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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麋鹿的中文和意会能力在卫来的骂声里茁壮成长。

四个月不见,麋鹿对他的关爱如同拉普兰的大雪骤降,短时间内没有止歇的意思,卫来懒得听他啰嗦,目光落到挡风玻璃前立着的牛皮信封上:“客户资料?”

麋鹿习惯把客户资料放进绕线封扣的牛皮纸信封。

卫来伸手去拿,麋鹿说:“不不,不是,是这个。”

他从座位底下抽出另一份,郑而重之递过来:“特意为你选的。”

一式的信封,外表看没什么不同,卫来试了下厚度,像是张照片。

他先不拆:“特意为我选的?”

“我了解你们中国人,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懂了,这客户应该是中国人,或者至少是华裔。

卫来解开绕线:“那你还不是特别了解我们,我们还有个词叫‘杀熟’,自己人坑自己人,从来也不手软。”

他抽出照片。

车内灯光很暗,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照片抽出的刹那,卫来觉得眼前似乎亮了一下。

他下意识夸了声:“漂亮。”

照片上是个26、7岁的华裔女子,伏在楼梯上抽烟,头发到肩膀,发梢处略卷,没什么表情,目光恰与镜头相触。

她眼睛里藏着一个世界那么深。

照片留白的地方用记号笔写了两个字:岑今。

麋鹿斜乜他:“小心哪,男人起初只是爱上了个酒窝,接着就把整个娘儿么都娶回了家。”

卫来盯着照片看:“太小看我了,首先,她还没漂亮到让我昏了头;其次,我有职业操守,接了单,她就是客户,我不跟客户发展除了钱之外的任何关系。”

顿了顿又说:“目光不柔,应该经历过一些事。”

他把岑今的照片立放在挡风玻璃上。

路灯的光从外裹入,照片上的女人浸入黑暗,面目模糊,卫来问:“这个……岑小姐,人怎么样?”

——

麋鹿是业内最吃得开的私家保镖代理人之一,麾下两张王牌,圣诞树和可可树。

王牌可以挑拣客户,可以私定规矩,不管这规矩有多离谱——比如可可树的规矩是:绝不接发际线到肚脐之间长痣客户的单。

莫名其妙,人家长痣,干你鸟事?

相比可可树,卫来省心的多,只一条:不保护人渣。

理由是:流汗、流血、甚至赔命去保护人渣,那是逆天行事,不符合中国人敬天的习惯。

中国的一切都是好的,麋鹿点头如捣蒜:那是,那是。

现在卫来问起岑今“人怎么样”,那就是有接单的意向了。

麋鹿早打好腹稿:“卫,人都是复杂的……你是先听她好的地方呢,还是不好的?”

“不好的。”

“那你耐心点,不管前面怎么样,听到最后,你绝对会接单的。”

卫来笑了一下。

凭什么绝对?爱无永恒,情无永炽,世事无绝对。

车外空城一样安静,这么久了,行人都没经过一个。

“岑小姐曾经有个未婚夫,婚礼前夕,她在酒店被捉奸在床。婚事告吹之后,她未婚夫一时想不开,吞了药,幸好救的及时,洗胃救回来了。”

这是私事,卫来不想置评,对比岑今,反而更看不上那个未婚夫:大丈夫何患无妻,这样的女人,早撇开早好吧。

麋鹿话锋转的雀跃:“但是,上帝是公平的。她的未婚夫在医院里遇到新人,第二年就结了婚。宣誓的时候他说,感谢上帝没让他为了错的人死掉,才能最终等到真爱。”

边说边递了张照片过来,用意明显:就算岑今操守欠奉,上帝也已经对可怜人做了弥补。

照片上,高大俊朗书生气十足的华裔男人拥着小鸟依人的妻子,爱意满满,养眼登对。

卫来示意麋鹿往下说。

“岑小姐……还是一桩谋杀案的嫌疑人。”

说到这故意停顿,想诱他追问,卫来不吃这饵,安坐如山。

麋鹿只好继续:“好在证据并不充分,很快洗脱嫌疑。”

“什么案子?”

“一个法国富商,被注射毒素死亡,现场保险箱大开,不清楚具体丢失了多少财物。警方判断是谋财害命。岑小姐之所以被卷进来,只不过是因为那天晚上,她是访客之一。”

“只不过”三个字已经站了立场:麋鹿努力要把关于岑今的不好传闻筛抖干净,即便略沾,也是“殃及”。

卫来倒是对“注射毒素”这一节更感兴趣:“什么毒?”

“听说是……河豚毒素。”

卫来意外。

麋鹿会错了意:“我也觉得贵,河豚毒素纯品国际市价每克20多万美元,普通的毒剂注射照样能致命,何必呢。”

卫来说:“因为……它毒。”

河豚毒素(TTX),毒性比剧毒的氰化物还要高1200多倍,致人神经麻痹、腱反射消失、最终呼吸肌瘫痪而死亡。更恐怖的是,TTX被大脑的血脑屏障阻挡,无法进入大脑,中毒者虽然不能讲话、不能动,在死亡过程中却始终头脑清晰,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

始终头脑清晰……这可怎么得了,想想都毛骨悚然。

岑今应该还有其它的“不好”,但麋鹿看来,都是些人类通病,不值一提。

他迫不及待,要把岑今的光亮一面灿灿捧出。

“岑小姐曾经是国际援非组织的成员。索马里军阀混战期间,她帮助联合国部署对难民的救济粮发放。后来去了卡隆,那之后不久,卡隆发生了震惊世界的种族大屠杀。”

卫来皱眉,卡隆屠杀,他好像听说过。

麋鹿冷笑:“你们不关心,非洲发生的事,不管是战乱、饥荒、冲突还是屠杀,你们都觉得是外星球的事。”

大概因为自己是黑人,麋鹿说到这一节,忽然义愤填膺。

卫来有点印象了,卡隆很小,面积不到两万平方公里,是非洲最小但人口密度最高的国家之一,分胡卡和卡瓦两大种族,种族冲突频仍,前些年还曾引发内战。

“是不是被定性为反人类罪的卡隆屠杀?那是6年前的事了吧?我记得,联合国后来还专门设定了纪念日。”

麋鹿咬牙切齿:“就是那个,联合国无作为,西方国家集体失明,媒体轻描淡写说是部落冲突,全世界都抛弃了卡隆。2个月时间,卡瓦族被杀害超过二十万人。只有少数国际救援组织冒险救助难民,像红十字会、无国界医生……”

卫来心中一动:“岑小姐……当时没有撤出?”

麋鹿点头:“她留下了,和几个志愿者在一所小学校里建立了人道主义保护区,和胡卡暴徒对峙抗争了一个多月,最终庇护了175名卡瓦族人的性命。离开卡隆的时候,她被总统授予国家友谊勋章。”

卫来坐直,收起身上的松垮。

他保护过各种人,业界泰斗、行业精英,“英雄般的人物”、“不屈不挠的斗士”,但那都是颂词和赞誉的称谓,岑今这种背景的,真正第一次。

“她需要保护?”

“前两天,她收到一只……死人的手。”

第4章

麋鹿说,那是只成年白种男人的手,风干,虎口处有牙印旧伤,手里拈着一张折叠卡片。

卡片素白,精致,边缘镂空雕花,卡封上有烫金的祝福语,自带香氛,一如任何一家精品店出售的高档贺卡。

快件盒打开时,那只诡异的手,被扭曲成固定的姿势,正递出卡片,形同邀约。

翻开卡封,里头是一行字。

——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麋鹿喃喃:“如果是我,为了掩盖笔迹,会从报纸上剪下对应的铅字贴成一句话。”

但对方并无遮掩的意思:那行字手写,笔划流畅。

卫来问:“报警了吗?”

“报了,乐观预测,十年能破案吧。”

一只手,风干,易携带,方便辗转,可能来自有白种男人生活的任何地方,多少无名尸体都找不到身份来配,何况只是只手。

“那位岑小姐,什么反应?”

“没什么反应。”

卫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麋鹿补充:“真没什么反应,报警都是钟点女工帮她报的,她自己说,收过发臭的猫尸,浇满血浆的人头蜡像,浸在不知名溶液里的乱蓬蓬的头发。相比较而言,一只风干的手还算是克制,至少没有让人作呕的味道。”

卫来半天说不出话。

这么大尺度的遭人记恨,总得有个原因吧?

麋鹿猜测:“应该跟她职业有关。”

职业有关?

“援非这种事,很得罪人吗?”

麋鹿摇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也知道,很多从战地撤出的人,都有严重的心理创伤。岑小姐离开卡隆之后,就彻底退出了援非组织。现在她是个……”

他皱着眉头,试图给出比较准确的说法:“撰稿人……社评家,对,自由社评人。”

“风格犀利的那种?”卫来心里有点数了。

犀利这个词用在这太温柔了,麋鹿干笑:“写的文章跟冰锥似的,刷刷戳你十几个血窟窿,血呲呲往外喷的那种。”

“都骂过谁?”

“意大利的黑手党,哥伦比亚的毒枭,做残酷动物实验的奢侈品公司,政府高官,贪贿的警务人员,宗教极端组织成员……基本你能想到的,她都得罪过。”

懂了,她收到什么都是正常的。

“她有点名气吧?”

“你怎么知道?”麋鹿惊讶,“她有专栏,在业内……算是挺有名。”

卫来笑笑:“有名气,对方动她,会掂量一下社会影响。没名气的话……早死了。”

他对岑今的感觉有点变味。

勇气固然可嘉,但螳臂当车这种行为他并不欣赏——他支持实力说话、运筹行事。除非她身后有一整个排的雇佣军保护,否则这样不管不顾地对着全世界黑手放乱箭,除了置自己于危墙之下,意义何在?

社评人也得惜命吧,毕竟过日子为第一要务。

麋鹿看表,他戴儿童塑料手表,表盘指针头都是米老鼠的。

“没问题的话咱们现在就过去?快到约见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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