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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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作色,“你讽刺朕是楚文王?”

如懿见他隐然动了真怒,原想着低一低头,然而见他这般疾言厉色,显是心虚,便也迎着他道:“皇上是不是楚文王臣妾不知,但容贵人真心可惜,为着保全族人,少不得也要对着皇上强颜欢笑!”她见皇帝额上青筋突起,依旧道,“皇上若要寒部真心归顺,自可以德服人。何必用容贵人与她的族人互相挟制,灰着心侍奉皇上左右!这般做固然是得了美人臣服,但若只得了人得不到心,又失了六宫的祥和,又有什么意思!”

皇帝断然喝道:“听听你这些话,哪里有国母的气度!六宫不睦,自然是你御下无方。语涉国政,便是你这个皇后的无知不慎!后宫不得干政是老祖宗的训示,你若敢犯雷池一步,纵然你是朕的皇后,朕也绝不宽宥!”

“后宫不得干政,臣妾牢记于心。皇上就当臣妾醋妒也好,无知也好,臣妾求皇上一个明白!皇上为了容贵人,不惜拿制衡前朝的法子来对付她,这岂是明君所为?”她屈膝在地,抱着皇帝凄然道,“皇上百年之后,难道也要被人议论如楚文王一般迫人委身于己么?”

皇帝的鼻翼微微张着,不由分说便扬起手来。如懿吃了一惊,只直直地看着他的手掌落下,竟是避无可避,只得闭上眼睛,打算生生受了这一掌!

良久,却是无声。只有一只手,冰凉地拂过自己的鬓发,牵扯起她心底钝痛。有温热的水珠缓缓滴落在面上,她有些不可相信,睁眼看去,却见皇帝以手覆额,无限痛苦道:“如懿,你说的朕如何不懂。一开始,朕真的只是想挫磨掉寒氏余部的锐气,才同意他们送香见入宫做一个礼物,想着哪怕她入宫,朕冷着她就是。可直到朕看到她的第一眼,她那么美,那么沉静。朕根本移不开自己的目光,那一刻,朕知道自己没有办法了。朕一生的教养,一生的骄傲,都抵不过她看朕一眼。如懿,朕真的是没有办法,才会动出那样的法子,用她的族人来留她在身边。朕知道,朕是得不到她的心了,可是有她这个人也是好的。朕是真的想让她髙兴些,让她愿意留在朕身边。”

她满心凄楚,“皇上又来跟臣妾说这样的话……”

皇帝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抽丝剥茧娓娓低诉,“六宫里的人那么多,朕只想安安静静守着她。若她肯对朕笑一笑,朕比得到什么都高兴。如懿,己经几十年了,从朕登基,从朕得到皇位开始,朕的一心便给了前朝。朕要守着祖宗的江山基业,要亲手建立一个盛世王朝!朕为此费尽心血,却忘记了,自己也是一个普通人,有着普通人的渴望!如懿,朕长到这般年岁,渴望过皇权,渴望过皇阿玛的关爱,可这都过去了。朕如今最渴望的,只有她一个。”

如懿起初还静静听着,听到最后,禁不住浑身乱颤,“偌大的后宫,皇上只想要她一个!那也好,从臣妾起,一个个剪了头发离宫清静,何必听皇上说这些锥心之语!身为皇上枕边人,皇上这些话自然是伤透臣妾的心,但皇上不在乎,皇上愿意说,臣妾便听着,只当自己是死的罢了!可列祖列宗在上,皇上这些混乱之语,做个情圣倒也罢了,若身为君王,如何对得起大清江山!”

皇帝软弱地垂着泪,仰首轻轻道:“如懿,朕对你说这些话,原以为你是懂朕的。却原来,也不过如此。那么这些话,只当朕白说了吧!”

如懿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强自按下心神,定定道:“臣妾方才那些话,是身为皇后理应说的。”她不知怎的,满心满肺里都是难言的委顿之情,逼得她站也站不住,几乎要跌坐下来,“臣妾陪伴皇上数十年,不敢自称与皇上心有灵犀,但也自以为和皇上略有心意相通之处。如今看来,多少年夫妻相伴,竟也全是白费了。臣妾,无话可说,也不能再说,臣妾告退。”

天色铁灰,阴阴欲雨。如懿步下阶梯的脚步有些紊乱,皇帝一阵心紧,急急跟上。李玉与凌云彻见帝后如此,不觉也慌了神。

才出宝月楼,已然有急雨打落。皇帝唤道:“皇后,下雨了。”

如懿并不回头,但觉头顶红云一亮,原来是一把胭红绸伞开在了头顶。是皇帝的声音,“别淋着雨。明日嫔妃还要拜见你。”

碎雨纷飞中,容珮手执红伞,扶着披着暗金西番莲纹雪锻大氅的如懿缓步向前。

她终究还是忍不住,迎着银丝万缕,回首望去。映入眼帘的,却是皇帝朝着宝月楼疾步而去的身影。寒雨纷纷,她的心终至绝望。

凌云彻本跟着皇帝,不知怎的慢下步子,撑着暗黄油纸伞,朝着她。一步一步,缓缓而来。

[1]出自清代诗人邓汉仪的《题息夫人庙》。全诗为:“楚宫傭扫眉黛新,只自无言对暮春。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邓汉仪,字孝威,号旧山,别号旧山梅农、钵叟。明末吴县诸生,邓旭之弟。息夫人,春秋时期息国国君的夫人,出生于陈国的妫姓世家,因嫁于息国国君,又称息妫,后楚文王以武力灭息国而得之。因容颜绝代,目如秋水,脸似桃花又称为“桃花夫人”。

第七章 环敌

天下事往往莫不如此。之前有多么不愿意接受的,万般抵触的,待到既成事实,便会劝着自己接受,慢慢习惯。譬如宫娥嫔妃,眼见着香见名分已定,送入养心殿侍寝,连如懿与太后亦不作声,背地里嘀咕几句,便也忍下了。

香见侍寝后的第一日,她便随嫔妃们同来翊坤宫拜见如懿,并不特立独行,只是随众择了自己的位次坐下,孤坐少言。香见再不执着于着自己部落的衣衫,换过了宫装打扮。虽是同样的服制装束,香见的美却是琉璃上游弋过的月色清清,美得凛然出尘。

香见的面色照例是白得发青,是玉,对着阳光便能透明的乳青色的玉,极名贵的那种,且透而薄,让人不敢轻易去碰触。仿佛轻轻一呵气,便能散成尘屑碎去。因着瘦突,她的下颌尖尖的,是青桃的尖,有日光蒙昧地照着她的侧脸,都能看清细细的、水蜜桃似的绒。年轻在她身上显得特别美好,连那一道疤痕都成了粉色的亲吻的痕。她梳着最寻常不过的两把头,点缀着几朵青色镶风毛旗装,连一丝花纹也无,也是近乎朴素的低调。对着阳光,才能留意到衣上浮着的青花凹纹。除此之外,只在衣襟纽子上别了一朵她最爱的沙枣花。如此清简,比着旁人的精雕细琢,她生生成了简简几笔画就的淡墨写意美人,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意犹未尽。

那是一种安守规制下的潦草。一个女子,必定是对生活无望,对身边的男子无望,才会待自己这般潦草而不经意。

待到人都散了,如懿只留下了香见,由海兰一同陪着。香见倒也安宁,定定坐了,想要喝茶,却不太喝得惯。容珮眼见,便换过了牛乳茶,香见直饮了两碗才罢。这等痛快,让如懿从心底安定了。

如此,怕是真的不会再寻死了。如懿唇角便有了一星笑意,“活着比死了艰难。你肯如此,便是什么都不怕了。”

香见的神色淡淡的,垂着脸,“已经过了最想弃世的那一刻。”她停一停,抠着小指上的鎏金掐丝云母嵌东菱玉护甲,她戴不惯那东西,却也不摘下,一直别扭地拨弄着,“站在树底下看着蝼蚁,想着也不过如蝼蚁一般活着,便也不算是太坏的事了。”

如懿想起方才嫔妃们对着她那种艳羡而妒忌的神色,轻轻叹了口气,“既然你己经侍寝,少不得也要和宫里人来往。那些人,你不必理会就好。”

她淡淡一笑,那笑意朦胧得如初冬晨起的白雾,湿漉漉的,“我会恪守对您的规矩,是因为您教明白了我许多。”

如懿有一丝歉然,“其实你知道,本宫劝你,一半为了皇上,一半为了你。”

香见用指尖抹去嘴唇上乳白一滴,“不管你为了什么,至少只有你会对我说那样的话。”

海兰盈盈一笑,“为了劝你的缘故,多半人都恨死了皇后娘娘。劝活了你便是留下了六宫不宁。幸好你还能体谅皇后娘娘的一片心,也不枉了。”

香见眉头挑起柳叶横逸,“只是我很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去劝一个被你丈夫痴缠的女子,你不觉得你盼我死了或是出宫会更好么?”这样直接的话,大概只有香见这般心地纯净的女子才会了当问出。有时候真觉得,这个女子真是独特,就如她衣襟上别着的沙枣花,清香盈盈,是她所从未见过的。

海兰欲言又止,只是默然叹息。如懿拨着手里的镂空松竹梅珐琅赤金手炉,淡淡道:“作为一个妻子,本宫何尝不这样想。但作为一个皇后,更多的是职责,顺服地去服从,而非让自己的情感舒服。”

海兰温言道:“皇后娘娘也曾想让你出宫,但那更多是为了皇上的清誉。为了你,皇上承受的指责不少。”

香见眉心皱起,显然是嫌恶,“那是他自己该承受的。”言毕,她轻轻一叹,似是无限愁烦,亦像自语,“己经侍寝了,我没法子不打算,怎样才可以没有身孕呢?”

如懿只觉得心头急剧一跳,隐隐骇然,眼看海兰也是颇为惊诧,静静一想,反倒对香见生了无限怜悯。

人到绝境,原来所求的,只是这个。

当然有许多的法子,也有一劳永逸的法子,海兰嘴唇微张,但还是紧紧抿住了。也是,谁敢告诉她这个。

香见倒也不再问,仿佛只是不经心的闲话罢了。她只是木木地坐着,半晌无话。天光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如懿看着那细细长长的黑影,心底一阵酸,一阵凉,寂然无言了。

过了黄昏,便是皇帝往慈宁宫请安的时辰。自从端淑长公主归来,又产下麟儿,太后含怡弄孙,往日的凌厉消散不见,与皇帝也彼此相处安然了。这是极好的事,皇上本重孝名,面子上一向顾得周全,逢太后寿辰,也必以奇珍异宝相贺。加上太后再少理后宫事,两宫之间,愈见和睦,倒真有几分母慈子孝的样子了。

皇帝守着斋戒,本为养伤。幸好伤口不深,皇帝素日的底子也在,很快口子便愈合了。只是一时还碰不得重物使不得力,拿袖口小心掩着,不欲人知。

如懿避着皇帝,皇帝也避着如懿,这些日子便是去慈宁宫请安,也是各自错开了时辰。这日,皇帝去得略早,进殿便见容珮候在外头,心知如懿在内。但再要退出也不合宜,足下一定,还是照旧入内。

太后见了皇帝,便是欢喜,招了手唤他近前,托着一副西洋鎏金水晶老花镜道:“皇后送来的什么稀罕物儿。哀家前几日说了一句眼神不好,皇后便弄了来。果真有心。”

如懿见了皇帝进来,早早施了礼,立在一旁。皇帝笑吟吟道:“皇额娘还记得么?去年有个西洋自鸣钟,也有趣得紧。儿子也送了您一个。”

太后笑着连连摆手,“每半个时辰便跳出一只珐琅彩雀叫几声,哀家嫌它吵闹,又实在喜欢它精致,便叫福珈收起来了。说起来,还是咱们的更漏好,又准又静。”

太后得趣,皇帝与如懿自然也陪着。正巧福珈捧了海棠花饰雕漆填金云龙红木盘来,上头置着三柄硕大的如意,每柄都有两尺来长,沉甸甸的华贵,分别是莲花锦地纹嵌镶青玉如意、玛瑙巧雕冰梅枝喜鹊双彩如意,另有一把和田白玉如意,通体纯白,浑如凝脂,只以大红夹金线流苏为坠。

太后指着三把如意道:“下个月初九是你五弟弘昼的孙子百日的好日子,皇帝你也瞧瞧,这三把如意送哪一柄去最好?”

皇帝随口道:“皇额娘的眼力,挑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

太后含笑道:“人老了眼力也不行,叫皇后帮着瞧瞧,她也只说哪个都好。还是你来选。”

皇帝这才仔细去看,一一道:“这白玉如意乃和田出产,玉质极佳,只是百日之喜,用纯白似乎不合。青玉如意亦好,是西洋的工匠做的,样式新巧些。”

太后看了皇帝一眼,只不作声。果然皇帝道:“只是西洋的玩意儿固然精巧,却不登大雅之堂,平日赏玩便好,送正日子的礼便不宜了。唯有这把喜鹊双彩的,虽然俗些,但热闹喜庆,用的是红白双色玛瑙作底,十分难得。”

太后微微颔首,“便是这把吧。”她说着,捧起那双彩如意细细抚摸,“质地细润,纹理瑰丽,的确是好……”她手上陡然一松,“哎哟”一声,那如意便沉沉脱了手,直直往地下坠落。

如懿本能地伸手去拦。不意皇帝靠得更近,一双手早伸了出去,挡在了她的臂上。她心底一紧,想起那如意入手发沉,又兼下坠,力道甚重,而皇帝的左手,是有伤的。

正想着,皇帝己然接住了那把如意。他眉心一皱,显然是触到了痛处,只强忍着笑得如常,“幸好不曾跌落,否则伤了,哪儿来如意呢?”

太后笑逐颜开,“还是皇帝手稳。福珈,既然皇帝已然选好了,快收起来吧。”

如此,三人闲话了片刻,皇帝便匆匆告辞了。如懿惦记着永璂的功课,亦不多留,也请安告退。待得二人都走了,太后面上温沉的笑意逐渐敛去,看着一旁的福珈,定定道:“果然传言不虚。皇帝的手,的确有伤。寒氏……”她眸光一敛,复又沉静,“可惜了。”

如是七八日,皇帝都歇在宝月楼。如巨石坠落湖心,惊得众人闲语纷纷,恨不得问到如懿跟前。但看如懿波澜不惊,只得含了笑生生忍住了。

如懿倒不甚在意,皇帝的沉迷和对旁人的冷落,倒是给了她一个喘气的时候,经了那次,她与他,是相见也漠然了。她早过了对男欢女爱肉身缠绵沉溺的时候,且宫里的女子,若非最得宠的那会儿,都是惯了孤枕,并头而眠皮肉相贴倒成了难得的事,盛大得让人累得慌。有次婉嫔说笑起来,说皇帝骤然不知哪天忽然想起她,便翻了她的牌子侍寝,她慌得什么似的,像锯了嘴的葫芦不知该说什么,手脚都没处放了,才想起原来己经十二年零三个月四天未曾侍寝过了。

说罢,如懿与海兰都笑了,连病卧着的忻妃都笑得前仰后合。笑罢,眼角都有泪光隐隐。多少凄楚,都在这笑语中了。

这一日皇帝下了朝,眼见起了北风,嘱咐人多往宝月楼中送了红萝炭,又闻新折的沙枣花到了,便喜道:“容贵人最爱沙枣花的香气,一日也离不得的。”

李玉笑道:“皇上在宝月楼周围多种沙枣树,便是为了容贵人喜欢。只可惜容贵人思念家乡,寒部送来的沙枣花,她看了最高兴。”

皇帝一壁嘱咐人送去,一壁道:“朕去看看容贵人。”他起步要走,想想还是停住,“朕有些日子没见到永璐了,也记挂着璟婳。”

秋末冬岁,白昼日短,嬿婉正闷坐着,斜倚暖阁,看着乳母们哄了两个娇嫩的孩子爬着玩兔儿爷。澜翠便骂:“兔儿爷是中秋玩的,都什么时候了,还让阿哥和公主玩着过了时的东西。”

嬿婉便有些懒懒的,“兔儿爷是过了时的,本宫不也一样不叫人惦记。”

澜翠听了这口气便有些慌,心知皇帝不来是如何也劝不得的。可满宫里谁不一样,要见皇帝,得望穿了重重宫墙望穿了宝月楼才见得到。

嬿婉推开窗,深秋的风己经有刮骨的凉,吹起她衣领上出好的风毛,柔腻腻地拂着。她喃喃道:“瞧这风吹的,整个紫禁城的炕都冷了,只有宝月楼是暖和的,热乎乎的。”

春婵悄声劝道:“小主,您别这么说。”

嬿婉缓缓合上描金镂“福寿长春”的窗扇,看着华丽的洒金藕合珠帘寂寞地垂着,没有半分有人进来的吉样,百无聊赖地耷拉着,不觉生了几分凄凉之意,“从前,这宫里的炕也是暖的,可是容贵人一进宫,怕是再也暖不起来了。”

春婵忙低声道:“小主别伤心,好歹小主还有阿哥和公主呢。不信您瞧瞧皇后宫里,也一样是冷清清的。”

嬿婉扬了扬手,“皇后怕什么,她是中宫,谁也挤不了她的地儿。可本宫不一样,嫔妃们的地儿就那么大,她躺下了,本宫就连站着的地儿都没有了。”

正闷着,忽听外头太监敞亮的嗓门喜气洋洋喊道:“皇上驾到——”那响亮的脆声跟鞭炮似的,嬿婉喜不自胜地站起来,脚下带着风迎到了门外。直到手臂挽住了皇帝的手臂,那龙袍柔软的绣纹摩擎着她的手心,才觉得真切。

皇帝真是来了。

嬿婉本来穿了一件石榴子红的锦袍,上头漫漫地绣着菘蓝绿的叶与樱草黄的花。那花本是半开的,无精打采的。可是皇帝一来,每一叶与瓣都染上饱满欲滴的彩色,每一朵都是欲说还休的情意,在新鲜跳跃的红底子上闪闪欲动。

皇帝着了她一眼,便去逗璟婳和永璐。两个孩子有些日子没见到皇帝,有些生疏。皇帝兴味索然,便打量着道,“这衣裳你穿了好看。可惜香见不爱穿这样艳的颜色。也是,她那样的人儿,穿得艳便俗了。”

嬿婉堆在脸上的笑顿时就酸了,她忍着鼻尖的酸涩,亲手接过春婵斟上来的茶,娇声道:“皇上好在意容贵人,容贵人真是有福。可皇上别只宠她一个,忘了臣妾和永璐呀!”

皇帝心不在焉,出神片刻才醒过来,含含糊糊笑道:“你说朕宠什么?”

嬿婉心中一紧,旋即笑容满面道:“臣妾说,容贵人初入宫中,皇上别一味宠着她便算好了,要多多关心,知她想些什么要些什么才是!”

皇帝一怔,豁然开朗,起身向外疾走道:“是呢,朕怎么没想到,她最想要的该是这个才是!有个孩子,便有个依傍了。”

嬿婉正捧过金线青莲茶盅,冷不防皇帝冲出,吓得茶水险险泼出。澜翠急切道:“皇上,您饮一口茶再走,小主为等您,出了三遍茶色才好的呢。”

话未说完,皇帝己经走得远了。嬿婉切齿道:“还喊什么?哪里的好茶都比不上宝月楼的茶叶末子香呢!”

澜翠吓得哪里敢说话,嬿婉气冲冲的,璟婳和永璐一吓,此起彼伏地哭起来。嬿婉便有些不耐,“我的好祖宗,你们皇阿玛来了生疏什么,难不成几日不来就不认得了么?”

乳母们依依地哄着,嬿婉揉搓着衣裳,想起皇帝的话,更是烦郁。她定了定神,起身道:“换件衣裳。带了永璐和璟婳去慈宁宫,本宫要好好向太后请安。”

这一日晨起,如懿便按着规矩往慈宁宫请安去。过了那么多年岁,时光温柔了眉眼的凌厉,磨平了心智的棱角,她与太后,倒有了几分寻常人家婆媳相处的恬然。

自然,有多么亲近是不必的。恩怨太久,自己都计算不清了。但是坐下来一杯清茶一柱檀香,倒是能撩起许多往日的细碎。

真的,连如懿自己也未曾想到,能与太后相处成这般模样。

所以当如懿惯常般走进慈宁宫的暖阁时,见太后正背对着她,阁子里清晰地有小银剪子一张一合的清脆声,她便笑:“皇额娘万安。”

太后无声,如懿走近几步,“皇顺娘可是在修剪御花园里的金桂,花香甘馥,闻着便觉得甜。”

剪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太后放下银剪,端然侧身坐下,抿了口甘冽茶水。

如懿乍见了宝蓝月影瓶中供着的那束花枝,险险惊得没立稳,那是几折沙枣花枝,己然被太后剪去所有零碎,只剩光秃秀的枝干。

如懿瞬间便定下心来,笑道:“皇额娘不喜欢这沙枣花,慈宁宫里不用就是。皇额娘何必都剪了,仔细伤着自己的手。”

太后淡淡一笑,那笑意却是碎冰上泛起的亮儿,叫人发寒,“从前只听闻唐玄宗为杨贵妃千里送荔枝,跑死了许多马儿。到了皇帝这里,倒也来了这一出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枣花来。真真是一段奇闻了。”

如懿慌忙便跪下了。这不是她该说的,也做不得什么。跪下是最好的姿态。

太后道:“哀家明白你的意思。这件事你固然是不知的,皇帝又喜欢气派,便是靡费些也没什么。到底不是孝贤皇后在的时候了,还能劝劝皇帝节俭为上。”

如懿的面上就红了,“儿臣无能。”

太后客客气气地笑了,“你哪里无能,哀家瞧你也实在能干。寒氏的脸怎么伤的?皇帝的手是怎么伤的?这次是伤了皇帝的手,下回呢?再举起刀子来能要了皇帝的命。便没动刀子,色字乃刮骨钢刀,多少英雄好汉都受不住。何况皇帝在兴头上。你还替他左右瞒着,打着斋戒之名保全他的颜面,也真够难的。”

如懿额头上冷汗直迸,原来太后早就都知道了。哪怕她困坐深宫吃斋念佛,不过问宫中事。但她只以儿女为念,故洞若观火。

如懿磕了个头,心悦诚服地拜倒下去,“皇额娘既然都知道,儿臣也不敢隐瞒。但儿臣这么做,只一心为了皇上。若是张扬出去,实在有损皇家圣明。”

天光悠长,扯得珠帘的影子晃晃悠悠,有了生命。这样墨漆漆的生命突兀地耸立在四周,诡异地瞄着她。太后凝视如懿片刻,长长地嘘了口气,“我的儿,你是一番苦心。是皇帝昏了头,一颗心都被寒氏迷住了,险些连祖宗规矩都不要了。哀家不能阻止寒氏入宫,也不能阻止她侍寝。但你可曾想过,按她这么个侍寝法儿,若是生下了孩子来,该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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