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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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田将莺枝环入了怀抱,轻柔地拍抚,一壁又想起照花来,丝丝点点地滴下泪,以袖口拭了拭,哽着声音道:“暮云,黄夫人不说请了个郎中来吗?你去传他进来,叫他给莺枝瞧瞧,这么被湖水一激,别发起热来。”

暮云牵起拦腰的累珠绸带在眼下一抹,向外转去了。

老郎中为莺枝瞧过,开了两剂驱寒的汤药,又跪下替青田请脉,瞧见她畸伤的右手,问过几句,为逞医术高明,第二天就动了针刀。每日换药一次,再以肉桂、血燕之类的药材固本培元,服过一段后,呈给黄夫人的脉案上已写道“精神渐长,脉亦和缓”。

再待拆去纱布,青田手上的赘瘤已斐然无踪,秃指甲也渐有起色,头发更是长出了厚厚一层。她自己嫌丑,房门也不出,只用伤口方愈的手晨昏不分地一遍遍抄写《白衣观音经》和《往生咒》。暮云相劝,她只垂泪相对,“一想起照花这孩子我就心痛,替她抄些经文、做些功德,我自个心里也安慰些。”暮云便也不再劝,唯在每晚临睡时替青田热敷发肿的手腕。

除了与经为伴,青田只是凭栏远眺,看瘦西湖的红亭白塔、帘底花光,不知不觉就看见了漫山的金桂吐蕊,来到了八月正十五。

8.

这一日,操江御史黄嗣权的夫人早早就赶来了安庐,穿着簇新的天青云缎衣裙,宝髻盘云,珠光照采。

“高曼寺的观音灵得很,今儿个正是吉日,娘娘若有兴致,一会子去烧柱香?晚上妾身替娘娘安排好了戏班子,就在园中演几出,唱弋阳腔的李家班,还有唱昆剧的贺家班,都是最顶尖的。”

暮云和莺枝侍立两侧,青田端坐在正中的一把绣椅上,仍旧着男裳,头戴一顶马尾丝烟墩帽,似个清俊的贵公子。她手间捏了串椰子念珠,熟练非常地拨弄着,“多谢夫人盛情,不过一概热闹浮华之事我都没什么兴趣,只愿一个人清清静静地赏一回月,也就是了。”

“原不敢违拗娘娘的意思,只是自娘娘莅临寒舍,不曾出得园门一步。日后回京,王爷问起娘娘都在扬州游览了哪些文华古迹,可让妾身如何交差?今年又是闰八月,算起来倒要过两个中秋节。本是合家欢庆的日子,娘娘却孤身在外,再不好好热闹热闹,岂不要叫王爷怪责妾身不会办事?”

“夫人心细如发、面面俱到,您不会办事,这天下间怕再没有会办事之人了。只是凡事都讲求个时宜,我在此借住本就是不宜外宣之事,再者,王妃停灵期满,马上就要在京中入土下葬,连王府都要摒绝节庆宴乐,我又怎好在这里众目睽睽下游盛地、敲锣打鼓地做堂会?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就算我不怕给夫人添麻烦,也怕给王爷惹麻烦。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有夫人送来的月饼,”青田以指节挂着珠串点了点桌上的两只犀皮漆盒,“这个节我一定过得尽兴。”

黄夫人发一声感慨:“难怪王爷对娘娘如此盛爱,娘娘这般时时处处为王爷着想,委实难能可贵。既然娘娘这样说了,妾身也就不强求,娘娘一切随意,什么时候想出门转转,或想听听书、听听戏,给句话就是。妾身先在此向娘娘恭贺佳节了。”

青田两手把佛珠一拉,搁在胸前笑着说:“多谢夫人特地跑这一趟,我也不多留,夫人早些回府和黄大人共度佳节吧。莺枝,你代我送送夫人。”

莺枝“嗳”了一声,向着黄夫人把白糯的手心一摊,“夫人请。”

夜色垂落时,穹窿上就推出了一轮满月。浓光淡影的湖面上,一梭梭舟舫穿荡在荷叶间。觞咏诗文的清沦、倚红偎翠的游子阔论高谈,笑声伴着凤箫象板、雁瑟鸾笙远远地荡开,十方喧哗,普天同庆。

金黄色月光里,唯有的孤清就是安庐中的小庭院。院中的六角石条围栏内有一株古藤,藤架下的石桌摆满了花与酒,桌边只独坐着青田一人。她微扬下颌,将手中的薄瓷酒杯一饮见底,幽幽地一叹,叹息里带着桂花酒的清香,一如她的思念。她所思念的有许多:阔别人世的照花、尘间繁华的姐妹、她的猫儿在御、北京城……这些那些,是一杯酒中的五谷杂粮,可那使酒成之为酒的,那一线不知名为何物的香涩,只为一个人。

青田这般地思念这个人,仿佛自七月一别,生命的每一刻就都被一根千里一线的思念缠绕着。未尝过相思滋味的人们永不会懂,怎就会在吃饭时被这根丝突然地牵住了喉头,或在入眠时叫这根丝紧紧地挂住眼皮,整夜也合不得眼。可这一份牵挂比之梳月庵中无望的苦思,实在已甜蜜醉人得多了。

当头的月亮,宝大庄严似皓镜一面,反映着地面上遥望它的亿万万双眼。就在这些眼睛的倒影中,青田寻找着齐奢的,她知道,今夜他一定也会望一望这一爿金月亮,在月里寻她。他们在天镜中认出彼此,眼对眼地凝视着,酸涩而甘美,哀愁而恋慕。

“娘娘?”

身后的一声轻唤打断了青田自沉自溺的孤独,她扭回头来,在花丛间望见莺枝纤秀的影。她捧上来一只盒,檀木胎,识文描金。“晓得娘娘不叫人在旁边,只是黄夫人白天悄悄把这个给了奴婢,说赏月时再呈给娘娘。”

青田将指尖轻轻一划,“什么东西?”

莺枝笑一笑,难得地耍了一回嘴皮子,把《长生殿》中的“玉交枝”念了两句:“同心钿盒今再联,双飞重对钗头燕。”

微微一怔间,喜悦就涌起在青田的双腮,她伸手接过木盒,欲启又止。

莺枝会意,含着笑屈膝一礼,俨俨自去。

月光晒下来,青田轻揭了盒盖。两滴子细泪潸然下落,落在盒中的物事上。那是一方蚕白的手帕,被泪洇出其间一团团精碎的暗花,泛起乳黄的淡色来。青田由盒中拈出了丝帕,触手处是旧却的贴和柔,她拿它摁去两颊的泪,捏起在鼻尖前阖目而嗅。先是浅浅的檀木香,深处,就是她朝思暮想的气息,是她经年嗅熟了的,她曾夜夜埋在这气息里入睡。青田不由得飘飘摇摇,大半晌,才发现盒中还有个叠做同心方胜的锦笺。

她将帕子掖入袖内,取了方胜拆开,拆出一尺见方的一张洒金宣纸。她先把眉皱了皱,转瞬间大悟,“噗嗤”一下子笑开了,直笑得伏身于石桌。纸上是一副画,四周留白,只正中有浓墨勾勒出的一只手,线条粗细不匀轻重不一,一看就是不谙丹青之人将手拓在纸上,援笔描摹而成。

第182章 喜江南(11)

青田笑了一刻,一时间心酥骨软。她的心思他全知晓,知晓她会想他想得掉眼泪,所以寄来这随身的旧帕子为她擦、描出这鬼画符一般的东西逗得她破涕为笑——像他每一次哄慰她那样。而她,她也知晓他的心思:丝帕是“思”,手是“守”;他也在想着她,盼望着来日的相守,还有——青田盯着那粗简的画看,看着看着脸就烧起来——他跃然纸上的修长宽大的右手轮廓,画的下脚还押了枚他常日里用来印鉴文房清玩的小章,是个信誓旦旦的画押。青田把微冰的手镇上烧滚的腮,忽地支身而起。

“这下子可完了!”

一晃眼的功夫,暮云就插腰立在廊下,发出了一声哀叹。

莺枝一脸诧异,“怎么了暮云姐姐?”

“你才拿过去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不晓得啊,我又不敢看。”

“唉,也不知王爷送了些什么来,那一位——”嘴往青田的房间努努,“一看完就疯魔了,这大半夜的铺上了毡子要作画。赶紧吧,伺候着,今儿晚上是没得睡了,跟我去取颜料。”手把莺枝一拽,脚下便赶着前去。

灯火之中,一面青纱透绣帘被湖上的香风拂吹而起,柔柔招动。帘后,青田执定一根细竹笔管,向画案上的雪宣凝眉一时,笔触婉落。

也不知过了多长多久,只见窗棂中的沉沉夜色已被微透晨晞所取代。画室外,两位侍婢靠坐在墙角,早困得东倒西歪。暮云打个呵欠,反身挑开了一丝帘缝往里瞧去,瞧见扔了一地的残纸废料,堆了一屋的乳钵粗碟,其间的人却仍直身勾首,笔走行云,整夜未眠的脸上不见一丝倦态,反对着画纸露出一抹迷蒙的笑意,面色压倒桃花,不觉叫暮云十分好笑。扭过头,才欲唤莺枝也偷偷瞧一瞧,却见莺枝低着头在那儿打瞌睡,一张明明稚气可掬的小脸上竟戚容满布,仿佛正在梦中经历着最为可怕的事,就是那种可怕到足以在一夜间把一个幼童变作成人的事。

暮云有些疑惑,却也没再出声,只把捏在手间的帘角悄悄放落,吁口气。

闰年间的第一个中秋,就这样过去了。

而同一个中秋,在山水相隔的京城,却是另外一幅景象。

往年此时张灯结彩的摄政王府今年却惨淡异常,自王妃王氏香寿身故,府中内外早已卸却了大红宫灯、换掉桌围椅披,各门各院一色玄素,上千幅挽联素幛从正门直挂到灵堂。

继妃詹氏的风月双清阁中也是白幔白帘,詹氏身披重孝,头上只戴四支薄银鬓簪,往日微丰的身形亦见单薄,倚坐在榻边,向身边的一位丫鬟唤道:“瑞芝,你再叫人去打听打听,王爷这阵子进城了没有?”

瑞芝答应着出去了,才走至门外,“呀”得惊了一声,“晚晚你这蹄子怎么闷着头走路,险些撞着我。”

晚晚急煞了步,脸上黄黄的不施脂粉,却浮着一丝笑,“王爷回来啦,正往娘娘这儿来呢。”

“真的?”瑞芝匆匆地拧身,回在詹氏的面前一福,“娘娘和王爷真是心思相通,王爷已经到啦。”

詹氏从榻上站起,展了展裙幅,“我听到了,快去冲碗热茶来。”

不出多大一会儿,齐奢就在左右簇拥中进来了。同样是一身素服,腰间扣着白玉带钩,人看起来满面倦色。詹氏上前屈膝俯额,“恭迎王爷回府。”他抬了抬手,“起来,坐吧。”

詹氏叫丫鬟送上茶来,齐奢接过呷两口,向她扫一扫,“瞧你好像瘦了,是不是这阵子料理丧事太过辛苦?”

詹氏雅然一笑,“不辛苦,都是我分内之事。只是王爷旅途劳顿,回来眼看着又有诸事丛脞,连喘口气儿的功夫也没有。”

“还好,今儿是中秋,各衙门都放一整日的假,我也不去崇定院了。”

“是了,今儿宫里大宴近支宗亲,往年都是我陪着王爷入宫,今年不能吉服,自不能入觐,也就顺势在府里好好歇上一日。后天就要为王妃开吊,到时候还少不得要王爷操劳。”

“后天开吊,我记得。”

“开吊过后,八月十九就是出殡之期,王爷是怎么打算?”

“我亲自扶柩,”齐奢缩卷了腰背,“送‘她’去昌平的陵寝。”

詹氏向他觑着,眼中浮动有无限怜惜,却只归结为萧条一叹:“大年初一的时候我照例叫人去外头排了个流年,今年是闰八月,那算命的说:‘闰七不闰八,闰八动刀杀。’这一年原是安静不了的,王爷也不必太过萦怀。”

齐奢只管垂着头,浓密的双眉下眼神晦黯,“王妃离世,府里头一年都不能宴乐,这连着两个中秋都是没法过了。你回头叫库房总领找几匹汉锦、蜀锦赏给顺妃她们几个,就算是个过节的意思吧。”

“是,我先代妹妹们谢过王爷了。”

齐奢摆摆手,“我累得很,先去歇一会儿,有人来你就替我挡了。”

詹氏“嗳”一声,“王爷快去里头躺着去吧。瑞芝,给王爷收拾床铺。”

齐奢在里间睡下,使婢瑞芝反扭了门,低声向詹氏探问:“娘娘,前一阵怀柔的庄子来人,您私下里问过,不说王爷压根没过去住吗?怎么您才也不问问王爷这两个月到底是去了哪儿?”

詹氏睃了瑞芝一眼,万分静漠道:“去了哪儿,这不都回来了吗?你去把那窗子合上,风愈发地厉害了。”

瑞芝塞言退开,走到了窗边去扣金屈戍。詹氏在后面安然地看着,看满窗的枯叶随风流离而各奔西东。

过了两天便是开吊,王府外的两边道路皆被白漫漫、花簇簇的路祭彩棚所填满,素车白马停了前后几条街,凡朝廷中叫得响的王公大臣直到各部司官无不亲临致祭。到第二日出殡,更是一片哭声震天、铙钹齐鸣,僧道尼分三路念经,摄政王本人亲自至朝阳门外拈香,然后一路护送王妃香寿的梓宫,在五天后移灵于昌平入陵完礼。

当夜,齐奢在行馆内枯坐。周敦送了碗素面来,他只把手摇一摇,“端下去吧,你也下去,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他的一会儿是整整一夜,在这漫长如一生、短促亦如一生的一夜里,但惜旧容、怜薄命。其间心事,多少难论。

9.

中秋一过,整个的八月也很快就过去,不过,再来的依旧是一个八月。天气早已是草木摇落、结露为霜,但却并不能将人生也凋蔽。每一刻,每一个角落,都将有一些鲜活的命定的际遇,似花似草随发生。

皇城中的御花园里正是菊花的好季节,莺羽黄、金孔雀、大红袍、剪霞绡、醉杨妃、锦荔枝、玉楼春……各色纷披,蓬勃怒放,一入正门“天一门”便可闻到浓浓的菊香。但慈庆宫的管事太监吴染却无心领略香丽的花海,一径脚步匆匆,急向一带假山行去。

迎面撞上御花园的总领,一见吴染,立时奴颜媚骨道:“哎呦喂,吴公公,小的这厢有礼了,您吉祥,只是您这位大贵人怎么有空跑到咱们这堆秀山来?”

吴染略带颓然一笑,“唉,最近太后娘娘心情欠佳,堆秀山不是豢养着许多珍禽奇兽吗?里头有只白猴会得作揖、叩头、翻筋斗等百般喜技,所以才想着拿进宫里去取笑一番,逗娘娘开怀。”

“嗐,那您吩咐一声不结了,大老远的还亲自跑来?我这就与您去提那猴笼来。”

“不用不用,”吴染拦住对方,“你忙你的吧,我自己去就成。”

再往前走一段,绕过一片繁木森森,就瞧见那白猴的猴笼,旁边凑着三名火者——宦官分为太监、少监、监丞等好几级,最低等的便被称为火者。那三人中一人正蹲着喂栗子,另两人揸手站着,眉飞色舞地聊着天。零星传来的几个字眼就已叫吴染满心不快,正是整一个八月份宫中最热门的话题:摄政王王妃出大殡。到哪里都能碰上如若亲睹之人,形容着当日去了几十个不胜枚数的亲王郡王公侯伯子、用了几千丈粗细孝布、烧了几万叠金银冥钱……

正当说者唾沫乱溅、听者口水频咽时,地下的饲食者不知哪里拧动了一下。说者立狞笑着拔高了厉嗓,举足一踹,“呦,您还不爱听怎么着?我偏说:摄政王、摄政王、摄政王!我瞧你是吃了后山那只豹子的胆,敢跟人家天上的龙种抢老婆,活该下半辈子没种没老婆!”

第183章 喜江南(12)

已走至近处的吴染将这话尽收耳底,不由得遍体冷颤,似有只蒙头的黑袋子自天而降,在这袋子里,他永远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写下了状纸替父母雪恨,却只听到袋子外传来这世界强蛮的声音:“敢跟本太爷抢老婆,就让你这毛小子一辈子也讨不成老婆!”——命运的回响,嚯嚯地鼓吹。

两名火者知觉身后来了人,一拧脸,吓个煞,“吴公公,什么风把您给吹来啦?”

吴染压根什么也听不见,他只凝目望向那喂猴人。看该人在振栏乱蹦的猴子边爬起,把一张根本不属于这畜生之地的清贵脸庞,向他抬高。

夜至的时分,这张脸,是深深低下的。

“乔运则叩谢恩公。”

如豆的一灯下,的确是乔运则的玉润之容,甚至比往常看起来还要一尘不染,两腮与下颌洁净到诡谲。可这嗓音却并非乔运则磁性的嗓音,而仅仅是一条雌性的嗓音,尖、细。

吴染站在其面前,躬下了上身去搀,“快别这样。屋子简陋,乔大人将就些。”

二人所在是一所太监的卧房,一张断了靠背的椅子、一张油漆都裂成鱼鳞斑的条桌、一张炕、炕上几只黑木箱,这就将屋子占去了三分之二,什么陈设也没有,狭小的空间与灰败的味道。

终有股男儿的咬肌在乔运则的两腮一挣,“不不,公公千万别这么称呼小的,小的早不是什么大人了。”

吴染的眼中闪过了哀悯之色,扯了扯身上的坐蟒贴里,“唉,人生每多不平事,风云顺其过吧。乔公公自己相信也清楚,你是开罪了三王爷的人,我将你调来慈庆宫也是瞒着太后娘娘,一旦查到就是场大麻烦。所以还请乔公公体谅,不能让你在里头伺候,只能做些粗活脏活,只不过再差,也比猴山的那份差事强。慈庆宫的宫人我还镇得住,若有谁胆敢冒犯公公,公公尽管告诉我就是。”

乔运则的两手垂挂于身侧,眼耷拉着望向自个腰间的荷叶头乌木牌,“公公再生之恩,小的没齿难忘。

“客气了。那乔公公就早歇着,明儿还早起当班呢。”带上门之前,吴染似淡还浓的一句,“对了,我有一养子,现有几位武师教着学刀舞枪,却还差一位学问好的先生带着在家认真地念念书,改日想请公公过门教授课业,一切皆以西宾之礼相待,不知公公意下如何?”

“但凭公公差遣。”孺慕应诺,至地一揖。

送客后,乔运则整理了一下条炕上的被褥,就可着炕边坐下。静静待了阵,忽拨开了衣面,扯松裤带,拉开了裤腰往里看,看着看着就笑起来。他又一次重历着噩梦般的经历:冲进来的一群人、他们腰间刻有着狴犴的铜牌、暗不通风的房、塞住嘴巴的布、闪亮的刀锋、疼痛,暗无天日的疼痛。再见天日时,他从朝堂被扔到了猴山,永远失去了官袍补子上的飞禽,取而代之的是一群活生生的走兽。而这一切只不过因为,他尽情拥有了一次本就属于自己的女人。

在那初晴的一天,当他跨入那馨香馥郁的寝室的一刹,就已感到这是个幽深叵测的陷阱,可还是奋不顾身地纵身一跃,因即将承接他的,是寸缕不着的青田。他把她像个久违的春梦一样款款摆弄,而她则一直恍似身在梦中,合着眼迷迷顿顿。到他已至极限,她忽把双臂缠上他后肩呢哝出几个字,他听不大清,或许是“三”,或许是“奢”,总之“嘶嘶”的,似条吐着信子的蝰蛇。在那之前,他还抱有一丝幻想,或许她余情未了、佯醉邀欢,但这条自耳洞直入五内的蛇蜇醒了他,他发现她是当真被麻醉,但在醉梦里,她心心念念的也已是另一个。乔运则痛彻骨髓,他将如园床上那一副留有着另一个男人体味的交颈鸳鸯绣被一把扔开,兽性大发地摁住了身子下的女人,“青田,你给我听好,我不是他妈的什么摄政王,我是乔运则,是你的阿运,是你一生一世的阿运,叫我,叫我阿运,叫我!”梦中的她似因回魂而绞紧眉,促促地急喘,再之后就是门外一声沉巨的闷响。他在她身上拧过脸。

乔运则的半生中有过不少违心之举,却从未后悔过什么,除了接下来发生的事。他千万遍地诅咒自己,怎会滚下床讨饶?!其时他该做的,是向那男人凛然宣告:床上锦袱里的珍宝属于他乔运则,对方所有的不过是一则强盗的逻辑。一个穷人并不该因其穷,就活该被一个富甲天下的盗贼劫掠,用物主永远也配不起的黄杨或象牙底托、用一整座还摆满了其他珍宝的黄花梨博古格,说服全天下,甚至说服了那珍宝自身,比之一个穷小子除了她以外一无长物家徒四壁的心房,这才是该待的地方。假如可以有一场公平竞争,如两头发情的公犀牛对撞独角一样地对撞阳具,他乔运则会收拾得一切竞争者死无葬身之地,可对手却只敢躲在身份的黄金甲后,割除他雄性的武器。哦,还有,他差点儿忘了,他那懵懂无知的小妻子因此被活活吓死,他那卖命苦干了一辈子的老岳父被贬官外放。所有的所有,全是这个名叫齐奢的瘸子的错。

死盯着胯下的人去楼空,乔运则的笑渐变渐狰狞。曾经他最大的理想就是钻入权力场的核心,但现在他想做的,则是把这核心像个桃核一般咯吱吱碾碎。

作为一个雌雄不辨的阉奴,这梦想稍嫌大了些;但作为一个曾经连最心爱的女人都可以毒杀的男人,这梦想,小菜一碟。

如此这般,慈庆宫便成了乔运则的安身之所。白日间做完了一些杂活儿,快到宫门下钥,吴染果使人来找他,一同换下了大内的号衣,来到崇文门东后井儿胡同的一处私宅。

两个门子一看吴染,你争我赶地叫“老爷”。吴染单转向身后,很客气地手一引,“这里就是寒舍了,乔公公请。”

穿过一重院落,向西进一道垂花门。宅子虽不比公卿府邸,也算宏敞非常。南北两排平房,北屋是客厅。吴染将乔运则让入厅内,分宾主落座,一壁向丫鬟问道:“少爷在不在家?”

“出去了,说是同几个师兄弟出城放鹰去了。”这丫鬟正当妙年,偷眼朝乔运则一睨,忽地红潮上颊,忙低下了俊脸,捧上手中的福建漆大托盘。

吴染耷拉着眼接过了盘上的一支白铜水烟筒,将另一只让给乔运则,又从腰间摸出一只填漆戗金云龙小盒,拈出盒中的烟丝,“公公试试?这是兰州巡抚进贡的御用烟丝,专为母后皇太后一人特制,叫‘金壶宝’,多少王公大臣想尝上一口也是不能。蒙太后她老人家恩典,独独赏了我这些。”

丫鬟早替二人装好烟,乔运则谢过,也就托起水烟袋,吸一口,赞一声。

吴染自个晃动了两下纸媒,笑了笑,“说起我家这孩子,真叫人头疼。他原是我堂兄家的小儿子,堂兄怜我无后,在他十二岁那年把他过继给了我。谁知这小兔崽子只爱拳脚功夫,如今也十七了,小时候的脾性却是半分没改,在崇文门一带已经打出名儿了!我这个当爹的,还有我那对食夫人,两个人绞尽脑汁想拘住他的心,叫他学些仕途经济的学问、走一走正道,又跑路子又花钱,替他捐了个举人,可不过是个空名儿,就他那草包肚子,将来怎么去应对春闱会试?前前后后我已替他请了十几个教书先生,来一个,就被这兔崽子气走一个。我是一点儿法子也没有了,一会儿见了那小子,必有言语不防头,公公千万看着我的面子别放在心上。公公您是天上文曲星下凡,状元公的大才,就请您替我好好管教管教吧。”

水烟腾起的雾气中,乔运则清华珊珊一笑,“恩公吩咐,小的一定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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