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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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田的目光澈若春水,也有着流萤飞舞的光迹,“不见你还好些,冷不丁见一面又分开,实在是想得捱不住。”

她后面的那句话已细不可闻,齐奢笑起来,托起了青田的左手,“发热都好了?我看看,伤口怎么样?”

“才换了药,怪脏的。”她也笑笑地,把手往回抽。他却不放,反低下来吻了吻她指尖的白纱,叹上一口气,半晌不语。

青田又轻轻地一夺就夺回了手,把指节反抵着下颌,“原还想向你撒个娇、叫声疼的,你倒先发制人做出这一副样子来,我却不好说什么了,只好反过来宽慰爷一句:不要紧,放心吧。”

说到这里,只听立在她身后的暮云笑出声来,“三爷可别听姑娘逞强,在燕郊这几天,一换药就疼得哭鼻子,晚上也惊弓之鸟似的吓得睡不着,要不就做噩梦,直烧得说胡话,非拉着我睡在一张床上陪她。”

“你不开口没人当你喝了哑药。”青田扭过脸,笑斜了暮云一眼。

齐奢只目不交睫地凝视着青田,温怜有加,“以后我陪你,夜夜都陪着你,再不叫你担惊受怕。”

青田把眼角向两壁一溜,面上涌起了不胜羞殊之态。

周敦向来最会锦上添花,见状一笑,走上前朗朗道:“请王爷和娘娘升座,奴才们给王爷和娘娘叩贺团圆大喜!”

齐奢不觉大乐,“我平日赏你的少了?要你这猴精儿领着头地打抽丰!得了,每人赏二十两银子,大卷上用贡缎一匹,行了行了都甭跪了。”

大家嘴里应着“是”,依旧叩下头去。周敦领在前头,指住地下的一群丫鬟,向青田咧开了嘴笑道:“晓镜、月魄、紫薇、红蕖四位大姑娘以前都在如园侍奉过,娘娘都识得,以后就还同莺枝姑娘一起贴身跟着娘娘。后头这十个小的,是奴才亲自替娘娘挑的人,名字里都有个‘琴’字,叫做‘十琴’。这是琴心、琴盟、琴素、琴语、琴竹、琴佳、琴画、琴静、琴芳、琴宜,就花居屋里头就由她们十个替娘娘料理。十琴,见过娘娘。”

十个小鬟皆是盈盈十四,都穿着珍珠色素袄,掐牙背心,窈窕多姿地伏在那里,齐口称:“娘娘万福。”

青田抚腮笑起来,“都起来吧。我一时也记不了这么许多,只瞧着个个都是好的。”

周敦叫她们起身,自个弓腰一礼,“王爷连着奔波了好几日,娘娘也是病体未愈,不好太过劳累,更已深了,还是早些歇息为好。晓镜,那你们几个伺候着。王爷,奴才先带她们下去了。”他往大鼎内贮了两把香,就领着十琴退出。

这厢,晓镜和暮云等几位近婢便服侍着齐奢和青田盥洗就寝。青田卸却了残妆,临镜轻声细问:“你可查明白了,幕后主使是谁?是谁这样处心积虑谗构于你?”

齐奢的影映在镂花大镜中,两臂微开,仰着些脸面,正由月魄和红蕖替他宽衣,“查明白了,不过是些卑污小人,成不了气候,该处置的都处置干净了,我不会让你白遭这茬罪的,你也别再想这件事儿了。”

一语未毕,却听得月魄在一边低呼了一声:“哎呀,又出血了!”

青田闻声拧过身一瞧,也是一惊,“天呐,这……”

只见齐奢挨身的中衣上,背部结有好几道暗黑色的血痕。

他自己倒一笑置之,看也不看就把手够去背后,“不打紧,一点儿小伤,你瞧这已经,嘶——”把黏连着皮肉的衣料轻轻扯开,脱下来扔去了月魄手内,“干了。”

另一边的红蕖抖开了一件大云花样的寝衣,“王爷先披上,等一下还是传御医来再瞧一瞧吧。”

“不用。”齐奢一口回绝,正待展臂入袖,青田却从后头几步赶上前,伸手一挡。

她将手抚上他赤裸的后脊梁,素眉深锁,“这么长的几道伤,怎么弄的?”

他笑转过身,捏住了她的手,“没事儿,就是有回打猎不小心,都好了。”

青田见齐奢语焉不详,更要问出个所以然来,“月魄,你们告诉我,王爷背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月魄瞟了齐奢一瞟,满怀为难,红蕖则无奈地叹一句:“唉,还不是快过年的时候王爷陪皇上到南苑游猎,结果有一只猛虎发了疯要袭击圣驾,王爷不顾安危挡去了头里,就被那虎给伤了。后来伤口就有些化脓,都两个月了,来来去去老好不利落。前一阵才收了疤,估计这几日在外头赶路,马背上待得太久,又给磨破了。”

齐奢已扯过了寝衣披上,浑不经心地笑嘻嘻,“你甭听她说得这么险,其实就是给挠了下,跟以前在御那小猫爪也没什么分别。”

青田紧立在他身畔,已然两目通红,“你可真英雄!也不想万一真叫一口给吞了……”

齐奢一手拢住她的脸,“那可不行,替皇上喂老虎的好找,替你喂狼的可就爷一个,这身子还得给你留着呢。”

泪朦朦地,青田却也笑了。她追忆起那年飘散着狼血味的草原,不由得心期缱绻,就将手心贴在了齐奢的手背上。

几位婢女眼神一交,各人无声退出。雾白纱窗上几苗树影在月色中微颤,是一株悬坠有许多豆粒大小青杏的杏树,被勾勒成一副淡水墨。而齐奢和青田则在他们浓墨重彩的欢喜中,恬然地彼此对望着。

她把额抵进他肩窝,半闭了眼,“月有阴晴月缺,人有旦夕祸福。怎知扬州一别,竟都到鬼门关走了遭。”

齐奢将青田偎抱于怀,拿鼻端扫进她松软顺滑的发。他全然理解她的畏惧和她的感恩,他们所在之处——所有人的所在之处,是一片随时都可令一切化为乌有的险地,但他和她仍可于此时此处相亲而相爱,实在已不能要求更多了。

两人心灵互通地将唇齿相依,深入而平缓,把这一刻吻成了纪念。缠绵的长吻很快就变得灼热激烈,齐奢的鼻息一下粗似一下,两手把青田越环越紧,往前几步,就倒去了一张檀香木嵌螺钿的滴水大床上。

月下星前,风梢花间。

须臾,带着细细的汗喘,青田围拢了齐奢的脖颈虚声而笑:“你信里头说半年来夜夜独寝,从不近女色。我头先还不大信,现在可全信了。”

齐奢也一味发笑,“小样儿,爷不过心疼你有伤在身,所以虚晃两枪即诈败而去,你还当了真了,竟敢上门叫阵?你且待爷爷养精蓄锐片刻,马上就重操这龙胆亮银枪,把你个常年手下败将好好杀上个落花流水。”

青田笑得伏上了他胸口,“罢了罢了,只怪我自己不好,引你说这些荤话。正正经经地,我只问你,你这半年多过得好不好?”

第205章 集贤宾(13)

“除了你不在,哪儿都好。”帐构上悬着对镂银薰球,里头填着帝膏香,正好似他眼底的亮光,浓烈而醇厚,“有时候晚上会做无缘无故的梦,梦里头你竟是个小女孩的模样,却又在尼庵里叫尼姑们拿着鞭子抽打,我也像回到八九岁的时候,腿断了,干坐在床里动也动不得,只能眼看着你受苦,又急又痛。还有时睡到半夜,迷糊里又觉着你还在身旁,听见你哭着叫在御的名字,我只道你是魇在梦中,赶着叫醒你,结果自己倒先醒了,醒来看见身旁空落落的,心也跟着空了。”轻声地一笑,就把青田收个了满怀,“这下好了,我的心可有着落了,我的小囡回家了。”

他圈紧了两臂,像两扇家门在她身后牢牢地合起。颠沛人世全留在了门外,一场又一场的孤苦流离、凄惶无依都好似风雪夜归人在暖炉前的衣,冰消雪融。

雪一融,便有潺潺的水——齐奢感到了胸前的潮湿,他去扳青田的脸,带着些惊仲不定,“嗳嗳,这怎么了这是?爷就随便感慨一下,没想催人泪下。”

青田一手扒住他锁骨,另一手死搂着他后腰,已是搜肠倒肺地哭起来。齐奢先是一笑,心头就升起万端的感触,把青田往自己的肩腋内拢紧,拍慰无休,“我知道,我都知道,小囡受苦了,小囡不怕,我在,有我呢,什么都不怕了,好了好了,不哭了啊,好了,这不回来了吗?不哭了不哭了,哭坏了身子,别哭了啊,成了,哎呦,好了啊乖……”他腻声哄下去,哄到后来,在那不绝如缕的哭泣中喟叹一声:“小姑奶奶,您要杀要剐来日方长,爷这东奔西跑十来天了没歇过一个整觉,一会儿大早上还要赶去正阳门阅兵,您高抬贵手放爷睡两刻钟的行不行?嘿!你再把爷的这条好腿也踹折喽!”

青田又拧动着朝他小腿蹬一脚,齐奢呵呵笑,伸手从枕下摸出了手绢来蘸她的泪。她抽噎了几下,慢慢就觉得两眼被泪水直坠得发沉,沉去了长长的睡梦中。

梦中,又回到了那里,有发光的兽瞳、闪亮的钢钳,还有锥心刺骨的恐怖和疼痛。不知是被自己的哭声还是被他的叫声唤醒,青田惊喘着,但接下来就感到拍抚在她后背的手与印在她发间的碎吻。

微温的、挨挨挤挤的吻,像雨滴一样落进她头发里,烧灼的痛感点点熄灭,在清凉的安逸里,青田把自己像孩童般蜷起,再一次睡过去。

雨,亦落上了檐角、落下了土地。朗润的星月之夜,又铺开好一场春雨绵绵。

天明,滴水檐前,“扑”地抖开把黄绸大油伞,雨水在伞面上噼啪炸起,开出朵朵的小白花。支伞的周敦直擎手臂,大半个人都让在雨中。无雨的地带里,是无语的齐奢,却有万言难尽的逼人英气。他身着五彩云龙窄袖曳撒,上罩鱼鳞叶明甲,两肩抗金兽头,挑红肩缨,衣襟、领边皆以红色织绣金云龙,衣身底边饰有赤青黄绿四色彩穗,两臂的臂缚金甲红绒,腰间一色金黄鞓带,悬佩刀弓袋。

离着廊下不出五步远就是黄帷大轿,周敦抬了下手,示意小信子打帘。齐奢弓身正待入轿,忽听得身后一声呼唤:“三爷!”

楣下是急急跟出的青田,娇小的身段裹在一袭惺忪的素锦衣裤中。早有太监替她张了伞,一径送去周敦所持的巨伞下。隔一根象牙伞柄,齐奢俯低,头上抹金凤翅盔的飘穗垂拂在青田的颊边,酥酥痒痒。她柔唇轻启,把同样的酥痒拂入他耳蜗:“早些回家。”

齐奢笑了,他真喜欢这字眼,这也许是他在成千上万的汉字中最喜欢的一个字。他不知别人都是怎么写这个“家”字的,他只知道他的家是拿眼底这个人的如画眉目做笔划,一颦一笑,横竖撇捺。

当着左右,他只拔起身,带笑点点头,“昨夜里你净做噩梦也没睡好,回去再睡会儿,快进去,当心着凉。”

青田低头睨向自己踩在雨地里的一双羊皮金缉云头绢鞋,这才觉出湿凉来。臊得拿手抵住了齿关一笑,再仰了齐奢一眼就快步上廊,向他摆摆手。齐奢也笑着点了点眼睑,钻入轿中。周敦放下了轿帘,轿子逶迤而去。

素淡的微寒里,青田只觉肩上一暖,回过脸,见是暮云,笑眯眯地替她围了件披肩,把手指往腮上刮一刮,“人家都走得没影儿了,还站在这儿傻瞧。”

青田笑着扯了扯披肩的绸带,“我瞧花儿呢。”

只看细雨中,长廊叠阁,琉璃绚烂,南向处傍土做堤,堤角上镶嵌着铜皮,掩一道曲水潺潺,每于潆流洄互处,流水就在铜皮上击出些琤琮之声,有如琴筑。水间植的有五色莲,莲池边是一株一抱有余的宝珠山茶和一树大玉兰,玉兰树边立着两块灵石,一块四五尺,另一块则足有一丈来高,石罅里迎出几尾金鲤,在被雨滴打乱的池面上凫水。依着石是一畦罂粟,映衬着一树老柏上垂挂的藤花,石后扎着两重细巧篱笆,层层叠叠地遍插着桃柳枫芦、海棠紫荆。各样的名贵花卉或盛放,或含苞,或只蓄势待发地直铺来庭前,疏密有致,百色错落。

暮云也向外张首,耽溺不已地贪看了一回,“昨儿到得晚,只影影绰绰瞧着有花枝万丛,闻得满鼻芳香,今儿才好好地看清楚。和如园的近香堂比起来,倒真是各有千秋,不愧‘就花居’的美名。哦对了,我夜里和周公公聊了几句,听他讲,这北府也颇不乏穷工极巧之地。说离这里不远就有一间暖厅是专为冬日赏雪之用,厅中用的都是空心铜柱,直通着地龙,屋顶又苫着隔热的黄笔草,既暖和,又不怕熏化了外头的雪,四面就安着西洋的落地水晶玻璃大窗,就在深冬里也能穿着夏日的轻衣纱裙坐在窗前赏雪。还说花园里有一座假山,好像叫什么‘合契’,是拿太湖石垒成的,石头里全藏的有雄黄,一概蛇鼠蚊蝇皆无,到了下雨天,那些石头还会自己冒出烟来,人在那山上就好似仙人坐在云头里一样。至于什么戏楼呀、药寮呀,还有各样的珍禽,据说也不逊于如园呢。”

“你且不用忙着说这些,”青田携住了她的手,明眸带笑,“打从去年七月你就一直在扬州陪着我,如今我也算安定了下来,你就别在我身边耽搁了,快回家瞧瞧你掌柜的,夫妻团圆才是正经。”

欣喜的潮红染上了暮云的腮颊,连浓黑弯眉的眉头也泛出了红晕,欲语含羞,“既然姑娘这么说,那,那我今儿就回去瞧瞧?”

“快收拾东西,早些回去吧。”

“姑娘,看样子王爷今儿回来也得好晚了,我这一走,你一个人也怪闷的,不如我回家路上顺道去找找蝶仙和对霞姑娘?她们不是一个嫁去了顺天府知府家里,一个嫁进了绸缎店慕华庄吗?我跟她们说姑娘回来了,只叫她们悄悄来探一探姑娘,好不好?”

“那可再好没有了,我正想见见她们呢。”青田直拍起手来,“我叫人给你备车。”

待马车备好,晓镜和月魄两个大丫鬟挽了暮云的几个包袱送去车里,莺枝则拉着暮云的手嘀咕个不停。暮云笑着拍拍她,“你这小呆子一向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这阵子哪来这许多话?好啦,我又不是一去不回,以后得空就来找你说话,你好好地服侍姑娘,行了别哭了小呆子。姑娘,那我走了,你别送了,回去吧。”

青田立在垂花门下,见暮云的马车绕过了一座粉油照壁一下就不见了,便有忽来的哽咽,横锁了清喉。

11.

雨越下越大了,浑圆如珠,又渐渐成线,落在了一座灰筒瓦、绿琉璃剪边的四层箭楼上。

这里便是正阳门、阅兵楼。

巳时许,谒陵归城的龙车凤辇驶入了前门大街,摄政王齐奢早已久候,亲自迎入两宫太后与皇帝。王氏和喜荷退入楼内北头的抱厦,齐宏则留在露台的回廊上。越来越阴沉的天气并未影响年轻帝王的兴致,他两眼切切地扫视着楼外,嘴边的酒窝一深,“摄政王,开始吧。”

其身畔的齐奢响应一声,掣出一面龙旗,伸长了手臂定定地悬在城楼外。校场上是整束待命的四千京营兵士,雨浇如柱,人亦似根根雨中的立柱,除了偶尔眨一眨被水迷住的眼,头颅四肢不动一动,偌大的场地竟只听得到沥沥雨声。水已湿透了齐奢手中的那面明黄大旗,他滴答着水线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将旗子一招。只听九门礼炮一起炸响,大地动摇,陪同校操的官员们全被震得两腿酸软,还未缓过来,又听得摄政王一声突兀的断喝:

第206章 集贤宾(14)

“请!万!岁!检!阅!”

场上如木偶的千人忽地应声齐喊:“万岁!万岁!万万岁!”

隆隆的合声直从耳鼓撼进来,一身明黄龙章礼服下的齐宏也已是小脸变色。他不是没见过操军,自个也是弓马娴熟的行猎好手,但第一次目睹如此大规模的军演,君威已被军威吓去了一半,暗暗稳定一下心神,止息远眺。但见场上已迅速分作了四大方队,在四名领队的指挥下,由最基本的方阵、锥阵开始变幻而出鱼鳞、鹤翼、雁行、长蛇等各式各样的复杂阵形。似乎是为了和地上的这一群虎狼之师一争高下般,雨势亦随之益加猛烈,眨眼之间已成瓢泼。城楼下的军阵却不见一丝紊乱,以一面大纛旗为中心,由矛枪刀斧到弓箭火枪层层布设,外围的机动兵力向同一方向不停地旋转,似一爿碾碎一切的巨轮。纛旗一挥,两队骑兵自两头冲出,马刺的叮当声中,矫若游龙地包裹在步兵周围。大阵随即分散做内外数圈,组成了一副庞大的太极图,图中的双鱼汩汩滚动,外围的马阵列出了纵横八卦。

正叫人看得目瞪口呆之际,银灰的天际骤然刺亮,一道闪电劈下,直劈中阵内某位卒子的铁盔,紧跟着就是两声爆雷。观看操演的臣工们惊呼阵阵,操演大阵却毫无乱象。须知这四千将士是齐奢精心挑选,皆是跟他从血肉横飞的战场上杀出来的中军精锐,个个熊心豹胆、训练有素。遭到雷击的军士迅速被抛出队列,马上有专作收容的车辆拖走,莫说人,就连马匹也对连连掷下的雷电不假一顾,只在扬溅的泥水中飞奔捭阖,仿若一架精确到骇人的大型机括。

凶猛的暴雨携带着电光与兵将的呐喊扑入楼廊,齐宏已吓得心惊肉跳,偷眼瞟向一边的皇叔,却见一身戎装下的齐奢半低着两眼,坚毅的嘴角微微下垂,仿似泰山崩于前也不能使之毫无神情的脸孔有一丝震颤。楼廊中又缩又退的众人间,只有他高昂阔大,大得一座门楼也盛他不下,大到了天为华盖、地做莲台,万物皆微尘的世间,只有这一尊顶天立地的大神用微垂的双目收割狂热与膜拜。齐宏有些汗颜地刻意挺起胸,他看到叔父最后把军旗高举过顶,音色动若惊雷:“收!阵!”

紧随着齐奢手间的旗帜,礼炮再次轰鸣,登时间,会操的千人万马风云变幻,不出片刻,竟劈山裂海地分作两队,排出了八个行楷大字,右边是“万寿无疆”,左边是“山河永固”。而后那些组成了巨字的血肉之躯齐声对呼:“万寿无疆!山河永固!万岁!万岁!万万岁!”

至此,长达半个时辰的震地喧嚣戛然终止,一切恢复了死寂。每一个士兵都笔直地望向前一个士兵的后脑勺,在每一次电闪与每一次雷鸣下,皆僵直如泥胎。城头上的大元帅齐奢长臂一旋收回龙旗,旗杆在脚边重重地一顿,单膝跪倒在湿透的石板地上。扑头撒下的水花中,他雄俊孤傲的脸面已垂落,铿锵有力并浑厚低沉地拜道:“恭祝吾皇万寿无疆、山河永固,万岁、万岁、万万岁。”

立于其前的齐宏胸口起伏,满面都是雨珠,但他自己分得清,眼角上这些又烧又烫的是激动的泪。有一股从未经历过的热流在他四肢百骸间龙腾虎跃,带给他一种绝妙的快感。这快感是紫禁城中的金堆玉砌、穷奢极欲也无法媲美的,如同他初次在金砂美丽的颜容上懵懂地领悟到什么,齐宏俯瞰着操场上的盛大军容,又瞥了瞥匍匐于脚边的六军统领,这就是另一副美人的容颜,令天下间最美的俏佳人也掩面自惭,令从古至今所有的大好儿郎都拜倒在裙下。这拖曳着血色石榴裙的女神,名叫权力。

一道电光撕开了天幕,把万人中央的齐宏照得大亮。在这湿漉漉的黄衫儿青年人因兴奋而收缩的瞳孔中,有一些东西,永永远远地改变了。

12.

军演过后,雨就一点点小下来,淡扫过梧桐。

行人稀落的街头,忽地疾驰过一架霓缎马车,停在了什刹海边的北府,从车中走出的正是适才离去的暮云。她一脸愁色地直穿二门,寝殿就花居的廊庑下,凭栏而盼的青田不由得一愣,“你怎么又回来了?对霞她们呢?”

莺枝几个早迎了上前,暮云将手里的伞递给她们,伸手挽起青田,“姑娘先进去,我同你说。”

及至进了内堂,暮云端过一只雕漆茶杯,倒了茶捧上。青田一手搪开了茶杯,“你别卖关子了,直接说吧。”

满庭鲜花被雨水静洗的微声中,暮云的叹息几乎低不可辨,“我先去的慕华庄,向店面的伙计打问起去年嫁给他们大老板郭怀德做七房小妾的怀雅堂倌人,结果他们都一脸古怪地看着我,谁也不肯多说一句。我便故意在店里花了几百银子买了他们最贵的几幅匹头,出门就在暗处等着,果然就有个小伙计悄悄跟出来。我塞给他二十两,他什么都说了。”

青田把两手揿去了胸窝,“他说什么?”

“郭怀德纳了对霞姑娘为妾没多久,又瞄上了一位尹夫人。这尹夫人年方二九,相貌不错,原是宫里头告老大太监从大同买来的对食夫人,后来太监去世,尹夫人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一个人靠遗产过活。据说遗产颇为丰厚,有好几张南京拔步床,又有几十箱元宝白银、几十担香料绸绢。要说郭怀德那老家伙真是个十足真金的商人,连人带钱全惦记上了,邀了人去说媒,没多久就把小寡妇娶回了家里。尹夫人虽名头上只是第八房小妾,比对霞姑娘还低着一头,可人家财大气粗,谁敢小觑了?郭怀德也把这尹夫人当宝一样,纵得她不行,竟连家里头的大太太都被气得卧病不起,家事全交给这位尹夫人掌管。大概是因为之前跟了个太监,尹夫人的性子大不如常人,乖戾非常,恨不得把男人拴在她自个的裤腰带上,全不容他人染指。郭怀德又捧着她,渐渐也就不往其他侍妾那里去,只有对霞姑娘还能勉强和这尹夫人一争高低。就因为这个,尹夫人对对霞姑娘十分嫉恨。去年八月的时候郭怀德忽得了一场大病,发病时恰就在对霞姑娘的房里,大夫说是邪风入肾。尹夫人就借题发挥,把对霞姑娘的东西大肆翻检了一通——”

青田已然色变,“可是翻出春药来了?”

“还能有什么?”暮云的面颊抽搐了一下,“都是‘兴阳丸’那般极猛的药,还有硫磺圈、锁阳环之类的淫器。尹夫人这下可抓住了把柄,硬说对霞姑娘出身下贱、用心恶毒,不顾郭怀德已年过花甲,以淫方儿招徕恩宠,才至损伤了主家的身体,乃是犯了‘淫贱大罪’。趁郭怀德昏迷不醒的当儿,就按那些太监们对付在外偷人的对食夫人的法子,叫人把对霞姑娘妆扮好了,戴上全副头面坐在郭家的祠堂里,拿黄裱纸蒙住脸,活活地闷死了!”

听到这里,青田已悚然不能言,仿佛眼睁睁看着一间被蜡烛照得血洞洞的宗祠内,对霞花冠高戴、凫舄轻挑,像一位即将出嫁的新娘。而她的盖头则是一张张沾湿的黄纸,纸张在她脸面上愈积愈厚,先是疯狂地起伏着,而后缓下来、弱下来,只留下满目疮痍的死寂……青田束手无策地观看着这一切,两眼只是发干发辣。

暮云的泪已顺着脸腮直淌下,自己举起了两手一蹭,“等郭怀德醒来,事已至此,也是无可奈何,只好拿出一大笔钱来打通了官府衙门,又封了对霞姑娘一家人的嘴,就把这件人命官司草草了了。”

青田一手摁在椅边的小高几上,“豁朗朗”一声,连茶水带茶几全推倒在地上,“就是大房整治旁边人,也太毒辣了些,何况这尹夫人也不过是个妾,和对霞的名分一些不差,怎敢这样视人命为儿戏?不让我晓得便罢,如今既让我晓得,绝不肯叫这样的恶妇逍遥法外!”

第207章 集贤宾(15)

有几个丫鬟探目查看,暮云向她们摆了摆手,这头半跪下攥住了青田的手,“倒不消姑娘费心,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就因为尹夫人做下了这件事,郭怀德病好后待她也冷淡了许多,反从外面新买了一个叫春花的婢子搁在屋里头。这春花的肚皮倒争气,不出一个月就怀上了。郭怀德自是高兴,不单把春花提做姨娘,私底下还说若生下个一儿半女,等原配夫人一病死,就把她扶正。偏春花是个蠢物,憋不住把话传了出去,尹夫人一听见更是狂妒交加,一天趁郭怀德出门,竟悄悄把春花勒死,又剖开她子宫取出一个都有了样儿的男胎来,再拿草料填实。郭怀德一世挣了那么多家财,却只有两个闺女,好容易得了个儿子,就这么没了,一查出来是尹夫人干的,新仇旧恨一起发作,亲自捆了她送到公堂上。结果还没等过审,尹夫人就死在狱里了。有说是鼠疫,也有说是郭家怕家丑外扬,叫人药死的,反正总是死了,连年底都没过,也就比对霞姑娘晚了几个月,这才叫现世报呢。”

直至此节,青田的眼泪才开了闸般泻下,狠咬着牙关说:“倒便宜了这恶妇!那对霞呢,对霞埋在哪儿了?我总要去看看她……”

“哪里知道?当夜就被抛在乱坟岗子了。”暮云面上的泪渍犹新,就在袖口上一抹,“姑娘眼下倒别为死人着急,还有个大活人等着你操心呢。”

“对了,蝶仙!”青田一下前倾了上身,脸直俯到暮云的脸上,“蝶仙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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