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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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之道,五日一御’,王爷此举难免有失君子之道。”

“后半辈子爷有的是时间当君子,还是趁爷能‘一日五御’之时,我劝你,‘花开堪折直须折’吧。”以身作则,劝君惜取少年时。

第五夜,青田一扯被子,摁去脖子下,“不行。”

“怎么?”

“来了。”

一愣后,便即足智多谋一笑,“正好改走谷——”

“不行!说了一千遍一万遍了!不!行!”

千愁万恨对瞅半晌,齐奢两手夺过被子,翻身盖严,“睡了。”

里床的青田大笑,连扒带拱,“嗳,嗳,抱——”

“抱什么抱?边儿去。”背对着拿手拨楞一整,归根到底是转身抱牢,笑摁她一个吻。

两人的脚下,在御“咕噜咕噜”两声,盘成一团白球。青田则散漫地,如植物伸出根须,伸出纤细柔美的四肢攀缠住一方坚实的身躯,阖起眼,让一株花落地生根的幸福,在暖洋洋的被中,犹如在暖洋洋的阳光下,拿长长的夜晚晒了又晒。

6.

数日后,暮云出嫁。青田亲回怀雅堂贺喜,悄悄塞了段二姐一笔巨款,算是照花的赎身之费。次日,照花就被送来了如园,接替了暮云的位置。青田自舍不得她做粗使活计,留在了身畔服侍起居。照花对这位长姐一向奉为圭臬,虽委身为婢却甘之如饴,主仆俩情投意合,非常地融洽无间。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令青田舒心,其实一进园,她就感到了来自于那个名叫萃意的婢女的敌意,随一天天过去,这敌意也变得益发明显。青田不愿意多事,故此总是隐忍了下来。她第一回发作,是在这一天。

这一天,萃意早起穿了一套鲜艳的水绿色裙袄,紧身小袄的胸襟斜绣着一萼才抽苞的白玉兰,配着颈上挂下来的一根翡翠片的细锁链,往众鬟里一站,出挑得似个贵族小姐一般。青田懒得同萃意计较,但看在眼里头总是别扭,先就没存了好气。

到晚上,齐奢伸着懒腰进了门,一进来就嚷嚷着膀子酸。青田正和照花盘在暖炕上猜枚,一时也不下炕来,只抿着嘴一笑,“我昨儿夜里就说你肩膀准得受风吧。”等说出口来才顿觉不妥,闹得个羞态满面,赶紧又拿话搪塞,“你且等我摘了这甲套子与你捏一捏。”

怎知萃意在前头一面替齐奢捧衣,一面就横声接过了话:“不消娘娘动手,还是让我来吧。”她径直就把齐奢往软椅上一按,两手在他双肩揉搓了起来,手法极为老练。齐奢呲着牙“嘶”了一声,“你也轻着点儿。”萃意竟扬手就在他肩头嗔拍了一下,“你现在也太不受力了,我瞧呀……”她低下头贴着他擦耳低语,齐奢刚听了半句就哈哈大笑,“你胆子可越来越大了!”

照花在炕下屈膝如仪,她头挽双平髻,对簪着一对蜜珀镶银团花,虽不复名妓的繁贵,秀楚却尤胜其前。只见她微微把双眉皱成了一结,偷眼向青田觑来。青田的脸色早就难看得可以,当即把抓在手中当枚子的几粒金瓜子朝炕桌上一按一推,一声也没言语,翻身就进了里间。

过了一小会儿,齐奢也随后而至,“怎么我回来了你倒钻在这里不出来?”

青田只管把指上的赤金坠小玉凤护甲一根根地捏弄过去,仿佛要捏成粉末才罢休,“我怕我在外头碍事儿。”

齐奢笑了,在她身旁坐下,把手从后头环上来,“净吃这打不着的飞醋。”

“我可没资格吃醋,你瞧我说什么了吗?”

“啧,你看你!是,那丫头人是生得不赖,性子也爽利喜人,一年三百六十天的天天在我眼跟前晃荡,我可不就‘闲着也是闲着’吗?可那都是和你之前的事儿了。我对你怎么样你该有数,一心绝无二用。那萃意又不是我的通房,就是个使唤丫头,让丫头给按两下解解乏,没什么出格的地方吧?”

“你那边府里再加上这如园,上百号丫头全是你的人,你愿意拿她们怎样就怎样,任谁也不能说你一句‘出格’。只是我自己看着你们说笑的亲密样子心里头不得劲儿,躲开来罢了,省得人怪我没眼色。”

“你这可不是还在说气话吗?你要真嫌我和那丫头说笑,没有比这还好办的,我以后不和她说笑不就完了?”

“那也太没有这个道理。王公亲贵谁还没有个把宠婢?原就稀松平常得很。何况你在王府都由着性子,那么多王妃王嫔谁也管不到你头上来,我是哪个名牌儿上的人?”

“你是爷的心上人呐!你让爷和谁不苟言笑爷就和谁不苟言笑,只要你别和爷不苟言笑。来,笑一笑,小囡给爷笑一笑。”

第119章 醉太平(9)

青田见齐奢竟这样迁纵她,心中的积郁早一扫而光,满面的笑容光亮可鉴,“你做什么待我这样千依百顺的?”

齐奢笑着拿指端往她眉心一敲,“嗐,我一想起你从小到大遭的罪心里就难受,今儿既在我身边,我还不好好地补偿补偿你?让你随心放肆都来不及,哪儿舍得再让你屈己侍人、心中再存半分的委屈?”

青田见他说得平平常常,心头不由得十分感动,只照花还在近旁,却也不好意思有什么过分亲密的举动,只轻笑着将两手攀过了齐奢的肩,作势捏捏掐掐,“那就让爷受委屈了。以后爷要解乏,我来服侍爷,服侍得比不过人家,也请爷多多包涵。”

照花虽已调目避视,听到此处却忍不住笑出声。齐奢也笑着投了她一瞥,“你个小东西乐什么?你们才在猜枚不是?去,把那金瓜子拿进来。”

接着他又叫人送了两只金莲蓬盅来,与青田小饮着玩了几轮猜枚,微醺而眠。

自该夜起,齐奢也当真言而有信,刻意同萃意疏远了许多,再不见最初的随意亲狎之态。萃意倍感沮丧之余,对青田的积怨也就由此愈深,愈发要同她作对,反变本加厉地在齐奢面前卖弄轻佻。有一晚齐奢沐浴,她叫这个去找西洋的香皂、那个去取南洋的蒸露,三两句就把其他人都分派开,只自己一人端了一叠子毛巾进去,之前还对着一只水晶玻璃酒柜的反光镜面掠了掠头发,抿一抿嘴上红中透粉的胭脂。帘后先有水响传出,过一会儿萃意就“咯咯”地笑起来,齐奢只一个劲儿地低声说:“别闹,别闹。”萃意提高了调子:“难道你还怕她不成?”齐奢哼了一声:“我怕你成吧?别胡闹了。”

青田远远地坐在外屋侧耳谛听,也没什么表示。老半天齐奢出浴,一打眼青田就瞥见他一边脸颊上有两个粉红色的印子上下弯弯地合对着,萃意跟在他身后寻衅似地翘起嘴角,笑容像一朵香扑十里的栀子花。

青田恬不为怪,单向座下的照花吩咐了一句什么。照花微带惊异地转一转双目,掉头出去了,一晃就捧回了一只小碗来。

“娘娘,醋拿来了。”

“醋?”萃意正替齐奢梳头,闻言探头瞧来,故作出开玩笑的口吻,“要醋做什么,竟不成娘娘爱喝醋吗?”

青田也不接声,只从炕边摸过一面靶镜,笑笑地直举来齐奢的脸前,“瞧你,沾上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

齐奢对镜一瞥,这才发现颊上的唇印,举手蹭了蹭,有些羞恼地“啧”一声,别过脸对着萃意喝道:“叫你瞎胡闹,这澡白洗了。”

“别急,”青田取下纽襻上的手绢,在照花捧着的醋碗里沾一沾,温柔地倾过身,“这廉价的胭脂记最难洗,一挨皮肉就黏着,硬擦擦得疼,拿醋一抹就好了。瞧,干净了。”

原是萃意才借着洗脸揩身的同齐奢乱缠,齐奢却落落难合地不理会,本来令萃意颇为失落,后来一转念,就气一气那女人也好!才故作出一幅得意的派头来。怎知青田不吵也不闹,只使出这四两拨千斤的手段,纵然萃意没念过书,也听得出话外有音,光那“廉价”两个字已把她刺得是面滚耳烫,可竟想不出一句反驳的言语。

齐奢自觉在青田跟前有失体面,更急于同萃意撇开关系,索性提声谩骂了一句:“说你多少回,以后再这么胡闹就滚回那边府里去,我身边用不着你这样没大没小的东西。”

萃意哪里当得起如此严谴,登时气息在胸口里攒动着,束手凝滞。青田却依旧是巧笑嫣然,“照花,你来替王爷束发好了,我瞧萃意今儿慌脚鸡似的,就别让她上头了。”

照花答一声“是”,眉目间满溢着对萃意的不屑之情,伸手取过她手间的牙梳。

萃意一脸红白不定地又向齐奢一盼,却见他只浑然不理地笑嘻嘻地去端那醋碗,“这什么醋?闻着怪香的。”青田也“嗤”一声,“香你就吃吃看。”“吃醋我吃惯的,你还别激我。”“那你就把这碗吃下去我瞧瞧。”“你先过来吃了我脸上这一点子,我就把这碗吃了。”两个人你来我往的,用不了几句就笑做一处。

萃意狠狠地抑住喉间的泪哽,别身出去了。

憋了一肚子的乱气,偏偏又轮上夜里坐更。婢女坐更照例是在宜两轩的门外打地铺,萃意蜷在自己的被铺中,先见门里头熄了灯,就听到传出不甚清晰的说话声、笑声,继而就是女人低低的呻吟、男人的粗喘。

萃意堵住了耳朵,又把被子蒙去到头顶,在被内翻过来掉过去,活像一段油锅里的鳝鱼。

十月的小阳春转眼就飞过,西北风烈起来,酷寒将至。原先齐奢每日总要在王府理毕了公务才到如园来,结果某一天,忽然让太监送来了一只白匣,人也在其后接踵而至,说是“先回王府里和道堂看折再回这边,路上又冷,又耽搁不少时间,自今后我叫他们把折子直接送来这里,晚间有臣僚求见,也叫他们直接来如园投帖就是。”青田自然是高兴,就在天泉舍收拾出一处地方与他做办公之所。

如此一来,齐奢索性更不回王府一趟,偶尔回府也只在继妃詹氏处盘桓小坐,至于众多姬妾竟连想见他一面也见不到。于是就有那么一回,齐奢正在如园和青田逗猫玩,王府里就来了人报说府中的侧妃染恙,请王爷回去瞧一瞧。齐奢当即一口回绝:“病了就去请太医,我又不会医病,我去瞧她有什么用?”

还是青田听不过,等来人退下便出声规劝道:“侧妃既病了,你还是回去瞧瞧吧。”

齐奢笑着去拎在御的后脖颈,眼睛都不眨一眨,“她那点儿小九九我还不清楚?不就是嫌我整天在你这儿,找个由头把我拖回去嘛。”

青田横瞥了他一眼,“你也太心冷了,万一人家是真病了呢?”

“真病就更不能去了。哦,今儿顺妃病了,明儿婉妃病了,这个我回去瞧,那个也不好意思不去吧?合着一天我什么也甭干,只听她们调度得了。不去,不惯这臭毛病。”

“还是回去瞧一瞧的好。”

“你是不知道顺妃,我就回去她也不会领情,肯定不是对我冷嘲热讽,就是吊着一张脸不说话。我吃饱了撑的干这费力不讨好的事儿?”

“哪怕就到病床前坐一坐,也比不闻不问的强呀。”

“我说了不去。你怎么今儿净絮絮叨叨的?”

青田从他怀中接过了白猫,两手一松叫它自个跳去了地下的绒毯上,“你和我急什么?我不是怕你想去不好意思走嘛。我这个身份也犯不上装什么贤良,你不去陪着我才好呢。在御,不许碰那火盆子,在御!”

有过这一遭,邀病不成的顺妃自是被重重折损了颜面,而其他的妾侍也都听说连侧妃都没能耐将王爷延请回府,更是再没有谁逾份去讨这个没意思,齐奢也就自管在如园与青田成双成对。每夜里,宜两轩床边的那只铜珐琅大火盆总烧得暖融融热腾腾,热得几乎让人忘记掉,外面的天气早已是一日冷过一日。

7.

斯日,青田在睡梦中被惊醒。她迷糊着揉了揉眼睛,很快就反应过来齐奢在做梦——他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呼吸急促,四肢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有轻微的痉挛——这定是个极其可怕的梦。

青田赶忙去摇醒他,“三哥!三哥?”

他一下子睁开眼,即便在沉沉的黑暗中,青田也捕捉到了那一霎间齐奢两眼中散发着寒光的恐惧。他朝她盯了一会儿,又伸手在她脸上摸一摸,喘息着放松。她一手抚去他额上的汗,在他耳边一吻,“怎么了,梦到什么了?”

他搂紧了她,把脸埋藏进她的颈窝,“没什么,睡吧。”

后来,当青田早就习惯偶尔在夜半安抚由噩梦中惊起的齐奢时,在很长的年头里她始终问不出他梦见了什么,但她总记得第一次目睹他惊梦的这一夜,因为次日就是“那个日子”——

先王妃的祭日。

她曾听管家孙秀达提起过一次,说每逢先王妃自尽的那一天,王爷都会茹素瞻礼、默坐追念,青田原本并不知就是这一天,只因晚上直等到戍末还不见齐奢归寝,太监又说王爷一个人在园西的澄观阁,不禁叫她略感纳罕,便传了一顶暖轿向西觅来。

到了澄观阁前,有几名侍卫守着门,何无为上前来行了礼,却只一步不让,“娘娘别难为我,这屋子谁也不能进。”

青田正当犹豫不决时,太监小信子却推门出来了,“王爷请娘娘一人到里边说话。”

第120章 醉太平(10)

门在背后一关上,青田立时就明白了。但见夜灯昏惨的内室里设着香案,上置香炉香盒,东边是酒注酒盏,西边是火炉火筷,一应祝版、盥盆、帨巾齐全——是个祭堂。她有些后悔贸然闯了来,只见齐奢一身素服地坐在只蒲团上,情绪寡淡地瞥了她一眼,“坐。”

青田讷讷地拉了只蒲团错一拳在他后方坐下,他掉过头,就背对着她一字一字地讲起来:

“这就是我亡妻的牌位,旁边一座是我儿子的,之所以空无一字,是因为我这个做父亲的还根本没来得及给他起名。我甚至连他的长相也记不得了,只记得最后他浑身都布满了天花的痘疮,溃烂得和襁褓黏在一起,稍一碰就撕心裂肺地哭,就那么哭了几天几夜,直到再也哭不出声。我的王妃就把自个的脸贴在那烂成一片的小脸上,哭着说全怪她没把孩子照料好,全是她的错。我嘴里含着千百句劝慰之词,譬如‘不关你的事,是我那奸狡的皇兄下的毒手’,譬如‘都怪你那蛇蝎心肠的亲妹子’,譬如‘天命难违’——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你猜为什么?”

灵灯的火舌嗤嗤舔动着,恍如雨正疾、风正凄,有几不可闻的低声幽鬼般狺狺而诉:“因为我知道,”齐奢笑起来,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我知道!从下人捧着那件百衲衣,说是皇长子侧妃送来的贺礼那一刻我就知道,衣裳是染过毒的,我也知道这一定是父皇的授意。我太了解我父亲了,假如他除不掉这孩子,那我们一家三口谁也别想活。所以我就那么缄口不言,眼睁睁看着王妃面含微笑,亲手给我们的世子换上毒衣。既然当时我什么都没说,现在,我怎么有脸同她说什么?我任由她一个人在那里哭,到最后,我觉得再多听她哭一声,我就会亲手割掉自己的耳朵。我躲了出去。第二天,我回来一推门,就看见她双脚悬空地挂在梁上,地下是一滩失禁的尿渍。多少年过去了,直到今天,有时我还会害怕推开门,门后将出现的一切。”

一段幽深、漫长的沉默后,齐奢继续,口吻极端地阴冷而沉静:“我从未梦见过她和孩子,一次都没有。我试过降神、试过通灵、试过扶乩,什么都试过,她就是不肯带孩子来见我一面。她恨我,永媛她恨我。”

青田第一次听到齐奢亲口说出他亡妻的小字,她曾以为,那语气应如落入小轩窗的明月光,含着茫茫的温柔与惆怅,但这却并不是月光的重量,这是死者真真实实的尸重,死沉死沉地拴在他舌尖、坠在他身上。她感到两道冰凉的眼泪从自己的面颊切下来,是切肤之痛,痛彻心扉。

灯影将他的影子映了遍地,黑暗、缭乱而破碎。“青田,很抱歉,我和你那位状元郎只是一丘之貉。”

青田的眼前出现了幻象,仿佛望见乔运则正坐在她自己的灵前,一肤一发触手可及。久久的震动与追索后,她抹去了面上的泪痕,语调泰然而坦诚:“三爷,无数虚与委蛇间,我只动过两次真情,一次为他、一次为你,你们二人的确有相似之处,但完全是两种人。一个分明是自甘鄙行,却口称无奈、推诿祸心;一个实属被逼上绝路,却直揽罪责、一己承当,其中的高下乃云泥之别。”她将整间暗森森的灵堂含英咀华地环视一圈,“我能够觉出,那人心里也有间这样的屋子,他却永远不肯让我知道,但你会打开门,请我进来坐。”

青田凝住了目光,她深知并非是坐在园中不起眼的一处殿阁内,而是坐在齐奢的心房中那最为讳莫如深的一间。他拧过脸来,她直迎他的视线,双眼一瞬不瞬,“你既曾赞我是莲花,便该晓得,‘出淤泥而不染’,那就先得在烂泥里扎根。我不得不蜷在泥里头的日子,抽得我最狠最疼的不是妈妈的皮鞭,是我自个的良知。它在深夜里指着我叫骂时,我也曾恨不得割掉自己的双耳。我知道,良知总是对的,但在良知和你之间,我站在你这边。”

白纱灯的几笼灯光在齐奢线条深刻的面容上不停地闪动着,青田眼光澄澈地睨着他,悬悬相询:“我能给王妃娘娘上柱香吗?”

他像是禁不住照影般轻眨了两下眼皮,点一点下巴。

她撑手从坐垫上起身走去到幔前,拈香阖眸,双唇静默地开合着,“王妃娘娘在上,贱妾青田虔诚祝告,贱妾命薄,终身不能生养,难以领会母亲丧子之痛,然而贱妾平生至痛乃质本洁净却堕入娼门。敬禀娘娘在天之灵,贱妾宁愿苦痛轮回、世世为娼,只求娘娘宽恕王爷,保佑王爷皓首苍颜,福乐延绵。”执香躬身三拜,奉于祭炉内。

齐奢望着她,比起之前吓人的阴郁,情态已恢复了几丝生气,“叨叨咕咕半天,说什么呢?”

“女人间的话,爷们儿少问。”拿捏妥当地浅浅一笑,且告且退,“我先出去,不打扰你了。”

等在廊下的照花见青田出来,忙替她掀开了厚毡轿帘。几盏鎏银灯在轿前导路,灯光越缩越小,终至小作了一点盈盈香头。

灵堂里,齐奢依旧直直地看着,看青田所献的那炷香在前妻永媛的牌位前一分分燃烧着。在这梦一样的遭遇里,是它在证明,不仅当真曾有个血肉真实的人能走进他心房,陪他一起坐一坐,并且还能在这最森暗的一角里,留下一点微微的光亮。

8.

光阴如驶,日月如飞。到十一月五日这一天,北京城终于迎来了今年迟到的头雪。鹅毛大的雪片飘飘洒洒,不出半日已使得天地一片纯白。

红墙金脊的紫禁城亦成素裹银装,慈宁宫中,西太后喜荷的半边脸庞映在雪光里,两眼痴迷地眺望着窗外,直到身后的一阵急步将她由迷思中唤醒。

喜荷急切地回过头,“怎么样,来了吗?”

她身边的赵胜也将手中的尘扫猛一拂,“说话呀全福,太后问你呢。”

阶下是个穿着六品补服的年轻太监,一张瘦瘦的狐狸脸,鼓鼓一对金鱼眼,笑起来眼泡一眨一眨,“来啦,来啦,启禀太后,皇叔父摄政王觐见。”

一道极其嫚丽的光穿透了喜荷背雪的容颜,她疾走几步上殿,在层层的帘幕后举眸笑望,“请。”

片刻后,她就见一道高大的身影俯首跪低在帘外,“臣齐奢叩见圣母皇太后,恭祝皇太后金安。”

仿若是有无数欢欣的泡沫涌起在喜荷的嗓子眼儿中,她用轻悦无比的声音说:“摄政王平身,赐坐。赵胜和全福在这儿侍候,其他人散了去吧。”

左右纷纷退去了廊外听候招呼,赵胜和全福也离了内殿,把守着门户。那全福谄媚地笑着,悄悄靠过来,“师父,太后娘娘就这么与摄政王爷单独待在里头,难不成真像外头那歪话传的‘风流亲王卧龙床’?”

“嘶!”赵胜高高地挥起了巴掌,轻轻落在全福的腮帮子上,“啪”一下,“我说你进宫也一年多了,怎么教你的规矩就是记不住?你甭以为这还是在老家由着你胡吣,你娘要不是我亲表姐,就凭你刚才那句话,我早叫人把你拖出去杖毙了!这什么地方,啊?这可是紫禁城。不该讲的,一句都不许乱讲。”

“嘿嘿,表舅别发火,全福知错了,再也不瞎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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