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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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几天青田都惶惶不可终日,却到底没见摄政王那边有什么动静,慢慢也就定下心来,每天里照旧过着高车宝马、衣香鬓影的红牌倌人生活。相比起来,那些低等的流娼们就凄惨得多,一到傍晚便得在穷街小巷间穿梭浪笑,笑含凄楚,倘若拉不到客,等待着的就是老鸨的鞭子。而二等妓馆的娼妓们则个个光鲜亮丽,在百盏纱灯的高楼上美酒酣宴。至于头等小班反不见这份招摇的热闹,京城顶级的妓院全扎堆在槐花胡同,这槐花胡同直连着棋盘街,棋盘街则直连着皇城根,是寸土寸金的地界,默默出入的权贵们就是一只只整元宝,毫无声息地便胜过了乱响的万串铜钱。

今夜此时,怀雅堂的当家段二姐就盯着一只十足成色的大金元。

段二姐曾是红极一时的艺妓,年长色衰后便置房产、蓄馆徒,江湖中浸淫多年,一双慧眼尽透着老辣。但看这一位来客的气度与出手,十分不敢怠慢。她的段家班里数名养女,当中最红的青田、惜珠两个都是一人各占着后楼的好几间房,来客大多被撂在偏房里干等,只有少数极要紧的客人才会被直接引入闺房。

“冯公爷府上有牌局,青田出局去了,不过应该很快回来。王三爷您少坐。”

“王三爷”恰便是齐奢,高耸的鼻峰,五官沉着,神色却不比当日无情,反带着几分若有似无的笑意。一袭流云纹缕金衣,象牙盘螭束带,一看即身家不菲。他在摆放着古铜炉的香几边落座,随口发问道:“青田姑娘现在做着有几户客人?”

段二姐摆手让丫鬟们退下,亲自动手摆上十碗时鲜果品与两架攒盒糕点,“也就三四户老客人。”

“平日里忙?”

“怎么不忙?忙得不得了。就说这两天,前儿被冯公爷的一班清客请去赌棋,昨儿是在裘御史府上陪酒,晚上连翻了两次台,今儿大早上才回。嗳,尚书府的柳衙内数日前下了东道要起画社,到现在还没排上呢。三爷今儿是赶巧了。”

其实说的听的各自有数,若不是才进门那一两黄金的茶钱,和一对宝环珠钏的见面礼,怕是挨到下辈子也赶不上这个“巧”。齐奢暗自一笑,将佩着一枚白玉扳指的右手往下一压,“大娘坐吧。青田姑娘是打小跟着大娘的?”

“是,提起这孩子——王三爷您用茶,这是新下的峨眉雪芽。”段二姐在客人脚下的一张矮杌上坐了,侃侃而谈,“惜珠跟她前后脚到的。惜珠是罪臣内眷,像这种姑娘我们不大敢多管,怕是日后家里平反。青田呢,就是自个亲娘卖进来的,从小又性子死拗,没少挨打,好几次差点儿就被活活打死。”

齐奢接过了镂花银茶托,却一口也不碰,只用手指拨弄着托子里的小玉盏,露出了颇感兴味之态,“哦?”

段二姐把掖在手镯里的一条帕子抽出来往外一招,“胡同口原有个裁缝铺,里头有个小裁缝是同爹妈逃荒逃到此间的,七八岁上爹妈死了,裁缝铺就把他收养下来做了学徒。这小裁缝十三岁那年,他师父领着到我们怀雅堂给青丫头裁衣服,说来也是几世的缘分,两个娃儿竟一见如故。后来青丫头开门做生意,但凡客人私下给她些值钱东西,全背着我这个当妈妈的悄悄当掉贴补那小裁缝,供他吃穿行住、聘师求学,被老身发现以后狠抽了她一顿,又把她严格看管起来。谁想这鬼丫头拿戏文上的缺德把戏来教那小子,让他把两只大钱箱装满石头,说发了注横财,堂而皇之地带进来,再把自个的金银细软换给他带出去。东窗事发,恨得老身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自免不了又将她一顿好打,扔到柴房里活活饿了三天。这犟丫头,小命也快没了,就是不服一声软。多少年,老身打也打、骂也骂,实在没法子,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她做生意精明能干,其他地方要犯傻就由着她傻吧。可最后,嘿,不得不说我们青丫头的眼光。这流民出身的小裁缝,十来岁还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几年间居然就考中了举人老爷,今年春闱更是得中第一甲第一名,御笔钦点的状元,榜名乔运则!”

读书人须过童生试、乡试、会试,才可入禁宫参加决选状元的殿试。主持殿试的考官叫“读卷大臣”,中意哪本卷子便在其上标个圈,最后选出十本,以画圈最多者为压卷之作,一起进呈御前。今年共设有八名读卷大臣,由于皇帝还未成年,所以由摄政王代行其权。故尔正是齐奢本人挑开了画有八圈的第一本卷子的弥封,用点状元的御笔点中了乔运则。

之后,他接受了乔运则的座师祝一庆的再三邀约,出席了谢师宴,就在那儿,他遇见了青田。齐奢觉得奇妙,一支带着血腥色的朱笔是如何拐弯抹角地辗转着,最终于命运的考卷上,点给他一个叫“青田”的答案。他清楚地记得第一眼看到青田时的悸动,诚然,在过往的生命中,他不止一次经历过当男人面对美貌的女人时的那种特有的悸动,但当他面对青田,那不是男人面对女人,而像是凡人面对造化的神秀,骤见火山与海啸、沙漠的日出或冰川的风暴。她带给他的冲击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她或许认为自己的美丽并不曾打动他一分时,他只是正为难以自持的狂热而感到深深的羞耻,不得不在一席华筵后避开了目光。而当她在一笼血光中把痴情的颜容向着他仰起,齐奢明白,他已避无可避。那一夜,他终夜不成眠,自十六岁后,头一回在枕上想着谁默默地微笑——他不停地想起她那个“蹩脚”的笑话。

花门柳巷间,齐奢再一次露出了微笑,垂望着段二姐,“听明白了,大娘意思是说,不做在下这笔生意。”

第5章 占春魁(4)

段二姐“嘿嘿”一乐,又将帕子塞回了镯内,“三爷真是个在行的。说句大实话,青田养了乔公子这些年,槐花胡同里人人晓得,可在外头硬是没漏过一丝风,连乔公子的老师、同年都当他的钱是外地一户富亲戚资助的。便有谁听见了传言问到青田自己,她也只说乔公子就是她一位普通的客人,没什么特别交情。这倒为什么呢?就因为倌人倒贴从来都是堂子里的大忌,倌人拿钱养恩客,那简直就是自个砸自个的招牌,叫其他正经花钱的客人知道,谁还肯做这个倌人的生意?所以青田和咱们乔家状元这一出《玉堂春》,她几个多年的客人哪个也不知情,之所以一上来就告诉给三爷听——呵,眼瞅着这一对苦鸳鸯是熬出头了,只等乔公子放职拜官,闺女就赎身去做状元夫人。老身已应承过她,几位经年的老客人她还得再应酬一阵,新上门的客人她可断断不肯再接了。老身倒是想做三爷这笔生意,可儿大不由娘,一会子青田回来,做得成您别喜,做不成您莫怪。”

有道是“姐儿爱俏鸨儿爱钞”,段二姐虽答应过青田不再接客,可遇到齐奢这般大手笔的客人如何割舍得下?故此先收了茶礼兜进来,再把丑话说在前头。正着听是有心维护,反着听则意在炫耀养女的卓尔不群,以高身价。

对段二姐的面面俱圆,齐奢单微微一笑,“青田姑娘倘若说个‘不’字,在下立即抬腿走人,绝无二话。”

“那可不成,您人都来了,哪能就走?老身的另一个闺女惜珠也是响当当的名头,花榜的榜眼,三爷只移去她屋里听上两首体己曲子,慢慢地吃上一回茶,也不算白跑了这一趟。”段二姐的两手正大起大落地比划着,忽地一拧头喜叫了出来:“呦,回来啦!”

4.

青田出局甫归,身着簇新的刺金掩襟衫、青靛如玉的采莲裙,带着几名侍婢呆立在门外。她看到屋内的齐奢,只觉“嗡”一下冒出一脊背冷汗,正欲跪拜,却见他把手指往嘴唇上压了一压。青田立即领会,便仅仅屈膝为礼,唤他道:“王、王三爷。”

当日一宴,礼部尚书祝一庆早就下过封口令,事乃绝密,连巴不得四处宣扬青田出丑的惜珠也不敢与谁讲起,因而段二姐一无所知。此时看二人一副旧相识的样子,不觉一愣,“呦,原来认识啊,那老身就不多啰嗦了。”一头向齐奢堆笑告辞,另一头就板起脸喝弄着,“暮云你傻啦,杵在那儿干什么,还不搀姑娘进屋?汪嫂,送两碗莲子雪花羹上来。那三爷您坐,一会儿若是饿了,只管叫青田喊几道菜,服侍您在这儿吃就是。”

屋子里乱过一阵,杂人散去。齐奢这才将打量金粉珠楼的眼光收回,由壁上一副米元章的书法立轴转向青田。一和她四目相触,他就又一次感受到那种迷心摄神的情愫,但这一次他并没有调转视线——他根本就无法把视线从她那里移开。望着她惊魂未定的样子,不由自主就笑起来,“吓你一跳?”

青田原本极其忐忑,可是看微行登门的摄政王竟浑不似人前那一派倨傲冷淡,而且这样盯着她的眼神——她当然清楚自己的美丽,也清楚美丽所拥有的力量——立刻暗暗放下了提到喉咙口的心,面上做出了十分的娇憨来,递上一碗甜羹,“比起前两次的魂飞魄散,不算什么。”

齐奢惊异于她的慧黠,不亚于惊异于她的美。他伸手接过了瓷碗转放在一边,尽量让自己别总死盯着她看。“你可知道我的来意?”

“总不会是——来听笑话的?”

“所差不远,来讲笑话的。”

青田抿嘴一乐,两朵金丝点珠的桃花掩鬓光晕波动,明妍袭人,“三爷的笑话,青田代您来讲,可好?”得到了默允,她便字句清脆地启齿道:“还是那儿子不学无术的河南员外,有一回家里宴客,员外在席间问一女子最爱读什么书,这女子只说了三个字,就把满堂逗得捧腹,她说:‘《烈女传》。’——原来这女子是个青、楼、娼、妇!”

自嘲既毕,瞧对方忍俊不禁之态,青田也笑着退半步拜下去,“贱妾负荆请罪,三爷大人大量,容听跪禀。素来在怀雅堂出入的皆为东党人,礼部祝大人也一向依附于王家,当日又说三爷姓王,贱妾只道三爷定是首辅王大人家的三公子。原本东党党徒在席间谈谑玩笑便属常事,王家又素与三爷不睦,故尔贱妾也就不知避讳,想起什么就脱口而出,实乃思虑不周,绝非有意讥讽王爷。多有得罪之处,恳请王爷海涵。”

楼下传来一阵阵的管弦丝竹,齐奢的音调却如一尾夜泊近酒家的客船,淡漠而孤清,“内阁首辅王却钊,共育五子:幺女为当今东太后,二子早殇,长子王正浩为吏部左侍郎,三子王正廷为工部尚书,四子王正勋为户部右侍郎。三人科考之年均位列一甲,分明是王却钊动用关节、贡举不公。眼下除了王正勋年纪太轻,其余两子王正浩、王正廷皆已入阁。四位阁臣,三位是王家人,朝廷内阁竟变成了王家的‘家天下’,乱政之举昭然若揭。我身为宗亲,维持纲纪责无旁贷,至于祝一庆等朝臣先前不过是含垢忍辱,时机既到,自然弃暗投明。”

青田诺诺而应:“贱妾虽不懂国事,可只瞧三爷的恩泽上庇乔公子这样的栋梁之才,下及青田这样的卑贱之躯,就知道大势所趋、天下归一。”

齐奢动容一乐,“你给我灌的这碗米汤浓虽浓,但有点儿馊,不中吃。你见我贸然造访,生怕我是看中了你的美色心生邪念,便抢先说我有恩于你们二人,把我抬得这样高,我便不好意思再做那等欺男霸女、棒打鸳鸯的下流事了。”

心事被一语道破,便有两片颜色从青田的额际直贯腮颊,红若流霞。她低低地嗫嚅:“三爷取笑。”

齐奢在上高高地俯视着她,轩昂的面目被梁上的几盏宫灯染得泛黄,似贴了金箔的巨像,有一种不动声色的、华美的慈悲。他无缘无故地叹一声:“你既肯为乔运则身受千刀万剐之刑,自不是以一般的客人待他的。你们间的过往我也听说了一二,其实他这状元全都是靠你以身供养,他能修成正果自也是你的福气,不过,‘福兮,祸之所伏’,你可曾想过,你二人眼下的地位已是天悬地隔,他一旦辜恩忘情,你当如何是好?”

彻耳的通红在青田的面上渐渐褪却,余下了薄薄的胭脂色,浓淡相宜,“非是青田斗胆,三爷此话差矣。乔公子天赋英才,不管有没有我,他都绝不会久居人下,我只不过是略尽绵力,免除了他一点儿生活上的困顿而已。倒是我自己本就身在这烟花之地,反而该感激乔公子厚赐我一番情由,令我自觉迎来送往、倚门卖笑之举,还不至于不堪到极处。故尔,说到‘恩’,是他有恩于我,而非我有恩于他。至于‘情’,男欢女爱原出自本心,若我对他十分,就要他还我十分,那与这地方一手交钱一手交情的荒唐又有何不同?我虽‘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亦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以前怎样待他是我自愿,他以后怎样待我——”她嘴边浮现出一丝惘然笑意,稍纵即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既然勘破无常世事,何苦一往情深?”

“三爷是明白人。好比人生在世终须一死,也没见谁因为总是要死的,就不拼命活着。”

齐奢似有所思,未曾得语,忽闻“喵”一声,一只雪白的波斯猫不知从哪里钻出,一眼海蓝一眼碧绿,直直踅过来,竖起了尾巴来来回回在他小腿上擦蹭。青田忙嘘声去赶,猫儿转了个圈,竟“噌”地直接跳上了齐奢的膝面。青田又慌又惊,讪讪堆起笑,“这鬼东西自来不亲生面孔的,想是见了贵人了。它倒有眼力见儿,不像我,有眼不识泰山。”

齐奢笑了,翻开一手往上抬抬,“好了,事不过三,陪了三遭礼了,不必再提。起来吧。”他手掌长大,掌心布满了膙子与擦痕,一看就是弓与刀留下的印记。就用这只粗糙的手,他细致地、轻柔地擦过了腿上的白猫,“你的?”

首饰碰撞的淅沥声中,青田提裙起身,发窘地点点头。

第6章 占春魁(5)

齐奢笑意不减,专心致意地抚着猫,“我以前也有只猫,跟了我七年。最后它老病的时候水都喝不下一口,结果那晚上它也不知哪来的气力,一下蹦到我床上,头抵头跟我睡了一夜,第二天就死了,回回想起来都叫人难受。以后,我也就再没养过猫了。”

青田听后,清音阑珊道:“一人可贺,一人可叹。”

“此话怎讲?”

“三爷身为天潢贵胄,成日价所谈的皆是国计民生,偶尔一段闲情杂事,青田有幸聆听,谓之可贺。然而政治之争风波险恶,须得步步为营,三爷的身边虽从者千万,人心叵测间,也只好将念念不忘寄托于一只畜生,谓之可叹。”

静静地,齐奢望向她。如果说一直以来女人带给他的诱惑都像是一间密闭而暧昧的房,让他只想进去好好地睡一觉;面前的女子则是一扇窗,总有一天那窗儿一推开——他确定——窗外的风景就是他内心。

青田嫣然一笑,“我伺候三爷一套曲子吧,三爷想听什么?”

齐奢也微笑一笑作答:“男怕《夜奔》,女怕《思凡》。来段《思凡》吧。”

青田回身取了琵琶,入座,转轴拨弦三两声,开口唱:“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见几个子弟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碾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啊呀,由他!则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死鬼带枷?啊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莺音巧啭,云凝冰噎。不知是楚馆佳人去到了古佛前,或是缁衣尼跌落进月地花天。

一曲终,齐奢由衷赞叹:“‘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花魁之名,名不虚传。”顿了顿,却又自己把头一摆,“不妥,这首《琵琶行》引得不妥,‘老大嫁作商人妇’——后事悲苦。”略为沉吟后,他清越一笑,“不瞒你说,我是个领兵打仗的粗人,诗词上头一概不怎么通,一时竟也想不起什么,只记得金人刘迎有一首《乌夜啼》,牌名虽不甚好,里头有两句倒很贴。但愿‘青衫记得章台月,归路玉鞭斜’,任你‘相逢不尽平生事,春思入琵琶’。”

锦墩上的青田琵琶半抱,一时竟怔住了。第一次,有这样出身高贵的一个人,真挚地祝福她这样一个卑贱者。她垂望着款放于膝头的右手,手指上的碎宝戒指晶光耀动。“多谢三爷金口吉言。”

檐外有柳枝轻扫着窗楣,齐奢望了望那影儿,也不知究竟是何种神情,只把猫儿摩挲着,“有名字吗?”

青田含笑颔首,“在御。”

“琴瑟在御?”

“莫不静好。”

那一刻谁也不知晓,当《诗经》里的古老可以如暗号般在无意间对上,对得不能再对的什么,就会发生。

5.

齐奢走后,段二姐马上就对这神秘豪客的身份大加盘问:“嗳,这王三爷到底是哪位?才我问了半天他也只含含糊糊地说是首辅王却钊大人家的内侄。我看他官威不小,腰里头又挂着把短刀,腿还稍稍有些跛,该是个有战功的武将。可想来想去,王家中有头有脸的又都对不上,或是才从外省进京的督抚?但年纪又太轻。死丫头,你们到底是在谁的局上认识的,你别糊弄我。……”青田自不敢妄言,只扔下一句:“还有个酒局,待我先去应酬一下,改日再与妈妈说。”就搪塞了过去。

一场酒又到了近四更,次日一觉醒来日头已老高。青田朦朦胧胧地听见屋外有动静,遂伸了个懒腰坐起,“暮云?进来吧。”

就见她贴身的侍婢暮云掀开门帘张了一眼,嘻嘻笑了,“我就不进来了,有人进来。”

暮云往边上一让,斜照而来的日光就一闪,恰好给她背后的修长身影烫上了一道金边:琼枝璧月,人争掷果之姿;斗酒百篇,光照生花之笔——正是状元才郎,乔运则。

青田笑了,那与她昨夜面对齐奢时的笑容全然不同,没有任何多余的、用力的妩媚,只有清澈见底、澄澄明明的欢和喜。她两手撑着床板,微微地仰起脸,散乱的长发直拖在枕上,“坏了,我还没梳妆呢,就这么黄着脸,乔大状元可别嫌。”

乔运则笑着来床边坐下,替青田拢起她半垂的寝衣,把额头同她碰一碰,“我最喜欢瞧你不施脂粉的样子。”

“我也只敢在你面前才素着一张脸,”她粲然地露出一排洁白的齿,“连牙都没擦呢。”

乔运则低下头吻进了青田的嘴,他阖着眼,侧脸的轮廓细腻的像一针一针绣出来的绣像。终于,他重新张开了眼睛,近近地睇着她,“什么事急着找我?”

青田懒懒地抽身,用如释重负的轻快语气说道:“摄政王爷昨儿晚上来过了。”

乔运则的面色一紧,眼光即刻往叠在床里头的另一条绣被望去。

青田扬手就在他的胸口一拍,语带薄嗔,“偏你会瞎想,没住局。不过打了一回茶围,仍旧假托姓‘王’,同我聊了几句天、听了一支曲子,连茶也没喝一口就走了。我听他说话间竟是一点儿也没把那天我失言的事放在心上,必也不会迁怒于你,只管安心。”

乔运则沉思了一时,温柔的声音徐缓地响起:“这才叫我难以安心。摄政王爷手掌镇抚司,整肃异己、睚眦必报,就连对亲兄弟也不手软,听说就在那一天,他亲手逼死了自己的四弟德王。你当着他的属官出了他那样大一个丑,他却豁免重罪,现在又微服探访,只恐怕心上对你甚为喜欢。你那几位客人里,建国公冯公爷身份贵重,御史裘谨器手攥实权,尚书公子柳衙内身家丰厚,尽管个个财势傲人,可也各有顾忌,只要你不肯嫁,谁也不能把你强抬进府里。但摄政王却大不相同,他若起了垂涎之心,说句话就能霸占了你去,那时咱们俩……”

青田用一声轻叹截断了乔运则,“我也虑到了这一层,所以昨儿直截了当地同他表明,我虽沉沦风尘,不得不逢场作戏,但心中所爱只有你一人。朝堂党争,你死我活是一定有的,不过私底下瞧着,摄政王爷颇具悲悯之心,并不像是那种以势压人的人。设若我看走了眼,他果真在那里打我的歪念头,我也有把握应付。我天天从睁眼到闭眼都在应付男人,摄政王再怎么了不起,也是个男人。总而言之,万万不会因为我的缘故,而对你的前程有分毫的损害。”

“我的前程?”默默半晌后,乔运则同样叹了一声气,“我的前程难道不是你给的?三月会试那天你为我送考,一直送到了贡院考场。考场大门外有三道牌坊,东为‘明经取士’,西为‘为国求贤’,正中为‘天开文运’,穿过大门、二门,就是天下寒士十年一争的‘三龙门’。我就站在龙门下回过头,望着你心里想,此一去鲤鱼跃龙门,不为经义、不为国家、也不为天下,只为你。一路走来,我的每一步都靠你提携扶持,供我生计读书、助我结交攀附,你对我倾尽所有,我又有什么可给你的?扪心自问,我甚至连你的那些客人都不如。他们为了奉承你,送你整套的柴窑酒具,用十里不断的长绸铺街,或是制一双银底镂空的龙涎香粉鞋,一踩就在地下留一朵馨香的红花,让你步步生莲……而我,我枉称什么‘大魁天下’、‘天子门生’,到今天,连填装鞋底的香料都买不起。”

青田的一对眼珠子两边摇动了几下,就直直地定在乔运则的眼睛里,“他们送我这些玩意儿,因为他们也只把我当成个玩意儿。他们爱看我唱、看我跳、看我七步成诗、看我艳冠三界,看我一下子惹人怜惜、一下子逗人开怀……就像人人都爱看角儿在戏台上虞姬舞剑、天女散花,可等散了戏,戏子累得一动不能动地倒在戏箱子上,又有谁爱看?”她盈盈地凝着他,忽而一笑,垂目执住他双手,“只有对着你,我能干干净净地素着一张脸,不用粉墨登场、千面迎看客,只有对着你,我才是我自己。没有你,我就什么都不是,只是个‘玩意儿’罢了。阿运,我整个人都是你给的,相比起这个,其他又算什么?你可别生出这样的拙念头。”

第7章 占春魁(6)

青田的床前挂了一副鸳鸯,重台蓬密叶下二鸟交颈。乔运则向这画痴望了一瞬,目光又重回到青田洗净铅华的脸上,“相信我,很快你就再也不需要过这种生活,不用成天周旋在不同的男人间,再忍一忍,好日子马上就来了。”

青田细着眼笑出来,上下眼睫缠绵地交织在一处,“傻子,我五岁被我娘卖进来,过得是坏日子,可打我十一岁遇见你,每一天就一直都是好日子。”

乔运则也笑,眼睛黑沉沉的,里头却像蕴着全世界的光,“你这些年做生意愈练得有口齿了,跟我也来这一套,也不知你哪句真哪句假。”

青田笑得直靠在他肩头,腻腻地打了个呵欠,“快到端午盘账的赛花酒,过几天做生意可真有的忙了,我也少不得应酬一下,你就甭过来了。”

乔运则点点头,又看向了那画上的鸳鸯。他展开双臂,像展开一副无法飞翔的翅膀,把爱侣拥入了胸怀。

6.

时近端午。

端午节与中秋节、年节并称为三节,因槐花胡同中的头等小班皆有“开市”之说,一开市,客人们就要替相好的倌人摆牌酒撑场面,称之为“做花头”,而所有的花账就在这三节结算,嫖客们卯足了力气比阔自不必多言,妓女们也是憋足了劲头一较高下,看看每一节中谁的花酒最多、谁最红。眼瞅着又近结账之期,怀雅堂成日间高朋满座,忙得掌班段二姐好似热锅上的蚂蚁。这一日刚入夜,便在华灯煌煌之下对一位年逾半百、三绺髯须的客人大陪着笑脸,左一句“冯公爷”,右一句“冯公爷”。

冯家是京城望族,世代公侯,冯公爷少年时就承袭了祖上建国公的爵衔,一辈子过的是豪奢浪荡。这几年新迷上了青田,仗着家世富贵任意挥霍,是堂子绝不能开罪的衣食父母。可偏生上门访艳,竟赶上青田在接待其他客人,不由得大发脾气,“去,把人给我叫出来!”

“人”,指的当然是青田。段二姐卖力地挥动起手中的一柄纨扇,指望把财神爷的火气扇灭,“哎呦公爷,这不就因为也是您老的朋友,我们青丫头才不得不出面应付一下吗?”

“哼,我没这样的朋友,背过脸就来割靴腰子。”

“割靴腰子”是行话,意指相好的倌人遭他人染指。而就在冯公爷破口大骂的同时,二楼东头青田的客室内,则正有一只手掏进了自个的靴腰子。

裘谨器弯着腰摸索一阵,打靴筒里摸出两张银票,“怎么样小乖乖,说了今儿给你送钱来,没哄你吧?”

青田淡妆素裹,藕荷色的轻罗衣仅下摆绣着一脉竹,发间几星银插针,半笑不笑地望着那人。她对这裘谨器厌烦透顶,此人官居右都御史,堂堂二品大员,回回给钱却都这么不痛不快。青田当场就哼一声,把俏脸一冷。

裘谨器的年岁也有三十五六了,颐方面丰,颏下一点黑须,他将那须梢抖一抖,也有些不高兴,“怎么,嫌少?”

青田暗应,少,少得给姑奶奶塞牙缝都不够!话说出,却是另一番柳暗花明:“前脚才进门、后脚就拿钱,一句体贴人心的话都没有,倒好像我盼着七爷就为了钱似的。”

这话说得裘谨器好生喜欢,一张脸全笑开了花,“好乖乖,原是我的不是,你别恼,不看我裘七的面子,也看在钱的面子上。”

青田“嗤”的一声转嗔为喜,却只把春葱一般的手摇一摇,“这钱你拿去给班子,结这一节的局账。”

裘谨器忙摇头,“那不成,局账是局账,一文钱落不进你手里,这是我单给你的。”

青田拿着手绢,把绢头在手指上左一道右一道地缠绕着,“说你不明白人心,你是真不明白。且不说你们家那母夜叉镇日防着你来我这儿,把你口袋管得牢牢的,就这大过节有多少人情要送?你又是官场上的红人,打点各位上司的‘冰敬’要费多少银子?进宫给两宫太后和皇上请安又有多少太监等着伸手要门包?这节下的开销比什么时候都大,我这儿可不能再让你多破费。你只管把账结清了就是,至于我自个的开销不消你操心,我自会找个冤大头弄来。”

裘谨器只觉一股子醋气直冲脑袋,当机立断又自靴内另掏出一张票子叫道:“我好歹也是位朝廷大员,若竟劳你一个做生意的倌人替我省钱,那成什么话?你放心,钱我有的是。喏,这还有整一百,连这些总共是三百,你拿着,明儿我再叫人给你送二百来。你缺钱只管告诉我,不许找别人,听见没有?谁也不许找。”

青田喜上心头,却只蹙紧了两眉一推再推,“不行,我真不要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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