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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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奶奶迎着光眯起眼,也认出了蝶仙,气得是两手乱挥,直要从台上蹦下来,却被差役拿住了脖颈箍在当地。裘奶奶的身子动弹不得,嘴巴却一张一合的,想来也该是扬声恶骂,却只因在毒日头底下立了半天,水也没一口,喉干气虚,骂声全湮没在台下杂乱的笑声里。

蝶仙早就翘了二郎腿重新落座,照花边笑边皱起眉道:“姐姐也太唐突了些,这样当街叫骂,岂不反失了自家身份?”

“就是,”凤琴也飘眼往外一瞭,“你瞅瞅,全往咱们这儿看呢,指指戳戳的,多丢脸。”

第98章 点绛唇(4)

蝶仙鄙薄一笑,“你们两个黄毛丫头还做梦呢!咱们有什么身份?就连青田姐姐那样儿香名鼎鼎的当初还不是被这臭女人指着鼻子羞辱?我今儿就是要痛痛快快地骂她两句,这辈子,让这么多人看着一个妓女公然辱骂一个贵妇人的机会,可也没几遭。”

对霞端起茶闷了一大口,向照花和凤琴笑道:“你们可别会错了意,下头冲咱们指指戳戳的十有八九是在打听蝶仙倌人的芳名呢,等着瞧吧,今儿晚上怀雅堂可要生意兴隆。妈妈若问起,就说全托蝶仙的福,‘当风一站,应者云集’!”

几人又嘻嘻哈哈地笑成了一片,唱卖台上的裘奶奶不知何时被推了下去,似一个无关紧要的配角被那样无情而迅速地从一部书中隐去。

转眼又是夕照向晚,林梢倒影。台上的买卖仍在继续,楼上的却已意兴阑珊,结过茶账,一径又乘车回到槐花胡同。段二姐也像才进门的样子,喜孜孜地拉了三个小女孩正指着叫人看。女孩们全都八九岁的样子,个个是美人坯,身上的衣衫虽又脏又旧,料子却不是云锦,就是云绸,一看就是高官显贵家的小姐。

照花和凤琴前去拉了她们的小手试着问了几句话,蝶仙只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脸孔来,对霞则啧啧称赞了几句,“妈妈,何不领上去也叫青田姐姐看看?也好把今儿下午的热闹说与她听听,解解闷儿。”

“唉,快别提了,你们竟谁也别去扰她,让她好好静养吧。”段二姐立时一脸苦闷,“从上个月躺到今天,咳得嗓子也废了,这刚见点儿好,才又发起热来了。”

“什么?”诸女皆惊,你一言我一语地乱起来。

“下午还好好的,怎么转眼就发热了?”

“就是,姐姐的身子一向健朗,从不闹什么头疼脑热的,怎么这回病了这么久还反反复复的不见起色?”

“准是那庸医不中用,趁早换一个。”

“哎呀,坏了!”

“怎么啦?”

“我怕,啧,别是……”

“哎呀怎么啦你痛痛快快地说出来。”

对霞很为难地搓了搓两手,“我怕姐姐是心病。那姓乔的不说这个月就要正式迎娶张侍郎的小姐吗?仿佛就在今天,这阵子怕正摆酒待客呢。咱们虽说都瞒得紧,可也没准儿姐姐自个打哪儿知道了——”

“不许提他!”段二姐竖起眉大喝一声,又咬着后槽牙吐出一口长气来,“谁也不许再提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青丫头这阵子吃了药才睡下,你们别去吵她了,都各自回房吧。九叔!”她回身将袖子一扫,袖风掠过了身后三张惊惶而无知的小脸,“把这几个都带下去洗个澡换身衣裳,明儿一早先领去给琴师。”

恰便此时,一声极其激昂振奋的喊声从外场传入,似久旱后的炸雷,“客——来——!”

段二姐叉起腰,瞪圆眼,“呦,何方神圣?”

大家已笑起来,几双手一起把蝶仙推到前头,“妈妈你只问她。”

来的正是那拾扇的知府二公子杜可松,还携了三四个近友,一问起,这个是总兵的侄子,那个是侯爵的姨弟。段二姐久不见这许多贵客,格外殷勤。蝶仙、对霞和凤琴更是身经百战,照花又有“小魁首”的美誉,四人花红柳绿地敬了一巡茶,献过瓜子,谈笑一晌,早把公子哥儿们哄得云里雾里,即时就要在这里摆一台酒。落寞有时的怀雅堂终于再一次清歌妙舞、丝竹并起,月满人间不夜天。

音乐之声随风入夜,飘入了一顶绣罗帐。青田在帐中双目紧闭,额头塌着一块湿巾,双腮赤红,嘴唇干焦,她耳中听得清楚,心里却迷迷渺渺的,竟恍似那是谁家娶亲的喜乐。从这乐声中腾起无数不成形的灰暗和细尘,渐渐地,幻化为另一空间。

3.

在这里,视线是俯角,其下有指尖相对的两手,手掌微拱着抚过了眉骨、额顶,至发髻,再整理一回本已理得一丝不乱的发。额发生有着天然的花尖,直指浓密眉头所空出的眉心及高耸的鼻根。眼皮颤动了两下,雅致地轻抬起,直视向前。

乔运则,望向镜中的乔运则。

五官工细,长身玉立,更出色的是一身的高贵气质,人们会说,即便一个王子也不会看起来更高贵些。是只可存活仙人掌的荒漠里所长出的水仙,生为异种的人们才会懂,一个需要在贫民窟里成长的王子会是多么地艰苦卓绝。

战斗从记事起就打响了,拳头和巴掌,侮辱和咆哮。乔运则所知父亲动手的唯一理由,就是强大到不需要理由,想,就打。好好地吃着饭,碗就飞来了,前半句的后半句被一顿乱棍接上。母亲总是弓着腰,在被像一只米袋一样捶打的同时护住她幼小的娃儿。乔运则永生也忘不了那一天,那一天他八岁,终于从母亲的怀内冲出来给了那男人一下。他懂,但他忘了,在没力气之前,你没资格讲理。他被掼去了屋外,歇斯底里地拍门,听母亲凄厉的喊声最终变作了一片死寂。第三天母亲下了床,咯咯地傻笑,赤裸着遍体鳞伤躺去了街口的泥水里,男孩子大哭着去拖,但母亲只是笑。没多久,所有的玩伴都不再理他,背地里叫他“癫子儿”。而当父亲一次次把一丝不挂的母亲从外头捉回来变本加厉地暴打时,男孩阴阴地缩在角落,不再挺身而出。母亲终于被打死时,他已整九岁了,蹲在没人找得到的地方不吃不喝地哭了一天一夜。他是如此地恨自己,恨自己竟在心底最隐秘的地方盼望着母亲死,他宁愿要那个泪颜婆娑的美丽女人,也不要一个无忧无虑赤身裸体的疯婆娘。是由于他的盼望,母亲才会死。冬天,男孩的泪透了一整身棉衣,结成冰。

之后的第二个冬天,他陪父亲去远方的亲戚家吃酒,夜归时抄近道横穿一座刚刚结冰的湖。结果走到半中央时冰面开裂,他轻,往后跃了一下即站稳了脚,半醉的父亲则掉进了冰水里狂扑乱叫。他抓了根树枝,递到半途了又缩回,眼看那男人骨节挛缩的手被泛着月色的湖水吞没。

就这样,在乔运则的记忆中总有个站在夜深处、浅水边的孩子,一眨不眨地张着眼,眼神又暗又肮脏,炭一样,绝不会有谁想碰,他自己都不,因为一碰必沾得一手黑。但并非没办法解决这一切,办法甚至相当之简单,只要一点光点燃那两颗炭,就令到人人都被眸内的暖意同光明所吸引,飞蛾扑火地向他靠近。随心所欲地点亮眼眸,即为一株水仙能从沙漠里长出的秘诀。而这件事从未比今天更容易,遍地都是炭火的火红,连身上都是火红火红的。所以门一响,镜中依旧立着个阴鸷的老男孩,镜外却已合身一旋,变回了气质绝佳的美后生。目色温澈,揖礼到地,“泰山大人。”

礼部侍郎张延书当门而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在穿衣镜前身着礼袍的乔运则,颔首捻须,“老夫年过花甲,膝下仅一女,不舍她出阁离家,因此在一年前为小女的终身大事择选了三位虽出身寒门,却具鸿鹄之志的隽才,由小女在纱窗后观相自挑,小女挑中了你。今日聘期已满,大礼将成。《说文解字》有云:‘赘,以物质钱,从敖贝,敖者犹放贝,当复取之也。’赘婚,便即男子以身为质。自秦王扫六合至有唐一代,赘婿者一概等同于罪吏亡人,下贱以极,按照旧俗甚至应当弃姓氏、改入女家的族谱,入赘之婚仪也该由女家轿迎新郎。但老夫却事先令小女移居舅父家,再由你花轿迎回,嫁妆鼓乐行人执事,一概礼节均与娶亲无异。老夫之深意,你能否领会?”

乔运则谦柔一笑,眉峦目池边便有了菰叶菱角的清香肆溢,“小姐挑中仆,是小姐与仆的缘;老泰山纡尊迁重仆,是老泰山对仆的恩。所谓知恩图报,欲报老泰山之大恩,仆以为,最好的法子就是珍惜与小姐的缘分。仆愿与小姐永结秦晋之好,一生绝无他图,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张延书满意地笑了,在乔运则的肩上拍了拍,“贤婿。吉时已到,去吧。”

府邸的正厅彩屏张户,袭地红毡,绣花平金的桌帏椅披、各色时鲜的花草盆景全笼在漫天灯笼与红烛的绯光中。喜乐喧天,炮声撼地。攒动的人头间,乔运则牵住花结那一头的张家小姐张蕊娇,他从未看清过的闺秀,他的妻。

第99章 点绛唇(5)

坐床撒帐,交杯合欢。合欢香的浓甜气味充满了整座喜房,一对一人高的紫铜烛台上红烛高烧,伴随着椒墙上动荡的、随后渐渐平息的影,烧得矮下来、矮下来,积满了一挂挂的烛泪,红若凝血。

垂覆着层层鲜红锦幔的万代葫芦五进婚床中,乔运则爬下来,寸缕不着地在地平上坐低。身后的床内传来少女酣梦中的轻细呼吸声,平心而论,那算得上是位诱人的小新娘,清纯温婉、娇憨喜人,对于任何一位忐忑的新郎倌都无异于天上掉馅饼。但乔运则却无惊无喜,只带着一颗不快不慢的心说出该说的、做下该做的,万千的旖旎皆是做戏——活活像一个娼妓。

念及这个词,乔运则的手就不自觉地触上了胸口,那条破旧的假玉坠仍拴在他颈下。他用指缘拂过红丝绳,掌心扣起了青石坠,随之他的唇就嘲讽地向上拔高了一寸。他知道,张延书自许婚的那天起,就暗中派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由于他有“前科”。他老老实实地每日待在翰林院,由订婚到今日成婚禁欲了整整一年。但这些本也无所谓,反正跟自己的右手,或跟任何其他的女人在他早没有丝毫分别,既然他心中的爱人已与世长辞,那个说着什么“叶公好龙”的奇谈怪论的女人不过是具疯癫的、恬不知耻活下去的行尸走肉,是他尊严上的疮口。天知道,“尊严”这个词对一个错生成下贱种姓的王子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可以牺牲掉所有为人的尊严去换取尊严,如同他牺牲掉此生的挚爱,以换取一个无瑕的永恒。

漫天的神佛见证,他没在说呓语,他说的是真理,这就是他海枯石烂地老天荒的、爱的真理。

“青田……”

乔运则喃喃,握住坠子的手筋络暴起,两道热泪划过他仿如石雕冷硬的面颊。在人生中最为喜庆的新婚之夜,他一心悼亡着他死去的爱情。

蜡炬罄尽,红色的一切陷入了永夜。

4.

夜,似心绪苍茫无际,却总有兜兜转转的沉梦乱石穿空,狠狠地砸在谁心头。

青田惊呼一声,满身冷汗地在床上坐起。她梦到了乔运则,他穿着新郎倌的吉服,手携一名喜盖霞帔的新娘,她看不到新娘的模样,却听得到盖头下传来咯咯的笑声。她望着他们,早已是长泪满襟,指着乔运则一遍遍嘶喊:“让我看看你的心!让我看看你的心!”他卷起薄薄的嘴唇一笑,把手掏进了心窝中,扯开肌骨,满手血淋淋地送来她面前,摊开的手心里是一带红丝与青坠。就在看到这坠子的一刹,青田若有所悟。她打了个冷颤,然后就醒了。

脸上有泪在往下淌,自己抬手抹净,迷茫地正回想着梦中情景,忽听到一阵脚步响。暮云端着一碗清茶来到床边,探头瞧一眼,“姑娘果然醒了。”她笑着把茶递进她手内,捡起了掉落在床脚的手巾摁去冰桶里镇一镇,“三爷来了。”

青田抱着茶呷一口,头昏眼花,“三爷?哪个三爷?”

“摄政王爷。”暮云立起身,把沁得冰凉的毛巾抹过青田的额和面,“王爷叫我进来看一眼,姑娘若醒着,他就进来瞧瞧;若还睡着,他这就走了。可巧姑娘醒了,我请三爷进来。”

“不要!”青田陡一下沙声失叫,手中的一碗茶全折翻在地下,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捺下了声音低低地急道:“别,别叫三爷进来……”

外间显然听到了动静,一道熟悉的嗓音,仿佛唤醒一个长梦之人那样娓娓地唤她:“青田?”

紧跟着,青田就瞥见了金枝绿叶门帘上的投影。她一下支起了身子,手一乱,只打在银帐钩上,人却软得向旁一歪,一手扶住了床罩,另一手还直指过来,脸憋得赤红,细喘连连地说不出话。暮云愣一下,已然解意,快手摘下了两边的帷帐潦草合拢。

销金撒花的帐子后,青田退缩去床角,只听得暮云在床外略带失措地叫了声“三爷,姑娘她——”,就了无声息了。接下来有悉索一阵,仿似是暮云收走了床脚的碎茶碗,静步而出。青田的心砰砰地狂跳着,是望见海之前先嗅见海风,她知道他已来在了床边;他迫人的气息,咫尺可闻。

她递出微颤的两手牢牢死抓着帐幕的缝隙,生怕他会动手来揭帐子。但外头许久都全无动静,过了好一时才又听他出声唤一句“青田——”,声音不大,沉着而平稳,“当日匆匆一别已有月余,我早该来的,只是这十多天政务稠繁,忙得脱不开身。每日里事毕皆在夜半,又听闻你病着,来了只怕扰你休息。今儿也不算早,可再得空就不知又是几天之后了,我实在想来瞧你一眼,让我瞧你一眼。”

听了他的话,青田反而将床幕遮挡得更严实,半哑的嗓子幽抑但急促:“青田只是偶感微恙,并无大碍,烦劳三爷挂念于心。病人的气息污秽不洁,恐怕冒渎三爷,三爷还是先请回吧。”

帘外有短暂的一停,又道:“我既知你病着,自不嫌病气,来瞧你,就是来瞧你的病,把帐子打开。”

青田转侧着,几乎是把帐子拧做了一束,吊着整个上身的重量把额头抵在里面,“三爷,实在是我久病支离,姿容衰损,陋颜不堪一见,还望你体谅。”

又是久久没有回音,随后有一声叹息,却不带一丝的伤春悲秋,“青田,我并非汉武帝,你又何必做李夫人?算起来,咱们俩相识也有一年多了,这一年,我自问尽心竭力。时至今日,你倘若依旧对我毫无情意,那便只管以病容相示,色衰爱弛、爱驰恩绝,正好断我的念想。你倘若对我亦有一丝半点的情牵,则更该以病容相‘试’,我若一见之下转身就走,你所求的‘白头不相离’,也好自己断了念想。”

青田乱昏昏的,大半个人还沉浸在适才的噩梦中,这时却仿佛轰隆一震,乍然间醒觉,心头无比地澄明。她安然发了一会子怔,揪着帐子的双手就缓缓下滑。

于是有另一只手,浅浅地探入。

帐幕开启的一刻,有零星的烛光漏进来,令青田眨了一眨眼。背光处,是思之寐之的身,是念兹在兹的脸。淡金葛纱袍,长青鱼龙带,人瘦了,却极精神,下巴剃得干干净净的,神情凝澈。青田不知是否是错觉,她看见齐奢的眼目有微微一红,但她自个的眼泪业已夺眶,再也看不见什么。

齐奢就这么一手停帐静立在床前,床里有一股腥重的药味,堆着乱糟糟的一条丝被,拥被而坐的青田裹着件半旧白绫长衣,披发干枯,双颊塌陷,眼窝因暴瘦而显得又凹又黑,全脸仅有的一点儿光彩就是泪迹的反光。她不断地不断地涌着泪,近乎受惊地瞪着两眼望着他。这些日子里,他日日夜夜都在经历着暴风骤雨的政变,眼下也一样,一向精刮上算的理智在被感情疯狂地反攻倒算着,最基本的判断力也已失去:这个世界上没有好和坏、美和丑,只有她,完完全全、真真实实的她。齐奢确定是她,他刀锋上的花。

他将罗帐挂去了半月钩上,依着床沿坐下,摊开了手臂。

如城池之倾陷,青田合身一倾就陷入他怀中,哭得要摇散每一块骨节,亦是政变的劫后余生。她曾一遍遍顾影自问,他是真,他是假?可见到他的一霎那——是诗歌在铁蹄前的无力,是言辞在鲜血前的苍白——她心中由一名文弱书生所把持的政权终是在风雨飘摇后,由一位马上将军大刀阔斧地彻底推翻。尔后,剃发易服,洗心革面。

青田天崩地裂地大哭着,半生的辗转、辛酸、悲苦、隐忍,半生的罪与罚,割心剐肝的一滴滴,全是血——历次改朝换代所必须的那么多那么多的鲜血,一滴不差,统统进献在新天子的胸口前。

青田一直一直哭,哭尽了夜千重,直哭到睡去,泪还在丝丝地流落。齐奢把她安放去枕上,覆好被子,伸掌试了试她的前额,额头滚烫,像一块烧炭。

脚边骤起一声猫叫,在御不知几时钻进来,仰着脸冲他“喵呜——喵呜——”地不住长叫。齐奢“嘘”一声,床上的青田却已扭动起来,闭着眼糊里糊涂地在那里低唤:“妩姆,妩姆,耐勒洛搭?独剩仔倪一干仔,天晏哉,小囡怕,小囡心浪怕,妩姆……”

第100章 点绛唇(6)

齐奢愣一下,才反应出青田说的是苏州话——他有好几个侍妾是苏州人,辨得出口音——但意思却不大听得懂,依稀知道她是在那里叫妈妈,也知道她叫的妈妈不是怀雅堂的段二姐,而是那个当初把年仅五岁的她卖进窑子窝里的亲娘。他记得那次聊天时青田提过,她自小离家,吴语早已忘罄,这时却在胡话里把乡音滔滔不绝地讲来,仿如在最绝望时,仍会本能地,去找那个出卖了自己的母亲。

齐奢俯下腰,隔着绸被把青田的上半身整个地紧抱住。她还在呐呐地梦呓着,泪不绝地滚下。齐奢一下下拍打着她,一个字也不说,只近乎于畏惧地体味着:心,是多么古怪的一件东西。这么些日子他所见所闻、他亲手所行的尽是些惨绝人寰之事,满门抄斩、千里流放、投毒暗杀……一打开密报就是酷死、自戮、血书之类的字眼。然而不管多少条人命、多惨烈,对他至多也只有一声叹息的重量,当前却只为了个发热的弃儿,就把一颗根本油盐不进的心疼得他如在油锅上煎熬。齐奢更着紧地把青田往胸怀里搂了又搂,充溢着本该对许多人有、而对她却并不该有的,深刻的内疚。

天明前,不得不离开时,齐奢就离开了。青田仍做着乱梦,枯槁的病容上有道不明的昏昏潜流。

5.

数日一晃而过,又当红日照耀之时。

庭院清旷,轩窗宏丽,窗前有华紫搀白的一捧锦葵,清爽娇艳,其间一朵随“哒”一响而断却了花茎,被插入一樽莲瓣花插内。

花插后是笑微微的西宫太后喜荷,一副妙颜血瘀尽消,玉颊贝齿,手捏一把银晃晃的剪刀,佩有三支剔丝珐琅护甲的手又往鲜花当中拨拣着,挑出了一枝正欲下剪,太监赵胜却踅进来,生得粗粝凶蛮的脸庞笑得赛过花朵。

“主子,今天太阳可打‘西边’出来,‘东边的’亲自来望主子的病啦。”

喜荷很舒畅似地把眼皮半闭起,“也有这么一天!照道理说,我詹家也是紫府旧族,我年纪比东边大,服侍先皇也比她早,又生了儿子,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东边不过仗着娘家势大,一来就当上了皇后,这些年更是借名位之尊处处刁难于我。这口恶气,总算能好好地出一出了。”笑涡在她的嘴边溅开,手内的银剪重重一合。

慈宁宫正殿内,东太后王氏坐立不安。王正浩乱党案令家族所遭受的重创使她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向摄政王一派的西太后示好。这大概是多年来她第一次贵足踏贱地,因而便把宫房内的陌生摆设一一打量,借此打发等待的时间。当每一件摆设都已看烂,手中的一盏蜂蜜燕窝也已由温热啜到冰凉时,方才等到太监回转。

赵胜抖了抖两道又黑又粗的板刀眉,语气刁钻:“回母后皇太后,圣母皇太后正歇晌呢,平日里也该醒了,偏偏今儿这会子还没醒,奴才是左等右等,到底不敢惊扰。要不母后皇太后先请回?改日等我们主子大好了,再去慈庆宫道安。”

听毕此言,东太后的贴身太监吴染的一张脸黑成了烧剩的烟丝,东太后本人则堪比冒火的烟枪,直接把瓷盏往桌上一撂,拂袖而去。

这一场放鸽子对当惯了凤凰的王氏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好在回到慈庆宫后不久,便有兄长王正廷前来探视。王氏狠狠地哭诉着午后在慈宁宫的遭遇,一张脸全揉进手绢里。

“分明就是借机报复,就因为我当年让她在宫外跪等过,今儿就当着那么多下人让我足足干等了两刻钟,故意羞辱我。”

王正廷坐在凤椅下首,看起来毫无改变,永远是气度沉凝,一双眼静森森的,“都怪三哥不好,自从出事就始终得不着机会进宫,今儿好容易才找到借口能见上一面,让妹妹受委屈了。”

王氏倾诉一回,总算郁结稍解。一壁揩拭泪迹,一壁吸着鼻子询问:“爹爹的病好些了吗?”

虽则亲自将老父严密软禁,王正廷却脸不红心不跳,用一副极坦荡的口吻答道:“父亲为挽救王家、平息摄政王之怒,不得不亲手斩杀大哥,将所有的罪名都推给他一人承担,实觉痛心无伦。能够暂时不理朝政,安静颐养,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好事?”王氏冷哼半声,“咱们王家还没到日暮途穷呢,就已经有小人忍不住跳出来张牙舞爪,倘若真有树倒猢狲散的那一天,怕是西边立刻就会请我这位东太后移迁仁寿宫,跟那些个太妃一起孤独老死。”

“妹妹多虑,稍假时日妹妹就会发现,西边非但不会为难妹妹,反而会和妹妹同心同德。”

“嗬,我们有什么地方可同心同德的?”

“对付摄政王。”

王氏几近要骇笑出来,头上一副双凤步摇坠下的红宝挑珠哗啦乱响,“三哥你说梦话吧,西边会对付摄政王?那对奸夫淫妇还不是铁板一块?”

“此言大谬。”王正廷以右手拇指同中指轻刮了一下微翘的须尖,面色郑重,“想那摄政王的母后本是你我的嫡亲姑妈——王家人,当年力争立他为储的也是王家人,现在跟他斗得你死我活的不还是咱们王家人?情势比人强。西边最初跟摄政王结盟也是迫于情势,他们詹家虽名望尊崇但权薄势微,故此为了对付我们王家,她需要一位执掌强权的外臣,而摄政王为排黜异己,也需要一位口衔天宪的内援。而今我们王家元气大伤,他们俩外患既除,内忧必生。”

“内忧何来?”

“论情,西边对摄政王,瞎子也看得出,那是情真意切,可摄政王对西边却不过敷衍差事,近一年听说都在外头跟个烟花女子打得火热。倘若是动了真情,让西边知道,以国母之尊严与女子之妒忌,该当如何?”

王氏浓重的泪意有所消退,“三哥,你接着说。”

“论势,皇帝专用的兵符现下已存于摄政王的府邸中,就是说这天下间实际的皇帝已成了摄政王。这些年,摄政王在沙场上、朝廷里拼死拼活、殚精竭虑,这拿心血换来的权柄,来日他会心甘情愿白送给一个坐享其成的小毛孩?西边受我们王家挟制多年,有此前车之鉴,她又岂能容旧事重演,坐视摄政王一手独揽大政,而不怀疑他欺负孤儿寡妇、暗怀篡弑自代之心?”

殿内原就空无一人,王正廷却依旧警觉地两边一望,低声但铿然,“世上最易生嫌隙之人本就是曾经共患难的男女,情比金坚尚且朝不保夕,更何况摄政王跟西边这一对破绽百出的野鸳鸯?耐心一些,鹬蚌相争之日,你我就是渔翁。眼下妹妹只管放宽心,照顾好自己的身子,韬光养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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