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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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在天色将阑时停了,白日放了个大晴,直到日偏西依然有一阵阵的泥土香气扑窗而入,垂挂在窗前的柳枝随着风飘舞,仿似绿海翻波。

临窗的人儿也是一身秾绿的华裳,缠臂的披帛上坠满了璀璨珠络,与之相对的则是一张苍冷而黯淡的脸庞,无色,无神。青田朝穿衣大镜中自己的倒影盯上一盯,无所谓之地调开眼,去到梳妆台的镜前坐下,“李一梳来了没有?”

李一梳是个待诏。待诏就是梳头理发的手艺人,其中有一类专事出入花楼服侍妓女。槐花胡同一带最出名的待诏就是李一梳,真名叫什么也没人知道,人不过二十来岁,不单会梳上百的巧样新髻,而且篦头、取耳、松骨桩桩拿手。怀雅堂的姑娘们常日不过由老练的丫鬟、老妈子篦头梳髻,可一旦遇有重大场合,皆要叫李一梳来做头。

今日是户部尚书的公子柳衙内做寿,在棋盘街扬州会馆包场大宴一干狐朋狗友,京中的名妓十有八九都接到了局票。叫青田出局的正是寿星柳衙内本人,亦是她相交多年的一位客人,故此不得不费心打扮,盛装出席。

听见青田问,暮云捧来一件梳头用的披肩,一面与她搭在肩上一面答道:“早都来了,姑娘那会子还没起,被妈妈叫去照花姑娘房里了。说让李一梳给她梳个漂亮发髻,不能歪歪剌剌地就去了。”

青田略一沉吟,“今儿照花也去?谁叫她的局?这么快她就有名声传出去了?”

“她有什么名声?”一语未了,已传入段二姐爽快的大笑。只见她一手撩门帘,一手扯着照花就进了屋,“正是要借你的名声提携你这妹子亮个相!今儿虽没人叫照花的局,你只把她带在身边,你这花魁一进场,保险百十双眼睛齐刷刷都在你身上,看见你就不能不看见她。难得京中的贵公子今儿云集一堂,说不准就有哪位金主看中了我们照花,愿意替她点大蜡烛。”

良家女子的初夜都讲究个洞房花烛,而妓女的初夜是没人陪着拜天地祖宗的。下等的土窑子不过多花百来钱,一等小班则须以重金买动掌班,并替雏妓置办家私首饰,这才换得到花烛一对,以做破处之喜,引称为“点大蜡烛”。

青田闻之不觉愕然,拧过脸直瞪段二姐,“怎么这么早就要点大蜡烛?”

“早?不早啦。”段二姐把手于鼻前一扇,“你还当你们那时候呐,十三岁开门做清倌人,拖到十五六才开苞?哼,现在呀,十三岁开苞都算晚的。就旁边的雨花楼,也是新买进的一个小倌人叫什么‘鲍六娘’,才十二岁半,上一节也开了苞,红火得不得了,你见过吧?再说了,自从惜珠——,唉,院子是个啥情形你也看见了。蝶仙和对霞不去讲,凤琴嘛,清倌人做了两年多,至今没有人替她点大蜡烛,像她那样,有人拿一百两银子来我就让她走了,没有人要啊。你照花妹子可不一样,我看得不会错,一准儿是台好生意,人人抢着要。你看看,你看看这个模样,哪个男人会不爱嘛!”嘴里说着,手就把照花推来前头。

青田仰首细观,见照花外披着一件透明软纱的开胸半臂,内里是细白绫直身,以工笔绘着细碎的黄水仙,低低的圆领直露出一点锁骨来,合着领缘,项上压一带拇指粗的双股金索环。头发梳做清清简简的一对双螺,梳法却别致,是以一支支的五色花针绾起了发梢,微一摇首便有清丽的色泽隐现于发间,环髻又束着两缕嫩黄色丝带,直垂在肩后,婆娑扶风。洁净的窄额前洒几缕子垂发,好似直垂入眼睛里,把天生的一段无辜韶华呼之欲出。

青田已能想象出,当她与照花一起入场,所有人都会盯着这二七小佳人窃窃私语:那是谁?——固然,与她丰盛醇厚的美比起来,照花的美仍是生涩而小家子气的,就像一道一层层铺满了鱼翅、鲍鱼、海参、鸡鸭……在文火上煨了几天几夜的一品锅,与一道轻撒了一匙蜂蜜的水豆腐。可对于那些脑满肠肥的饕餮者,兴许,后者的清爽与干净是更诱人的。

第28章 锁南枝(9)

青田的胃里升起一股酸液,是嫉妒,她在嫉妒照花,但即刻间她就暗自苦笑,一盘已被吃掉多半的大菜嫉妒即将被端上桌迎接宰割的甜点?等待着两者的,无非同样是人腑脏深处的饿与恶,还有堆满了动物尸骸的垃圾堆。

她望着装点一新的照花,凄楚翻涌,却只近乎慈爱地笑笑,抬手抚了抚她白里透红的少女面皮,“漂亮,真漂亮。”

照花本有些忐忑似的,却因这称赞而露出了一个天真的笑。段二姐也笑得合不拢嘴,一行不带歇地叮咛照花道:“出局的规矩妈妈都跟你讲过了,一会子你就乖乖地跟着大姐姐,只看姐姐是怎么做的,心里记下来学着,不要多说话,有什么不懂的事情就问姐姐。万一一时找不到姐姐,叫老妈子去传话,自己不要到杂人里乱走,知道吧?还有啊——”

“妈,”青田把手绞进头发里拆下了两根发笄,随意盘起的一头漆发便滑落于后腰,“你同妹妹到外面说话,我还等着梳头。”

“哦,瞧我这记性,快叫李一梳进来给姑娘梳头。”二姐手拉着照花往外走,又折首对青田笑道:“那宝贝女儿你慢慢梳妆,不着急,我叫他们先备车。”

出门时迎头正撞上李一梳,后生手拎着梳头匣,先唤一声“段家妈妈”,再唤一声“照花姑娘”,伶俐俊俏的脸上有一双不笑也是笑着的桃花眼。照花瞥了他一瞥,小脸就一红,埋首与段二姐去了。

李一梳放落门帘,微曲着腰走来了妆台边,“有日子不见,青姐儿可消瘦了不少,看着倒像那鼓词里唱的‘病如西子胜三分’了。”

暮云素知青田不爱李一梳的油滑,便把薄薄的眼皮斜斜一掀,“呦,有日子不见,你倒学会吊书袋了。”

“呵呵,青姐儿可要先做个松骨按摩再梳头?”

“你可想得真美,去,手别往姑娘肩上碰,赶紧梳头,没的叫照花姑娘干等着。”

李一梳笑应着将梳头匣打开,一件件地排出大梳、通梳、篦箕、剔帚……“话说这新来的照花小倌人可当真水嫩得紧呐!”然而他马上自觉不妥,急接一句道:“所以小的才与她梳了双螺髻,正显出这一份清纯可人。青姐儿就不同了,身为花魁娘子自该以贵气取胜。这一身衣裳就很妥帖,又华贵又抢眼,只是眼下正是伏天儿,若头也梳得太复杂恐叫人看着燥气。既然是跟照花小倌人一道出局,不妨也梳个清爽些的发髻,只多用几件贵重的头面,才显得贵而不繁、艳而不妖,不知青姐儿意下如何?”

“随你。”青田恹恹而答,就手取过撂在妆台边的一本琴谱,垂目翻看了起来。

屋内很快就弥散开桂花油的甜香,李一梳快手如风,梳底生花。几个抹桌拭椅的丫鬟谁也不出声,各自做着手内的活儿。只有白猫在御躁动不安,一会儿从脚凳蹦去到高几,一会儿从高几蹦去到窗台,复在地下来回地踱几圈,“嗖”一声,只看见一条白尾一晃,已闪身进里间。同一刻,外间却闪身进来个人,是小丫鬟桂珍躲在那儿扒拉手,“暮云姐姐,暮云姐姐——”

暮云刚捧出青田的嵌螺钿紫檀大首饰盒,正一一揭开其内的小锦格,头也懒得抬,“做什么?”

“小赵在下头找你。”

也不知暮云揭开的格子里装的是红宝石还是红玛瑙,反光映在她脸上,那样红。她狠啐了一口,“桂珍你这小蹄子可是赶丧出身的,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也这样着急着慌来报?没看见我要跟局?下去!”

言若有憾,心实喜之。桂珍听得出却不敢回嘴,倒是青田闻曲知音,自琴谱中抬起了双目,“小赵找你,你就去看看吧,我还得一会子呢,你只管去。”

带着一身的喜气,暮云去了。她去了很久,却带回了一脸的晦气来,活像是撞了鬼。青田奇怪地望一望,自镜中与暮云的目光相交,猝然间她的心轰隆一震,就懂了。

背后李一梳的声音仿佛是从水底下一波一波地传上来,遥远而失真:“好了,青姐儿您瞧瞧。”

青田愣愣地撤回眼光,看向自己的倒影。李一梳替她于两耳挂起了翡翠连金的璎珞耳坠,髻前环扣着一径水汪汪碧莹莹的翡翠珠冠,自冠上翻起的是弯若曲水、松若流风的百合髻。

百合,多好的花儿。百年好合。

然而这张脸却分明是一张弃妇的脸,写满了离怨与枯萎。青田摸过妆台上的一只白玉盒,自盒中挖一抹水粉,缓缓地在掌心揉开。

“所有人都下去。暮云,半刻钟后,请他上楼。”

8.

这半刻钟,是青田一生中最为精心的半刻钟。

她抹粉、扫眉、抿胭脂;细细描,分分画。当一切完成,她端坐在镜前审视着自己的仪容,如审视一位死者的遗容。美,敌得过生前最美的时刻,配得上最盛大的最终的告别。她徐徐地起立,转回身。

门前,出现了一拢玉色衣衫、人如良玉的乔运则。

一直蜷伏在屋角的暮光霍然直戳起根根的光针,刺得青田什么也看不清,她只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一双手臂在拼命地妄图挣脱身体,扑向那身影,抱他、抚摸他,或发疯地将他撕成碎片;还有她的嘴唇,她的嘴唇渴望着吻他,吻遍他每一寸,活活咬下他每一块肉来。但她的意志力却并未允许她的手臂、她的唇,或她全身上下的任何一处在他面前动一动、发出一丝响。

通天彻地,独余两叶松绿色的蝉翼纱在窗上窸窣着,仿佛是麦田被风倒伏。大片的青涩的华年,一浪接一浪。久远而绵长的寂静之后——

“你知道了,全部都知道了。那么,我来给你一个交待。”乔运则的眉头有渐起的阴色,他将眼光转开了一寸,望进虚空中。

“那夜里我向你求亲,你说,三年神仙眷侣之后要我另娶,倘若豪门世族之女不容你一席之地,你就出居道家、高张艳帜,做另一个鱼玄机。你可知道我听见这话,心里的滋味?而这滋味,从第一次遇见你,我就尝到了。你还不满十一岁,背着手躲在妈妈的身后,不许我师父给你量身。师父叫我上前去,我手抖得根本拿不住量尺,连你的衣边都不敢挨,生怕玷污了,在我眼中,你是庙里头千万人拿香火供奉的仙女。然后当我知道,我的小仙女原来是那些猪狗不如的男人拿着臭铜烂铁就可以买到的时候,就是这滋味。每每听着你把那些男人一口一个叫做‘瘟生’,再把从他们那儿骗来的钱塞给我,就是这滋味。受你一粥一饭、一铺一盖,我嘴里的饭、身上的被,全都是一般滋味。所以我可以不食不寝,就为了不看见脑子里你在其他男人身边时的下作模样!我把所有的时间都拿来对住圣贤书,悬、梁、刺、股。终于,我等到了‘状元夸官’这一天。这一天,金殿传胪,玉堂赐宴,内阁辅臣将我送出太和门,顺天府尹为我亲开天安门,东长安街上以圣旨开道,宫花簪帽彩棚摆酒,百官跪迎万民朝贺……美的像个梦。你知道,是什么惊醒了这个美梦?”

他向她投目,哀戚而阴冷,“是你的一个笑话。那天,你在摄政王面前讲了一个笑话,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所有的一切不过只是个笑话。一个贱民之子、裁缝学徒,就算曾在御街上红袍白马,也无非只是那些真正的大人物手指间的一粒小芝麻,随时都可以捏得粉碎。他们能对我做任何他们想做的事,包括把我十年的含辛茹苦一朝打回原形,也包括,让我五体投地把你献出去——别说他们不会!摄政王之所以不曾降罪于你我,不是因为你能言善辩、守真抱诚,而是因为你美。青田,只要你走过去,好好地对着那面镜子瞧一瞧,就会明白我所说的意思。没有一个男人能从你的身上把目光移开,每次他们看见你,眼睛里都好像生出了手臂与舌头,把你剥光、把你从头到脚每一寸都舔个遍!我太熟悉他们的目光了。即使他们抽开视线、低下眼皮,也只是为了掩盖他们心里头肮脏的欲念,像一只馋猫掩盖它的粪便。你和我都数不清,为了我今天的功名,你爬上过多少男人的床。迟或早,摄政王也会向我要你,现在你不就已经属于他了吗?即使没有他,也会有别人,所有那些比我高贵、比我强大的男人都会要我把你当做一株肉灵芝送给他们。在他们眼中,在所有人的眼中,你永远只是个卑贱的玩物,被玩弄、被转送、被抛弃。”

第29章 锁南枝(10)

泪水迸出了乔运则的眼眶、嘶沙了他的喉咙,他美玉一般的面庞炸裂出根根残暴的、不为瓦全的断纹,“从少年时,我每一分苦苦挣扎全都是为了有一天能够完完全全、干干净净地保有你,我以为我的苦斗在折桂的一天就会结束,可惜发现,这才仅仅是个开始。青田,你从来就不属于我,永远也不会天长地久地只属于我一个。只要一想到这个,我的心就像被亿万根针刺,被一把钝剪一块块剪碎。因此为了我好,也为了你好,我替咱们俩做了个决定。我,会是礼部侍郎张延书张大人的入赘娇婿,在这浮沉宦海间有一座不动不摇的靠山,而你,会是‘乔门段氏’,这本将是你墓碑上的铭文。”

他已是滥泪横流,手剧烈地颤抖着,摁住了自己的心口,“你送我的这颗坠子,我这一生也不会摘去。不管我的花轿里坐着的是谁,我心里,只有你是我的妻。那件嫁衣的一领一袖、一针一线皆是我亲手完成,我本会再亲手替你穿上它,亲手将你下葬。你会在最好的时候死去,什么都不用知道,什么也不用忍受。我会常常去看你,就像咱们小时候一样坐着说一夜的话,不会再有任何的男人拿钱、拿权,把你从我的身边带走。你会永远是我的,只是我一个人的。青田,我杀你,是因为我爱你,没有任何人会像我一样,爱你爱得深到,需要杀死你。”

带着耳内轰隆隆的血鸣,青田聆听着这奇形怪状的理由,望着自己倾天动地的泪幕后那奇形怪状的人,她唯一的真龙天子。

“‘叶公子高好龙,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以写龙。于是天龙闻而下之,窥头于牖,施尾于堂。叶公见之,弃而还走’。——多年来青田全心所系,唯有公子对我的一番眷爱,可今日才得以一睹其真容,但觉‘失其魂魄,五色无主’。原只是一介庸人,配不上公子如此的深情,就请原谅我叶公好龙了一场吧!自今后,天上人间,各不相干。我诚心祝愿乔公子自这里一去,龙飞凤翔,揽月九天。”青田的喉头满是鲜血的味道,一字字,都是在泣血。她在滚滚的热泪中向乔运则完身一礼,髻首的一对草里金抖颤着细须,臂帛所曳的金色长珠滑过了碧绿的凿花砖,细声碎不忍闻。

浮尘所盖的世间,青田闭门软到,筛糠而抖。两步外,蹑近了猫儿在御。她用一双骨节暴突的手抓住它,牢牢地抓紧,仿佛是在疯狂的深渊的边缘紧抓着一条索绳,一失手即是不复之劫。她早已准备好,听乔运则拿最恶俗的借口以搪塞他不再爱她,或不能够再爱她,但她无论如何不曾想,他的借口是:他爱她。而她甚至无从否认这份爱。天使之爱叫做爱,魔鬼之爱一样叫做爱,而且更为炙热、酷烈,从而更像是一份爱。青田情愿半世所爱之人是堕落的天使,也不愿发现他原是只彻头彻尾的魔鬼。像是万分绝望地眼看着自己年年月月的苦刑,只为了在与命运的斗争中,错站去命运那一边。

后来的一段时间在青田的记忆中完全空白,只似乎模模糊糊地,突然之间就听见谁在哪里呼唤。她应一声,看见了双眼含泪的暮云。

“姑娘,姑娘,你还好吗?”

青田摁住了胸口前一只上下擦抚的手,“好。”她身上有什么一动——是猫,由她的怀内跳开,优雅离去。青田望望它,又回望向暮云,“妈看见‘他’了吗?”

暮云的泪水潸潸落下,咬着牙点点头,“我才与小赵说完话一进门,就瞧见妈妈同他站在一处。妈妈冲他破口大骂,说他抛弃姑娘另娶他人,忘恩负义不得好死。”

“怎么,妈也知道了?”

“哼,状元公入赘侍郎府,多好的一段佳话,在官场上都传遍了。妈妈消息灵通,想来也早就得知,不过一直闷在肚子里。姑娘你想瞒着妈妈,妈妈也想瞒着你。这个人一来,谁也瞒不住谁了。妈妈本拦着不让他进,是我说姑娘要见,才放他进来的。妈妈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凭他做到尚书阁老,再不许踏入怀雅堂一步。还说,一会子叫蝶仙姑娘代局领照花姑娘去,姑娘你只管歇着,不用去了。”

青田的面目一片索然,“叫局哪能不去?”撑手坐直,往起站。

暮云心急意痛地来扶,“姑娘!”

青田紧攥住婢女的手,手心沁满了冷汗,很用力,几乎是在发狠。她一步一步地重新捱回到外间的妆台,坐定,对镜抹干了两腮的余泪,把粉徐徐地匀开覆上了面颊,又拈起了胭脂笔,眼角与嘴唇。

幸好还有厚重的铅华,画皮光鲜蛊惑众生,哪管得了其下的粉黛骷髅,如斯面目难堪。

夜,一似重重帝网,兜头撒落了。

9.

夜再长,终有尽时。旭日东升,日头下却已不再是风月楼台,而是嗈嗈鸾吟凤啸、森森虎伏龙眠——

紫,禁,城。

与段二姐在怀雅堂的一言九鼎不同,紫禁城的女主人有两位,一位是居于慈宁宫的圣母皇太后喜荷,另一位是东边慈庆宫的母后皇太后王氏。皇家仪制所限,若不遇年节,即便是五服内亲也不可私会宫眷,而皇太后的宫中就更不该出现除皇帝以外的任何男人,但事实上,总有不合时宜的男客扰乱了清净的两宫。

慈宁宫的客人是摄政王齐奢,他坐在一只金花方凳上,眼目微微地低垂,“谢太后赐坐。”

自前面深深的帷幕后传出的依然是那个又优美、又充满了谜团的声音:“赵胜、玉茗留下来,其余人都去吧。”

那一对太监与宫女守在了殿外,合上门。

殿内,帘幕轻分,皇太后喜荷一步步走出来。一身九凤翔舞的锦丝命服下是一位年轻少妇,修蛾直鼻,两腮微棱,下巴却陡不防收得尖细非常,暗藏着一股子狠毅。她宝光摇曳地直走到摄政王齐奢的凳前,随之展颜一笑,唇边竟蓦然间绽放开一对梨涡,出奇甜蜜而妖娆。“三爷。”

齐奢熟稔地,回应送上来的嘴唇。

喜荷阖目喃喃:“姐夫……”

是的,姐夫。

喜荷是世族詹家的庶出女儿,当年嫁予皇长子为侧妃,而她嫡出的姐姐永媛,则作为正妃嫁予皇三子齐奢。从出嫁的那天起喜荷就已明白,她与至亲的姐姐已成为敌人,理由很简单:她们的丈夫是敌人。皇三子齐奢是中宫皇后的独子,该是无可争议的皇储,老皇帝却坚持立长子为储。两位皇子间掀起了长达十数年的夺储之战,这一场不见刀兵的暗战极为惨烈,有人死去,有人生不如死。最终的结果,皇长子胜出。就在喜荷的丈夫被册立为太子的当月,齐奢的妻子,也就是喜荷的姐姐永媛悬梁自缢。六年后,她的丈夫也赤条条地死在了一位宫妃的身上。这两桩亲人的死亡,如同千钧重量的一对石兽镇守着喜荷的心门,门后是漫长的墓道,以及深不可问的黑暗。

在那之后,紫禁城中唯一的皇子,年仅七岁的齐宏得登大宝,他二十三岁的生母喜荷亦由“贤妃”变作了“圣母皇太后”,从前的中宫皇后则被尊为“母后皇太后”,分别入主慈宁、慈庆两宫,共同垂帘听政。然而,随一道明黄帷幕的垂落,斗争才刚拉开帷幕。

东太后的娘家是外戚王门一族,齐家立朝,王家为开国重臣,得以世代与帝室联姻,渐渐地权臣辈出,太阿倒持。在朝堂上,幼帝齐宏与他的母亲喜荷不过是受人摆布的傀儡。喜荷唯一一次做主,就是在蒙古鞑靼突破边境的紧急军报传来后。满朝文武乱哄哄如无头苍蝇,只有一个例外,那是一位身材笔挺的年轻人,尽管他的眼神沧桑如百岁老者,仿佛只一瞥间,就可以判定你的一生。他立下军令状,请缨领军。

隔着高高的御座,喜荷认出了他。他是她去世的姐姐永媛的丈夫,是被她自己的丈夫圈禁了整整四年的皇三子齐奢。百官们望着这位刚刚被解禁的皇子齐声反对,只有喜荷,深深注视着那对凛冽的眼睛,简短的挣扎后,只用一句话就叫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哪位不赞同王爷前去,那就自己奔赴前线、报效朝廷!”她赌徒一样地支持齐奢,赌输了,她母子一辈子看王家的脸色度日,赌赢了,便有资格同台一搏。

喜荷没失望。

第30章 锁南枝(11)

在凯旋的庆功宴上,人人如坠醉梦:一个跛子,是如何击退骁勇无双的蒙古铁骑?直到这个跛子亮出更吓人的政治手腕时,朝野上下才如梦初醒。短短数年间,曾被认为永无翻身之日的三王爷齐奢已一跃成为辅政叔王,协同西太后喜荷利落瓜分了本属于外戚王家与东太后的半壁江山。西党与东党,而今已是势均力敌。

为此,西太后詹喜荷才能在寡居的生活里,在挂满了祖宗遗训的太后寝宫中,纵情地享受自己仍青春洋溢的身体。她低低地呻吟,手指逐渐捏紧了凤帷。

床脚的金蟾炉一丝丝地吐尽了香烟,午时已过。

“呸!”

阳光斜照进慈庆宫的偏殿,殿内传来一声响亮的唾弃。只见东太后王氏高额尖鼻,凤目檀口,细细的两道眉间锁起了许多的清愁冷恨,用涂得朱红的手指扭捏着耳下的一副翠玉坠,“今日是两位太后,当初可不是两位皇后。先帝在的时候,我是中宫,西边虽诞育皇子,也不过只是个‘贤妃’而已。每日晨昏定省,我都要她在坤宁宫外殿跪等一刻钟才许她入觐。可现今人家来慈庆宫就和来串门子似的,爱怎么着就怎么着,还不是因为这些年有摄政王在她的背后?”——啊不,多半是“身上”。想着这件说不出口的影影绰绰的脏事,王氏的脸色也就愈添鄙夷。

下首的椅上也坐着一位男客,四十开外的样子,美髯垂胸。这正是王氏的胞兄,王家三兄弟中排行最长的王正浩,职居内阁次辅。他见小妹动了真怒,连忙赔笑道:“就像妹妹说的,你原本就是正宫,西边不过是母以子贵,圣母皇太后再怎么样也越不过你母后皇太后。”

王氏满腔的怨愤,想自己门第高贵、姿容绝代,本该嫁给世上最好的男儿做一对红尘鸳鸯侣,偏为了家族的利益硬被戴上“皇后”的冠冕,三宫六院里抢丈夫、春秋万代下守活寡。然后寡居生活里仅有的乐趣,名叫权力的一帖春药,如今也要与人分食。她是世上最尊贵的女人,有着世上最尊贵的不快乐。念及此,王氏不由得狠瞪了大哥一眼,“两个月前,德王齐奋被扣了顶‘贪黩逾制’的帽子,悬梁自裁,内眷子女几十口今儿也定了罪,不是充官流放,就是西市斩首,赶尽杀绝,一个也不留。摄政王这是把宗亲里最后一个对头也除掉了,接下来就该全心全意对付我们王家了。当初你们哄我说得好听,什么临朝称制、说一不二,如今皇帝是西边亲生的,摄政王也跟西边的一条藤,再过两年,怕是我这个‘东太后’倒要仰人鼻息了。”

王正浩连连地摆动起双手,“这个妹妹不消担心,摄政王那里,父亲同我已有对策。”

“你们要有对策,还容跛子三一步步坐大到今天?”

“跛子三的破绽虽然难觅,可他下头的人——”王正浩卖个关子,掏出了一本册子递上,“当初跛子三破格提拔这方开印做镇抚司都指挥使,就为了他心黑手狠,不管什么人到了他手里,一场刑讯逼供下来,那是让说什么就说什么。跛子三这几年党同伐异、排黜异己,头一号功臣就是方开印。虽说侦察监视是姓方的老本行,可奈何我们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妹妹你瞧,这里头明明白白地列着他十款大罪,款款证据确凿。只要扳倒方开印,跛子三就如同少了一条臂膀,必然气焰大煞。到时候再由妹妹你出面降旨,找个名目把镇抚司从跛子三的手里捞回来,再想夺他的兵权就容易多了。”

王氏先是称道,复又疑虑丛生,“可平白无故的,总得有个由头才好?”

王正浩一派运筹帷幄之态,轻捋着垂髯,“这件事情让四弟来出头。朝鲜国此次进贡的有执馔婢十五人、女使十五人,咱们早就放出风去说四弟私留了两人,甚至连黄金白银也私扣了一部分。跛子三一直在找机会想罢免四弟这个户部侍郎,一旦查到截留贡品这等杀头的大罪,岂有理由放过?他一定会授意方开印参劾四弟,甚至还有可能直接捉拿下狱。去年因为迎佛骨之事方开印跟四弟结下了梁子,这可是众所周知。待到一彻查,四弟自然是清白无事,咱们马上就能反咬一口说方开印是挟仇诬告,然后就以此做引子,把他其余诸罪一条条指实。跛子三为了自保,必定得把方开印给推出去。想整咱们王家,最后却整掉了自己人,咱们就等着看跛子三‘赔了夫人又折兵’吧!”

王氏是家中幺女,与年纪相近的四哥王正勋最为亲厚,心中不免牵结,“用四哥做饵,会不会太冒险了?”

王正浩依旧是胸有成竹地一笑,“饵不鲜,怎么引得来大鱼呢?听说就在刚才,方开印已经兴冲冲地往摄政王那里去了,眼看这就咬了钩。”

王氏正待接话,却忽地提高了声音问:“谁?”

“奴才吴染。”象牙大架丝屏后,趋进了一个年轻太监,白面朱唇,相貌十分风流,“禀主子,圣母皇太后来了。”

王家兄弟身为当朝第一皇亲国戚,从不忌讳在慈庆宫现身,一如其对头摄政王时常在慈宁宫秘密出入。可这些事彼此不过是茶壶煮饺子——心里有数,明面上撞见总归不雅。

故此,王氏没好气地“哼”一声,训责太监道:“她是你哪门子的太后!”又垮着脸转向王正浩,带着一副“瞧见了吧”的愤懑之色,把下巴向他抬一抬,“大哥你先去后头避一下,我来打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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