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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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次,他真是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还记得同行的是禁军侍卫向天启,以过来人的姿态安慰他:“展大侠,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这群小丫头片子……宫里又没什么新鲜事……”

画外音谁都听得出来:宫里头没什么新鲜事,忽然多了这么个生面孔,之前又有那么多关于他如何本事如何威风的传闻进来,如今真身驾到,可不是要被指指点点,议议论论?说不定午夜梦回之时,他都是香闺枕畔细诉记挂的对象。

有一回入宫,一时失了方向,问一个路过的宫人偏门在哪,第二日就被禁卫军中的兄弟们打趣:“展大人,可是对皇后的身边宫人上了心了?”

他不消去打听,心里清楚知道,自己的事情,一举一动,说了什么,都有许多人看着、传着。

所以至此之后,谨言慎行,尽量不在宫中耽留,遇人遇事,彬彬有礼,测之有度,但一概挡于三尺之外,长此以往,关注他的目光一样许多,但不着调的传言也就渐渐偃息了。

这一趟,因着端木翠入宫,全盘破功。

他几乎可以肯定,过不了两日,端木翠身边,也会远远地不着痕迹地围上那么一圈指指点点评头论足的人:这姑娘长相如何,妆容如何,家世如何……再过几日,这些评点就换作了不同人心中的好恶,或许有人会与她分外交好,也会有人看她生厌,背后给白眼,暗地里使些不着痕迹的绊子看她出丑……

哪怕没这么些事,他也不想让端木翠陷入宫中的蜚短流长,宫中数十年如一日,日子比外间都流淌的慢些,长日苦多,无事生非,多少外间的私密事儿都被拿来揉碎了掰开放大了反复说,传的不堪入耳,遑论真假,他都不想让她被动地搅和其中……

这些细小的烦躁忽然蛛丝一般,千缠百绕,把展昭搅的有些不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方才那些忽然生出的近乎庸人自扰的念头抛到脑后。

对了,方才银朱说,端木翠在……画画儿?

画什么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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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在外间转了这许多心思,端木翠可是半点都不知道。

她对着眼前那根费了许多力气好不容易立于纸上颤巍巍不倒的笔,摩拳擦掌,得意洋洋。

再然后,她进行了一项在现代社会恐怖界长盛不衰不分国籍种族老少咸宜的活动。

请笔仙。

但见她神秘兮兮,对着毛笔小声三呼:“吴道子?吴道子?吴道子?”

毛笔没动,端木翠大失所望:“不是吧,已经投胎了?”

(吴道子愤怒的画外音:老子是唐朝人,都几百年了,不投胎干嘛?)

略一思忖,又换了个对象:“阎立本?阎立本?阎立本?”

(阎立本彬彬有礼的画外音:上仙容禀,小生也是唐朝人,也已经投胎了。)

……

这都要怪端木姑娘不是圈子里的人,对宋初的画坛所知不多,仅知的几个又都作古良久,几次请笔仙不成,她终于气急败坏:“会画画的给我死出来一个!”

毛笔忽然剧烈颤抖了几下,然后以一个近乎于倾斜地握笔姿势,定住。

端木翠轻轻吁了一口气,缓缓伸出手去,摩顶般触着笔端。

“我记得,昨晚……”

思绪渐渐飘忽,整个人近乎入定,恍惚间又来到了姚美人的卧房,在床底下撑着手臂,然后缓缓回头。

目光定格于这一刻。

她只看到那老妇人的脸,还有发髻,没有看到衣裳,床底下太暗……

与此同时,手下的那支笔,被看不见的手牵引,在纸面上迤逦滑动……

提笔,起,勾勒,运笔,转,笔锋按,旋,点,绕……

展昭动作极轻地进来,回身掩门,他向端木翠走了几步,发觉不便打扰她,旋即停在她身侧不远,目光落在她身前的纸面上。

这无名画师,十分尽职尽责,还在用极细的笔锋,一点点描出那老妇人面上的褶皱。

展昭皱了皱眉头,这老妇人的样貌可谓普通,不寻常的是她的头发,似乎全部缕在脑后,从正面看,一丝一毫的式样都没有。

那支笔忽然猛烈顿了一下,似是耗尽了全身气力,颓然委地,与此同时,端木翠喘的很急,身子颤抖的厉害。

“端木。”展昭疾步上前稳住她身子。

端木翠睁开眼睛看了看展昭,似是想说什么,然后目光很快转到了画像上。

“这发髻……”显然,她也觉得很奇怪。

又看了一阵,还是展昭最先反应过来:“我想起来了,这应该是垂髻。”

“垂髻?”端木翠有些不解。

“现在梳这种发髻的人很少,我一时间竟未想到。”展昭微笑,“还是早年行走江湖时偶尔看到。”

他比划给端木翠看:“所有的头发都缕在脑后,末端绾成一把,结成一个小髻。这种发饰有些简单,乍看,像是没有结发。”

“垂髻……”端木翠喃喃,神思有点恍惚。

“怎么了?”展昭发觉出她神情有异,眉峰微挑,眸中掠过一丝疑惑。

端木翠没有答他,她又想起了早上的梦。

梦的末了,汉宫的宫人从承露台的铜仙人仙掌上小心的汲下甘露,仔细集作一杯,将碎雪般的玉屑撒在其中,然后小心翼翼奉于盘上,双手平托,毕恭毕敬走向宝座上的汉武大帝。

皇帝的面目是如何的庄严威仪,她是半分都没留意,她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名宫人的发髻。

汉宫垂髻。

第136章 【皇城魇】-五

展昭心中生疑,追问再三,端木翠才将前一晚在姚美人寝殿遇到老妇人之事讲了出来。

展昭听的眉头皱起。

“那老妇人出现之时,你一点防备都没有?”

“谁说我一点防备都没有?我明明……”端木翠口吃,“我明明……那什么的。”

“那什么的?”展昭追问。

“明明……踹了她一脚的。”端木翠努力攀扯依据,“后来她也没出现了,可能被我一脚就踹死了呢?”

“乱讲!”展昭又好气又好笑,“以后不可擅自做主,如此莽撞。”

“什么擅自做主?”端木翠听不明白。

“你进姚美人寝殿,事先可曾告诉过我?”

“是你们让我进来查案的啊。”端木翠急了。

“让你进来查案,可没让你一个人乱跑乱窜,以后去到哪里,需得先同我说。”

“哎!”端木翠生气了,“展昭,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倘若事起仓促,谁还巴巴地先跑去跟你知会一声?届时黄花菜都凉了。再说了,进宫之前,你们也没说什么事都要知会你啊?”

“那我现在说了。”展昭答的倒快。

“那我不干了。”端木翠答得更快。

一时间冷场,两人互相瞪着,谁也不让。

末了端木翠先动,将那画纸卷作一轴,哼一声转身就走,可巧展昭正挡了她的道。

端木翠下颌一扬,拿卷轴敲了敲展昭的肩膀:“展护卫,让一让。”

展昭心中叹气:哪有这样的姑娘,一语不合就翻脸不认人,玩儿陌生人的游戏还真就乐此不疲了。

无奈之下,只得往边上挪了挪,给她让道。

端木翠就像一只骄傲的大公鸡……呃,或者对待神仙,我们说像孔雀更合适些?

总之她是得意洋洋,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展护卫。”

“嗯?”展昭下意识应声。

“你也是读过圣贤书的,”她神色严肃的很,“男女授受不亲,你不要总往姑娘家的房里窜。”

“我……”展昭哭笑不得,还没来得及辩白,人又骄傲地迈着挑衅的步伐离去了。

只余展昭留在当地,良久,面上露出又是不解又是无奈的神色来:“窜?”

窜?

这样既不优雅又不安分上不得大雅之堂的动词只适合于林子里得了多动症的马猴,怎么能用在我们展护卫身上?我代表广大人民群众,对端木姑娘的遣词造句表示极大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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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翠去找银朱,将画儿展开给她看:“这老妇人,你见过么?”

银朱皱着眉头看了半天,然后摇头:“没有。”

虽说答案早在意料之中,端木翠还是止不住叹了口气。

银朱有点忐忑,总觉得帮不上忙挺对不住她的:“那个……端木姑娘……我们再想想办法……”

“算了……”端木翠蔫蔫的,“一根簪子罢了,实在寻不着也没办法。”

银朱正忙着给太后准备香茶,端木翠也不好打搅她,只得原路折返,老远就看到展昭还没走,抱剑立在门边。

果然是学乖了,难不成是怕她又说他往她房里窜,所以不肯在屋里等她?端木翠只觉好笑,故意绷着脸走近:“还没走?”

展昭淡淡一笑:“正事还没来得及同你说。昨儿你交给我的羊脂玉瓶,我给公孙先生看过了。”

“先生怎么说?”端木翠暗叫惭愧,她险些就把这事给忘了。

“酒里面掺的是迷药,药性极强的,先生说若是喝上那么半瓶,足可昏死一日夜的功夫。”

“喝上半瓶……”端木翠喃喃,忽的想起了什么,“我想起来了,当日我问起姚美人死前的情形,她只说不知道,说是晚上喝了些闷酒,然后就睡着了,再清醒时,魂魄都已被打散了。如果酒中有迷药,那是什么人要算计她?”

“我也不知道。”展昭摇头,“按说姚美人是不得宠的妃子,娘家的权势也只平平,即便涉及宫中争宠,也不会有人把矛头指向她。依你看,此事会不会同你昨日遇到的那个老妇人有关?”

“九成九是有关系的,”端木翠恨恨,“死老太婆装神弄鬼的,哎展昭,我要出宫一趟。”

“出宫做什么?”

“拿法器啊,”她理所当然,“我前些日子买的那些,法铃、桃剑、甘露碗什么的,不然怎么跟人斗?”

“宫中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展昭头痛。

“一来一去,又不要多少时辰,”她嘻嘻笑,“再说了,你若不想让宫门的守卫知道,寻个没人的当儿,我还可以穿墙的……若是回头银朱问起,我就说,去御花园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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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朱一直惦记着端木翠央她的事情,手头的活儿忙完之后,她忽的想到:自己是不认识那个老婆子,但是没准别人见过啊,多找几个人问问,不就成了么?

匆匆来找端木翠,人却不在,推门进来看了一圈,未理的床褥上扔了个画轴,展开一瞧,正是先番她让自己认的那个老妇人。

兴冲冲携了画卷出来,先找太后殿里的宫人问了一圈,未果。旋即又去到殿外,老远瞅见了路过的宫人便招手。

宰相家臣七品官,银朱是太后跟前靠的上的丫头,论地位,怕是比有些小嫔妃还得势,行来过往的宫女,谁不巴结着?不多时身边就围了一群人,有那特别殷勤的,走了之后道上遇着人,还不忘帮她召集:“银朱姐姐那头有事认人儿呢,你赶紧去瞅瞅。”

一时间分外热闹,有说不认识的,有说眼熟的,有说眉毛像你鼻子像她的,有说自己老了之后没准就长这样的,喧闹之中,一个不起眼的宫女,悄悄摒开众人,不声不响地离去了。

她一路急匆匆地走,小心地左右看看,绕过姚美人被封的寝殿,再走了一阵,是个荒僻的园子,垒砌的假山石坍塌了几块,一直说是要整修,说了好几年了,也不见动静。

横竖这头住的都是些不得势的妃子,应景。

园子角落处是口井,井沿上头堆了许多废弃的家什砖瓦,那宫女用力将堆头往边上移了移,露出寸许见方的口子。

眼睛贴着口子往下看,黑漆漆泛着油光的井水,波光一漾一漾的。

她低低唤着:“婆婆,婆婆……”

井底的水开始翻泡,先露出来的是头顶,若是井底的光再亮些,可以清楚看到,梳的是垂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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