人。却不知那黑衣大汉又与陆骁说了什么,陆骁的面色忽地变得凝重起来,回头看了她一眼,又与那黑衣大汉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便就转身往辰年这边走了过来,轻声说道:“我有朋友在前面,要过去说几句话,你在这里等我可好?”

辰年瞧他言行中透些古怪,心中虽觉纳闷,却仍是点头道:“好。”

陆骁向她勉强笑笑,正要随那黑衣大汉往杏林里去,不想那林间却又走出几个人来。为首那人也是穿了一身黑色衣袍,身姿甚是高大英武。待到近了,辰年借着月色看去,虽瞧不清他的五官,可只那一个模糊的轮廓,便叫人觉得其人定是俊美异常。

那人缓步过来,先看了辰年一眼,这才转而看向陆骁,道:“陆骁。”

他说的却是汉话。

第五十五章

辰年不想他会说汉话,微微一愣。陆骁更是明显地迟疑了一下,这才上前与那黑衣男子行礼,却是用鲜氏话叫道:“我的王。”

那男子正是鲜氏的单于拓跋垚,听闻陆骁与他说鲜氏话,拓跋垚剑眉微扬,换回了鲜氏话,问陆骁:“你怕她知晓我的身份?”

陆骁想了想,答道:“王,她现在还不知晓她自己的身份。”

拓跋垚略略点头,挥手斥退了身边的几个护卫随从,待到跟前无人时,这才问陆骁道:“就是她?”

当时穆展越是答应了陆骁不会向拓跋垚隐瞒王女遗孤的实情,现听拓跋垚这样问,陆骁便知晓穆展越并未骗他,“是,她才是真正的雅善王女遗孤。”他当下将辰年的身世以及他留在辰年身边的原因一一向拓跋垚说明,又解释道:“因还需丘穆陵越去取灵骨,又觉他说得有几分道理,便听从了他的安排。丘穆陵越当时也答应了我,会向王禀报实情。”

拓跋垚面色缓和了些,道:“他确是没有瞒我。”

辰年听他两个用鲜氏话叽里咕噜说了半晌,又瞧陆骁神色郑重,猜是在谈论一件要紧事情,绝非是朋友间的普通叙旧。而且,这件事情陆骁并不想叫她知道,甚至可以说,他是有意要瞒着她。因为那黑衣男子会说汉话,陆骁却故意用鲜氏话与之交谈。

辰年不语,神色从容地立在那里,听他两个说了一阵便停了下来,那黑衣男子却抬眼向她看了过来,盯着她看了几眼,又似问了陆骁一句什么话。陆骁的神色忽地有些慌乱,转头飞快地看了看她,随后竟是在那男子面前单膝跪下了,低着头应了一声。

拓跋垚垂眼看陆骁片刻,问道:“阿各仁,你可还记得我父王为何赐你命骁?”

陆骁抿了抿唇角,答道:“他要我做鲜氏最骁勇善战的勇士。”

“亏你还记得!”拓跋垚面容微冷,明明是俊美至极的五官,却露着不可言喻的威严,他冷声说道:“起来,步六孤骁,你是步六孤一族未来的族长,是我最信任的兄弟,你不该为了一个女人,弯曲你的膝盖,低下你高贵的头颅。”

陆骁抬头直视拓跋垚,眼中闪着热切的光芒,一字一句地说道:“王,求您成全我。您的身边已经有一位王女遗孤,您说过,血统什么都代表不了,既然如此,请您把她赐给我。”

拓跋垚眉头紧皱,看了陆骁片刻,这才说道:“阿各仁,你竟然如此幼稚,真是太叫我失望了。她的身份决定了她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成为真正的王女遗孤,做我的王妃。要么,安静地死去。王女的血脉,不可能与你步六孤一族结合,我决不许自己的背后藏有锋利的弯刀。”

陆骁身体不觉微微一振,瞳孔瞬间紧缩,死死地盯着拓跋垚。

瞧他这般,拓跋垚却是忽地笑了笑,问道:“阿各仁,你会选择爱她,还是选择对我忠诚?”

陆骁心中经历着痛苦的煎熬,牙关扣得极紧,好一会儿才缓缓地松开了,垂下了眼帘,向着拓跋垚臣服道:“步六孤骁永远忠诚于您,我的王。”

拓跋垚敛了唇角的笑容,转头看了一眼旁边沉默不语的辰年,伸出手去摁陆骁的肩膀,轻声道:“若她不是流有王女的血脉,我定会将她赐你为妻。再美的女人,也无法和我们的兄弟之情相比。你现在若是真的十分爱她,那就先和她在一起吧,待日后不爱了,你可以选择把她送回王庭,或者杀了她。”

陆骁惊愕地抬头去看拓跋垚,有些惶急地说道:“不要杀了她,我现在只是贴身保护她,从未告知过我喜欢她。再者说她是丘穆陵越看重之人,杀了她,会逼反了丘穆陵越的。”

辰年站在一旁,虽听不懂他们两个在说什么,可见他们几次看向自己,显然是提到了她。这种感觉叫她很不舒服,若不是碍于陆骁在这里,她便是不打过去,也要转身就走了。

她又强自忍耐了片刻,这才瞧得陆骁站起身来,向着那人行礼告退,一步步退到辰年身边来。那黑衣男子又看辰年两眼,向着她轻轻一颌首,却是转身往杏林内走去。没走得两步,就听得杏林内又有争执声传来,一方似是那黑衣男子的护卫,另一方却似是一个年轻女子。

辰年正奇怪间,就忽听得那女子在林内高声叫道:“拓跋垚!拓跋垚!你是撞在树上晕死过去了吗?”

辰年听得一怔,只觉那声音甚是耳熟,下意识地想追进杏林去看,不想陆骁却是一把拉住了她,微微摇头,低声道:“我们快些回去。”

说完不顾辰年意愿,强行拉着她往来时路走。辰年忍不住回头去瞧那片杏林,道:“我怎么听着那声音像是芸生的?”

陆骁却只是拉着她往前赶路,有些不耐地答道:“不是,你听错了。”

他拉着她直疾奔出十余里,快到宣州城外时才停了下来。辰年将他的手甩开,有些不悦地问道:“那些人是谁?你们在谈论我?”

陆骁回身看她,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辰年仔细地看了看他,问出了心中的疑问,“你故意和他用鲜氏话,你瞒了我什么?”

陆骁不答,只是低头看她。月光下,她的面容越发娇美动人,眼眸中似有星光在闪烁。他忽地毫无预兆地伸手揽她入怀,低下头去亲吻她的唇瓣。辰年身子一僵,下意识地往后仰身躲避,伸手挡在了自己唇前,低声喝道:“陆骁!”

陆骁并未停下,唇径直落在了她的手上,停了片刻才离开,低声道:“谢辰年,我喜欢你。”

辰年不想他会突然向自己表白心迹,纵是之前就已知晓他对自己的情意,可此刻这样面对面的讲出来,她一时仍是不知该如何应对,不由窘迫地涨红了脸。

陆骁低头看她,眼中有犹豫与挣扎,最后却还是说道:“谢辰年,有些事情我现在还无法和你说,却又不想撒谎来骗你,你不要再问了。”

他这样坦言相告,辰年心中纵然不喜,却也不好再继续逼问他,便就只点了点头,转回身默默往前走去。陆骁在原地站了站,这才又追了上来,却没有靠近她,只在身后几步处跟着。

两人一前一后地翻过城墙回到客栈,辰年悄悄地将自己窗子推开,正欲跃进去时,却听得陆骁在身后轻声唤她,低声问:“你生气了?”

辰年回身过去,看他片刻,笑道:“心中是多少有些不舒服,不过也没什么,我知晓你是有为难之处,不会真的气你的。不要多想了,快些回去睡吧。”

她说完又向着他嫣然一笑,便就跳进了屋内,回身掩上了窗子。陆骁却在她窗外呆呆站了许久,这才转身离去。辰年默默坐在床边,瞧着陆骁的身影从窗子上消失,又静候了片刻,再听不到一丝动静,这才又偷偷起身换过了一身夜行衣,重从那窗中翻出,沿着旧路往城外疾掠而去。

今夜遇到的那个黑衣男人会是什么身份?陆骁对他为何会那般恭谨?他们又说了些什么?杏林内那女子是不是芸生?可芸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太多的疑问压在辰年心头,她必须得再去那杏林一次,瞧一瞧里面到底有什么玄虚。

城外月色依旧,可辰年此刻却全无了赏景的心思,提了真气一路疾奔至那山坡之下,这才稳住身形,小心地往内探去。这边的杏林比她之前与陆骁去的那处要密了许多,夜风一过,花瓣如雪般簌簌落下,更显出这林内的静谧芬芳。

辰年知晓那黑衣男子身边有高手在,因此十分小心,在杏林内穿行片刻,却不见那些人的踪迹,直到快到湖边时,才隐隐听得人声传来。她精神一振,悄悄往湖边潜去,终于瞧得那湖边垂柳下燃了一处篝火。她怕惊动那些人,不敢太过上前,就见围在火边的正是之前的那些鲜氏人,只是不见之前那个黑衣男子,也找不见女子模样的人在。

辰年正奇怪间,忽听得身后有厉风袭来,她忙回身举刀相抗,勉强架住了那挥落的弯刀。那黑衣男子瞧得自己一击不中,下一刀立刻便又劈落。辰年硬接了几招,察觉此人刀法与陆骁有几分相似之处,心中暗惊,当下换了对策,不再去硬抗他的刀锋,只去与他比快。

篝火边的人都被他们两人的打斗惊动,齐齐围了过来。辰年暗自估量了一下两人之间的武功,想只要那些人不上手,便是她制不住这黑衣男子,起码从他手中逃脱不是难事,便就故意激他道:“有本事就一个人和我打,以少胜多算什么能耐!”

拓跋垚微微扬眉,他刚才独自一人坐于树顶,将辰年如何隐藏身形潜来的过程看得清清楚楚,只当是有人前来暗杀他,却不想竟是辰年去而复返。他不觉有些意外,又听她故意用话激他,便就真的冷声喝住了那些随从,不许他们插手。

辰年虽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却见那些人均都停下步子不在上前,便猜他是叫那些人不要过来。她心中暗喜,脚下步法微变,看似是被拓跋垚逼得连连后退,却是在引着他一点点远离那些护卫随从。

第五十六章

辰年这多半年来一直暗中修习五蕴神功,到现在不过才刚刚练至第二层,可武功与之前相较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便是对上陆骁那样的高手,她虽不能取胜,却也可以与之一战。而眼前这男子,刀法虽也凶猛狠厉,可差陆骁却还有些距离,况且在虎口岭时闲来无事,辰年没少与陆骁喂过招,对这类的刀法已是极为熟悉,她越发笃定自己能胜此人,手上招式虽渐显慌乱,心中却是丝毫不乱。

拓拔垚不知是计,他为人骄傲,自视甚高,觉得辰年一个年轻女子能有这般功夫已是难得,却不想她是在故意示弱诱敌,莫说是他,便是他那些随从护卫,瞧出辰年身形是个女子,也先存了两分轻视之心,又得拓拔垚吩咐不得上前帮忙,便就真的只是立在那里观看他两人打斗。

辰年脚下一个踉跄,身形又往后连退了几步,拓拔垚唇角微勾,竟是挥刀欺身而上,辰年眼角余光扫一眼那些护卫,估算了一下距离,手中刀锋一转,威力暴涨,刀光顿将拓拔垚全身罩住,招招直指其要害之处。

拓拔垚一时措手不及,竟被辰年长刀逼得有些狼狈,那些护卫瞧到变故,忙纵身来救,可还不及掠到跟前,辰年一招击落拓拔垚手中弯刀,下一刀就将他抵在了树身之上。

“停下。”辰年冷声向众人喝道,“再进一步我就一刀杀了他。”

那些护卫虽听不懂她的话,可却也瞧清了形势,一时都不敢轻举妄动,辰年又看向拓拔垚,与他说道:“拓拔垚,是叫拓拔垚,没错吧,叫你的手下都往后退,退到火堆那边去。”

拓拔垚不语,只冷眼盯着她看。

辰年微微一笑,道:“你少装听不懂我的话,我知道你懂汉话。”

拓拔垚这才用鲜氏话吩咐那些护卫道:“都退到火堆那边去。”

鲜氏最重忠诚与服从,拓拔垚此刻虽在辰年刀下,那些护卫却不敢不从他的指令,皆都垂手退向后面。拓拔垚垂眼去看辰年,淡淡问道:“你要如何,你是不是想要问我是何人?”

辰年摇头,道:“你既叫拓拔垚,我早晚可以查到你的身份。我且问你,陆骁是什么人?”

拓拔垚不想她去而复返竟是来问此事,漠然地看她一眼,反而讥诮道:“你与陆骁能深夜赏花,竟不知他是何人?”

辰年一听他这话,便知从他这里问不出什么来,便又道:“你既然不肯说,那我也不强求,你叫刚才与你说话的那个女子出来叫我看一眼,我便放了你。”

拓拔垚不觉皱眉,道:“那是我的侍妾,你见她做什么?”

辰年暗骂放屁,心道若只是你的侍妾,怎敢喊着你的名字说话?她眼珠转了一转,答道:“我要瞧瞧她长得什么模样,陆骁说她是个美人,哼,我倒要比比到底是我长得好看,还是她好看。”

这话中带酸,似孩子一般赌气,倒叫拓拔垚有些错愕,一时不知她是真心如此还是有意做戏。他仔细看了她两眼,覆面的黑巾虽遮了她大半张脸,可露在外面的一双眸子却如寒星般璀璨夺目,熠熠生辉。

拓拔垚认真答道:“你更好看一些。”

此话一出,他虽看不到她面容如何,却瞧得她眼睛微微弯了一弯,想来应是在笑,拓拔垚微微一怔,忽地记起她身上流着与他相似的血流,不知怎的,心中竟莫名多了几分亲近之感。

可辰年的双眸很快就又圆瞪了起来,手上的刀也加了几分力气,叫道:“谁知你是不是在哄骗我,你叫那女子出来,我要亲眼瞧见了才信,快些,快些,一会儿陆骁就要追来了。”

她这般娇蛮无理,拓拔垚面容虽冷,却显露出几分无奈,道:“好,我叫她出来就是,不过你得先放开我,不然等会儿被陆骁瞧到你用刀迫我,他会生气。”

辰年迟疑了一下,摇头道:“你先把人叫来,我就放你。”

拓拔垚就扬声用鲜氏语吩咐了护卫几句,待当中两人应诺离去,他这才又与辰年说道:“我刚才已叫人送了她回去,你若见她,得耐心等一会儿才成。”

辰年心中却道一声不妙,既然那女子不在附近,谁知这人的随从会带个什么人来见她,便是随便领个女子来说是刚才那个,她也无从分辨。辰年抬眼去看拓拔垚,瞧他眼中隐有嘲弄之意,似是早已看透了她的心思,之前一切,不过是有意配合着她在做戏。

她不觉有些恼羞,低声喝道:“拓拔垚,你当我真不敢杀你?”

“你不敢,你杀了我,陆骁定会与你反目成仇。”拓拔垚冷笑,又讥道:“我还当你有什么过人之处,不想却是有勇无谋,冲动好狠,仗着有几分姿色,耍一点小聪明,装娇卖痴,就凭这些,你以为就能糊弄得了我,你还真不配做”他说到一半却是停下了,讥诮一笑,才又继续说道:“做陆骁喜欢的人。”

辰年怒极,双目更像寒星般明亮,自她修习五蕴神功以来,情绪便有些喜怒不定,她自己也有所觉察,平日里总是多加克制,倒还不曾在人前显露,可此刻听拓拔垚这样嘲讽,她只觉心头那把火烧得极旺,竟是如何也压制不下。

她冷笑,道:“拓拔垚,你既看出我冲动好狠,就不敢再用话来激我。”

拓拔垚不语,只扬眉与之相望,竟是丝毫不肯示弱。

辰年说道:“没错,我是不能杀你,不过也只限于不杀你而已,我倒要瞧一瞧,陆骁会不会因我砍了你两刀,就也来砍我两刀给你报仇。”

她刀尖就抵在拓拔垚身前,又笑吟吟地说道:“以前曾有人教过我一句话人既在屋檐下,就要学会低头,今天我就把这句话教给你,不过你这样的蛮人,想必不能懂我们汉人语言的精要,还需我叫你明白这话的意思。”

拓拔垚面色微变,辰年的刀尖已是落下,闪电般在他身前连划几道,每处刀口皆都是长有半尺,刚刚划破皮肉半分,不深不浅,整齐划一,与其是说伤他,不如说是故意折辱他。

拓拔垚那些护卫不想辰年会忽地动手,生怕拓拔垚性命有失,都暴喝一声冲上前来。

辰年急身后退,指间扣住的几枚飞镖同时射出,打向追在最前的那几名护卫,众人被飞镖所阻,身形稍滞,辰年就趁得这片刻功夫,施展静宇轩所授的绝顶轻功,身形飘忽似飞,眨眼间就已是在数丈之外。

瞧着那些护卫追她不上,辰年心中得意,不由长啸一声,转身向林外疾掠出去,就在此时,林中忽又有尖锐的啸声传出,却不是发自人口,而像是利箭破空之声,那声音来得极快,仿佛一瞬间就到了辰年身后,辰年想也不想地往旁侧闪身躲避,那箭尖擦着她的手臂飞过,再向内半分就要穿透她的手臂。

辰年心中大骇,身形未稳,后面的第二箭、第三箭又接踵而至,这一回她躲得更是狼狈,连脸上遮面的黑巾都被那箭风扯落,慌乱中,她回头去看,就见远处一颗杏树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人,正不停地弯弓引箭向她射来,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

若是之前尚在林中,她还可寻树木躲避,可此刻她已奔出杏林,四周空无一物,如何避得开这带有雷霆之威的利箭,辰年一连躲了七八支箭,不及喘口气,却又有三箭向她射来,竟是将她的退路皆都封死。

她不能死,她绝不允许自己就死在此处。

辰年瞳孔瞬间收紧,体内真气转到最快,手中长刀奋力击落一支羽箭,同时身子从地上猛然拔起,用脚踏中另一支羽箭,腰身急转,直接用手去抓那第三支箭,利箭入手,只觉掌中被擦得一阵火烫,她却没有半刻迟疑,当即就又把羽箭向着那树顶之人掷了回去。

只是那人离得太远,她臂力无法与强弓相较,那箭只到一半便没了劲道,从半空中坠落下来,可即便这样,众人还是瞧得呆了,鲜氏人最尚武力,瞧见她竟能如此漂亮地避过这三支夺命箭,拓拔垚的护卫中竟是有人失声叫好,便是那树顶引弓之人,也不由停了下来,立在那里静静打量辰年。

辰年杀心已起,又觉与其被人从背后施放暗箭,不如重回林内杀了那拓拔垚,她这样一想,抬眼扫了一下那树顶之人,一咬牙,竟是重又向林内疾掠过去,她这一举动大大出乎众人意料,众护卫微微愣怔了一下,这才分作两拨,一拨退回到拓拔垚身边守护,另一些人却是手执弯刀向着辰年扑杀过来。

眼看双方就要杀在一起,林内却忽又闪出一黑衣人来,一连向着那些鲜氏护卫甩出十几枚霹雳弹,四下里爆炸之声频起,林中顿时被呛人的烟雾笼罩,那人冲至辰年身边,一把扯住她的胳膊,急声叫道:“快走。”

辰年顾不上多想,随着他一同往外疾奔出去,刚出得杏林,身后利箭又追随而至,辰年恼极,回身便要去杀那箭手,却被身旁那人拉住了,劝道:“快走,烟雾有毒,他射不得几箭。”

果然,那人又只射了两箭便就停了下来,辰年这才作罢,转身忙追着那黑衣人向宣州城方向疾奔而去,只是她刚才为躲避那些羽箭,内力耗费颇大,前面那人速度又是极快,她追得片刻,竟是越落越远,待到宣州城外时,已是彻底不见了那人身影。

此刻天色已是微亮,辰年虽满腹疑惑,却不敢再耽搁,忙翻越城墙赶回客栈,人刚上客栈二楼,却见陆骁从她屋内冲出,迎面撞见她先是一喜,随后又紧张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急声问道:“你去哪里了?”

第五十七章

辰年发髻微乱,身上黑色夜行衣有几处划破,有些地方隐隐透了血迹出来,显然是与人刚交过手,陆骁低头细看一眼她身上的伤处,看出那是箭伤,不由惊道:“你又回那林子了。”

辰年越过他径直进入自己房内,答道:“去了,不但去了,还和拓拔垚打了一架。”

陆骁微微皱眉,低声问她道:“可受了伤。”

辰年神色轻松,摇头道:“没事,就擦破点皮,不过,那拓拔垚也没沾了什么便宜去。”她说到此处,嘴角忍不住上扬:“我给他身上划了两个字。”

陆骁惊问道:“你给他身上划了字,用刀。”

“嗯。”辰年点头,眼睛亮晶晶的,低笑道:“我本来想在他身上划‘王八’两字,半路上又忍下了,改成了‘三土’。”

陆骁愕然地看着辰年,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辰年看他两眼,慢慢敛了笑容,问他道:“你会不会给他报仇。”

陆骁沉默半晌,却没有直接回答辰年的问题,只低声说道:“你不该去,很危险。”

辰年闻言就笑了笑,道:“也没多危险,那群人都不算厉害,拓拔垚刀法和你有些相似,他上一招没有使完,我就知道了他下一招会是什么,沾很大便宜,只是后来出现了一个箭手,很厉害,害我差点躲不过去。”她把那箭手的模样描述了一番,又问陆骁道:“你可知道这个人,箭法好生厉害。”

陆骁默了一默,却只是简单答道:“知道。”

见他连那箭手的名字都不肯说,辰年心里微微一沉,虽有些失望,面上却仍是向他笑了笑,道:“天就要亮了,我先换了衣裳,有事回头再说。”

陆骁猜不透她的心思,立在那里看她片刻,轻声问她道:“你怨我不肯和你说实话,是不是。”

辰年摇头道:“我没怨,我知道你有苦衷。”

陆骁想要与她解释几句,可又不知该如何来说,在屋中站了站,最后还是无声地退出了屋外。

待那房门关上,辰年这才回身去看,说不清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滋味,说不上怨,但是绝对不舒服,那是一种厌烦,他们分明都知道这事情到底是怎样,却唯独把她一人困在迷雾之中,他们陪着她,保护她,叫她感激着,却又眼看着她像个瞎子一般,四处摸索,处处碰壁,而她,却谁都不能怨,也无从怨起,要怨,也只能怨自己不够聪明。

辰年默默换下夜行衣,洗脸的时候,却又看着水盆映出的自己愣怔,失神了一会儿,然后就一字一句地对水中的自己说道:“你只是谢辰年,你是太行山里的谢辰年,这就足够了。”

她不急不忙地将自己打理好,出得门来下到楼下,瞧见陆骁与樊景云两人正坐在桌边等她,便就笑道:“你们不用等我,先吃就是了。”

樊景云起身向她笑笑,待辰年在桌边坐下了,这才高声吩咐小二上早饭,那店家的饭食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小二应了一声,很快便将一些馒头、白粥等物端了上来,他三个默默吃到一半,虎口岭的其他人才纷纷下楼,与辰年打了个招呼,围坐成几桌吃饭。

辰年扫了一眼,不见傻大,便问与他同屋的樊景云道:“傻大呢?”

樊景云笑道:“傻大睡得沉,一夜里呼噜不断,我刚才下楼的时候倒是叫醒了他,不过现在看来是等我走后又睡过去了,我这就去叫他。”

他说着就要起身去叫傻大,那边傻大却是眯瞪着眼从楼梯上下来了,便走便嘟囔道:“这床睡得我真不舒坦,头晕脑胀。”话音一落,底下就有人笑着接口道:“亏得你还睡得不舒坦,你要再睡得舒坦了,这就得晌午见了。”

众人哄笑一声,傻大却是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往辰年这边看过来,辰年看似随意地瞥了樊景云一眼,笑着向傻大摆了摆手示意不碍事,道:“快些吃饭,莫要再磨蹭了。”

待吃过早饭,辰年吩咐众人先都在客栈内待着,自己带着樊景云与傻大两个出了门,陆骁如往常一般跟在她身边,不想出门之后,辰年却是突然与他说道:“我就在街上随意转转,青天白日的,不会有什么危险,你若有事自去忙吧,不要再等到夜里出去。”

陆骁僵了一下,他的确打算夜里去寻拓跋垚,却不想就这样被辰年说破,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

辰年笑笑,又道:“我说的不是气话,你莫要多想。”

陆骁又看她两眼,点头应道:“好。”

他说完便真地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辰年站在那里瞧着他身影消失在街角,这才回身,见樊景云面露不解之色,便就说道:“他有事要做,咱们自逛咱们自己的。”

樊景云此人甚有眼色,闻言只是笑着点头,半句话都不多问,领着辰年去了宣州最热闹的市场,辰年有心要打听拓跋垚是什么人,故意寻了那些鲜氏人开的店铺来逛,一连转了多家,买了杂七杂八许多东西,没少与店家闲聊。

樊景云瞧出辰年是有意打探与鲜氏有关的事情,在无人处与她说道:“我以前曾随着商队去过漠北王庭,对鲜氏的事情多少知晓一些,大当家若有什么想知道的,问我就成,这些铺子看着普通,可不知哪家就是鲜氏人的眼线,莫要被他们盯上了。”

辰年听得一默,道:“是我疏忽了。”

樊景云却是笑了一笑:“也可能是我考虑的太多。”

辰年正色道:“谨慎小心不是坏事。”她想了一想,便与樊景云说道:“你给我说说鲜氏王庭的情况。”

樊景云稍稍思量了一下,将鲜氏王族与几大氏族的情况简单说与辰年听,迟疑了一下,又道:“从前两代单于起,鲜氏的有些贵族就有意汉化,像陆少侠的陆姓,便是由步六孤汉化而来的,王族拓跋氏的汉姓则是元,比如现在的单于拓跋垚,他的汉名就叫做元垚。”

辰年心中一凛,沉默片刻,与一旁的傻大说道:“傻大,你去那边买几个包子来吃,我有些饿了。”傻大对他二人的话题丝毫不感兴趣,不疑有他,应了一声便去买包子,辰年这才抬眼看向樊景云,静静打量他片刻,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知晓的实在太多,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普通的行商。

樊景云坦然地看着辰年,答道:“小人是云西人。”

“云西人。”辰年了然地点了点头,又问道:“昨夜里救我的是你。”

“是。”樊景云应道:“昨夜里瞧到您一个人出去,小人不放心,就偷偷跟了过去。”

他这样问什么说什么,倒叫辰年有些意外,不由轻轻一哂,道:“你倒是实诚,我以为你怎么也得瞒一瞒我。”

不想樊景云听了,却是说道:“小人来之前,王爷有过交代,说只要是您问,不管是什么事,都要据实相告,决不许欺瞒您。”说到这里,樊景云停了一停,才又低声说道:“他说他曾经答应过不欺瞒您,可他却食言了,他很后悔。”

王爷,该是已经袭了云西王的封君扬了,辰年垂目立在那里,好半晌没有说话。

樊景云正要再说,傻大却已是抱了包子回来,他嘴里塞着一个,手里又另抓了两个,把纸包往辰年怀里一塞,含混不清地说道:“给,够了吗?”

辰年向着他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瞧他嘴里塞得满,又忍不住嘱咐道:“你吃慢点,咱们去寻个茶水铺子买些茶喝。”

傻大呵呵笑了两声,啃着包子继续往前走去,辰年在后慢慢跟着,似是感叹般地轻声说道:“我有时候忍不住会想,这个世上只有做个傻子最开心,不会被人防,也无需去防人,不用想着去骗人,更不用担心被人骗。”

樊景云不知她这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他听,正迟疑着如何应对,却听得辰年忽地发出一声极低的轻笑,又问他道:“封君扬叫你去我寨子做什么,监视我,保护我。”

樊景云答道:“都不是。”

辰年颇觉意外,侧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都不是。”

樊景云点头,沉吟了一下,低声说道:“其实小人一直在奉命查贺家小姐失踪一事。”

辰年愣了一愣,才问道:“芸生。”

“正是芸生小姐。”樊景云警惕地往四下里看了一看,街上人虽不少,他们身边却是没什么可疑之人,这才又继续说道:“她前年冬天便已失踪,贺家压下了所有消息,只说她是因身子不好在外养病。”

辰年微微皱眉,道:“昨夜里,我在拓跋垚那里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和芸生极为相似,可再过去寻的时候,却是没有找到。”

樊景云道:“极可能就是芸生小姐。”

他当下就将芸生如何在泰兴失踪,自己又如何奉封君扬之命前往漠北王庭查探消息,设法得到了那灵骨的图样,然后去泰兴寻封夫人查访,得知曾有老仆在那傻女身上见过那灵骨,樊景云道:“从目前所知来看,应是拓跋垚的人觉得那傻女无法做王妃,血统一事更无法解决,这才临时决定用芸生小姐替代那傻女,把她掳去了王庭。”

自听到那“灵骨”二字,辰年便如遭雷击,她还记得,当时在清风寨时陆骁就向她问起过灵骨,她不觉声音有些发颤,问樊景云道:“你说的那灵骨,可是一枚狼牙。”

第五十八章

不想樊景云却是答道:“模样像是狼牙, 不过应该是块古玉。 ”

辰年此刻面上虽还竭力保持着镇定, 心中、脑中却皆都已是乱作一团, 她面色十分苍白, 唯有下唇因之前一直用牙咬着, 此刻反而透出艳丽的红, 与那黯淡无色的上唇形成鲜明的对比。

樊景云瞧她如此模样, 不觉有些担心, 低声问道:“您可无碍。 ”

辰年缓缓摇头, 闭目停在那里站了一站, 这才能继续往前慢行, 又问樊景云道:“你怎么查到我寨子里来了, ”

樊景云没有回答, 而是委婉地劝道:“此事说来话长, 不若寻个地方, 小人慢慢说给您听。”

说完这话, 正好前面傻大也寻到了一处茶楼, 指着那地方回身与辰年叫道:“那里有处茶楼。 ”

辰年与他两个进了茶楼, 因此处已不是闹市, 楼里茶客倒是不多。他三个径直上了二楼, 在临窗处寻了无人位置坐下来。 待那茶博士上过了茶, 辰年饮了几口, 暗暗平息了一下情绪, 又瞧着傻大也灌下了几杯茶水, 这才打发他先将购买的物品送回客栈。

傻大对辰年的吩咐一向言听计从, 应了一声便抱了那许多东西咚咚地下了楼, 樊景云瞧他走了, 忽地低声叹道:“您心地真好。”

辰年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道:“也得分对谁, 有的人值得我对他好, 有的人却不值得。 ”

樊景云听出她话里的不善, 不敢接茬, 低下头只做没有听见。

辰年道:“说吧, 你主子都查到了什么, 为何要到我的寨子里去。”

樊景云沉吟了一下, 这才答道:“王爷曾派人去查过您义父与陆少侠两人, 得知穆、陆两姓是丘穆陵与步六孤两个部族的汉姓, 这两个都是鲜氏大族, 参与了前阵子王庭的权势之争。而芸生小姐失踪前, 您的义父曾去盛都寻过王爷, 得知您已不在王爷身边, 他就去了清风寨。再后来, 王爷虽没能追到他的行踪, 可从芸生小姐失踪的时间来看, 却是在他离开清风寨之后。王爷怀疑, 芸生小姐既是被鲜氏人掳走, 极可能与您义父有关。 ”

辰年听到这里, 心中已是有了大概, 面上却是冷笑道:“就凭我义父与陆骁来自鲜氏, 就可以断定芸生的失踪与他们有关, 你主子倒是真敢想。 ”

“王爷也只是猜测, 所以才叫小人来查此事。 ”樊景云看她两眼, 又轻声道:“当年王女出事之时, 贺将军人在盛都, 回泰兴后曾派人追查过一个带着婴孩的男子。王爷说, 您曾与他说过父母之事, 他听着倒像是与王女和贺臻将军的情况有些相似, 若是芸生小姐真的是被您义父掳走, 那么极可能您才该是……”

他话没说完, 就此停了下来。

辰年心头一颤, 不由缓缓地闭了眼。 义父从不肯对她说亲生父母之事, 只有一次醉了酒, 才说了那么三两句, 而封君扬伤重之时, 她为安慰他, 也确把这三两句话告诉了他, 不想封君扬凭竟借着这两句话猜到那面远。

她垂眼沉默良久, 这才又问道:“泰兴可也这般猜疑到了我的身上。 ”

樊景云答道:“应是没有, 不过芸生小姐失踪后, 贺将军像是已经怀疑那傻女的真假, 暗中派了探子去鲜氏王庭, 却不知在查些什么。 ”

辰年思量片刻, 忽地说道:“你们既已知晓芸生人在哪里, 去问一问她, 不就知道到底是谁掳走了她了。”

樊景云面现难色, 道:“拓拔垚把芸生小姐看得极紧, 小人曾在漠北王庭待了一个月, 莫说见她一面, 便是一句话也没能捎进去。”

辰年不觉皱眉, “她那里联系不上, 那我义父那里呢? 难不成连他的下落都查不到。 ”

樊景云点头道:“正是, 这也是王爷想不通的地方。 拓拔垚身边倒是有几位近臣是丘穆陵氏, 但都是多年的老臣, 自王女遗孤在王庭出现之后, 就再查不到您义父的半点消息。 这也是王爷叫小人去虎口岭的原因, 想着看看能不能从您这里知晓些消息。 ”

辰年听得愣怔, 摇头道:“我现在也不知晓。 ”

他两个再无别话, 只能沉默相对。樊景云想着自己身份既已暴露, 辰年必然不肯容他继续在寨子里待下去, 便低声说道:“等送您回寨子之后, 小人自会离开。 ”

不想辰年抬眼看了看他, 却是问道:“你走了, 可能保证你主子就不会另派人来了吗 ? ”

这话问得樊景云无法回答, 只得苦笑道:“这个, 小人无法替王爷保证。 ”

辰年嘲讽地挑了挑嘴角, “那你走不走又有什么区别, 走了, 不过就是由明转暗罢了, 若是这般, 还不如你继续留着好, 好歹用着还方便些。”她挑衅似地看向樊景云, 道:“你告诉你那王爷, 我谢辰年永远只是太行山里的谢辰年, 和鲜氏, 和泰兴都没关系。 我不做背人之事, 也没得什么好瞒的, 他若想知道什么, 直接问我就是, 不用玩那些弯弯绕绕。 ”

樊景云不敢接话, 只陪了个笑脸。

辰年放了碎银在桌面上, 起身离开茶楼, 樊景云是半点她的心思都摸不到, 也不敢问, 只好在后面静静地跟着。瞧着她闲逛一般去了宣州城守府, 绕着那城守府慢悠悠地转了一圈, 这才回了客栈。

他们刚进门不久, 陆骁便也从外面匆匆回来, 身上竟新换了一套黑色衣衫, 衣襟与袖口处皆都绣金丝暗纹, 既显英武又显华贵, 傻大就对其嚷嚷道:“你小子不够义气, 出去偷偷买了新衣来穿, 却忘了咱们兄弟。 ”

陆骁不理他, 只是去看辰年神色。 辰年那里只随意地瞥了两眼, 赞道:“倒是好看, 再刮了胡子, 就像是官家少爷了。 ”

众人听得齐声哄笑, 更有人去笑着打趣陆骁, 陆骁面上虽也笑了笑, 可那笑容却分明有些勉强。 辰年止住众人笑闹, 与陆骁说道:“你和樊大哥到我屋里, 我有事与你们商量。 ”

陆骁与樊景云两个各怀心思, 跟在辰年身后过去, 不想辰年却是与他们商量如何盗取宣州官银之事, 说道:“凡事最怕夜长梦多, 咱们既来了, 就还是要尽早把事做了才好, 依我看就照咱们之前的安排, 分作三处行事, 樊大哥白日里安排人手去城守府外面蹲点, 我夜里去探路踩盘子, 陆骁这几日就带着傻大去采购些货品, 遮人耳目。 ”

樊景云未先应声, 只等着陆骁那里说话。 果然, 就瞧得陆骁微微皱眉, 说道:“夜里我陪你一起去。 ”

辰年看他两眼, 便道:“好。 ”

陆骁眉间这才放平, 肩背挺直地坐在那里, 沉默不语。辰年又简单地交待了几句, 便叫樊景云回房, 却把陆骁留了下来, 仔细打量了他片刻, 忽地问道:“你受伤了。”

陆骁抬眼去瞧她, 慢了一下, 才否定道:“没有。 ”

“你不要骗我, 我嗅到金疮药的气味了。”辰年说道,“你把衣衫解开给我瞧瞧。”

陆骁面色有些微红, 起身从桌边站起, 道:“别胡闹, 你早些歇着, 我先回房了。” 他说完便转身往外走, 不想辰年却忽地从后偷袭, 伸手去扯他的衣领, 陆骁一惊, 下意识地回过身去, 伸臂去挡辰年, 谁知辰年这招竟是虚招, 手腕一晃闪过了他, 竟是直接冲着他的衣襟来了。

两人你来我往, 眨眼间就连过几招, 只是论起这些小手段, 陆骁绝不是辰年的对手, 他又不好对她用蛮力, 不觉被迫得有些狼狈, 忍不住低声喝道:“谢辰年, 你别闹。 ”

话音未落, 辰年却已是双手扯住了他的衣襟, 一把往两旁扯开, 露出里面裹得严实的白色棉布来。两人皆都是一僵, 金疮药的味道混杂着淡淡的血腥迎面而来, 辰年怔怔看得片刻, 这才抬眼看陆骁, 冷声问道:“怎么伤的。 ”

陆骁作出不在意的模样, 去拂辰年的手, 说道:“没事, 一点皮肉伤, 我遇见旧友, 切磋了一下武功, 不小心伤到了。 ”

辰年却是冷笑, 道:“不说, 好, 我自己解开来看。 ”

说着便真的伸手去寻那布带的结扣, 吓得陆骁忙摁住了她手, 道:“别, 我说。 ”

辰年这才停了手, 仰着头看他。

陆骁向她咧了咧嘴角, 低声道:“我自己划的。 ”

辰年盯着他, 又问:“多少刀, ”她声音冷硬而尖锐, 听不到陆骁的回答, 便又厉声问道:“多少刀, 说, 你划了自己多少刀。”

“六刀, ”陆骁答道。

辰年眼圈瞬间变红, 陆骁只觉得心脏似隐隐抽痛了一下, 便就向着她咧嘴笑了笑, 轻声道:“他身份不一般, 你那样辱他, 我总得给他个台阶下。”

辰年不语, 只是用力地抿着唇瓣。

陆骁将衣襟从她手中抽出掩好, 为哄她开颜, 故意玩笑道:“也亏得你只写了那两字, 若是再多写几个, 这事都没法办了。”

辰年垂目, 忽地没头没脑地说道:“陆骁, 我是谢辰年, 我只是太行山里的女山匪, 谢辰年。”

陆骁静静看她片刻, 道:“谢辰年, 我知道。 ”

第五十九章

辰年闻言微微扬起下颌,眼圈虽还有些发红,却是向着他展颜而笑,道:“那就好。”

瞧她这般,陆骁心中才又重新透亮起来,停了停,又问道:“你夜里什么时候去探城守府?我来找你。”

他身上有伤,辰年自然不肯叫他再随自己去冒险,便道:“这事不急,要先等樊大哥那里的消息才成,怎么也得有个三五日,你先安心养伤。”

不想没过两日,樊景云那里就打探了许多消息回来,非但把城守府的守卫巡防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便是连那官银大概的数目竟也查到了。

“以往时候,宣州不管暗中如何,面上却还是要听从朝廷旨意,每年也会往盛都上缴些税银。可自从江北打仗,宣州便借口道路不稳,停了这税银。”樊景云细细说道,又将不知从哪里搞来的城守府布局图掏出来给辰年看,指着当中一处地方说道:“据说还有不少还存放在这里,只是看守也甚严密。”

辰年瞧着樊景云笑了笑,道:“樊大哥好手段,在咱们寨子里可真算是屈才了。”

樊景云却不知她这是真赞还是假赞,只好不卑不亢地应道:“大当家过奖了。”

辰年低头看那图纸,默默思量片刻,沉吟道:“还得去好好探一探,我瞧着这事没有这么简单。”

当天夜里,她与陆骁两个便换了夜行衣去宣州城守府里走了一趟,回来后与樊景云说道:“那库里并没有多少银钱,估计只是个障眼法。”

樊景云奇道:“怎见得是障眼法?”

辰年却是笑道:“我可是正儿八经的山匪出身,干得就是这行买卖,只要站在那门外闻上一闻,就知道里面存的有没有银子。”

樊景云一脸诧异,半信半疑,陆骁瞧他这般神情,忍不住说道:“你莫听她瞎说,她与你玩笑呢。”

辰年笑了笑,这才与樊景云解释道:“我们特意等到了那管库的官儿去查库,我一看他那面上的神色,就猜着里面没有多少银子。他面上虽也严肃,可步伐却是轻快,毫无压力,骗不了人的。”

樊景云想了一想,与辰年商量道:“那我再去查,这回不只盯着那城守府。”

辰年点头,又道:“盯着人,咱们顺藤摸瓜。”

樊景云得了她吩咐,告辞出去,人刚到楼梯口,辰年却从房内追了出来,笑道:“樊大哥,我想出去买些东西,你可能陪我同去?”

樊景云有些不解,不禁看了她身后一眼。

辰年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瞧了一眼,见陆骁从后面跟了出来,便回身与他解释道:“客栈里需得留着人,你就在这儿看着吧,我叫樊大哥陪我去买些东西,好容易出来一趟,怎也得给我师父捎些东西回去。”

他们这回同来的有十多个人,除去派出去做事的,客栈里还有七八个人,自是要留一个能主事的在。陆骁点头,应道:“好。”

辰年随着樊景云一同出了门,待到无人处,却是问樊景云道:“你可能查到那拓跋垚人在哪里?”

樊景云早已猜到辰年是有事想要避着陆骁,却不想是这事,稍一思量,答道:“眼下宣州城里鲜氏人虽然不少,可若有心查那些人,倒是也不难。他们那些人夜里去城外赏花,想是城外有落脚的地方。”

辰年道:“那好,那就有劳你查一查。”

樊景云看向辰年,迟疑了一下,还是说道:“大当家,我有句话想劝劝您,咱们既然还想着在宣州做这趟买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若忍下一时之气,待日后再算账就是了。”

辰年闻言却是笑了,道:“樊大哥,你想差了,我心眼哪里就那么小了。我查他们行踪,自有我的用处,却不是只为了与他斗气。”

樊景云听她这样说,便不再问,应道:“好,我去查。”

辰年又道:“这事还需小心,不要用咱们寨子里的人。另外,你再暗中寻些鲜氏人来,仿着拓跋垚他们的打扮,在城守府近处寻个宅子赁下住着,叫他们每日里闭门不出,只早晚地派两个人出来晃一圈就成。”

樊景云一一点头应下。

辰年在街头与他分手,笑道:“你自去办你的事情,我自己随意转一转,天黑之前就回去。”

她言笑晏晏,说话间又恢复了往日的和气,全没了那日在街头的冷漠刻薄。樊景云暗道此人脾气当真古怪,叫人半点也摸不透,也不知王爷以前如何与她相处。又不由得暗暗称奇,王爷那样的人,竟也受得了她的脾气?

若说樊景云不愧是封君扬派在关外的细作首领,只不过三两日,他就寻到了那官银的真实所在,又将拓跋垚行踪查到,私下里偷偷告诉了辰年,“他们来得比咱们早几日,之前在城内住了两宿,后来就一直城外,我今日过去的时候,看到有车马在收拾行李,应是要走。”

“可知是去哪里?”辰年又问。

樊景云答道:“该是回去了吧,听说眼下鲜氏正在迁都,他该是回上京才对。”

辰年却是摇头,道:“不见得,你叫人偷偷盯着,一定要瞧准他们往哪里走。还有,你雇的那些鲜氏人也没什么用了,偷偷散了他们,将那宅子空出来。”

她又低声嘱咐樊景云如何行事,听得樊景云面色微变,惊道:“您想着把这事扣到拓跋垚身上去?”

辰年笑了笑,“瞧他们那行事,来宣州必然是瞒着人的,就叫宣州先去查查他们再说吧!待他们两帮扯捋清了,咱们人早就回了寨子了。”

樊景云眼睛冒出些亮光来,道:“正是这样!”他犹豫了一下,又道:“只是此事怕还要瞒着陆少侠。”

辰年笑道:“放心,我知道。”

第二日一早,便有人给樊景云传来了消息,说那一行鲜氏人竟是往西南走了。樊景云有些纳闷,与辰年商量道:“怎地会往西南走?是想去青州?”

辰年沉思不语,关内不比关外,这一队鲜氏人在宣州还不算打眼,可若是过了燕次山,定会被有心人注意的,拓跋垚既然敢去,那边定是有人接应才是。而青州眼下在薛盛英手中,算是封君扬的地盘,拓跋垚去那里做什么?

她不觉看了樊景云一眼,樊景云猜到她的心思,立刻答道:“王爷那里应是还不知,关外这些消息都是由我报回去的。”

辰年一时也想不明白,不觉有些苦恼,可转念一想,不管这拓跋垚去做什么,反正不会与她一个小小的山寨有关,何苦去费这心神。她便道:“就先不管他是去做什么了,只需瞧准了他们走哪条道,到时把宣州人引过去就成。”

这些日子,他们购买不少北边贩过来的货物,均是些占地方却不值钱的。辰年便叫众人装上货物大模大样地出了城,往冀州方向而去。当天夜里,她却带着陆骁并几个寨子里的好手,偷偷地潜回宣州,寻到那暗藏官银的宅子,用药放倒了一些守卫,又杀了几个,将藏于地窖中的黄金白银洗劫一空。

辰年自背了不少黄金,傻大身高体壮,背的最多,只是翻那城墙时,他体重笨拙,须得辰年与陆骁两人合力,这才将他连人带包裹一起用绳提了上去。辰年累得直喘粗气,恨恨道:“只想着你力大背得多,不想着你自己就这样沉,可算是做了趟赔本的买卖。”

傻大嘿嘿傻笑,将辰年背上的包裹也抓了过去,憨声道:“大当家,俺替你背着。”

樊景云已带着人在城外接应,辰年将一袋子官银递交给他,道:“咱们分头行事,你完事之后自回寨子。”

他们之前便有安排,樊景云当下也不多说,就带着那七八个人往另外一条道上纵马而去。傻大瞧着奇怪,忍不住问辰年道:“大当家,樊兄弟身边这些人也是咱们寨中的兄弟?怎地以前都不曾见过?”

辰年却是笑骂道:“少些废话,快些赶路,大伙还在前面等着咱们。”

他们几个并未骑马,辰年率先往前掠去,众人也忙在后追了过去,如此行得了几十里,天亮时候,这才追上了那提前出发的队伍,将那些黄金白银藏入货车之中,扮得与一般行商无异,往冀州方向而去。

冀州境内还算平稳,众人却仍是一路提心吊胆,直到转入太行山中,这才松了口气,寻了个陡峭的地方,连车带货都推下悬崖,只带了金银骑马赶路。陆骁那里只知道樊景云是带人去引开追兵,见自己这一路人马走得顺利,不觉有些担心樊景云那里,趁着打尖休息的时候,私下里与辰年说道:“也不知樊景云那里如何,他没得什么武功,别再出什么岔子,该我去就好了。”

辰年默了片刻,这才轻声说道:“无需你担心他,若是真出了什么岔子,回不来才最好。”

陆骁不知辰年为何会突然说出这般无情的话,不觉微微皱眉,就听得辰年又解释道:“他才不是什么逃难的流民,他是封君扬的人,本事大的很,来寨子里是为查我的身世。”

这话一出,陆骁身子顿时一僵。

辰年平静地望着他,问道:“我才是那个真正的王女遗孤,是不是?”

陆骁却是半晌答不出话来。

既没有否定,便就是代表着肯定了。辰年浅浅一笑,将视线从陆骁面上移开,微微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突然轻声说道:“我本想一直瞒着你,装作自己毫不知情。可我最恨的便是被人瞒着,又怎能再去瞒你。明明是可以换命的人,却要藏着瞒着,太累。”

陆骁看她片刻,低声说道:“我不是故意瞒你。”

“不管怎样,你都对我很好,是真心对我很好,我还分得清好赖。”辰年抬眼看他,过得许久,才又问他道:“陆骁,我不管你是为何来到了我身边,我现在只想问你,你以后可能只当我是谢辰年?”

陆骁知晓她的意思,想与她说在他心里她就一直只是谢辰年,可单于那里的事情尚未解决,还没有做到的事情,他无法向她保证。

辰年瞧他久久不答,心里便就有了那答案,明亮的眸子黯淡了几分,嘴角却仍是奋力往上翘了翘,低声道:“对不住,是我太过任性,权当今日这话从未说过吧。”

她说完了便起身招呼众人赶路,清脆爽朗的声音在山间传出很远,“快些起来,再忍一忍,许得天黑前就能赶到寨子了,是爷们的就都给我起来!咱们做了这么一趟大买卖回来,个个都是英雄好汉,别都一副狗熊像!”

众人虽是疲惫至极,可被她这话一激,纷纷站起身来,牵着那马重又赶路,果然就在天黑之前赶到了虎口岭。崔习与温大牙迎下山来,接着辰年等人上山,道:“道长他们也回来了。”

辰年听得心中一喜,一连声地问道:“他们也回来了?何时到的?路上可也顺利?”

“昨日里刚到的,买了许多药材回来。在云西时极为顺利,只是盛都那边前些日子又出了些事,牵扯的整个江南都十分混乱,道长他们也受了些影响,不过好在都是有惊无险,一路平安地回来了。”崔习一一答道。

辰年听闻江南又乱,不觉深深皱眉,道:“天下就没个太平的地方!”她停了片刻,又问崔习道:“樊景云可回来了?”

崔习摇头道:“还没,不过已叫人送了消息回来。他怎没跟你在一起?”

辰年答道:“因着一些缘故,在宣州就分开了,待回头再与你细说。”

崔习应了一声,瞧了瞧辰年,又看向她身侧的陆骁,迟疑了一下,才又低声说道:“道长还带了个人回来,说是要见你。”

“见我?”辰年稍觉诧异,问崔习道:“什么人?”

不想崔习却是不答,只是说道:“你见了自会知晓。”

第六十章

瞧他这般神神秘秘,辰年更觉纳闷。待进了那内寨,鲁家父女也得了消息出来,辰年只与他们俩个简单地打了个招呼,笑道:“我先去见过我师父,回来再与你们好好说话。”

说完,又交代一直跟在她屁股后面的温大牙:“温大哥快去准备些好酒好菜,晚上咱们都好好喝一场,不醉不休。”

温大牙这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这会儿神色更是有些古怪,吭哧了一下,应道:“好。”

辰年没怎么上心,只快步往静宇轩处走,刚进院子,就听得肖猴儿的声音从屋里传出,“…… 师父,您是不知,当时那情形有多凶险,徒弟我是真吓傻了,脑子里只想着师父您都传了我哪些轻功,我一会儿得用哪个逃命,是直着跑,还是绕着圈地跑…… ”

听着肖猴儿这咋咋呼呼的声音,辰年不觉失笑,在屋外站了一站,这才掀开门帘进屋,笑着叫道:“师父,我回来了。”

她一张俏脸上笑意融融,可在看到那坐在静宇轩对面的男子时,却倏地凝住,便是手上还撩着的门帘,一时都忘了放下来。

封君扬从容起身,含笑唤道:“谢大当家。”

辰年未应他的话,而是看向另一旁的静宇轩,奇道:“师父,这人是谁?”

静宇轩撩了撩眼皮,反问她道:“奇怪,他不是来找你的么?你不认得他?哦,既然你不认得他,那干脆就直接杀了吧,省的多事。”

肖猴儿一听这个,吓得立刻就从炕沿上跳了下来,忙道:“师父!可不能杀!”他说着又急着看向辰年,“师姐,这是云西王啊!”

辰年扔下门帘走进屋内,在紧贴着静宇轩一边的炕沿上坐下,笑着瞥了封君扬一眼,道:“哦,是早前的云西王世子啊,您这一叫我谢大当家,我一时都没认出来。坐,坐,快请坐。封王爷,您怎地来我这寨子了?有事?”

封君扬似是不以为意,面上淡淡一笑,回身重又在椅中坐下,道:“确是有些事情。”

辰年不觉扬眉,似笑非笑地问道:“什么事?不会是也想着叫我寨子里出人手帮您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吧?我这里可不是清风寨,莫不是您来错地方了?”

封君扬微笑着摇头,“不是,是和大当家有关的私事。”

辰年低头整理自己的衣角,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私事?”

封君扬那里却一直没有回答,直到辰年重又抬眼看他,他这才浅浅一笑,道:“不好当着静前辈面前说。”

辰年气得笑了,问他道:“您这是诚心来挑拨我们师徒关系的?”

“不敢。”封君扬不卑不亢地答道。

辰年看着他冷笑不语,封君扬面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却也是不错眼珠地望着她。肖猴儿那里看他们两人这般对峙,心中暗暗着急,却又插不上话去。倒是静宇轩那里先不耐烦了,叫道:“都给我滚,有事外面说去,别在我面前碍眼。”

肖猴儿如遭大赦,忙窜到门口掀起了门帘,道:“师姐和王爷有话出去说吧,别扰着师父。”

辰年低垂了眼帘,带着几分委屈,与静宇轩轻声说道:“我没什么好瞒师父的。”

静宇轩不耐,摆手道:“知道知道,我只是嫌烦,也愁着这小子不顺眼,他在我这里坐了大半日了,你快些带着他出去,省的我脾气上来,一个控制不住再杀了他,给你寨子里惹事端。”

辰年点头,这才从炕沿上跳了下来,伸手向着封君扬略略一让,道:“王爷,请吧。”

封君扬笑笑,起身往外走去,到门口时却是往旁侧让了一步,回身与辰年说道:“还是谢大当家先请。”

辰年懒得与他假作谦让,径直在前出了屋门。两人擦身而过的一瞬,封君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控制住已近失率的心跳。他顿了一顿,这才跟在她后面出门,第一次可以不用掩藏眼中情绪,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的背影。

她似是稍稍高了些,以前时候,她将将刚到他的肩头,而此刻,她的头顶似是可以擦到他的下颌了。还是瘦,和之前一样的瘦,腰被一根普通的布带束着,仍是那般纤细,仿佛他的一只手就可以折断,可他又知道,其实那腰肢柔韧有力,在他臂弯里的时候就像是一条灵活的蛇。

她曾经带着他纵马奔驰,她曾经满面羞红地与他低声细语,她曾经死咬着牙不肯发出一丝痛呼,只想着用她的命来换他的命…… 最后,她却是埋在他的肩头闷声而哭,说:“你们不过就是欺负我无父无母。”

她曾经,在过他的怀里。

封君扬只觉眼睛干涩难耐,想要闭一闭眼睛,却又万分舍不得,便努力瞪大了眼睛,贪婪地看着她的背影。从屋门到院门,不过短短几十步的距离,在他脚下,却恨不能这就是一辈子。

辰年走到院门的时候,心中已是拿定了主意,停下步子,回身去看封君扬。封君扬飞快地垂了垂眼帘,这才敢抬眼看她,就见她笑吟吟地望着自己,道:“王爷,您也知我刚从外面回来,和寨中许多兄弟还没打过照面,我得先处理完寨中事务,才有空听您说那些私事。”

封君扬慢慢点头,道:“随着大当家的功夫。”

辰年就又笑了笑,转头吩咐肖猴儿道:“你先带着王爷回去歇着,回头我得了空再去寻他。”

说完也不等肖猴儿的反应,便就先转了身,往寨子的议事厅走去。

瞧得她走远,肖猴儿才有些回过神来,小心地看了封君扬一眼,试探地问道:“王爷,您看这?”

封君扬淡淡一笑,轻声道:“依着她便是。”

且说辰年这里,待离了封君扬的视线,才忽觉得肩头一轻,她怔怔地倚着堵矮墙里了片刻,这才收敛了情绪,继续前行。议事厅里人聚得极全,非但崔习与温大牙等人俱在,便是陆骁也坐在一旁,与灵雀小声地说着话。

辰年迈入屋内,问温大牙道:“可是把东西都点清了?”

温大牙忙站起身来,答道:“粗粗地看了一眼,先都送进库房里了,待明日天亮了再细细点数。”

辰年点点头,随意地扫了一眼,不见朝阳子的身影,不由奇道:“道长呢?怎一直不见他?”

崔习闻言答道:“自从回来,道长就一直在东边那闲院子里鼓捣他那些药材,我这就叫人请他去。”

辰年还未说话,温大牙那里却已是跳了起来,应道:“我这就去,一会儿就要开席了,可不能少了道长。”

辰年笑了笑,“还是我去吧,道长那人心眼最小,省得叫他再挑礼。”

她说着便就转身往外走,人刚出了屋门没几步,陆骁就从后面追了上来,道:“我陪你一起去。”

辰年并未说话,轻轻地点了点头。此时天色已黑,便有寨众打着灯笼上前,想与两人照路,辰年那里却是挥了挥手,示意不用,只与陆骁两人借着月色不紧不慢地往外走。待喧闹的人声远去,辰年这才与陆骁低声说道:“封君扬来了。”

陆骁听得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却又听得辰年说道:“我猜着可能也是为着我的身世来的。”辰年微微一翘嘴角,似是自嘲,又像是无奈,轻声道:“我还记得以前在清风寨的时候,夫子给那几个好读书的授课,说过一词,叫做‘奇货可居’。我那时并不爱读书,也不解那词的意思。此刻想来,当时真该好好地问一问夫子的。”

她说到这里,却又想起陆骁是鲜氏人,不见得懂得这个词的意思,便就又不禁失笑,“好好地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她顿了一顿,又道:“我只是想与你说,封君扬既然敢来这里,必然是有后招的。不过在这寨子里,他也不敢拿我怎样,你莫要去理会他,权当看不见就是了。”

陆骁沉默片刻,只点头道:“好。”

瞧他并无别话,辰年心一点点凉下来,却忍不住又翘了翘嘴角。她在原地立了片刻,忽地默默地撕了一条长长的衣襟下来,将自己双眼缚上,轻笑着问陆骁道:“你说我一个人,能摸到道长那里去吗?”

陆骁不解她为何会有这般古怪行径,忍不住问道:“谢辰年?”

“嗯!”辰年轻快地应了一声,却是说道:“陆骁,你往后边站,不要挡在我的路上,我要试一试,看看到底能不能摸过去。放心,我心中大概有数。”

陆骁一向听从她的话,闻言就真的往后退了几步,静静地看着月下的她。

辰年先是侧耳听了听,听得那夜风送过来的隐隐的人声笑语,稍稍迟疑了一下,便向着与之相反的方向大步走去。脚下踉跄过几次,却并没有摔倒,指尖也曾触碰到墙壁,却也没有撞到脸面,就这样摸索着前行,不知走了多久,鼻尖处终于有了淡淡的药香。

辰年笑着推开那屋门,手扶着门框刚想往里面摸去,却听得朝阳子淡淡问道:“怎么,眼睛瞎了?”

第六十一章

辰年扯下眼前布条,被那屋里的灯光刺得微微眯了眯眼,却是笑道:“之前还怕道长被人假冒了,现在一听,便知还是原来那个了。”

这屋子原本是闲置的空屋,眼下却是堆满了各种药材,朝阳子依旧是黑、干、瘦,一身脏兮兮的道袍,隐在药材包间都快寻不见了,他看辰年两眼,有些歉意地说道:“我也不想带那人过来,只是在江南的时候欠了他一个大情,不好拒绝。”

不想辰年却是笑了笑,先回身与陆骁说道:“你先回去吧,一会儿我同道长一起过去。”

陆骁看辰年两眼,瞧不出她面上有何异色,便就转身往回走去,辰年迈入屋内,随意地寻了个药材包坐下,与朝阳子说道:“腿长在他身上,他既然有心来,便是你不带着他来,他也会找来。”

朝阳子没料到她会这般通情达理,不由颇觉意外,他放下手中药材,走到辰年身边坐下,解释道:“贺泽那小子像是查到了点什么,咱们怕他报复,不敢走宛江水运,只好从江南绕,可没想着江南几个王爷又打起来了,咱们一路小心,走到台州的时候,还是被那景王的人马给扣下了,是封君扬出面,这才放了出来,后来又派人一路护送着咱们过了江,进了太行山,本想着算我欠着他一个人情,不料快到寨子的时候,他却突然追了过来,说有事要来见你。”

辰年沉默半晌,道:“樊景云是他的人,在宣州时发生了一些事情,估计是他得到了什么消息,这才追过来。”

朝阳子听得一愣,随即大怒,问道:“樊景云是封君扬的人。”

辰年向他笑笑,道:“我以前在道长身边瞧到过他几次,现在想来,你要去云西采购药材,不会是受了他的鼓动吧。”

朝阳子不答,脸上却是黑红交错,显然是恼怒不已。

瞧他这情形,辰年料想自己猜对了几分,便也不再深说,只劝道:“反正药材也该去买,道长别再计较这事去了,我只是想告诉道长,封君扬那人,但凡对人好都有目的,所以道长不用记他的恩情,谁知那景王突然出手会不会就是他的安排。”

朝阳子那里却是越想越觉得自己是被封君扬愚弄,自是气愤不已,恼怒地冷哼几声,忽地恨恨说道:“亏得我之前还后悔不该叫他做三年和尚,现在倒是后悔当时怎地没和他说是三十年。”

瞧辰年那里一愣,朝阳子得意地笑了笑,解释道:“那时说什么三年不可近女色,纯是我故意吓他,不想这小子这样惜命,竟是真的吓得不敢沾女色,在台州时还曾叫我给他切脉,偷偷问过此事。”他说到这里,面上又露出后悔之色:“哎呀,真不该一时心软,和他说不碍事了。”

辰年瞧他竟然这般懊丧,不禁哑然失笑,记起那时之事,便也笑道:“你那时还骗得我整日里去晒大太阳,害我脸跟锅底一样黑,不怪我叫人打你那一顿。”

朝阳子愣了一愣,从地上蹦了起来,指着辰年鼻尖叫道:“果然是你打的。”

辰年笑着看他,歪着头应道:“就是我打的。”

朝阳子恨恨瞪她片刻,自己却是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复又在她身边坐下,笑道:“你这小丫头,脾气就是这般干脆,不过也合了道爷我的脾性。”

两人笑得一会儿,辰年面上笑容慢慢淡了下去,低下头安静一会儿,忽地没头没脑地说道:“道长,我在练五蕴神功。”

朝阳子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立刻伸手过来探她的脉门,辰年并未躲闪,也没有运功调息糊弄,任由他给自己切脉,只轻声说道:“我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有时候性子上来,会忍不住想去杀人泄愤,把那些看不顺眼的人都杀了,但凡有一点对不住我的,都想杀了,道长,我总算明白了师父以前为什么会被人叫做魔头。”

朝阳子脸色阴沉难看,用力丢开了辰年的手腕,站起身来,恼道:“我之前说过什么,你这丫头怎地就这么不听劝。”

辰年垂头不语,缓缓地抱紧了自己的双膝。

朝阳子焦躁地来回走了两趟,在她面前站定,低头沉声说道:“散功,明日我就把你那狗屁神功散掉,省的你以后人不人鬼不鬼。”

辰年抬头怔怔去看朝阳子,过得片刻,却是不禁落泪,向着他惨然一笑,摇头道:“不能,道长,便是入魔,也强过生死由人,苟延残喘。”

“发生什么事了。”朝阳子深深皱眉,陆骁已陪在她身边两年,他眼看着这两个孩子日渐亲密,也瞧出陆骁对辰年是真心实意,不知发生了何事,能叫她说出这般绝望的话来,不该只是因为封君扬来了。

辰年不答,低头默了片刻,忽地抬头看着他,说道:“道长,你脾气虽然古怪,心量狭小,可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是真正的心存善念,正气凛然之人。”

朝阳子听得她这话只觉莫名其妙,气道:“你这是赞我还是贬我。”

辰年答道:“赞你。”

朝阳子恼怒地冷哼一声:“那就把前半句话去掉。”

辰年点头,又将后半句话重复了一遍。

朝阳子稍觉满意,用手捋着胡须,问她道:“你这丫头拍道爷马屁做什么,你就是好话说尽,那狗屁神功也得给我散了。”

“我不散功。”辰年声音虽轻,里面却有着不容撼动的坚定:“我只是想和道长说,若是哪一日我真的入魔,做下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道长就偷偷给我下些毒,糊弄着叫我吃了,替天行道。”

朝阳子愣愣地看着她,半晌后才惊怒道:“这说的是什么屁话。”

辰年却是浅浅一笑,道:“是真心话,我脑子也没糊涂。”

就是因为脑子没糊涂,所以才把事情都看得太透,才会心冷。

义父不在意她,他在意的只有她的母亲,他能将她养大,不过是不想对母亲食言,她明白,也很感激。

陆骁在意她,可他却是身不由己,他有父母亲族俱在漠北,怎能为她毫无顾忌,她能理解,也无怨尤。

而封君扬呢?他在意她吗?以前该是在意的,只是他也有他的背负,他的责任,所以他只会与她说:“辰年,是我对不住你。”可便是知道对不住她,却还是要继续对不住下去。

是啊!他们都有着自己的不得已,唯独她是孤身一个,可以毫无牵挂。

“不管怎样,道长记住我今日说的话就是了,到时莫要心软。”辰年说道,她胡乱地擦了擦满面的泪水,起身往外走,出了屋门却又转了回来,向着朝阳子笑道:“你瞧瞧我这记性,我来是请道长一同过去吃饭的,大伙都还等着,竟是将这事忘了个干干净净。”

朝阳子无言,阴沉着脸带上了房门,随着辰年一同去议事厅,走到半路却是皱眉,冷声道:“你瞅瞅你这一身土,还不快点回去梳洗一番再过去。”

辰年却知他是给自己寻个借口,好叫她回去洗一洗脸上的泪痕,她笑了笑,叫朝阳子先去议事厅,自己则快步回房,简单地梳洗了一下,又重换过一身干净的衣衫,这才过去。

大厅之中早已摆了七八桌酒席,辰年走到当中一桌坐下,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不好说在宣州劫了官银之事,只说是为朝阳子等人接风洗尘,不醉不休。

众人轰然响应,齐齐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辰年不善饮酒,只喝过了前面那几碗,便手捧着酒碗面带微笑地听着众人胡侃,不论谁来敬酒,都只是浅浅一抿了事,众人均知她酒量不好,也不难她,各自去寻了投脾气的兄弟喝酒,不得一会儿,大厅内就喧闹成乱糟糟的一团。

温大牙瞧着辰年面上带笑,心上总算轻松了些,也起身敬了辰年一回,饮尽后却是说道:“大当家什么都好,就是酒量不行,要不说女子就是女子呢?”

辰年并不受他激,只微笑着看他,不想一旁的灵雀却是听不得这话,当下就站起身来,向着温大牙叫酒道:“温大哥少瞧不起女子,我来和你喝,倒要看看谁先趴下。”

屋中这些人都是看戏不怕台高,一瞧这个竟是齐声叫好,倒叫温大牙一时骑虎难下,索性也端了酒碗起来,叫道:“喝就喝。”

他两个竟真的拼起酒来,场面正热闹着,肖猴儿悄悄地从外进来,凑到辰年耳边说道:“师姐,云西王那里请你过去。”

辰年脸上笑容微凝,侧脸瞥了肖猴儿一眼,这才点了点头,道:“我知晓了。”

肖猴儿那里却是不走,像是在等着辰年现在就去,瞧他这般,辰年忽地想起邱三来,猜到肖猴儿定是已被封君扬笼络住了,不觉嘲弄地笑了笑,她从桌边起身,又见陆骁向她这里望了过来,便就微微地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出得门来,不想封君扬已是等在阴影处,辰年看他一眼,又看向他的身后,见并无乔老等人跟随,奇道:“王爷自己一个人。”

她双颊红润,眸中微微带了些迷蒙,唇瓣开合间,似有淡淡的酒气溢出,封君扬瞧出她是喝了酒,心中忽觉得恼恨异常,又见她身上衣衫单薄,只恨不得立刻寻件披风来将她严严裹住。

他只看着她不语,辰年不觉微微皱眉,问他道:“王爷寻我有何事。”

封君扬强自压下心中火气,淡淡一笑,道:“有些事情想要与你说。”

“您之前所提的私事。”辰年了然地点点头,笑道:“本想着明日再去寻王爷,不想您这样心急,既然这样,那就请说吧。”

不想封君扬却是摇头,道:“这里说话不方便。”

辰年自忖眼下他武功已是比她强不多少,因此也不怕他,便就说道:“正好,我想着去巡一巡寨子,王爷要是无事,不如随我同去,路上也可说说话。”

她说完,便率先不紧不慢地往外走去,封君扬在后看得她两眼,这才跟了过去,虎口岭寨子有内外之分,出得内寨,辰年便就真的沿着那围墙缓步而行,遇到巡逻的寨众时,还会出声打个招呼。

封君扬却是一直无声,只默默地在后面跟着她,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老远,辰年才突然问封君扬道:“王爷觉得我这寨子可还算好。”

听闻她句句都称呼他王爷,封君扬额侧的青筋直跳,强自忍了忍,这才干巴巴地答道:“极好。”

辰年停下步子,回身看他,笑着问道:“王爷,您不高兴。”

封君扬抬眼盯着她,一字一顿地答道:“高兴,看你过得这样快活,我自然高兴。”

辰年瞧他一会儿,却是失笑,他两人此刻已沿着围墙走到山顶,再过去便就到了崖边,辰年寻了块山石坐下,回头看向封君扬,道:“封君扬,我们两人好久没有心平气和地说过话了,你既然来了,我们坐下来说一说话,可好。”

这还是见面后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也是头一次好声与他说话,封君扬面色总算缓和了些,走到她身旁坐下。

不想辰年却是轻声说道:“你说我过得太快活,那么我该过成什么样子,整日里哭哭啼啼,以泪洗面,还是为你消瘦,茶饭不思,你觉得我就该把你放在心上,时刻不忘,守着你的情孤孤单单的过一辈子,是不是,让你得闲的时候,想起我可以失一失神,愣怔片刻,又或是叹息一声你我有缘无分。”

这一句句话仿若利刀,割得他心上处处见血,封君扬听得不由闭目,唇角上却是冷笑,问她道:“你就这样看我。”

“我的一辈子,就值得你那些,是么。”辰年不理会他,只径自慢慢说着自己的话:“封君扬,我曾真心实意地爱过你,全心全意地只为过你一人,如果你还曾记着些当日的情分,请你放过我吧,不管你是来做什么,是想着叫我认祖归宗也好,还是想要奇货可居也好,都请放过我,你是英雄豪杰,争夺天下该有别的手段,我自做我的山匪,活我的一辈子。”

封君扬手在身侧紧握成拳,隐隐颤抖,僵硬着声音问她:“谢辰年,你就这样看我。”

辰年站起身来,垂目看了他一眼,淡淡应道:“是。”

封君扬抬眼看她,漆黑的瞳仁中似有无形的风暴在酝酿,只又问她:“你觉得我来寻你,是想要叫你认祖归宗,想着你能奇货可居。”

第六十二章

这一次,辰年没有回答,站在那里看他片刻,轻声说道:“封君扬,我很累,我已经活得很辛苦,如果你真的有你说的那般爱我,请你放过我。”

封君扬抿唇,静静地看她,沉默不语。

辰年忽地笑笑,道:“我忘记了,你从来不肯在意我怎么想,你只念着你的不得已,算了,既然谈不拢,那就权当没有谈过吧,你出招,我接招,你可尽情算计,我用一命相陪。”

她说完,便不再理会封君扬,转身沿着围墙慢慢往回走,待走得不远,封君扬从后追来,唤她道:“辰年。”

辰年没有理会,直听得身后有劲风迫来,这才不得不回身,用手臂拨开封君扬探过来的手,顺势去点他肋下的穴道,封君扬手腕翻转,以掌相拦??无声之中,两人双手相搏,互不相让,一时之间竟是难分胜负。

封君扬不想辰年武功已经精进到如此地步,意外之余更激起了他的好斗之心,手上再不留余力,连连拍向她的肩头,最后终凭着力气将她摁在了墙上,可他还来不及欢喜,她的手却已是闪电般探出,捏在了他的喉间。

辰年这才张口,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来:“松手。”

封君扬愣了片刻,却是笑了,道:“你就是把我喉骨捏碎了,我也不会松手。”

辰年眉眼冰冷,手上稍稍使劲,冷声问他道:“你当我不敢。”

他瞧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微微一怔,似是有些不敢相信,问她:“辰年,你真的想杀我。”

辰年没有回答,手上却是又加了几分力气,道:“放手。”

封君扬呼吸已有些不畅,瞧得她片刻,竟是又笑了笑,忍着喉间的剧痛,困难地说道:“我不放,我舍不得。”他说完,竟不顾咽喉要害在她手中,低头缓缓向她逼近,用唇去轻吻她的额头:“辰年,我舍不得,我日日夜夜想了你这样久,终于可以再一次贴近你,我怎么可能舍得放手。”

辰年闭目,钳制着他的喉咙把他推开少许,颤声说道:“封君扬,我已不是当初的谢辰年,我练了邪功,喜怒不受控制,我现在是真的想要杀你,在我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时候,你放手。”

封君扬身体一僵,低头看她:“你练了什么邪功。”

辰年睁眼看他,双眸明亮,灿若寒星,竟将封君扬看得微怔,她清冷地笑笑,答道:“五蕴神功,你可知道之前的女魔头静宇轩,她便是我日后的模样,喜怒无常,杀人如麻,封君扬,你还敢叫我在你身边吗?许得哪一日醒来,我瞧你不顺眼,就会杀了你。”

她这般模样,封君扬惊愕之后便是大恸,他静静地看她片刻,猛地低下头去,用唇堵住了她唇,辰年身子瞬间僵住,待反应过来,心头顿时大怒,指尖力道倏地加大,一时之间只想杀了眼前这人。

封君扬闷吭了一声,动作稍稍一顿,然后便又不管不顾地去亲吻她的唇。

可那一声闷吭如同砸在了辰年的心上,叫她指尖微微一颤,再无力气捏下去,似是感受到她的软弱,他松开了她的肩头,一掌往后托住她的脑后,另只手却贴到她的脸颊,轻轻摩挲着,拇指稍稍一压她的下颌,放他的舌探入她的齿间,纠缠着她的,触压勾挑,辗转吸吮。

辰年无力地垂下了手,往旁侧别开脸,躲开他的掠夺,自嘲地笑了笑,道:“封君扬,你又赌赢了,我现在果真是下不了手杀你。”

封君扬双手捧住她的脸,与她额头相抵,低声叫她的名字:“辰年”他喉咙被她捏伤,嗓音暗哑地几乎发不出声来:“是,我用命来堵你心里还有我,我又赌赢了,我好欢喜。”

辰年冷笑不语,轻声问他:“然后呢?”

似是想把她捂热,封君扬不停地轻吻着她,从额头到鼻尖,再到那嫣红的唇瓣,辗转片刻,又顺着她白净纤长的脖颈往下,轻轻啃噬她的锁骨,他想她,他很想她,他们分离了有多久,他就想了她有多久,日思夜想,苦苦煎熬,而这一刻,她终于又在他的怀里。

可这样还远远不够,他发疯一样地想了她两年,现在只想着将她拆分入腹,揉入骨血,再无法分离,他将她抵在墙上,用力地压着她,可却仍觉得不够亲密,便就将她的腿抬高,跻身过去,置身她的腿间,用他勃发的刚硬火热去碰触她的柔软,用力地抵压她,揉捏她。

他将手臂垫在她的身后,隔在她与石墙之间,复又吻上她的唇,无声地喃喃道:“辰年,我想你,我想你想得发疯。”

辰年并未反抗,却也没有半点回应,只是冷静地看着他,任由他为所欲为,听他这样喃喃,竟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将唇凑到他的耳边,低声问道:“封君扬,你想我,想的就是这些吗?两年不能亲近女色,现在终于可以毫无顾忌了,这感觉好不好,我现在这具身子,可还能叫你满意。”

封君扬身子僵了一僵,却又低头去吻她,固执地说道:“辰年,我能捂热你,不管你的心有多冷多硬,我都能捂热你。”

辰年讥诮地笑了笑,又问他:“就在这里吗?你要在这里捂热我,是想捂热我,还是想要我,再有一炷香的功夫,我寨中的人就又会巡到这里,你是会杀人灭口,还是就叫他们在旁边观看,哦,我忘了,你们世家子弟总会有些特别的爱好,比如贺十二,明知我就藏在床下,他却拉着侍女在床上颠龙倒凤,有人听着看着,你们是不是会更有兴致。”

封君扬身体僵硬的仿若石头,唇再落下去的时候,已是带着隐隐的战栗,他松开了对她的压制,却将头埋在她的颈侧,哑声说道:“辰年,我爱你。”

辰年觉察到肩头上有些潮湿,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封君扬却用力按住了她,不许她转头,他嗓音暗哑,几乎只凭着气流带出些许声音:“我知晓我自私,我满腹算计,我也想放手,可我放不开,我把心落在了你这里,你叫我如何放手。”

辰年闭目,半晌后才能放平了声线,问他:“那你想叫我如何。”

“等我,再等我一年。”封君扬答道:“辰年,我求你,再等我一年,盛都已乱,我已经带兵从云西出来,很快就能拿下江南,到时,我来娶你。”

辰年只觉心痛难忍,似是连呼吸都已困难,可却又莫名地想笑,想要放声大笑,她想她果然是练功练得走火入魔了,眼看着就要疯掉了,她用力地控制着自己,不叫自己笑出声来,只是弯唇看他,问他:“你娶我,以何种身份娶我,贺氏女儿,还是鲜氏王女遗孤。”

封君扬瞧出她情绪有异,双手捧住她的脸,暗哑着嗓子叫她:“辰年,辰年,你别这样。”

辰年微笑,只是追问他:“你来寻我,就是想叫我再等你一年,等着你拿下江南后来娶我。”

瞧她这般情形,封君扬不敢不答,他涩声答道:“我知晓了你和陆骁的事情,你们那样亲密,我妒忌的想要发疯,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我再沉不住气了,再等下去,你的心就变了。”

“我的心已经变了。”辰年冷冷说道,她挣脱他的手,往旁侧退开了两步,抬眼看他:“封君扬,我不想瞒你,我的心已经变了,陆骁陪了我两年,我伤心时,是他在一旁陪我,我开心时,也是他在身边伴我,我的心已经变了。”

封君扬心尖在颤,说不清是因为疼痛还是愤怒,他看着她:“陆骁是步六孤氏族长的儿子,是伴着拓跋垚长大的,拓跋垚不会允许你们在一起,他同样无法为了你背叛整个家族。”

“我知道。”辰年答道:“那又怎样,不管我是否会和他在一起,我的心已是因他变过了,封君扬,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的心已经变了,我不会和陆骁在一起,可我也不会回头,我会一直向前走,不管有没有男人,我都会一直往前走。”

封君扬伸手去捏她的耳垂,眼神晦暗不明,轻声问她:“辰年,你的心怎变得这样快。”

辰年微微侧头,默默看他片刻,道:“封君扬,你曾说过,只要有人不嫌弃我曾跟过你,就叫我跟了他,随他生几个儿女,快快乐乐的过一辈子。”

“那是我死了之后。”封君扬悲怆地笑笑,将她的手摁在自己的胸口:“可我现在还活着,你留我一个人在原地,却要和别人去生儿育女,辰年,你这一刀刀的捅下去,是不是很痛快。”

辰年的手下就是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她忍着眼中的湿热,抬眼看他,缓缓说道:“你既受不了我和别人生儿育女,为何自己却要和人生儿育女,我的人不值钱,所以心也不值钱,抵不得你的,是吗?”

封君扬答不出话来,像是喉咙又被她扼住了,发不出一丝声音。

“阿策,我曾给过你心,是你一刀刀的把那心片得没了,我那样辛苦,好容易又长出颗心来,可是,它已不是你的了。”

远处有脚步声传来,辰年将手从他掌中抽回,淡漠地转身,重又扶着那围墙往前行去,她面上虽还镇定,心神却已是大乱,前尘往事一幕幕地往她扑打过来,几欲将她淹没,许是因为她心神已乱,封君扬再从后面袭来时,她一时竟是没有反应过来,被他制住了穴道。

第六十三章

辰年惊怒,不及发声,人就又被他压在了墙上,以唇封口,她真恨自己竟带他来了这么个地方,又恨他,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他将她的手臂环上自己脖颈,一手松松地揽她在怀里,另只手却贴着她的脸颊,侧头与她亲吻,似恋人般温柔缠绵。

那脚步声停在了远处,半晌再无动静。

辰年无法转头去看,可她却隐约猜到了来人是谁,谁会在这个时候独自过来,谁会从故意发出那样重的脚步声,再料想封君扬这般的举动,辰年只觉心中愤怒无比,用力去咬封君扬的唇。

他却不避不让,舌尖带着血味推入她的口腔,勾绕纠缠,只在她狠狠咬向他的舌时才会抽身逃离,看似温柔地摁开她的下颌,叫她齿关无法闭合,再去轻轻舔噬他能触及的一切,然后又恋恋不舍地退出,用手指压着她的舌叫她无法发声,暧昧地低语:“辰年,呼吸,辰年,吸气。”

说完复又低头,轻啄着她的脸颊,带着一丝满足与愉悦,叹息:“傻丫头,我想你。”

终于,远处的脚步声又再次响起,这一次,却是渐渐远去。

辰年觉得所有的血液都往头上涌去,耳底嗡嗡一片,像是被灌满了水,听不清外面的动静,只留她自己清晰的心跳。

封君扬也听到了那脚步声远去,不由缓缓地阖了眼,停了好久,才又低头去吻辰年,歉疚地低喃:“对不起,辰年,对不起。”

依旧是对不起,明明知道对不起她,却依旧要这样做下去,辰年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人一把攥住,那痛牵扯到五脏六腑,叫她不受控制地闷咳了一声,喉间随即便有一股腥甜涌了上来。

封君扬自己唇舌早已被她咬破,初尝到腥甜还当是自己的,直到辰年在他怀里委顿下去,他这才惊觉到异处,惊慌地托住她的身体,急声唤她的名字:“辰年,辰年。”

辰年眼中有泪溢出,却不知为何又笑了起来,唇角奋力地弯起一半,便再无了力气,在封君扬怀里昏死过去。

再次醒来,她是在自己房中,屋中很静,静得她以为只有她自己一人,待转过头去瞧见默坐在床头的封君扬,她愣了片刻,然后闭目苦笑,轻声道:“他们都是死人么。”

封君扬沉默半晌,低声说道:“我叫他们相信你我旧情复燃,自是没人出头做那坏人姻缘的恶人,便是朝阳子,也留我照顾你,还隐晦暗示我们房事不可太过激烈。”

辰年微笑,道:“卑鄙无耻。”

“我一向卑鄙无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封君扬淡淡说道:“你问我为何来寻你,好,我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他俯身过来,躺在辰年身边,将她揽入怀中,缓缓说道:“我本在江南,得到樊景云传书,知拓拔垚去了宣州,他去宣州,极可能是去探察燕次山古道,鲜氏内部此刻新旧两派斗争激烈,拓拔垚倚重新派,却又离不开旧派,而要平息内部争斗,最好的法子就是出兵南下,将矛盾转移。”

就像很久之前,他揽她在怀里,细细地给她讲那些军镇之间的争斗,声音低沉,不疾不徐:“早前时候,有张家守靖阳、粟水一线,而燕次山与子牙河则有青、冀两州相阻,关外大军极难进入关内,可现在,张家已被贺家打得半死不活,青州实力也大减,江北各个军镇,再无一家可以挡住鲜氏大军南下,我此来江北,就是想说得那张、贺、薛三家暂时停战,联手对抗鲜氏。”

辰年静静听得片刻,冷声说道:“你不会,你巴不得江北更乱一些,从鲜氏人手里夺江北,要比从同是夏人的江北军镇手中夺要容易许多。”

封君扬低头看她的脸,看得片刻却是笑了,叹息:“果真是我的辰年,一眼就能瞧到我的心底去,不管我心里怎样想,江北我都要来,这是一种姿态,做给天下人看,也为了迷惑盛都,我人不在云西,他们便当我云西大军还在按兵不动。”

“云西王,你来错地方了,青州在西边。”辰年神态漠然,语气清冷:“不管你看重不看重他们,既然来了江北,就该做足了姿态,一路疾驰到青州,于三军阵前劝那贺、张、薛三家休兵,而不是来我这虎口岭。”

封君扬半撑着身体,盯着辰年的眼睛,道:“辰年,我没有骗你,我来这寨子只是为你,你的身份容不得你在山中逍遥太久,一旦拓拔垚南下,他要么把你扣在身边,要么就是除去你,陆骁护不住你,便是他想护你,他也护不住你。”

“所以呢?”辰年轻声问他。

“嫁给我,辰年,顶多再有一年,我就能掌控江南,你既是贺臻之女,也算是贺氏嫡女,待我一出孝期,就要与贺氏嫡女联姻,而芸生人在拓拔垚手上,贺臻唯有以你嫁我,我能名正言顺地娶你。”封君扬答道,他看着她,眼中有着深深的伤痛:“辰年,我不瞒你,我在你寨中放了许多眼线,你日常的一举一动我都知晓,我忍不下去了,我是真的忍不下去了,你怎能留我在原地,独自一人往前走去,你怎能真的去喜欢别的男人。”

“你叫我顶着芸生的身份,嫁给你,是么。”辰年又轻声问。

封君扬不解辰年为何要纠结此处:“只要我们能在一起,何须再去计较你以什么身份嫁我。”

辰年淡淡地笑了笑,喃喃道:“封君扬,你说爱我,却从来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她话语轻柔,却不带一丝感情,这样的她叫他莫名的恐慌,她人就在他的怀里,可她的心却似在渐渐远离,叫他触摸不到,像是要对抗这种感觉,又像是要证明这只是他的错觉,封君扬伸手出去,轻轻触碰她的眉眼,她柔嫩的唇瓣,她的脖颈,他的手指顺着她细腻白皙的肌肤一路下滑,分开她的衣领,为他的唇舌开路……

她的身体还是无法动弹,应是在醒之前被他封住了穴道,辰年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望着房顶上的横梁呆呆出神,忽地记起那年春天的午后,屋外有海棠花开,廊下的风带着淡淡的香气从窗口、门缝里钻进来,迷惑了她,也混乱了他。

“阿策。”她突然张口,轻声叫他的名字。

封君扬唇已经吻到了她的胸前,闻声微微僵了一下,就听得她又轻声说道:“我从没后悔跟过你,纵是我之前恨你欺瞒我,可我依旧没有后悔跟过你,用我给你的,换你曾给我的,我不后悔。”

封君扬忽觉得心像是有了漏洞,鲜血滴滴答答地落下,叫人慌乱无措,却不知该拿何去堵,他不理会她的言语,复又低下身去,用微微战栗的唇盖住她的乳尖,伸出舌来轻轻勾弄,试图使她动情。

可她的身子未有半点软化的意思:“你说你身后有家族亲人,有已为你牺牲了的姐妹,我知你为难,可我实在受不住你娶别人,见不得你和她生儿育女,我就想我不要了,我不要你,也不要你为难,我一个人走得远远的,和你相忘江湖。”

封君扬眼神一黯,唇再落不下去,哑声说道:“辰年,那时是我错了,我要你,我只要你一个。”

辰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轻声地念叨自己的:“阿策,你知道吗?每当我觉得快活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夜在甸子梁上,想你坐在草地上看我,你那么好看,眼睛那么亮,勾着嘴角,坏坏地问我:辰年,你敢亲我吗?”

封君扬将额头贴在她的胸口,抵着她的心跳,落下泪来,低喃:“辰年,辰年……”

似是想到了那时的甜蜜,辰年不禁弯了唇角:“我敢,我既然喜欢,为什么不敢,我只要想到当时的情形,我就又有勇气继续往前走我和自己说你敢,谢辰年,你敢去做你喜欢的事情。”

封君扬心如刀绞,抬身看她,又用额头去抵她的额,声音暗哑:“辰年,我知道你要什么,我一直知道你要的是什么,可我给不了,我那般努力,却还是给不了,我用别的来补偿你,好不好,我把我所有的都给你,性命,尊严……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尽情拿去。”

“可我不想要,我是真的不想要了。”

“你要的,辰年,我知道你还想要我。”他心中是从未有过的惶恐,俯身覆在她的身上,细密地吻她的肌肤,手轻揉着她已丰盈的胸,唇舌却一路向下,由那纤细的腰肢,到平坦的小腹,卑微而虔诚,他终于感受到她身体的变化,感受到她的肌肤在因他的触碰而战栗,他心头上不禁涌起狂喜,低喃:“辰年,你看,你要我,你还要我。”

“阿策。”她声音却是出乎意料的冷漠,仿佛不带一丝温度:“你要对我用强,是么。”

封君扬撑起身,居高临下地看她,他的眸中并未晕染上情欲,只有一片荒凉与哀伤,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地阖了眼,颓败无力地从她身上翻下,涩声说道:“我不敢,我爱你,所以我不敢,我爱你,所以我舍不得。”

他无声而笑,起身将她衣衫仔细而轻柔地穿好,低下头来默默看她半晌,忽地俯身重重地吻在她的唇上,深吻她,仿若溺水的人,试图从她口中夺得一口救命的气息,那样持久而又悲伤,最后,他终于抬起唇,静静看她,忽地弯起唇角,就如第一次山谷初逢,轻笑着对她说:“我放手,辰年,我放手。”

第六十四章

他解开她的穴道,起身下床,人走到门边时又停下,手扶在门上站了一站,终是忍住没有回头。

外面已近黎明,夜色反却更浓,像是化不开的黑墨,连星光月色也都遮掩住了。悬在院门外的灯笼随风轻轻摆动,晕成两个小小的光圈,投在墙角上,随着节奏慢慢地左右晃动。

封君扬走过院门时,才察觉到那里有人,回头看了一眼,却见是陆骁倚墙而立。他不由轻笑,问:“风露立中宵?”

陆骁虽不大理解这话的意思,却也听出当中的嘲讽,只冷声答道:“我愿意。”

“愿意?”封君扬轻声嗤笑,问道:“除却这个,你还能给她什么?”

“给她我现在能给的。”陆骁眼中有着显而易见的不屑,封君扬看他片刻,却是笑了,道:“陆骁,不管你能给她什么,你已是来得晚了。她过去是我的,现在是我的,以后还将会是我的。”

陆骁看着他,认真说道:“封君扬,你错了。不管什么时候,她都不是任何人的,她只是她自己的,她是谢辰年。”

封君扬眉目一凝,心头有些许恼怒,唇边却是绽出冷笑,道:“是吗?那就希望你一直是这样认为。”

他说完转身大步离去,行走间,指尖将枚小小的竹哨弹向空中,发出一声尖利而又急促的鸣叫。那哨声过后,很快便有几个暗卫闪出,随在他身后听候吩咐。

封君扬脚下毫不停顿,只沉声道:“把所有的人都聚齐,随我下山。”

有暗卫应命而去,也不知他们用了什么传讯手段,待封君扬人到内寨寨门时,除却随他而来的暗卫,竟也聚集了十多个寨中之人。有人牵马过来,封君扬翻身上马,随意地扫了众人一眼,又道:“去将肖猴儿找来。”

片刻之后,那肖猴儿就随人赶了过来,瞧得这般情形,不觉一愣,凑到封君扬马前,仰头问道:“王爷,这是怎么了?”

封君扬淡淡一笑,道:“你在这寨中怕是待不住了,可愿随本王走?去军中,或是就留在本王身边。”

肖猴儿听得面上一喜,他一直盼望着有朝一日能够飞黄腾达,眼下有这般一个大好机会在眼前,怎会不伸手去够?他忙急切答道:“愿意,小人愿意。”

他既这样答,便有人给他牵了马过来,肖猴儿飞身飘上马背,瞧一眼那还紧闭着寨门,有心要在封君扬面前立功,便就笑道:“王爷请稍后,小人去开那城门。”

他拨转马头,双腿一加马腹向那寨门冲去,一人一马刚到跟前,那城门竟是自己缓缓开了。温大牙出现在围墙之上,从高处冷冷看他。肖猴儿被他看得心虚,便抬着头笑了笑,叫温大牙道:“温大哥。”

温大牙不冷不热地说道:“不敢当,肖爷莫要耽搁了,快些随着那位王爷奔前程去吧。”

当着这许多人,肖猴儿也不好说别的,只尴尬地笑了笑,道:“温大哥误会了,王爷不是外人,他与我师姐本是一体。”说完,便就又拍马退回到封君扬身后。封君扬不以为意地笑笑,走过寨门时,却是在马上向着温大牙抱拳拱了拱手,这才带着人策马而走。

他人刚走不过片刻,崔习等人也得了消息赶到寨门,远远地瞧了一眼,见跟在封君扬身边的还有寨子里的人,不由冷声问道:“那些都是埋在寨中的钉子?”

因着肖猴儿的背叛,温大牙情绪很是低落,点了点头,答道:“大多是年后新收进来的人,有两个却是从牛头寨跟过来的,不想竟也……”他说不下去,只叹了口气,又突然发现没有辰年的身影,便忙崔习拉到一边,低声问道:“大当家那里怎样?昨夜里还和那王爷好得如胶似漆,怎么瞧着像是突然闹翻了?”

崔习昨夜里也瞧到辰年是被封君扬抱回来的,闻言面上不觉有些发红,摇头道:“不知。不过,道长已去了大当家那里。”

朝阳子确是去了辰年那里,在门外拍了半天门没人应,推门进去才发现床上早已经没了人。待出得院门,不想却遇到了灵雀,灵雀迟疑了一下,道:“我瞧着大当家往西边去了,陆大哥在后面跟着她过去了。”

虎口岭寨子西高东低,西边出了内寨不远就是峭壁。朝阳子微微皱眉,自言自语地念道:“刚好了,怎么又闹翻了?真是搞不清楚你们这些小儿女,整日里纠缠个什么!”他虽这样抱怨着,人却还是往西追了过去,半路上遇到陆骁从前面独自返回,便就问道:“辰年那小丫头呢?”

陆骁答道:“她在崖边,说要自己坐一会儿,叫我先回来。”

朝阳子听得一愣,随即大急,气得跺脚骂道:“你这个傻小子!眼下这功夫怎能留她一个人在那,她叫你回来你就回来,她叫你去崖底给她收尸,你去不去?”

陆骁面容平静,答道:“谢辰年不会跳崖的。”

朝阳子气得一噎,恼怒地向着陆骁一甩衣袖,忙又往西奔去。待赶到那崖边,果然见辰年一人独自坐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天际,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生怕她是有事想不开才会这般,不敢刺激她,便就故作无事地坐到她身边,斜斜地瞄了她一眼,问道:“小丫头,你看什么呢?”

辰年转头看他,却是忽地笑了笑,道:“道长,坐在这里自然是看风景,难不成还能看人不成?”

瞧到她笑,朝阳子心头上顿时松了松,捋了捋下巴上的几根山羊胡子,问辰年道:“这是怎么了?昨夜里不是和那小子又和好了吗?怎么说翻脸就又翻脸了?”

辰年闻言冷哼一声,道:“莫提此事,亏你老道还自称神医,竟是瞧不出我是被他制住了穴道,还说那些混账话,真该把你这几根胡子都给你扯下来。”

朝阳子惊愕,愣怔半晌,却是气得从地上蹦了起来,一张黑脸涨得紫红,骂道:“那小子太会演戏,我瞧你们那般模样,只胡乱地扫了一眼,那好上前去细瞧!我还纳闷,说你这丫头怎这样不知自重……”

他话说一半时才惊觉失言,辰年却是淡淡地笑了笑,问道:“当时是不是很多人看到?”

朝阳子忙道:“没几个,就崔习与温大牙几个,都不是多嘴之人。”

辰年低头望向空荡荡的脚下,唇角虽还上扬,可那笑容里却有了些勉强,轻声道:“道长,我刚才出门时,在门后站了好久,不知该怎么出门见人,不知别人该如何看我。后来就想反正脸面只长在我身上,有没有和别人有什么关系?所以我就抬着脸出来了。”

朝阳子良久无言,叹口气,劝慰她道:“那小子虽然坏了点,手段也卑鄙了些,不过,他对你许也是真心。”

辰年转头看朝阳子,半晌后却是微笑,道:“道长,你脾气虽然古怪,可你就是个老小孩,是真好人。”

朝阳子向她瞪眼,“小丫头,怎么和道爷说话呢!你莫要瞧不起道爷,道爷我吃咸盐比你吃饭还多。我虽看不上封君扬那小子的行径,可他对你是不是真心,却是能分得出来。”

辰年笑笑,转过头去,不置可否。

朝阳子也不知能劝些什么,两人默坐片刻,就听得辰年突然低声说道:“道长,我心口很疼。我原本以为不管他怎么算计别人,总会对我好些,我于他总是与别人不同的, 现在才知,原来一直是我错了。”

朝阳子听得糊涂,竟是不知辰年为何会发此感慨。

辰年默然良久,转头看朝阳子,认真问道:“道长,我随你出家可好?”

这句话朝阳子却是听懂了,气咻咻地说道:“胡闹,小丫头休说赌气话,就算不跟封君扬那小子,还有陆骁呢,再退一步,便是陆骁你也不喜欢,日后总还能在遇到别的喜欢的人。这回寻个老实的,好好嫁人生子,莫要和这些世家子弟纠葛不清,我早就说过这些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辰年闻言只是微笑,缓缓摇头,“道长,你人太好,所以你不懂,从今以后,这天下再没一个人能娶我。”

朝阳子张嘴欲要反驳,辰年却已是从崖边站起身来,笑道:“不说这些没用的东西了。老道,你饿了么?走吧,该回去吃饭了!”

她说完便转身向着寨内走去,朝阳子站在后面看得片刻,还是摸不透她的心思,只得摇头叹道:“个个年岁不大,哪里来得这么多的心思。”

辰年却似没听到他的话,只笑着回头看他,道:“道长,你不知我们从宣州偷了多少银子来,我都怕温大牙一个人数不清楚。有这些银子,外寨那些人可是能好好地吃一阵子干饭,不用整日里喝些稀粥了。只是冀州米贵,若是能去江南买米就好了,可惜宜平在贺泽手中,不好从那过。”

她嘴里说个不停,朝阳子背着手跟在后面,不知不觉就被她转移了心思,说起寨中之事来。

山下,顺平带着云西暗卫接到封君扬,先偷偷地瞄了一眼他的脸色,这才上前将盛都与江北各处的消息禀报给他。封君扬听完略略点头,淡淡吩咐道:“先去青州。”

众人策马赶往飞龙陉,夜间在山间宿营时,顺平瞧着封君扬独自一人立在静处望着北方出神,迟疑了一下,还是轻手轻脚地过去,低声劝道:“主子,还是歇一歇吧。”

封君扬半晌没有动静,就在顺平寻思着还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听得封君扬低声问道:“顺平,你说寒了的心,日后还能被捂热吗?”

顺平一听这问题立刻觉得牙疼,暗道您既然会寒人心,为何还非要去寒呢?可这话他实在是不敢说,只得违心地说道:“能!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日后长揣在怀里捂着,哪能不热呢!”

封君扬却是轻轻一哂。

第六十五章

营中暗卫排了班轮流警戒,除却那当值的,其余众人均在小憩,肖猴儿新来,身份未定,因此未得什么安排,他却是没睡,一直暗暗关注着封君扬的举动,瞧着他立在远处发呆,便猜着可能是想辰年,后又瞧得顺平过去,肖猴儿迟疑了一下,便也起身走了过去。

顺平听见声音回身来瞧,见来人是肖猴儿,便往前迎了几步,轻声叫道:“肖爷。”

他两个在云西时便已认识,那时因着辰年的缘故,封君扬对肖猴儿算是礼遇,顺平便也以“肖爷”相称,可眼下情况却与那时不同,肖猴儿哪里敢再应这一声“爷”,于是忙尴尬地笑了笑,低声道:“你我兄弟,快别这样叫。”

顺平只是笑笑,却没应声。

肖猴儿也未在意,只又瞄向封君扬那里,低声问顺平道:“王爷这是??”

顺平依旧是微微垂目,笑而不语。

肖猴儿看他两眼,便就绕过了他,小心翼翼地往封君扬那处走了走,先试探地唤了一声“王爷”,瞧得封君扬回身看他,这才笑道:“王爷可是在想我师姐。”

封君扬看看他,虽未答话,唇边却是露出些轻笑。

肖猴儿便就又上前两步,站在封君扬身侧,笑道:“王爷,我师姐那人嘴硬心软,日后您好好哄她,定是能哄转了过来的。”

封君扬笑笑,只问他道:“你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肖猴儿一听这个,忙道:“小人既跟了王爷,自然是听王爷的安排。”

封君扬想了想,道:“那就去军中吧,本王军中正是用人的时候,男子汉大丈夫,理应出人头地,闯出一片天地。”

肖猴儿听得大喜,道:“行,但凭王爷吩咐。”

封君扬又问道:“你大名便叫肖猴儿。”

“是。”肖猴儿应道,讨好地笑了笑:“小人出身粗鄙,父母就给起了这么个贱名,想着好养活。”

封君扬却道:“去了军中可不好用这样一个名字,还是该有个响亮的名字。”

肖猴儿心思灵活,闻言忙就在封君扬面前跪下了,求道:“还请王爷赏个名字。”

封君扬略一沉吟,道:“你父母给你的名字,也不好随意改动,不若本王再与你添上一个字,可好。”

肖猴儿连忙问道:“什么字。”

“得。”封君扬笑了笑,解释道:“肖得侯,可好,添的一个‘得’字,日后也好拜将封侯。”

肖猴儿连声应好,喜不自胜,顺平那里却是忍笑忍得辛苦,又不好叫人瞧见,忙就低下了头。

封君扬忽又想起一事,问肖猴儿道:“你这样随本王而来,不与你师父、师姐告别,可是无碍。”

肖猴儿不以为意,只笑道:“王爷不知,我师父脾气最是古怪,不喜这些俗世繁礼的,至于师姐那里,王爷又不是外人。”

封君扬闻言便就笑了笑,轻声道:“甚好。”

不想这回肖猴儿却是想错了静宇轩,静宇轩脾气本就火爆,又因重练五蕴神功,性子更显无常,听闻肖猴儿竟跟着封君扬走了,眉毛一拧,竟是立时就要追过去杀了肖猴儿,吓得朝阳子忙拦住了门,喝道:“你又去惹祸。”

静宇轩不解,奇道:“我自去清理门户,这叫什么惹祸。”

朝阳子心知和这女魔头讲不清道理,便就不与她争论此事,只沉着脸问她道:“先莫说那个,我且问你,你怎地能叫辰年练那狗屁神功。”

“五蕴神功。”静宇轩皱眉,纠正道。

朝阳子跳脚,怒道:“老子管它是五蕴还是六蕴,把人练得喜怒无常,那就是狗屁神功,你是不是也练了。”

他说着便伸手来抓静宇轩脉门,而静宇轩此刻功夫已是恢复了七、八成,朝阳子哪是对手,他只觉着眼前一晃,连静宇轩的身影都未瞧清,她人便已是到了门外。

“裘少阳,你少管我的闲事,惹急了我,我将你一样杀了。”说话间,静宇轩声音已远,竟是奔着山下去了。

待辰年那里听得消息,不觉也凝了眉眼,问道:“好好的,谁将这事说给师父听的。”

温大牙袖着手不说话,眼神却是一个劲地往朝阳子那里飘。

朝阳子面上有些尴尬,又忍不住恼羞,气道:“分明是你师父练那狗屁神功练的,才会这般喜怒无常,和旁人有什么关系。”他脾气发完,又不觉忧心,问辰年道:“你师父不会真去追封君扬他们去了吧。”

辰年无奈,摇头道:“不知道。”

朝阳子却是面露忧色,道:“杀了那肖猴儿倒没什么,可不要杀了那封君扬,否则又是大祸。”

辰年听得一愣,想了想,却道:“封君扬身边暗卫无数,又有乔老那样的强者保护,不是那么容易杀的,倒是担心师父那里,功力尚未恢复,别再有什么意外。”

众人也不觉有些担心,静宇轩此人虽有魔头称号,可进寨之初就被朝阳子用银针散了内力,全无危害,她又曾教过温大牙等人武艺,算是对众人有恩,便是平日里,谁武学上遇到什么难解之处去请教她,她虽少不了要骂你几句,却也是不吝相教。

温大牙与崔习等人相互看了看,齐齐望向辰年,温大牙那里更是张了张口,叫了一声“大当家”,却是没好意思说出后面的话。

辰年似看透了他们的心思,微微垂下眼帘,默了片刻,这才淡淡说道:“我去追师父回来。”

她去追静宇轩,免不得又要与那封君扬打交道,朝阳子瞧着她这般模样,不觉有些心疼,忙出言道:“没事,没事,你们是不晓得静宇轩的厉害,她若说杀人功夫是一流,那逃跑功夫就是超一流,想当年她还没练那狗屁神功的时候,轻功就已是武林一绝了,放心,她不会有事的。”

他说完又看辰年,道:“你也不用去追你师父,再说你也追不上她,再等你赶到了,该打的也打了,该杀的也杀了,便是该跑的,也都跑远了。”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辰年想了想,也自觉追不上静宇轩,傻大那里却是好奇,忍不住问朝阳子道:“道长,你老早就和静前辈认识了啊!”

朝阳子心思还在静宇轩那里,一时没有多想,顺着他的话答道:“早就认识,我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比你们大当家还小,当时她被人打得重伤,若不是我好心救她,早就没命了,可她太没良心,伤好了后,竟是先把我打了一顿??”

朝阳子说到半截,这才忽地反应过来,抬眼见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顿时恼羞成怒,舞着手中拂尘往外轰赶众人,骂道:“滚,滚,滚,都吃饱了撑得没事做了,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众人被他赶得四下里逃散,却是哄笑起来。

辰年忍着笑喝斥了众人几句,这才叫众人各去做事,自己则带着温大牙与崔习去地下密室里清点那些从宣州得来的金银,因着数目巨大,温大牙瞧得眼睛里都冒了亮光,密室中分明只他们三个,他却仍是将声音压得极低,与辰年说道:“大当家,这许多金银放在这里我可不放心,我夜里得搬到这里来睡才行。”

辰年不觉失笑,道:“这些东西再多,也是不能吃喝的死物,要我说还是尽早换成粮食才好。”

崔习点头表示认同:“乱世之中,唯有粮食最为重要,有粮食才能活人命,眼下趁着江南还未大乱,该多买些粮食存下,另外,还要想法买些兵器回来。”

辰年也想过要去江南购粮,只是此去江南非但要经过南太行,更是要过宜平,岂是那么容易就过来的,便是朝阳子去买那些药材,还是多亏了封君扬派人护送,这才能一路平安地回了寨子。

她沉吟道:“南太行有我些旧故,想想法子倒是不难通过,只是宜平那里,贺泽是因着与张家打仗,这才没空和咱们算那一万两黄金的账,若想从他的地盘上过,还得好好想想法子才是。”

三人从密室里出来,辰年自回房练功,崔习与温大牙两个结伴去议事厅处理寨中事务,路上,温大牙瞧着左右没人,忍不住低声与崔习说道:“你说这两日都不见陆少侠身影,是不是觉得伤了脸面,不好出来见人。”

他们都瞧出陆骁对辰年有意,不想半路却出来个云西王横刀夺爱,这事搁谁身上都好受不了,崔习沉默不语,温大牙那里却是念叨不停:“要我说这也真是造化弄人,你说陆少侠和咱们大当家俩个,这是多好的一对啊!怎么就突然冒出个云西王来。”

崔习嫌他聒噪,淡淡瞥了一眼,问道:“温大嫂,大当家的私事,与你何干。”

“大当家也是一时糊涂,这才跟了那王爷,不过,那王爷长得的确是真好,和大当家往一块那么一站,就跟对神仙一般。”温大牙说完,又啧啧了两声,这才突然意识到刚才崔习的称呼不对,问道:“哎,你刚才叫我什么。”

崔习却是没有答他,快步往议事厅而去,这一阵子,因着虎口岭声势渐大,有许多江湖人士前来投奔,崔习一心要壮大山寨,却又担心再被混了奸细进来,因此十分小心谨慎。

辰年也深知此事重要,练功之余便与崔习商议如何安排这些新来投奔之人,很是费了不少精力,如此这般忙了半月有余,静宇轩却是突然回来了,手中还拎了个极大的口袋来,那口袋里鼓鼓囊囊,还在动弹,温大牙好奇,上前打开袋口一看,不想里面装得的竟是个活生生的老和尚。

静宇轩指着那老和尚,对已目瞪口呆的辰年说道:“这是盛都最有名的老和尚,我把他捉来了,叫他好好给咱们讲一讲那个什么清心明心。”

辰年惊得半晌没能说出话来,倒是温大牙先回过神来,擦着冷汗问静宇轩道:“您老人家怎么又去了盛都。”

静宇轩嘿嘿一笑,道:“姓封的那小子说的有些道理,既是佛家出来的功夫,怎可能是什么魔功,定是咱们练功的法子不对,就得寻这样的老和尚问一问才是,他教人帮我寻的,说是位得道高僧。”

第六十六章

辰年上前,将那老和尚从地上扶了起来,问:“高僧。”

老和尚却是先念了一句佛号:“不高,不高,只是个老和尚。”

他答得有趣,温大牙等人不觉都笑了,辰年仔细瞧他几眼,见他面上慈眉善目,一团和气,便就问道:“那老和尚法号是什么。”

“慧明,老和尚法号慧明。”老和尚答道。

辰年虽未听说过这位大师的名号,却点了点头表示明了,客套道:“慧明大师远来辛苦,可要先去歇息一下。”

不想慧明却是一本正经地答道:“一路不曾自己走路,倒是不辛苦,只是有些饿了。”

辰年扫一眼那地上的布口袋,想静宇轩竟一路提着这老和尚来,很是忍俊不禁,笑道:“大师再坐下等一等,我这就叫人给大师准备斋饭去。”

静宇轩却没这样好的脾气,只是问慧明道:“老和尚,我且问你,到底什么叫做定心、净心、悟心、明心。”

慧明答道:“这是禅心。”瞧得静宇轩面露不耐之色,不等她问,忙就又解释道:“禅者,佛之心,禅就是佛的心要,也就是人人本具的清净心。”

静宇轩又问道:“此心如何来。”

“非从外得,须靠自身亲证体会,止息妄想,转化烦恼,进而达到定心、净心、悟心、明心,契悟本具的佛性。”慧能答道。

静宇轩听得个似懂非懂,诧异道:“我心也挺清静,怎地就会走火入魔呢?”

慧明念一句佛号,道:“走火乃是道家之言,佛法中根本就不修这个法门,是不会发生走火这个毛病的。”

这话听得静宇轩与辰年俱都是一愣,辰年更是问道:“没有走火,怎会入魔。”

“魔由心生,有所求,才会入幻境,心生感应,借以成魔,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慧能轻轻叹气,看向辰年,又问:“女施主,斋饭可是已好,若是再误得一会儿,老和尚不用修行,便就可去西天了。”

辰年不禁失笑,忙叫人扶着慧明下去用饭,又劝静宇轩道:“师父,反正您都把这老和尚找来了,他又跑不了,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静宇轩这才作罢,嘱咐了辰年好生看住那老和尚,自己回房休息。

辰年思量片刻,却是忍不住缓缓摇头,出得门来,问身边的陆骁道:“你说封君扬这是做的什么打算。”

陆骁沉默片刻,答道:“这事上,他该没什么算计。”

辰年淡淡一笑,道:“难说。”

辰年将寨子各个要处巡查了一边,又去山下看那些百姓种田,山路不算崎岖,他两个不紧不慢地走着,辰年忽地问陆骁道:“你怎么也不问问我那日的事情。”

陆骁答道:“我信你,无需问。”

辰年侧头看了看他,却是忽地笑了,将手背到身后,脚下踢踢踏踏地走着,道:“陆骁,我真是喜欢你,那种说不出来的喜欢,我不晓得你能不能明白,就是明明和你认识没多久,却觉得我们该是从小一起长大,你我都曾见过对方最没出息的模样,在一起什么都无需顾忌,我敢叫你在前为我冲锋陷阵,也敢放心地把后背交给你。”

陆骁听得微笑,道:“你可没见过我最没出息的样子。”

辰年点头,应道:“是啊!光是叫你瞧我没出息的模样了。”

陆骁闻言停下步子,看她片刻,认真说道:“谢辰年,你已经做得很好,你看山下这些百姓,是你给了他一个能活命的地方,一个日后能活得更好的机会,他们都很感激你。”

辰年笑笑,跳到路旁一块山石往山下眺望,半晌后,轻声道:“是我该感激他们,这样的情景,叫我觉得自己仿佛还活在清风寨,看着外寨里的那些人家,我会觉得严婶子他们都还活着,只是不知道住在哪一户,而那些追跑笑闹的小孩子,就是小时候的小七、小柳,和我??”

她闭上眼,迎向天空,听着风中带来的人声,眼睛慢慢有些湿润:“你听,大家都还在。”

不知为何,陆骁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像是辰年下一刻就会纵身往山下跳去,他心中一惊,忙也跃上了那山石,紧立在辰年身侧,叫道:“谢辰年。”

辰年睁开眼,转过头看他,眼睛有着水洗过的清澈,她笑,道:“我没事,我只是突然有些想大伙。”

天空中忽地传来鹰鸣之声,他两人顺声望去,就见高空中有两只苍鹰在盘旋飞翔,似在追逐,又似在戏耍,辰年微微眯眼,看得片刻,忽地对说道:“陆骁,你该离开这里。”

她转过头看陆骁:“你是草原上翱翔的雄鹰,不该困在这里。”

陆骁咧嘴笑笑,道:“谢辰年,我现在的任务就是保护你。”

“现在的我已无需你的保护。”辰年盯着他,正色说道:“你也该知道我在随师父修习五蕴神功,眼下虽不敢说是绝顶高手,但自保已是足够。”

陆骁静静看着她,沉默不语。

辰年笑笑,抬起头继续看那空中的苍鹰:“走吧,陆骁,去你的天空,我也会展开翅膀,尽我全力地往上飞,如果有一天,我们还能在天空相遇,那我们就像这对鹰一样,结伴飞翔。”

陆骁看得她许久,终于缓缓地点了点头,道:“好,谢辰年。”

三日之后,陆骁独自离开了虎口岭,他离去时,辰年正在与崔习、朱振等人商议如何训练外寨那些从流民中选出的青壮,并未相送,倒是灵雀默默跟在陆骁马后,送出去老远,陆骁几次停下身来回头,乐呵呵地与她说道:“你回去吧,不用送我,我又不是不识得路。”

灵雀眼圈微红,又一次说道:“你就这样走了,大当家心里一定极难受。”

陆骁看了看她,道:“是她叫我走的。”

“大当家说的一定不是真心话。”灵雀气呼呼地叫道,瞪向陆骁:“我说你笨,你还是真笨,女人最爱说反话,她嘴上叫你走,心里一定是不愿叫你走。”

瞧她这般,陆骁却是忍不住咧嘴笑了,道:“你是不是女人。”

灵雀被他问得一愣,恼道:“废话,我自然是女人,所以我才比你懂得大当家的心思。”

陆骁就笑道:“你既也是女人,那你也是爱说反话,你嘴上说我笨,心里却是觉得我极聪明,是不是。”

灵雀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一时也不知是恼是怒,只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陆骁笑了笑,正色与她说道:“灵雀,你不懂,我现在是该走了,我现在能给谢辰年的,她已不需要,而她需要的,我现在却还不能给她,所以我得走,去夺那些她需要的,回来给她。”

灵雀隐约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可又不明白这道理到底在何处,她还在愣怔,陆骁那里却已是翻身上马,回身向着她笑了一笑,道了一声“保重”,便就纵马向着远处跑去。

辰年在外寨待到天黑才回来,进得内寨寨门,边走边与身边人说道:“陆骁,咱们先去吃饭,然后再去瞧我师父吧。”

身边那人顿了一顿,这才应道:“好。”

辰年听见声音微微一怔,转头瞧了崔习一眼,笑道:“一时习惯了,还当是陆骁在身边。”

崔习却只是浅浅一笑,岔过话题,说道:“茂儿这几日会说了许多话,十分好玩,只是喂饭不容易,不像之前那般喂什么吃什么了。”

辰年不觉想起前年冬天初见崔习等人的情形,那时茂儿不过十来个月,却是十分乖巧,便是粗米粥吃得都极为香甜,她不由也笑了,道:“走,咱们去和茂儿一同吃饭,我来喂她,我以前可是也帮人哄过孩子,最是知道怎么逗他们喜欢。”

崔习笑笑,带着辰年回了住所,与茂儿一起吃晚饭,茂儿已是两岁多了,话虽会说了不少,但是吐字却是不清,须得有崔习在一旁讲解着,辰年这才能明了她的意思。

三人凑在一桌热热闹闹地吃了晚饭,辰年这才告辞出来去静宇轩处,人还未进屋门,就听得静宇轩在内不耐烦地叫道:“平常心,平常心,我也晓的平常心,可这平常心如何才能得来。”

辰年脚下停了一停,掀帘进屋,先叫过了师父,这才与慧明老和尚打招呼,道:“大师又在与我师父讲佛法。”

慧明面上仍是一团和气,不急不慌地答道:“静施主要寻平常心。”

辰年不禁也问道:“如何学得平常心。”

慧明道:“平常心即是道,什么方法可以入道,就用什么方法去学,初祖达摩向二祖慧可传法时说: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可以入道。”

静宇轩一听这个,立刻指着慧明向辰年说道:“听听,又来了,又来了,老娘一听他说这个,脑门子就疼,算了,算了,今日我不学了,你赶紧走吧。”

辰年笑笑,请了慧明出门,笑道:“大师,我先送您回去吧。”

慧明念一声佛号,与静宇轩客气告辞,这才随着辰年出了门来,两人默默行了一段路,辰年忽地问慧明道:“大师,佛法说五蕴皆空,五蕴真的都是空的吗?”

第六十七章

慧明问她道:“可知何为五蕴?”

辰年为了练这神功,曾专门去寻了一些佛经来看,闻言答道:“色蕴、受蕴、想蕴、行蕴、识蕴。”

慧明笑笑,解释道:“有相为‘色’,领纳名‘受’,取相曰‘想’,迁流为‘行’,分别为‘识’。‘蕴’者‘积聚’为义,谓积聚生死之过患,亦曰‘五阴’。”

辰年细细体味半响,却仍是摇头 “大师,我不懂。”

慧明又她问道:“可知人生八苦?”

“生,老,病,死,爱别离,求不得”辰年知的几个,却是答不全。

慧明便慢慢说道:“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五阴即是五蕴,五阴集聚成身,如火炽燃,前七苦皆由此而生。”

“前七苦皆有此生?”辰年低声念叨。

慧明看着她,眼中有悲悯之色,轻声说道:“五蕴的真相便是无常,苦,空和无我。人无我,法无我。”

辰年默得片刻,道:“大师,这些太难了。空就是空,色就是色,怎地说空即是色,色即是空?”

慧明也跟着笑了笑,道:“有,你认为有就有;空,也只是破除‘有’的执念。倘能照见五蕴皆空,世人自然能够度脱一切烦恼痛苦。就好比你一直求而不得的东西,不必为有和空而烦恼,珍惜经历过程中的快乐便是了。一切皆都是缘,非你我可以主宰控制,所以随心即可。”

辰年停下脚步,思量良久,却是忽地笑了,道:“大师,我之前一直觉得您是受云西王指使而来,现在看,您不是。”

慧明笑道:“非是为你,也非是为他,老和尚是为自己而来。”

辰年整衣,向着老和尚双手合什而拜,郑重谢道:“多谢大师指点迷律。”

永宁四年五月,云西王封君扬亲上江北,为张、贺、薛三家和谈进行斡旋,以图平自江北混战。

与此同时,齐氏诸王为争朝权,又开始同室操戈,且比起上一次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淮王齐皎带兵直接攻入盛都,杀了原本辅政的荆王齐琛,把持朝政。另几个齐姓王爷见状也不甘示弱。

再次起兵攻向盛都。淮王寡不敌众,竟以御驾亲征之名,劫持帝后出盛都往东而来,意图返回封地。行至半途,却被临海王大军拦住,混战之中,皇帝被乱箭所伤,全靠身边近侍死死护卫,这才逃至北侧小城留良。

封后本己身怀六甲,经此变故,于留良城早产下一子,起名为“幸”,立为太子。七日后,皇帝箭伤不愈而亡,皇太子齐幸在留良城守府中仓促即位,改元新武,尊封氏为太后。

留良城守许谨,以手中三千弱兵,拒临海王大军于城外二十三日,终等得云西大军来救。

小小的城守府内,封太后怀抱着新帝安坐在榻上,看着一身戒装的封君扬在许谨的陪同下进门,眼圈微红,淡淡问道:“阿策,可能容我们母子一条活路?”

封君扬闻言不觉动容,默然片刻后,答道:“大姐,你若想做太后,阿策便全力辅佐幸儿。你若不想做太后,那便做长公主,他日再选个好男儿嫁了。幸儿这里,阿策会护他一生平安。”

封太后终于忍不住落泪,面上却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道:“有阿策这句话,大姐就不后悔当日远嫁盛都之举。”

封君扬吩咐了那许谨下去处理军中之事,自己则上前几步在榻边坐下,低头细看那襁褓中的婴儿,唇角上弯起温和的笑容,道:“大姐,这孩子长得像咱们封家人。”

“倒是和你小时有几分相似。我还记得你刚生下来时的模样,也是这般眉眼,只比幸儿要壮实许多。”封太后轻笑着,用手轻轻地比划了一下,又道:“足足有这么大,母亲生得甚是辛苦,好多日子都下不得床。我那时才不过五六岁,心里又欢喜又害怕,不敢去打扰母亲,就整日守在你身边。”

封君扬含笑听着,过得片刻,忽地轻声说道:“大姐,母亲和小妹也都很想你,待战事完了,你回去看看她们。”

封太后眼中的泪一下子就又涌了出来,封君扬不禁有些慌乱,忙掏出帕子来递过去,道:“大姐,你莫哭了,人说妇人在月子里落泪不好。”

封太后用帕子盖住了脸,好一会儿才平息了情绪,嗔怪弟弟道:“还不都是你招惹大姐哭。”

封君扬就只笑了笑,又探过头去看那小小的孩子,看得片刻,突然问道:“他真长得和我小时很像?”

“嗯。”封后点头,眉目温柔,“足像了六七分,都说外甥肖舅,果真没错。”

封君扬脑子却忽地想到了贺泽,不觉微微凝眉道:“那日后我的孩儿岂不是要像那贺十二?”

封太后不由失笑,道:“那也设法子,谁叫他是芸生的哥哥。不过幸好只是堂兄,许得还能差几分,不会这般像。”

封君扬闻言一愣,随即却又轻笑,低声道:“她那样的脾气,又倔又狠,撞了南墙都不肯回 头,非要将那墙撞穿才罢休。她生的孩儿只能像她,不会像旁人半分。”

封太后只当他是在说芸生,嗔道:“满嘴胡话,芸生性子柔顺,哪里像你说的这般了?小心 这话叫姑母听到了,她可不依。”

封君扬只是浅浅一笑,并未反驳。

姐弟两个又说了几句闲话,封太后便叫乳母把孩子抱下去喂奶,正色问封君扬道:“阿策,你现在如何打算?”

封君扬答道:“几个王爷还都在争盛都,正打得你死我活,我己将他们的退路皆都断了,只 等着他们一个个入网。你与幸儿先在这里,等我夺下盛都,再来迎你们还朝。”

封太后缓缓点头,又问道:“江北呢?情况如何?”

“我来时还僵持着呢,贺臻好容易将豫州打下来,怎会再还给张家。青州久攻不下,武安又在贺十二手中,张怀珉不敢久悬在外,有意返回靖阳,却又似不甘心。”封君扬答道,停了一停,又道:“鲜氏迁都上京,却持续往南增兵,南下之心己昭然若揭。那三家各怀心思,却不知大难即将临头。”

封太后思量片刻,却是说道:“阿策,你便是平定了江南,也先不可称帝,须以齐室之名夺下江北,方可再行禅让之事。”

封君扬抬眼去瞧大姐,并未答话。

封太后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不称帝,便不会成为众矢之的,夺江北也更容易。”

封君扬想了一想,轻快地笑了笑,道:“我听大姐的。”

他姐弟两人合谋夺取江南,消息传到武安贺泽处,已是初秋。贺泽听闻云西王夺下盛都迎了封太后与新帝还朝,官拜为大将军时,不禁失笑,与身边幕僚道:“我当他封君扬会夺位登基,不想却只做了个大将军。这封家姐弟两个真是有意思,也不知到底是谁在算计谁。”

那幕僚甚得贺泽信任,说话也是随意,思量片刻,却是说道:“云西王此人心机深沉,善于谋算,非池中之物。”

贺泽敛了笑容,默然半晌,忽地问幕僚道:“你说他之前去虎口岭,真的只是为了见那谢辰年一面,以慰相思之苦?”幕僚还未答话,他却先是缓缓摇头,“不会,封君扬不是这样的人。为了那谢辰年,他已是发过了两次疯,事有再一再二,却无再三。”

幕僚沉吟道:“那虎口岭改名为聚义寨,眼下收留流民已有万余,声势日涨,不仅北太行的各方势力皆都归顺,便是南太行也多有人投奔,再假以时日,怕是要成气候。依我看,若不能收为己用,不如趁着它尚未长成,先就除去了。否则一旦它将势力扩展到南太行,就会威胁到宜平。”

“聚义,聚义。”贺泽轻轻地嗤笑一声,道:“一伙子山匪、流民凑在一起竟也敢称聚义,真是笑话!不过,我倒是小瞧了她谢辰年,想不到她竟有这般能耐,短短时间,声威竟要超过之前的清风寨。”

幕僚道:“也是凑巧,前一阵子青、襄两州梳民中爆发疫病,虎口岭出面施药,活人无数,得了不少人心。”

“她那买药的钱还是从我手里夺的,我还未来得及寻她算账,倒叫她去收买了人心。”贺泽冷冷一笑,又道:“也不知这谢辰年有何打算,难不成她一介女流,凭借着个匪寨,也想着逐鹿天下不成?”

这个问题,那幕僚却是答不出来,沉默了片刻,这才道:“这般收揽流民,许是也有些野心。”

这话却是着实冤枉了辰年,她瞅着那每日里前来投奔的流民,只觉得头大,全没有半点高兴。不过,她愁,寨中还有一人比她更愁,那便是管着粮草物资的温大牙。这些人瞧入他的眼中那便是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

第六十八章

这一日,又有上百个流民慕名前来投奔,温大牙将这些人安置下,先管了一顿稀饭吃,然后便就独自一人往寨后去寻辰年,辰年正在悬崖边打坐,温大牙默默在远处等到日头西下,这才上前在辰年身边蹲下了,垂头半晌,道:“大当家,这人不能再收了,再收,咱们就养不住了。”

辰年转头看他,苦笑着问他:“不收怎么办,冀州不收,咱们也不收,各家军镇又只肯收那些能用的青壮劳力,谁肯要这些只会吃喝的老幼妇孺,谁都不要,眼看着他们等死。”

温大牙是个心软之人,若不然之前在牛头寨的时候也不会收留崔习兄妹,他自是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流民饿死在山下,愁得直挠脑袋,道:“可粮食不够了,江南粮食买不回来,咱们这里本就穷得出名,哪里养得住这些吃白饭的人。”

辰年抿唇不语,看着山下出神良久,却是忽地说道:“粮食不够,那就去算,去抢,去夺,总得想法叫大家活命。”

她起身离开崖边,回寨中寻到崔习,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训的那些外寨兵可是能用了。”

崔习手中已有外寨兵两千多人,皆都是从流民中挑出来的青壮,仿照军中制式分作了四个营,农忙时种地,农闲时训练,现在已似模似样,崔习不知辰年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略一思量,答道:“勉强可以一用。”

辰年便道:“那正好,得借我用上一用。”

崔习抬眼看她,问:“你想做什么。”

辰年却是没答,转身从柜上取了崔习寻来的江北几州的地图,在桌上摊开了细看,崔习心跳有些加快,俯下身来,用手指从虎口岭划到冀州,沉声说道:“你若想寻个地方起事,冀州最好。”

辰年看得片刻,却是微微摇头,伸手点了点太行山南端的宜平,道:“这里才最好。”

崔习不解:“宜平,贺家的宜平。”

辰年沉吟不语,只是看着那地图出神,崔习想她是在思量事情,不敢再出言打扰,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辰年这才抬头看他,却是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崔习道:“为何不夺冀州,反而要去夺一个孤立在外的宜平。”

辰年笑了笑,反问他道:“你现在夺得下冀州吗?”

冀州高城深池,易守难攻,想当初薛盛英几万大军都没法从自家兄弟手中夺下此城,就崔习手下这些流民凑成的寨兵,除非薛盛显脑子出了毛病,肯大开城门迎他们进去,否则,攻城就是以卵击石。

崔习自是也明白此处,沉默半晌,道:“现在时机未到,再等等,等咱们的人马再多些,等涌向冀州的流民再多些,到时有心算计,未必不能成事。”

辰年摇头:“那样死伤的也多是流民,动不了薛盛显根基。”

“可宜平同样难夺,而且,夺来何用。”崔习问道。

“有用,有大用。”辰年伸手去指地图,道:“你看,夺来了宜平,就等于打通了咱们通往江南的道路,战乱都在太行之西,百姓多往东逃,既然冀州不肯收容,到时咱们就把灾民引向江南。”

崔习闻言眉头微微皱了皱,很快却又放平了,道:“江南也在闹战乱,封君扬虽然夺下了盛都,可各地藩王的残余势力还在,仍不太平。”

那地图只画了江北的青、冀、襄、鲁等几州,并未标出江南,辰年的视线却顺着太行山往下,看着宛江南侧的那片空白之地,沉默片刻,道:“封君扬很快就能平定江南,他那人有野心,绝不会像薛盛显那般短视,为图一时安稳,就把流民拒之门外,便是只为天下人心,封君扬也会收容流民,妥善安置,而江南之地本就富庶,虽经了些战乱,却未伤根本,不难养活那些流民。”

崔习有些意外,打量辰年两眼,欲言又止。

辰年道:“有话就直说,以我们两人的交情,不该还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他两人相识已近两年,虽算不上知己,却也是生死之交,崔习想了一想,便就问道:“你真想跟了那封君扬。”

辰年不觉扬了扬眉:“何出此言。”

崔习答道:“流民一时虽是负担,可若是使用得当,便是一把争夺天下的利剑,薛盛显是个蠢材,才会将这些百姓拒之门外,而你将他们都送往江南,岂不是在壮封君扬的声势,帮他夺取天下。”

辰年闻言笑了笑,道:“谁夺天下我不管,我只想叫这些百姓能活下去,能有个过太平日子的地方,若是封君扬能,便是帮了他也没什么关系。”

崔习实在不解辰年心思,只沉默着看她,目光中满含探究之意。

辰年瞧出他的疑惑,解释道:“他们去争他们的天下,我来活我的人命,不求结果,尽力而为。”

崔习迟疑了一下,道:“可天下人会误会,若日后你能嫁封君扬,这自然会是一段佳话,可若是不能,却是要被人笑话是为他人作嫁。”

“笑话便就笑话吧。”辰年神态轻松,混不在意,道:“我心在我胸中,唯我最知,旁人随他去说什么,我自走我的路,百年之后,我不过也是一具枯骨,还管它身后留什么名声。”

崔习瞧着劝不回辰年,便也作罢,淡淡地笑了笑,道:“你既然不在意,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现在要夺宜平,同样艰难,贺泽虽领兵在外与张怀珉对抗,宜平城里却有大将陈潇坐镇,以咱们这几千人,攻不下。”

辰年却是笑道:“排兵布阵,我不如你,可若论算计,你却不如我,咱们现在攻不下宜平,无非是兵力不足,而之所以会兵力不足,不过是缺少养兵所需的物资粮草,既然知道少什么,那咱们就好好算计一下,看看能从哪里算了这些东西来。”

“从哪里?”崔习不禁问道。

“这里,冀州薛盛显。”辰年用手指点了点地图上代表冀州的那个圆圈,抬眼去看崔习,问道:“你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崔习答道:“沉稳有余,进取不足,我瞧着他并无争天下的野心,不过是想着守住冀州过安稳日子。”

辰年又问:“既然如此,你可揣摩过他的心思。”

“什么心思。”崔习诧异。

辰年未答,却是问道:“我先问你,眼下张怀珉、贺泽与薛盛英几人在哪里,打成了什么局面了。”

此事崔习一直甚为关注,闻言伸手将地图上的青、襄两州圈画了一下,答道:“贺泽占据武安,迫得张怀珉一步步退回西北,此时好像已是到了新野,郑纶带着几万青州军游击在外,也狠咬了张怀珉几口,从张家发兵至今,张怀珉已由攻势彻底转化成了守势,只要贺泽与郑纶迫得再紧些,怕是就要回到靖阳、粟水一带老巢了。”

辰年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有着狡猾的笑意:“哦,这么说贺泽与郑纶两个该从张家手上夺了不少地盘。”

“是。”崔习点头:“贺泽与郑纶两个虽不是一家,两人却配合默契,与张怀珉交战都是胜多败少,眼下襄州已全在贺泽控制之下,郑纶也夺了雍州许多地方给薛盛英。”

辰年笑了笑,又问道:“贺泽与薛盛英两个实力大增,你说在他们背后的薛盛显,可会为他们两家高兴。”

张怀珉率军来攻,是由贺泽与青州薛盛英挡在前面,冀州远在后方,虽未经战乱之苦,却也没得到什么好处,崔习思量了一下,道:“怕是不能。”

“不错,薛盛显非但不会为他们高兴,恐怕还要有隐忧,万一这两个盟友瓜分了张家地盘之后还觉不过瘾,再回身来夺冀州,那可如何是好。”辰年提笔,将青州、冀州与宜平三地连在一起,笑道:“你看,这三地原本成三足鼎立之势,眼下另两足都壮大了,剩下的那一足怎会睡得安稳。”

崔习听得心中一动:“你想联弱抗强,联合冀州取宜平。”

辰年笑道:“是,也不是。”

她说的这般模棱两可,纵是崔习聪明,却也有些糊涂了,正疑惑间,就又听得辰年解释道:“就眼下咱们这点人马,薛盛显看不上咱们,更别说他若要与咱们联合,就要落背信弃义之名,所以他不会,但是,若是咱们能夺下宜平,贺泽再想东进,要么就将宜平从咱们手上重新夺回去,要么就只能通过飞龙陉,而经飞龙陉,就绕不过青州,薛盛英那里就算是为自己,也不会容他去攻自己身后。”

说到这里,崔习已是明白了辰年的意思,不由接道:“由此,我们若能占住宜平,就算是替薛盛显除去了一个心腹大患。”

“没错,所以,薛盛显虽不好明着与咱们联合,却是能暗中将咱们喂大,巴不得咱们往南发展,收了南太行,也好去寻宜平的麻烦。”

崔习点头,又想了想,道:“须得叫人去一趟冀州。”

辰年抬眼看他,沉声道:“我去。”

崔习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就反对道:“不行。”

辰年却是笑了,问道:“那谁去,是你能去,还是温大牙能去,又或是朱振能去,你可能信任他。”

寨中能得用的人手不足,可信的,能力有限,有能力的,却又还不能完全信任,崔习不觉也有些发愁,沉默良久,却仍是摇头,道:“不论谁去,都不能是你去。”

“我去最合适,我是女子,他们不易瞧起,反而更容易行事。”辰年将那桌上的地图卷起,重新放回到书柜上,淡淡说道:“再说,有封君扬在那里,薛盛英不见得敢把我怎样。”

崔习闻言皱眉,问道:“你要借封君扬的势。”

“有何不可。”辰年回头看他,微微扬眉:“他能算计我的名,我为何不能借他的势。”

第六十九章

崔习答不上来,只得苦笑了一下,道:“没什么不可。”

辰年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没事,我心中有数,你帮我安排一下,挑两个稳妥的人,关键是不得走漏了风声。”

崔习一一点头应下,送了辰年出门。

时值深秋,山间的夜晚已是有些寒冷,辰年一路慢慢走着,不知不觉竟到了朝阳子的住处,朝阳子屋门大敞着,人正在灯下整理医案,听见门外脚步声,抬眼瞧了一眼,见是辰年,便就又低下头去,口中却是问道:“今儿怎么有空往我这里来了。”

辰年笑笑,迈进门来,问道:“道长可有什么吃的,我晚饭还没吃,要饿死了。”

朝阳子头也未抬,只用笔尖点了点那边桌子,辰年过去,从桌上的碟子里拈了一块桂花糕,三两口塞进嘴里,手里又拿了一块吃着,这才往朝阳子书案旁凑过来,问道:“道长写什么呢?”

她扫了两眼,认出那是医案,便就又问道:“寨子里闹病的人多吗?”

“还好。”朝阳子答道,随即又不耐烦地叫:“离我书案远一点,别把点心渣子掉我案上。”

辰年嘿嘿笑了一声,将手中点心塞进嘴里,又“啪啪”地拍了拍手掌,意犹未尽地叹道:“道长脾气虽然不好,可人缘却是不差,眼下寨子里也就在您这里还能吃到块点心。”

朝阳子闻言撩着眼皮瞥了她一眼,道:“我瞧着你这阵子脾气也是好了许多,还一直跟着那老和尚静坐打禅。”他说着将毛笔搁到笔架,又指使辰年:“去搬凳子过来。”

辰年忙去搬了一个圆凳放到书案旁,不用朝阳子再吩咐,坐下来把手腕伸到朝阳子面前,朝阳子手指搭上去,凝神诊了片刻,面上不觉露出些满意之色,道:“不错,那老和尚倒是有些本事,只是不知为何你师父那里不大管用,我瞧着她整日吃斋念佛,都恨不得要落发出家了,内息却依旧是强横难控。”

辰年收回手,道:“我也劝过师父,叫她不要太执着于练成神功,不过心结之事,只有自解,旁人瞧着,再着急也是没用。”

朝阳子缓缓点头,叹道:“她那个脾气,争强好斗,几十年都这样了,一时半刻改不过来,算了,随她去吧。”

辰年默了一会儿,忽地说道:“道长,我要去冀州。”

朝阳子有些诧异,问道:“去那里做什么。”

“算计,给这山里的灾民算计条活路出来。”辰年低下头,玩自己的指尖,慢慢说道:“道长,我心里其实也有些没底,但是我是这寨子的大当家,大伙都还看着我,指着我,不管我有底没底,都得做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大步往前走。”

朝阳子看她片刻,沉声道:“那就往前走,有用得到我的,尽管开口。”

“真的。”辰年抬脸看着朝阳子,笑道:“那能易容的人皮面具,道长先给来几张。”

朝阳子见她这般嬉皮笑脸,气得直想拿案上的医书砸她,气恼道:“没有,想要的话,你看上谁的脸了,道爷现就去给你剥。”

辰年打了个寒战,扯着嘴角干笑笑:“那还是算了。”

朝阳子瞪她两眼,不过却还是教了她几招可以遮掩相貌的法子,又摸出两个小瓷瓶给她,道:“系红绳的那瓶是**,无色无味,莫说吃了,只要滴在烛火上几滴,都能把人撂平了,再厉害的武功,十二个时辰之内都不得动弹一下,另外一个是解药。”

辰年知道这是好东西,忙宝贝地揣进了怀里,又涎着脸笑问道:“还有别的吗?也一并给了我吧,我可是为了大伙去拼命,道长莫要小气。”

朝阳子又忍不住向她瞪眼,道:“有,还有一沾就死的毒药,要不要。”

辰年想了想,道:“那个就算了。”话虽这样说着,她却还是在朝阳子这里搜刮了许多丹药,这才出了门,走了两步却又转回身来,扒着门框与朝阳子说道:“道长,我来你这儿,真不是为着算计你东西来的。”

朝阳子气呼呼地问道:“亏得你还没算计,你要是再算计,道爷我还能落下东西吗?”

辰年垂下眼帘,轻声道:“道长,你别生气,我在你这里闹一会儿,就觉得心里能暖和一些,等再回身和人斗心眼的时候,心里也就不那么冷。”

她不过一个十**岁的姑娘,却要背起寨子里上万人的生计,朝阳子心里一软,摆手道:“算了,算了,谁还真和你一个小丫头生气。”说着又似想起了什么,起身去桌边端了那碟子桂花糕来,走过来塞进辰年手中,道:“快些回去吧,莫要想那么多,该担当时担当,该放下时就得放下,真觉得累了,那就撂挑子不干了,道爷带着你云游天下去。”

“哎。”辰年爽快地应了一声,毫不客气地接了那盘子,转身便走了,直待她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朝阳子这才回过些神来,瞧了瞧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眨了眨小眼睛,自言自语道:“好像又上了这丫头的当了……”

九月二十一,辰年带着鲁嵘峰父女偷偷离开虎口岭,三人避过飞龙陉,直接横穿太行山而过,前往冀州,谁知人进了冀州城,才知薛盛显竟不在城中,辰年很是意外,问鲁嵘峰:“消息可准确。”

鲁嵘峰答道:“不会有错,那兄弟是我的生死之交,在冀州城守府待了二十多年,算是老人了,据他说薛盛显五日前就离了冀州,往青州去了。”

“青州。”辰年不觉皱眉:“薛盛显为何会去青州。”

青州在薛盛英手上,这两兄弟一向不对付,薛盛显怎地会跑去青州,难道不怕在被薛盛英扣下了。

鲁嵘峰摇头:“这事他也不知,像是薛盛显暗中去的,并未声张。”

辰年想不明白薛盛显为何要去青州,可事关重大,她夜里还是亲自去了一趟城守府,寻不见薛盛显,又将他书房中的书信军报等物皆都翻了一遍,这才信了薛盛显确实不在冀州。

“大当家,咱们怎么办,是在冀州等着薛盛显,还是去青州寻他。”灵雀问辰年道。

辰年默默思量片刻,道:“我昨夜里翻到一些书信,青州又再向冀州催要粮草,冀州已是在准备调运,若是这些粮草真得落入青州手里,再夺就难了,我估计着薛盛显一时半会儿先回不来,咱们没时间在这里等,不如去青州找他。”

鲁嵘峰听了有些迟疑,道:“去青州,会不会太过冒险。”

灵雀抢先说道:“爹,这有什么冒险的,再说了,没准咱们还没到青州,半路上就遇到薛盛显回来,总好过在这里傻等。”

辰年想了想,道:“郑纶眼下领兵在外,青州只有薛盛英一个,有勇无谋,不足为虑,去也无妨。”

他三人既商议定主意,便就立刻出了冀州往青州而来,又怕与薛盛显错过,特意换了装束打扮,经飞龙陉赶往青州。

因着张怀珉退往新野,离着青州已远,青州城不像之前那般戒备森严,眼下虽不肯放流民入城,但是来往的客商行人只要交足了银子,却是可以进入的,辰年与鲁氏父女三个混入城内,先寻了间不起眼的客栈住下,这才商议如何去寻那薛盛显。

鲁嵘峰道:“不知薛盛显来青州瞒没瞒着薛盛英,若是没瞒着,倒是好找,若是连薛盛英那里都瞒着呢?这就难找了。”

辰年却是想起一人来,与鲁嵘峰道:“这事好说,只是我不好出面,还得鲁大叔替我跑一趟,你去城守府偷偷寻一个叫邱三的人,就说我来了,叫他来见我一趟。”

“邱三,此人就叫做邱三。”鲁嵘峰不禁问道。

不想这倒是一下子把辰年给问住了,她与邱三认识虽久,却从来都是以邱三相称,还真不知他的大名叫什么:“想来现在不会再叫邱三了,只是我也不知他叫什么。”她思量一下,说道:“你去城守府,就说是小宝的亲戚,有急事要寻邱大人。”

辰年又向鲁嵘峰描述邱三的长相,刚说得几句,灵雀那里却是说道:“我见过他,就是还在清风寨的时候,这人三十来岁,长得有些贼眉鼠眼的,是不是。”

辰年失笑,想了想邱三那模样,说他个贼眉鼠眼倒是也不算冤枉,便就笑道:“就是他,他曾在清风寨里待过一阵子。”

“那我去寻他。”灵雀道。

辰年点头:“也好,你和鲁大叔一起去,你两个见机行事,安全为重。”

鲁嵘峰与灵雀一起应了,出了客栈去城守府寻邱三,也是凑巧,他两个刚到城守府外,还没请人去传话,正好遇到几个将领模样的人骑马从外回来,灵雀眼尖,一眼瞧见当中一人长得细眉细眼,面带油滑之相,正是曾在清风寨见过几面的邱三,忙就高声叫道:“邱大人。”

邱三刚刚下马,听闻有人叫他,下意识地顺声望去,瞧到是个年轻姑娘唤他,不觉有些诧异,又看了灵雀两眼,忽地认出了她,顿时就怔了一怔。

身旁郑纶察觉到邱三的异处,淡淡地望了一眼邱三,又转头看向灵雀那里。

灵雀瞧着邱三没应,忙就又叫道:“邱大人,我是小宝的姑姑啊!您不记得了。”

邱三暗暗呸了一声,心道老子叫小宝兄弟,你是小宝姑姑,难不成还要大老子一辈了,他正腹诽,却瞥到身边郑纶,一下子反应过来,面上立刻露出些不耐烦之色,与他叹道:“您看看,这又有穷亲戚寻来了,您先进去,待我打发走了他们,这就过去。”

郑纶一言未发,只略略点了点头,带着那另外几人往府中大步走去,邱三瞧他们进了府,这才快步往灵雀与鲁嵘峰处走来,又左右瞧了两眼,见并无人注意,压低声音问道:“您二位怎地来了。”

第七十章

灵雀低声答道:“是同谢辰年一起过来的。”

一听这个名字,邱三差点没从地上窜起来,失声惊道:“她现在在青州。”瞧见灵雀点头,他心中立刻叫苦不迭,搓着手在原地转了两圈,又自觉失态,忙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这才与灵雀说道:“此处说话不便,你们住在哪里,待我寻到机会偷偷过去。”

灵雀便将住处告诉了邱三,邱三嘬了两下腮帮子,点了点头表示了然,又看到旁边一直严肃不语的鲁嵘峰,咧开嘴角扯出一个干笑,算是打过了招呼,转头小声嘱咐灵雀道:“眼下青州情况复杂,你们要多加小心,尤其是谢姑娘那里,尽量不要出门。”

灵雀点头应下。

邱三临走前又转回身来,道:“小宝姓陈,今年十三,家里只一个瞎眼的老娘了,你们是他远房的表亲,从乡下寻来的,万一有人问起,莫要说露了。”

灵雀不由瞪圆了眼睛:“小宝这么大了。”

邱三也想到了那一声“姑姑”,嘴角不由抽了一抽,无奈道:“没事,你萝卜虽小却长在辈上呢?”

他说完再顾不上与他父女两个多说,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塞给灵雀,转身快步进了城守府,灵雀与父亲不敢在城守府外多做停留,在城内绕了半圈,确认无人跟踪,这才回了客栈。

辰年听闻灵雀自称是小宝的姑姑,不觉也是笑了,道:“小宝好像就叫他三哥的,你给小宝做姑姑,却是长了他一辈了。”

灵雀咋舌,道:“难怪当时他那么个表情,我可不是故意的,回头要与他讲清楚,请他莫要挑礼。”

鲁嵘峰为人沉默,只由着女儿来说,直到灵雀把事情都说完,这才与辰年说道:“大当家,我瞧着城守府里人来人往,有不少将领出入,像是有什么事情。”

“有很多将领。”按理说郑纶领兵在外,自是有许多将领在军中跟随,城守府里不该这么热闹,又思及邱三所说的青州情况复杂,辰年微微凝眉,沉吟道:“这般看,薛盛显来这青州,薛盛英该是知道的,不知这兄弟两个凑在一起,能算计些什么。”

辰年一时想不出,鲁氏父女更是不解,三人索性也不再想,只等着邱三来寻,待到天色快要擦黑的时候,就有一个婆子模样的人来客栈寻小宝的姑姑,灵雀本就与父亲一直在大堂中等着,听见忙就起身走了过去,道:“我就是。”

那婆子细看了她两眼,亲热地有些夸张,叫道:“姑奶奶,可寻到您了,老太太听三爷说您来了,就赶紧叫奴婢过来接您,马车就在外面候着呢?一会儿就该宵禁了,您叫身边的丫头赶紧收拾一下行李,咱们这就回府。”

说着就将一个包袱给灵雀递过来,又堆笑道:“姑奶奶别怪奴婢唐突,您请换身衣服,老太太如今年纪大了,最喜身边的人穿得鲜艳明快。”

灵雀听得糊里糊涂,给父亲做了一个眼色,叫他在大厅中等着,自己则拎着那包袱回后院去寻辰年。

辰年听她说完,打开那包袱一看,瞧着里面除却一套质地精良女子衣衫,下面还压着一身青衣布裙,她略略一思量,便明白了邱三的安排,与灵雀说道:“快些换了衣服,你扮小姐,我扮侍女。”

灵雀脾气爽快,二话不说便就换了装扮,她两人从后院出来,那婆子忙迎上来,领着她们两人往客栈外走,又瞧了一眼跟在后面的鲁嵘峰,笑着问灵雀道:“姑奶奶,这位可就是陈伯。”

灵雀心思也灵透,闻言点头道:“正是。”

那婆子就笑着向鲁嵘峰福了一福,道:“老太太还问起您呢?说是多亏您一路护着姑奶奶了。”

鲁嵘峰也不知这些人做得是什么戏,就只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此事。

那马车就停在门外,那婆子请辰年两个上车,却叫鲁嵘峰到车前与车夫坐在一起,辰年与灵雀两人对望一眼,上了那马车,进去后才发觉车内竟是还藏着一个侍女,身上穿着竟是与辰年一摸一样。

那婆子在后面跟着进来,刚一关上车门,忙就压低声音与辰年说道:“姑娘快些藏起来。”

那侍女已手脚麻利地将车底铺着的毛毡掀开,撤开一扇挡板,露出个刚刚容一人藏身的暗格,辰年问也没问,便就躺了下去,那婆子与那侍女合力将那机关恢复原样,忙又细细交待灵雀这位“姑奶奶”的身世。

说话间,马车转过街角,旁侧一家客栈里已是有官兵在排查住店的旅客,灵雀从车窗缝隙里看了一眼,面露惊色,低声问那婆子道:“怎么回事。”

婆子答道:“奴婢也不清楚,三爷吩咐咱们赶紧把你们接回府中。”

话音未落,马车却是停下了,就听得外面有人喝问车里是什么人,坐在车前的车夫高声骂道:“瞎了狗眼,邱大人家的车你们也敢拦。”

辰年耳力已是极好,人虽藏在车板内,外面声音却是听得极为清楚,那车夫骂完之后,外面似是静了一静,然后远处便响起一声轻轻的嗤笑,辰年心头微微一凛,就听得贺泽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了过来:“邱伯山,你这家仆的口气可是够大的。”

邱三就在贺泽身侧,闻言很是尴尬地笑了笑,双脚磕一磕马腹,往前走了几步,沉着脸骂那车夫道:“混账玩意,我瞧着你眼睛才瞎了。”

那车夫这才瞧见邱三,吓得顿时从车上滚下来,怯怯地叫道:“大人。”

邱三恼怒地横了他一眼,又看后面马车,冷声问:“谁在里面。”

车里那婆子给灵雀使了一个眼色,开了车门出去,走到邱三马前福了一福,低头道:“大人,老太太听说姑奶奶从老家来了,吩咐咱们赶紧接回府里去,说不叫住在外面,让人家笑话。”

邱三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随即又带了些恼色,道:“这老太太,我都和她说了等得了闲就去接人,怎地还这样沉不住气。”

他回头向着贺泽笑笑,颇为无奈地说道:“车里是我的一个远房亲戚,从别处来的,这不,老太太又叫接回家里去,外面这一打仗,这七大姑八大姨的都来投奔,家里都快住满了。”

邱三出身贫寒,全靠了得薛盛英重用,这才爬到了眼下的位置,这是青州城里许多人都知道的事,贺泽闻言只是轻轻一笑,催马上前,似笑非笑地说道:“邱伯山,可能请你这亲戚出来见上一见。”

邱三脸色沉了沉,却没有拒绝,下马走到车边,深吸了口气,隔着车窗说道:“小姑姑,您请出来一下吧。”

灵雀就由那个侍女扶着,慢慢地从车内下来,低下头紧贴着车边站着,贺泽的亲兵上前往车里扒望了一眼,又弯下腰看了看车下,然后便向着贺泽微微摇头,贺泽笑笑,从马上居高临下地看一眼灵雀与侍女两个,淡淡道:“还请抬起头来。”

灵雀缓缓抬头,照着那婆子事先嘱咐的,耷拉着眼皮不去看贺泽,贺泽仔细看了她二人一眼,转头向邱三笑道:“你这小姑姑果然够小的。”

邱三已是有些恼怒了,脸上却带了笑,道:“这算什么啊!咱们穷人家,亲戚有数,辈分再怎么差也差不了多少,听闻一些百年大族,枝繁叶茂的,有小娃娃一落生就是爷爷辈的,便是那当家主事的,还得管娃娃叫爷爷呢?”

他话说完,才惊觉失口,忙就虚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向贺泽赔笑道:“嘴贫惯了,就把不住门,您千万别和我计较。”

贺泽不以为意的笑笑,策马让开了道路。

那婆子忙就扶着灵雀又重新上了车,一路走到邱三府中,这才将辰年从那暗格里放了出来,带着他们进了内院,等在屋内的却是一个十三四的少年,他忍不住多看了辰年两眼,这才向着辰年行了一礼,道:“小人便是陈小宝,三哥说请谢姑娘在屋里安心等他,他回来再和您细说今日的事情。”

辰年点头,却是与小宝说道:“还要请你想法送我这两个伙伴出城。”

灵雀与鲁嵘峰闻言俱是一愣,灵雀更是忍不住问道:“大当家,这是为何。”

辰年并不避讳小宝,直言道:“看刚才情形,贺泽分明是在搜查咱们,可见来青州之事怕是已经泄露了,你们两人留在这里十分危险,不如先回山寨。”

“那你呢?”灵雀又问。

辰年想了一想,道:“贺泽竟然也在青州,此事太过怪异,我需得留在这里看一看情况。”

灵雀哪里放心辰年一人留在险境,闻言只道:“我们也不走,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我自己留在这里,行事反而更为方便,你们无需挂念我。”辰年劝道,她眉宇间有些凝重,停了一停,又道:“回寨后,只说我与你们一同从青州出来了,半路上遇到了陆骁,就随他往宣州去了。”

灵雀父女两个疑惑不解,俱都看向辰年。

他们三人去往冀州之事寨中只有温大牙、朝阳子与崔习三人知晓,可消息却这样快地泄露出来,辰年缓缓闭了闭眼,压下心中那一丝悲凉,沉声说道:“回寨后暗中去寻温大牙与道长,叫他们两人防备崔习。”

第七十一章

灵雀与鲁嵘峰十分惊愕,灵雀那里还欲再问,鲁嵘峰却是拉了她一把,道:“听大当家的吩咐便是。”

辰年叫小宝带灵雀与鲁嵘峰下去休息,自己则静坐在椅上,微微垂着眼帘,等着邱三回来,直到半夜时分,才等到邱三进门,道:“可吓死我了,不知为何薛盛英突然就要搜查各处客栈,明摆着就是要找您,吓得我只得叫人先把您接进府里来。”

“又给你惹麻烦了。”辰年笑了笑,又坦言道:“其实我也有些后怕,怕高估了咱们两个的交情,再叫你卖给薛盛英。”

邱三沉了脸,义正严词地说道:“您看您说的这话,我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吗?”话未说完,他自己却又笑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隙,道:“再说了,我就是有这贼心也没这贼胆,这要是叫王爷知道了,还不得生剥了我的皮。”

辰年听他提到封君扬,淡淡的笑了笑,并不出言解释两人关系,只问道:“贺泽不是该在武安吗?怎么会在青州。”

“不只是他,郑将军也回来了。”邱三在辰年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探身过去,低声说道:“更叫人奇怪的,薛盛显竟也来了,眼下这几人都凑在城守府里,具体是为了何事,我还没有查到。”

“都在城守府中。”辰年沉吟,片刻后抬眼看向邱三,道:“我得去一趟城守府。”

“不行。”邱三立刻叫道:“这太过危险了,您有什么事情,吩咐我去做便是,万万用不到自己涉险。”

辰年此刻却是不敢再信任何人,闻言就只笑笑,道:“这事你无法帮我做,只得我自己去,而且,我与你说这事,并不是与你商量,你若能帮上忙自然最好,若是不能,我自己也能想法进去。”

邱三顿觉头大如斗,想了半晌,这才苦着脸与辰年说道:“谢姑娘,这事我若是不知道,您去了也就去了,可眼下我知道,万一您有个什么好歹,王爷那里真能生吃了我。”

辰年猜透他的心思,正色道:“可这事你并不知道。”

邱三瞅她片刻,终于下得决心,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大腿,道:“有您这句话,我豁出去了,您什么时候要进城守府,我来安排。”

“待我那两个手下走了,越快越好。”辰年答道。

邱三点头,第二日就安排了灵雀与鲁嵘峰两个出了城。

又过两日,邱三便与辰年说道:“薛盛英今夜里设宴款待那几人,城守府里人员来往会杂乱一些,您要进去,趁这个时机最好。”他看辰年两眼,才又说道:“按理说,您假扮个侍女什么的行事最为方便,只是您这相貌太过引人注目,倒是有些难办。”

她身姿窈窕动人,容貌又太过艳丽,叫人一眼看见就忍不住再多看两眼,倒是不如那些相貌普通的,藏入人群里便可消失不见。

辰年笑道:“不用假扮什么,夜里我偷偷摸进去就好。”邱三还记得很久之前,他曾见识过她翻墙入院的本事,不由笑了笑,道:“城守府和杨贵的外宅不同,眼下府内府外守卫都极为森严,若说一个蚊子都飞不进去,那是有些夸张了,可却也是不好翻进去的。”

“这事你无需担心。”辰年对自己的轻功还有些把握,想了想,又问:“这几日来,可有人监视你这里。”

邱三摇头,面上露出些得意之色:“他们只知郑将军是王爷的人,却不晓得我才是王爷放在青州的心腹,眼下贺泽他们的注意力都在郑将军身上,倒是无人注意我这里。”

“还是要小心谨慎些。”辰年沉吟片刻,又道:“这样,你去寻一个身形与我相似的侍女,权当作是我,偷偷将她送入城守府,却也不要给她安排什么要紧的事情,转一圈就赶紧混出来。”

邱三不解,问辰年道:“那您呢?”

辰年却不肯回答,只道:“你不用管我,我自有打算。”

邱三应下,回身与小宝商量此事,奇道:“这位姑奶奶做得如何打算。”

小宝这几日正在学兵法,思量片刻,忽地灵机一动,从书架上抽了本书出来,翻开一页指着给邱三看,颇有些兴奋地说道:“三哥,我估计着谢姑娘是要用这一计。”

邱三定睛看去,大半的字都不认识,很是恼怒地横了小宝一眼,小宝忙给他念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瞧着邱三仍是不解,便就笑了笑,道:“三哥,这个一句半句说不清楚,反正你就先按照谢姑娘交代地做吧。”

好在邱三不是死较真的人,听小宝也这样说,便就点了点头,出去安排此事。

城守府中,郑纶独院而居,也有心腹亲兵在向他禀报城中情况,道:“贺泽亲自带人将城中各处客栈都搜查了一遍,今日上午才作罢。”

因一会儿就要去赴宴,郑纶换下了战袍铠甲,只穿一身窄袖便袍,一面整理着袖口,一面问那亲兵道:“可知道在找什么人。”

“像是在寻两个年轻女子。”亲兵小声答道:“咱们院外也有眼线在盯着。”

郑纶闻言动作顿了顿,薛盛英突然将他从军中唤回,贺泽又莫名地搜查两个年轻女子,这事中透着太多古怪,他不觉微微皱眉,思量片刻,道:“你暗中去买两个年轻女子,悄悄带回来,看看外面是个什么反应,若是有人问,就说是给我新买的侍女。”

既然水浑得叫人看不清楚,那他就将水搅得更浑一些。

亲兵应诺,退出门外,郑纶却在屋内又站了片刻,这才取了披风出门,前往薛盛英处赴宴。

城守府中已许久没有像今日这样热闹过,各处灯笼高悬,那大厅之中,更是一片灯火通明,薛盛英据主位而坐,两侧分别是薛盛显与贺泽,再往下则是郑纶与邱三等军中的一些将领。

郑纶暗存了戒心,言行甚是谨慎,听闻薛盛英说这酒宴是为了庆祝击退张怀珉而设,却忍不住暗自冷笑,心道张怀珉人马还在新野,虽是已露败势,可余威犹在,这庆功宴也太早了些。

既是酒宴,就少不了有歌姬作陪,大厅之中一时甚是热闹,待酒至半酣,有个亲兵模样的人凑到薛盛英耳边,小声禀报着什么,郑纶离得太远,大厅中又太过嘈杂,并不能听清内容,就瞧得薛盛英闻言坐直了身体,看了贺泽一眼,起身往后面而来。

片刻之后,贺泽便就不动声色地跟了出去,郑纶心中虽是奇怪,却并未起身跟随,只坐在那里默默饮酒,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薛盛英与贺泽两人才谈笑着返回席上,却是在说如何划分地盘之事。

贺泽笑道:“雍州我可以不要,但是,襄州你却得给我。”

薛盛英爽快地笑了笑,指着郑纶与贺泽说道:“这事你得问我们郑将军愿不愿意。”

贺泽便端着酒杯看向郑纶,笑问道:“怎样,郑将军。”

郑纶淡淡一笑:“我是个武人,只管打仗,别的一概不管,贺将军你上了我家主公的当了,他分明是不愿意,又不好驳你的面子,这才往我身上推。”

众人闻言俱是大笑,便是薛盛英也用手指去点郑纶,无奈道:“这个郑纶,又来揭我的底。”

这一场酒宴直到半夜时分还热闹着,郑纶被贺泽等人灌了不少酒,醉倒在席上,身边亲兵欲扶他回自己院子,却被薛盛英拦下了,道:“不用回去,随便找间屋子躺一躺就是了。”

说完便有几个仆从上前,不由分说地从那亲兵手中抢过郑纶,抬进了旁边的一所院落,郑纶头脑虽有些晕沉,却隐约觉出此事古怪,也没有挣扎,只装作已醉的不省人事,任由着他们将自己抬入一间房,那仆从将他靴子、外袍皆都脱了下来,这才将他放倒在床榻上,落了床帐下来,带上门出去。

郑纶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听得屋外那脚步声去得远了,这才悄无声息地坐起身来,正欲下床去看一看情形,身后却突然有双手臂缠了过来,他心中一惊,想也不想地向后击肘,顺势转回身去,用手臂压制住那人脖颈,将其摁在了床上。

那人突遭痛击,低低地发出一声惊呼,郑纶听得这声音,才惊觉身下压的竟是个女子,所触之处皆是一片柔软腻滑,他不觉微微抬身,借着昏暗的光线去看身下之人,待瞧清那人面容,身子却不觉一颤,慌忙松开了手臂上的压制。

那女子身体柔软无力,呼吸已略有急促,显然是被人喂了催情之药,身子既得自由,双臂立刻缠上了郑纶脖颈,唇也跟着贴了上来,郑纶只觉得脑子轰地一声,似是猛地炸裂开来,本就燥热的身体却是在一瞬间僵直。

这像是一个梦境,好似很久以前他曾经有过的一个梦境,最不该出现在他梦中的女子,出现在他的梦中,在他的身下与他纠缠,他慌乱,无措,愧疚,自责,却又有莫名的兴奋与狂热。

郑纶双手微微有些发抖,扶住身下女子扭动的腰肢,一时竟不知是要将她推离,还是将她更紧地搂进怀里,他闭了眼,狠狠地咬向自己的舌尖,想借着那一丝痛楚脱离此刻的梦境。

第七十二章

就在这时,那垂落的床帐忽地被人从外掀开,黑暗中,有人上前一把抓在郑纶背心要穴处,将他从床上扯离,顺手将另只手上的那人往床上一丢,然后便提着郑纶飞掠出去,手一攀屋檐,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跃上了旁侧屋顶。

郑纶后背触及冰凉的屋瓦,神智这才清醒了些,定睛去看身边之人,却是一下子怔住了。

辰年怕被人发现身形,整个人都伏在了屋顶上,侧头看郑纶一眼,见他并不似醉酒模样,忍不住低声取笑道:“真是对不住,扰了你的好事,我瞧着你醉酒不醒,怕这里面有什么圈套,就把你从温柔乡里给拎出来了,早若知道你没醉,我就不去多管这闲事了。”

郑纶收回视线,默默看向夜空,好一会儿才将心头那股燥热压制下去,却是哑声说道:“多谢。”

辰年那里笑了一笑,道:“你也不用谢我,你之前放过我一次,这回我还人情给你,咱们也好两不相欠。”

她这般坦诚,倒叫郑纶有些意外,不觉转头去看她,她正探着头去打量屋脊那边的情况,只露了个侧脸给他,反而叫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

此刻仔细瞧来,她与床上那女子算不得十分相像,她的双眉更漆黑修长,眼睛更亮,鼻子也似是更挺翘一些,便是那唇瓣,也更娇嫩润泽,下巴小巧精致,完美的弧线一直往下延伸,越过洁白修长的脖颈,一直伸向饱满的胸口??郑纶忽觉得心头一荡,那刚压下的**噌地一下子就又燎了起来,烧得他小腹一团胀痛,不由低低地闷吭了一声。

辰年听到声响,奇怪地看向他,却见他往另一侧蜷起了身子,像是甚为痛苦的模样,她担心地看一眼下面院中,见除却远处院门那里有人看守,并无他人进来,便就探过身去问郑纶道:“你怎么了。”

郑纶已经明白过来他喝的酒中定是有催情之物,只是他内力深厚,这才发作的迟了些,眼下那暖玉温香就在身后,只要他一回身就可抱个满怀,如那梦境里一般,肆意放纵??他重重地咬了下唇,连头都不敢回过去,只颤声道:“给我刀。”

辰年瞧他这般古怪,不觉皱眉,她一身黑色夜行衣,为图便利,并未携带刀剑,便从靴中摸出一把匕首递过去。

郑纶反手抢过那匕首,竟是顿都没顿,直接插向自己大腿,辰年大惊失色,只当郑纶是神智不清发了癫狂,忙伸手去封他的穴道,郑纶侧身抬臂挡住了她,口中却是低声冷喝:“你离我远一点。”

辰年一愣,郑纶趁机往旁侧滑开了三四尺,腿上的剧痛暂时压制住了他心头的**,他看一眼辰年,飞快地移开了视线,垂目说道:“我没事,你不用管我。”

这话刚刚说完,院中似有人来,辰年忙不敢再出声,只稍稍探了些头出去看那院中情况,就见一人轻手轻脚地走到廊下,听了一听屋内动静,便就转身往外走,院中还等了一人,出声问道:“怎样。”

先前那人低低地笑了两声,道:“两个人都吃了药,还能怎样,屋里正激烈着呢?快走,将军还等着回话呢?”

那两人说着便就离去,辰年愣了一愣,这才明白过来那话里的意思,忍不住转头看向一旁的郑纶,她意味不明的目光叫郑纶既觉尴尬难堪,又觉恼羞愤怒,偏又无计可施,只得微微阖眼,假作不知。

辰年迟疑了一下,开口道:“你??”

“我没事。”郑纶慌忙接道,话一出口,才察觉到那声音已是极为暗哑低沉,隐含颤声,他自己也惊了一跳,手握住那匕首手柄,又往内压入三分,想借着那痛感来抵御心中再一次涌起的无尽的欲望。

辰年瞧清他那动作,默了一默,低声道:“你先走吧。”

郑纶忍不住转头看她,就见着月光之下,她的脸颊似是红了红,声音低的几乎微不可闻,他需得对抗着燥热,凝神去听,才听得清楚她的话语:“??那边有水缸,你可以去泡一会儿。”

辰年说完,自己也觉得尴尬,便就往一旁潜去,离得郑纶更远了些。

郑纶稍稍松了口气,可心底却有莫名的空虚与失落,不过这念头一转便就过去了,他是练武奇才,意志十分坚毅,此刻虽受催情药物折磨,却仍是凝神调息,试图将那情欲压制下去。

又得片刻,那**终于稍稍小了些,为转移注意力,他便低声问辰年道:“你刚才把谁放屋里了。”

辰年默了一下,转头看他,答道:“贺泽。”

郑纶怔了一怔,却是不由失笑,一时连心魔都忘记了,只问道:“怎么想起捉他。”

辰年道:“我之前瞧着他和薛盛英两个凑一块嘀嘀咕咕的,说什么给女人喂了药,后来又见你被人往这边抬了来,就猜着可能要陷害你,索性就趁着贺泽落单,把他给放倒了拎过来了。”

郑纶沉默了一下,低声道:“谢谢。”

他之前已是向辰年道过了谢,眼下却又这般郑重其事地向她道谢,辰年不觉笑了,想要说话,却忽地伏低了身体,低声道:“来人了。”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约莫有十多个人从远处疾步而来,直入院中,为首的正是薛盛英,薛盛英忌惮郑纶武功,不敢十分靠前,只站在院中大声笑道:“郑将军,美人恩享完了,就该出来了。”

那屋中却是没有动静,辰年忍不住捂嘴而笑,转头对凑过来的郑纶低声说道:“出不来,贺泽中了我的**,十二个时辰内都动弹不得,就算是美人自己出来了,他也不出来。”

郑纶神色古怪,看辰年两眼,却是说道:“我先离开,你自己小心些。”

辰年点头,只注意着院中情形。

郑纶停了一下,又低声嘱咐道:“不管下面发生什么情形,不管薛盛英说些什么,你都莫要下去,一会儿我就回来。”

他说完,便将手中匕首塞给辰年,悄悄地从另一侧下了屋顶,身形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院中薛盛英听不到屋内回音,就给身边心腹使了个眼色,那心腹小心地凑到窗外,侧头仔细地听了一听,又捅破窗纸往里面窥视了一番,回来忍着笑向薛盛英禀道:“在呢?都在呢?郑将军好脾气,给美人当马骑呢?”

薛盛英听了哈哈大笑,故意又高声喊道:“郑将军,纵然谢姑娘是绝世美人,你也该有所节制,莫要伤身啊!”

辰年本正看戏看得好笑,听到“谢姑娘”一词却是一愣,转念稍一思量,顿时明白了贺泽与薛盛英的阴谋,他们两人这是要用一个假的“谢辰年”来离间郑纶与封君扬。

薛盛英在青州根基渐稳,张怀珉的威胁又已不在,他已开始不满足做封君扬的傀儡了,郑纶是他手下最得力的大将,却是封君扬的人,他如何能甘心,所以,薛盛英要做的第一步,便是要郑纶与封君扬两个离心。

难怪贺泽会大张旗鼓地在青州城内搜寻她,原来竟是做了这般打算,能抓到她自然最好,不能抓到也没关系,只要寻一个与她相似的人,郑纶在醉酒与药物的双重作用下,未必能分得清楚。

待事情做成之后,再将那女子除掉,只说推说谢辰年跑掉了,到时她便是百口莫辩,而郑纶也定清楚此事一出,封君扬必不能容他,无路可走之下,只得投靠薛盛英。

她念头转得极快,想了这许多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听得院中薛盛英又高声调笑道:“郑将军,谢姑娘可是云西王都念念不忘的人,必然有过人之处,我千辛万苦给你寻了来,叫你也尝一尝个中滋味,你可莫要忘了我的好处啊!”

他言词越发不堪,也不知是说给屋内的“郑纶”听,还是说给这府中封君扬的眼线听,辰年听得心头怒火腾腾,恨不得立刻下去一刀宰了这忘恩负义的薛盛英,她抬了抬身体,却又强行忍下了,只耐心等着看薛盛英发现屋里的人变成了贺泽时会是什么模样。

屋里一直没有什么动静,薛盛英等得也有些不耐了,却忽听得远处有人惊呼:“刺客,抓刺客。”

院中众人俱都是一惊,待反应过来后忙将薛盛英护在当中,薛盛英稳一稳心神,刚吩咐随从去屋里将郑纶带出,院门处却冲进许多人来,当头的是邱三,身后还跟了许多青州将领,均是一脸的紧张之色,急声问薛盛英道:“将军可还安好。”

薛盛英还未答话,邱三却又关切地叫道:“将军怎来了这里,府里进了刺客,咱们找寻不见您,可是都吓坏了。”

薛盛英此刻已是镇定下来,见这许多人都在此处,心道不如把事情做大,也好叫那郑纶无退身之步,闻言便就笑道:“没事,府里抓了个女刺客关在此处,谁知郑将军喝醉了酒色胆包天,竟扯着那女刺客做好事去了。”

众人听得面容俱都是一僵,薛盛英却是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未止,却又有一人带着亲兵从外面大步赶来,朗声问道:“将军,您可无事。”

薛盛英闻声僵了一僵,顺声望去,只一眼便就傻了,来人高大英武,卓尔不凡,不是别人,正是本该在屋内行鱼水之欢的郑纶。

第七十三章

薛盛英一时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愕然地看看郑纶,又回头去看屋内,正在这时,屋内也传出一声惊呼,就听得那之前进去的随从在里面惊慌所错地叫道:“贺将军,贺将军。”

众人尚愣怔间,郑纶拨开众人,带着亲兵率先往屋内走去,邱三也忙上前与薛盛英说道:“将军,里面怎会是贺将军,咱们快去看看。”说着不由分说地推着薛盛英往屋内而去,其余人等又是好奇又是惊讶,瞧着薛盛英在前,便就呼啦啦一同都涌了进去,待瞧清屋内情形,不觉齐齐吸了一口凉气。

郑纶的亲兵已将屋内烛火点上,照得屋里一片光亮,就见贺泽赤 裸着身体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面色灰青,似是已经死了过去,竟是动也不动一下,床脚处蜷缩着一个女子,却正捂着被子瑟瑟发动。

倒是郑纶最先反应过来,两步上前扯了被子盖在贺泽身上,然后又看一眼那床内的女子,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向着那女子捅了过去。

待薛盛英再反应过来,已是来不及出声喝止。

郑纶一刀杀了那女子,又来探贺泽的鼻息,回头看向薛盛英,沉声道:“人还活着,快些叫郎中来。”

邱三也忙凑上前去看,又惊又喜地叫道:“将军,贺将军还有气,可能只是被那贱人强得脱阳了。”

众人皆都知道邱三目不识丁,听他这样嚷嚷倒不觉意外,只是有几个青州将领却忍笑不住,差点喷笑出声,这屋里的人突然变成了贺泽,叫薛盛英心中疑惑不解,又见场面乱成这样,更是恼怒异常,怒声喝骂道:“休得胡说。”

邱三愣了一愣,面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之色,二话不说伸手就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立刻改口道:“属下说差了,是贺将军被那女人勾引,一时把持不住,这才脱阳了。”

这话一出,有人再憋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便是郑纶那里,一直绷紧的嘴角都隐隐往上翘了翘。

邱三见状,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忙又给了自己两个响亮的耳光,张嘴还要再说,薛盛英那里生怕他再说出什么笑话来,忙黑着脸骂道:“你闭嘴。”

邱三忙闭上了嘴,佝偻着腰缩到了人群之后。

这屋中刚刚死了人,满床血腥,自是不能再用,众人忙七手八脚地将贺泽抬往别处,那边贺泽的亲随发觉贺泽突然不见,也一直在找寻,听到消息忙赶了过来,见自家将军成了这般半死不活的模样,顿时又惊又怕,只揪着那郎中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朝阳子的**,岂是一般的郎中能查得出来的,那郎中看了半天,也查不出贺泽到底得了何病,一问是刚刚与女子行过房事,便就胡诌道:“这是脱阳了,赶紧去熬些独参汤来,给他灌下去,也好救命。”

薛盛英还真怕贺泽死在这里,一时顾不上多想,忙叫人去熬独参汤。

一旁邱三忍不住小声嘀咕道:“我说是脱阳吧,将军还不信,属下以前混过妓院,没少见过这样的症状,现去熬药可来不及。”

薛盛英心神已乱,忙问他道:“那怎么办。”

邱三嘿嘿笑了两声,道:“我也是听说的,楼里的姑娘遇到这样的客人,都用簪子刺他的会阴处,一疼,就缓过来了。”

这话一出,贺泽那里却是猛然地张开了眼,原来他神智一直清醒,只是苦于身体不受控制,之前被那女子强上,他便已觉得是奇耻大辱,后来屋内又涌进这许多人来,羞愤之下,只好装作昏迷不醒,不想邱三却出这样的主意,叫他再装不下去,只好睁开了眼睛。

他一睁眼,众人便就都围了上去,见贺泽那里仍是无法说话,邱三忙在人后大声叫道:“快去找簪子来,救人要紧。”

还是贺泽一个心腹瞧出贺泽眼神不对,忙伸手拦住了旁边的人,跪在贺泽床前,低声问他道:“将军,可是中毒了。”

贺泽忙眨了眨眼睛,那心腹便来探贺泽脉象,催发内力沿着他经脉游走了一圈,却丝毫察觉不到中毒的迹象,不过这心腹既能得贺泽看重,就是有几分心机的,将此事前后一联系,已是猜到自家将军这是中了人陷害,故意要他出丑。

那心腹忙站起身来,将薛盛英等人请向外面,又叫了同伴过来给贺泽擦洗身体,另寻良医给其诊治。

薛盛英人到了外面,冷静下来一想,更觉得此事蹊跷,再去寻郑纶,可人群中早已没了他的身影,薛盛英看了一圈,沉着脸问道:“郑将军呢?”

邱三闻言忙上前,恭敬地答道:“郑将军说刚才那刺客来得奇怪,他得去查一查。”

原来郎中来了之后,郑纶便就趁乱走了,此刻已是又回到了之前的那个院子,他支开身边亲兵,独自一人跃上屋顶,辰年果然早已离去,屋瓦上空留一些血迹,郑纶下意识地摸了摸腿侧的伤口,在屋顶站了一站,便就跃了下来,却未回自己的院子,带着身边亲兵,径直出城回了军中大营。

薛盛英得知郑纶连夜出城返回军中,脸色顿时白了,慌得立刻就要去寻贺泽讨主意,谁知贺泽那里却仍是不能动弹,连话都说不出一句来,薛盛英急得在屋内团团转,懊恼道:“这个贺十二,出得什么烂主意,结果郑纶没被拿住,反倒是叫他跑了,这可如何是好,郑纶不会就此反了吧。”

身边李崇乃是薛盛英从冀州带出来的心腹老将,闻言苦心劝道:“郑纶不敢,只是您实不该听那贺泽鼓动,行今日之事,您想一想,这事真若做下了,郑纶能不能忠心归顺还是两说,而云西王那里,您可是彻底得罪了,莫说再想娶云西王亲妹已是不能,怕是云西王还会亲自率军打过来,到时咱们薛、封两家相争,是他贺泽得渔翁之利啊!”

薛盛英听得冷汗淋漓,后怕不已,忙问李崇道:“现在该如何是好。”

李崇想了一想,道:“今夜这事变成这般模样,倒是将军的幸运,依属下看,不若将计就计,只说贺将军醉酒,误把一个女刺客当做了姬妾,行房之中受了伤,至于郑纶那里,提也不要再提,同时,属下亲去寻郑纶,向他解释今夜之事全是贺泽设计,将军您也是中了贺泽奸计。”

薛盛英闻言忙点头,催促道:“你快去,快去。”

瞧着自家将军这般无能,李崇不由暗自叹气,又嘱咐他道:“还有一事,将军须得记住,贺泽说要三家联合剿灭聚义寨之事,将军莫再上那贺泽的当,您想想这谢辰年是云西王什么人,云西王之前来青州斡旋议和之事,时间那样紧迫,他竟能半路转去那里,只为着与她见上一面,眼下云西王占据盛都,挟天子以令诸侯,整个江南都已在他囊中,咱们惹他做什么,更别说您和他妹子还有婚约,受他扶持,哪里能自绝后路啊!”

薛盛英也是后悔莫及,又觉不甘,叹道:“我也是不想总受制于人,这才一时蒙了心,行此下策,罢了罢了,你快去寻郑纶,想法安抚下他,莫要叫此事传到云西王那里。”

李崇又道:“您还要防备些二公子那里,他与贺泽走得最近,他两家私底下怕是已有约定,您莫要上了他当。”

薛盛英又应下,李崇这才带着人出城去追郑纶,不过,李崇却是猜错了薛盛显的心思,他虽然与贺泽走得近,却也并不和贺泽是一条心。

薛盛显从未见过辰年,初见之下很是吃了一惊,好半天才能镇定下来,试探着问道:“谢姑娘。”

“谢辰年。”辰年点头,又道:“薛二公子可比令兄聪明许多。”

薛盛显虽为嫡子,却是行二,比庶长子薛盛英要小了一岁有余,此事一直是他心头恨事,现听闻辰年如此称呼,薛盛显心中便有些不悦,只是他这人心思较深,因此面上并未露出什么,只道:“家兄勇武。”

辰年其实也是故意试探他,这才故意叫他薛二公子,不料他却是这样应对,不觉失笑,道:“薛将军倒是骂人不吐脏字。”

薛盛显淡淡笑了一笑,道:“是谢姑娘误会了。”

辰年不想再与他纠缠此事,转而问道:“刚才外面那样热闹,薛将军怎地都没出去看看热闹。”

薛盛显之前自然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还暗中派了人去打探消息,只是眼前着女子能够在重重守卫之中,不惊动任何人就进了他的屋子,叫他不由十分忌惮,因此闻言只是答道:“从小母亲就教育我,不该听的不听,不该看的不看。”

辰年笑笑,不予评论,却道:“薛将军,我这人不喜兜圈子,我从冀州追你至此,是有要事与你相商。”

薛盛显却不知她是从冀州追来,微微有些诧异,不由看她一眼,道:“谢姑娘请讲。”

虽有崔习那个变数,辰年却仍是按照原定计划与薛盛显说出了聚义寨欲夺宜平的计划,笑着问薛盛显道:“薛将军,您说这样可好。”

她所说的皆都料中了薛盛显的心思,薛盛显心中惊疑不定,半晌后,问辰年道:“我若是养虎为患怎么办。”

辰年举手郑重起誓,道:“谢辰年在此立誓,聚义寨只占宜平,绝不进冀、鲁半步,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薛盛显虽信她的誓言,却仍是犹豫不决,思及辰年与封君扬的关系,又露狐疑之色:“你不是为封君扬夺宜平,他日宜平若是落入他的手上,他便可直接挥军北上,犯我冀州与鲁州两地。”

辰年笑道:“我与封君扬之间的恩怨纠葛,三两句话解释不清,我只应你一句话,封君扬北上之日,我便将宜平拱手让与将军,这样可好。”

薛盛显更是不解,问道:“那你还夺宜平做什么呢?”

辰年苦笑,道:“实不瞒你,我只是想为寨中灾民争一条活路,青、冀两州我夺不下来,唯有宜平可以试上一试,那里紧靠江南,又有宛江便利,我们也好做我们惯常的营生,待战乱过去,灾民可以返乡,我们聚义寨还会退回山里,到时宜平交与将军手上便是。”

辰年出身匪寨,惯常的营生自是劫掠,薛盛显自觉懂了她的意思,不觉缓缓点头,正与说话间,却忽闻得外面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屋门被猛地推开,心腹护卫疾步入内,急声道:“将军,郑纶反了。”

第七十四章

他话喊完,才惊觉屋中多了个黑衣女子,忙就拔刀相向,倒是薛盛英那里喝住了,道:“是朋友。”

那护卫闻言停下,虽未攻击辰年,却仍是执刀护在薛盛显身侧,全神戒备地盯着辰年。

薛盛显被刚才的消息所惊,只问那护卫道:“郑纶反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护卫答道:“刚才趁着府中混乱,郑纶出城回了军营,李崇随后追了过去,不知怎地,郑纶却杀了李崇,带兵反了,城防营全无防备,只当郑纶是奉命领兵入城,竟大开了城门放他进来。”

说话间,外面已是隐约传来喊杀声,随后又有随从冲进来,急声叫道:“将军,有人带兵进入城中,城中守军抵挡不住,已是往城守府这边退过来了。”

薛盛显有些慌急,转头去看辰年,问道:“谢姑娘,你事先可知郑纶会反?”

辰年摇头,道:“不知。”

她料想到郑纶为自保会出城回到军中,却想不到他行事这般冲动,竟不顾一切地反了,他这样杀入城中,显然是要与薛盛英决裂,定不会留下薛盛英的性命,至于薛盛显与贺泽那里……辰年一时也猜不到郑纶的打算,只与薛盛显说道:“我只知令兄做了极对不起郑纶之事,郑纶这样做,想必是欲取而代之,我若是将军,此刻不会再留在这城守府里,给令兄陪葬。”

薛盛显额头冒了冷汗,他也知眼下城守府不能再待,可却是无处可去,旁边的随从也在等他拿主意,瞧着他一直不开口,忍不住出声催促道:“将军?”

薛盛显并非有急智的人,此时哪里还能想出主意,正惶急间,却瞧着辰年往门外走,忙叫住她问道:“谢姑娘,你要去哪里?”

辰年回头看他,奇道:“自然是离开这是非之地,不然一会儿郑纶人马攻过来,混战之中被人误杀怎么办?”

这话正中薛盛显的要害,薛盛显忙问道:“谢姑娘有法出城?”

辰年回过身来,答道:“有。”

话说到这里,她却是没有再说下去,只似笑非笑地看着薛盛显,薛盛显己看出她是在故意吊着自己,却也没别的办法,只得说道:“谢姑娘,只要你能带我出城,你提的条件我都答应。”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薛盛显咬牙说道。

辰年这才笑了,道:“薛将军,你把你的人都清点一下,随我走。”

到了此刻,薛盛显除了相信辰年别无他法,便就吩咐心腹护卫道:“一切听从谢姑娘吩咐。”

薛盛显此来青州,身边也带了些高手护卫,眼下都聚在屋外保护,倒是不用再费时去召集,辰年领着薛盛显等一行人从院中冲了出去,也不管那些因惊慌而各处奔逃的仆从,只径直往城守府西侧而来。

城守府的最西侧乃是马厩所在,众人杀了几个拦路的士兵,抢了马匹,从角门冲出了城守府,薛盛显瞧着辰年带的路并不是去往城门的,不觉有些惊疑,问她道:“谢姑娘,我们这是往哪里去?为何不直接出城?”

辰年答道:“城门是他们双方争夺的要害之处,这会儿岂能硬闯?”

众人策马驰得片刻,辰年便在一处宅院门前勒停了马,回头与薛盛显叫道:“你们在这稍等片刻。”她说着飞身下马,却并未上前叫门,而是直接纵身跃过墙头进入院内,边向内疾掠,边大声叫道:“邱三,邱三。”

邱三果然早己跑了回来,正组织着家兵看守门户,以防乱兵闯入,不想辰年突然翻墙而入,他顿时又惊又喜,迎过来叫道:“姑奶奶,您总算回来了,可是担心死我了。”

辰年向他咧嘴一笑,道:“我没事,你去把大门开了,放薛盛显他们进来。”

邱三愣了一愣,疑是自己听错了,问道:“谁?”

“薛盛显。”辰年笑着答道,“薛盛英的兄弟,冀州之主薛盛显。”

邱三急得跺了跺脚,在原地绕了两圈,这才气急败坏地叫道:“姑奶奶唉,这会子乱成这样,人家躲他们都还躲不及呢,您把他弄来做什么?”

“自是大有用处,一两句说不清楚,你先放他们进来,回头我再和你细说。”辰年说道。

邱三无奈,只得命人去开大门,放了薛盛显一行人进来。薛盛显一见邱三,不觉面露惊色,与辰年说道:“谢姑娘,此人是薛盛英心腹,郑纶必不放过这里,我们岂能藏在他府中?”

辰年先笑着看了邱三一眼,这才与薛盛显说道:“薛将军放心,邱大人神通大着呢,不论最后青州落在谁手上,他府里都不会有事的。”

薛盛显仍是将信将疑,邱三那里却已是不耐烦,假笑着与薛盛显说道:“薛将军,您要不放心我这里,换个地方更好。”

薛盛显这才悻悻闭了嘴。

辰年笑道:“薛将军,先叫邱大人给你寻给地方,歇上一歇,待这城中情况稍稍稳定些,我再进你出城。”她说着,又去交代邱三,“麻烦你给咱们寻几间房。”

邱三虽百般不愿,却到底不敢拗着辰年,便叫小宝把一个侧院暂时分给薛盛显用,只是薛盛显惊魂未定,哪里敢在这个时候去歇息。辰年瞧他这般,便就正色与他说道:“薛将军,我既应了你,便不会食言。若是我这次死在这青州城里了,那就什么也别说,只要我不死,我定要你平安离开,这样,你可放心了?”

薛盛显还未说话,邱三那里却是不干了,拉着辰年叫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快些呸上几口。”

辰年笑笑,不以为意,率先往那侧院走了去,也不管薛盛显等人,自寻了一间房来休息。此刻天色已经大亮,她一整夜未曾合眼,虽然有内力支撑不觉如何疲惫,但到底是精力不济,便就和衣躺在床上假寐。

城中喊杀声一直不断,邱三府中倒是未受波及,薛盛显提着的心刚稍稍放下些来,那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护卫却满面惊慌地回来,叫道:“郑纶已经占了青州城,大公子和李崇将军皆都被杀,头颅就挂在城守府门外,此刻满城都是郑纶的人马,正在四下里搜寻您与贺将军。”

薛盛显听得一惊,手里的茶碗跌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心腹手下瞧他如此,便就劝道:“将军,那谢姑娘不知能不能信,不若属下们护着将军冲出去吧。”

薛盛显却是摇头,惊慌道:“城门必然会有重兵把守,就咱们这些人,哪里冲得出去。”

心腹也是着急,道:“难道就把宝都压在这个谢姑娘身上?”

话音未落,又有一名护卫从外面疾奔回来,人尚在院中就叫道:“将军,将军,郑纶带兵往这里来了。”

“和他拼了。”那心腹拔出刀来,叫人将薛盛显护在中央,就要往外冲。众人刚至院中,厢房内却是有个黑色人影掠出,拦于众 人之前,道:“你们先进屋待着,我出去看看。”

薛盛显瞧得辰年出来,犹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惶急说道:“谢姑娘,还请你与郑将军好好解释,我与薛盛英一向不 合,这回来青州全是受贺泽胁迫,我对他们的事是毫不知情啊!还有,还有,只要他肯放我回冀州,他要什么条件,我都应他。”

辰年不想这薛盛显如此没胆,有些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却是点了点头,应道:“好。”

她叫薛盛显等人先回屋内,自己却去了那院门处,辰年心中已是做了两种打算,若能劝服郑纶最好,若是不能,就得趁郑纶不备将他制住,胁迫他放薛盛显出城。只是郑纶武功高强,她功力虽是大进,可却也没有胜他的把握,到时还要随机应变才是。

辰年心中犯虚,可越是这样,她面上神情却越是轻松,索性大刺刺地往那门槛上一坐,只等着郑纶到来。片刻之后,就见一身铠甲的郑纶带着许多官兵从外过来。邱三紧随在他身侧,一直在试图拦下他,可郑纶那里却是理也不理,只大步往这侧院疾走。

郑纶眉目冷峻,面罩杀气,直走到辰年面前才停下,寒声道:“你让开。”

辰年站起身来,平静地看着他,道:“郑将军,我有话要与你说,可能找个避人的的地方?”

邱三生怕他们两人再打起来,闻言忙道:“对,对,有话坐下来好好说,好好说。”

郑纶却只是看着辰年,不肯应声。

辰年瞧他这般,便就又道:“若是郑将军不方便,那就在这门内也成,请你的人退后几步,也方便我们说话。”

她说着,便先向门内退了几步,等着郑纶进门。谁知郑纶却仍是不肯动地方,辰年看他两眼,不由嗤笑了一声,道:“郑纶,薛 盛显他们此刻都在正堂,这里只我一人。你耳力该是不错,若是不信,可自己听一听,我这门内可是有人埋伏?”

郑纶功力深厚,自是听出院门内并无人埋伏,辰年又拿言辞激他,他便忍不住往前迈了一步,侧头吩咐身后亲兵道:“你们退后。”

第七十五章 情欲心魔

辰年强自压下心头暗喜,候他进门,便将那院门虚虚掩上,又领着他往院内走了几步,因怕他心中起疑,她也不敢多走,只停在院门内侧花藤下,沉声与郑纶说道:“郑将军,薛盛显罪不至死。//,//”

郑纶却淡淡说道:“罪不至死的人多了,该死的还是要死。”

“薛盛显不能死,起码现在不能死,他死了,冀州会乱,眼下江北就只剩冀州还算平稳,不能再乱了,而且,你还需要冀州给你提供粮草供给,张怀珉的威胁还在,你与贺泽已是决裂,不能再在背后树敌。”

辰年说的一切,郑纶都能想到,可事到如今,他已是杀了薛盛英,已是与贺泽结下死仇,已是将江北的棋局搅乱,他虽能攻下青州,日后却未必能占住青州,既然这样,不如就一不做二不休,杀了贺泽与薛盛显,将江北的局势搅得更乱,也好给封君扬以可乘之机,

郑纶冷声说道:“事已至此,我只能做绝。”

辰年不想他此刻这般冷硬,瞧着已是无法说转他,皱眉看他两眼,便就低声说道:“好,我既讲不通你,也不与你废话,我这里有一封你主子的信,你自己瞧瞧,看他想不想你这般做绝。”

郑纶凝眉,微微有些诧异,问她道:“你有王爷的信。”

辰年道:“你以为我吃饱了撑得來这青州,我來这里,可是受他之托。”她说着,伸手入怀作势取信,却是暗中将怀中药瓶飞快打开,将迷/药沾于手帕之上,掏了出來,

郑纶瞧她掏出的不是书信,而是手帕,眉头不由微皱,

“我东西杂乱,你莫要笑话。”辰年那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手帕交到另只手上,再次伸手入怀,只是这一次,她掏出的仍不是什么书信,而是一把锋利的匕首,以迅疾之势,直向着郑纶刺了过來,

郑纶知辰年狡诈多变,对她早有防备,见状忙往旁侧躲闪,同时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她的手腕,一把攥了个正着,她骨肉均匀的手腕就在他的掌中,指端触感细腻柔滑,郑纶只觉心跳似是停了一下,吓得他立刻松开手,往后连退了两步,

他这样的反应,倒是出乎辰年的意料,她本想着近身与他缠斗,好趁机将那沾了迷/药的帕子捂上他的口鼻,不想他竟这样退开,无奈之下,辰年只得再次欺身而上,挥着匕首攻向他面门,

她这般纠缠不休,叫郑纶不觉十分恼怒,侧头避过那匕首,手下再不留情,以掌做刀向辰年手腕斩落下來,口中低声冷喝道:“撒手。”

辰年手中的匕首应声而落,她却忍痛翻转手腕,反手抓住郑纶手掌,借力一扯,向着他怀中撞了过去,另只手倏地抬高,将手中帕子直捂向他的口鼻,

这已算是撒泼使赖的打法,可辰年此刻也顾不得许多,只盼着那帕子能沾上郑纶口鼻,以那迷/药的药性之强,哪怕只沾上一点,也能叫郑纶中招,谁知她动作快,郑纶反应却更快,侧头往旁侧一让,那帕子擦着他脸颊过去,却是沒能沾到他的鼻端,

辰年失手,心中既是懊丧又是惋惜,郑纶那里却是惊愕恼怒,不想她为了偷袭他,竟然这般沒脸沒皮,不知自重,他左手迅疾抬起,钳住她那只手腕,手指倏地用力,迫她丢了手中帕子,另只手也一翻一转,反握住了她的手腕,就势将她双臂驳向身后,

他是怒火攻心,一时只想着制住辰年,叫她不得动弹,却忘了这个动作会迫得辰年离他更近,郑纶只觉得胸膛一软,她整个人已是撞入了他的怀里,两人这般撞在一起,郑纶身体顿是一僵,低头去看辰年,却瞧见她面上已是带了薄怒,似是极力想避开他,用力往后仰着身体,无意间却叫那胸脯挺得愈加高耸饱满,与他的胸膛轻轻擦蹭,若即若离,

他之前刚刚与人厮杀了半夜,血气正是激荡难控的时候,眼下这情景看入眼中,怀中的腰肢又是那样的紧致柔软,他的丹田处就像是猛地燃起了一把火,沿着脊柱直窜头顶,一下子烧沒了他的理智,

“郑纶,你放手。”辰年低声喝骂道,瞧他沒有反应,又压低声音怒道:“男子汉大丈夫,欺负弱女子算什么本事。”

郑纶却像是忽地中了邪,非但沒有放手,反而更加用力地把她压向自己怀中,低头往那诱惑了他许久的红唇上覆了上去,

辰年怎能想到他会做出如此举动,惊得一下子呆住,直到他撞上她的唇,滚热的双唇含住她的唇瓣胡乱地吮吸啃噬,她这才惊醒过來,想也不想地向他张口咬去,

唇上的剧痛叫郑纶头脑猛地清醒,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双瞳瞬间放大,面容惊骇而慌张,一把将辰年推了出去,辰年怒极,往后退却几步,不待站稳,便就又往前扑了过來,分明是要与他拼命,

“谢姑娘,我,。”郑纶慌忙拦下她,想张口解释,可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做出那般禽兽不如的举动,他只觉又羞又愧,几次张嘴却说不出话來,羞惭愧疚之下,竟是抽出佩刀,横刀向自己颈间抹了过去,

这变故來得太快,辰年一时也蒙了,她本是扑过來杀他,可瞧他突然要自刎,却又下意识地伸手去拦,将将把那刀从他颈前推开,一脚踢飞出去,又趁他恍惚,一脚踹在他的膝窝,将他踹倒在地上,

郑纶心神早已大乱,脸色苍白无色,单膝跪在那里,半晌沒有反应,

辰年这才觉察出他似有不对,他为人刻板稳重,并非轻薄之人,实不该做出刚才的举动,又瞧他竟是羞愤自刎,她心中忽地一动,忍不住侧头古怪地看他两眼,试探着问道:“郑纶,你那??药劲还沒过。”

郑纶微微一僵,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缓缓站起身來,哑声说道:“对不起。”

辰年瞧他这般,便当他真是受药劲所迫才做出那样的举动,虽还恼火刚才之事,可他毕竟不是存心轻薄,她心中的恼怒也就少了一些,只冷声说道:“你这人才是古怪,不先去寻了解药來,倒带着人各处抓人。”

她唇上被他撞破的地方隐隐作痛,她下意识地伸手擦了擦,瞧着手背上竟沾上了血迹,心头怒火不由又起,很是恼怒地横了他一眼,见郑纶也抬眼看她,却又吓得忙就往后退了几步,满眼戒备之色,道:“郑纶,你快些去寻解药來吃,要是再犯病,莫怪我和你翻脸。”

她这般戒备他,郑纶只觉口中泛苦,思及她是王爷所爱之人,他却对她生了龌龊心思,刚才又行那无耻之事,心中更是愧疚难当,一时之间,他只觉万念俱灰,再无颜活在这世上,他怔怔地站了片刻,弯腰从地上拾起佩刀,连再看辰年一眼都已不敢,只低声说道:“谢姑娘,求你,求你……”

这话实在太难出口,郑纶不禁闭目,万分困难地说道:“求你莫要与王爷说出刚才之事,待江北事了,我自会去向王爷请罪。”

辰年只当他要求自己什么,谁知却是不想叫封君扬知晓此事,又听他说要亲自去向封君扬请罪,更觉此人脑筋有问題,忍不住说道:“郑纶,你有病吧,这事过去也就算了,权当不曾有过,我都可以不与你计较了,你竟还要自己再去寻封君扬说。”

她说她不与他计较,她说此事权当不曾有过,郑纶心中该觉得轻松才是,不知为何,他却只觉莫名的失落,同时隐隐又有怒气生出,想她为人果真轻浮放荡,他都那样对她,她竟也能毫不在意,

这念头一生,便是突然长疯了的野草,魔一般缠上他的心脏,叫他恨不得想再去抱她,再去亲她,再去??看看他到底做到哪一步,她才会在意,

郑纶面色变化不定,辰年却只当他是受情药之苦,心中反而有些不忍,她心肠其实极软,又容易原谅别人,瞧他这般难受,心中恼恨就更少了些,脸色微微红了红,给他出主意道:“你沒有从薛盛英那里寻到解药吗,为何不找郎中瞧一瞧,要不去泡泡冷水也好,我听人说,。”

郑纶双手握拳,面色铁青,忽地低声喝道:“闭嘴。”

辰年吓得立刻噤声,用手掩着嘴往后缩了缩,小心翼翼地瞄他,

郑纶既是恼怒又是无奈,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说道:“谢姑娘,薛盛显不能留,薛家人皆都愚蠢自大,又一向忘恩负义,喂不熟的,王爷之前那样扶持薛盛英,他却被贺泽两句话就鼓动了,为离间我与王爷,竟不顾王爷的脸面,不顾你的名声,欲置我于不忠不义之地,薛盛英这般,薛盛显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便是救了他,他也不会记着你的恩义。”

瞧他复又冷静下來,肯与她讲道理,辰年不由暗暗松了口气,正色道:“我沒想叫他记我的情,我只想扣住了他,换我所需,一个活着的薛盛显,不管是对青州还是对聚义寨,都大有用处。”

郑纶看她,沉声问道:“你需要什么。”

第七十六章 背主自立

“宜平。”辰年盯着他,答道:“我需要打通往江南的通道,这也将是你家王爷日后北上的必经之地。”

郑纶抿唇不语,只看着辰年,默默思量。

辰年瞧他意动,便就又出言劝道:“经昨夜之事,你与贺十二已是决裂,而封君扬与贺家有婚约,你又是他旧属,你叫他夹在中间该如何自处,不若如你所说,事情既然做了就要做绝,据青州自立,拿捏薛盛显,联张抗贺,彻底与封君扬划清界限,也叫贺家沒了借口去寻他的麻烦。”

郑纶冷声打断她的话,只道:“我绝不会背主自立,背叛王爷。”

“沒叫你背叛你的王爷,他现在在江南脱不开身,你先替他夺着江北,又怎地了,待日后他带军北进,你再将青、冀之地双手奉上,岂不更好,你到底对他忠不忠心,自己心中清楚便是,还管旁人怎样看做什么。”

郑纶本就有将帅之才,又是勇毅果敢的丈夫,闻言沉默片刻,问辰年道:“如何拿捏薛盛显,不可能将他长留青州,他的誓言又不可信。”

他既然这样问,便是认同了辰年的建议,辰年不由向他扬扬眉毛,笑着反问他道:“你忘了朝阳子还在我寨中,讨些药给薛盛显喂下去,解药定时给他,到时你叫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半步。”

她面上表情生动活泼,眼角眉梢皆都是洋洋自得之色,露着毫不遮掩的狡诈油滑,却丝毫不惹人厌,只瞧得人忍不住想跟着她一同翘起唇角。

郑纶不觉点头,道:“我依你所言。”

辰年向他咧嘴一笑,正欲说话,脸色却是忽地一变,怔了一怔忙就伸手入怀,可那手只刚触到衣襟便就沒了知觉,她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慌乱,忙抬眼去看郑纶,急声道:“解药在,。”

郑纶一时沒反应过來,问道:“什么。”

辰年此刻却已是口舌麻木,连话都已说不出來了,原來朝阳子给她的那**极为霸道,莫说闻上一闻,便是沾上一点都会中招,之前辰年往那帕子上倒时,手上已是沾了一些,只是通过皮肤药效发作得慢些,不像吸入口鼻那般立时就倒,她又光顾着与郑纶说话,一时沒有察觉,待发现双手麻痹,再想掏解药已是不及。

郑纶见她突然这般怪模怪样,又想到她刚才那句沒头沒脑的话,稍一思量便明白了那帕子上定是有什么厉害的药物,她本是想來害他,不料却自己着了道,她僵在那里动也不动,偏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在那滴溜溜地转个不停,郑纶瞧着不禁又气又笑,上前两步,低声问她道:“解药在哪。”

辰年舌头都不似自己的了,哪里还能答得出來,只好一个劲地往下瞄自己身前。

郑纶顺着她视线看过去,目光却是不由落在了她的胸口,脸上顿时一红,虽已知晓她的意思是解药在怀中,可却沒那胆量伸手去她怀中摸解药。

辰年哪里想到他这些心思,只当他是沒有明白,只得更卖力地往下翻眼珠,只是看着看着,她也猛然发觉自己胸口太过碍眼,下意识地抬眼去看郑纶,果然见他眼神左右躲闪,就是不肯看她,辰年愣了一下,忽地意识到尴尬所在,面颊腾地一下子就烧了起來,红了个透。

这种事情,若是两人都沒意识到,自然沒有什么,便是只有一人觉察,那也还好些,怕得就是两人都发现问題所在,那才真是尴尬至极。

郑纶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低声道:“我去找侍女过來。”说完连看都不敢看辰年一眼,只转身快步往院门处走,他强自镇定,手心里却都出了汗,有些慌乱地打开院门,怀里却是撞进一个人來。

原來邱三见他们两个久不出來,生怕再一言不合打了起來,刚把耳朵凑到门板上想偷听一下里面动静,不想郑纶这里却突然打开了院门。

郑纶皱眉,还未说话,邱三那里已是回身指着后面的小宝骂道:“你大爷的,推什么推。”

小宝愣了一愣,瞧着邱三向他不停地挤眉弄眼,只得把不是揽到自己身上,无奈道:“三哥,我不是故意的。”

郑纶又不傻,怎会看不出他两个是在做戏,不过眼下却沒心思计较此事,只把邱三从身前拎开,与他说道:“你去找个侍女过來。”

邱三怔了一下,问:“找侍女做什么。”

郑纶却不好和他细说刚才之事,想了一想,将邱三拉到一边,低声与他说道:“谢姑娘那里有些不方便。”

不想邱三却误会了他的话,只当他伤了辰年,忍不住一下子从地上蹦了起來,拍着大腿叫苦不迭:“郑将军啊郑将军,你说叫我说你什么好啊!你怎么就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和这位姑奶奶动手啊!亏你还是自小跟着那位爷的,你竟不懂他的心思,你伤了这小姑奶奶,你这是往他心窝子里捅刀子啊!他心疼了,他还能叫咱们好受吗?”

他本是说者无心,不想郑纶却是听者有意,竟又想起自己刚才轻薄辰年,已是对封君扬不忠不义,他脸上一时红白交错,尴尬愧疚,竟是连话都说不出來了。

他越是这样模样,邱三就更笃定了他是打伤了辰年,跺着脚叹息几声,忙叫人去喊侍女过來,又喊小宝去找郎中,自己则疾步往院里而去。

“不用,只找个侍女來即可。”郑纶将小宝拦下,跟在邱三进入院中,就瞧着邱三正在花藤下围着辰年打转,一脸的疑惑不解,瞧他过來,忍不住问道:“你把谢姑娘的穴道封住了。”

郑纶不语,直到小宝带着个侍女匆匆过來,他这才吩咐那侍女道:“你去把她怀里的东西摸出來。”

那侍女正是那日接辰年与灵雀她们入府时假扮辰年的女子,人很是机灵聪慧,闻言也不多问,就只沉默地走上前去,小心地将手探入辰年怀中,将那暗兜里的东西一一取出。

辰年怀中揣的物品既多且杂,都是些不起眼的零碎小东西,等郑纶与邱三瞧着后面竟还掏出了两枚干干的枣子來,两人不由对视一眼,均有些无语。

那侍女将掏出的东西用帕子包住了,交到郑纶手上,郑纶看着当中两个小瓷瓶,却是不由微微皱眉,抬眼看向辰年,问道:“哪个是解药。”

待话问出了,他才想到辰年无法回答,便就自己低头去细看那小小瓷瓶,两个一模一样,只一个瓶口处缠着红线。

邱三那里才明白过來辰年是中了什么药物,从郑纶手中取过一个瓶子,拔下瓶塞,凑到自己鼻下去闻,口中说道:“不懂了吧,闻一闻就知道了,毒药都是无色无味的,。”

他话只说半句,下半句就说不出來了,手中的瓷瓶也一下子砸落到了地上,郑纶忙屏住呼吸,上前一脚将那瓶子深深踏入土中,又用土盖上,这才松了口气,却是忍不住笑了笑,道:“这回知道哪个是解药了。”

他将另外一瓶打开,试探着凑到辰年鼻下,瞧她眼珠沒有乱转,便猜着自己是做对了,便就举着那瓷瓶去给辰年嗅,辰年深吸了几口气,又运功催发内息沿着经脉运行一周,这才觉得身体四肢重新听了使唤,不禁长长地吐了口气。

那气息碰到郑纶手上,却叫他心头一慌,手不禁抖了一下,手中瓷瓶差点落地,吓得辰年忙伸了双手去接,叫道:“可别再摔了。”

她拿过那解药,过去给邱三嗅,自己却是忍不住笑道:“这药哪里是能乱闻的。”

邱三沒修习过内功,又是直接用鼻子去闻的那**,因此好半天才缓过來,咋舌道:“这到底是什么药,怎地这样厉害。”

辰年笑道:“神医给的**,你说呢?”

她将那瓷瓶盖紧重新揣回怀里,又想起自己那些东西还在郑纶手上,便转身去向他讨要,郑纶将那帕子递到她手上,却又忽地伸手从中拈了一颗枣子,当作暗器往她身后打了出去,那枣子穿密实的藤蔓而过,所向之处就传來了一声惊呼,辰年忙绕出去看,就见不远处的墙角里,薛盛显的一个护卫捂着脑门往后仰倒过去。

郑纶身形随后也到,将脚踏上那护卫胸前,寒声问道:“你什么时候來的,都看到什么,听到了什么。”

那护卫脑门上已是冒血,慌乱答道:“小人刚來,我家主上见谢姑娘久不回去,怕她出事,特命小人过來瞧一瞧,只听见谢姑娘说什么神医给的**,别的什么都沒听到。”

郑纶眼睛微眯,杀机闪现,脚上缓缓用力,竟是要将这护卫灭口,这护卫也是个机灵人物,惨呼之下忙看向辰年,求救道:“谢姑娘救命。”

辰年瞧得不忍,自己又应过要救下他们性命,忙就劝阻郑纶道:“既然还要与薛盛显合作,就不要把事情做绝。”

郑纶这才慢慢抬起了脚,冷冷地看了那护卫一眼,道:“我留你一命,你好自为之。”

他说完便绕过那房角,沿着院中青石路径大步走到堂屋之前,提气向着紧闭的屋门高声说道:“薛二公子,请出來一见吧。”

半晌后,那屋门才缓缓拉开了,薛盛显苍白着脸,强自镇定着站在门口,道:“郑将军。” 

第七十七章 人心难控

郑纶向薛盛显抱拳,道:“薛二公子,郑纶与你不说虚妄,你该知我这两年來为令兄做了多少事,我对他薛盛英忠心耿耿,不想他却欲置我于死地,实属迫于无奈,我这才不得不起兵反抗,却连累着你无辜受惊,这是我的不是,望薛二公子谅解。*/,//*”

薛盛显那里愣了一愣,这才反应过來,忙道:“郑将军忠义,天下谁人不知,是薛盛英背信弃义,负将军在先,将军对他已是仁至义尽。”

他两人这般对答,众人都渐渐明白过來,郑纶这是暂时放过了薛盛显性命,不说薛盛显身边的人都有劫后余生之感,便是辰年那里也不觉松了口气,

就听得郑纶又道:“此处简陋,居住不便,城中又还不甚太平,薛二公子不如随我一同回城守府暂住,可好。”

薛盛显瞧着郑纶衣甲沾血,周身杀气,想那城守府里必然早已是血流成河,自己进去也是羊入虎口,生死难料,闻言手上不由一颤,下意识地就看向辰年,只盼着她能出言阻止,

辰年瞧出薛盛显眼中的央求之意,可他身边还有这许多护卫,她一个人未必能看住了,去了城守府倒是也好,便就笑道:“郑将军所言极是,薛公子不如就搬回城守府,也省得再叫郑将军派兵來保护你,劳他分神。”

这话里的意思已是十分明白,便是薛盛显不回城守府,郑纶也会派兵过來看守,在哪里都是一样难逃,辰年看薛盛显一脸灰败,又笑了笑,道:“薛公子放心,我随你一同过去。”

薛盛显这才安下些心來,暗道辰年既能劝得郑纶不杀他,许得真就能助他逃回冀州,再说事情到了眼下这般境地,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随着郑纶回去,

众人便就随着郑纶一同出府,刚到门外,就有一员偏将纵马驰來,向郑纶禀报道:“将军,贺泽仍是不见踪迹,据说有人瞧见他是往南边逃了。”

郑纶一直紧抿着唇,眉宇间更是杀气凛冽,闻言只是冷声说道:“关闭城门,挨家挨户的搜,不论死活,总要见到了才行。”

那偏将领命打马而去,郑纶这才回头请薛盛显上马,薛盛显双股犹有些打颤,全靠手下扶了一把,这才能跨上马去,辰年那里也翻身上马,刚在马上坐好,就见邱三从门口追了出來,将一套青州军装塞给她,低声道:“回头换上这身,行事还方便些。”

辰年抿着嘴笑笑,道:“多谢。。”

邱三忙摆手,又嘱咐道:“多加小心。”

郑纶那里淡淡瞥了他们一眼,一抖缰绳率先驰了出去,辰年双脚一磕马腹,催马走到薛盛显身旁,笑道:“薛将军,咱们也走吧。”

除却薛盛显的那几个护卫,四周皆是郑纶的兵马,黑压压一片,将街道两头都已封死,薛盛显无奈,只得策马随着辰年往城守府而去,邱三并立在门口瞧着众人走远,又怔怔地看了片刻,这才猛地回过神來,一边招呼着家兵关闭大门,一边大步往府内走,口中急声说道:“小宝,和我去书房。”

邱三大字不识几个,轻易不肯去书房遭罪,但凡去,就是有极要紧的事情,小宝不敢耽误,一路小跑着追了过去,待进了书房门,就瞧着邱三已是在挽着袖子磨墨,抬眼与他说道:“我说,你來写。”

小宝点头,上前用蝇头小楷将邱三口述的话一一录下,听他把昨夜之事说得详细无比,甚至连谁做了个什么动作,说了句什么话都要写出,不觉有些奇怪,问道:“三哥,不需写这么细吧。”

邱三却是肃然道:“需要,你我两个只是眼睛和耳朵,沒有脑子,我们只把看到的、听到的写下來,叫那位爷自己去琢磨。”

小宝点头,将那信写完折好,迟疑了一下,却又忍不住低声问道:“三哥,你发现了沒有,郑将军的嘴唇好像破了,之前他來的时候,我瞧着还沒有……”

“小宝。”邱三忽地低声喝断了小宝的话,盯着他缓缓说道:“你记着,你要还想好好活下去,不该知道的事情,就是摆在你眼前,你也权当看不见。”

小宝一时被他严厉的神色吓住,呆了呆才点头,“我记住了,三哥。”

邱三瞧他吓成这样,便就低低地叹了口气,又道:“小宝,聪明不是坏事,可有的时候不需要你太聪明,你就得装糊涂。”

小宝纵是聪慧,也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闻言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邱三叫他又把那信念了一遍,听着沒什么遗漏之处,这才将信秘密送往盛都,

盛都,大将军府,封君扬接到密信已是七日之后,

他书案上并排着摆了三封书信,一封來自邱三,一封出自郑纶之手,还有一封是另派在青州的眼线传回的密报,三封信内容大同小异,俱是在说青州之变,只视角有所不同,当中数邱三那封信最厚,内容也最为杂乱无章,虽毫无重点,却叫他清楚地知晓了那一夜到底都发生了什么,仿佛亲临其境,酸涩苦辣,独自品尝,

封君扬似有些疲惫,用手揉摁着额侧太阳穴,将身体往后靠于椅中,片刻后,却是轻轻地笑了一声,自嘲道:“纵是善算人心又能怎样,算到了,也不过是无可奈何。”

顺平一直垂手侍立在旁边,闻言迟疑了一下,还是小心说道:“小的觉得他不会背主,他那人的脾气,您最清楚,是又倔又硬的,贺泽与薛盛英这般逼迫他,行如此卑劣之事,他若不想坐以待毙,只能起兵取而代之,您看他对您丝毫沒有隐瞒,便是谢姑娘之事,也都是据实相告,可见其忠。”

封君扬却是浅浅地扯了下嘴角,轻声道:“顺平,你不懂,人心会变,我信他现在不会背主,可这不代表他以后不会。”他又静静地坐了片刻,淡淡吩咐道:“把信都处理了,准备一下,我要进宫。”

因连番战乱,皇宫各处损毁颇为严重,封君扬迎封太后与新帝回盛都之后,曾有意重建皇宫,还是封太后拒绝了,言新帝尚小,又无嫔妃,住不得那许多地方,国家真是危难之时,不该再为此事劳民伤财,纵是这般,封君扬还是下令将宫中几大殿并太后与新帝所居之处好好地修葺了一番,这才作罢,

封君扬进门之时,封太后正在殿内逗弄儿子,听得宫女禀报,只含笑瞥了弟弟一眼,便就又摇着手中的拨浪鼓去逗那榻上的小小婴孩,笑道:“幸儿,舅舅來瞧咱们了。”

封君扬解下披风扔给身旁的宫女,又在殿内站了一站,待身上的寒气都散尽了,这才走上前去看孩子,瞧着那孩子眉眼都已长开,白白胖胖甚是可爱,不觉笑道:“大姐,我瞧着幸儿好似又胖了些。”

“我抱着也觉得沉了。”封太后唇角上弯着温柔的笑意,道:“这小家伙虽生的早了些,却是能吃能睡,是个有福的。”

封君扬看那孩子一会儿,瞧他两只小胳膊胡乱舞动,忍不住伸过手指去逗他,却被那孩子一把抓住了食指,扯着就往嘴里送,他瞧着好玩,不觉失笑,封太后却是拍开了他的手,嗔道:“少來欺负我儿子,待日后你有了儿子,还要幸儿领着玩耍呢,你现在欺负他,我就叫他以后欺负你儿子去。”

封君扬听得微微一怔,不禁低声说道:“还不知道我儿子在哪里呢。”

他声音极低,封太后并未留意,只抬眼看了看外面天色,问他道:“怎么这个时候过來了。”

封君扬挥手斥退了殿内的宫女,这才说道:“青州出了事情,郑纶将薛盛英杀了。”

封太后愣了一下,一时顾不上逗孩子,抬头看封君扬,惊道:“郑纶杀了薛盛英,为了何事。”

封君扬掩下了贺泽与薛盛英用辰年设计郑纶之事,只说是郑纶军功渐重,薛盛英容不下他,将青州之事简略地说了一说,封太后闻言面上不觉露了怒气,道:“这个薛盛英如此嫉贤妒能,果然是烂泥扶不上墙,亏得小妹还沒有嫁他。”

封君扬缓缓点头,又道:“贺泽应是跑了,不过薛盛显却被郑纶扣住了。”

封太后闻言皱眉,“郑纶还要想夺冀州。”

“我也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封君扬答道,

封太后沉默片刻,却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瞧着郑纶不是个忘恩负义之徒,他这般行事可能也是被薛盛英逼得急了,只是薛盛英那里杀了也就杀了,不该与贺泽也翻了脸,叫你难做。”

封君扬却是冷冷一笑,道:“贺泽那里杀了才好,叫他跑了倒是便宜他了。”

封太后有些意外,抬眼去看弟弟,问:“此话怎讲。”

“若是沒有贺十二,薛盛英许得还不会对郑纶下手。”封君扬答道,“这当中少不了贺十二的算计,眼看着张家灭亡在即,他恨不得独吞了江北,哪里肯容得下我把郑纶放在那里,当他心头上的一根刺。”

封太后半晌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世人皆知郑纶出自咱们云西王府,要赶在贺家发难之前做出反应,以免落于被动。”

封君扬点头,道:“我知。”

封太后又叹道:“只可惜现在江南未定,不然阿策就能直接挥军北上,看他贺家能耐你何,姑父那里也真是,张家的地盘这还沒全夺下來呢,竟就要与咱们翻脸了,也不知你与芸生的婚事还能不能成。”

封君扬垂目,沉默不语,

封太后细细看了看他的神色,试探道:“阿策,你可听说过宋相有一小女,据说有倾城之姿,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若哪日大姐把她召进宫來,咱们好生瞧瞧。”

第七十八章 你娶我吧

封君扬低头逗那孩子玩,漫不经心地说道:“大姐,你现在就要给幸儿挑媳妇了,这也太早了些了。。”

“阿策,你少要装傻。”封太后横他一眼,嗔道,“我是想给幸儿挑个舅妈。”

封君扬闻言浅浅一笑,却是轻声道:“可我只想娶贺家女。”

瞧他这般,封太后不禁有些心疼,伸手过去轻轻地拍了拍弟弟的手臂,“你这孩子,性子就是倔。”她停了停,却似忽地想到了什么,又抬眼去看封君扬,问道:“我听人说你上次去青州的时候曾先去太行山看了一个姑娘,她可是早前你曾和大姐提过的,想要娶的那位姑娘。”

封君扬沉默片刻,这才答道:“是。”

封太后不觉來了精神,似笑非笑地看着弟弟,道:“要不说你们男人啊,说好听了是多情,说难听了其实就是三心二意,又贪心,瞧着喜欢的恨不得都收在身边,你既然非贺家女不娶,怎的又惦记着别的姑娘,你到底想怎样,咱们又不是那些商家,可以给你弄两个平妻。”

封君扬却是失笑,道:“大姐,我哪里有你说的那般不堪了。”

封太后也笑了笑,追问道:“那你和大姐说句实话,你到底喜欢哪个。”

封君扬微微垂目,淡淡说道:“喜欢哪个又有什么关系,咱们这样的出身,婚姻早和男女情爱不相干了,娶个妻子回來,能做到相敬如宾,举案齐眉,那便已是造化。”

“怎么沒有关系。”封太后眉梢轻挑,说道:“以前咱们是自己不能做主,现在既能做得主了,便是随心所欲一次也沒什么,你若真喜欢那个山里的姑娘,就把她接到盛都來,大姐想法给她假造个身份,叫你能明媒正娶了她。”

封君扬抬眼看向封太后,默了片刻,这才轻声说道:“大姐,你可听过这句话,近者为因,远者为缘,若是这般论來,我与贺家女便是有因,与那个姑娘却是有缘。”

封太后眉头轻皱,似是有些不理解弟弟的话,问道:“有缘岂不是更好。”

“虽有缘,却是无份。”封君扬不由苦笑,“大姐,莫再提她了,她已是对我无意,心里有了别人。”

封太后不禁愕然,半晌说不出话來,直到孩子突然哭了起來,她这才忙把儿子从榻上抱入怀中,一面轻轻摇晃着哄着,一面劝封君扬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她若无情,你便休。*/,//*”

封君扬浅笑着点头,想了一想,又道:“大姐,青州之变的消息很快就要传到朝中,到时我会说郑纶是弑主自立,将其定为叛逆,率军讨伐。”

封太后微微一惊,一时顾不上怀中哭闹的孩子,只看向封君扬,问道:“这般岂不是真的要把郑纶推出去,如此一來,你在江北几年经营,全都白费了。”

“白费就白费。”封君扬沉声道,“只有推他出去做靶,咱们才能往宜平对面慢慢屯兵,以待后用。”

永宁四年十一月,郑纶杀薛盛英占青州自立的消息传到盛都,封君扬上表怒斥郑纶,言此不忠不义之徒,天下人均可诛之,并向朝廷请战,愿亲带大军北上讨伐郑纶,

新武元年二月,郑纶抛弃封君扬的姻亲贺家,与靖阳张家结成联盟,共同对抗贺家,就在世人皆以为郑纶与张怀珉会东西合击贺泽时,五月,郑纶却悄悄带兵沿太行山西麓南下,挥军直指宜平,

与此同时,太行山第一大寨聚义寨,亦是联合南太行几大山寨,兵出太行,与郑纶大军合为一处,以迅雷之势,不待贺泽率军回救,便就攻占了宜平,

贺泽人尚在武安,接到军报后默坐半晌,这才抬头去看那心腹幕僚,问道:“宜平要不要再夺回來。”

幕僚捋须思量,却道:“这要看郑纶与封君扬是否真的已经决裂,若是真已决裂,郑纶先占着宜平也无关系,可他两人若只是做戏,他夺宜平,那就是为了封君扬而夺,万万不能容他占住宜平,否则,封君扬就有了北上之路。”

贺泽轻声嗤笑,道:“人心难料,郑纶现在对封君扬是否还忠心耿耿,别说咱们,怕是封君扬自己都拿不准了。”

宜平城,辰年独自站在南城楼的最高之处默默南望,已经足有半日光景,直到天色渐黑,她这才回过些神來,听得身后楼梯口有脚步声响起,还当是傻大來寻她回去吃饭,便就喊道:“不用上來了,我这就下去。”

那脚步停了一停,又继续往上而來,辰年有些诧异,转回身看去,却瞧见是郑纶从楼梯口上來,她不觉笑了笑,解释道:“我还当是傻大过來喊我吃饭。”

郑纶淡淡说道:“他是想要过來,正好我要上來巡视,就叫我帮着他把这话带给你。”

辰年失笑,叹道:“这懒人。”

郑纶瞧她一眼,走到窗口往外展望,口中看似随意地问道:“你在上面待了许久了,在看些什么。”

辰年也回过身去,把视线重新投向城外,微笑着答道:“什么也沒看,就是看着玩,沒想着这样简单就夺下了宜平城,总觉得有些不信,你不知当日我和崔习说要夺宜平,他有多么吃惊,谁能想到才不到一年时间,我就站在了这宜平城的城楼上。”

“崔习。”郑纶有些诧异,他与辰年合作攻城,聚义寨里挂上号的几个人物都已认识,却是从沒见过这个崔习,

辰年慢慢低下头去,轻声答道:“他原本是聚义寨的二当家,是寨子里的军师,我那些寨兵便是他给训的,他也是杨成外室所生的幼子,被薛盛英追杀至山中,被温大牙他们所救。”

郑纶听得皱眉,道:“你怎能把这样一个人放在身边,杨成死于王爷之手,他与王爷有不共戴天之仇。”

辰年唇边露出一丝苦涩,点头道:“是啊,他与封君扬有之仇,所以他就把我的行踪透露给了贺泽,寨子里的兄弟都说他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其实哪里算什么恩将仇报,他只不过是要报杀父之仇罢了,封君扬算计杨成之时,我就在封君扬身边,还与他兴冲冲的讨论如何做到万无一失,崔习向我寻仇,却也沒错。”

郑纶抿唇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又问辰年道:“那崔习现在哪里,你可杀了。”

“沒有。”辰年轻笑着摇头,“我回寨子后就把他关起來了,怎么杀,他还有个妹妹,今年才不过四五岁,杀了崔习,茂儿怎么办,难道也要一起斩草除根,还是骗她说哥哥是被别人杀的,叫她继续把我当恩人看待。”

“妇人之仁。”郑纶忍不住说道,随后转了话題,问辰年道:“我不能在此久留,需得尽快返回青州,给你留下两万兵马,你可能守住宜平。”

“两万。”辰年扬眉,笑着摇头,“不用那么多,你给我留下三千精兵就好,我手上还有几千寨兵,凑吧凑吧守宜平,足够了。”

郑纶不想她这般托大,忍不住看她一眼,道:“贺家现在最忌惮的不是张家,也不是我,而是王爷,王爷已在往北调兵,贺泽为防止王爷经宜平北上,占据青、冀二州,极可能会兵分两路,一路去攻青州,一路來夺宜平,这两处不论是攻下哪个,都能将王爷拦下,青州那里还险要些,我无需太多兵马就能守住,倒是你这里,可能会更加艰难。”

辰年却是笑笑,说道:“你的推测只是基于贺泽不信你是真的背主自立,所以才会那般行事,若是你真已与封君扬决裂,他怕是先不会理会你,而专心去打张怀珉,待灭了张家之后,才会再來回身对付你。”

郑纶听出她话中有话,沉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很简单,等你真与封君扬闹掰了,贺泽不但不会來打宜平,怕是还巴不得封君扬赶紧往这边调兵,好瞧着你们主仆相争。”

郑纶误会辰年是要來劝他背叛封君扬,面色不觉微沉,道:“我说过,我不会背叛王爷。”

“我也不希望你背叛他,否则江北还要再多打两年仗,遭罪的是平民百姓。”辰年笑了笑,转头去看城外,过了一会儿,忽地沒头沒脑地问他道:“郑纶,你在云西可娶媳妇了。”

郑纶想不到她会突然问起这个,不觉皱眉,冷声道:“尚未娶妻。”

辰年缓缓点头,又问:“可有意中人了。”

郑纶不知她为何问起这些,心中有些异样,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便就只抿唇不语,他这般沉默,却叫辰年误会了,只当郑纶是对芸生爱而不得,便就向他歉意地笑了笑,道:“对不住,问到你伤心事上去了,只是芸生是你家王爷的未婚妻,你纵是再钟情于她,怕是也无法得偿所愿。”

“少胡说八道。”郑纶忽地有些恼火,又觉心中烦乱,不愿再与辰年在这里待下去,转身就往楼梯口走,辰年却是闪身拦住了他,微微扬起头看他,沉声说道:“郑纶,你娶了我吧。”

这句话似把重锤,一下子就砸在了郑纶心头,叫他呼吸不由一窒,片刻后才缓过神來,变色道:“谢姑娘,你疯魔了。”

他不欲再理会她,从旁侧绕过她下楼,

辰年却是几次将他拦下,只问他道:“你是怕封君扬日后容不下你,再杀了你。”

郑纶瞧着绕不过她,索性就停了下來,冷冷地看她,道:“谢姑娘,郑纶从不惧死。”

“那你怕什么。”辰年盯着他问道,“世人皆知我谢辰年是封君扬的禁脔,只要你娶了我,再无人会怀疑你是否真的与封君扬决裂,封君扬就是再往北调多少兵马,人们也只当他是奔你而來,而且。”辰年忽地笑了笑,“一旦我嫁与了你,就算咱们是有名无实,封君扬心里也会有芥蒂,我再威胁不到你的芸生小姐。”

郑纶强忍着心中怒火,寒声问道:“谢姑娘,你图什么。”

“我图什么。”辰年轻轻弯起唇角,轻笑道:“用我谢辰年一人,來换这宜平城,换得几万人性命,那是大大的赚了。”

第七十九章 舍身取义

郑纶眼神极为复杂,似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其中,他看辰年半晌,这才问道:“你可知他爱你至深。”

辰年微微垂目,

郑纶又问:“你可知你一旦嫁了我,你就再无法嫁于他,便是日后他夺了天下,我活着,他不能夺臣子之妻,我死了,他也不能纳寡妇进宫。”

辰年抬眼看他,看得一会儿却是笑了,道:“郑将军,你这人真是奇怪,谢辰年嫁不嫁得封君扬,与你有什么干系,你若是怕死,那就直说,不要寻这些借口。”

郑纶盯着她,缓缓说道:“谢姑娘,我郑纶自青州起兵之日起,就已经置生死于度外了,我便是不娶你,日后他也不见得能容我,而我就是娶了你,他也不一定能杀得了我,只是,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你是真的再不想与他在一起了。”

辰年的唇角慢慢放平下來,却又忽地勾起,半真半假地说道:“郑将军,你是老实人,你自己且想想,待日后你家王爷夺得天下,皇后自然是你的芸生小姐,我嘛,顶破天了,也就做个妃子,可妃子就能出身匪寨了吗,所以你家王爷必然要给我洗底,不知就成了哪家大臣的女儿,所以说,谢辰年嫁不嫁郑纶,都无法嫁给封君扬,嫁他的只能是名门淑女,我这计策,看似是以谢辰年的名声和你的性命來做赌,可谢辰年的名声沒用,说到底,坑的只有你一个而已。”

郑纶听得眉头紧皱,问她道:“你要换个身份和他在一起。”

“也不见得,全看他肯不肯信我的清白了。”辰年收了笑容,正色道:“郑纶,这本就是一场赌局,为着能骗贺泽上当,为着能少死些无辜百姓,咱们两个去和封君扬赌,我赌的是他对我的信任,而你赌的,却是他的度量。”

郑纶抿唇,半晌不语,

辰年往后退了两步,站到楼梯口处,又与他道:“这事强迫不得,又涉及到你的生死,还需你自己來做决定,望你临走之前能给我一个答复。”

她说完便不再多劝,转身下了楼,刚下得城墙,傻大就找了过來,粗声问道:“大当家,回去吃饭不。”

辰年点头,也未上马,只牵着坐骑慢慢往城守府溜达,半路上遇到朝阳子背着医箱从军营中出來,不禁停了一停,等他到了近前,出言问道:“道长,那些伤兵怎样了。”

朝阳子这几日都在忙着救人,熬得双目通红,道:“能救的都救了,不能救的也只能给他们一个痛快。”他忍不住停下步子,转头看向辰年,有些激动地问道:“非要这样争來夺去吗,沒错,他们是卑贱,他们大字不认一个,只会土里刨食,一辈子背朝黄土面朝天,可他们也是爹生娘养,也有胳膊有腿,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辰年沉默不语,只低头慢慢走路,朝阳子脾气发完,瞧她这般模样,心里有些后悔,想了一想,低声道:“我不是对你,我只是气不过那些世家门阀为夺天下,就不顾百姓死活,拿无数的人命去填自己的野心。”

辰年抬头向他咧嘴笑笑,道:“道长,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只是天下大势本就是治乱相替,你我二人谁也扭转不了天道,既然天下已是大乱,咱们能做的,就是多护一些百姓的性命,盼着那大治的到來。”

朝阳子满怀无可奈何的愤懑,却是无处发作,只得长长地叹了口气,

两人默默行得片刻,辰年忽又低声道:“道长,我有时也会想,这般为活十人而杀一人,到底该做还是不该。”

这个问題着实太难回答,朝阳子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选择,默然半晌,道:“那一人也是无辜。”

“不错,确实无辜。”辰年点头,“其实最理智的法子该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这样不论他们谁死谁活都和我无关,而我若杀了这无辜之人,便是能得另外十人百人的感激,也抵不过我对这一人的愧疚。”

朝阳子微微愣怔,低声道:“是,这愧疚会一直压在你心上,你若是狼心狗肺的人也就算了,若不是,那一辈子都将寝食难安。”

辰年停下步子,抬眼看向朝阳子,一字一句地说道:“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我皆都遁世,义字何存。”

良久之后,朝阳子才叹道:“这是何苦。”

辰年却是笑了,反问他道:“道长一手医术出神入化,若是肯为那些世家效劳,何愁沒有高屋大厦,锦衣玉食,又何苦背着个药箱四处游走,时时忍饥挨饿,日日风吹日晒。”

朝阳子看辰年半晌,叫道:“谢辰年,道爷我沒有瞧错你,你这性子,我喜欢。”他忽地兴起,又道:“你我二人结拜为兄妹可好,我寻不到一个意气相投的兄弟,有你这样的一个妹子也不错。”

辰年一愣,忙着摆手,“道长快别胡闹,咱们两个差着辈分呢,我师父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什么屁话,你师父才不会在意这些狗屁辈分。”不想朝阳子却是坚持,扯着她往一旁走,竟是在路边撮土为香,立时就要与她结拜,只道:“谢辰年,你若瞧得起我,就认我做大哥,若是瞧不起,那咱们从此以后就权当不认识。”

辰年被逼无奈,只得跪下与朝阳子结拜,两人起了誓言,磕过了头,这才重新站起身來,朝阳子叫了辰年一声“义妹”,辰年硬着头皮喊了他一声“大哥”,倒把一旁傻大看得兴高采烈,抚掌大笑,

几人重又往城守府走,一到门外,却瞧着温大牙背着个手站在台阶下,正仰头看着那门匾发愣,辰年把手中缰绳扔给傻大,上前问道:“温大哥在瞧什么。”

温大牙回身看看辰年,仍是有些不敢置信地问她道:“咱们这就占下宜平城了。”

辰年含笑点头,“算是吧。”

温大牙又问:“那咱们日后怎么营生,这上哪做买卖去啊。”

辰年不想他愁得竟是这个,不觉失笑,伸手拍了拍温大牙肩膀,低声道:“温大哥,这在城里呢和你在山里沒什么区别,你以前是下山做买卖,现在呢就得守着这宜平城做买卖,不论是谁,不管是在这里过活的还是在这里走道的,都得给你点钱才行。”

温大牙疑惑:“这叫什么买卖。”

辰年忍笑,答道:“这叫收税。”

一旁朝阳子听得捋须大笑,背着医箱率先进门,辰年又拍了拍有些傻愣的温大牙,笑道:“快些回去吧,咱们都还沒吃饭呢。”

府中饭食早已备好,虽是粗糙些,可辰年等人俱都不是讲究之人,倒也吃得津津有味,众人正围桌吃饭,郑纶却从外面大步进來,站于桌前看着辰年,沉声说道:“好,我娶你。”

他话音为落,温大牙手中的一支筷子却先落了地,

辰年抬头看郑纶,淡淡应道:“好,你以宜平作聘,我嫁你。”

此言一出,温大牙手中的另一支筷子也就应声落地,郑纶未再多说,转身大步离去,屋内众人皆都惊愕无比,傻愣愣地坐在那里,倒是温大牙最先回过神來,又看辰年,惊道:“大当家。”

辰年扬眉看他,问:“何事。”

温大牙手指郑纶离开的方向,不敢置信地问辰年道:“你要嫁他。”

辰年点头,答道:“他未娶,我未嫁,两人凑在一起,岂不是很好。”

灵雀猛地从桌边站起身來,冲动问道:“那陆大哥呢,你嫁郑将军,陆大哥怎么办。”

这话一出口,屋中又是一静,鲁嵘锋瞧女儿这般冲动,忙伸手去拉她坐下,不想灵雀却奋力地甩开了父亲的手,只又盯着辰年问道:“他去夺你需要的东西,你却要在这里嫁与别人,待他以后回來,你可还有脸面见他。”

“灵雀。”鲁嵘锋怒声斥道,起身扬手向女儿脸上扇去,

辰年手指微动,那指端的筷子激射而出,正打在鲁嵘锋的手腕上,将他的手打开,辰年平静地看着灵雀,问道:“灵雀,寨子里死伤的人数是你统计的,你告诉我,这回攻下宜平,咱们死了多少人。”

灵雀顿了顿,沉着脸答道:“已死一千三百五十二人。”

辰年又问:“可知郑将军军中死伤多少。”

“他们人数比咱们多,又是攻城主力,死的更多。”

“可知宜平城里守城之兵死了多少。”

灵雀别过头去,咬唇不答,

辰年只静静地看着她,声音平缓而克制,“他们这些人,当中有多少人家有双亲,又有多少人有娇妻,有幼子,他们这些人的父母妻儿我都有脸去见,我为何就沒有脸去见陆骁了。”

灵雀搭不上來,愣愣地站了半晌,却是忽地忍不住捂着嘴哭出声來,自己一个人跑了出去,

辰年只淡淡地瞥了一眼,吩咐温大牙道:“追过去看看,别叫她出事。”

新武元年七月,青州新主郑纶以宜平城作聘,求娶太行聚义寨女寨主谢辰年,消息传出,举世哗然,

盛都大将军府中,封君扬将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一日一夜,未有动静,顺平无奈之下,只得硬闯进去,跪在封君扬榻前,磕头泣道:“主子,您多往好处想想,谢姑娘如此做,许得就是故意和您赌气,可她这般与您赌气,岂不是正说明心里还是有您。”

封君扬闻言,唇边却是泛起些苦笑,轻声说道:“她这不是为着与我赌气,她这是想着舍身取义,就像那年在飞龙陉,冀州军抓了她的伙伴走,她明知去了是死,也要抛下我去追。”

“这许得就是报应。”他眼神有些空洞,默默地望向屋顶,“在我心中,把江山看得比她重,所以在她心中,义气远比我重要。”

他又出神许久,这才轻声吩咐顺平:“备礼,我要去观礼。”

第八十章 阿策辰年

因郑纶还要带兵返回青州,婚礼便定在了八月初九,时间上虽略有仓促,不过是在战中,男女双方都不在意,旁人也沒得反对,只忙着替他二人筹备婚礼。

又过些时日,静宇轩随着聚义寨的那些灾民到了宜平城,听闻徒弟要嫁郑纶,竟是寻到军中与郑纶打了一架,瞧着他接了自己上百招仍不落下风,这才停了手,道:“行,就你这小子吧。”

辰年与朝阳子等人闻讯赶來,很是哭笑不得,朝阳子拉着静宇轩往一边去训,辰年就对着郑纶歉意地笑笑,道:“对不住,我师父就是这个性子,她沒有恶意。”

“无事。”郑纶道,又转身走向静宇轩,郑重向其行了一礼,道:“多谢前辈指点郑纶功夫。”

静宇轩本就被朝阳子念得不耐烦,瞧着郑纶过來见礼,便就指着他与朝阳子说道:“你看看,他一点事沒有,你还和我叽歪个什么劲。”

朝阳子无奈,扯了她边走,辰年笑笑,和郑纶说了一句告辞,便也欲离去,不想郑纶却在后面跟了过來,道:“我送你回去吧。”

辰年侧头向他笑笑,道:“不用,你忙你的,我自己走便成,青天白日的,又是在城里,不会有什么危险。”

郑纶并未看她,只低声说道:“城中少不了各处的探子细作,既要做戏,就不要露出马脚。”

辰年知晓他的意思,轻轻点头,待出军营之后,又靠得郑纶近了些,与他并肩缓行,随意闲聊道:“你以前可來过宜平。”

郑纶不自觉地往旁侧避了避,这才道:“來过。”

辰年还等着他后面的话,不想他却是又沉默了下來,无奈之下,她只能自己把话接了过去,笑道:“我以前也來过,不过却是早了,还是和清风寨的伙伴一起偷偷來的,两人统共就攒了几两碎银子,揣怀里却跟揣了座金山一般,见到什么都想买,可等把银子掏出來了,却又什么都舍不得买。”

郑纶听得入神,低声问道:“后來呢?”

“后來。”辰年不禁轻笑,唇角弯起,侧头去看郑纶,摊手道:“后來银子被贼偷了,我与伙伴又气恼又心疼,站在街上跳着脚地骂了那小贼半日,骂他太不地道,竟把银子全都偷了去,咱们打劫的还知道给人留个路费盘缠呢?”

她说得活灵活现,叫郑纶也不禁失笑,可一笑之后,他便就立刻敛了笑容,唇角更是微微往下绷起,辰年不察,仍继续说道:“亏得我那伙伴之前已给喜欢的姑娘买了一支银钗,倒也不算白來,只是他本來还想送我一支,不想银子却都被小贼偷了,不送我吧,却又觉得过意不去,最后就??”

她说着说着,忽觉得喉咙被哽住,有些说不下去,停了一会儿后,才又笑着说道:“就花了几个大子买了支木钗应付我,气得我追着他跑了个半个山,又把那偷人银两的小贼骂了半天。”

郑纶唇角绷不下去,只得缓缓地松开,道:“谢姑娘,山匪比小贼也好不到哪里去。”

辰年笑,点头道:“是啊!可那时就是觉得咱们做山匪是理所应当的事情,那些小贼才是罪大恶极之人。”

郑纶不由翘了唇角,微笑不语,他一身战袍,高大英武,而她虽是荆钗布裙,却是身姿窈窕,艳丽无双,两人并肩而走,不时低声笑语,一路惹來无数艳羡的目光,待到城守府外,郑纶这才停下了步子,与辰年说道:“我已在南城寻了座大宅,你这两日就带着手下先搬过去,待婚礼过后再回这城守府。”

婚礼将在城守府举行,辰年自是不能住在这里,她闻言点头,道:“好。”

两人这才分手,郑纶站在门口瞧着辰年转身进入府内,方回身离开,走不多远却迎面遇到了慧明老和尚,郑纶还在封君扬身边做侍卫头领的时候,曾在盛都见过慧明,便就双手合什向他行了一礼,道:“大师。”

“郑将军。”慧明还礼,目光悲悯地看郑纶两眼,却是轻声说道:“郑将军生了心魔。”

郑纶微微一僵,面容随即坚毅,摇头道:“大师看错了,郑纶沒有心魔。”

慧明念一声佛号,道:“世人皆苦,均有心魔,不畏惧,不迷惑,平常心看待便是了。”

郑纶冷冷一笑,走至慧明身侧,压低声音与他说道:“老和尚,我不是她,我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來的人,莫说心魔,便是真的成魔,我也不惧,我劝你一句,莫要再欺她心善,勾她做什么舍身成仁的菩萨,你且等着看,她若是真的断了俗念,王爷会不会拆了你那破庙。”

“阿弥陀佛。”慧明又念一句:“郑将军,谢姑娘尘缘未了,是出不了家的,郑将军放心,也请你家王爷放心。”

郑纶这才退后两步,向着慧明恭谨地行了一礼,大步离去。

待到了八月初九那日,就见城守府内张灯结彩,花团锦簇,一早就热闹非常,再等新娘的花轿到了门外,更是鼓乐喧天,鞭炮齐鸣,可就这般喧闹,却仍压不住人群中爆出的阵阵笑闹声。

因是在军中,婚礼一切从简,郑纶一身红色喜服,外面却罩了套银色亮甲,将身穿大红销金嫁衣,头遮盖头的辰年从轿内接出,用一根彩绸结成的同心结牵着她缓步慢行,在傧相的礼赞声中,一步步走向城守府大厅。

当时习俗,婚礼是在天黑后方才开始,进行到此刻早已是入夜,城守府内处处灯火通明,倒是更显喜庆,这场婚礼,新郎与新娘两个俱不是普通人物,因此前來贺喜观礼的人极多,那大厅虽大,却仍是被宾客挤了个满满当当,就这般还有许多宾客不得入内,当中不少人都是奔着聚义寨寨主來的江湖人士,也沒得什么讲究,见踮起脚也瞧不见一对新人的身影,便有人索性踩上了游廊围栏,又或是跃到了庭中树上,乐呵呵地瞧着热闹。

如此一來,那坐在对面屋顶的封君扬便也沒引得人注意,反倒有人瞧着他这地方好,不禁也跳了上來,在他不远处坐下,笑道:“兄台选的好地方,这里瞧着最是清楚。”

封君扬却充耳不闻,理也不理,倒是跟在他身边的顺平怕被人瞧出破绽,忙向着说话这人赔了一笑,然后又面露焦急地凑到封君扬身边,低声央求道:“爷,咱们走吧。”

封君扬仍是不予理会,只静静地看着那向着大厅缓步而去的一对新人,有傧相立于厅前朗声礼赞,那人显然是内家高手,声音洪亮震耳,竟能将宾客的喧闹之声俱都压住,清晰响亮地穿到院内的每个角落。

“一拜天地,夫妻携手,天长地久。”

挡在大厅门口的宾客纷纷闪身让开,郑纶牵着辰年缓缓转过身來,对着门外正欲跪拜天地,抬眼间瞧见对面屋顶那人时,却是一下子愣住了。

封君扬抿着唇角,起身从屋顶跃下,在众人瞩目中,一步步走向他们二人,辰年头遮盖头,瞧不见外面发生了什么,待那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來,这才听到了这一步步走近的脚步声,最后在厅前停住,立在那里半晌沒有动静。

郑纶先反应过來,向着封君扬拱手一礼,沉声问道:“云西王可是來观礼的。”

封君扬不答,只安静地看着辰年,轻声问她道:“你真的要嫁给别人。”

辰年默了片刻,隔着盖头淡淡答道:“云西王远來贺喜,谢辰年不胜荣幸,只是还请您移步观礼,莫耽误了我的吉时。”

封君扬却是弯唇微笑,只轻声问她:“辰年,你真的要嫁给别人,你不嫁阿策了吗?”

辰年良久沒有回答,郑纶不觉转头去看她,手上轻轻地扯了扯两人同牵的绸带,却见她手执的一端有小小两片润湿,他心中倏地一紧,说不出是痛还是酸,只得别过了视线,转头去看封君扬,道:“请云西王让开。”

说完又吩咐身边心腹,已有所指地说道:“云西王远來辛苦,请下去好好安顿。”

顺平那里再忍耐不住,从人群中冲出,指着郑纶痛声骂道:“郑纶,你这个狼心狗肺背信弃义之徒,我之前是瞎了眼,竟把你当兄弟看待。”

郑纶的护卫涌上欲來擒封君扬与顺平两个,人群中却又忽地跃出几人,挡在封君扬与顺平之外,手执劲弩,指向众人。

郑纶冷笑,道:“原來云西王是有备而來,这是想要抢亲吗?只是你也太小瞧我郑纶了。”他扔了手中绸带,正欲上前,身旁辰年却伸手拉住了他:“大喜之日,不易见血光。”

她又转身,朝向封君扬的方向,淡淡说道:“封君扬,瞧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还请你不要搅了我的婚礼,你若想要观礼,就请站至一旁,若是不想,还请离去,莫要惹得我夫君发怒,伤你性命。”

封君扬静静看她半晌,忽地浅浅一笑,应道:“好,我观礼,我看着你与他拜堂成亲。”

郑纶心中愧疚,又怕被人瞧出破绽,一时竟不敢去看封君扬,只弯腰重又将那绸带拾起,冷声与那傧相说道:“还愣着做什么。”

那傧相这才反应过來,忙又朗声喝道:“一拜天地,夫妻携手,天长地久??”

他声音洪亮依旧,只是人群再沒了刚才的热闹。

封君扬就立在那里,看着辰年随着郑纶慢慢跪拜下去,在她的膝盖触地的那一刻,他的胸口像是忽地被利剑刺中,那剑尖精准无比地穿心而过,然后慢慢一搅,又缓缓地抽回,疼,很疼,可即便这样疼,他却连眼都不敢眨一下,生怕眼睛眨了,就会蒙上泪,会看不清她,看不清她这一身火红的嫁衣,与那绣了龙凤呈祥的盖头。

这场婚礼,原本该是他的,原本该是阿策与辰年的。

她曾缩在他的怀中,羞怯地问他:“阿策,等我义父回來,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他是怎样答她的。

他说:“好。”

她也曾睁大泪眼,一字一句地问他:“你以后可会与芸生拜堂成亲。”

他又是怎样答的。

他说:“会。”

她还曾问他:“你要我顶着芸生的名嫁给你,是么。”

他回答:“只要我们能在一起,何须再计较你是什么身份嫁我。”

谢辰年这个名字沒用,封君扬永远也不能娶一个出身匪窝的女子,这是他早就明晓的事情,直到这一刻,她用这个名字嫁给了另外一个男子,她用这场婚礼,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从此以后,谢辰年再不是阿策的辰年。

飞龙陉中那个有着圆圆脸蛋,鼓着腮帮瞪他的小山匪,那个肯挡在他身前和野狼拼命,拖着他翻山越岭的倔强姑娘,那个亲吻时连闭眼都不知道的傻丫头,那个大胆地俯下身來吻他的辰年,那个羞涩地说着“阿策我好喜欢你”的辰年,那个被他哄骗**,却说“你又打不过我”的辰年,那个肯拿性命为他疗伤,明明痛得难忍却仍咧着嘴向他笑的谢辰年??

从此以后,她再不是阿策的辰年了,谢辰年沒能嫁给阿策,她将是别人的妻,封君扬忽觉得喉间发甜,那声闷咳再也忍耐不住。

新武元年八月初九,青州之主郑纶于宜平城内迎娶聚义寨寨主谢辰年,婚礼当日,大将军云西王封君扬出人意料地亲至喜堂,立于厅前看着一对新人拜了天地,这才咳出一口血來。

郑纶欲擒杀封君扬,不想封君扬早有防备,在绝顶高手的保护下,非但沒有被郑纶擒住,还一把火烧了那城守府内的新房,倒叫他失了洞房之夜。

贺泽在得到消息,不禁捧腹大笑,道:“这个封君扬实在可笑,难不成把新房烧了,郑纶就上不得他的女人了,再者说了,郑纶与那谢辰年都厮混了半年之久了,怕是早就把生米煮成熟饭了。”

身旁心腹也跟着笑了两声,道:“可能也是为了出口恶气吧。”

贺泽慢慢止住了笑,停了一会儿,却是又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那谢辰年有何本事,竟真的叫封君扬与郑纶翻脸了。”

这心腹曾亲去宜平,闻言想了一想,道:“公子,您是沒见到,那谢辰年真是绝色倾城,美艳无双,我瞧着郑纶那样,是真喜欢上了。”

贺泽微笑,道:“那正好,我倒要看看,这红颜祸水能叫他们主仆能斗成什么模样。”

第一章

藕断丝连

秋风送爽,桂花飘香,宜平城里正是一年气候最为宜人的时候,八月十五刚过去沒两日,空气中还能闻到淡淡的月饼香甜,又有小贩挑着新鲜的瓜果來沿街叫卖,竹筐里藏不住的阵阵果香,随着风飘墙过院,直送至人的鼻端,叫人心里都不由跟着甜腻起來,

城南有方小院,屋后靠着北墙下架着一处花藤,十几株凌霄花长得粗壮茂盛,枝叶密密实实地爬满了木架,把秋日午后的阳光遮得只剩下星星点点,藤下放了一张竹榻,其上躺了个穿天青色便袍的年轻男子,头枕着手臂,正望着那枝叶间探出的凌霄花出神,

顺平沿着青石小径一路无声地绕过來,走近藤架时脚步却故意加重了些,直走到那竹榻前才停下,垂着手小心地说道:“王爷,慧明大师又來求见。”

榻上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大闹了喜堂的云西王封君扬,世人皆以为他当夜便就逃回了江南,却不想他非但沒走,还在这宜平城中过了中秋,听顺平禀报,封君扬动也不动,只淡淡说道:“不见。”

顺平迟疑了一下,又解释道:“他说是为了灾民南迁之事。”

封君扬口气虽还平淡,话却已是不好听了,“我说不见,你耳朵聋了。”

顺平咬了咬牙,硬着头皮说道:“他说王爷要是不见他,他就不走了。”

封君扬闻言轻笑,混不在意地应道:“管他吃住就是了。”

顺平实在是沒法了,只得沿着原路返回,在院外见了慧明,苦着脸说道:“大师,您就别再为难小的,王爷那里是真不见,小的再多说,就要挨板子了。”

慧明却是笑笑,道:“王爷的心思,老衲明白,老衲这就回去请谢姑娘來与他商议灾民安置之事,只是,王爷这般逼迫她,便是她來了,也要闹得不高兴。”

顺平叹气,道:“大师,已经眼下这般情形了,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

慧明笑笑不语,告辞离去,

顺平瞧慧明这般,料着辰年早晚得來,又不想回去触封君扬的霉头,索性就蹲在门口等着,就这样一直等到日头偏西,这才看到辰年带着傻大从远处过來,他心里一喜,忙从地上站起身來,不想因蹲得太久,这一起身才觉出双腿都僵得似是别人的了,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倒过去,摔了个四肢着地,

辰年正好走到,见状不由笑道:“不过年不过节的,这样的大礼可受不起,还请顺平总管快快起身。”

她口中虽是取笑,却回头叫了傻大过去扶顺平起來,傻大应了一声,走上前去,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将顺平拎了起來,又往地上一蹲,憨声说道:“站住了。”

顺平勉强站住,不由苦笑,道:“谢姑娘,只要您肯來,小的天天给您行大礼都成。”

他话里有话,辰年却是神色如常,只淡淡一笑,道:“莫要油嘴滑舌,快去禀报你主子,请他抽个空见我一见,第一批流民这就要南下,江南那边需得有人安置他们才成。”

顺平却是扶着傻大不动地方,赔笑道:“您來,哪里还用得到小的禀报了,再说小的这腿实在是麻得动不了了,王爷就在屋后藤架下,您直接过去寻他便是。”他说着,又抬头求傻大道:“这位壮士,还请您多扶小的一会儿,叫小的缓缓劲。”

辰年如何瞧不出他是故意耍滑,面色便就沉了一沉,也不与他废话,只吩咐傻大道:“扛上他,咱们过去。”

傻大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辰年怎样吩咐他就怎样做,闻言把顺平往肩上一抗,大步流星地往那院中走了去,顺平又是着急又是尴尬,偏傻大天生神力,叫他挣脱不开,只得向辰年告饶道:“谢姑娘快些叫他把小的放下,小的自己走便是。”

辰年这才叫傻大把顺平放下,顺平吸了几口凉气,这才在前领着辰年他们往那屋后走去,到花藤前停下步子,轻声通禀道:“王爷,谢姑娘來了。”

封君扬的声音从花藤下传出,“叫她过來。”

顺平忙往后退了一步,伸手请辰年入内,

辰年却是瞧那花藤密实,不愿进去与封君扬独处,微微皱了皱眉,沉声道:“还是请王爷出來相见吧。”

顺平听得心头一提,就听得花藤内静了静,这才听封君扬淡淡说道:“你若想见我,就自己进來,不相见,那就走。”

流民安置之事有他帮忙与沒他帮忙相差极大,辰年忍了忍脾气,耐心说道:“那我就站在这里说罢,第一批流民即将过江,多是这次攻打宜平死伤寨兵的亲眷家属,当中老幼妇孺极多,过江之后,王爷能否着人安置一下他们,好叫他们先过了这个冬天,明年也好再开荒种田。”

封君扬那里久久沒有回音,辰年等得片刻,忍不住出声问道:“王爷。”

不想封君扬却是慢悠悠地说道:“我听不到。”

他这般明摆着耍无赖,辰年不觉心头恼怒,性子里的那股倔强劲也上來了,他叫她进那花藤下与他说话,她偏就不去,索性提高了声音将刚才那话又说了一遍,问封君扬道:“王爷这回可是听清了。”

封君扬那里却仍是懒洋洋地答道:“听不清。”

辰年抿唇站了一站,冷声吩咐身后傻大道:“把这花藤给我拆了。”

“哎呀,谢姑娘。”顺平大急,忙上前去拦傻大,可他那小身板如何挡得住傻大,傻大一把将他搡开,上去拽那凌霄花藤,他本就力大无比,三两下就将那些花藤尽数扯断,又开始动手拆那花架,

顺平怕封君扬被砸到,忙冲了进去,一面张开手臂替他当着那坠落的花藤,一面急声劝道:“我的王爷,可别置气了,您这样盼着望着,谢姑娘人好容易來了,您还和她置什么气啊,快些出去吧,权当哄谢姑娘高兴了。”

不想封君扬闭目不理,更不肯挪动地方,

眨眼功夫,傻大就把花藤拆了个七零八落,辰年见已露出里面的封君扬來,便就止住了他,只沉声问封君扬道:“王爷,这回可能听见我说话了。”

那花藤坠落不少,虽多数都被顺平挡了去,却还是有不少凌霄花落在了封君扬的身上,封君扬缓缓坐起身來,侧头看了看那挂在肩头的凌霄花,伸手轻轻拂去,这才抬眼去看辰年,淡淡问她道:“谢寨主,你这是來求人的吗。”

辰年道:“我是來与王爷商议事情的,不是來求你。”

“是來商议事情。”封君扬闻言冷笑,说道:“那好,是要商议流民过江安置之事么,我的回答是不能,这些流民过江后我非但不会安置他们,还会叫人驱逐。”

辰年安静看他,好一会儿才心平气和地与他说道:“王爷,你日后将是要执掌天下的人,该有大仁大义才是,为与一个匪寨女子斗气,就置无辜百姓于不顾,这不是为君之道。”

封君扬淡淡道:“就是为着大仁大义,才不能安置那些流民。”

辰年皱眉,“为何。”

“郑纶带兵刚走,你手上老弱病残、歪瓜裂枣都算全了不足一万人马,你用这些人來守宜平,你当贺家的人都是傻子,谢寨主与夫君正新婚燕尔却两相分离,别人可不认为你是为了百姓才这般忘我,怕是要猜测你们这是在故意做戏。”封君扬瞧她一眼,似笑非笑,问她:“这个时候,你送那些寨兵家眷过江,我再好好给你安置,你生怕别人不知道谢寨主与我封君扬藕断丝连,是不是。”

辰年不是不知这个时候送流民过江有些着急,只是眼看着天气入秋,若是现在不走,等到冬季还不知有多少老弱熬不过去,她垂头沉默,半晌后才低声说道:“我只是眼瞧着那些人死,心里难受,想着能多活一个是一个。”

封君扬默默看着她片刻,淡漠说道:“既要顾着大仁大义,就不能心软。”

辰年笑容微苦,问他道:“听你这般说來,宜平之事骗不过贺家。”

“骗得过贺泽,骗不过贺臻。”封君扬淡淡答道,

辰年不解,抬头看他,

封君扬挥手示意顺平下去,顺平忙伸手就去拽傻大,可傻大那里却是动也不动,直到辰年叫他下去,这才甩开顺平,大步如飞地走了,

屋后只剩下封君扬与辰年两个,封君扬抬眼看了看虽已西坠却仍十分霸道的秋阳,嘲弄地翘了翘唇角,问辰年道:“谢寨主,我若是躺在屋里不出來,你是不是就要叫那傻大把我房子都给拆了。”

辰年不理会他这嘲讽,只问他道:“你那话是什么意思,若是骗不过贺臻,贺家岂不是还要來夺宜平,可现在却未听到什么动静,这又是什么道理,还有,你既知道骗不过贺臻,为何还要这般配合地过來做这场戏。”

封君扬却是看她,问:“你以为我只是來陪你做戏。”

辰年抿唇不语,封君扬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身侧竹榻,示意她坐过去说话,却瞧她立在那里动也不动,唇边就露出些自嘲之意,只回答道:“能骗过贺泽,已是足够,贺臻离得太远,又正在与张家死咬,待再得到确切消息,为时已晚。”

第二章

何为深爱

辰年思量半晌,还是理不清当中头绪,便就坦言道:“我想不明白。”

封君扬轻声嗤笑,道:“若是什么都叫你一想就明白了,我索性也不用活了,你才跟着我学了多久,不过学到点皮毛,竟也想着掺和到军镇之争里來,你当谁都跟薛家兄弟一样,谢辰年,你离出师还远着呢。”

辰年听他又提以前的事情,便就说道:“王爷歇着吧,我先告辞了。”

说着竟转身就走,封君扬一愣,不由问她道:“你做什么去。”

辰年回身,淡淡答道:“回去把王爷的话好好想一想,一天想不明白就想两天,总有想明白的时候。”

封君扬被她噎得一愣,片刻后却是又轻笑,道:“你回來,我把这当中事情细细讲给你听。”

辰年微微侧头看他,目光中带着毫不遮掩的警惕与戒备,

封君扬见她这般,面上却是笑得愈加温和无害,道:“我现在又打不过你,你还怕什么。”

辰年静静看他片刻,道:“封君扬,我当你那日已是明白了,我心中的阿策已经不在了,你心中的辰年也已嫁做他人妇,你再成不了阿策,我也不是当初的谢辰年,我尚能放下那些恩怨,你为何还要苦苦纠缠往事。”

封君扬眸子暗了暗,却是笑道:“我倒瞧着是你沒放下,你若真的将前尘往事都放下了,为何对我还这般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和我说句话还非要离着三丈远,你瞧着谁家商量密事的时候是这般在院子里喊话的,生怕别人听不去,是么。”

辰年不耐与他耍这些嘴皮子的本事,就又往前走了几步,为着遮人耳目,她做得是男子打扮,一身男子衣袍倒也方便,索性就在他坐的竹榻前席地而坐,抬头正色与他说道:“这样可行了,可能说了,贺家到底会不会來夺宜平,你什么时候才肯安置那些流民。”

封君扬笑笑,不理会那些杂乱的藤蔓落花,也随着她从竹榻换坐到地上,懒散地倚在榻前,不急不缓地与她说道:“这事要讲明白就得从头说,你首先要看透了贺臻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贺臻”这个名字,于辰年是个极特殊的存在,那是她的生父,却又是害死她生母的元凶,她不知是该去爱他还是恨他,所以只能尽量去忽略这个人,权当此人与她毫无关系,听封君扬提到贺臻,辰年不觉微微垂目,神色淡漠,问封君扬道:“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封君扬却似看透她的心思,坐直身子默默看她片刻,却是轻声说道:“辰年,你母亲出事时,贺臻人在盛都,并不在你母亲身边,你母亲的死并非是他所为。”

辰年仍是垂着眼,淡淡道:“这和我们要谈论的事情毫无关系,王爷,你话说远了。”

“辰年。”封君扬不禁探过身去,伸手覆上她放在膝头的手,温声道:“有些事情不是你想避就能避得开的,与其逃避,不如坦然面对,贺臻爱你母亲至深,你母亲出事,他怕是最心痛的那人。”

她倏地抬眼看向他,一双眸子似是刚被雪水洗过,冰冷清亮,透着森然寒意,看得封君扬心头竟是一凉,她冷冷地看着他,问他:“封君扬,你可还记得我的生辰。”

像是想要驱走她身上的这刺人的寒意,封君扬手上微微用力,握紧她的手,答她道:“十月十七。”

辰年对他手上的动作毫不理会,只盯着他,又问道:“那你可知道我母亲死在哪日。”

封君扬瞧她这般情形,一时竟不敢答她,

辰年便就自己答自己道:“十月十九日,在生下我的第三日,我母亲就死在了贺家,其时,贺臻人在盛都,你说我母亲的死和他无关,是么,可他明知道贺家人都恨这个出自北漠沒落世家的女子,恨她占了贺臻正妻的位子,恨她阻挡了泰兴与云西的联姻,他却把即将临盆的她留在了这些恨不得她死的贺家人手中,封君扬,这就是你说的深爱。”

封君扬口中有些发苦,轻声道:“他不是不想护,他只是沒护住。”

“是啊,他只是沒护住。”辰年轻轻地扯了扯唇角,讥诮道:“我想就是他自己也该是这般想的,可那个女子为了他,舍弃了尊崇无比的王女身份,为了他剪去羽翼,为了他困入深宅,为了他只做一个每日里盼着丈夫归來的小妇人,可最后却落了一个他护不住。”

“别说什么护不住,只是她的命在贺臻那里不是最重罢了,也别说贺臻爱她至深,爱她至深的那个男人叫穆展越,只是她自己却瞎了眼,嫁给了贺臻。”

她甩开他的手,从地上站起身來,居高临下地看他,“王爷,贺臻是什么样的人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我只想问你一事,你是生于世家长于世家的人,最该清楚这世家里的门道,请你告诉我,为什么我母亲死在产后,而不是之前。”

这答案分明就在那里,可封君扬喉舌发干,竟是答不出來,

辰年冷冷一笑,道:“是因为他们想她生下那个孩子,对不对,你瞧,那些贺家人很清楚贺臻的底线在哪里,很不幸,我母亲的性命在他的底线之上,可是,为什么贺家人这么清楚他的底线在哪里,为什么。”

她这般冷情模样,封君扬瞧着又是心疼又是懊悔,怨自己不该逼着她去面对生父与生母的爱恨纠葛,他有心想将她拥入怀里柔声安慰,却又知这个时候她定不会允许他碰她,心中又不觉酸涩,怔怔地瞧了她一会儿,这才轻声道:“辰年,我错了,咱们不说他了,你坐下,咱们來说宜平之事。”

辰年心神已乱,哪里还能说什么宜平,她垂下眼帘,尽量控制着自己情绪,只淡淡说道:“不用和我说了,我听王爷的安排便是了。”

她说完,也不理会封君扬的反应,转身便就往外走去,

“辰年。”封君扬急忙起身,在后唤她的名字,

辰年顿了顿脚步,却并未回头,只低声说道:“封君扬,有些事情是沒法感同身受的,你不是我。”

她疾步离去,在屋侧过道里遇到顺平,却不见傻大身影,便就问道:“我的同伴呢。”

顺平面上堆笑,忙道:“小的不知您和王爷说到什么时候,就请那位壮士去厢房里等着去了。”

辰年点点头,人过厢房窗外时才叫道:“傻大,走了。”

傻大从窗内应了一声,却是过了一会儿才从屋里跑出來,向着辰年傻笑道:“大当家,咱走吧。”

辰年瞥一眼他嘴角上沾的点心碎屑,也未说什么,带着他一同往外走,顺平不知封君扬那里是个什么心思,也不敢拦,便就一边往外送辰年,一边说道:“谢姑娘,小的有个事想求您。”

辰年简单应道:“说吧。”

顺平小心地瞄了她一眼,央求道:“能不能请您和朝阳子道长说说情,请他过來给王爷瞧一瞧,小的都去求了几次了,也沒能把道长求來。”

辰年闻言微微挑眉,却是沒有应声,

顺平就又唉声叹气地说道:“谢姑娘,不瞒着您,自从那日……唉,王爷这些日子夜里总是闷咳,他那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有什么事都是压在心里的,苦自个的,脸皮子又薄,好和人赌气争脸,再这样下去,小的真担心他有个什么好歹。”

辰年听得挑眉,忍不住转头问顺平道:“就你家主子那脸皮还叫薄,你和什么比的,城墙拐角。”

顺平干笑,道:“谢姑娘,您这话我可不替您瞒着,回头我就告诉王爷去。”

辰年淡淡看他一眼,顺平忙紧追两步,又求道:“谢姑娘,王爷这几日都先不走,您沒事就多來转转,权当是可怜小的,可好,您是不知道,自从那年从青州回來,王爷就不叫侍女近身,不管什么都叫小的惦记着,小的一个大老爷们,粗心大意地,哪里就能都事事可他的意了,一个沒做好就得挨罚,谢姑娘,小的这几年过得苦啊,王爷苦,小的比他更苦啊。”

他紧跟在辰年身侧,嘴里念个不停,辰年那里本就心烦,之前全靠了定力这才能耐住性子与顺平说那两句话,瞧着他这般沒完沒了,再忍不下去,停了脚步转头看他,

顺平不想她会突然停下,又往前走了两步这才停下,却不敢再说什么,只陪着笑小心地看她,

辰年闭了闭眼,又强自把那怒气压了下去,淡淡说道:“顺平,我知你对他忠心,我也听明白了你话里的意思,只是,这感情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是你想帮忙便能帮上的。”

顺平看她一会儿,怯怯说道:“是小的嘴碎,您别和小的一般见识,小的也是瞧着王爷实在是苦,自从您不在他身边,他就从沒真心实意地笑过,小的看着都觉得心疼,这才想着把他不好说出口的话都和您说说。”

辰年很想问顺平一句可曾知道她有多苦,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无聊,便就只嘲弄地笑笑,道:“算了,你是封君扬的心腹,和我也沒什么关系。”

她转身便走,带着傻大出了院门,直绕过街角,傻大这才出声叫她道:“大当家。”

辰年心中正乱,回头不耐地去看他,却见他小心地从怀里摸出些东西來,擎在手里递给她,笑呵呵地说道:“给,我刚才从屋里偷偷拿的,可香甜呢。”

他手上沾得还有些泥土,该是之前拔那凌霄花藤时沾到的,宽厚的掌心里,两块精致小巧的点心已是压得有些走形,辰年怔怔地瞧了一会儿,这才伸手拈了一块放入口中,

傻大吞了吞口水,又把手往前递了递,示意她把另一块也吃了,“好吃,一到嘴里就化成糖水了。”

那点心果然是香甜软糯,入口即化,辰年忍不住失笑,将他的手推了回去,问道:“既然喜欢吃,怎不多拿几块。”

第三章

重新相处

傻大却是笑得羞涩,道:“那盘子小的还沒巴掌大,我又吃了不少,不敢再多拿,怕被人笑话沒出息。”他瞧着辰年不肯再吃,便就将那块糕点小心地捏进自己嘴里,脸上的表情幸福而享受,

辰年心中的哀苦愁闷、烦躁混乱忽地一下子就散了大半,只站在那里含笑看傻大,等他嘴里实在沒得回味了,这才笑道:“快回去吧,再晚了可就要误饭了。”

傻大一听这个,立刻上來了劲头,甩开大步就往前奔去,边走边回头催促辰年:“快点,大当家快点。”

他两人都未骑马,虽一路快行,赶到城守府时也已是到了掌灯的时候,温大牙正等着他两人开饭,瞧着他两人进门,忙着招呼小兵上饭,片刻功夫,几大盆糙米粥就端上了桌,

今年冀、鲁两州皆遭了旱灾,好多郡县甚至都绝了收,薛盛显自己尚顾不过來,能给辰年送來的粮食就更是有限,温大牙手里沒粮,心里自然要慌,早就开始算计着吃粮,不管是寨兵还是他们这些人,只要不出体力活,每日里都是一干两稀,早上那顿稀饭好歹还能挡些饥,待到晚上的这顿,那粥舀起來都“呱啦”作响,只能赚个水饱,

傻大肚子本就饿得厉害,一碗粥水下肚,却是觉得腹中更空,忍不住抱怨道:“温大哥这稀粥真是越來越稀了,抓一把米熬半锅粥,你干脆叫咱们直接喝凉水算了,还能省了柴火。”

温大牙不想傻大这种笨人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來,差点被噎了个跟头,他整日里给大伙吃这个,心里已是发虚,傻大这般说他,反叫他有些恼羞成怒,便就瞪眼道:“哪那么多废话,吃饭也塞不住你的嘴,我瞧你还是沒饿着,你出去瞅瞅,连这个都喝不上的人多了去了。”

傻大自小就跟着温大牙混,十分怕他,被他骂了这么一通,立时老实了,不敢再说话,忙端起碗來吸溜吸溜地喝稀粥,

辰年怔怔地看了一会儿那几乎都能照出人影來的粥,“啪”地一声将手中筷子拍到了桌上,恨声说道:“抢,去抢,总不能有人大鱼大肉,有人就得等着饿死。”

屋中这些人都是山匪出身,一听这个不觉两眼冒光,当下就有人应道:“大当家,你说去哪吧,咱们兄弟们这就跟着你去。”

冀、鲁两州闹旱,沒得好抢,西边襄州丘陵起伏,算不上富裕,也抢不來什么,这样算來,倒还只有江南是膏腴之地,出产丰富,辰年沉吟片刻,道:“还是往南,听说江南的大户人家,家里都存着能吃好几年的粮食,咱们就先去向他们讨些來应急。”

她想了一想,便就吩咐鲁嵘峰道:“鲁大叔你跑过江南,对那边还熟悉些,你同我去,咱们挑一千精壮出來装成流民渡江。”

鲁嵘峰点头应下,“行。”

辰年又道:“我去找江大叔,叫他们设法多凑一些船只,方便咱们用。”

这次攻打宜平,南太行的几大山寨也都有参与,当中数清风寨出的人马最多,清风寨现任寨主江应晨更是亲自带人前來帮忙,破城后也沒走,留下了听聚义寨号令,

一听要去江南抢粮,众人皆都有些激动,个个摩拳擦掌,只温大牙一人有些迟疑,问辰年道:“大当家,咱们手上兵本就不多,你再带着人走了,若是贺家來攻宜平怎么办。”

辰年向他眨了眨眼睛,笑道:“城是死的,人是活的,守得住就守,守不住就跑,既沒人顾咱们的死活,咱们也无需操心谁得这天下,管他宜平落在谁手里,贺家來攻打宜平,你就带着大伙一块往南跑,把宜平让给他们。”

她最初的时候其实并沒想着长占宜平,不过只求困在山中的那些流民能从这里渡江就成,是后來宜平城到手,这才叫她有了贪心,想着能占住这里,好给江北的流民守住一块南下的跳板,

温大牙咬着后槽牙想了片刻,用力一拍大腿,大声应道:“行。”

辰年端起自己那碗稀饭汤,一饮而尽,站起身來给众人分派了任务,又道:“这事最紧要的就是瞒着人,千万不能走漏半点风声,出了这屋半个字都不得提,谁要管不住自己的嘴,坏了我的事,别怪我谢辰年翻脸不认人。”

她平日里大多和气,这番话说來却甚是冷硬严厉,众人知她脾气,忙都应道:“大当家放心。”

话虽这样说,可才不过第二日,封君扬就派人來把辰年请了去,见面便就问道:“你要渡江去抢粮。”

辰年愣了下,立时就明白过來身边定是还有他的眼线,心中不觉气恼,沒答他的话,倒是先问道:“王爷,向您请教个事情,您是怎么管好身边这些人的,怎样才能把奸细都清干净了。”

封君扬闻言淡淡一笑,道:“很简单,第一,用能掌控的人;第二,宁肯错杀,不能漏过。”

辰年将这话细想了想,自嘲地笑笑,道:“就这还简单,我可是一条都做不到。”

封君扬问她道:“那个崔习你还养着呢。”

“不养着怎么办。”辰年反问他,也有些无奈,她之前还曾说江应晨心软误事,可等轮到她身上,不想却也一般下不去手,“他对我寨中的事情太过熟悉,不能放,可若是杀了他,我又不忍心,毕竟曾是生死之交的兄弟,再者说了,他虽出卖我,可却也是我欠他在前。”

封君扬知她宅心仁厚,又一向重情重义,定是无法狠下心去杀崔习,不由斜睨她一眼,低声道:“你对谁都心软,唯独对我心硬,刀子你也插得,狠话你也说得,只怕气不死我,从不肯心疼我一点。”

他虽是抱怨,口气却是低沉亲昵,仿若情人间的**,辰年听得无语,好一会儿才问他道:“封王爷,你能正经说话吗,你一个大男人又是装娇又是卖痴,不觉得难为情吗。”

她问得一本正经,话又说得这样难听,倒叫封君扬脸上有些挂不住,若是以前,他许得就得动手罚她一罚,可眼下她武功却比他高,动起手來他沾不了便宜,便只能暂忍下了这口气,微笑着摇头,轻声道:“不觉。”

辰年见这人脸皮竟厚到如此地步,一时拿他也沒办法,只好本着惹不起躲得起的原则,起身说道:“王爷若是沒什么要紧事,我就先回去了,城中还有许多事务需要我处理,耽误不得。”

封君扬叫住她,这才说道:“你不能去江南抢粮。”

瞧他终于肯说正事,辰年便又重新坐回到椅上,问他道:“为何。”

封君扬答道:“那里是我的治下,好容易才稳定下來,绝不能再起匪祸,扰乱民心。”

辰年解释道:“我会约束手下,不扰平民,只寻那些乡绅大族吓上一吓,把他们存的往年陈粮先借來用用,便是日后还他们银钱也成,只求把眼下的难关应付过去。”

封君扬却只是摇头,淡淡道:“不行,那些人更不能动,他们的子弟多出仕为官,彼此之间关系错综复杂,你去招惹他们,会给我惹麻烦。”

辰年忍不住反问他道:“你既不肯安置流民,又不许我过去抢粮,难不成就要这些随我而來的人都活活饿死。”

封君扬道:“我说过,若想着成大事,就不能心软。”

辰年愤而起身,冷声说道:“封君扬,我就沒想着成什么大事,你少用这个來压我,惹急了我,我现在就把流民全都送到江南去,你若是不怕失了江北民心,你就可着劲地驱赶,把他们杀个干净。”

瞧着她动怒,封君扬只得放软了态度,叹了口气,道:“辰年,我在江南已经调集了十余万大军,眼看就要渡江北上,为着封锁消息,我连宛江南岸都封了,这个时候,你若带人过去,会给我坏事。”

辰年惊愕,不禁问道:“你大军已经可以北上。”

“很快。”封君扬微微扬眉,略有得色,

辰年却又是不解,问他道:“既然已经聚集大军,为何还要怕贺家來夺宜平,贺泽手上全部兵马也沒十万,莫说他不敢來夺宜平,他就是來了,也夺不去啊。”

封君扬闻言轻笑,道:“我现在不是怕他來,而是怕他不來,我这回叫他有來无回,彻底斩断贺臻一条臂膀。”

辰年听得更是糊涂,她自觉还不算愚笨,可到了封君扬面前,却总是被他绕得头晕脑涨,只得说道:“封君扬,我是真被你绕糊涂了,你能不能说得再明白些。”

她眉头轻蹙,一向清亮的眸子里蒙着淡淡的迷惑,娇艳润泽的唇瓣也轻轻抿起,现出唇角边那小巧可爱的梨涡來,封君扬瞧得心痒难耐,只恨不得能凑过去亲上一亲,他暗自定了定心神,这才能把视线从她面上移开,做出漫不经心地模样,只淡淡说道:“我昨日里本就想告诉你,你偏跑了不肯听,我有什么法子。”

第四章

他的算计

辰年还需得他解惑,虽瞧出他是有意卖关子,却也只得压下性子,再次坐了下來,道:“昨日是我失态,对不住,请你现在说罢。”

不知怎的,封君扬却就想着逗弄她,他与她分离三年有余,日日思,夜夜想,久经相思之苦,眼下她就坐在面前,他便是瞧着她薄怒轻嗔的模样也觉得好看,忍不住轻笑着说道:“我现在却不想说了。”

辰年如何看不出他那点子心思,却因还有求于他,不好与他翻脸,只得恨恨问道:“封君扬,你还要不要脸。”

封君扬却是向她微微倾身,弯唇轻笑,“在你这里,可以不要。”

他这般轻佻,辰年心中极恼,端坐在那里漠然看他,冷声道:“封君扬,你尊不尊重我都沒关系,只别叫我瞧低你了。”

封君扬被她说得一愣,怔怔地看了她片刻,眼中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下去,这才慢慢坐直身子,垂下眼帘低声说道:“辰年,我沒有不尊重你,我只是想逗着你多和我说几句话,哪怕是听你骂我,我也觉得欢喜,这些年,我……很想你。”

这一番话轻柔低沉,却又字字炙热,仿佛能将人的心都烫软了,辰年就算深知此人手段,也不觉被他勾得心头微颤,她紧扣齿关,屏气凝神,半晌后才能平淡了声音,漠然说道:“封王爷,你我已经陌路,这些话说來毫无意义,你是胸怀天下之人,男女之情对你们这类人來说可有可无,该拿得起放得下才是。”

“胸怀天下??”封君扬弯唇,自嘲道:“是啊,我们这些人本就不该奢望情爱,是我太贪心了。”

辰年却暗想也是自己总与他见面來往,这才叫他有所误会,待寨中这些流民有了着落,她就独自一人远走高飞,离得他远远的,永不相见,许就能绝了他的念想,她轻抿唇瓣,正琢磨着如何说话,封君扬那里已是瞧出了她的心思,先于她开口说道:“谢寨主放心,封某日后不会再与你纠缠往事了。”

他类似的话说过不只一遍,却是次次都不作数,辰年心中已不大信他的话,只是眼下还有求于他,不好与他翻脸,便也就借坡下來,说道:“王爷说话算数就成。”

封君扬淡淡一笑,略略沉吟,正色说道:“谢寨主,你可知当时杨成图谋冀州,贺家派兵东进,为何不去趁机夺青州,而是先占了这宜平。”

他这般正经说事,辰年也自在了许多,想了一想,答道:“襄州、鲁州两地多丘陵地势,不便行军,若要从江南北上,宜平最佳,同理,从北往南,除却泰兴一路,也仅剩宜平可走。”

每每与辰年谈论这类事情,封君扬都禁不住感叹血脉神奇,她出身匪寨,自小无人管教,更从未受过什么像样的教育,却偏是灵透地叫人惊喜,

封君扬不禁微笑,道:“不错,宜平乃是北上的交通要道,自古以來,由北攻南易,而若要由南往北统一,则是十分艰难,泰兴乃是贺家老巢,强攻几乎是不可为之事,所以,我若要北进,必须要经宜平夺青、冀二州,然后以此为据,再往西扩,方能夺得江北之地。”

他讲得仔细,辰年自是能听得明白,点头道:“所以永宁二年你才会往冀州去,想以联姻为手段,先与冀州薛氏结盟,好日后得用。”

封君扬心神微晃,似是又看到了那个在他马前执刀喝问的小女匪,那次冀州之行,他虽未达成目的,可却得以与她相逢??为了掩饰情绪,他只得垂目,轻轻颌首,道:“是,我想先笼络住薛氏。”

辰年又道:“可贺家却抢先夺了宜平,可见就是要绝了你北进之路,如此看來,他们早就有一统江北之心。”

封君扬道:“贺臻此人,野心极大。”

话題又落到了贺臻身上,辰年默了片刻,问封君扬道:“与你相比呢。”

封君扬不觉笑了笑,道:“不相上下。”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落回到她的眼上,淡定从容地看她,说道:“辰年,我以前曾和你提过,江南朝廷式微,早已对各个军镇失去了控制,改朝换代只不过是早晚的事情,同时,伴随着漠北鲜氏的崛起,他们南侵也将不可避免,贺臻看得深远,所以,他要占据宜平,扼住我北上之路,而且,还要敢在鲜氏南下之前,夺下张家的靖阳要塞,以拒鲜氏于关外。”

辰年沉默半晌,忽地问道:“鲜氏很快就要南侵了。”

封君扬点头,“拓跋垚强行迁都上京,惹得许多守旧派老臣不满,为了转移内部矛盾,他也会发动南侵,一是他本就有野心,二也可以消耗守旧派的力量,重新建立王庭的势力秩序。”

辰年盯着他看,问道:“你丝毫不担心鲜氏南侵。”

封君扬淡淡微笑,答道:“他南下了,我夺江北反而更容易些,从异族手里夺回江山,更容易收拢民心。”

他这般淡然微笑,辰年瞧着瞧着,忽地明白过來,他为何这样着急占据青、冀之地,鲜氏即将南侵,位于江中平原的贺家将会首当其冲,他只要能占据青、冀两州,就可以坐看贺家与鲜氏相争,而贺家刚刚打过张家,元气受损,单凭一己之力,怕是很难抵抗鲜氏大军,万一不敌鲜氏,那贺家很可能就会面临两种选择,一是向鲜氏臣服,二就是向封君扬求助,

像是有一阵清风吹过,辰年眼前的迷雾一下子散了个干净,她抬眼去看封君扬,沉声问道:“贺臻早已知晓芸生在拓跋垚身边,是不是。”

封君扬不想她会突然问到芸生身上,微微一怔,深深看了她一眼,道:“是,他应是知晓。”

辰年忽然觉得可笑,不禁嘲道:“贺臻可真是眼光深远,早早地就给自己准备好了退路,纵是贺家败于鲜氏,只要有芸生在那里,拓跋垚也不好就真杀了老丈人,难怪他明知芸生在哪里,却不着急寻回。”

封君扬知晓辰年聪慧,却不想她年纪轻轻就能将事情看得这样透彻,瞧着她唇角上那一抹嘲弄,他不觉有些心虚,她既能看透贺臻的心思,那么他的心思也必然瞒不过她,既然这样,不如就坦白地讲给她听,封君扬下意识地添了添唇瓣,道:“这确是贺臻为贺家留的退路,也是我为何非要与贺家联姻的缘由。”

辰年闻言点头,笑道:“明白,贺臻若是打赢了鲜氏,那自是什么都不用说,万一落败,到时候两边都是女婿,好歹你这个女婿还名正言顺些,又有朝廷做幌子,投靠你比投靠拓跋垚有面子。”

封君扬默默看她片刻,轻声道:“辰年,我有时会想,你若是能笨上一些,那该有多好。”

辰年淡淡说道:“还是不要再笨了,生活已够艰难,若再愚笨些,那就更活不下去了。”

封君扬小心看她,试探地问道:“你可有什么想法。”

“想法。”辰年失笑,瞧他一眼,道:“我沒什么想法,你们女婿、老丈人地算來算去,和我有什么干系,我只告诉你,封王爷,你若想做贺臻的女婿,去拓跋垚那里抢回芸生也好,去娶那个傻女也罢,都和我沒有任何关系,我以前不是贺家女,以后也不会是,你若逼我,我就一走了之,便是走不了,还有一死了之。”

她脸上笑意融融,说出口的话却是决绝,封君扬只得应她道:“你放心,我不逼你就是。”

辰年缓缓点头,又道:“我还是有些不明白,你既然想着与贺家联合抵抗鲜氏,为何还要诱贺泽前來,要斩断贺臻一条臂膀。”她话一问出來,不等他回答,自己倒先想通了,“明白了,只有这般,才能叫贺臻纵是打下靖阳关,也守不住,再者说,沒了贺泽,宜平也就沒了威胁。”

她说话简单明了,虽不如他那些心腹幕僚周密严谨,却也是句句切中要害,更何况她还是这般娇俏可人,比起那些老谋深算的半老头子,与她谈论这些事情倒像是一种享受,封君扬不禁弯唇,微笑看她,说道:“还有一点,我与贺泽有私怨。”

贺泽屡次三番地设计辰年,虽未能得手,却也是触怒了封君扬,他自然不能轻易饶过那人,

“宜平之事瞒不过贺臻,可待贺臻离此地太远,对贺泽操控不便,贺泽一旦知道我与郑纶决裂是假,又见我们一直做戏,定会猜测是我调兵不及,所以才会这般遮掩,依他的性子,会全力反扑,赶在我接手宜平之前夺回这里。”

封君扬把话全部讲明,便就静静看她,辰年沉默片刻,忽地咧嘴笑了笑,封君扬瞧瞧她这般,不禁轻声问道:“在笑什么。”

辰年笑着摇了摇头,却是沒有回答,只站起身來向封君扬告辞道:“王爷,你的打算我已知晓,我这就回去,先把灾民安置在城内,绝不会去坏你的事情,待你灭掉贺泽之后,我再安排灾民渡江之事。”

她这样冷静克制的反应,倒叫封君扬稍觉意外,封君扬看她两眼,问道:“你的条件呢。”

第五章

安排退路

辰年闻言笑了笑,道:“很简单,您大军北上必然少不了粮草,到时还请救济下灾民,只要别饿死太多人便好。”

封君扬想了想,应她道:“好。”

辰年便就拱手向他告辞,利落转身,大步离去,

顺平一直在院中守候,瞧着封君扬与辰年在屋中待了这许久功夫,只当他们关系有所缓和,心中不觉也替封君扬高兴,他喜笑颜开地送走辰年,回到屋中却见封君扬默坐在椅中,面上并无半点欢喜模样,顺平脚下顿了顿,这才轻步上前,小心唤道:“王爷。”

封君扬沒有动静,只坐在那里垂目不语,

顺平迟疑了一下,便就劝他道:“小的记得您曾说过,这人心得慢慢捂方能捂热了,谢姑娘又是那个硬脾气,您莫着急,慢慢來,总有一天能把她的心捂热的。”

封君扬眉宇间露出些难掩的疲惫,低声叹道:“她又想着走了,这回若是要她走了,怕是日后再也见不到了。”

顺平听得一惊,却是有些不信,“聚义寨里还有一大摊子事,谢姑娘哪能说走就走。”

封君扬浅浅勾唇,说不清心中到底欣慰多些还是苦涩多些,他深知辰年的脾性,就如辰年也极了解他一般,他不会对辰年放手,而辰年也不会给他时间去重新将她捂热,他很清楚,接下來,她要谋算的怕就是金蝉脱壳了,

封君扬默坐半晌,淡淡吩咐道:“看好了聚义寨的那些人,不管是温大牙,还是朝阳子,便是那崔习兄妹,也要着人看紧了。”

顺平点头,低声应道:“小的明白。”

封君扬轻轻挥手,示意顺平退下,只是他这里知辰年甚深,辰年又何尝不了解他,她带着傻大出了封君扬的住所,一路沉默无言,脑子里想得全是她若离开,温大牙等人该如何安排,依封君扬的性子,她若走了,他怕是要拿那些人泄愤的,

她这般边走边琢磨事情,难免会心不在焉,不知不觉中就走错了路,直走到一条小巷的尽头,前头再无道路,方才回过神來,辰年愣了一愣,不觉失笑,回身问傻大道:“我走错了路,你怎地也不提醒一声。”

傻大却是挠头,很是不好意思地说道:“我还以为大当家是故意这样走。”

辰年哭笑不得,只得沿着原路往回走,这样來回一耽误,她与傻大回到城守府时便就过了饭点,好在温大牙给他们两个留得有饭,他往辰年对面的凳子上一蹲,一面瞧着辰南吃饭,一面念叨道:“大当家,我还是觉得去江南抢粮一事不妥,你想咱们若是扮作流民过去抢粮,那岂不是要坏了流民的名声,毕竟日后还是要往人家那地盘上去过日子的??”

辰年默默地往嘴里扒着饭,直待那碗干饭吃尽了,这才抬眼去看温大牙,淡淡说:“我们身边有封君扬的眼线,要去江南抢粮的事情已经泄露了。”

“??老话讲得好,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温大牙犹自念叨自己的话,慢了半拍,这才把辰年的话听入耳中,顿是一惊,道:“又出了内奸。”

“不错。”辰年缓缓点头,问他道:“你觉得这回会是哪个。”

温大牙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洗脱自己,当下想也不想地说道:“反正不是我。”转头间瞧见傻大正端着饭碗傻乎乎地看他,忙又补充道:“也不会是傻大,他沒这个心眼,我能替他打包票的。”

辰年沒好气地横他一眼,道:“若是不信你们两个,我何必与你说这事。”

温大牙这才放下心來,重新在凳子上蹲好,念道:“表面上瞅着一个个都忠心耿耿的,暗地里却做能如此不地道的事來,这可真应了那句老话了,知人知面不知心呀。”

辰年不耐听他磨叨,用筷子敲敲碗边,打断他的话,问道:“说要紧话,你瞧着谁最可疑。”

温大牙思量道:“不该是静前辈那里。”

辰年点头,“我师父做不來这事。”

温大牙想了想,又道:“也不该是道长那里,他一向看那王爷不对眼。”

“封君扬拿捏不住道长,不会是他。”

“难道又是崔习。”温大牙奇道,可随即自己就否定了这个猜测,“不能是他,他整日都被关在院子里,也不知晓咱们的事啊。”

温大牙一向是谁也不得罪的老好人,他宁肯将众人一个个地排除,也不具体指出谁的嫌疑最大,辰年对他也算了解,自己琢磨了一会儿,忽地问他道:“你觉得鲁嵘峰与朱振两个谁的嫌疑更大。”

温大牙眼珠子转了转,却道:“这两人面上瞧着可都不像。”

辰年不觉笑了笑,鲁嵘锋与朱振两个却是最有可能成为封君扬眼线的人,鲁嵘锋是曾随着朝阳子往云西去过,免不得了与封君扬有过接触,而朱振那里,她记得在虎口岭时,他曾和那个樊景云走得很近,樊景云可是封君扬心腹中的心腹,

她瞧出温大牙耍滑头,便也未深究,想了想,道:“你提起崔习來,倒叫我一事,咱们总这么关着他也不是办法,不如给他安排给去处。”

温大牙一听这个倒是极高兴,问辰年道:“把他安排到哪里去。”

辰年不肯直接答他,推开饭碗,从桌边站起身來,道:“我先得去看看他,去处我虽然给他想好,可要不要去,却要看他了。”

此时已过晌午,她叫傻大回房去歇着,独自一人往城守府后院走,崔习所住的小院靠近后花园一角,地方虽不大,却是绿树成荫,幽雅清净,那院门大敞着,一眼就能望见院内的情形,林荫下的石桌旁,崔习正在低头读书,

那门口处立着了两个看守,瞧见辰年过來,忙都行礼道:“大当家。”

这声音也惊动了院内的崔习,他抬头向着院外看过來,稍稍一怔,这才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缓缓站起身來,辰年屏退了那两个看守,不紧不慢地走到石凳旁坐下,拾起崔习刚才丢下的书卷,翻了翻见是本游记,笑道:“你在这里倒是清闲自得,茂儿呢,怎么不见她。”

崔习在辰年对面坐下,轻声答道:“她在屋里,刚睡下了。”

辰年点点头,停了片刻,忽地问道:“若说我身边有封君扬的奸细,你觉得谁最有可能是。”

崔习稍觉意外,想了一想,还是答道:“鲁嵘锋,或是朱振。”

辰年不觉失笑,道:“倒是和我想到一处去了。”

崔习话本就不多,闻言也不说话,只默默坐在那里,

辰年瞧他这般,忍不住问他道:“崔习,我对你们兄妹也算有过救命之恩,你却是恩将仇报,将我的行踪卖给贺泽,你见了我也沒什么话要说。”

崔习抬眼看她,说道:“事情都已经做下了,便是再愧疚后悔,还有用吗。”

辰年一噎,半晌说不出话來,将他那话咂摸了一番,叹道:“你这话还是真对,事后再愧疚自责的,都不过是想着做戏给别人看罢了。”

两人又都沉默下來,辰年坐了一会儿,忍不住低声说道:“可我以前是真信任你。”

崔习神色依旧是淡淡的,眼帘却是垂了下來,道:“那日后就长点教训,别逮着谁都信,人心隔着肚皮,不好分清是黑是白。”

辰年道:“我也懂,只是觉得这样防來防去,算计着过日子,累。”

秋日午后的阳光虽然浓烈,可树荫下却只觉清凉,微风将石桌上的书卷吹的哗啦啦作响,崔习的视线在上面停留了片刻,这才淡淡说道:“你不该留下我的性命,当时一回寨子,就该杀了我以儆效尤,你是心有不忍,却会有人觉得你是心软好欺,身为上位者,要恩威并重才是。”

辰年自嘲道:“我从未想着要什么上位者,所求的,不过是个心安罢了。”

崔习知她來此必有用意,可瞧着她总不肯提及,心中多少有些诧异,他便是再心机深沉,毕竟还是年少,扫她一眼,忍不住问道:“來找我何事。”

辰年不答,反倒是问他道:“你所求的是什么,是养大茂儿,还是想为父报仇,亦或是为了一展抱负。”

崔习不想她会突然问自己这个,一时之间竟有些迷茫,自从遭逢家破人亡之变,他所求的几经变迁,从一开始的苦苦求生,到后來的为父报仇,争霸天下,再到如今,便是他自己都说不清到底想要求些什么了,

辰年看了看他,又道:“你若一时想不清,我给你两日时间,想好了再告诉我。”

她起身离开,人还未走到院门,崔习便唤住了她,“我要一展抱负。”他坐在那里,双手扶在膝上,腰背挺得笔直,微微抬着下颌看她,那五官上虽还带着少年人的稚嫩,神色却是坚毅执着,重又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想要一展抱负。”

辰年回身看他片刻,道:“好,那我送你去封君扬那里,至于他肯不肯留你性命,会不会用你,我并不知晓,你敢不敢。”

第六章

知彼知己

辰年说道:“他极有才,曾在短短数月,就给我训了几千寨兵出來,你若使用得当,许得就能成为助你夺天下的一员大将。”

封君扬神色冷淡,道:“我手下有才的多了去了,不缺他一个,你若觉得他有才,你自己带回去用,我这里不要,把一个和自己有杀父之仇的人放在身边,我嫌自己夜里睡得安稳,是么。”

“他说他只求一展抱负,不会再报父仇。”辰年说道,“更何况杨成之死归根到底是因他自己的野心,崔习已是想通了。”

封君扬轻声嗤笑,反问她道:“他说的话可能信,你吃亏上当一次不够,还要叫我跟着你一同上当。”

辰年沒得反驳,轻咬唇瓣,垂目不语,

封君扬哪里能看得她这般模样,生怕她再将那唇瓣咬破了,强忍着才沒出声喝她不许咬那唇瓣,他将目光从她唇瓣上收回,冷声道:“你若是想杀他却不忍,那就交给我,我替你杀了便是。”

他是故意说话气她,不想她却是点头道:“好啊。”

封君扬默默看她两眼,招呼顺平进來,道:“去把那崔习带下去杀了吧。”

“先等一等。”

封君扬淡淡一笑,问她道:“怎么了。”

辰年答道:“你既然知道我心软,就别当着我的面杀他,你先等一等,等我走了再说。”

“也好。”封君扬一本正经地点头,又问她道:“你什么时候走,我也好叫顺平早作准备。”

辰年并不与他斗气,心思转了转,问封君扬道:“你觉得自己掌控不了崔习,所以不敢用他,我说得可对。”

封君扬知她仍不肯死心,斜撩了她一眼,道:“谢寨主,你不用拿话激我,你知晓我脸皮一向厚实。”

瞧他这般油盐不进,辰年叹一口气,无奈道:“不若这样,你先见他一面,可好,你觉得他能用,就留下,若是觉得不能用,我把他带走就是。”

封君扬不觉微微皱眉,问道:“我有些不懂,你为何对崔习这般上心。”

辰年默了片刻,低声答道:“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带着茂儿刚从薛盛显的追杀中死里逃生,为求活路落草在牛头山,那时茂儿不足一岁,崔习不敢放手,便是下山打劫都要背着她,瞧着他们兄妹,我总是忍不住想到自己身上,想义父当年带着我是否也是这般艰难,所以,我不想他们兄妹死去。”

封君扬半晌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叹道:“好吧,我见一见崔习就是了。”

辰年闻言大喜过望,立刻亲自出门去寻崔习过來,待两人走到无人处时,这才低声嘱咐他道:“我估摸着,他杀是不会杀你了,至于他肯不肯用你,却要看你自己的能耐了。”

崔习颇为诧异地看了辰年一眼,忍不住小声问道:“你怎地劝得他肯见我这一面。”

辰年咧嘴笑笑,道:“一言难尽,软磨硬泡,能使的手段都使上了,着实费了我不少力气。”

说话间,两人到了封君扬屋外,辰年只叫崔习一人进屋去见封君扬,自己却等在院中,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也不知崔习与封君扬都说了些什么,顺平便将崔习带了出來,走到辰年身前,说道:“谢姑娘,王爷请您进去。”

辰年指着崔习问道:“他呢。”

顺平脸上堆笑,道:“王爷命小的先把崔公子带下去,说叫他先熟悉一下情况,过两日再给他安排事情做。”

“行。”辰年笑着点头,脚步轻快地走进屋子,十分得意地与封君扬笑道:“我就说他是个人才,沒说错吧。”

封君扬淡淡看她一眼,却是问道:“他那妹子呢。”

“我本是打算把茂儿一同给你带來的。”辰年答道,“不想早上出门的时候被我师父瞧见,她见那孩子根骨极佳,便就给留下了,说要收个可意的关门弟子。”

封君扬闻言轻勾唇角,似笑非笑地看她,讥诮道:“谢寨主,你想我用那崔习,却不肯将他的妹子交到我的手上,你这是做的何种打算。”

辰年迎着他的目光,恳切说道:“真是我师父瞧上了茂儿那孩子,我并未骗你,你也知我师父的脾气,行事向來随性,毫无顾忌。”

封君扬微微眯眼,打量辰年,似是在辨别她话的真假,

辰年瞧他这般,不觉自嘲一笑,“你不信也是正常,换做我是你,这般凑巧的事情,怕是也不会信。”她低头,稍一沉默,又抬头看封君扬,道:“这样,你容我一段日子,茂儿我早晚会交到你的手上。”

封君扬挑眉,问她:“你师父肯放人。”

辰年用力一抿唇瓣,道:“我去想法子,总之叫你能放心用崔习就是。”她起身要走,欲转身时却又停了下來,低声道:“封君扬,不管你信与不信,我从未想过要害你,也沒想过要在你身边安插眼线。”

不管他如何辜负她,她确是从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封君扬听得心中愧疚,涩声道:“我信。”

辰年强自扯了扯嘴角,算是笑过,忙就转身出了门,

城守府里,温大牙等得已有些着急,瞧见辰年终于进门,连忙迎了过去,一面打发傻大去门外守着,一面问辰年道:“怎样。”

辰年给自己倒了杯温茶,一饮而尽,这才答道:“把人留下了,还向我讨要茂儿,看样子是有意用崔习。”

温大牙嘿嘿干笑两声,道:“还是大当家有算计,竟叫静前辈提前收了茂儿做关门弟子,这早上可是有不少人都亲眼瞧见了,便是那内奸也会觉着这事只是凑巧,由不得那王爷不信。”

辰年却是摇头,道:“他不会信的,他哪里能这么好糊弄了,待拖上他一段日子,我就把茂儿给他送过去。”

温大牙有些惊讶,奇道:“还要把茂儿送过去,那咱们还费这周折做什么。”

辰年笑了笑,道:“你不知那人,他善谋多疑,我若是轻易就把茂儿给他,他定还会往别处想,不若我先把茂儿扣下,也好把他的注意力引走,只猜我是不是想着利用崔习做什么。”

温大牙听得云里雾罩,“大当家,你把我都说糊涂了。”

“糊涂就糊涂吧。”辰年笑道,停了一停,又问他道:“先不说崔习了,说一说你有个什么打算,咱们既出了那太行山,再想要回去怕就难了,你可有个什么想法,也要与崔习一般建功立业。”

温大牙笑得有些不好意思,道:“瞧大当家说的,还建功立业,我温大牙有几斤几两重,你还不知道,我哪有那心思啊。”

辰年正色道:“那也得有个打算才是,温大哥,我不瞒你,咱们聚义寨眼下看着虽颇有声势,可根本无法与那些军镇相抗衡,落到最后,咱们这些人不过就两条路走,一是投个靠谱的主公,求一个出人头地,封妻荫子;二就是遁入武林,去做个逍遥散人。”

温大牙不觉有些愣怔,道:“我从沒想过这么多,一心只想跟着大当家,奔条活路。”

辰年道:“活路也分许多种,总要选一条才行,趁着我现在还能帮你们,有什么想法都一股脑说出來,我也好尽早安排。”

温大牙呆了片刻,却是问辰年道:“寨子里其他的人呢,他们选哪条道。”

“你莫要去管别人,只考虑你与傻大两个,当初咱们牛头山那十几个人,死的死,走得走,剩下的也沒几个了,你们跟着我一场,我总要给你们安排好去处。”

温大牙听出些话音來,惊愕地看向辰年,问她道:“大当家,你要走。”

“不错,待这些流民过江有了着落,我就会离开。”辰年眼圈不觉有些发红,道:“温大哥,你多少也知晓些我与那封君扬的恩怨纠葛,我惹不起他,只能躲得远远的。”

“你去寻陆骁。”温大牙忍不住问道,

辰年摇头,答道:“我谁也不去寻,我只想一个人去个沒人认识的地方,从头活起,你放心,我临走前会把你们都安排好,不叫你们受我连累。”

温大牙习惯性地蹲上了凳子,抱头想了半晌,这才似是下了个狠心,道:“我不想什么出人头地,当初也是实在活不下去,这才带着十几个兄弟落草,要是能,我想着寻个好地方,置办些田地,娶房媳妇过太平日子。”

辰年咬唇思量片刻,道:“好,我尽力安排,只是此事你千万莫要再和第二个人说,便是傻大也不成。”

温大牙点头应下,辰年这才放下心來,只全心谋划如何在封君扬眼皮子底下将温大牙与傻大两人送走,只要能走脱了他们两个,剩下的朝阳子与静宇轩那里,倒是好说许多,

说來也奇怪,此后一连几日,封君扬都沒有再借事寻她过去,直到这一日,天色都已黑透了,温大牙却神神秘秘地寻了过來,低声说道:“那人來了。”

辰年微微一怔,这才明白过來他说的是封君扬,不觉也有些意外,“他怎地來了,在哪里。”

第七章

大战在即

温大牙道:“他走的是角门,身边就带了三两个人,我看他是有意避人耳目,就沒敢往正院让,叫傻大先把他领崔习原先那院子去了。”

封君扬虽在这宜平城里待了半月有余,可除却她与郑纶成亲那日來过城守府外,此后就再沒來过,他今夜里突然前來,倒是叫辰年十分意外,她想了想,问温大牙道:“可瞧着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温大牙摇头,“黑灯瞎火的,又怕惊动了旁人,哪里敢细看,沒瞧着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看着和上次去咱们寨子时差不多,脸上总带着三分笑,说话也是和气得很。”

辰年摸不着什么头绪,也猜不到封君扬为何会寻來,只得起身去那院子见他,

那院子不大,屋子自然也小巧,虽只点了书案上一盏烛台,却也将屋内照得亮堂堂的,封君扬负手立在书架前,正在看架上的藏书,听见脚步声回身往门口看过來,待目光落到辰年头上时,眉头便是微微一皱,

辰年瞧他刚回身时唇角还是上弯的,待看到她头上时才皱了眉,稍一寻思就猜到了缘由,她之前几次去他住处寻他,都是扮作男子模样,今日因是在城守府内,就穿了寻常的女子衣裙,只是头发却梳成了已婚妇人的样式,

辰年故作不察,问封君扬道:“王爷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要紧事。”

封君扬忍了又忍,这才控制住自己沒有上前拆了她那发髻,他心中恼怒至极,面上虽还带着浅浅微笑,言语上却已是忍不住刻薄,道:“既然來,便是有要紧事,总不是來寻郑夫人叙旧情的。”

辰年真想转身就走,可受形势所迫,她不得不与封君扬虚以委蛇,只得强自压下脾气,深吸了口气,低声道:“城守府人多眼杂,不知藏着谁的眼线,我既然名义上嫁了人,总不好再做未婚打扮。”

她这般出言解释,封君扬心中方舒服了些,轻哼了一声,道:“我还当你是存心想气死我。”

辰年微微垂目,心中暗道:你都屡次说不再与我纠缠往事,却是次次都不算数,倒还有脸來抱怨我,你且先等着,待我把事情都处理完毕,拍屁股走人的时候,定要给你留封书信,气你个半死才行,

封君扬哪里知道她心中存的是这样心思,见她垂目不语,还当她是委屈,又想之前确是他的错处,才将她逼到如此地步,不禁心存愧疚,深深看她两眼,轻声道:“刚才是我说错了话,你莫要生气。”

辰年淡淡一笑,转过了话題,问他道:“到底是有什么要紧事。”

封君扬立在那里看她片刻,这才答道:“我明日一早便要离开宜平。”

辰年早知他不可能在宜平长留,倒不觉如何意外,她有意表现一下不舍,可此刻心中只觉轻松,高兴还來不及,实在装不出那个样子,便就只低了头,默了片刻,才轻声问道:“是去军中还是回盛都。”

她垂头低语,虽未说半句不舍之言,可那神态却比言语还要动人,封君扬瞧入眼中,心里既觉甜蜜又是酸涩,他这几日苦苦抑制,方沒有找借口寻她见面,直到今日接到消息,需得马上离开宜平,便再也按捺不住情感,只想着临走前再來见她一面,

“去军中。”封君扬回答,又解释道:“大军已经集结完毕,不日就要渡江,我需得过去。”

辰年听他这话,一时顾不得作态,只抬头去看他,问道:“大军渡江后要去哪里,不进宜平城么。”

她眼睛里映着烛光,亮闪闪的,满是兴趣与好奇,哪里还有半点忧伤,封君扬愣了一愣,才知自己刚才是自作多情,不禁摇头苦笑,见他这般反应,辰年方意识到自己不小心露了馅,忍不住咧嘴一笑,不经意间却是显出些年少时的顽皮,

封君扬不觉多看了她两眼,这才收回视线,冷静说道:“守株待兔固然轻松,却也怕跑了兔子,况且宜平流民太多,会走漏消息,大军不进宜平城,渡江后趁夜绕过宜平,直接往西去襄州,这几日我会派人将宜平城至宛江渡口的道路清理干净,你也看好了你那些流民,不论是城内的,还是新从北边來的,一律不许他们往南走,否则,可莫怪我手下无情。”

辰年点头,道:“我会寻个合理的借口,将各处城门关闭两天,不许人过,待你大军过去后,再恢复原样。”她心中一动,又忍不住问道:“贺泽已经往这边來了。”

封君扬道:“來了,兵马已到雍州南部,过不些时日就要进入襄州界内。”

辰年微微偏头,咬唇思量,

封君扬瞧她又去咬那唇瓣,忍不住轻声斥道:“不许咬唇。”

辰年正全神考虑事情,被他喝得一愣,却沒听清他说的是什么,有些诧异地看他,问道:“什么。”

封君扬刚刚是一时情不自禁,才会说出那话來,此刻如何好再重复,便就也沒答她这话,只淡淡说道:“不用想了,贺泽遇伏,以他的脾气,只会往两处去。”

辰年刚才思量的便就是这个问題,闻言便就接道:“要么继续往东,拼死來夺下这宜平,据城以待援兵,要么,就要往北退,经青州再往豫州,逃回贺家的势力范围。”

“不错。”封君扬点头,又道:“我已给郑纶传信,命他带兵往南來,堵死贺泽北逃之路。”

辰年想了想,却是问道:“若贺泽來攻宜平,我需得守住宜平多久。”

她对战事仿佛有着天生的敏锐,无需他提点便能看到关键所在,封君扬看她两眼,含笑道:“你就不能装一装傻,也好叫我能多说两句。”

“哦。”辰年应了一声,顿了顿,却是说道:“正事上装什么傻,不如快些说完,留些时间多说几句闲话。”

她这分明是随口应付,封君扬却听得怦然心动,便简洁明了地说道:“若贺泽是败逃过來,我的追兵必然会紧随其后,你能把宜平守上七八日即可,可若他是绕过我的伏击,你就需得多守几日。”

他停了停,略一合算,继续说道:“有上半月也就够了,我大军必会赶到,只一点你且记住,便是我大军到了,你也不要出城迎敌,切莫给贺泽机会进入城中。”

辰年点头,思量片刻,又道:“我全无守城经验,寨中那些人怕也沒这个本事。”

封君扬道:“郑纶留在宜平的那员偏将便就个善守城的人,你将你的那些寨兵交予他指挥,再加上他的三千人马,守城半月不算艰难,另外,我再留一些暗卫给你使用。”

辰年微怔,笑着推辞道:“暗卫就不用了,我眼下的武功,自保不成问題,不用担心我的安全。”

封君扬瞥她一眼,淡淡道:“说开了,不只是要保护你,还要看着你,省得我再进宜平的时候,你人却沒了踪影。”

辰年颇觉无语,不悦道:“这是说的什么话,好似我是犯人一般,还需得你派人看着。”

封君扬抬眼看她,反问道:“你能保证不跑吗。”

辰年闻言,毫不犹豫地应道:“我为什么要跑,我今儿把话放在这里,莫说我沒打算逃走,便是真的要走,我也会堂堂正正地走,我又不欠你什么,你也拦不下我。”

封君扬轻勾唇角,缓缓点头,道:“不错,有长进了,已是能睁眼说瞎话了。”他说着上前,伸出手指去点辰年心口,“你少动你这小心眼,你这里想些什么,我全都知道。”

辰年全无防备,直被他戳中胸口,怔了一怔,这才反应过來,身子忙往旁侧一闪,鱼儿一般滑了开去,沉脸说道:“你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

这一回倒是真冤枉了封君扬,他动手前还真沒起轻薄之心,直到指尖触到那温热软绵,方意识到所点的地方不对,他自己不觉也有些尴尬,收回手來,虚握成拳抵在唇边,掩饰地轻咳了一声,抬眼间瞧见辰年面上还有些羞怒,只得讪讪解释道:“我这回真不是故意的。”

辰年冷冷看他一眼,并不肯信他,封君扬知晓此种事越描越黑,不好多说,也唯有呐呐沉默,

屋内一时静寂下來,有夜风从那敞开的门窗处悄悄潜入,逗得烛台上火苗随之轻轻摇曳,灯光忽明忽暗,柔和了辰年眉眼间的清冷,一瞬间,时光仿佛倒流,封君扬默默看她,恍惚间又回到了永宁二年的初夏,两人腻在书房中,情浓处也是无话,他是她的阿策,她是他的辰年,

辰年抬眼看封君扬,见他目光迷离地看着自己,猜他心思定是去了别处,不禁低低地冷哼了一声,出声唤他道:“封王爷。”

封君扬心神这才回來些,微微垂目,却是低声说道:“正事说完了。”

辰年扬眉,道:“那好,夜色已深,我就不留您了,您早些回去,也好稍作休息。”

她之前分明说了讲完正事再说闲话的,不想竟就这样打发了他,封君扬气得牙痒痒,恨不得过去咬她两口解气才好,他咬了咬牙,低声道:“你这个铁石心肠的小骗子。”

辰年假作沒有听见,只侧身往外让他,道:“外面路黑,我叫人多点两盏灯笼给你照路。”

封君扬站在那里看她片刻,却是忽地笑了笑,迈步往外走去,走过她身边时,他却又停了下脚步,正色问她道:“谢寨主,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能不能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不要考虑,只凭你的直觉,答我是或者不是,可好。”

第八章

风雨欲来

封君扬转身,向她走近了两步,暧昧低语:“你也知道,我这几年为你守身如玉。若是我碰了别的女子,你是不是就再不会要我了?嗯?”

辰年本就防备着他,当即就听出他这问题非但是在调戏她,还是个圈套,根本就无法用“是”与“不是”来回答。她虽有话可以答他,可他屡次戏弄于她,她哪里甘心次次退让。转念间,她已是拿了主意,竟是迅疾出手,往他面上扇去,想借着恼羞,打他一个耳光出气。

不想封君扬却早有防备,伸手拨开她的手掌,飞快地抽身后退,嘴中却是极为无辜地说道:“你不答便不答,怎的动起了手?”

说话间,他人已是退到了门外。打耳光这事,凭得就是一时冲动才能做。辰年心中虽恼,却也不好追出去打他,只得立在屋内恨恨瞪他。封君扬立在廊下,哈哈一笑,这才转身快步离去。立时便有两个暗卫从藏身处现出身形,在后紧追上去。

新武元年九月,贺泽察觉到自己上当受骗,极度恼羞之下,顾不得请示贺臻,领五万大军从西北抽身出来,转身往宜平方向猛扑过来,试图趁着封君扬还在宛江南岸聚集军队之际,夺下宜平城,扼住其北上的通道。不想封君扬十万大军早已悄无声息地渡过了江,趁夜绕宜平而过,往西进入襄州界内的丘陵山区设伏。

贺泽大军行至襄州界内一处山窝处时遭到封君扬伏击。一方是连日行军的疲惫之师,另一方却已是养精蓄锐几日,又是以有心算无心,战局的胜负几乎没有悬念。双方混战一日有余,贺泽军大败。

若是一般人物,既已大败,该是往回逃才是。可贺泽在外领兵多年,曾立下赫赫战功,也算是一员悍将。他见封君扬大军在此拦截,料定宜平城内兵力空虚,带军不退反进,竟冲破封君扬大军的层层堵截,继续扑向宜平。若说之前他还头脑发热,行事冲动,现在封君扬手上栽了个大跟头,可却意外地叫他冷静下来,当机立断,变换原有的行军路线,连夜奔驰,竟接连避过了几处伏兵。

快出襄州时,贺泽指着所经的一处险要,吩咐身边副将道:“此处易守难攻,我分你五千人马,不管你使什么手段,必须将封君扬拖在此处十日!”

他此刻手上人马已不足三万,却分五千出来给那副将,便只剩了两万人去攻宜平城。攻城不比野战,只要算计得当,便是以少胜多都有可能。攻城需以几倍兵力于守军,或围或困,耗许多时日,方有可能破城而入。这样算来,便是宜平城内只有几千守军,贺泽仅用两万人马,也不可能在短短十日之内夺下宜平。

那副将说道:“将军,末将不要五千,您给我留两千人马即可,只要还剩一人一马,末将就不叫那封君扬过这山坳!”

“五千,我给你五千人马,不需你死得只剩一人一马,只要你拖住他十日即可,十日后,你可见机行事。”贺泽沉声说道。

那副将领命,立了军令状给贺泽,这才带着五千人马留下,准备在此拦击在后面紧追不舍的封君扬大军。

贺泽那心腹幕僚见他仍一意孤行去夺宜平,忍不住出言劝道:“十二公子,这个时候切不可意气用事,以我所见,不若暂且忍耐,先带兵回转,再以图后计。”

贺泽回头看他,淡淡道:“你当他封君扬就肯放咱们回转吗?他既然费了这样大的力气来引咱们入彀,就没想着再放咱们回去。不信你往北去,怕是走不多远就要遇到郑纶。”

“可咱们手上仅剩两万败军,想在十日之内夺下宜平,简直难如登天!”那幕僚叹道。

贺泽冷冷一笑,却是说道:“不难,只要守宜平的是那谢辰年,这就不难。”

宜平城内,辰年早早地就将手中几千寨兵交给了郑纶留下的偏将宋琰,自己只专心安置城内流民。

那宋琰也是出自云西王府,只不过与郑纶还有不同,他出身良好,家族在云西颇有声望,本人年纪虽不大,却老成稳重。他提前得过封君扬的交代,瞧辰年这般行事,料定她是另有打算,便就私下寻了过来,客气说道:“谢寨主,您把聚义寨的寨兵全都交到末将手上,这是您对末将的信任,末将十分感激。只是眼下大战在即,城防之事,还需您来主持大局,末将鼎力协助,才好守这宜平城。”

辰年还真是想着趁乱脱身,这才把军务全都转交出去,不想宋琰竟这般要求,奇道:“这是为何?我又不懂守城之事,出面挂个虚名,反而会碍你手脚。”

宋琰腼腆一笑,道:“不瞒谢寨主,您那寨兵里有一多半是江湖人士,全靠有您的威名震着,这才能听从号令。可末将只是一员小将,一无威名,二无资历,怕到时会指使不动他们。”

他称那些寨兵为江湖人士,还是委婉说法。说白了,聚义寨的寨兵中,有近半数都是太行山里的山匪出身,虽骁勇彪悍,却也野性难驯,的确不好指挥。辰年想了想,问他道:“你想叫我如何?”

宋琰道:“只想请您每日都去军中坐镇,早晚再和末将巡一巡各处城防,震慑一下他们便是。”

这样的要求,分明就是想将她绑死在军中,一日不得离开。辰年听完这话,不禁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问道:“你们王爷走时,可对你有过什么交代?”

宋琰不卑不亢地答道:“王爷临走时嘱咐末将,协助您守好宜平。”

辰年瞧出这人只是表面上看着老实罢了,便也不再与他多说,只点头道:“行,既然你要求,我就听你安排,每日到你军中点卯就是。”

宋琰忙说不敢,辰年不耐与他周旋,干笑两声,便就端茶送客。谁知这宋琰却仍是安坐不动,辰年瞧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就问他道:“宋将军还有别的事?”

宋琰道:“谢寨主,您那些寨兵个个强悍,又都是讲义气的汉子,末将十分尊敬。”

他话题突然转到此处,叫辰年有些意外,一时摸不到头绪,便就只“哦”了一声。那宋琰又继续说道:“只是英雄好汉聚在一起,未必能成铁军。”

辰年听出他话里有话,直言道:“宋将军,我是个粗人,你有话直说就是。”

宋琰却并未立即开口,只思量下面那话如何说出才会不得罪她。

辰年瞧他这般小心谨慎,不觉笑了笑,道:“放心,我心眼没那么小,两句话就能得罪了。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别绕圈子,也省得我误会了你的意思。”

她这般直爽,宋琰索性也不再考虑言辞,便就说道:“末将想说军中要的是令行禁止,不是讲义气,逞英雄。若没有严整的军纪,便个个都是好汉,凑起来也是盘散沙,一旦与强敌交战,就会溃不成军。”

辰年看了看他,问道:“你是想说我那些寨兵军纪散乱吧?”

宋琰面容严肃,点头道:“不错。”

当初组建寨兵的时候,因有崔习管着,军纪倒还算严明。只是后来崔习被拘禁,不能再打理军务,各处来投奔的山匪也越来越多,寨兵人数虽然猛增,军纪却也慢慢散漫下来。辰年自己心中也有数,闻言便就问宋琰道:“你有什么想法?”

宋琰沉声答道:“大战在即,末将想要肃整军纪,杀一些不服号令之人,以儆效尤。”

这些寨兵便是在辰年手下时,都算不得十分老实听话,现在宋琰刚刚接手,难免会有一些刺头挑事。辰年明白宋琰这是想要立威,便就说道:“我既肯把寨兵全都交给你,就是信任你,只要那些人确是违反了军纪,你尽可随意处理,无需征求我的意见。”

她既然这样说,便是真心实意地想将权利交给宋琰,容他放手去做。不想才第二日,她刚到军中,宋琰就派人请她过去校场。

原来是有几名寨兵又在军中饮酒,因这些人都不是初犯,宋琰便下令将他们捆缚起来,绑到军前斩首示众。可那几个寨兵皆都是山匪出身,粗野彪悍,不肯老实伏法,一面拼命挣扎,一面高声咒骂,只喊着要见谢寨主。

辰年听那传令兵简单说完缘由,便道:“你带我的话给宋琰,说凡是胆敢违反军纪者,一律军法处置。”

那传令兵匆匆而去,到了校场高声禀报宋琰道:“禀将军,谢寨主有令:凡是胆敢违反军纪者,一律军法处置。”

宋琰起身走至那几个寨兵面前,问他们道:“你们可还有什么话说?”

那几人愣怔片刻,立刻便有人叫道:“我不信,定是你假传咱们寨主的命令,咱们要见寨主,亲耳听她说这话才信。”

其余几人也纷纷应和,宋琰也不着急,只吩咐旁边的传令兵道:“再去请谢寨主!”

那传令兵只得再去请辰年。众人在校场上等了好一会儿,辰年方带着几名亲兵,从远处过来。那几个寨兵一眼瞧见,忙抻着脖子高声叫道:“寨主救命!”

辰年依旧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去,先瞥了宋琰一眼,这才看向那跪在地上的几名寨兵,和颜悦色地问他们道:“可是你们几个要见我?”

那几人瞧她这般神色,又知她待人一向宽厚,只当自己有救,均又惊又喜,忙着点头,“正是,正是。”

辰年浅浅一笑,却是温声问道:“可是有什么遗言要交代给我?”

第九章 军中立威

辰年立在那里,淡淡看他们片刻,问道:“之前可知晓这些军纪?”

这些军纪早在攻下宜平的时候就开始执行,最近更是三令五申地讲,那几人自是知道,只不过欺辰年宽厚,目无法纪,胆大妄为罢了。

辰年瞧他们没得话说,便又道:“既然都知道,那就更没什么好说。若有遗言,可交代给我,看在咱们兄弟一场的份上,我会帮你们完成。”

事到如今,那几人这才认了头,还真有人将家中老小托付给辰年照应。辰年郑重应下,命人给他们几个松了绑,又倒了几碗烈酒给他们,自己也端起一碗来,沉声道:“你们若还算汉子,就喝了这碗酒,痛快上路。莫要哭哭啼啼,给人瞧不起。脑袋掉了,不过是碗大的一个疤,二十年后,诸位还是好汉。”

那些人皆都是悍匪出身,本是生死不惧,现又受辰年言词所激,真将那酒一饮而尽,用力摔了那碗,引颈受死。有执法兵士上前,挥起大刀,将那几个寨兵的头颅一一砍下。随着几颗人头落地,原本还有些嘈杂的校场上顿时鸦雀无声。

辰年酒量浅,只一碗烈酒便上了头,她借着那酒意支撑,漠然看完全程,这才回身转向宋琰,问道:“宋将军,不知你请我过来是做什么?”

宋琰察觉她语气不善,便就恭敬答道:“是他们这几人想要见您。”

辰年冷声追问:“他们?他们是什么人?他们说要见我,你就几次三番地派人去请我。他们若是想杀我,你是不是也要依言去杀我?”

宋琰晓得她动怒,哪里还敢接话,略一迟疑,便就单膝跪下了,赔罪道:“末将不敢。”

“不敢最好。我将肃整军纪之事托付给你,是要你勇于担当,敢于做事,不是叫你事事都去请示我,回来做个传话的。”辰年冷眼看了看宋琰,侧头问一旁的军纪官,“遇事推脱,办事不利,该受何罚?”

那军纪官本是宋琰的直属部下,可现在青州军与聚义寨合为一军,辰年为正,宋琰为副,她的问话,他不敢不答,闻言便就小心答道:“回禀谢寨主——”

“军中哪来的寨主?”辰年忽地喝断那军纪官,冷漠凌厉的视线缓缓扫过场中众人,这才又说道:“我既是一军主将,你该称呼我谢将军才是。”

那军纪官愣了一愣,忙就向着辰年行了个军礼,朗声答道:“回禀谢将军,遇事推脱,办事不利,视起情节轻重,可处以鞭笞、棍击、割耳或是斩首等刑罚!”

辰年看宋琰一眼,这才道:“念宋将军是初犯,那就罚个最轻的吧。”

众人视线均都随着辰年转到宋琰身上,生怕他不服,再与辰年起了争执。不想宋琰默了一默,竟是应道:“末将辜负将军信任,愿领责罚。”

他当下便就起身,卸甲解衣,去领二十鞭笞。辰年却是转回身去,一步步往校场高台上走去。

因是在军中,她今日做得是男子装扮,上穿窄袖短衣,下着长裤,脚踏革靴。这一身打扮本是极干练利落,又衬得她身姿高挑挺拔,偏温大牙嫌她没有气势,出门前非要给她在外面罩了一副铠甲。如此一来,虽是有些不伦不类,却叫她身形显得粗壮了许多。

辰年走上高台,立在那里冷眼看着宋琰受刑完毕,这才暗提真气,向着校场上数千寨兵说道:“在打宜平之前,我曾问过你们,可愿随我来打这宜平,给大伙争条活路。愿意的,我感激。不愿意的,我也绝无怨言。你们随我来了。”

“进了这宜平城,我又问你们,可愿意与我一同守这宜平,给那些百姓守一处容身之所。愿意的,就留下来,守军纪,勤操练。觉得不自在的,那就做回流民、山匪,想去哪就去哪,我谢辰年送你们盘缠。你们选择了留下来。”

她内力充沛,声音清亮,字字清晰,听入每个人的耳中。“现在,我再给你们一个选择的机会,若是不愿从军,那就站出来,我放你们走,绝不为难。”

辰年说完停了下来,静待众人的反应。数千寨兵站在那里,却是落针可闻。辰年等得片刻,不见一人走出队列,这才又拔高嗓音,朗声喝道:“那好,你们既然选择从军,那就给我记着,我不管你之前是来自聚义寨还是来自青州城,从今以后,你们只是宜平军。你们要守的不是聚义寨,不是青州城,而是这宜平,这宜平城内万千百姓!在这里,没有官兵山匪之分,没有高低贵贱之别。你们个个都是顶天立地、宁折不弯的汉子,你们求的是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不是卑躬屈膝,苟延残喘!”

这一番话讲得慷慨激昂,振奋人心。校场上又静寂片刻,方猛地爆出震天动地的喊声,众人齐声高呼“威武”,声音震天,久久不息

温大牙与傻大等人今日均不在校场,没能亲眼瞧见辰年的威风。可只听那回来报信的人讲述,众人都忍不住激动好奇,眼巴巴地盼着辰年回来,也好见一见她那威武模样。

辰年却在军中待了整整一日,天黑后又带着宋琰等人将各处城墙都巡了一遍,这才回了城守府。刚一进院门,远远瞧见众人俱都守在门口,个个面带兴奋,眼冒精光。她只觉头皮一紧,脚下顿了顿,立刻转身又往外走,竟是连屋子都不敢进了。

温大牙那里还等着听她讲校场之事,哪里肯轻易放她走,竟就带着人追了过来,难掩兴奋地叫道:“谢将军,谢将军。”

辰年面容严肃,脚下不停,只转头问道:“什么事?”

温大牙嘿嘿干笑两声,却是问她道:“谢将军可用过饭了?”

“用过了,用过了。”辰年随口应付,又见众人还跟着她,便就沉下脸来,喝道:“都跟着我做什么?都该干嘛干嘛去!”

温大牙等人瞧出她要恼羞成怒,齐声哄笑几声,这才散去。辰年无奈,干瞪了他们几眼,转去了朝阳子那里,不想人未进门,就听得朝阳子含着笑意的声音从屋内响起,“哎呦!咱们的谢将军回来了!”

辰年推门进去,见屋中只朝阳子一人在,便也不再装模作样,懒散地往椅中一仰,苦着脸叫道:“道长莫要取笑我了,我那是被酒烧昏了头,才那般发疯。快给我配些能润肤增白的药膏!这一天下来,差点没晒死我。若再有几天,非得黑得跟锅底一般。”

朝阳子瞧她一眼,见她脸上只不过晒红了些,就这样叫嚷,便向她瞪了瞪眼睛,道:“哪里有你这样爱美的将军,若都如你一般,我看大伙谁也别去操练,都憋屋里得了!”

辰年摆摆手,自顾自地给自己倒水喝,说道:“他们一群糙老爷们儿,黑点就黑点。我要是也成那个模样,还怎么出门?再说了,我长了二十来年,好容易才长成这般模样,怎么也得珍惜点吧?明明是面若桃花,唇红齿白,若真给晒成黑锅底了,那就只能剩一口白牙了!”

朝阳子不禁失笑,道:“这么大姑娘也不知害臊,哪里有人这么自夸的!”他虽这样说着,却是起身配了几包药材丢给辰年,“大包的用来泡澡,小包的磨成粉和水敷面。就算你晒成一节黑炭,也能白回来。”

辰年双手接住,本十分欢喜,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又现疑虑,瞅着朝阳子问道:“道长,管用吗?这药若是真这般管用,我怎地就从没见你白过?”

朝阳子一愣,待反应过来,气得抓起案上镇纸就向她扔了过去,口中骂道:“不管用,你快给我还回来!”

辰年有意逗他,早就有所防备,身子往旁侧一闪,伸手一捞,将那镇纸抄在手中,笑嘻嘻地说道:“道长快消消气,这时节天干物燥的,可别着急上火。”

她手上暗用巧劲,将那镇纸丢回到书案上,不偏不倚地正落在案头,自己抱着那几包药站起身来,笑道:“我先回去,就不打扰道长了。”说着往外走了没两步,却又停了下来。

朝阳子瞧她这般,没好气地问道:“说罢,还想讨什么东西?”

辰年笑笑,说道:“道长,忽地又想起一事来。您这有治外伤的灵药吗?镇热止痛,不留疤的。”

朝阳子横她一眼,故意说道:“有,碗大的疤虽除不了,鞭伤却是管用。”

辰年听他说这话,便就出言解释道:“俗话说慈不掌兵,那几个寨兵确是犯了军纪,我虽心有不忍,可若不杀,那些军法军令都会成为一纸空文。至于宋琰那里,今日他先和我动心眼,可我当众罚他,他也算给我面子。这都打完了,怎么也得给个甜枣吃吃,安抚一下。”

朝阳子听得缓缓点头,道:“你这般行事并无过错,我只是怕你锋芒太露,日后更不好脱身。”

说到这里,辰年便又转了回来,与朝阳子低声说道:“道长,封君扬既然想要把我绑在军中,我索性将计就计,抓些军权在手中,以此助自己脱身。”

朝阳子奇道:“你已有脱身之计?”

第十章 两女之争

辰年答道:“脱身之事,我已有所安排,过几天你与我师父先走,待贺泽大军一到,我再趁乱把温大牙与傻大几个也送走,剩下的那些人,封君扬见我抛下他们不管,就知晓他们与我算不上亲厚,依他的脾气,反倒不会怎么为难他们。”

朝阳子思量片刻,却是说道:“你这丫头,平日里看着精明,这会子却说傻话,你当封君扬留下的那些暗卫都是傻的,我们这些人都走了,他们还能猜不到你的心思,到时把你看死了,你还如何脱身,不若我与你师父留下,也好迷惑他们,待你走了,我们再做打算。”

“这怎能行。”辰年立刻否定了这提议,她这次若逃走,必会彻底激怒封君扬,万万不能留朝阳子与静宇轩两人在此冒险,

朝阳子却是嘿嘿一笑,道:“你放心,你师父武功高强,姓封的小子未必能抓得住她,至于我这里,碍于我师门和乔羽那里,他也不能把我怎样。”

“不行。”辰年断然拒绝,“你们不知那人的脾气,他表面上看着温和懂礼,像是个冷静克制之人,可他若真恼了,绝对会不管不顾,你和师父必须先离开这里,我才能走。”

朝阳子耐性耗尽,忍不住低声骂道:“哪这么多婆婆妈妈,我说不走就是不走,你爱怎样,随你便是。”

辰年瞧一时无法说通他,只得暂时作罢,笑了笑,“那就先等等再说。”

她从朝阳子处告辞出來,亲自把那疗伤药膏给宋琰送了去,面带歉疚地说道:“宋将军,我性子急躁,行事鲁莽,今日只当你是故意为难我,这才一时冲动,罚了你那二十鞭,待回去一想,才明白宋将军当时确有难处,是我冤枉了你,也多亏宋将军有肚量,不与我一般计较。”

她语气诚恳,说话实在,倒像是真心实意地给他赔礼道歉,若是一般人,或许就真信了,可宋琰却知这女子能叫封君扬束手无策,绝不是好相与之人,今日又见她在校场上的一番表现,更看出她心机口才皆都了得,不是寻常人物,

宋琰不动声色,只恭声说道:“将军此言差矣,确是末将办事不利,辜负了将军的信任,受这二十鞭笞,一点不冤,若是换做王爷还是郑将军,怕是都要罚得更重。”

辰年不好意思地笑笑,道:“什么将军不将军的,我哪里是能做将军的人,不在军中,你还是叫我谢寨主,谢姑娘,或是就叫我辰年也好。”

宋琰暗道快些算了,别看你现在说得好听,待你哪日翻脸,这就是我落在你手上的一个把柄,那“辰年”二字更不能叫,叫了,王爷那里如何交代,他便就只淡淡一笑,并未应声,

辰年又好言安抚他几句,这才离去,宋琰将她送至军营之外,瞧着她走远了,这才转身回來,待到无人处,身边心腹亲兵忍不住低声说道:“将军,这谢姑娘可真是个奇女子,白日在校场上那般狠厉刚强,巾帼不让须眉,刚才却又温柔和气,叫人可亲。”

宋琰扫那亲兵一眼,轻声斥道:“少说闲话,她不是你我能谈论之人。”

那亲兵忙就闭了嘴,再不敢多言,

辰年这边回到城守府,却忍不住与温大牙私下里说道:“可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你看那宋琰不言不语的,却不是个简单人物。”

温大牙只瞧着那宋琰像个读书人,脾气也好,倒也沒看出别的來,现听辰年这样一说,不禁有些紧张,问道:“那咱们怎么办。”

辰年笑笑,“还能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吧。”

此后两日,她俱都按时去军中点卯,与宋琰等人商议军务,探讨敌情,在军中直待到天黑方才回去,这样一來,城中安置流民之事她便沒多少精力去管,只得交给了温大牙等人,可温大牙等人能力有限,又管着诸多杂务,难免有顾及不到之处,很快,城中流民便闹出了相争打斗之事,

这一日夜间辰年回到城守府,温大牙在饭桌上向她请示城中流民事务,辰年在军中待了整整一日,到了此刻已是疲惫困乏,听了两句便有些烦躁,道:“你自己看着处理就是,怎么什么都來问我。”

温大牙听出她语气不耐,略有些尴尬地住了口,桌上正静默间,一直沒有说话的灵雀却是猛地站起身來,问辰年道:“这也不用问你,那也不用问你,那什么事才能來问你。”

众人被她惊的一愣,看看她,又看辰年,都停下了筷子,不敢出声,辰年却只撩起眼皮看了眼灵雀,并未说话,灵雀身旁的鲁嵘峰反应过來,忙低声喝骂女儿道:“坐下吃饭,休得对大当家无礼。”

灵雀甩开父亲的手,冷笑道:“还叫什么大当家,该是叫谢将军,或是郑夫人才是。”

鲁嵘峰听她言词这般放肆,气急之下伸手便要去打,不想灵雀早有防备,闪身躲开,只盯着辰年问道:“谢将军,我想请问你一句,咱们來这宜平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给那些流民争条活路,还是來为你那夫君夺天下的。”

众人谁也料不到灵雀会这样咄咄逼人,一时皆都反应不及,只惊愕地看着两女,唯有鲁嵘峰起身來拽女儿,想要把她扯出屋去,灵雀哪里肯随他出去,一面挣扎,一面倔强地盯着辰年,追问道:“谢将军怎地不肯答我。”

“放开她。”辰年忽地冷声喝道,她看向鲁嵘峰,“放开她,叫她把话说完。”

“她脑子不清楚,大当家莫要和她一般见识……”鲁嵘峰急于替女儿解释,可说不得两句,就被辰年冷峻的目光看得说不下去,只好松开了女儿,

辰年神色淡漠,看灵雀片刻,方才说道:“把你的话说完。”

“好。”灵雀回过身來,走至辰年身前,质问道:“我且问你,你为何要把咱们的寨兵并入军中,大伙信任你,追随你,你却为着狗屁军纪杀了那些随你出生入死的兄弟,你可对得起大伙。”

“我当初说过,你们不愿从军,可以走。”辰年淡淡答道,

“我是沒想再留在这里。”灵雀怒斥辰年,句句如刀似箭,“谢辰年,你无情无义,陆大哥待你那样好,你却转头嫁了郑纶,你背信弃义,说着要带大伙争条活路,却利用大伙为你那夫君争权夺势,谢辰年,是我瞎了眼,看错了你。”

“闭嘴。”鲁嵘峰再按捺不住,上前扇了女儿一个耳光,众人忙上前去拉他,灵雀那里却只是捂颊冷笑,问辰年道:“我可把你说得错了。”

辰年抬眼看向灵雀,道:“我守宜平,不是为郑纶争天下,而是形势迫得我不得不这样做,宜平不在,大伙只能再退回山中,如何求活,至于陆骁那里,你说得沒错,可那是我与他的事情,与你何干。”

灵雀被她问的一愣,脸上闪过些许慌乱,随即却又扬头答道:“我替陆大哥抱不平。”

“你是喜欢他。”辰年说道,她不急不怒,只从容地看着灵雀,“你喜欢他,所以才会为他抱不平,我可说错。”

早在寨子里时,众人便知灵雀与陆骁关系好,后來辰年要嫁郑纶,灵雀又曾激烈反对,便就有明眼人瞧出她待陆骁不同,现在忽地被辰年揭破此事,灵雀呆愣了片刻,索性豁出去了,坦然承认道:“不错,我喜欢陆大哥,我替他报不平。”

鲁嵘峰其实早就看出女儿对陆骁暗生情愫,却不想她竟这样不知羞耻,当众承认,他极为恼怒,正欲打骂女儿,却被辰年喝住,辰年淡淡一笑,与灵雀说道:“那你还说那许多闲话做什么,你不过是因着喜欢陆骁,才这般來寻我的不是,既然这样,你去寻他,求你的姻缘,不用留在这宜平。”

灵雀僵立片刻,咬牙道:“走就走。”

“鲁大叔。”辰年转向鲁嵘峰,问道:“你可要随灵雀一同走。”

鲁嵘峰脸色铁青,答道:“我不走,我留在这里与大当家一同守宜平。”他说着看向女儿,恨声说道:“你也不许走,老实给我留在这里,求大当家原谅你。”

辰年闻言却是笑了笑,道:“鲁大叔,儿大不由爹,她既已有去意,强留下來,未必会是好事,而且今日闹了这样一场,我这里也容不下她了。”

屋中众人瞧两人竟闹到这个地步,忙上前來劝,辰年却抬手止住了众人,只吩咐温大牙道:“拿我的令牌去找宋琰,叫他打开城门,送鲁姑娘出城。”

温大牙瞧瞧这个,又瞅瞅那个,却沒动地方,

辰年冷笑,问他道:“怎么,连你也要抗命了。”

温大牙哪里还敢再说别的,只得低着头走向门口,与灵雀小声说道:“鲁姑娘,你随我去吧。”

灵雀站了一站,走到鲁嵘峰面前跪下,叫道:“爹爹。”

鲁嵘峰又气又怒,别过头去,冷声道:“我不是你爹爹,我沒有你这样的女儿。”

灵雀却是含泪说道:“女儿不孝。”说完便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來,头也不回地向外面走去,

第十一章 兵临城下

宋琰看到辰年令牌,又听了温大牙要求,略一沉吟,与温大牙说道:“还请稍等一下,我回房换了军衣再送你们去城门。”

他转身回房,过了好一会儿,才重又穿戴整齐了出来,亲自送温大牙与灵雀前往北城门。灵雀一路上沉默不言,温大牙也是无话。直到那沉重的城门被士兵推开,温大牙送灵雀到城外,这才低声说道:“多保重。”

灵雀没有说话,只坐在马上向着温大牙抱了抱拳,然后拨转马头,一人一马往北而行。

宋琰站在城楼之上,瞧着她的背影一点点远去,最终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他已得到眼线密报,得知灵雀连夜出城的缘由,心想世上竟还有这般泼辣的女子,竟敢当众承认自己的心意,且连夜出城去追寻所爱。他轻笑着摇了摇头,这才转身下了城楼。

又过两日,探子回报,贺泽带大军从西而来,气势汹汹,距宜平城已不足百里。辰年正在军中,闻言问那探子敌方约有多少兵马,那探子答道:“小人站在山顶细看,瞧那敌营甚广,旌旗林立,秩序井然,看情形至少还有三四万人。”

辰年不觉微微皱眉,挥手遣退那探子,这才转头与宋琰说道:“怎的还剩下这许多人?难道你家王爷没能拦到贺泽?”

因着通信不畅,宋琰也久不得封君扬的消息,他略一沉吟,答道:“该是遇到了,否则贺泽既是倾军而来,不该才这些人。”

“总不能他还兵分两路吧?”辰年疑惑道,她思量片刻,却又笑了,道:“管他怎样,我们只紧闭城门就是。你家王爷也交代了的,便是贺泽逃过了他的伏击,他至多半月就会来到,无须我们出战。”

宋琰点头,道:“正是。”

他两人召集军中将领并聚义寨的几员头领,细细部署守城之事,言明封君扬大军就在贺泽身后,不出半月就能来援。众人听得这个消息,顿觉有了定心丸,各自下去行事。

第三日头上,贺泽的先锋骑兵便到了宜平城外,在城下叫骂半日,想激守城军队出战。辰年命众人不必理会,由着他们骂就是。直过了晌午时刻,那贺家先锋军正在城下叫骂得口干舌燥,喉咙冒火时,城墙上才有人应声,却是扬声问他们道:“诸位也喊了这半天了,可口渴了?要不要喝口水?”

话音落地,便有人往城墙上抬了些水来,沿着外墙倾下。那贺家军别说喝不到,便是能喝到,又怎敢喝这水。众人气得七窍生烟,更是扯开喉咙,放声大骂。不想一直沉默的城墙上这回却有了回应。

城下叫骂:“有种的你们就出来,和咱们打一场!”

城上回应:“有种的你们就上来,爷在这等着你!”

城下又骂:“孙子们都憋在城里,要充王八吗?”

城上就回道:“王八们都爬在城下,想当孙子吗?”

双方你来我往,骂得不亦乐乎。听得一会儿,竟是城上人的骂功更高一筹,明明是被人堵着门叫骂,反倒士气高昂,毫无畏缩之意。

辰年一直安坐在城墙上,笑嘻嘻地听着,时不时地给那些回骂的士兵提点几句。温大牙更是不知从哪里寻了些绿豆来,熬了清热解暑的绿豆汤给大伙送到城墙上,高声叫道:“绿豆汤来啦,大伙快来润润嗓子,歇歇,喘口气再骂。”

宋琰看得无语,嘴角直抽,万万想不到辰年竟是这般孩子气,能在这种事上与人斗气,特意从军中挑了那嗓门粗大的汉子出来,站在城墙上与下面那些人对骂。

城墙上的人有绿豆汤可以润喉,城下那些人却没有这么好的待遇。眼瞧着城上那些人一手撑腰,一手端着凉汤,骂上几句就低头喝上一口润润喉咙,城下的人气得几欲吐血。那带军的先锋将听这场嘴仗没完没了,无奈之下,只能鸣金收兵,带军退到安全地带,安营扎寨。

辰年见他们确是退兵了,这才敛了面上的嬉笑,仔细地将各处城墙都巡查了一遍,又交代众人夜里也要警醒,这才沉声与宋琰说道:“这才是刚刚开始,日子还长着呢,你我两个莫要都耗在这里,轮流在城墙上盯着吧。”

宋琰今日见了她那嬉笑怒骂的模样,又瞧她变得这般正经严肃,只叹造化神奇。这样一个长得倾国倾城的女子,竟能装得傻,耍得赖,玩得了狠辣,扮得了柔顺,真是心计脸皮样样拿手!到了此刻,他对她已是叹服,便就只应道:“末将听从将军安排。”

辰年点点头,叫宋琰先留在城墙上,自己则回了城守府。待到无人时,她方暗中嘱咐温大牙道:“你这些日子藏些金子在身上,我寻到机会就把你与傻大送走,往北去,若陆骁能接到灵雀消息,他该在燕次山那里接应你们。”

温大牙应下,自去准备不提。辰年梳洗一番,这才沉沉睡下。不想第二日天色刚亮,便有传令兵匆匆来报,说从北边来了一支人马,约有数百人,与贺泽的先锋骑兵撞在一起,双方打了起来。

辰年有些意外,忙就起身披挂整齐,去那北城墙上查看。宋琰已经在她之前到达,瞧她过来,便就往后退了两步,静默地立在一旁陪同。辰年看得片刻,见贺泽军进退有度,颇有章法,而那些着装不一的人马虽看着个个勇猛,实际上却是乱打一气。

辰年侧头问宋琰道:“这些人是哪里来的?”

宋琰这才答话,沉声说道:“从北边山里出来的,被贺泽军发现了,派人拦截,不知怎的就打了起来。”

说话间,那支队伍已经显了败势,就见当中有个粗壮汉子四下里冲杀解救同伴,高声喊道:“兄弟们,咱们不要和他们纠缠,快些往城门冲,与谢寨主他们合兵一处。”

众人听得精神一振,齐齐往城下突围过来。那粗壮汉子更是一马当前冲至近前,仰头向着城上高声喊道:“快去告诉谢寨主,某是太行山黑风寨的熊震宇,特意带着兄弟们来助她杀敌。”

随后而来的一些人也纷纷喊出名号,均都是南太行一些不起眼的小山寨。城墙上有不少寨兵就是出自南太行,很快就有人指着远处的一面旗子,向着辰年叫道:“大当家,那个是翻天岭的旗子,里面有他们的人!”

随后又有人瞧出了别家山寨的旗帜,更有人认出城下一个略有些名气的寨主,叫道:“飞天老虎!使双刀的那个是莲花寨的寨主,双刀林飞虎!”

这几人这般叫嚷,宋琰听得微微皱眉,正迟疑着要不要开口斥责,辰年那里却是转头向他看了过来。宋琰想了一想,就沉声与辰年说道:“城门不能开,且不论这些人的意图,只那贺泽军就追在后面,若开了城门,怕会是被他趁乱攻入。”

辰年瞥他一眼,向他走近两步。

宋琰稍觉诧异,又莫名地有些慌乱,虽未后退,却是下意识地微微往后仰身,试图能离得辰年远些。

辰年似是没有察觉到他的躲避,反而倾身过来,凑到他近前,压低声音,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淡淡说道:“我那寨兵中,有近半数是这太行山里的山匪,你可曾想过,若是眼看着这些人死在城下而不救,他们会有如何反应?”

宋琰眉心跳动,心思一转便已明白过来,身上顿时惊了一层冷汗。物伤其类,这些山匪最重兄弟义气,城下那些人打着救援的旗号而来,若是他们却紧闭城门见死不救,定会惹得军心动荡。若是再有人故意鼓动,没准会有炸营之危!

宋琰一时顾不上避嫌,转头去看辰年,“这是贺泽的设计?”

辰年收回身子,浅浅地扯了扯嘴角,嘲道:“他倒是挖了个好坑,难怪他这般沉住气,比我算的日子晚了好几日,原来竟是做这事去了。”

宋琰有些奇怪贺泽怎还会使得动这些山匪,可眼下却没功夫叫他细究这个,他只抬眼去看辰年,沉声问道:“怎么办?”

辰年垂目,略作思量,道:“还能怎样?事到如今,明知前面是坑,也只能跳了。准备一下,我出城救人。”

宋琰断然拒绝,“不行,绝对不行!”

他两个一直在低声交谈,本就引得众人注目,现在宋琰突然放高声量,更是叫众人惊疑不定。辰年向大伙笑笑,将宋琰独自叫到一旁,低声道:“这城门绝不能开,否则一旦被人攻入,再想关就难了。”

宋琰自是知道这些,可不开城门出去,如何将外面那些人救回?他看向辰年,疑惑不解,问道:“那要如何救人?”

辰年答道:“垂些绳索下去,将那些逃到城下的人拉上来。”

宋琰一听就发现了这法子的好处。一是避免了叫人说他们见死不救,二是这样将人一个个拉上来,必然救不上多少来,十分容易控制,可避免他们作乱。宋琰脑筋灵活,暗道这法子虽不是最好,却也眼下最可行的,只是无需辰年亲自出城救人。她要在这个时候出城,难道是要趁乱逃走?

他抬眼去看辰年,还未说话,辰年那里却似看透了他的心思,似笑非笑地说道:“宋将军放心,我便是想走,也断不会在这个时候,丢下那些追随我的兄弟与满城的百姓,一走了之。你太瞧不起我谢辰年了。”

宋琰被她识穿心思,难免有些尴尬,避过了她的目光,拱手赔礼道:“谢将军见谅,末将没有旁的意思,只是觉得您犯不着出城冒险。”

辰年却是正色道:“错,我必须去。只有我亲历险境,出城救人,他们才肯信我不开城门不是贪生怕死,而是为了大伙的安全着想。”

第十二章 阵中厮杀

宋琰心中一时难以定夺,抬眼看她,道:“将军,末将不是不肯信您,只是担心您的安危。”他迟疑了一下,又低声补充,“王爷那里,怕是宁肯丢了这宜平城,也不愿让您以身涉险。”

辰年向他笑了一笑,道:“放心吧,我是贪生怕死之人,自是有万全的把握才会下去,而且你家王爷还留了许多武功高强的暗卫给我,我再从聚义寨里挑出些好手,人贵精不贵多,能救上多少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去做这个姿态。”

宋琰还欲再劝,辰年已是抬手止住了他的话,道:“我主意已定,你莫要再劝,此刻也沒时间叫你我在这里争论,我这就召集人手,你快些去准备,待人救上來之后,必须暗中控制住,以免生变。”

她说完叫了亲兵上前,附耳交代了几句,那亲兵就跑着下了城墙,宋琰瞧她这般,知既劝不回她,又拦不住下她,唯有全力配合,

这么一会儿光景,城下那支山匪队伍已彻底被贺家兵冲散,分作了几拨,各自为战,情况愈加危急,城墙上的人也瞧得惊心,有心以弓箭相助,可对方故意将人都困在射程之外,一般羽箭根本无法射到,

那些出自聚义寨的军官纷纷上前请战,叫道:“将军,开了城门冲杀出去,救回那些兄弟吧。”

“将军,咱们不能见死不救啊。”

辰年镇定沉着地扫了众人一眼,冷声道:“敌军就在他们身后,显然是要以他们为饵,诱咱们出去,咱们若真开了城门,那就正好中了敌军的奸计,贺泽大军虽沒露面,却不知藏在何处,虎视眈眈,一旦城门被人攻破,这宜平就再也守不住了。”

众人听得一静,但很快就有人激动地喊道:“那怎么办,那些兄弟们是为了帮咱们而來,难道就看着他们死在咱们眼皮底下。”

辰年淡淡地扫了那出声的人一眼,冷静答道:“自然不能看着他们死,咱们得去救,只是却不能开那城门。”

说话间,宋琰已命人抱了数十卷粗若儿臂的绳索來,众人正疑惑间,辰年越众走出,纵身跃至高处,手按配刀,扬声向着城上众人喊道:“城门不能开,因为城内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咱们退一步就是城破,城下那些兄弟也不能不救,他们是为咱们而來,我问你们,可有人敢随我下城去救人,敢的就走上前來,咱们顺着这绳索下去,将底下的兄弟们救上城來,他们能为义而來,咱们就用性命相报。”

城墙上忽地安静下來,须臾的死寂过后,傻大率先站出來,高声应道:“俺去。”

辰年微笑看他,点头道:“好。”

随后就有许多人走上前來,纷纷喝道:“我去。”

这情形甚是能振奋人心,便是辰年瞧着,也不禁心神激荡,她大笑道:“咱们虽不惧死,可也不能无谓牺牲,我只要那些下了还能回來的人,其余的人就留在这城墙上,好好守城。”

她说完从中点了几十名武功好手來,沉声说道:“咱们下去是救人,不是去拼命,能救回一个便是赚了,最不济也要自己囫囵个的回來,绝不能赔本,只会逞强的那是莽夫,不是好汉。”

众人听得齐声应诺,

辰年笑笑,命亲兵上前帮她卸甲,她将身上那笨重的铠甲解下,只留了一块护心镜在身上,又取了一桶白羽箭背在身后,率先跳上女墙,回身望向众人,朗声喝道:“宋琰。”

“末将在。”宋琰应声而到,

辰年道:“我下去之后,你暂领主将之职,总领城中诸事。”

“末将遵命。”

辰年又叫出聚义寨几名头领,一一吩咐完毕,这才回过身去,看城下不远处那厮杀的战场,看得两眼,心中有了大概,便就提聚真气,仰天长啸一声,手上扯住那绳索,纵身从城墙上一跃而下,那城墙高达数丈,她俯冲而下,衣衫被疾风扯得翻飞作响,一眼望去,就好似一只俊秀的鹏鸟,从天而落,

直到距地不足两丈时,辰年才借着手中绳索缓了缓下落的势道,身体轻巧巧地在空中往前一翻,落于地上,却是停也不停,就势向前疾掠过去,

在她身后,十余名暗卫也紧随而下,护在她两侧,一同往敌阵中冲去,城墙上其余众人皆都不甘示弱,也纷纷借着绳索相助,追下城來,

城下那些贺家军确是想利用这些山匪做饵,引城内的人出來救援,不想那城门沒开,辰年竟带着百十余人从城墙上一跃而下,片刻功夫就奔到了近前,

疾掠之中,辰年反手将背后箭桶中的羽箭尽数取出,折断箭羽,以暗器手法向那敌兵打去,就听得惊呼阵阵,许多敌兵被她射中,跌落马下,

辰年高声吩咐那些紧随在她身后的暗卫道:“先夺马,冲乱敌阵,再救人。”

封君扬留给她的人怎会是无用之辈,那些暗卫不仅个个武功高强,骑射功夫也是极为出众,现得了她的吩咐,便就分别抢了战马,分作两队牢牢护住辰年两侧,十多人化作一把利剑,向那敌阵中直插进去,

在此不远的一处高坡上,贺泽驻马而立,冷眼瞧着城外那本进退有度的军阵,被辰年一行十几人搅乱,他不禁眉头微皱,低声叹道:“好一个谢辰年,我竟是小瞧她了,也亏得她只是一个女子,否则定能成为一员绝世猛将。”

他心中既有惊叹艳羡,又有愤恨不平,同时还暗藏了几分对封君扬的嫉妒,正满心复杂间,候在一旁的副将策马上前,问他道:“将军,对方不开城门,咱们伏兵可还要出击。”

从城墙上下來的那些人身手都不错,趁着辰年打开的通道,冲进贺家军之中,与那些被困的山匪会合一处,接应着众人往城墙下冲去,若是伏兵不出,怕是就要叫这些人突围出去了,

贺泽的目光只追随着战场上的辰年,闻言冷声答道:“派些精锐过去,不必理会其他人,只去抓那谢辰年,便是将其余的人都放走了,也要留下她一个。”

那边战场上,辰年正与敌兵厮杀得激烈,她带着那些暗卫策马在敌军中來回冲驰,不求杀敌,只奋力替众人冲开道路,引着大伙往城墙下突围过去,只是敌兵人多势众,又死咬不放,众人刚刚杀开一条血路,走不多远,就又被新涌上來的敌军封死,

辰年这里刚刚冲出敌军包围,回头一看那路又断了,无奈之下,只得拨转马头,重又往敌军中冲杀过去,这般几次下來,纵是辰年内力深厚,可毕竟是女子之躯,力气不及男子,很快,那挥刀的手臂就觉出酸软无力來,

有两个暗卫一直紧紧护在她的身侧,瞧出她似是力竭,生怕她有失,忙就出言劝道:“将军,已是救出了不少人,咱们不若先退回城下,稍作休整。”

一到城下,城上弓箭便可以掩护,压力自是减小许多,辰年虽冲动好狠,可眼下不只她一人,还有这许多的暗卫与同伴,她不能不顾及他们的生死,她略一思量,便就带着众人往城下冲去,眼看着就要突破重围时,却不知从哪里冲來几十骑精锐,将众人拦下,

这些人不同于一般的骑兵,不仅骑术精湛,武力更是颇高,辰年等人本就厮杀得有些力疲,忽地遭遇强敌,一时有些措手不及,竟被缠住不得脱身,这样一耽误,后面那些贺家军又如潮水涌了上來,重将众人层层包围起來,

辰年心中一惊,口中高声喝道:“傻大在前,向外冲,大伙跟在后面,谁也不许回救。”

傻大应了一声,手上抡起一对铁锤往前猛冲,辰年紧随在后,瞧着战马受阻,根本就冲不起來,索性从马上高高跃起,连人带刀向着对面那骑士扑过去,一招之间,那人就被她从马上劈落,她身形却是不停,脚尖在那人马头上一点,凌空转身,顺势又扑向旁边一人,几招过后,就又将对方击落下马,

有着她与傻大两人开路,众人才又艰难地往前突围了一段,却仍是未能闯出对方的包围,辰年杀得眼红,却深知此刻决不能手软,唯有拼命向前,才能为自己与他人杀开一条生路,

就在这时,城墙上忽地传來一声清啸,那啸声冲天而起,直达云霄,经久不散,惊得人俱都是一愣,

众人被那声音所震,齐齐向那发声出看去,就见一个宽袍大袖的女子从城墙上翩然落下,也瞧不出她用的什么步法,就只觉得她身形飘忽不定,仿佛几个起跃间就已到了眼前,

辰年瞧得大喜,竭力拔地而起,扬声叫道:“师父,在这里。”

那來人不是别人,正是辰年的师父静宇轩,听闻辰年唤她,她只抬眼横了一眼,神色颇为不悦,竟是冷声喝骂道:“沒用的丫头,看看你这点出息,竟还要老娘來救你。”

第十三章贺泽攻城

说话间,她人已是到了阵外,伸手抓住身前一个敌兵的脖颈,扬手就往后丢了过去。那人飞出去老远方才落地,顿被摔得气绝身亡。

静宇轩手上并无刀剑,就只这样抓了人往后丢。她身形犹如鬼魅,众人都不知她是如何到了自己面前,也不论你是反抗还是躲避,只要她向着你伸手,下一刻,你的脖颈就会落入她的掌中,被她丢向身后。命大的折筋断骨,命短的当场毙命。

恐惧一旦产生,漫延起来便就极为迅速。人群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剑劈开,凡是静宇轩所向之处,敌兵纷纷躲闪。辰年等人看得俱都是精神一振,傻大那里更是不禁哈哈大笑,直叫道:“这个法子好!”

他将双锤往腰后一插,也学着静宇轩的样子,伸手去抓那挡路的敌兵,往前砸去。他人高体壮,又是天生神力,轻轻巧巧就将人丢出去老远,砸倒一片。只是他身形笨拙,又没得静宇轩的速度,不过才扔了几个人出去,就差点被对方砍中了胳膊。

“傻大!”辰年忙飞身来救,替他挡了这一刀,喝道:“使你的双锤!”

静宇轩那边却是气得大骂,叫道:“能蠢成这样也算难得!”说话间她已是冲到辰年身前,身形左右一晃,抓了那两个围攻辰年的高手,扬手丢了出去,与辰年说道:“回去!”

有着静宇轩在前开路,众人很快便冲回了城下。宋琰在城上命弓箭手保护,那些敌兵追到近前,一时被城墙上的箭雨压制住,上前不得。虽也引弓射箭还击,却因着距离远,待箭矢到了近前已是失去力道,用刀剑轻轻一拨便能拦下,构不成什么威胁。

辰年等人这才得以喘口气。宋琰心细,瞧出城下等人疲惫困乏,不只垂了绳索下来,还放下一些竹筐下来,以便那些脱力的人使用。

辰年不觉失笑,与身旁傻大道:“就你这么沉,还真不好往上拽。”

傻大杀得一身是血,此刻气还没有捣匀,闻言只是嘿嘿傻笑。

最后这一番苦战,辰年他们又救回了七八十个人,再算上那些救人的,此时聚在城墙下的有一百多人。因着大部分都受伤或者力竭,许多人都爬不得绳索,只能坐那竹筐,或是用绳子捆在腰间,叫城上的人给提上去。

这样一来,众人上去的速度就慢了许多。静宇轩脾气急,看不一会儿就不耐烦了,索性一手拽了绳索,一手拎了活人,往那城上跃去。辰年瞧得目瞪口呆,倚着墙根与傻大感叹道:“这人和人真没法比??”

傻大也仰着头傻呆呆地看着那提人如同拎只鸡一般的静宇轩,一时连嘴巴都忘了合上了。

眼看着城墙下的人越来越少,辰年心中稍松,正欲叫傻大也先上去,忽听得远处号角声起,地面开始隐隐震动,紧接着就听得城墙上传来失声惊呼之声。她抬眼往远处看去,就瞧见西侧突然出现大军,漫天黄土之中,隐隐能看见旌旗招展,当中最高最大的一面上书写着一个“贺”字,正是贺泽帅旗。

宋琰从城墙上,看得比辰年更清楚一些,忙就向着城下辰年叫道:“将军,贺泽要攻城,快些上来!”

话音未落,那些之前追到城前的敌兵,本被墙上弓箭压制着不敢上前,此刻却不知为何又不顾生死地向着城下猛扑过来。亏得城下剩的人已是不多,又多是受伤不重体力尚好之人,见状忙就扯了那绳索,一面挥动兵器拨落那射来的弩箭,一面迅速地向那城上爬去。

贺泽离得虽远,却也瞧得分明,虽没能抓住谢辰年有些遗憾,但瞧着她竟救了数百人入城,不觉微微冷笑,吩咐身旁将领道:“攻城,给混进城里的那些人制造机会。”

他这一道令下去,上万大军便如潮水一般向着宜平城池涌了过去。宋琰细瞧了两眼,不禁轻轻地咦了一声。辰年刚刚扯着那绳索上来,闻声看他一眼,问道:“怎么了?”

宋琰答道:“贺泽军中的撞车、云梯等装备明显不够,分明是赶制不及,为何这般着急攻城?”

辰年想了一想,却是笑了,道:“不外两个原因,一是你家王爷的追兵很快就到,没得时间给贺泽多等,二是??”她瞥了眼那城墙上刚被救上来的山匪们,轻声道:“许是等着有人可以从城内接应。”

宋琰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那些被救上城墙的山匪有一百多人,忍不住低声问道:“这些人可都是贺泽的奸细?”

辰年的视线还落在那些她与伙伴们拼死救上来的人身上,闻言只淡淡说道:“不会都是,可也少不了,且等着看吧,一会儿就能知道了。”

她话音刚落,不远处,那最先被救上来的莲花寨寨主林飞虎便就先站了起来,与正在照应大伙喝水的温大牙说道:“不用这般照顾咱们,咱们是来帮着兄弟们守城的,哪能再劳你们费神。”

那林飞虎说着,便就招呼着一伙人往城楼处走,道:“大伙同我一起去帮着谢寨主守城啊!”

宋琰瞧得眉头紧皱,正欲下令将那些人拦下,不想那林飞虎只才往前走了两步,忽地脚下一软,一头栽倒了地上。紧接着,他身后那些人也跟着纷纷栽倒下去。温大牙几步冲上前去,双手抓住林飞虎领口,一面用力摇晃着,一面大声叫道:“林兄弟!林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林飞虎浑身动弹不得,口舌也已麻痹,哪里还能答话,只能瞪大眼珠,惊骇地看温大牙。

温大牙向他扯扯嘴角,这才抬头急声叫辰年道:“将军,林寨主他们都累脱了力了,得叫人抬下去好好缓一缓。”

他面容语气都极为夸张,瞧得辰年几欲喷笑,她强自忍下了,沉声吩咐道:“快叫人将这些兄弟们都抬下去,他们远途而来,又与敌兵拼杀半日,难免会这般。”

那来抬人的士兵早已在城内等候多时,听得吩咐,片刻功夫就将这些人尽数抬入了城中。宋琰本暗中准备的有精兵,不想却全没用上,忍不住问辰年道:“给他们喝的水里放了东西?”

辰年点头轻笑,眉目疏朗,眼神明亮,只那唇角上挂着些狡黠,向着宋琰微微倾身过来,低声道:“神医给加的作料,甭说喝两口,就是粘粘嘴唇,是头驴也能倒了。”

便是宋琰,也不禁笑了。

城下贺家军攻城正急,辰年看了两眼,便就交代宋琰道:“守城这事,我不在行,就全靠你了。我先去里面歇一下,有事你派人叫我就是。”

宋琰点头应下,道:“将军放心。”

辰年转头去寻静宇轩与朝阳子,左右看了看,只瞧见朝阳子一人在救治受伤的士兵,静宇轩却不知去了哪里。她问了问身边的人,知静宇轩是回了城守府,这才放下心来,带着人去那城楼里休息。

这一场攻城战直到傍晚时才停下来。贺泽见城内久无动静,料想进去的那些人出了问题,只得鸣金收兵。他大军就在城外安营扎寨,将宜平城东、南、西三面皆都围住,只空了北侧出来。

辰年在城上瞧见,忍不住与宋琰笑道:“围三阙一,当初你家王爷给我讲兵法的时候,倒是提过这个,可见与贺泽真是同窗。”

此时天色已黑,远远望着,贺泽营中却是灯火如昼,倾耳听去,似还有斧凿声传出。辰年瞧得奇怪,不禁问宋琰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宋琰答道:“应是军中工匠在赶制攻城器械。”他又怕辰年不懂,补充道:“撞车,箭楼,云梯等物,若要攻城,少不了这些东西。看这情形,贺泽是要强攻宜平了。”

宜平城内只有几千守军,若是贺泽强攻,怕是守不得多久。辰年默然片刻,这才轻声说道:“只希望你家王爷能尽快赶到。”

宋琰看她一眼,安慰道:“贺泽赶制这些东西,就需要些时日,等他大举攻城的时候,王爷也就快到了。真正需要咱们坚守的不过才几日,末将能守得住。”

此后几日,贺泽营中倒是平静,并未再攻城。直到第七日头上,贺泽大军才再次出动,大举攻城。这一场恶战从日升直打到日落,宋琰指挥得当,众士兵也都英勇善战,贺泽白白折损了许多兵将,却也没能攻上宜平城墙。

不想第二日上,贺泽大军又再次扑来。就这样接连强攻了四五日,宜平城虽未被攻破,城上守城士兵却也死伤颇多。暂时休战时刻,辰年登城巡视,立于西城门上遥望天际,半晌后摇头苦笑,与身侧宋琰低声说道:“我瞧着你家王爷这回可是要食言了。他说至多半月就回,可眼下半月已到,他却是没有半点消息,也不知人在何处。”

因正是落日时分,天边云彩都被夕阳染成了浓重的胭脂色。从宜平城往西,追着落日而走,没多远便就会进入襄州界。再往西数百里的一处山谷里,封君扬大军已被困住多日。他当日追着贺泽残军而来,先是被贺泽留下的几千人马据险拦了几日,后又遇上连绵的秋雨,行军速度大减。

其实若只是这些,封君扬也不会延误这许多时日。有道是人算不如天算,他冒雨行军赶路,到一处山谷时,却又赶上了垮山。连绵多日的秋雨浸塌了山坡,将本就狭窄的山道堵了个严实。军中士兵日夜不停地挖掘了几日,也没能打通那山道。

军中的幕僚不禁低声叹道:“早该过了秋雨连绵的时节了,怎地还有这样大的雨水?”

封君扬眉头微敛,面容冷峻,爬到高处看了看被山石封死的道路,问身边人道:“可还有别的道路可以过去?”

第十四章拼死一搏

那随从答道:“已寻了当地人来问,倒是有一条小道可以绕过去,只是那山道本就艰险,又逢连日阴雨,根本行不得军。”

“带我去看。”封君扬冷声说道。

“将军!”身边之人欲要阻拦,却被封君扬的一个眼神止住了下面的话,众人皆都不敢多言,只得陪着他去查看那条山间小道。

那山道甚是隐秘,需绕过一处石壁方能看到,宽不过三尺,杂草丛生,盘山而上。封君扬立在山下看了看,又不顾众人阻拦,亲自策马往上走了一段,这才退回来吩咐道:“挑出三千轻骑给我。”

众人听得这个皆都怔了一怔,当中一员老将最先站出来问道:“大将军要做什么?”

封君扬知他们定会反对,闻言只是淡淡答道:“大军久不能至,宜平危急,我领三千轻骑从这里绕过去,突袭贺泽。”

那老将耷拉着眼皮,沉声道:“轻骑突袭,确是能斩将夺旗,威慑敌军,可这是偏将该做的事情,您是一军主帅,不宜冒此大险。”

封君扬看他两眼,只冷声说了一句“此事我已决定,无需多言”,便就转身离去,竟是再不听众人之言。那老将不肯罢休,正想追过去再劝,却是被顺平偷偷拽了一把。顺平向他轻轻摇头,低声道:“莫要再劝了,劝不回的。”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就追着封君扬匆匆离去。那老将在原地站了片刻,这才重重地叹了口气。当日,封君扬不顾军中诸将反对,亲领三千轻骑,冒险从小路翻山,星夜赶往宜平救援。

宜平城外,贺泽已经强行攻城多日,那城墙虽还没破,可却也离破不远。贺泽又得消息,知襄州地区连日阴雨,封君扬大军受阻,不禁放声大笑,直道:“天意助我,天意助我!”

紧接着,探子又报回北方消息,原本在青州地界陈兵阻拦的郑纶,开始向南疾速行军,直奔宜平而来。

贺泽听完,与帐中诸部将笑道:“这定是封君扬自己过不来,才命郑纶火速来救。只是他离得也远了点,等他再来,咱们早拿下这宜平城了。”

正说着这话,帐外又有信使赶到,却是从泰兴送过来的消息,贺泽开了那密信,只看了一眼,脸上便现出惊喜之色。帐中诸将瞧得奇怪,不知那信里写了什么,能叫贺泽这般又惊又喜。正纳闷间,就听得贺泽说道:“叔父已命泰兴水军沿江而下,不过数日就能到达宜平。”

众人听得这个消息,也都是精神振奋。若无援军,便是他们夺下宜平城,待封君扬追兵赶到,也极可能重将这宜平夺了回去。可眼下泰兴水军东来,若能与他们合为一处,便无需再惧封君扬大军。

贺泽更是嘿嘿冷笑两声,道:“他封君扬想将我有来无回,我倒叫他看看,到底是谁会身死宜平!”

因这些消息皆都极鼓舞人心,待第二日再攻城的时候,贺泽军的攻势便就又猛了些,甚至一小段城墙被其攻破,多亏辰年亲自在那死守,这才将那些爬上城墙的敌兵杀尽,勉强守住了城墙。

这一日攻守战终了之时,辰年虽未受伤,却是满心疲惫。她独自静坐片刻,叫人寻了宋琰过来,问道:“你家王爷说你最善守城,那你如实地告诉我,照这种打法,宜平还能坚持几日?”

宋琰沉默了一会儿,这才答道:“最多挨不过三四日。”

辰年自嘲地勾勾唇角,低声道:“我这回可是叫你家王爷给坑苦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听他忽悠,坚守这宜平。真该在贺泽来之前,就带着大伙渡江南下,把这宜平留给贺泽,管你家王爷日后还能不能再夺回来。”

宋琰忍不住看她两眼,道:“宜平一地关系青冀两地,十分重要,不能有失。”

“嗯,你家王爷也是这般忽悠我的,宜平是他北进之路,只有宜平在手,他才能占据青冀二州,进而争夺天下。”辰年苦笑,慢慢低下头去,默了一默,轻声道:“可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他能不能夺得天下,和我有什么关系?和那些流民又有何干?”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里面有着难掩的疲惫与消沉,“我只想跟着我的那些兄弟能活命,想那些投奔到寨子的流民能有个去处。我没想着要死守宜平,没想着用大伙的命去给他夺天下。”

宋琰良久无言,好一会儿才能轻声劝道:“只要是打仗,难免会死人。这些人不会白死。宜平守住了,王爷平定天下的时间许得就能提早两年,就能少死许多人。到那时,百姓也不用再受战乱流离之苦,可以休养生息,可以安居乐业。”

辰年听得低笑,抬头看向宋琰。她目光专注,直直地盯着宋琰,直把他看得有些尴尬了,这才收回视线,轻轻一哂,道:“你们这样的世家子弟,讲起大道理来都是一套套的,明明是为了个人野心,争权夺势,却说成为了天下苍生,个个大义凛然。”

“不是的!”宋琰面色涨红,急声辩道:“王爷不是那样的人,他确是这般想的。我少时便与他相识,还在王府读书时,他便立志要结束这军镇混战的乱世,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太平盛世??”辰年低声念着这词,轻轻地扯了扯嘴角,道:“好一张油光闪闪香喷喷的大饼,可这城里许多人,怕是到死都吃不到一口。”

她垂头低语,“太平盛世离得他们太远,他们看不到,他们现在只想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日后才有可能看到那太平盛世。”

宋琰听她这般说话,心中暗惊,试探问道:“将军想要弃城逃走?”

辰年闻言嗤笑,“往哪里逃?南边是宛江,过不去。往北再回太行山?这数以万计的流民,靠什么来活?”宋琰心中刚刚一松,不想辰年停了一停,却又自言自语地说道:“若是贺泽肯不杀我寨兵,不伤我流民,我就是降了他也没什么。”

宋琰听得大惊,骇然道:“不可!万万不可!”

见辰年抬眼看他,他忙稳了稳心神,劝道:“您之前夺他宜平,杀他大将,现在又与他恶战十数天,伤他士兵无数。贺泽那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绝不会留您性命。”

辰年却是听得笑了,道:“你莫要慌张,我不过是说说而已。要降早就降了,都到现在了,还降个什么劲啊!”她说着说着,心中却是忽地一动,道:“现在也有用!”

宋琰听她这般说,几乎就要拔剑而起,想到她武功高强,凭一己之力无法制服,这才强行忍下了,心中却暗道若是她真要投降贺泽,他必要设法先杀了这女子。若是日后王爷怪罪,他就自裁在王爷面前是了。

辰年见他嘴唇微抿,目露杀意,猜到他的心思,不由冷笑道:“宋琰,就凭你的本事,若想杀我,还难了些。”

宋琰垂了垂眼帘,按捺住心中杀意,只恭声道:“将军这话说得奇怪,末将不解。”

辰年冷冷一笑,懒得与他计较,道:“你解不解都没关系,先听我把话说完再说。我说投降,自是假降。”

宋琰转念一想,自觉明了辰年的用意,沉声问道:“你想借机拖延几日,以待王爷的大军?只是用何借口拖延?”

辰年答道:“流民。贺泽定也知道宜平城里有许多流民,我出面与他谈判,叫他在江遍备好船只,只要能把我这些流民皆都送往江南,我就把宜平城给他。”

宋琰听完这借口,心中略觉失望,暗道女子就是女子,这般的借口竟也想去糊弄一方枭雄。他摇头,道:“贺泽不会信,他定会看出你这是拖延之计。”

不想辰年却是笑道:“也没想着叫他信,只想麻痹他,叫他以为我们已没了斗志,只想拖延时间,等你家王爷来救。”

宋琰不解,问道:“这有何用?”

“大用处。”辰年看着他,沉声答道:“我要趁他麻痹,误以为我们没了反抗之力的时候,带兵出城偷袭他大营,杀他个措手不及。咱们不知着你家王爷的援兵了,咱们靠自己,重击贺泽,也好安定城中军心!”

宋琰心知此法极为冒险,可眼下实在别无他法,唯有放手一搏。他思量片刻,应道:“好!我带兵去。”

辰年却是笑,道:“你去,打不赢贺泽,我留下,也守不住这城。不如咱们还是各展所长,你来守城,我去偷袭。”

宋琰知辰年所说皆是实情,也无从反驳,思量片刻,咬牙道:“好。”

他两人商议妥当,辰年就亲笔写了封书信,叫人连夜送出城外。

贺泽接到书信,见辰年在信中说自己无意于天下之争,占宜平不过是为了给寨中流民求个容身之所。若是他肯在宛江预备大船千艘,她愿意带着聚义寨渡江南下,把宜平拱手让给他。

贺泽默默看完那信,不觉无声哑笑,讥道:“这个谢辰年真是异想天开,眼看城破在即,竟还要与我来谈条件。”

他将信丢给幕僚,那幕僚扫了几眼那信,面上也现了笑容,道:“将军,她这是没了斗志,只想着借机拖延几日功夫,好等着那封君扬来救。”

贺泽点头,“不错,她正是此意。”

那幕僚沉吟片刻,又道:“由此可见,城中人心怕是已经不稳。那城中本就多为流民,守城士兵也大半是聚义寨的寨兵,这些人随着聚义寨南下,不过是求个活命。将军,不若在箭矢上绑上些安民招降的告示,叫人射进城内,好乱对方军心。”

第十五章 半夜袭营

贺泽点头,命人出去准备此事,

军中派去襄州的探子不断带回封君扬大军的消息,对方虽挖通了山道,全速往宜平行军,可若到来却至少还要五六日的功夫,辰年这里又没了斗志,只求拖延时日,而宛江上,泰兴水军也已近宜平,不日就可到达?

形势终于开始逆转,贺泽面上重又露出从容微笑,交代诸将道:“诸君今夜好好休整,待明日再给那谢辰年与宋琰全力一击,拿下宜平,静待封君扬的到来。”

诸将齐声应诺,个个面带喜色的出了中军大帐,

就在当夜,宜平城内,辰年从军中募集到六百精壮,以酒肉犒赏众人,准备半夜出城偷袭贺泽中军,她身穿黑色战袍,外罩薄甲,站于军前,用双手端起酒碗,朗声说道:“这碗酒只是为大伙壮行,待咱们凯旋归来时,再不醉不休。”

众军士也俱都像她一般,将那碗酒一饮而尽,用力摔了那碗,

辰年笑笑,上马先行,走不多远,温大牙拦在路上拽住她坐骑辔头,仰头看她,道:“大当家,你叫我和傻大随你一同去。”

辰年从马上俯下身来,低声与他说道:“别说傻话,若是我回不来,就照我交代的做。”

温大牙闻言红了眼圈,手上死死拽住那辔头不肯松手,又道:“那该请静前辈与你同去。”

这次袭营是九死一生之事,她怎能叫师父同她去冒险,辰年目光坚毅,坐直了身体,轻声斥道:“放手。”

瞧她这般,温大牙虽有百般不舍,却也不敢违抗,只得松了那辔头,辰年看他两眼,忽地咧嘴向他笑笑,这才一抖缰绳,策马而去,温大牙眼圈通红,默默退到一旁,看着她带着那六百死士出城而去,他正感到万分难受时,忽听得身边有人问他道:“那丫头交代了你什么话。”

温大牙转头,这才看到朝阳子不知何时到了身旁,他知辰年一向敬重朝阳子,闻言便就将朝阳子拉倒一旁,小声说道:“大当家说她要是明天早上还回不来,就叫我带着傻大往北跑,去寻陆骁,茂儿那孩子,还要麻烦道长和静前辈送她去盛都寻崔习。”

“崔习在盛都。”朝阳子问道,

温大牙挠挠脑袋,答道:“大当家是这么说的,她说封君扬虽然将崔习带走了,可短时间内既不会信他,也不会用他,只能派人将他送到盛都去。”

朝阳子听得沉默半晌,这才轻轻地冷哼一声,低声骂道:“这丫头,竟是把后事都交代了。”

他一说这话,温大牙差点落泪,哽着嗓子说道:“还在牛头山时,我就知道大当家心眼最软。”

瞧着温大牙一个大汉子竟还抹起泪来,朝阳子气得直想扇他,怒道:“你哭什么哭,她还没死呢,放心,那丫头命大着呢,一定能平安回来。”

宋琰在远处瞧到他们两个嘀嘀咕咕,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上前来,询问道:“两位可要上城墙去看,贺泽大营距此不过几里路程,在城上就能看到那边情形。”

温大牙虽万分担心辰年,却没那勇气敢上城墙去看,朝阳子那里也不忍去看,索性转身往城守府去,口中只低声念叨:“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宋琰在那站了片刻,独自登上了西侧城墙,举目远望,贺泽中军大营设在城西,营帐连绵成片,占据了大半个山坡,

辰年带人从北城门而出,向北偷偷绕向贺泽营后,借着地形之便,从高处俯冲而下,不待那外面巡逻的军士反应过来,便就冲进了贺泽大营之中,

其时正是半夜时分,营中军士白日里恶战一场,皆都是疲困不堪,睡得如同死狗一般,便是那些将领,因从贺泽那里听说城里已经求和,心里也有些松懈,不少人都卸甲睡下,辰年忽地率兵杀到,果然将众人都杀了个措手不及,

贺泽在帐中听得动静,正惊怒间,外面又有军士慌乱来报,道:“将军不好,封君扬带大军从西杀来,已是杀入营中了。”

外面确是有人不断高喊着封君扬的名字,贺泽却知封君扬大军离此还远,定是那谢辰年假借着封君扬的名字前来袭营,他抬脚将那报信的军士踹出老远,冷声喝道:“胡言乱语,封君扬人还在襄州,外面那些定是从宜平城里出来的,你慌乱什么。”

贺泽一时顾不上披甲,提了宝剑就往外走,出得那帐门,一抬眼就见远处许多营帐已是被人点燃,火光冲天,营中已是大乱,军中不少人都以为真的是封君扬大军杀到,斗志全无,开始溃散,贺泽副将挥剑杀了几个逃兵,这才勉强制住了溃败之势,逼得那些军士回头再战,

可辰年等人皆都是轻骑,岂是这些普通军士可以相抗的,众人纵马在营中左突右击,直杀得各处人仰马翻,死伤无数,

贺泽瞧得大怒,急令部将收整人马抗敌,他自己也提剑上马,正欲要上前厮杀,就见火光里,一人一马向他这里疾驰而来,那伏在马上之人身姿苗条,面容俊美,竟是个女子,

辰年连杀了几名将领,这才寻到贺泽大帐,瞧他竟然就在帐外,心中大喜,再顾不得与其他军士纠缠,只策马往贺泽处冲了过来,

贺泽身边有许多亲卫保护,见辰年纵马冲来,忙都挺身迎上前去,试图将她击杀,辰年从马上俯下身来,挥刀左右劈砍,杀得几个亲卫,直冲至距离贺泽几丈远,才被数十名亲卫勉强拦下,

贺泽早已见识过辰年在战场上的骁勇,可这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她与那些亲卫的拼杀,还是叫他忍不住震撼叹服,她一身戎装,面容上是他从未在女子脸上看到过的狠厉与坚毅,似是不畏生死,纤细的手臂高高扬起,似是蕴藏着无尽的力量,一刀下去就能将数支长枪齐齐斩断,

辰年几次前冲,却都被那些亲卫拦下,不得近贺泽身前,远处,贺泽的骑兵也纷纷上马,辰年不敢恋战,无奈之下,只得放弃生擒贺泽之心,口中长啸一声,告知同伴撤退,同时自己也拨转马头往外冲杀出去,

贺泽怎肯放她走,亲自带人上马堵截追击,

辰年收拢了五六十人,却被敌兵团团围住,她一马当先,强行冲开包围,逃至外面,另一路人马由朱振率领,也刚刚突击而出,众人会合一处,辰年扫了一眼,见没有鲁嵘锋等人身影,急声问朱振道:“可有人看到鲁大叔。”

朱振摇头,“不曾看见。”

当初他们兵分三路,辰年、鲁嵘锋与朱振三人各领兵二百,现如今只才突出两路,那营中犹有拼杀之声,可见鲁嵘锋那一路还身陷其中,这鲁嵘锋虽然是封君扬的眼线,可并未曾真的伤害过她,更何况他还是灵雀父亲,她不能见死不救,

辰年目中燃火,咬了咬牙,喝道:“受伤的先走,自觉还能再拼杀一场的,随我回去救那里的兄弟出来。”

言罢,她用刀背用力一击马臀,又向敌营冲了过去,身后朱振等人怕她有失,忙又在后追了上去,一行人重又杀回,果见鲁嵘锋等二十余骑被贺泽军士困住,逃脱不得,

辰年弃刀持枪,冲进那敌军之中,带着鲁嵘锋等人突围出来,喝令众人快走,自己却微勒缰绳,留在最后拦击追兵,眼看着众人突破重围而出,辰年长枪一横,逼退几个追兵,正欲从后去追同伴时,却忽听得身后有人高声呼道:“将军救我。”

她回头望去,就见有个寨兵半身是血,从马上栽落,被十数个敌军死死困住,眼看就要死于乱刀之下,辰年一时不及细思,从马上跃起,转身直扑过去,手中长枪迅疾刺出,将那挥刀的敌兵一枪挑飞,然后又伸手去扯那寨兵手臂,意欲带着他逃出包围,

不想手还未触到那寨兵,却忽觉眼前刀光一闪,辰年下意识地闪身避让,肩上还是被那寨兵手中的短刀划中,她顿知中计,一掌拍出将那寨兵击飞,同时手中长枪疾点地面,想借那力道拔地而起,不想头顶却有一张大网铺天而落,将她兜了个正着,

那网也不知是何种材质所致,竟是极为结实,辰年用上全力,也挣脱不断,再一挣扎,已是有无数支长枪抵住她周身要害,那枪尖个个冰凉锋利,冒着森森寒意,辰年顿时不敢再动,

贺泽从后越众而出,望着辰年淡淡微笑,道:“谢姑娘,好久不见。”

辰年压住心头惊慌,竟抬头向他咧嘴笑了笑,回道:“的确是好久不见。”

她这样粲然一笑,倒是把贺泽笑得一愣,片刻后才又轻轻一哂,道:“都这个时候了,你倒是也能笑得出来。”

正说着,那边鲁嵘锋等人见辰年被抓,忙又回身来救她,辰年见状,忙高声喝道:“快走,他们不敢拿我怎样。”

她虽这样说,鲁嵘锋怎能丢下她就走,他带了七八个人又转身往回拼杀,不及冲到辰年身边,就被无数的军士如蚁虫一般围了上去,困得丝毫动弹不得,鲁嵘锋等人拼杀半晌,却还是力竭被俘,

幸好贺泽并没立刻下令诛杀众人,只将众人捆缚拿下,他这才回身走到辰年近前,似笑非笑地问她道:“谁说我不敢拿你怎样。”

第十六章 无耻之徒

辰年抿唇不答,心思却在飞速转动,寻求脱身之计,见她这般,贺泽就笑了笑,吩咐身边随从道:“先莫要伤她性命,送到我帐中去。”

他说完便就转身去查看营中情况,旁边自有武功高手上前,将辰年穴道皆都重重封住,又用牛筋粗绳把其捆缚结实,这才将她送入贺泽大帐,那大帐分为前后处,前面乃是贺泽处理军务所在,后面却为起居之所,那几个亲卫正犹豫间,刚随贺泽离去的一个心腹亲卫复又转回,吩咐道:“去后帐。”

这话显然是出自贺泽的交代,众人依言将辰年送入后帐,那心腹亲卫将帐内灯火拨亮,这才向着辰年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退到帐外,

辰年恼怒异常,面上却不动声色,待那几人一出去,立即开始催动真气撞击那被封住的穴道,她随静宇轩修习五蕴神功,内力已是极为深厚,那五蕴神功功法又与别家内功不同,不过才小半个时辰,便就叫她接连冲开了几处大穴,

她心中大喜,正欲一鼓作气将穴道皆都冲开,却听得帐中有人进來,那脚步声径直往后帐而來,过不片刻,屏风处就绕过一人來,正是贺泽,

贺泽刚巡完营地,面色阴沉难看,辰年这回带兵偷袭,不仅杀他军士众多,更烧了他许多攻城器械,他需得休整军备,才好再次攻城,如此一來,攻破宜平的时间就要再往后拖上两日,变数不定,

贺泽挥手斥退身边亲卫,缓步走到辰年身前,低头看这个叫他损兵折将的罪魁祸首,瞧她既不求饶也不咒骂,他不禁怒极而笑,问道:“怎么,难不成哑穴也被封了。”

辰年正全力冲那穴道,并不与他做口舌之争,闻言只垂着眼皮,不作理会,

贺泽见了,却当她是倨傲,心中怒意更浓,伸手抬了她的下巴,逼着她看向自己,“答话。”

辰年抬眼看他,平静说道:“我有件事十分犹豫,不知该不该和你说,你且容我考虑一下。”

贺泽起了兴趣,问道:“什么事。”

辰年有意拖延时间,闻言便道:“这事十分重要,我得好好想一想,你先莫逼我,给我片刻工夫。”

贺泽却是不以为意,只笑了笑,抬高她的脸庞,用手指轻轻擦去她面上血污,轻声道:“好啊,我给你功夫想。”

三年前在青州,他曾细看过她的容颜,那时她稚气未脱,五官虽生动分明,却算不上耀眼灼目,此刻再仔细看來,才知时光已将她的面庞雕琢得精美绝伦,明明是极妍丽妩媚的容颜,眉宇间却又带着一抹桀骜难驯,叫人瞧着心里发痒,

有那么一刹那,贺泽忽地明白了封君扬为何会对她这般坚持,抓着死死不放,若换做是他,曾拥有过这样一个鲜活的女子,怕是也不肯轻易放手,

他仔细地将她脸上血迹尽数擦去,她却一直目光微垂,神色平静,瞧她这般镇定,不知怎地,他心中怒火腾腾,手上的力气便就加大了几分,拇指更是压上她的唇瓣,缓慢摩挲,

辰年一直凝神运功冲那穴道,并不理会贺泽的举动,直到他的拇指揉压她的唇瓣,使得她再无法忍耐,这才抬眼愤怒地望向贺泽,寒声说道:“贺十二,收了你的龌龊心思,别叫自己以后后悔。”

他却趁着她开口说话,将指尖垫入她的唇间,凑近她,低声问道:“后悔,后悔什么,若说后悔,我早就后悔了,该在青州的时候就除了你,不该一时心软,放你离去,徒增这许多麻烦。”

贺泽不知自己乃是辰年堂兄,辰年却知他二人乃是血亲,见他这般轻薄,不由又羞又怒,愤恨交加,气得唇瓣发抖,道:“贺十二,你可知我是”

她本欲说出自己身份,可这话却叫贺泽听得误解,只当她是要用封君扬來恐吓要挟,他手指倏地发力,将辰年下颌紧紧捏住,叫她再说不出半个字來,“你想用封君扬來吓我。”

他低头向她缓缓迫近,偏过脸用唇若即若离地擦着她的面颊,在她耳边轻声低笑道:“你说我若是把他倾心爱慕的飞鹰剪掉翅膀,丢进笼里当金丝雀养着,他会疯成什么模样。”

辰年暴怒之下,体内真气激荡难控,一时差点走火入魔,她心中一凛,强行忍下羞辱愤怒,索性闭了眼,屏气凝神,只拼尽全力去冲那最后两个被封的穴道,贺泽的唇沿着她的脸颊缓缓往下,待触到她的唇角时,却又停住,抬起头來,默默打量她的神情,

她虽闭着眼,睫毛却在微微颤抖,面色也涨成绯红之色,虽不知是怒是羞,却可见内心也并不像她表现的那般镇定,他忽地笑了,终有些心满意足,正欲低下头去亲吻她那抿得极紧的唇瓣,帐外却又似混乱起來,有亲卫冲进帐内,禀道:“将军,又有人來袭营。”

贺泽愣了下,一时顾不上在轻薄辰年,顺手将她推倒在床榻上,自己则转身疾步出了营帐,

辰年这里终把被封的穴道全部冲开,她睁开双目,暗运内力,手臂猛地一挣,试图将身上的绳索强行挣断,不想那绳索却极为结实,竟是未断,她只得挣扎着从靴中摸出匕首來,正想着割断身上绳索,帐外却又有军士闯入,

辰年心中一惊,一时沒敢动弹,那人几步冲到她身边,将她从床榻上拉起,却是抽刀來割她身上的绳索,急促说道:“快跑,出了帐往北逃。”

辰年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这军士,呆了一呆,才失声叫道:“小七。”

叶小七瞧辰年认出自己,咧嘴向她一笑,竟还抽出空來伸手与她比了比个头,低笑道:“嘿,辰年,我可是比你高了。”

他身形比以前高大了许多,也健壮了许多,身上穿着贺家军的军衣,赫然已是一个青壮男子的模样,辰年瞧得眼眶发热,死死地盯着他,一时什么也顾不得,只问他道:“你怎地在这里。”

叶小七一面替她割着身上绳索,一面快速答道:“一言难尽,那年我从寨子里出來,正好在宜平遇上贺家军征兵,我沒地方去,就投了军。”

说话间,他已将那些绳索尽数割断,道:“外面那火是我叫人放的,根本就沒人來袭营,这骗不得贺泽多久,你快走吧。”

辰年伸手拉了叶小七胳膊,急声道:“你同我一起走。”

不想叶小七却是挣脱开她,道:“我不能走,我现在已是校尉,很得贺泽看重,我若走了,之前的心血就白费了。”见辰年瞪大眼睛看他,他怕她误解,又连忙解释道:“辰年,你听我说,我留在这里不是为了升官发财,我在这里看到了单立坤,他暗中在为贺家效力。”

辰年忽地反应过來,问道:“林飞虎他们就是单立坤寻來的。”

单立坤便就是与清风寨二当家文凤鸣交好之人,文凤鸣身死之后,江应晨本是囚禁了单立坤,却因着一时心软,叫他逃脱,

叶小七点头,“是,我得留下,查出当年到底是谁害了寨子里的家眷,我得叫小柳瞑目。”

说话间,外面的喊杀声已经小了下去,叶小七拉着辰年冲出帐外,催促她快跑,辰年心有不舍,迟迟不肯离去,叶小七又急又恼,怒道:“小四爷,你什么时候变得也这样婆妈了,你快走,我去救鲁大叔几个。”

“我和你一起去。”辰年道,

“你去容易引人察觉,我自己去反而更安全。”叶小七断然拒绝,他看一眼这个自小如兄弟一般长大的女子,忽地上前一步抱住了她,双臂用力收紧,低声道:“辰年,那时是我犯浑,你莫和我计较。”

辰年终忍不住落下泪來,哭道:“你沒犯浑,本就是我错了。”

“傻丫头。”叶小七却是咧嘴向她笑笑,伸手大力揉了揉她的头顶,推开了她,转身跑走,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暗处,辰年这才咬了咬牙,狠心往外疾奔,不想沒走多远,却正好瞧见贺泽带着众多军士赶回,与她撞了正着,

原來贺泽一经发现敌袭是诈,立刻意识到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忙就带着人往回而來,而辰年这里见到他,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只恨不得宰了他泄愤,她又想着吸引众人注意,好叫叶小七那里方便行事,便就从敌兵手上夺下把刀來,直向着贺泽扑杀过去,

贺泽知辰年武功高强,又瞧她这般凶狠地杀过來,心中顿生惧意,下意识地往人后退了一步,旁边亲卫忙挺身挡在他的身前,口中高声喝道:“保护将军。”

立时有几个高手提剑迎上,与辰年斗在一起,

辰年心中恼恨贺泽卑鄙无耻,手上毫不留情,下手皆都是杀招,片刻功夫就杀了三四名高手,只是贺泽身边亲卫众多,又都悍不畏死,死了一人,就又补上來两人,不肯退却半步,辰年一时根本不得脱身,只能拼命苦战,

贺泽见此情形,心中稍定,竟又在人后吩咐道:“抓活的。”

辰年听得这话,顿时暴怒,只想着拼死也要杀了这贺泽,她一刀捅入身前那亲卫胸口,不想那侍卫却将刀死死抱住,叫她抽刀不得,辰年索性弃了那刀,抬脚直接踩上刀柄,借力纵跃而起,飞过众人头顶,挥掌打向人群后的贺泽,

贺泽大惊,忙举剑相迎,辰年借着腰肢之力,在空中强行转身,侧身避过他这一剑,一手将他手中宝剑横推出去,另只手却是迅疾地向他身前拍出,一掌印在贺泽胸口,她这一掌用上了十成功力,贺泽只觉得胸口似是被重锤敲中,人顿时就被击飞,口中喷出一口鲜血來,

第十七章 情爱慰藉

众人看得大惊,惊呼着“将军”扑将过來,一些人去救贺泽,另些人却來截杀辰年,辰年觉出贺泽衣下该是穿了软甲,想要上前补上一掌,却被人死死困住,再也不得近前,无奈之下,她只得暂时放弃,从旁边亲卫手中夺过一把长剑來,转而向营外冲杀而去,

此时天色渐亮,营中情形已是能瞧得分明,数名高手并上十几个亲卫,死死追在辰年之后,向着营外而去,众人刚出了大营,却听得身后喊杀声又起,却是顾不上理会,一心去追杀辰年,

辰年杀了一名拦路的骑兵,夺过他的坐骑,打马往北而逃,直疾驰出十余里,却见身后追兵仍然死咬不放,她本想折向东行,好从宜平北门回去,不想那追兵防到了她这一手,特意分兵两路,一路提前往东,拦死了她的回城之路,辰年无奈之下,只得狠打身下坐骑,继续往北疾奔,

就这样又一口气追出几十里路,已是进入山中,辰年身下坐骑精疲力竭,无论辰年如何抽打,再也不肯奔跑,辰年略一迟疑,将匕首刺入马臀,叫那马又竭力往前冲出一段,她自己则纵身从那马上跃起,抓住头顶树枝,翻身藏入了树间,

不过眨眼功夫,那些高手、亲卫紧随而至,远远瞧着前面马上沒了人影,猜到辰年可能是弃了那马,藏入山中,皆都勒停了坐骑,有人高声喝道:“搜寻各处,她身上有伤,必有血迹留下。”

辰年身上确是受了几处轻伤,有的伤处直到现在还在流血,只是她此刻已全然顾不上这些,只屏气凝神地蹲在树上,等着树下那两人走近,好趁其不备,将其击杀,

此时已是深秋,树叶早已经落尽,那树上虽枝杈横生,却并不能遮挡住辰年身影,可人们大都习惯于先看低处,所以那两人目光只去搜巡附近的草丛乱石,直到树下,都沒能发现树上的辰年,

辰年悄无声息地从树上扑下,先毙了其中一人,然后又转身杀向另一个亲卫,她虽在几招之内杀那人,可却也惊动了别处的人,众人瞧见辰年身影,俱都向其围堵了过來,

这是一场恶战,纵是当年在一线天,她与陆骁对阵上千军士,也不曾这般凶险过,起码那时,她的背后还有陆骁保护,而此刻,她只有她自己,所以,她无处可退,唯有以死相拼,

辰年已是杀红了眼,待到后來,便是神智也渐渐混乱不清,她这些时日以來一直劳心伤神,又数次亲上城墙杀敌,体力本是耗损极大,更别提从昨夜起,她又一直与人厮杀拼命,到了现在,早已是筋疲力尽,只靠着一口气在支撑,

那追兵也死伤了大半,剩了沒有几个,辰年单手握不住长剑,只得双手紧握剑柄,以剑做刀,一招开天辟地,拼尽全身之力,砍向面前那人,一剑斩落他大半个臂膀,那人惨叫一声,栽倒在地,却是一时不得毙命,只躺在地上惨叫挣扎,其状之惨,竟骇得那剩下的同伴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

辰年周身是血,持剑而立,她其实已是力竭,便是眼前也都已经模糊,可敌人尚在,她不敢露出半分软弱,唯有弯唇微笑,仿若一尊杀神,浴血而战,所向披靡,

不知过了多久,才又见人影向她冲來,辰年本能地挥剑去砍,可她手臂已经疲软无力,长剑被那人轻松挡住,就听得他急声叫她道:“辰年,是我,阿策。”

辰年听得这个名字,手中长剑“叮当”一声落到地上,她抬头茫然去看他,问:“阿策。”

封君扬瞧她这般模样,心中闷痛,几欲落泪,他上前将她揽入怀里,拥紧了她,道:“是,我是阿策。”

辰年抖着手去抚他的面颊,半晌后才终肯相信,便就向着他傻傻一笑,然后身子一软,竟就在他怀里昏死了过去,她身上满是鲜血,突然这样昏死过去,顿时把封君扬吓得魂飞魄散,他忙将手掌贴在辰年背心处,催发内力护住她的心脉,抱着她跃上坐骑,往宜平城飞驰而去,

此时已近晌午,宜平城外的贺泽大军已经不复存在,他们一夜经历了两场袭营,一真一假,本就被折腾得筋疲力尽,不想天色快亮时,封君扬又带三千轻骑杀到,这一次,贺泽军心彻底被击溃,大军往南溃逃,

封君扬顾不上追击贺泽,只带着辰年疾驰入城,直奔城守府,冲进门里高声叫朝阳子,朝阳子听得封君扬的声音已经变调,又见他怀中的辰年浑身是血,也是吓了一跳,待探过她脉息,这才松了口气,忍不住横封君扬一眼,沒好气地叫道:“你喊什么喊,沒事也要被你吓出事來。”

封君扬听他这般说,心神稍定,问他道:“她的伤不碍事。”

辰年能平安回來,朝阳子心中也是极高兴,脾气比往日好了许多,闻言答道:“看脉象只是虚脱过去,等我再看看她身上的伤,想來应是一些皮肉伤。”他叫封君扬将辰年抱入室内,将她身上伤口检查了一遍,数出三处刀伤,一处箭伤,所幸都算轻浅,沒有大碍,

“这丫头真是命大。”朝阳子一面替辰年包扎伤口,一面感叹,又交代床边的封君扬,道:“不要叫她,让她好好睡,我回头给她开些补血安神的药來,等她醒了就喂她一碗。”

封君扬不语,目光痴痴地落在辰年面上,不肯移开,朝阳子瞧他这般,不禁叹了口气,提着药箱出了门去,

辰年这一觉直昏睡到深夜,却是从噩梦中惊醒,封君扬就躺在她身侧,见状忙将她揽入怀里,安慰道:“我在这里,辰年,我在这里。”

梦里的杀戮与死亡还那么清晰,黑暗软弱了她的意志,叫她无法区分梦境与现实,她手臂紧紧地环住他的脖颈,将头埋入他的怀中,颤声低语:“阿策,我杀了好多的人,可却怎么杀也杀不完,小七,鲁大叔,他们都死了,他们杀了你,把你的头带走,只留下了身子给我,他们又用刀砍下我的头,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头颅飞上了半空,然后坠落下來,离着地面越來越近。”

她渐渐讲不下去??她一直以为她早已经放弃了他,可等他冰冷而僵硬地躺在她的怀中,她才知她从沒能放下他,她也一直以为自己毫不畏死,可真的濒死一回,才知她也是怕的,那贴上她脖颈的刀锋是那样的冰冷,寒意刺骨,她像是被人沉入暗黑寒冷的湖底,恐惧仿若湖水一般,铺天盖地地涌过來,灌入她的口鼻,充满她的心肺,

封君扬听得心若刀刮,低下头不停地亲吻她的发顶与额头,柔声道:“你沒有死,我也沒有死,辰年,我们都还好生生的活着,我和你在一起,我们会一直好好的活着。”

那温热的唇瓣抚慰了她,带给她活生生的气息,他的身体是热的,他是活的,辰年不禁仰起头來,用唇去迎合他,两唇相触的一刻,封君扬身子微微一震,他亲吻她,只是一心想要抚慰她,并不带丝毫的qingyu,却不想辰年竟会这般热烈的回应他,

她唇瓣微颤,动作慌乱而急切,大力地吮吸他的唇,探出舌尖來在他的齿间游走,封君扬先是愣愕,而后惊喜,手臂小心地避过她身上的伤处,将她搂得更紧,低头回吻过去,

这吻激烈而缠绵,他用手扶住她的头,将她牢牢地固定,唇紧紧地压住她的唇瓣,容不得她半步退缩,不过她也沒想后退,只贪婪无尽地索取,两人纠缠片刻,封君扬见辰年竟伸手來撕扯他的衣袍,这才猛地惊醒,忙将她的手摁在自己胸膛,喘息着说道:“辰年,停下,你身上有伤。”

辰年却依旧是不管不顾,抬头用唇封住他的话,手倔强地分开他的衣襟,将自己贴近他的心口,感受着那强劲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他炙热的体温,仿佛只有这般,才能证明他是活的,而她,也是活的,

因着她身上有伤,封君扬给她擦身后并未给她穿衣,除却那些绑缚伤处的绫带,她身上并无多余衣物,这样一副玲珑有致的身子在他怀里扭转厮磨,又是他心心念念了几年的人,封君扬只觉心旌摇曳,几乎失控,

他伸手扶住辰年腰肢,想要将她推离,可手一触到那柔嫩细滑,顿是心神一荡,心中欲念横生,迫不能忍,他索性放弃了抵抗,用唇舌回应她的热情,情热处,心里到底还比她多了些许理智,生怕压到她背上的伤口,便用双手捧住她的腰臀,稍稍用力一转,将她翻至自己身上,

房中烛火如豆,帐内春光旖旎,他们唇舌勾连,肢体纠缠,仿若连根而生,相偎而存,她伏在他的身上,亲吻啃噬,扭动研磨,换得他**焚身,坚硬如铁,而她却沒了进一步的举动,好似这般已是足够,封君扬实在受不住这样的折磨,只得将她的双腿强行分于自己体侧,大掌牢牢握住她的腰肢,挺身缓缓顶入她的体内,

第十八章 两情相悦

(小段子)

话说这是很久以后的事情,

辰年每次见十二,都要狠揍一顿,日子长了,便是世子都有些不忍,

世子: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辰年:??

世子:毕竟是孩子他舅,

辰年:??

世子:你说呢,

辰年:他以前轻薄过我,

世子:什么时候,

辰年:守宜平的时候,

世子:??

从那以后,辰年每次见十二,十二都要挨两次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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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慢,却又无比的坚定,一分分,一寸寸,他一点点地挺进,仔细地感受着她,不肯错过任何细微的变化,在抵到尽头的那一刻,他不禁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抬手轻抚上她的背,哑声唤她的名字:“辰年,辰年……”

跨越了三年的分离与思念,经历了无数次的苦难与折磨,他终又能再次贴近她,与她亲密无间,灵肉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辰年僵滞的身子渐渐放松下來,容纳着他,伏倒在他的身上,轻轻喘息,

封君扬沒有急于继续下去,只用双手捧住她的脸,抬起身体凑过去亲吻她,从额头到眉眼,到鼻尖,再到脸颊,往來巡弋,那吻很轻,仿若羽毛拂过,若即若离,所过之处酥麻微痒,叫她不由自主地低吟出声,而他却不为所动,只细细地吻着她,那样的认真,那样的虔诚,好似手中捧着的是他的生命,他的灵魂,

他的yuwang一直停留在她的体内,炽热坚硬,而他的唇舌却在她的脸上流连,温柔而体贴,强硬与温柔,yuwang与情爱,在这一刻,他全都交付与她,甚至,他恨不能叫她的手探入他的胸口,将他的心脏也握在掌中,

他的唇缓缓往下,最后终肯落在她的唇上,辗转厮磨,逗弄嬉戏,由轻到重,由温存到激烈,

辰年开始不耐地扭动腰肢,多年的禁欲叫封君扬倍加敏感,全沒了往日的淡定从容,那刺激一时來得太过强烈,他忍不住吸了口凉气,伸手摁住她的腰肢,低声央求:“慢些,辰年,你慢些。”

可辰年此刻神智早已迷乱,如何还能听得进去,她的手借机扶上他的手臂,反而寻到了支撑,一味的任性胡闹起來,

封君扬对她束手无策,快感如浪潮一般铺天盖地而來,把他高高地抛起,又重重地摔下,只几个波浪,就将他击溃,叫他丢盔弃甲,溃不成军,脑中仿似忽地炸开,灵魂被逼出体外,只余下空白一片,

良久的失神之后,他才能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來,瞧着她犹自在他身上扭动,哭笑不得地展臂将她揽倒在身前,下颌轻轻地抵着她头顶,哑声道:“坏丫头,你故意使坏,是不是,嗯。”

辰年不答,双手缠上他的脖颈,侧头贴在他的胸口,感受他激烈而强壮的心跳,还活着,真好,他们都还活着,

他停了一会儿,心里有难言的羞涩,又带着一丝心虚与忐忑,小声地问她:“你还沒要够,是不是。”

久久得不到她的回答,却听她呼吸渐渐匀长起來,他不禁低头去看她,见她竟是伏在他身上重又沉沉睡去,他弯起唇角,无奈苦笑,双手轻轻地将她拥住,借着昏暗的光线,痴痴地看她的睡颜,

她一直紧蹙的眉头已经放平,轻阖的眼帘遮住了那一双美目,却显得睫毛更加浓密纤长,仿若两把细密的毛刷,引得他忍不住伸出手指來轻轻逗弄,她像是在睡梦中感到了痒,抬手挥开了他的手指,然后又如幼犬一般,侧着头在他胸口上蹭了蹭,寻了一个更舒适的位置,微微嘟着嘴,如孩子一般睡去,

封君扬看得哑然失笑,心像是被浸入蜜中,甜而喜悦,她那嘟起的唇瓣太过诱人,惹得人想去亲吻,可他几次探头,都无法触到,只得遗憾地放弃了这一打算,心里却终究不甘,便就将这个吻落在了她的额头,

辰年这一觉睡得沉稳了许多,他的心跳一直响在她的耳边,叫她感到安心踏实,可趴在人身上睡并不舒服,尤其是他的身体还这般坚硬,睡不得一会儿,她就开始无意识地扭动身体,试图寻求一个能睡得更舒服些的姿势,不想一连动了几次,身下非但坚硬依旧,还渐渐火烫起來,

封君扬好似在历经炼狱之苦,她在沉睡,他却一直清醒,那原本沉寂下去的qingyu因着她的磨蹭又再次抬头,他佛经念遍,却仍压不下那腾腾燃烧的**,可他又不舍得吵醒她,唯有自己苦苦煎熬,

天色快亮时分,他实在忍耐不住了,低下头轻轻地叫她的名字:“辰年,辰年??”

辰年在睡梦中被他唤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不及发问,封君扬滚热的唇便压了过來,将她的话尽数堵回口中,他托住她的双腿,将她擎起少许,把坚挺沉入她的体内,初始时还想着克制,可yuwang一经尝到滋味,便似出笼的猛兽沾到血腥,再不肯受理智的操控,

从轻浅到深重,从缓慢到激烈,辰年未及清醒过來,就又被他拉入了迷乱之中,他将她从身上推起,用双手握住她纤细柔韧的腰肢,托着她上下起伏,迫她接受他的热情,而她尚还在迷蒙间,手脚软弱无力,被他这样强劲有力地侵犯,下意识地用手去撑他的胸口,试图逃离,

这举动却叫封君扬十分不满,他拥着她坐起身來,把自己深深地埋入她的体内,凑过去亲吻着她唇,喘息着提出要求,“自己动,辰年。”

他就在她的体内,那感觉如此清晰,以至于叫辰年有些惊慌失措,她不敢去看他的脸,便就用手缠住他的脖颈,将脸埋在他的颈侧,他觉察到她的羞涩,发出低哑而得意的笑声,用唇含上她的耳珠,轻轻地咬弄,在她耳边低语:“你之前杀得我缴械投降的威风呢,嗯,再使出來给我看看。”

她答不上话來,报复性地将他的脖颈缠得更紧,将自己紧紧地与他贴在一起,不留半分缝隙,这动作将他绞得更紧,惹得他低低地闷吭,“又使坏。”他吸口凉气,把她手臂从脖颈里解下來,紧紧交握着她的十指,将她的双手别向身后,迫她向他挺起胸膛,将自己丰满挺拔的骄傲展现在他的眼前,

这情形太过羞人,她慌乱无错,左右闪躲,“封,。”

“叫我什么。”他眼里带着笑,盯着她,慢慢凑过去,含住她胸前的一点嫣红,她忙挣扎着改口,颤声叫他:“阿,阿策。”他却只低低地“嗯”了一声,继续细细品尝那红樱,她这才察觉到又上了他的当,用力挣脱开他的禁锢,双手捧住他的头,一时却分不清是想将他推开,还是要他给得更多,

“我想吃了你,辰年,我想一口一口地把你嚼碎了,吞进腹中。”封君扬声音低沉暗哑,带着浓浓的qingyu,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从她的心上刮过,酥麻入骨,痒不可耐,

理智在qingyu中沉沦,叫她忘却了世俗的一切,她终能放下羞涩与矜持,用手扶住他的肩,肆意地起舞,却引得他越发疯狂,索取无度,她不过稍稍停歇,他竟就迫不及待地将她翻过身去,大掌托起她的腰腹,从后重重撞入,

这一下太重太深,叫她忍不住惊叫出声,他却恶劣地低笑,俯下身去,虚压在她的身后,低声诱哄,“求我,辰年,你求我,我就轻些。”

她不语,死死咬住唇瓣,努力翻转身体与他相拥,可他却怕她压到背上的伤口,吓得忙用手摁住了她,柔声哄她:“别翻身,乖,我轻轻的,我轻轻的。”

她声音里有着倔强,又似含着哭音,“我不要这样,阿策,我要和你面对面,我想看着你。”

莫说这些,她现在就是想要他的命,他都愿意给她,他只得小心地将她抱起,叫她再次跨坐到她的身上,伸出手去抹她脸颊上的泪水,目光温柔而无奈,“好,什么都依着你,你想怎样就怎样。”

他这般哄孩子地哄她,她自得计成,又忍不住破涕而笑,他就也跟着她笑,不忘挺腰用力向上顶她,央求:“好辰年,你好歹也得动一动,总不能就这样折磨死我。”

她就听话地起伏几下,然后又开始偷懒,只俯下身子去亲吻他,他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只得托住她的腰肢,一个人來做两个人的活,即便这样,也哄不得她满意,偶尔两次失控顶得重了,就会惹得她娇气地惊呼,

静宇轩耳力出众,人才刚走进院中,就听见了屋内的喘息与呻吟声,只是她自幼痴迷武学,从未涉及过这些男女情爱,初一听见,竟是愣了一愣,然后便与身旁的朝阳子说道:“坏了,我那徒弟伤势准是又严重了。”

朝阳子被她说得一怔,急忙向前赶了几步,待到那屋门外,听清楚里面的动静,身形不由得一僵,一张黑脸顿时涨成了紫红色,瞧着静宇轩那里竟然还要去推门,他忙就一把扯住了她,二话不说,拉着她转身就往外疾走,

静宇轩被他拉扯出院门,奇道:“你为何不进去瞧瞧那丫头,我听她那声音,好像很难受。”

朝阳子憋了半天,这才红着脸说道:“沒事,有姓封的小子在呢。”

静宇轩更是奇怪,道:“就是他在才不好,我听着他动静也不对。”

朝阳子窘得说不出话來,正不知如何糊弄她,抬眼间就瞧见远处匆匆走來一队军士,当首那人黑衣亮甲,身材高大,器宇轩昂,正是奉命前來急援宜平的青州守将郑纶,朝阳子暗道一声“不好”,想也不想地就迎了过去,将郑纶拦在了路上,

郑纶稍稍有些意外,冷静地看朝阳子一眼,淡淡问道“道长可是有事。”

第十九章 主仆之间

朝阳子难掩紧张,张了张口,竟是问郑纶道:“郑将军什么时候到的。”

郑纶答道:“刚到。”

朝阳子翻了翻眼睛,又结巴道:“赶路辛苦,怎的,怎的沒坐下先歇歇。”

他言行这般古怪,郑纶不禁微微皱眉,可敬他身份,便就答道:“军情紧急,需先向王爷禀报军务。”他说着想越过朝阳子继续前行,不料朝阳子却又闪身拦在了路中央,郑纶不动声色,沉声问他道:“道长到底有何事,为何屡屡阻拦郑纶。”

朝阳子张口结舌,答不出话來,一旁的静宇轩看得不耐,便就大声说道:“辰年那丫头受伤了,你家王爷正在给她疗伤,沒空见你。”

郑纶浓眉一挑,疑惑地看向朝阳子,“谢姑娘受伤了。”

朝阳子老脸羞得黑红,忙把郑纶独自拉到一旁,强自镇定着说道:“沒事,只是一些轻伤,正在熟睡,你家王爷担心她,一直在旁边守着,你现在就是寻他去说军情,想他也沒心思听,不如先去别处待一会儿,等会儿再來。”

他这边小声说话,不想静宇轩耳力实在太好,把话听得清清楚楚,瞧朝阳子明摆着说瞎话,忍不住走上前來,戳穿他道:“你这黑道士着实奇怪,我听着辰年与那姓封的小子都不太好,两人气息都乱成那样了,分明是极难受,你却偏偏说他两人无事,若是他两人都走火入魔了,我倒要瞧你能不能救得回來。”

朝阳子再按捺不住,气得从地上蹦了起來,向静宇轩怒骂道:“你这四六不懂的女魔头,你今儿话怎地这样多,你给我闭嘴,不说话还能把你当成哑巴卖了。”

静宇轩被他骂得一愣,随即就恼羞成怒,二话不说挥掌便向朝阳子打去,怒道:“黑老道,你敢骂我,我毙了你。”

朝阳子岂会是她的对手,连招都不敢接,忙就施展轻功往外逃去,口中却是不肯示弱,只高声叫道:“我不是怕你,我不和你一般见识。”

他两人一前一后地飞掠而走,再顾不上郑纶,郑纶感情上便是再迟钝,到了此刻也明白了朝阳子为何拦他,他僵立在那里,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只觉心中愤懑难言,一时竟不知是进是退,

顺平那里听得消息,瘸着腿赶了过來,远远地瞧见郑纶面色,心中便是一惊,他前半夜的时候一直在屋外守着,自是知道了封君扬与辰年之间发生了什么,瞧见郑纶这般模样,顺平忙斥退了旁人,拖着伤腿走上前去,压低声音,语气严厉地与郑纶说道:“你莫要犯糊涂,她本就是王爷的人,和你毫无干系。”

过了好一会儿,郑纶这才慢慢松开了紧握的拳头,他点了点头,垂下眼帘遮住眼中神色,淡淡问顺平道:“你的腿怎地伤了。”

顺平仍探究地打量着他的面色,随意答道:“别提了,赶路的时候从马上摔下來了,扭到了筋骨,亏得有神医在这儿,不然就得成个拐子了。”

“那还不下去老实地歇着,省的日后再落条瘸腿。”郑纶说道,

顺平笑了一笑,玩笑道:“还得劳驾郑将军扶我回去,咱们兄弟可有些日子沒凑到一块儿了,上次形势紧张,只匆匆见了两面,竟也沒顾上好好说句话。”

他借着郑纶的扶持慢慢往前走,暗中却给那守在院门处的亲卫做了手势,命其绝不可再放任何人进去,那亲卫瞧了,却是忍不住觉得委屈,心道之前是你不许大伙进院子里,又说了不用拦这神医,咱们这才放那两人进院,眼下倒又都成咱们的不是了,

屋内,此刻也已是**停歇,封君扬终得到满足,拥着辰年躺倒在床上,手掌轻抚她微微汗湿的腰臀,细吻她的发顶,辰年那里困乏未消,又添疲惫,趴在他的身上,很快就又沉沉睡去,

他瞧得她睡熟了,这才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在床上,认命地爬起身來去给她擦身清洗,不过他也是连夜奔驰,疲乏至极,刚才又经了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情事,在床上时还不觉如何,待脚着了地,这才察觉双腿竟是有些发软,

封君扬在床边坐了片刻,这才披衣起身出门,院中一片寂静,并无旁人,封君扬在廊下轻轻拍手,才有亲卫从院门处跑过來,低声问道:“王爷有什么吩咐。”

封君扬不见顺平身影,这才记起他伤到了腿,便就问道:“顺平的腿怎样了,可叫朝阳子给他看过了。”

“已是看过,说沒有大事,休养几日就行了。”那亲卫恭声答了他这话,又道:“刚才朝阳子道长带着谢姑娘师父过來了一趟。”

封君扬微微一怔,问道:“什么时候。”

“约莫卯时三刻,两人只刚到门口,就又转身回去了。”

封君扬闻言,面上竟是有些尴尬,便就只“嗯”了一声表示知晓,那亲卫迟疑了一下,又将朝阳子在院外遇见郑纶的事情说了出來,封君扬听王女,面色微沉下來,问道:“郑纶现在顺平那里。”

亲卫应道:“是。”

封君扬沉默片刻,吩咐那亲卫派人去他早先的府邸,寻两个稳妥的侍女过來伺候,自己则转身又回了房内,床榻上,辰年趴在那里睡得正香甜,他坐在床边,静静看她片刻,忍不住俯身下去在她唇上轻轻印上一吻,低声道:“辰年,从今以后,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又等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那两个侍女才被带到,封君扬嘱咐她两个好生照看着辰年,门外又留了亲卫保护,这才往城守府前院而去,

宋琰早已等在正厅里,瞧得封君扬进门,忙就上前行了个大礼,道:“末将有错,沒能拦下谢寨主,叫她出城冒险,请王爷责罚。”

封君扬走到正座处坐下了,这才叫宋琰起身,淡淡道:“她那个脾气,便是我也拦不住,这不是你的过错。”

封君扬虽这样说,可宋琰心中却仍是有些忐忑,他站起身來,恭谨地将这些时日守宜平城的情况报告与封君扬听,正说着,亲卫在门外禀报郑纶來了,宋琰就赶紧停下了话,等待着封君扬的吩咐,

封君扬看了看他,叫他先去处理城防之事,这才命人传郑纶进來,宋琰忙就告辞退下,走到廊下正好与郑纶碰上,便就避让到一边,却是沒有出声唤他,

郑纶目不斜视,从宋琰身边走过,径直进了大厅,到了此刻,他心绪已是平复,进门与封君扬见过了礼,便就沉声禀道:“属下带军追击贺泽残军到宛江北岸,遭遇泰兴水军,贺泽被其所救,逃至船上。”

封君扬问道:“泰兴水军现在何处。”

郑纶答道:“泰兴水军救到贺泽之后,沿江退往上游,在据此约五十里的一处江中岛上停驻,属下已命人严密监视。”

封君扬又问:“可知是何人带军前來。”

郑纶答道:“应是贺臻堂弟,贺进。”

封君扬这才略略点头,抬眼见郑纶还立在那里,便就淡淡说道:“坐下说话。”

郑纶应诺,走到旁边坐下,却是微微垂目,沉默不语,

封君扬看他两眼,迟疑着该如何与他提辰年之事,早在郑纶还在薛盛英手下时,封君扬就隐约察觉出他对辰年的不同,待到后來他先斩后奏,在宜平明媒正娶辰年,封君扬就确定了他真是对辰年起了别样的心思,

若换做是别的女子,他便是成全了郑纶,也沒什么,又或是眼前这人不是郑纶,而是其他的部下,他也不会觉得为难,可偏偏天意弄人,这两个人,一个是他深爱的女子,一个却是他自小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为兄弟的郑纶,辰年他绝不能舍,便是郑纶这里,他也看重他们这许多年的情谊,

封君扬默了片刻,忽然沒头沒脑地说道:“郑纶,凡事都有先來后到,感情亦是如此,不管你起了什么心思,你都是來晚了,这和身份、地位、权势毫无关系,只是因你來得晚了。”

郑纶听得愣住,待反应过來,便就“噌”地一声站起身來,单膝跪了下去,道:“恕属下愚钝,属下不懂王爷在说些什么。”

“你懂,你什么都明白。”封君扬平静说道,他站起身來,走到郑纶身前,双手将他从地上托起,正色道:“郑纶,你我相识十几年,虽名为主仆,却情同兄弟,我给予你信任,你回报我以忠诚,我不想因为一个女子,坏了你我二人的兄弟情谊,除却她,这天下的淑女良媛,只要是你瞧中的,我都帮你达成心愿。”

封君扬将话说得这样明白,郑纶再装不得傻,只得问他道:“王爷说的可是谢姑娘。”

封君扬盯着他,点头道:“正是辰年。”

郑纶说道:“属下早知谢姑娘是王爷的人,怎会对她起什么心思,那场婚礼全是为了糊弄贺泽,不作数的,王爷既然喜欢她,那就给她换个名字,收在身边就是了。”

封君扬看他片刻,却是忽地笑了,应道:“好。”

他放下此事,又与郑纶商议起军事來,直说到过了晌午,留郑纶吃过了中饭,这才放他回了军中,

待他一走,封君扬便就回后院去看辰年,见她仍在沉睡不醒,心里不禁有些担忧,派人去将朝阳子请了來,皱眉问道:“道长,辰年怎地还醒不过來。”

朝阳子才挨过了静宇轩的揍,虽未受重伤,却也被打得不轻,心里正窝着一团火,听封君扬这样问,只干巴巴地望着他,竟是不知能答些什么,心中却是忍不住暗骂道:她为何不醒,你竟然还有脸问我,

第二十章 坦承心迹

朝阳子转身出去,在外间案上提笔写下一张药方,转身交给封君扬,道:“按方抓药。”

封君扬出身富贵,涉猎甚广,也算略通一些医术,低头瞧了瞧那方子,却多是补肾益气,滋阴壮阳之物,不禁很是奇怪,抬眼看向朝阳子,问答:“辰年怎能用这些东西?”

朝阳子翻了翻白眼,冷声说道:“不是给她的,是给你的。”

他觉得封君扬怎么也得露出些尴尬之色,不想封君扬只是淡定地将那方子收了起来,然后又问他道:“她只要用那补气血的方子就成了?”

朝阳子对封君扬脸皮之厚,深表叹服,闻言应道:“只先用着那个,若是发热,我再给她另开方子。”

封君扬点了点头表示明了,想了想,又与朝阳子说道:“还得麻烦道长,再给她开服避孕的汤药。”

屋中并无旁人,朝阳子正在收拾自己的医箱,闻言动作一顿,转头冷冷瞥他。

封君扬瞧出他似是误会了,便就解释道:“我尚在孝期,她身份又还未明,若是有了孩子,反而不好。”

朝阳子问道:“既然知道,为何还要纵欲?”

封君扬面上讪讪,低声道:“是我一时情切,没能控制住。以后不会这般了。”

朝阳子冷哼一声,这才又重新给他写了张方子,嘱咐道:“熬好了就给她服下,别耽搁了。我且告诉你,你莫要欺她娘家没人。她师父那个脾气,若是惹急了,才不会管你是不是承天道之人,先毙了你,叫那天道再寻别人去!”

“承天道?”封君扬微微扬眉,问道,“承什么天道?”

“少打岔!”朝阳子自觉失言,不敢接他这话,只横他一眼,继又说道:“而且还有道爷我,道爷我是她的义兄,不会平白看着她受你欺负。若是她与你两情相悦,那我绝无二话。可若是你敢欺负她,道爷拼着这条命不要,也叫你小子得不了好去!”

封君扬听完他这话,颇有些哭笑不得。如若往常,他自然不肯受朝阳子这般威胁,可朝阳子既是辰年义兄,辰年又是那般重情重义的性子,他少不得多给朝阳子几分敬重,闻言便就不卑不亢地应道:“我爱惜她还怕不够,怎会去欺负她?”

朝阳子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拎着医箱出了门。

封君扬亲自把他送到门外,转身回来交代廊下的侍女下去抓药。直到天色擦黑,那药才熬好,封君扬虽不忍心,却也只能把辰年唤醒,将她搂入怀中,药碗端到唇边,柔声哄道:“喝了药再睡,乖,听话。”

辰年睡得头脑晕沉,迷迷瞪瞪地把药喝完,这才惊觉出不对劲来。她抬头看看封君扬,又再低头看看自己。如此这般几次来回,倒是把封君扬瞧得乐了,笑道:“不是在梦中,是真的。”他说着,手指拨开自己的衣领,露出颈下被她啃的红紫之处,戏谑道:“你自己看看,昨夜里可是你对我用强,不能吃干抹净就不认账了。”

好一会儿,辰年面上的震惊之色才逐渐退去。她低垂下头,用被子裹紧了自己,复又趴了下去,不言不语。她这个反应出乎封君扬的意料,叫他不觉微微凝眉。他做好了各种准备,不论她是恼怒也好,羞涩也好,又或是翻脸不认帐,他皆都有应对之策,可他偏偏没有料到她会这般平静沉默。

封君扬把药碗放置一旁,安静地看辰年片刻,伸出手去轻抚她的散发,低声道:“辰年,没有什么比生死更能照清人心,你心中是否还爱我,你比我更清楚。所以不要说昨夜里你是神志不清,才会和我那般。那才是你的真心,被你强行压制的真心。”

辰年默了片刻,却是冷声说道:“封君扬,你出去,我想自己待着。”

这个时候,封君扬怎肯轻易离去,他非但没走,反而从床边换坐到脚踏上,凑近了她,道:“辰年,我们活在这世上,已是这般不容易,既然彼此相爱,为何还要相互折磨?”

辰年被他迫得无路可走,猛地从床上撑起身来,盯着他怒道:“我爱你,没错,我爱你。不管别人怎么瞧不起我,不管你怎么算计我,我就是没有出息,我自己犯贱,我就是喜欢你。封君扬,你得到这个答案,可是满意了?”

她努力地瞪大了眼,可即便是这样,眼中还是现了泪光。

封君扬却是含笑看她,温声道:“不满意,你总得嫁了我,再给我生上七八个孩儿,和我白头到老,我才能满意。”他伸手去抹她眼角上的泪,声音柔和而坚定,“谢辰年,你嫁我,好不好?”

辰年怔怔地看他,他很少这般连名带姓的叫她,她不禁怀疑是自己听错了,哑声问他道:“封君扬,你要娶谁?”

封君扬弯唇微笑,答道:“谢辰年,封君扬要娶谢辰年,他不娶什么贺家嫡女,不娶什么王女遗孤,他只娶江北女匪,谢辰年,那个在飞龙陉中,劫了财又劫色的小女匪。”

辰年愣了片刻,强自咧嘴笑了笑,眼泪却是刷地一下子流了下来,道:“封君扬娶不了谢辰年了,他们两个已经走得太远,早就回不去了。”

“回得去!”封君扬仔细地擦着她脸颊上的泪水,淡淡说道:“只要方向对了,不管多远,我们总能再走回去。难道还有什么比生与死的距离更远吗?我们一步步地走,你若是觉得辛苦,那就站在原地等我,让我去寻你。”

辰年看他半晌,忽地趴在枕上放声大哭。封君扬轻揉她的秀发,任由着她哭。待那哭声渐渐停歇了,这才说道:“辰年,之前是我错了。你恼恨我也好,瞧不起我也好,都先站在那里,等我一等,可好?”

辰年听了这话,心中反倒更觉委屈,她知封君扬此人一向会哄人,忍不住拾起枕头去砸封君扬,气恼道:“姓封的,你非要勾我哭是不是?你话比谁说得都好听,你早做什么去了?”

封君扬被她砸倒在地,却是呵呵直笑,道:“我怎是要勾你哭?我不过是说我的心里话。”

辰年恨恨道:“你不是个好东西!”

封君扬笑道:“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早在飞龙陉见你的时候,就已经不是个好东西了。”

辰年瞪他两眼,可她此刻身上只穿了中衣,眼中有还带着泪,这两眼瞪得着实没有什么威力,惹得封君扬轻声嗤笑,故意逗她道:“你这媚眼抛得实在太差,回头我得好好教你。”

辰年气恼,又要挥枕去打他。封君扬忙将她枕头夺下了,沉着脸教训道:“你背上有伤,小心再开裂了。”

辰年这时也觉出背后丝丝拉拉地疼来,口中却是逞强道:“我才不怕。”

封君扬就勾唇笑了笑,轻声道:“我怕。今日里朝阳子见我,都恨不得要揍我。若是明日再发现你后背伤口裂开了,一准以为我又怎么你了,到时我可是有冤都没处说去了。”

辰年初时并未听出他话里的暗示,直到瞧见他那笑容实在暧昧,这才明白过来,顿时又羞又恼,啐了他一口,怒道:“你真是好不要脸!”

封君扬却只是望着她温柔地笑,倒叫辰年拿他无法,只得别过了脸,不去看他。屋里正安静着,就听得门外有侍女轻声禀报说药已熬好,辰年吓得忙又缩回了被中,封君扬瞧着她笑了笑,这才起身去门口将那药汤端了回来,与辰年说道:“快些喝了,补气血的。”

辰年分明记得之前已喝了一碗,不由奇道:“怎地又喝?刚不是才喝过吗?”

封君扬淡淡一笑,道:“既然怕吃药,以后就不要去逞英雄,受这么多伤,只喝这些,算是少的了。”

辰年不疑有他,接过碗去一口喝尽了那药,却是说道:“你当我愿意去拼命? 你说顶多半月就回,结果二十天都没到,眼看着宜平要丢,我能怎么办?”

封君扬听得心里难受,道:“宜平丢了就丢了,用得着你拿命去拼?你少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不就是想死了就死了,也算是为我而死,我怎么也得记你这个情,把你寨子里的那些人和流民全盘接下,好生安顿他们。”

辰年被他说中了心思,一时没得话辩驳,只嘴硬道:“才不是。”

封君扬笑笑,并不与她争辩。

辰年也不想再提问此事,便就询问封君扬眼下战事如何。封君扬简单地与她说了几句,听她又问鲁嵘锋与朱振等人的情况,便就答道:“倒是都逃回来了。”他停了停,看辰年一眼,忽地问她道:“温大牙与傻大呢?怎地不见他们两个”

辰年猜他两个该是遵照她的吩咐往北边逃了,现听封君扬问起,便就坦然答道:“我之前一直想着走,临出城前给过他两个交代,若是天亮还回不来,就叫他两个先走。”

封君扬虽早已猜到,可听她这话,心里还是难免有些不舒服,便就问道:“你会不会也要跟着跑?”

辰年答道:“之前的确是这样打算的,不过现在却改了主意。”

封君扬面色这才好看了些,正想着从辰年那里讨些便宜来,就听得辰年又说道:“阿策,你该知我的脾气。我说要,便是争着抢着我也敢要。可我若说不要,那就是我真的不想要,绝不是向你故作姿态。”

封君扬自觉委屈,低低地冷哼一声,问她道:“那你现在是想要还是不想要?”

辰年看着他,正色道:“我现在脑子极乱,你得叫我自己待几日,有些事情,我需得想清楚才行。”

第二十一章 只求不悔

封君扬不敢迫她过紧,只得应道:“好,我给你时间。”

他说完这话起身出去,给辰年端來一碗素粥过來,眼瞅着她吃下了,这才起身离去,辰年睡得太久,脑子难免晕沉,躺不得片刻,竟又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到翌日清晨方醒,辰年强撑着坐起身來,穿衣下床,有侍女在外间里值夜,听见动静,忙过來说道:“姑娘快些躺下,您想要什么吩咐奴婢就行。”

辰年听得眉头微皱,她看了那侍女一眼,淡淡说道:“我要出去走一走,你不用管我。”

那侍女闻言便要上前伺候她梳洗,不想却被辰年拒绝,她不觉有些忐忑,怯怯地立在一旁瞧辰年,辰年虽不喜她这模样,却仍是耐着性子向她笑了笑,解释道:“我只是不喜人近身伺候,和你无关。”

外面天气虽有些寒冷,却更显那空气清新,因着时间尚早,城守府里还十分安静,辰年沿着府中小径走不多远,忽地弯腰从地上拾了两枚石子來,扬手往身后打了过去,那石子正正地打在远处的一棵树上,过不片刻,便有一个暗卫从树后现身出來,颇有些尴尬地向她招呼道:“谢姑娘安好。”

辰年拍拍手上的尘土,淡淡说道:“你若要想跟着我,就光明正大地跟着,咱们还能说两句话。”

暗卫哪敢真凑上去与她说话,闻言忙道:“小人这就退下。”

辰年点点头,又道:“回去告诉你家王爷,我不喜欢他这样。”

暗卫恭声应下了,小心地退了下去,

辰年在原地站了片刻,这才又转身过去,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朝阳子的住所,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抬脚进了那院子,

朝阳子一向起得早,此时正在院中打一套怪模怪样的拳法,辰年就在一旁台阶上坐下了,手托着腮安静地看他,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朝阳子才缓缓收了功,回头瞥辰年一眼,瞧她面色还好,便就只问她道:“可有发热。”

辰年抬手摸了摸自己额头,答道:“沒有。”

朝阳子放下心來,进屋拎了两个矮凳过來,自己坐了一个,另一个丢给辰年,问道:“大早起的,怎么到我这里來了,可是有什么事。”

辰年换到矮凳上坐下,答他道:“也沒什么事,就是心里有些乱。”

朝阳子翻翻眼睛,“这心病我可治不了。”

辰年不由被他说得笑了,静了片刻,忽地说道:“道长,我觉得这人真是奇怪,莫说你看不透别人的心思,便是自己的心思,有时好似也不明白。”

她低下头去,拾起一小段枯枝在地上随意地划写着,自言自语地说道:“最早的时候,只要他应我不娶别人,和我一个人厮守,便是叫我沒名沒分地跟着他一辈子,我也甘愿,等到后來,我就想着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只要他肯不在意我的身份,明媒正娶了我,那我也愿意,可到了如今,他什么都肯依我了,我反倒又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在地上写了字,随即就又抹去,朝阳子瞥了一眼,瞧出她写的尽是“阿策”两字,他想了想,就问道:“你到底想要怎样。”

辰年失神了片刻,答道:“我也不知道了,我兜兜转转走了许久,却好似绕了个大圈,又回到原处了。”

朝阳子被她绕得头晕,无奈地翻了翻眼睛,道:“这事你还得去寻那慧明老和尚说去,道爷我已经被你说糊涂了。”

辰年闻言笑了笑,过了一会儿,却是忽地说道:“道长,我想再去争一下,可好。”

“和姓封的那小子重修旧好。”朝阳子问道,

辰年答道:“那日以为自己必死之时,心中最想见的一个人却依旧是他,既然如此,我总得再去努力一下,便是依旧不成,日后想起了,也不会后悔。”

朝阳子却是不禁叹道:“哪如远走高飞逍遥自在的好。”

“是啊,我也觉得走了许是更好。”辰年苦笑,将自己写出的“阿策”两字又再次轻轻抹去,“可不再去试一下,难免会不甘心。”

朝阳子闻言点头,道:“也好。”

两人又说得几句闲话,话題便就转到了流民之事上,辰年道:“道长刚才提慧明大师,倒是叫我想起一事來,慧明大师以前还说过待宜平形势稳定了,就先往盛都去,设法为流民募集些善款,好做南下安置之用,我得去寻慧明大师,问他什么时候动身去盛都。”

朝阳子道:“昨日里见到他就说了此事,过不两日就要启程。”

慧明大师在盛都甚有声名,若是由他出面募集善款,沒准能得那些豪绅巨贾相助,辰年听得心中欢喜,一时竟忘却了与封君扬之间的爱恨纠葛,只笑道:“这事还得去寻封君扬去,哄他再多出些银钱安置流民,这样一來,也免得一些人去了就卖儿鬻女。”

她说得高兴,朝阳子面上却不带多少喜色,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你师父要跟着老和尚去。”

辰年一怔,随即就又笑了,道:“师父练武成痴,怕是还一心想着要练成五蕴神功,这才紧抓着慧明大师不放,正好崔习也在盛都,不如你们就随着大师一同过去,顺便把茂儿也给崔习送去。”

不想朝阳子却说不去,辰年知他是放不下自己,便就又劝道:“有道长在身边,好歹还能劝着师父些,道长还是跟着她一起去吧,也省的她在盛都惹出什么祸事來,至于我这里,封君扬对我确是真心实意,便是他对我不好,我也不会亏了自己。”

朝阳子的确是不放心辰年,这才不肯离去,听得她这般说,不觉沒了主意,辰年又劝得几句,他终于应下了同静宇轩一起去盛都,却是正色与她说道:“你得应我一事,不论日后顺遂也好,艰险也好,你都要给我好好的。”

辰年点头应道:“道长放心,这话我早就应过了慧明大师的。”

朝阳子翻翻白眼,低声嘟囔道:“这老和尚,什么话都说在我前头了。”

辰年笑笑,又与他坐了一会儿,便就去寻封君扬说朝阳子等人要走之事,封君扬听完只是拿眼瞥她,似笑非笑地问道:“先是温大牙与傻大,现在又是你师父与义兄,接下來会是哪个,鲁嵘锋是我的人,朱振等人与你交情沒那么深厚,这么算來倒是沒得旁人了,不会该是你自己了吧。”

辰年与他对坐,静静看他片刻,这才说道:“我现在真沒想逃走之事。”

封君扬垂下眼帘,默不作声,

辰年只得又道:“阿策,我们需得尝试着相互信任才是。”

封君扬看她两眼,方笑了笑,道:“好,我信你。”

泰兴水军一直在那江中岛上按兵不动,也不知在等些什么,封君扬落在后面的大军却是很快赶到,与郑纶合兵一处,在宛江沿岸设防,将泰兴水军牢牢盯死,很快,江南水军也从清湖出发,往宜平而來,瞧这情形,泰兴水军若不想战,唯有退回泰兴,

十月十六,慧明与朝阳子一行人从宜平启程前往盛都,辰年一直将他们送到了宛江渡口,眼看着他们登船而去,这才打马回转,封君扬瞧出她心中也是不舍静宇轩等人,便就劝道:“待宜平事了,咱们就回盛都,到时就又能见到了。”

辰年轻轻点头,回头瞧了一眼那远远跟在后面的亲卫,策马靠得封君扬又近了些,这才轻声问道:“芸生可有消息,还一直在拓跋垚那里吗。”

见她终于肯谈及这些事情,封君扬心中微微松了口气,答道:“是。”

辰年不觉微微皱眉,“这拓跋垚也是奇怪,把芸生劫去快有三年,却迟迟不肯立她为后,也不知心中做的何种打算。”

封君扬道:“也是涉及到鲜氏内部的权势之争,究其根上,还是鲜氏新旧势力的争斗。”

辰年沉默片刻,又问道:“可你与芸生还有婚约,该如何解除。”

封君扬笑笑,道:“不外就是两个法子,要么贺家寻个借口,解除婚约,要么就是我提。”

辰年不觉奇道:“你要怎么提。”

封君扬含笑瞥她,答道:“实话实说呗,我瞧上别的女子了,要娶她为妻,所以只能做个负心汉,与贺家姑娘退婚了。”

“这样不好。”辰年思量片刻,才又说道:“过了年,你满了孝期,到时势必要提婚姻之事,芸生既还在鲜氏,贺家自会想法子退婚,这样一來,不论是对你还是芸生,都更好一些。”

她这样全然为他考虑,封君扬心中只觉欢喜,应道:“好,我听你的就是。”他停了一停,忍不住想趁热打铁,试探着问辰年道:“那你呢,什么时候写个和离书给郑纶。”

“和离。”辰年略有些意外,

“不是和离是什么,难不成还要他写休书给你。”封君扬问道,

辰年被他问得无话,过了一会儿,才道:“这事还须得与郑纶一起商量才好,毕竟是与他有关。”她忽地记起那日郑纶在城楼上与她说的话來,不禁微微垂头,低声道:“其实不论是和离还是休妻,传到后世,你怕是都要落个抢夺臣妻的名声,与你,与他,都不好听。”

封君扬有意要她心生内疚,闻言就轻哼了一声,道:“不好听也沒法子,谁叫你之前做事不考虑后果,只为往我心口戳刀子,竟将婚姻大事视作儿戏。”

辰年瞧封君扬面色不好,出言解释道:“我那般行事虽然莽撞了些,却也不全是为了与你赌气,我那时只想着反正也不会有人再娶谢辰年,伤得不过只是谢辰年的名声,至于郑纶那里,待日后他有了心爱之人,给我一张休书便就是了。”

“嗯,你是想着舍身取义,怜悯那些毫不相干的人,唯独不心疼我一个。”

辰年听出他话里的酸意,辩解道:“他们不是毫不相干的人,他们在我眼里,就是另外一个清风寨,我沒能护住清风寨,就想着怎么也得把这些人护住。”

封君扬知清风寨是她的一个解不开的心结,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道:“辰年,清风寨之事,确是我考虑不周,我只是沒想着它对你能有这般重要。”

辰年淡淡笑了笑,摇头道:“和你无关,莫说是你,便是我自己之前都不曾想到,我以前只当那不过是我落脚的地方,待失去了才知道,那是我过去十六年的生活。”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下來,就这样默默行了片刻,封君扬正想寻个话头引辰年说话,不想辰年却先转过头來看他,笑着与他说道:“阿策,你帮我圆个心愿,好不好。”

她笑容明媚灿烂,仿若夏日里倾泻而下的朝阳,照得他心头一亮,想也不想地应道:“好。”

辰年道:“你帮我安置好那些流民,叫他们能在江南安居乐业,可好。”

封君扬含笑看她,点头道:“好。”

辰年的唇角上终于又往上翘去,瞧她这般,封君扬心中也不觉欢喜起來,两人却都沒再说话,只一路并辔而行,待回到城守府,已是过了晌午,封君扬有军务要去处理,辰年也压了不少寨务,两人在前院分开,一个去了正厅,另一个却转去了书房,

因着温大牙不在,辰年顿觉出那寨务的繁杂來,她找了鲁嵘锋与朱振等人过來,几人直忙到天色转暗,这才能停下來歇口气,外面有侍女送了糕点进來,辰年料到定是封君扬所送,忽地起意过去看他,便就叫鲁嵘锋等人先吃些糕点歇一歇,自己却悄悄地往那书房寻去,

走至半路,不想却与郑纶走了个碰头,郑纶微微一愣,看辰年两眼,淡淡唤道:“谢寨主。”

这还是自郑纶带兵來救宜平后,辰年第一次见他,上一次夺宜平时,他们两人也算曾并肩作战,后又经历婚嫁一事,辰年更觉此人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对他印象大为改观,她向他笑了笑,随意问道:“你刚从你家王爷那里出來。”

郑纶略略点头,却是转头吩咐了身后的两个亲卫自行先走,然后才问辰年道:“谢寨主若是有空,可能陪郑纶走一走,说几句话。”

辰年本就觉得婚嫁那事全是她行事鲁莽,为人反复,才会牵连到郑纶身上,心里先对他存了几分内疚,听他这样要求,便就轻声应道:“好,正好我也有话要与郑将军说。”

第二十二章 口不择言

两人沿着府中小径漫步缓行。郑纶问辰年道:“是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辰年道:“郑将军先说吧。”

郑纶说道:“也好。谢寨主,我这人一向不会说话,有些话怕是说得不中听,还请你莫怪。”

辰年看他一眼,道:“你有话直说便是。”

郑纶道:“最早在青州,我刚见谢寨主的时候,对你印象实在不佳,你油滑狡诈,言语轻浮,先与那叶小七亲亲热热,回过头却又与王爷纠缠不清,伤芸生小姐的心。你若是肯安分守己地做个姬妾也就罢了,偏又恃宠而骄。”

辰年不想他会说出这些话来,意外之余又觉羞怒,用力抿紧了唇瓣,默然不语。

郑纶并未看她,只一味地讲自己的话,“王爷那般苦苦留你,你却不为所动,一心要走,惹得他为你失态。我开始想你还算有些骨气,谁知你说着要走,绕一圈却又到了他眼皮之下,引着他,逗着他,故意和那陆骁不清不楚,玩些欲迎还拒的手段。”

辰年脸色已是十分难看,她停下了步子,深吸了口气压住心中怒火,僵硬着声音问郑纶道:“可说完了?”

“没有。”郑纶也跟着停下来,回过身看她,沉声说道:“你虽然私德有亏,却又收拢山匪,救助流民,也算是懂几分大义。只凭这个,便是我瞧不上你的言行,可也需得给你几分敬重。”

辰年闻言不由嘿嘿冷笑一声,道:“我可真当不起你这几分敬重。”

天色渐黑,却越发衬得她一张俏脸惨白无色,唯有一双瞳仁漆黑发亮,似是已被怒火烧得炙人。

可郑纶此刻满心怒火,只恨不得把话做刀来使,面无表情地看她两眼,继续说道:“等后来夺下这宜平,你又说得那样大义凛然,好似能为这城中守军与百姓舍身成仁。我还真当了你是大仁大义,以身家性命、个人前程做赌,明媒正娶你。不想你头上还顶着郑夫人之名,却**无耻,与王爷白日宣淫,你,。”

辰年再听不下去,身形疾动,扬手向他脸上扇去。郑纶没有防备,辰年动作又迅疾无比,就听得“啪”的一声脆响,这一掌竟正正地打在了郑纶脸上。郑纶先是一怔,随即便就大怒,挥掌向辰年打了过去。

辰年武功虽然大为精进,可与郑纶相比却还是不及,只挡得几招,就被他迫得连退几步,撞到了一旁树上。她背后伤口刚刚开始结痂,这般一撞,立刻皆都迸裂,痛得不由周身一僵。辰年咬紧了齿关,死死瞪向郑纶,眼中明明冒着火,却是又不受控制地蕴上了泪。

郑纶心中恨她至极,可瞧她这个模样,竟还是心痛莫名。一时间,他心里只觉得恨,也分不清是恨她还是恨自己。像是为了压下心中的异样情感,也像是故意去折磨她,好叫她也同自己一般的难受。他冷声问道:“你恼羞成怒了?我可说错你了?”

辰年看着他,一字一顿地道:“郑纶,你是乌龟王八蛋!”

郑纶自嘲一笑,说道:“说的没错,正就是乌龟王八蛋。现在谁不知我郑纶头上的帽子绿地油亮?”

辰年道:“你我婚姻本就是有名无实,这事现在宜平已归封君扬,天下人都知道那场婚礼做不得真,只当你们主仆不过是拿我来糊弄贺泽,便是我与封君扬在一起,坏的也是我的名声,与你何关?”

郑纶闻言回道:“实情是一回事,明面上却是另外一回事。之前王爷在朝中说了我是叛逆,那我就只能是叛逆,便是再次归顺朝廷,也是我悔不当初,迷途知返。绝不是之前就忠于王爷,为他才杀了薛盛英,夺下青州。所以你再嫁他,传入后世,就是他霸占臣子之妻,是他为君的污点。”

“我现在没想着用谢辰年这个名字嫁他!”辰年强自忍泪,因着绷劲过大,身子已是隐隐有些发抖,颤声道:“我可以为他舍了谢辰年的身份,更名改姓。”

郑纶剑眉紧皱,“你真要换个身份去给他做妾?”

辰年摇头,道:“我绝不给人做妾。”

“你不做妾?”郑纶并不知芸生人在鲜氏,略一思量,只当辰年使了这多手段就是为了逼封君扬娶她为妻,心中不由更怒,“难怪你要这般折腾,原来竟就是为了逼王爷娶你为妻?”

辰年简直不知他这般愤怒是从何来,瞧他这般步步紧逼,也不想再与他解释,只怒道:“这是我和封君扬的事情,与你何干?你不是喜欢芸生吗?她嫁不了封君扬,你该暗中欢喜才是。难不成你愿意瞧着自己喜欢的女子嫁与你的主子?这算什么忠心?”

郑纶闻言,想也没想,扬手就向辰年面上扇去,手到半路,才猛地惊醒过来,强行收住了手。辰年抬脸看向他,挑衅问道:“怎么?被我戳中心思了?你这才该叫做恼羞成怒吧?”

郑纶被她这话又激得大怒,只恨不得能把话当做刀使,寒声道:“你不配提芸生小姐。”

“我不配?”辰年怒极而笑,“因着什么?因为出身?郑纶,你说这么多,寻我这许多不是,不就是瞧不起我的出身吗?同样的事,我做了就是轻浮放荡,芸生做了便是天真无邪。我与封君扬纠缠三年,天下尽知,名声全无。她落于拓跋垚手上三年,到如今世人皆还以为她是深闺淑女,清白无辜。”

郑纶听得一僵,问道:“芸生在拓跋垚手上?”

辰年对他的问话充耳不闻,只一句句地问道:“出身?何为出身?你只知芸生是贺家嫡女,你可知我生父也是贺臻?你只知她母亲贵为云西郡主,你可知我母亲乃是鲜氏王女?我母亲才是贺臻发妻,我才是他真正的嫡长女!”

郑纶被她这些话惊得愣住,呆呆望她,“你说什么?”

辰年只讥诮地笑,“这就是你们所看重的出身,可我偏偏瞧不上。”

说完这话,她向着郑纶挥出一掌,迫得他退开,自己趁机脱身,飘然而走。她身形极快,待郑纶反应过来,直追出后园角门,也没能看到辰年身影。到了这时,郑纶反倒是冷静下来,他虽是怕辰年出事,却也知不能惊动封君扬,想了一想,只独自一人沿街找寻辰年。

再说辰年这里,一路疾行却是漫无目的,直到天色黑透,街上也没了行人,她这才渐渐慢了下来。她知郑纶一向不喜自己,却从不想在他眼中会是这般不堪。她虽曾说过已不在意名声,可真听到别人嘴中的自己,心中难免还是焦躁烦闷。

可即便这样,她还是要嫁阿策。只要他喜欢她,只要他不在乎,她就不怕。他既然肯不顾一切地娶谢辰年,谢辰年就敢为他抛却一切。纵是依旧如她母亲一般,落得个惨淡收场,她也不惧!

这样一想,辰年心绪顿觉平静许多。她心既静下来,耳目便也就聪灵许多,很快就发现身后有细微的脚步声一直跟随。辰年想了一想,回过身去,沉声问道:“这位朋友,你跟了我这么久,可是有事?”

片刻后,那巷子深处便走出一个四十多岁的青袍男子来,恭声与辰年说道:“谢姑娘,我家主人想要见您,特命小人前来相请。”

辰年微微皱眉,问他道:“你家主人是谁?”

那男子淡淡一笑,答道:“谢姑娘见了就会知道,还请您随小人出城与他一见。”

辰年冷笑,道:“你们主仆一个装神弄鬼,一个鬼鬼祟祟,连身份都不敢示人,凭什么我就听你们安排?”

不想那人却是说道:“谢姑娘若不肯去,那就请您恕小人无礼了。”

他说着就缓步向前,竟是要对辰年出手。辰年瞧那人两侧太阳穴微微鼓起,知他必是内家高手,不觉有些忌惮,故意冷笑两声,威胁他道:“我劝你还是切莫动手,第一,你不见得等打过我,第二,便是你能打过我,也带不走我。我亲卫就在附近,很快就到。”

她本是故意吓他,不想那人却真的停下了步子,道:“姑娘说得不错,主人命小人来请您,小人若是向您动手,他必定不喜。”

辰年微微有些诧异,抬眼瞧见郑纶从远处过来,这才明白这男子为何会突然变了态度。

那男子趁郑纶未到,又低声说道:“小人主人姓贺,单名一个臻字。还请谢姑娘看在他为您不远千里而来,出城与他一见。”

辰年只觉得脑子一空,片刻后才能回神。

郑纶这时已是走近,他直走到辰年身前这才停住,看也不看旁边那男子,只与辰年说道:“天色已晚,还请谢寨主回去,以免王爷担心。”

这个时候,辰年绝不会与他斗气,闻言只是缓缓点头,转头看向那青袍男子,弯唇笑道:“你家主人既是贺臻,那我就更不能出城去了。眼下正是战中,若是他扣住我充作人质怎么办?你回去告诉他,若想见我,那就进宜平来。他既然是不远千里而来,那我定然会好好招待。”

那男子微微弓腰,向着辰年浅浅一礼,无声退走。待那人身形远了,辰年这才看向郑纶,冷声问他道:“怎么?你羞辱我还嫌不够,非要追过来再骂几句?”

郑纶并不理会她言语中的讥诮,只问她道:“你真是贺臻之女?”

辰年冷冷一笑,道:“我是不是也与你无关!”

郑纶又问道:“你要以芸生之名嫁给他?”

第二十三章 一叶障目

辰年抬眼他。一字一句地答道:“你放心。我绝不会抢你芸生小姐的身份。你瞧着它千好万好。在我眼中却一文不值。”

这个回答叫郑纶疑惑不解。他皱眉向辰年。问道:“为什么。”

当年那赐婚的圣旨上写得便就是贺家嫡女嫁封君扬。若真是如她所说。她也是贺臻亲女。那她用贺家嫡女之名嫁封君扬最是名正言顺。纵是封氏夫人反对。可芸生此刻人在拓拔垚手上。封氏夫人也无可奈何。

辰年是一时激愤。才会向郑纶说出自己身世。此刻心绪渐平。哪里还会与他说自己生父生母的过往。她冷声道:“这事却是与你无关。你管得也太宽了些。当初你我二人成亲时便有言在先。一切不过是做给人。各取所需。你现在却出尔反尔。好似我真嫁了你却与人偷情。对你不住一般。”

郑纶心中怒气又生。“不论是真是假。你现在名义上都是郑纶之妻。不该再与王爷不清不白。”

辰年听他这般说。气得反而笑了。道:“你既然非揪住婚姻之事不放。说什么我是你郑纶之妻。那我且问你。你是否能一辈子都以我谢辰年之夫自居。便是以后遇到了喜欢的女子。也克制守礼。绝不与她亲近一点。”

郑纶张口想答“能”。可那一个字都到了嘴边。却沒了勇气说它出來。就好似那是一只被他禁锢了许久的怪兽。放出來便要食人。他不能。也不敢将它放出來。

瞧他这般。辰年讥诮一笑。又道:“既然你不能。为何现在还要对我苦苦相逼。你对我任意辱骂。难道不是为了你的芸生小姐抱不平。你喜欢她。是大胆追求也好。是默默守护也好。你爱做什么就去做什么。那是你的事情。我管不到。同样。我嫁不嫁封君扬。也是我自己的事情。轮不到你管。只是你别以为自己的感情就纯洁高贵。别人的就低贱无耻。郑纶。我今日言尽于此。日后你瞧着我是贞洁烈女也好。是淫/娃荡/妇也罢。都和我毫无干系。我也绝不在乎。”

她说完便走。再不理会郑纶。郑纶倒也沒再拦她。只独自一人站在街头。微低着头。良久不动。

再说封君扬这里。自叫人给辰年送去糕点。便料着她会來寻他。不想直等到天黑仍不见她前來。待派人过去一问。才知辰年竟是一早就出來了。封君扬心中莫名有些紧张。坐不片刻。便就起身往外面寻來。人刚到廊下。辰年却是从外面回來了。

封君扬微微松了口气。立在那里等她走近。这才低声抱怨道:“出去也不和人说一声。又不肯叫人跟着。还当你是又跑了。”

辰年心情本是极烦闷。听了这话却是不由笑了。道:“你这是什么话。好端端的。我跑什么。”

封君扬沒有接话。垂了垂眼帘。跟在辰年身后进入屋内。屋内烛火一照。他这才瞧出她背后衣衫上隐隐透出些血迹。不由面色一变。问道:“怎么回事。你背上怎么有血。”

被他一提。辰年这才觉出后背伤处隐隐作痛。反手摸了摸。果见指尖上沾了血迹。她不想与封君扬说郑纶之事。以免他们主仆生隙。便就答道:“不小心撞了一下。许是伤口又破了。沒事。你去叫个侍女进來。帮我重新上些药就好了。”

封君扬不动地方。只盯着她问道:“你和人动手了。”

辰年点头道:“刚才在街上转悠的时候。发现有人跟踪我。就过了几招。”

“什么人。”封君扬冷声问道。

辰年淡淡一笑。道:“说了你怕是想都想不到。是贺臻派來的人。若是沒有猜错。我的身世怕是被他知道了。”

封君扬听得微微一怔。不由问道:“贺臻來了。”

“嗯。说是在城外。想要见我一面。被我拒绝了。我叫那人传话给贺臻。若想见我就进这宜平來。我定会好好招待。”她说着。又觉出那背后疼痛來。不由吸了口凉气。抬眼见封君扬立在那里不动。便就催促他道:“快去寻个侍女进來给我上药啊。待回头我再与你细说此事。”

封君扬这才似回过神來。道:“还寻什么侍女。我來给你上药就是。”

他上前來帮她解衣带。辰年脑海里却忽地响起郑纶的话來。不由摁住了封君扬的手。低声问道:“你可也觉得我言行轻浮放荡。”

封君扬闻言动作一顿。问道:“何出此言。”

辰年垂目答道:“我自小就与叶小七他们混在一起。全无男女之别。认识你不过月余便就**。与你日夜厮混。待到后來。又与陆骁形影不离。便是现在。我头上还顶着郑纶之妻名头。却又和你这般情形。岂不就是人们口中所说的水性杨花。”

“闭嘴。”封君扬轻声斥道。他伸手将她面庞抬起。与她目光相触。这才说道:“哪里有人这样骂自己的。”

辰年苦涩一笑。道:“可别人眼中。我就是这般。”

封君扬正色道:“别人怎样。与你我何干。我知道你不是。你与叶小七是兄弟情义。与陆骁是相伴之情。至于郑纶。与你更是毫无干系。你只与我才是男女之情。你我既然两情相悦。男欢女爱本是正常。又何错之有。”

辰年知他一向能言善辩。可此刻听了这话。心里却是感动。只怔怔唤他道:“阿策”

封君扬向她笑笑。取了伤药过來给辰年涂抹。口中轻声训道:“以后不许再说这些混话。”

辰年用衣服护住身前。老实地背过身去。由着他给自己上药。过了片刻。却是不禁轻笑出声。道:“我说了实话你可莫要生气。当初我对陆骁也曾是动了心的。他对我很好。我曾想着等我把你忘记了。就和他在一起。也是不错。”

她想封君扬许是会气恼。说几句酸话。不想他沉默了一会儿。却是低声说道:“我知道。”

辰年不想他这样回答。转过头去拿眼瞄他面色。封君扬瞧她一双瞳仁漆黑明亮。灵动鲜活。不由轻笑。伸手将她头轻推了回去。笑道:“什么。这事我要记你一辈子。日后等咱们孩儿大了。我还要讲给他听。”

辰年奇道:“讲什么。”

封君扬低声答道:“就说女人都长着腿会跑。可要小心好了。要不然一不小心就不见了。他娘亲年轻时候就差点跟人跑了。”

辰年闻言皱了皱鼻子。小声辩驳道:“哪有。我也就是动心了一小下下。”

身后的封君扬半晌无声。她正奇怪间。他却弯下腰來。将头轻轻抵在了她的背上。喃喃道:“辰年。我很害怕。”

辰年愣了一愣。只当他是说那时之事。不觉笑了一笑。道:“你还好意思提那时之事。一想起你那般算计我的身份。我现在都还恨不得咬你两口泄愤。”

她说着。又转回身來。与封君扬正色说道:“说到此处。我有话要与你说。阿策。你现在虽愿为我不顾名声。我却不要你落‘君夺臣妻’之名。你帮我在江南或者岭南寻个身份吧。不论是世家也好。是贫民百姓也好。只要不是贺家之女。什么都好。”

她会说出这话來。封君扬并不觉意外。甚至早在他意料之中。可他此刻听了这话。心里非但不觉丝毫欢喜。甚至还有着隐隐的恐慌。他怔怔她片刻。忽地说道:“就做谢辰年。我不要你换身份。我要你光明正大地嫁我。”

辰年听得微笑。可笑着笑着。却又忍不住落泪。不等封君扬伸手过來擦。她自己就胡乱地抹了两把。“换吧。其实叫什么都不打紧。”她顿了一顿。才又低声说道:“阿策。我之前那般拧着要做山匪谢辰年。不过是因为我那时实在沒得旁人可做。”

她不想做他姬妾。眼睁睁地着他娶妻生子。着另外一个女子比她更有资格站在他的身侧。她也不愿回那与她有杀母之仇的贺家。顶着芸生的身份嫁于他。所以她只能咬紧了牙。做她的女匪谢辰年。他们越是瞧不起她。她就越要挺直了脊背。做她的谢辰年。

脸上的泪怎么抹都抹不净。辰年不觉有些难为情。便就低下了头去整理自己衣衫。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能勉强控制住情绪。笑道:“你莫要我笑话。也请你容我这个任性。我也知若是做贺家女。凡事都会简单许多。可我实在是无法回去贺家。我的母亲死在那里。他们瞧不起她。他们害死了她”

她再说不下去。刚止住的泪却又涌出。封君扬依旧不言。却是忽地将她拥入了怀里。他手臂用力很大。将她搂得极紧。牵扯得她伤口都有些作痛。辰年不禁低声叫他:“阿策。”

封君扬却仿若不察。只低声说道:“辰年。我以后会对你好。你信我。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

人说凡是女子。都易被“情”之一字障目。辰年只当封君扬是被自己感动。闻言反而破涕而笑。娇嗔道:“你就该对我好。否则你我怎么治你。”

她整理了一下心情。将封君扬推开。换了个话題。道:“咱们不说闲话了。快说些正事。你说贺臻怎地查到了我这里。拓跋垚只会瞒住我的身份。陆骁也不会说出。难道他有我义父下落了。”

封君扬垂眼答道:“不知。”

辰年想了目想。又问他道:“你说他敢不敢进宜平城。”

封君扬她两眼。不答反问:“你可想见他。”

辰年不觉凝眉。默然半晌后。才答他道:“我不知道。阿策。我真的不知道。他于我是个太矛盾的存在。他是害死我母亲的元凶。却又是我的生身之父。是我会一直恨着。却又永远无法寻仇的人。”

封君扬伸手去抚她的头发。柔声道:“既然这般。那咱们就不见他。”

辰年却是浅浅一笑。侧头问他道:“为何要躲。他若敢來。我就敢见他。我倒是好奇他见了我会是什么态度。是与我叙父女之情。还是來痛斥我帮外人夺他宜平。”

封君扬一向能算人心。可此刻却也不由忐忑。猜不透贺臻來宜平会是什么态度。他默了片刻。却是轻声说道:“反正咱们也不想着认他。还管他是什么态度做什么。”

辰年闻言不由也笑了。点头道:“就是。”

翌日便是十月十七。辰年二十岁生辰。只是这日之后两天便是她母亲忌日。早先在清风寨时。穆展越从不肯给她庆生。后來她又独自挣扎生活。更是顾不上讲究这个。所以早上封君扬给她送了一大碗长寿面过來的时候。辰年愣了一愣。才反应过來。不由拍额道:“竟然自己都忘记了。”

封君扬笑着她。催促道:“快些吃了这面。我带你去过江去南岸玩。”

辰年微微瞠目。“去南岸。你军中军务怎么办。我昨日也积攒了好多事沒做。鲁大叔若是寻我怎么办。”

封君扬只是笑。凑近了她小声说道:“管他们。我们早早动身。不叫他们逮到。”

辰年被他的孩儿气感染。便就飞快地点了点头。“那好。你等我。我这就吃完。”

她端着面碗紧吃慢吃。封君扬却又不下去她这般狼吞虎咽。忙道:“慢些。慢些。哪里有这样吃东西的。”

辰年笑笑。胡乱地吃了那面。随意地漱了漱口。进屋换了骑装出來。向封君扬笑道:“快些走。一会儿就该有人找來了。”

她只随口一说。谁也沒有在意。封君扬牵了她的手。拉着她大步往外走。快到院门时。却见顺平气喘吁吁地找了來。辰年一眼瞧见。不由偷笑。捂着嘴与封君扬说道:“坏了。现在就有人來堵你了。”

说话间。顺平已是跑到了跟前。虽出封君扬眉头微蹙。却不得不硬着头皮禀道:“王爷。城门那里传來消息。说是贺臻來了。”

辰年身体微微一僵。封君扬手上更是不自觉地加上了力气。将她的手握得更紧。辰年回过神來。抬眼他。微笑说道:“沒事。他既敢來。我见他就是。”

正文 第二十四章 父女相见

封君扬向她点头,应道:“好。”

他牵着她的手,同她一起去府门外去迎贺臻,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就听见隐隐有马蹄声从远处而来,过不得片刻,街角处转过来十几骑来。当首的是宋琰与一个武将,四十许的年纪,眉目端凝,鼻梁挺直,下颌方正,着一身青色战袍,虽并未披坚执锐,却自带有一股肃杀之气。

辰年曾无数次想过贺臻的模样,想他该是如何的惊才绝艳,风流潇洒,才能叫母亲甘愿抛家弃国,只身相随。今日一见,他与她想象中的并不相同,可却觉得他本就该是这个模样才对。

直到府门之外,贺臻才勒停了马,坐于马上静静打量辰年。辰年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微微抬起下巴,迎着他的视线,挑衅般地望了过去。

她这个神态叫贺臻有片刻的恍惚,仿若又看到了那个立在宛江边上女子,她也曾这般向他扬着下巴,骄傲而倔强地看他。贺臻眼中不由流露出淡淡的悲伤,出声问辰年道:“你叫辰年?”

辰年抿唇不答,直到封君扬暗中轻握她的手,这才沉声答道:“不错,谢辰年。”

贺臻视线从封君扬与辰年两人相握的手上滑过,淡淡一笑,翻身下马。

封君扬松开了辰年的手,往前迎了两步,向贺臻行了子侄礼,不卑不亢地唤道:“不知贺将军驾临,未曾远迎,还请恕罪。”

贺臻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便就冷漠了许多,只淡淡应道:“云西王客气了。”

封君扬往旁侧避了一步,不露痕迹地挡在辰年身前,把贺臻让向府内,恭谨道:“请。”

贺臻瞥辰年一眼,这才随着封君扬迈入府中。

他的目光不在,那无形的压力也小了许多,辰年微松了口气,脚下不自觉地放慢几步,落在了后面。顺平一眼瞄见,还当她是有事,忙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小声问道:“您可有什么吩咐?”

辰年却是没事,只是心情极为复杂,听顺平询问,想了一想,便就低声问他道:“他就带了这几个人来?”

贺臻作为泰兴之主,身边带了不过区区四名扈从,就这样大模大样地进了宜平,实在是胆壮地令人称奇。

顺平闻言点头,睃了一眼贺臻的背影,压低声音,与辰年说道:“您别小看贺将军身边那几个人,个个都是高手的。”

辰年却仍是觉得费解,便都是绝顶高手,也不过就这几个人,若封君扬真的有心留他,怕也是逃不出这宜平城的。贺臻这般胆大,到底依仗的是什么?难道就凭他是她的生父?可就算封君扬不杀他,只扣下了他,对于泰兴军来说,也将是致命的打击。

她边走边思量此事,心神反倒是镇定了许多,待人到正厅外时,封君扬与贺臻两人已是在厅内落座,正在说话。辰年不动声色地走进去,坐到了封君扬下手处,微微垂目,默然不语。

贺臻那里只淡淡扫了她一眼,就又转过头与封君扬继续说道:“云西王不在盛都,怎地到宜平来了?”

封君扬答道:“郑纶上表朝廷请罪,悔不该当初一时激愤杀了薛盛英,现愿意把宜平并青州之地献出以示悔过,请太后与皇上另择良臣治理。太后便命了小王前来处理此事。只是不曾想却与贺泽将军那里起了误会。”

贺臻闻言淡淡一笑,道:“我五万大军被平西王杀的几乎全军覆没,真是好大一个误会。”

“虽当时也是形势所逼,不得不尔,可现在想来,到底是小王意气用事了。”封君扬说完,站起身来走到贺泽面前,向着他一揖到底,赔罪道:“还请贺将军原谅。待小王回了盛都,自会向太后与皇上请罪。”

他这般睁着眼说瞎话,只把辰年看得个目瞪口呆,若眼前坐的不是贺臻,怕是她都要当场失笑。她抬眼看向贺臻,只想瞧他会是个什么反应。

贺臻面色如常,与封君扬说道:“平西王请起,既是误会,说开了就好。”

封君扬这才转身回到主座坐下,不想贺臻那里却是突然问道:“恕我冒昧问一句,这位辰年姑娘是平西王什么人?”

辰年知贺臻是为自己而来,可自他来了,除却在府门外问过一句她的名字,此外再未与她说话。待进了这厅内,他与封君扬两人更只谈论宜平之事,对她似是视而不见,却不想他会这般直接地向封君扬问出这个问题。

辰年张口欲言,不想封君扬却抢在她前面答道:“未婚妻,她是小王的未婚妻。”

贺臻闻言冷笑,道:“未婚妻?若是我没记错,当日先皇赐婚与云西王的是小女芸生,怎地又变成了这位姑娘?”

封君扬坦然看向贺臻,答道:“正要与贺将军说此事。我与芸生自小相熟,我待其如亲妹,她视我为长兄,两人之间全无男女之情。若是勉强凑在一起,日后怕是只能成为怨偶。此事我早已向太后言明,太后也是同意了,一直想把芸生召去盛都,一是与我解除婚约,二也为她再择良婿,不想却因朝事繁忙,耽搁住了。”

封君扬这般将封太后推了出来挡在前面,便是贺臻明知他满嘴瞎话,却也不能去寻太后对质去。出人意料地,贺臻听完封君扬这话,非但没有恼怒,反而笑了笑。他转头看向辰年,却是说道:“辰年姑娘,我能否与你单独说几句话?”

辰年闻言不答,却是先看向封君扬,瞧出他眼中有紧张之色,不由弯唇向他微微一笑,这才回过头来答贺臻道:“好。”

她这般应下,封君扬纵是心中忐忑,却也无法反对,只得起身回避。待走过辰年身边时,他步子却顿了顿,侧头与她低声说道:“我就在外面等你。”

辰年点头,轻声应道:“好。”

一时间,偌大的厅内只剩下了贺臻与辰年两个。贺臻默默看辰年半晌,这才问道:“你已知自己的身世了,是吗?”

辰年垂目,尽量保持着声音的平稳,只淡淡答道:“早已知晓。”

贺臻缓缓点头,又问道:“你是真心喜欢这封君扬?”

“喜欢。”辰年应道。

贺臻又问:“非他不可?”

正文 第二十五章 绝非良配

辰年抬眼去看他,问道:“贺将军此言何意?”

听她称呼他为贺将军,贺臻丝毫没有恼怒,只平静地望她,道:“封君扬此人工于心计,狡诈多疑,实非坦荡君子,不是良配。”

“良配?”辰年发出一声低低的嗤笑,“请问贺将军,谁为良配?以什么评论?谁又能当得上这二字?是你,还是贵侄贺泽?”她此刻就像是一只被激怒的野狼,目光凶狠地盯着敌人,不由自主地亮出了利齿,“若提良配二字,贺将军是最没资格说的。”

贺臻面沉如水,默默看辰年片刻,才问她道:“你恨我?”

辰年微微而笑,反问贺臻:“我为何要恨你?”

她就这样把话挡了回去,倒叫贺臻无法回答。他看她两眼,说道:“只有外强中干之人,才会逞一时口舌之利,瞧入他人眼中,徒增笑尔。”

辰年欲要反驳,贺臻却是抬手止住了她的话,淡淡道:“我与你母亲之间的事情,你没资格置喙。至于你我之间,身为父亲,二十年来我不曾对你教养半点,确是亏欠于你。可你恨我也罢,怨我也罢,我都是你的生父,这是人伦天理,不可悖逆。”

辰年闻言,只是嘿嘿冷笑。

贺臻又道:“我此次前来,不是要你认我。我只问你一句,你对封君扬可是到了非他不可的地步?”

他以人伦相压,反倒惹得辰年更加反感,便就冷声回道:“是与不是,皆都是我自己的事,与贺将军无关。”

贺臻瞧明白了她的态度,缓缓点头,道:“既然这般,你先出去,叫封君扬进来见我。”

辰年起身欲行,却又回头看贺臻,问他道:“贺将军问了我这多问题,可否也回答我一个?”

贺臻剑眉微挑,抬眼望她。

辰年笑了一笑,才又继续问道:“贺将军这些年来贤妻美妾环绕身边,娇儿爱女承欢膝下,可也曾于某一夜梦醒时分,记起过那个为了你惨死异乡的可怜女子?可也怕旧日盟誓成真,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她的话语似箭,带着浓浓的恶意向着贺臻直射过去。辰年是有意要激怒贺臻,不想他却仍是平静看她,那目光似暗夜里的深海,厚重深沉,波澜不惊。

“会。”贺臻答道,“我一直盼着有朝一日,你母亲的鬼魂能向我来寻仇索命,可她实在恨我,从不肯来入我梦。”

辰年盯着他看,却依旧分辨不出他的话是真是假。瞧她这般,贺臻便就淡淡一笑,道:“你看,只听话语,便是你再聪慧,也难辨其中真假。”

听闻这话,辰年不由轻轻扬眉。

贺臻又问:“今日是你二十岁生辰,可对?”

辰年不知他为何会说到此处,应道:“是。”

“我来时匆忙,没能给你准备什么生辰礼物,就送你一句话吧。”贺臻敛了面上笑容,肃然道:“听言不如观事,观事不如观行。”

辰年定了定神,向着贺臻微微欠身,“多谢贺将军赠言。”

封君扬正在院中守候,瞧辰年出来却是没动地方,只立在那里静静看她,待对上辰年目光,这才温和一笑,迎上前来,轻声问道:“如何?可还好?”

辰年心神未定,眼中不禁露出疑惑之色,道:“他好像是为你我之事而来。”

封君扬闻言,心中不由倏地一紧,面上却仍是从容,只微笑着问道:“哦?都说了什么?”

辰年微微皱眉,答道:“他问我是否非你不可。”

封君扬笑问道:“你是如何答的?”

辰年面上显出些尴尬之色,讪讪答道:“只顾着和他赌气,就说了句他管不着。”

“然后呢?”封君扬又问。

“然后?”辰年皱了皱鼻子,道:“然后他就叫我出来,要你进去见他。”

封君扬一愣,随即就又失笑。他心中稍定,不禁用手去点辰年鼻尖,训道:“你那话可真是孩子气十足,你爽快答他一个‘是’字也就算了,还赌气做什么?少不得要叫他笑话你!”

辰年侧头避开他的手指,勉强笑了笑,却是没有说话。

封君扬看一眼正厅方向,又与她低声说道:“不论如何,他都是你生父,咱们需得给他几分敬重。你先回去,回头我处理完这里的事情,再过去寻你。”

他说着便将顺平招了过来,叫顺平送辰年回去。

辰年说道:“就在府中,又不是不认得路,叫人送我做什么?顺平为人机灵,还是留在这里吧。你若有事,他也好随机应变。”

封君扬还未说话,顺平那里却是先笑着向辰年哈了个腰,谄媚道:“还是谢姑娘最有眼光,小的谢您夸奖了。”

辰年心中虽然烦躁,却仍被他这幅模样逗乐。她抿唇笑了笑,催促封君扬去那正厅,自己则转身往自己院子走。谁知冤家路窄,她人刚拐入正院西侧的夹道,偏又迎面撞上了郑纶。

那夹道宽不过几尺,便是想假作不见都是不能。幸好两人身边都未带随从,辰年也不用顾忌什么,索性直接转身,又往回走。谁知郑纶却在后面追了上来,出声唤她道:“谢姑娘!”

辰年充耳不闻,只往前走。郑纶瞧她这般,一时情急,伸手就去扣她肩头。辰年肩头一沉一错,躲开郑纶手掌,随即就势闪身,避到墙边。这般一动作,她背后伤处又受到牵扯,辰年不禁微微皱眉,低声冷喝道:“郑纶,你别逼人太甚!”

郑纶收手,却是说道:“我们的话还没说完。”

辰年闻言,一时真不知该如何对他,气得连脾气都没了,只无奈道:“郑将军,我知你昨日还没骂够。可我今日心中有事,实在是没耐性听你辱骂。你可否改个时间再来骂我?到时我一定洗耳恭听,任你骂个痛快,可好?”

她这般无赖口吻,却把郑纶噎得一愣,他默了一默,才道:“我昨日并非有意辱骂你,我之前便就说了,我这人一向不会说话。”

辰年不觉瞠目,愣愣看他半晌,这才嘲道:“郑将军,你那不叫说话,那是骂人。你虽不会说话,却是挺会骂人的。”

郑纶神态窘迫,低声道:“对不住,你莫要怪我。”

辰年微微垂目,不冷不热地说道:“郑将军太客气了,你骂我又非第一次了,更别说这回还是有理有据。我听了唯有自省己身的,哪敢怪您。我还有事要做,您若没别的吩咐,就请放我过去吧。”

郑纶知晓辰年是怒气未消,可苦于笨口拙舌,也不知该如何道歉,想了一想,便就说道:“你昨日里说也有话要对我说,你还没讲。”

“哦。”辰年似是这才想起,答道:“请郑将军写封休书给我,我们两个也好各自痛快。”

郑纶微微一僵,低声问她道:“你只是要与我说这个?”

辰年昨日里本是还想与他道歉,可经他那般劈头盖脸的一顿骂,她也就消了这个心思,便是此刻,也不想再与他多做纠缠,便就做出浑不在意的模样,只答道:“是。”

郑纶心中苦闷异常,却无法言说。他抬眼去看辰年,见她面上一派轻松,竟是丝毫不以为意,不由又心生恼怒,正欲张口说话,不想辰年却是赶在他之前说道:“你千万别说话,你要出口的,定不会是什么好话。”

郑纶被她说得一愣,诧异看她。

“你不用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你眼神都变了。”辰年说完,只觉身体乏力,下意识地将身体重重倚向后面墙壁,却不小心撞到了那背后伤处,顿时疼得直吸凉气,忙就又站得笔直。

郑纶见她这般,不禁问她道:“你背后有伤?”

辰年却没理会他这问话。今日因着贺臻那些话,她心思本就烦乱,现再加上背后伤口隐隐疼痛,使得她愈加烦躁不堪。“郑纶,我真搞不懂你到底要做什么?你给我一纸休书,岂不是一了百了?我自觉有愧于你,对你已是处处忍让,你怎地还没完没了?你到底想要我怎样?”

郑纶不善言辞,可越是这样的人,反而越是会说出犟话,竟就答她道:“你不该这般言行放浪。”

辰年恨极了他这话,不禁冷笑,“那可真对不住,我都放浪了十几年了,改不过来了。”她停了一停,才又说道:“而且你还得庆幸我是个放浪之人,若不然,去年在青州时你那般对我,换做那不放浪的,早就该杀了你了。”

她突然提起青州之事,叫郑纶呼吸顿是一窒,脸色也是红白交错,难看至极。

辰年瞧他这般反应,心中反而觉得解恨,一时失去理智,忍不住凑上前去,逼问郑纶道:“郑将军,你那时虽是受药物所控,却也是亲了我,抱了我。我谅你是无心之举,事后没有寻过你半点麻烦。你当时是觉得我轻浮放荡,还是觉得我深明大义?嗯?”

郑纶脸色铁青,呼吸粗重,却是紧紧抿唇,答不出话来。

辰年不禁讥诮一笑,道:“所以说,你莫要再给我扣什么轻浮放荡的帽子。我碍着你了,我的言行就是轻浮放荡。我于你有利了,同样的言行,摇身一变就成了深明大义。郑将军,你好歹一个七尺男儿,不想却是这般虚伪,我都替你臊得慌!”

嫌隙渐生

她只顾着争强好狠,却不知这一番话压得郑纶神智几欲崩溃。青州之事,本就是他不能放下的心魔,现如今又被她这样提在嘴边讥诮嘲讽,顿觉是自己最肮脏龌龊,不得见光的心思暴露在了人前,任人指点,由人唾骂。

他慢慢抬眼去看辰年,那眼神阴鹜狠厉,把辰年骇得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郑纶却是紧盯着她,随之又往前逼近了一步。辰年怕他恼羞成怒之下再对自己下杀手,忙就喝道:“郑纶!你休要犯浑!封君扬此刻就在正院,我只要高声叫喊一声,便能引得人来。你若不怕被他知晓,你就动手。”

像是要应正她这话,辰年话音刚落,就听得顺平在夹道一端扬声叫道:“郑将军!”

顺平一溜小跑着过来,因伤腿还未完全好利索,跑起来还带着些跛,他却似浑然不觉,一直跑到近前,这才与郑纶说道:“郑将军,王爷现在有事,知道你来,命我先领你去书房等候。”

他说着,又转头去看辰年,堆着笑问道:“您不是说要回去么,怎地还在这儿?”

便是现在,辰年也不愿封君扬知晓她与郑纶两人之间的矛盾。她先扫了郑纶一眼,答顺平道:“遇上郑将军,就问了几句邱三的情况,一时耽搁住了。”

她本是随意地寻了个借口,不想却是引发顺平的感慨,大吐苦水道:“哎呀呀,邱三那厮可是个真正的滑头。这几年里,小的可是吃了他老亏了。但凡是点好事,王爷都把功劳记在了他身上,那缸,全叫小的给他顶了!”

辰年不觉笑笑,道:“他人是油滑些,心却是不赖的。”

顺平闻言,好似更觉不平,叫道:“瞧瞧,连您都这般说,可见他是得有多会做好人了!”

他两个谈笑自若,郑纶在一旁却是漠然不语。辰年与顺平说了两句,又神态自然地与郑纶打了声招呼,这才转身离去。待她身影消失在夹道尽头,顺平回过身来看郑纶,面上笑容已是全消,只冷声问他道:“郑将军,你想要把王爷,把自己,把咱们大伙都逼到绝路上去,是么?”

郑纶周身一震,道:“我不想末日食金者。”

顺平又气又怒,压低声音质问道:“你既不想,为何还要这般做?你当王爷真不知晓你那点心思?他那是顾念与你的多年情分!他那是重情重义!可你呢?你在做什么?你的忠呢?你的义呢?”

“我郑纶对王爷从未有过异心!”郑纶只觉口中发苦,过得片刻,才缓缓说道:“你莫再说,今日之事,你如实禀报王爷便是。他若要我性命,也是我罪有应得。他若能容我活命,我便就自请去镇守岭南,永世不再回来。”

顺平闻言,怒极而笑,道:“好一个英雄了得的郑将军!眼下江北正是用人之际,你却要去岭南。你预置王爷于何地?”

郑纶心绪紊乱,如何能答得上话来,只是垂目,默然不语。

顺平瞧他如此,便就又换了个软和口气,上前去拍他肩,踮起脚来揽住郑纶肩膀,压低声音,劝道:“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最知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这是一时钻了牛角尖了。便是王爷那里,也是知道的。”

郑纶虽仍未说话,面色却已是缓和了许多。顺平瞄入眼中,心中暗暗叹气,口上却是又说道:“贺臻来了,正在与王爷说话。你若没有急事,就先在厢房里候一会儿。”

郑纶眼下已渐渐冷静下来,听闻这话很是有些意外,不禁道:“他竟真的来了?”

顺平听得心中一动,暗忖郑纶好似早已知贺臻要来。他笑着看郑纶一眼,道:“你知晓他要来?我可是全没料到,只当他还在靖阳打张家呢。”

郑纶意识到辰年向封君扬隐瞒了昨夜两人相遇争执之事,顿觉失言,便就掩饰道:“泰兴水军这些日子一直按兵不动,我就猜着他们是在等什么大人物。贺进与贺泽皆都在此,能叫他俩都听话的,只有贺臻了。”

顺平这才缓缓点头,与他一起往正院走,刚到门外,却正好看到封君扬送贺臻出来。两人忙侧身避到路旁,不想贺臻走过时却停下了步子,看郑纶一眼,问道:“你就是郑纶?”

郑纶曾为封君扬亲卫,自是随他去过泰兴,认得贺臻。永宁二年,他受命护送芸生从青州返回泰兴,更是与贺臻单独见过面。现听闻贺臻竟这样问,郑纶手按佩剑,微微欠身,答道:“郑纶见过贺将军。”

贺臻并未再说什么,只淡淡一笑,又继续前行。

封君扬直把贺臻送到城外,瞧着他策马远去,这才轻轻地吐了口气出来,回到府中第一件事,便是吩咐郑纶道:“贺臻应了退兵,泰兴水军这两日就要西返,你盯紧了他们,以防生变。”

郑纶知贺臻刚才之举是有意而为,为的就是离间他与封君扬两个,现瞧封君扬对自己还是这般信任有加,心中只觉感动,便就恭声应诺,转身大步出去。

待他走了,封君扬才命顺平进来,顺平将辰年在夹道中遇到郑纶之事细细禀报了,又道:“因不敢太过近前,听不太清楚两人说的什么。不过看那情形,谢姑娘是火了,像是骂了郑纶一顿。”

封君扬面色阴霾,又问道:“郑纶呢?”

顺平回道:“开始倒没见他怎样,只是脸色十分难看。待到后来,也不知谢姑娘说了什么,他竟似要向谢姑娘动手,吓得小人忙就过去了。”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方又说道:“郑纶好似之前便知道贺臻来了宜平。”

封君扬默了片刻,冷声道:“若我没料错,昨夜里与辰年动手的人,怕就是他郑纶。”

顺平听得心中一惊,面露惊愕之色,“不该吧?”

封君扬却是微勾唇角,自嘲道:“顺平,你家王爷怕是要养虎为患了。”

顺平不禁问道:“那该怎么办?可要把郑纶兵权收回?”

封君扬缓缓摇头,沉思不语,贺臻大军尚在虎视眈眈,这个时候,军中绝不能生乱,否则就要给贺臻可乘之机。

顺平瞧他这般,试探着说道:“小的有个法子,可以试一试郑纶。”

封君扬抬眼看他,淡淡道:“说。”

“不如寻些美貌温顺的女子,给军中将领每人送两个过去,以示慰劳,也好借机瞧一瞧郑纶的反应。”顺平说着这话,眼睛却一直瞄着封君扬的反应,瞧着他眼神微变,吓得立刻便就跪在了地上,小声央求道:“王爷先听小的把话说完再发火。”

封君扬下颌绷紧,冷冷地瞧着顺平不语。

顺平往前膝行几步,凑到封君扬身前,说道:“王爷想想,郑纶可是一直都瞧着谢姑娘不顺眼,谢姑娘也没给过他好脸,他为何还会生了那般的心思?”

封君扬冷声道:“把话说完。”

顺平这才忙又说道:“小的觉得,是郑纶自己想差了。他因着练武,至今仍是童子之身,乍一见谢姑娘这般年轻貌美的姑娘,这才会一时糊涂了。若他身边有了姬妾,许就能明白了。”

因为事情涉及辰年,顺平不敢说得太过直白,可封君扬却也听懂了他的意思。他想了一想,忍了心中怒气,吩咐顺平道:“这事你去办吧。”

顺平又磕了两个头,这才站起身来,正欲出去,却又被封君扬唤住,低声道:“事情隐秘点,不要叫辰年知晓。”

顺平小心地应了一声,道:“王爷放心,小的知道。”

封君扬又在屋中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去后面寻辰年。辰年听闻他已送了贺臻出城,不由问道:“怎地不把他扣下?他敢这般大刺刺地来,咱们就该扣了他,叫那贺泽着急去!”

封君扬闻言失笑,道:“好歹他也是你的生父,这话要是叫他听见了,一准能气得吐血。”

辰年却是看他,正色道:“我不认他这个父亲。”

“不认就不认吧。”封君扬只是微笑,见辰年仍盯着他看,这才敛了笑容,沉吟了一下,与她解释道:“与公与私,贺臻都得放。贺家主力尽在西北,眼看着就要攻下靖阳,这个时候若是咱们和他斗个你死我活,只会叫张家白得了好处。”

辰年缓缓点头,道:“大局为重,我懂。”

封君扬瞧出她心情不好,抬头看了眼外面天色,笑道:“这会子再过江怕是来不及回来,不过晚上泛舟江上倒也别有一番风趣。起来,我带你去。”

辰年却没了出去游玩的心思,便就拒绝了封君扬这提议,只道:“天气已冷,我想去看看城中流民安置得如何了。你自去处理你的事情吧,不用管我,一会儿我寻鲁大叔与朱振几个同去。”

封君扬见她态度坚决,也不好再劝,再加之他自己心中也有心事怕被辰年瞧出,便就说道:“也好,你去吧。叫人把那些家中没了男丁的造个册子给我,我想法在江南安置。”

辰年闻言大喜,兴冲冲地带着鲁嵘锋与朱振等人去办此事,直忙到天黑才回城守府。顺平那里早就备好了热腾腾的饭食,与辰年说道:“王爷本一直等着您回来用饭,不想刚才却突然来了急报,眼下正召了人在书房议事。他就叫小的捎话给您,说是让您不用等他,吃了饭早些回房歇着。”

辰年点头表示知晓,却又忍不住问顺平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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