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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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今忽然觉得,这人挺有意思。

走廊里清场,连接待台都没人了,卫来刷卡,开门。

也就是最普通的休息室,放包、挂衣服,酒水杯有空底的,也有剩一半的。

岑今走到挂衣架边,看最外围的一件白衬衫。

卫来也看,是件男人衬衫,料子精良,微褶,背心处轻微濡湿,有薄汗味。

这应该是姜珉的衬衫,卫来希望她的目的别是卷走衬衫私藏——汗味未干的,本质好像跟偷拿内衣内裤没什么分别。

岑今掏出烟盒,弹了根烟出来,瘦长的黑色烟身,靠滤嘴的位置圈了金色细环。

她点上,吸了一口,问他:“觉得姜珉的台风怎么样?”

是问台上表现?卫来回忆了一下:“挺好。”

岑今摇头:“他很紧张,一直以来的毛病,只要上台讲话,他就紧张、出汗。”

“后来我跟他说,可以多备一件衬衫,中途替换,就不会一直穿着湿衬衫那么难受了。”

卫来皱眉头。

她要怀旧、要倾诉了,十分钟怕是不够……

然而并没有,她没再说话,再然后,烟身在指间掉转,食指和拇指轻捏住,把烟头烫在了衬衫后幅上。

轻微的哧拉声,并不刺鼻的焦糊味,细看烫出的洞,内缘处炭黑,外围焦黄。

卫来沉住气。

破坏终于开始了,按照套路,她应该再带把剪刀,把衬衫剪的千丝万缕,再拎桶红漆,把屋里泼的声泪俱下。

还是没有,烟头再次凑上去,像是比对位置,还请他帮忙看:“对不对称?”

“……对称。”

悬在衣架上的衬衫又多一个烫洞,两个洞,同一高度,间隔匀称。

“那走吧。”

这就完了?

卫来匪夷所思:“你非要在我们出发的时候挤出时间,就是为了来……在衬衫上烧洞?你不能换个时间?”

“不能,这是我的计划。就该在这一天,把这件事做了。还有,这不叫烧洞,叫了断。”

社评家,玩字眼的功夫真高,非要叫“了断”,衣服上烧个洞都烧的这么自命清高。

出门的时候,卫来回头看,衬衫在衣架上轻晃,两个小洞,像两只呆滞不明就里的眼睛。

卫来替它委屈:干嘛烧它呢,制衣工人辛苦做的,有本事去烫姜珉的皮啊。

——

终于坐回驾驶座,屁股后兜有点硌,摸出来,是赠送的那个记事本,本想随手一扔了事,忽然想起什么,粗粗翻了下页数。

十几页,旅程顺利的话,每天写一两句对她的看法,正好交作业。

于是又塞回去,当然,能不写最好了。

车出赫尔辛基,才像是真正踏上旅程,这条路他走过,白天开车的话,风景很好,会看到绵延的田野、森林、河流和零落的红顶白墙的乡村房子。

但现在,只有浓的浅的黑,呜咽一样的水声,和很远很远的光。

卫来决定跟她打个商量。

“那个对你的看法,能不能不要每天都写?看法这东西,一段时间内很固定,我不可能对你天天变看法。”

“一句话都嫌少?”

卫来不吭声了,提这个要求有点得陇望蜀的感觉,怪害臊的——都多少年没害过臊了?

“那你现在对我什么看法?”

“我想一下。”

他没想多久:“我觉得你挺没劲。但这个没劲吧,又不是大家都觉得的那个意思。”

卫来斟酌着怎么说最合适。

“我在拉普兰,遇到过一个萨米族老头,他请我进帐篷烤火,聊天的时候,他说,人的一辈子,像根烧火的木柴。”

“开始是树,要生长。长成了,就是砍下来的柴。”

“做事、工作了,就是柴燃起了火,发光,发热,一身的劲。”

“最后老了,就是烧完的柴,成了炭块,渐渐凉了。”

“岑小姐,你像块正在凉的炭块一样。”

“你跟沙特人讨价还价、跟我说话、签约,乃至去烧姜珉衣服的时候,你的情绪,都是一样的。”

像最平的旋律,没有起伏,不知道这只是前奏呢,还是通贯全篇。

岑今说:“我这个人,确实很无趣。不止一个人这么说了。”

她往下躺了躺,帽子拉上:“这一路,你如果觉得无聊,保证我安全的情况下,尽可以出去找乐子,我不会向沙特人打报告的。”

说完阖上眼睛。

最糟糕的旅行同伴,就是你一路开车,她一路睡觉。

真可惜,一张漂亮的脸,搭了这么个无趣的性子。

卫来尽量往好处安慰自己:无趣只会让同伴觉得无聊,总比强行有趣把人逼疯来得好。

他只当是一个人开车夜游,兜风。

风撼动高处尖尖的黑色的树梢。

大河像夜色里弯曲的镜面,里头落着被冻瘦的星星。

终于驶进图尔库小城的时候,路边的草坪上蹲了个巨大的充气鸭子,像在孵蛋。

——

塔皮欧大概是油码头的“名人”,卫来问了个夜班的工人,很快就找到他的单人宿舍兼值班室。

时间已过半夜,他房间还亮着灯,门半掩。

推开门,塔皮欧诧异地抬头,他五十来岁,满脸乱蓬蓬金色胡子,捧一本色情杂志,手边摊开的快餐纸盒里都是薯条,番茄酱挤得一滩一滩,像不新鲜的血浆。

他油腻腻的手接过卫来的“船票”,恍然大悟一样:“哦,沙特人的路子。”

钱是沙特人的脸,全世界都给面子。

塔皮欧搓着手,翻看边上破烂的登记本:“你们来的有点不巧……好几艘货轮都刚走……倒是还有一班船……从立陶宛出发,要去德国的,海上遇到风暴,迷了航,在图尔库停了好几天。马上就要开了,我应该能让你们上,但是……”

他忽然压低声音,凑到卫来耳边,带来好大一股夹薯条啤酒的狐臭味。

卫来闭气。

“但是,你们上船之后,必须一直待在房间里。不管看到、听到什么,都不要管,不要问。到了斯德哥尔摩,下船就是。”

懂了,是黑船。

卫来皱眉:“还有别的船吗?”

“有是有……得等,最早的一班,还要四个小时。”

卫来回头,看倚在门口的岑今。

她脸色疲倦,犯困,语气有点不耐烦:“既然现在有船,就走呗。”

第12章

细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生很多时候都跟罪恶近在咫尺,比如隔壁有人杀人,楼上有人放火——坐黑船这种,就是跟罪恶离得更近些,肩并肩吧。

卫来开车,塔皮欧坐副驾给他指路,巨大的油轮泊在近港,甚至连通着铁路线,车子像不起眼的玩具,在船只的阴影间穿行。

最后停在了一艘货轮边上。

这是艘冷藏船,和边上那些庞然大物相比,身量有些娇小,灯开的少且暗,只船头和船尾的锚泊灯发出较亮的白光。

塔皮欧先下车,拧亮手里的强力手电,向着船身驾驶室划了个大圆圈,然后手电一开一灭,三次。

过了会,甲板上传来脚步声,一个粗壮的男人从黑暗里过来,他身后,再远些的地方,有几条人影戒备似的走动。

车子就扔在这里,至于塔皮欧如何还给麋鹿,不是他操心的事了——卫来帮岑今拎了背包,她倒并不当甩手掌柜,顺势把食品袋接了过去。

反正不重。

夜晚的油码头,水面浓的像黑色的稠油,泛粼粼的亮光,冷藏船吃水正常,船身上方涂着“EAGLE”,应该是船名。

远处的几个人似乎在调侃着什么,隐隐有让人不舒服的浪笑传来。

走近了,看清那人面目,壮年,寸头,黑夹克,衣袖撸到肘边,露出肌肉鼓鼓的手臂,上头层层叠叠,纹身摞的乱七八糟。

塔皮欧凑上去,低声跟他说了几句,那人英语发音很生硬,口气也很硬,一连说了好几个“No”打头的句子,塔皮欧一直点头。

过了会,那人转身往甲板上走,塔皮欧赶紧招呼卫来他们:“跟上,跟上。”

几个人走的前后杂错,脚步声空洞,像在甲板上颠敲,驾驶室里有人探出头来朝那人喊了句什么,那人大笑着回了两句。

语速很快,大概是东欧的小语种语系,卫来听不懂,岑今不知道在搞什么,一直翻纸袋发出声响。

走到下舱口,那人哗一声拉起舱门,门后一道向下的舷梯,舱内出奇安静,灯光很亮,甲板上看下去,像个白色的地洞。

那人看向卫来,生硬的发音和语气又来了。

——“不准乱走。”

——“不准多管闲事。”

——“不管有什么动静,待在房间里,不准出来。”

……

这要求不合理,难道失火了或者沉船了也老实待在房间等死吗?不过这人的脸不像是开得起玩笑,卫来把戏谑似的调侃咽回去,准备点头……

身侧忽然响起凄厉的痛呼,歇斯底里,叫人毛骨悚然。

一线森冷从腕根直上肘心,半只手臂发麻,有个可怕的念头砸进卫来脑子里。

这居然是就站在他不远处的岑今!

塔皮欧茫然,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那男人似乎想往下冲,旋即止住,卫来没能扶住岑今,她重重倒地。

变起仓促,暗处冲出几个人来,那男人冲那头吼:“No!No!”

卫来瞥见几个人都手持长柄冲锋枪。

武装押运?但他顾不上这么多了,迅速跪蹲到岑今身边,摁住她不断抽搐的身体,冲着塔皮欧吼:“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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