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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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诺插话说:“黄阿姨,您可以手术前来呀,先回家休息休息,这边我和莫宁站岗就好,有消息会通知您。”

听到莫宁的名字,黄琦桦借着顾准给的力起了身,莫宁已经收拾好情绪,还勉强撑出了一个笑容:“顾准说的很对,您该回去休息的。”

黄琦桦盯着她盯了许久,似是在看她,又像是透过她沉入了思考中。然后,她点点头说:“听你们的。”

顾准深深的看了莫宁一眼。

周一诺和莫宁留了下来。上午的医院不像清晨那么阴冷,渐渐有些人往来。周一诺甩着胳膊说:“酸死了。”

莫宁双手抱臂倚在身后的白墙上,朝她说:“你先回去休息吧,这里也不需要那么多闲人。”

周一诺瞪她一眼:“你真不仗义!”

莫宁:“我说真的,顾老先生是我的忘年之交,我照看他很应该,你只是我的朋友,帮了忙就可以了,你这么累,回去休息吧。”

周一诺没有理会她,径自说:“你和顾准怎么了?“

莫宁之前并没告诉周一诺她和顾准之间的事情,此刻她更不想说,随口说:“这时候真不适合倾诉情事。”

“这都是些什么事啊。”周一诺长叹了口气,身子一歪,倒在了莫宁肩上。

顾准再度出现的时候,周一诺和莫宁双双在椅子上睡过去。莫宁睡得并不熟,感觉到有一只手掠过自己散落的头发,手指触到她的脸,痒痒的,她睁开眼,顾准就站在她眼前,凝神看着她。他的手还未及收回,正落在她正抬起的脸上,于是这情景就好像顾准刚刚抚过她的脸。

拉回自己的绮思,莫宁看了眼身侧,周一诺已经在她腿上睡熟。

顾及这点,顾准在莫宁身边坐下,很近的位置,莫宁闻到他身上的清爽味道,再看他还微微泛湿的发尾,想着他大概洗过澡了。可是她已经两天没洗过头,这种关头,这小小的念头竟让她有些尴尬,不自觉的想把脑袋移远一些。

“我送你们回去。”

“伯母还好吗?”

两人同时开口。顾准反应较快,轻声回答:“我出门的时候她已经睡了。”

“这个时候应该好好陪陪她的。”莫宁兀自说,又问,“吃过东西了吗?”

顾准摇摇头:“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莫宁真诚的说:“会好的。”

顾准转头看她,她给了他一个鼓励性的笑容,顾准就那么看着她,一直没有转过视线。

她自己并不会知道,这个笑容带去的是怎样一种冲击。

顾准坚持把周一诺和莫宁送回家。一回到家,周一诺就趴在床上再也没醒过。莫宁先去洗了个长长的澡,吹干头发后想试着睡一睡,却怎么也睡不着。

上了三天班,尽管对顾老先生很担心,但总想着自己并没有什么身份和立场去医院,便一直在这样自我建立与自我摧毁的斗争中度过。第三天晚上十点多刚洗完澡,周一诺便把手机丢给她:“顾准打电话给你了。”

莫宁从床角捡回手机,按号码回拨了过去。“嘟”声响了很久,无人接应。“你替我接过了吗?”莫宁问周一诺。

周一诺躺在床上:“我在听音乐,间隙中才听到你手机响,没接到。”

莫宁重拨了一遍号码。

依然是无人接听。

十一点多,莫宁仍然在拨电话,可是,电话那端仍旧没有任何反应。这时候,她却再也没有迟疑,拎了外套就出了门。

十一点半到医院,直奔顾老先生的病房。看见值班护士正坐在那里看小说,她走去问:“1号房那位病人还好吗?”

那护士抬头:“你说顾老先生?”

莫宁点头,脸上抑不住的担忧,大概是这种担忧太真实,护士叹了口气说:“很不好,从住院开始就一直没醒过,昨天中午差点就救不过来了,今天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又病危了一趟……顾夫人刚刚才在隔壁办了住院手术。”

莫宁一颗心跳得飞快,“扑扑”的,她总觉得那东西会从身体里弹出来。

“顾先生太辛苦了,一直没合过眼,唉,天底下上哪儿找这么孝顺的儿子,老天真是喜欢捉弄人,这么和谐的一家子愣是要给这么些恼人的绊子……”护士小姐完全放弃了看小说,撑着脑袋认真的和莫宁聊起来。

莫宁此刻也实在堆不出笑来,直言打断:“我去看看顾老先生,谢谢。”

护士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笑了笑又重新捧回手机。转身那一瞬间,莫宁心底苍凉,再悲剧的事情在无关的人眼里也只是个悲剧而已,并不是所有人都该为悲剧而悲,就像那位护士,她永远也不会像她这样,这么急切的、热切的渴望这只是个噩梦。

重症病房此时并不开放,莫宁在门口等了半天,没有等到顾准,连他的影子也没看见。医院不能打电话,莫宁便走出了大楼,就在医院后的小花园一遍又一遍的拨他的号码。

仍旧是“对不起,您拨叫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

更深露重。莫宁裹紧长外套,手机还握着手机,小花园里此时静得连她的脚步声都显得特别突兀。路灯稀薄的照着这片地方,莫宁漫无目的的朝前望去,一眼就看到不远处木椅上正坐着的人。

坦白说,心疼和心碎的感觉一并袭上她的滋味并不好受。她快步朝他走去。

是顾准。他就坐在木椅上,一腿闲放在另一腿上,闭眼靠在椅背上。他似乎不觉得冷,风衣敞开着,从椅子边沿垂下,他里面也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线衫。莫宁走上前去,轻轻叫了一句:“顾准。”

顾准睁开眼,脑袋仍然搁在椅背上,他的目光里是漆黑的天幕。

心里不断泛出酸楚,莫宁走过去,在他看得到的地方站定,说:“很冷了,累了就回去休息吧。”

顾准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莫宁心急,不得不激他:“你要是也生病了倒下了,谁去照顾你爸妈,他们比你更脆弱,他们更需要保护,你如果这样自暴自弃,要他们依靠什么?尤其是你妈妈,她如果醒了,你不在边上她会多怕,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不好受,可是,总要去面对的……”

她没能一面又理直气壮一面又控制着语气的把这些话说完,因为顾准一只手将她拉向了他。她落在他的怀里,尚来不及分辨当下的情况,便被一双唇紧密的吻住。

他竭尽全力的、发狠一般的吻她。

莫宁原本还抗拒着的手被他按下,全体收在他的怀里,渐渐的,她的反抗到最后全变成尽数的接纳,接纳他的排山倒海,接纳他的抵死纠缠,接纳他一切无法言明的伤。

她所能做的,就是尽全力的去回吻他。

然后,她尝到了泪的味道,那么苦,那么涩,那么让人心揪一样的疼。

二五战

他哭了吗?

那个吻里,莫宁脑子里一直回荡着这个问题。她很想很想去看他的样子,她也为这个想法努力过,怎奈全身上下的精气神都被吸走,她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就这么一直沉溺在他的怀里,感受他冰冷而又火热的气息。

他没有让她看到他,一吻结束的时候他把她按在他的肩上,声音很轻:“不要看我。”

她成全他的自尊他的骄傲,她在他肩上安抚的顺着他的背,道:“我不看。”像两个孩子之间的对话,此时他们还仅仅依偎着。

他抱她抱得很紧很紧,分明是施力者,莫宁却隐约觉得他是想从自己身上汲取力量,于是她给,大度的给。

这个男人给过他心动、心醉、心碎的感觉,这一次,他让她觉得心疼,一直疼一直疼,她找不到办法去抑制那股疼痛。

“小时候我一直觉得我父亲并不爱我,他从不抱我、过马路他也从不牵着我……诸如这样的例子很多,那时候我很羡慕能被爸爸举到肩膀上的孩子。”

夜里的风拂过来,很冷,两人却都不想动,也不觉得冷,顾准的视线伸长在前方,他头一次有这样浓重的欲望想要说一些在记忆深处已经落灰的东西。花了一段时间平静,他的语气在秋夜里慢慢恢复,淡成静静的语调:“你曾问我离开华隆的原因,”顿了顿,顾准接着说,“原因正是我和我父亲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他有一套严格缜密的行为处事方式,他认为那很科学,于是他希望我能遵守,我并不想,所以我们争执吵闹,我把他气得脑出血。”

莫宁转头看他,他微微眯了眯眼,昏暗的灯光落在他脸上,睫毛在那里投下阴影,她看不清他眼里的内容,但她总觉得,他也许想流泪。她有种冲动,想揽过他,让他在自己怀里哭。这种想法太诡异,一闪而过的时候,莫宁自己都被吓了一跳。她只得开口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大家都有这样的过去,我小时候也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爹妈亲生的,或许那个时候爸妈也不懂得疼孩子,毕竟,没有谁有过做父母的经验。”说了半天,她觉得自己太废话,又止了声,不再说什么,气氛回归平静。

“对我父亲的病情,我一直在做着最坏的打算,我想过,最糟的事情发生的话,我唯一要做的就是照顾好我的母亲。可是,昨天、今天,我父亲两次病危,我们像坐一次没有终点没有前路的云霄飞车,我尽我最大的努力,我安抚我母亲,我参与医生的每一次讨论,在最短的时间内决定手术的进行与否,医生总是要我做心理准备要我做最坏的打算……我看着我母亲崩溃,我想着,如果现实继续这样发展下去,我什么时候会崩溃呢……我却没有软弱的权利。所以,我只能在这么窝囊的晚上窝在这么个窝囊的地方……我从来没有现在这一刻这样后悔,后悔没有强行押我父亲去检查身体,后悔没有在他还健康活力的时候给他最珍贵的呵护,后悔曾和他争吵,后悔……也许再也没有和他争吵的机会。”

莫宁伸手用力握住了他的手,软声道:“父母的离去是每个做子女的人生过程中都必须要经历的,我们这样脆弱,只是因为爱他们,舍不得他们。这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斟酌着莫宁话里的意味,顾准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了一句:“谢谢。”

莫宁又被这话凉了一道,自嘲的说:“我是自愿的,没什么好谢的。”

顾准偏头看她,她却不接应他的目光,然后他说:“我不是在谢你。”

莫宁终于转头看他。

顾准眼神抬向浩瀚的天空:“我谢谢他。”

“谢老天?”莫宁有些讶异,老天都让他双亲进医院了,他谢老天什么?思及至此,她又问:“顾老先生现在是什么情况?”

“明天做开颅手术,这是最后一个手术。”

“阿姨……”

“她不知道。”

“需要我陪着你……”话一下子说得太快,莫宁来不及收回,只得拙劣的补充,“我是指,阿姨她不能……”

顾准:“需要。”然后毅然决然的牵过她的手,将她带向前方。

他再度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天幕,心里不自觉的浮起莫宁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因为他给了我一个你。

周四上午十点,开颅手术正式开始,由几个国内外知名心血管专家对手术操刀。顾老先生在G市的名声本来就大,加上顾准的影响力,院方对此十分重视。院长甚至全程陪伴手术的过程。

顾准一直坐在长椅上,从头至尾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固执的握着莫宁的手。莫宁发现,顾准尤其偏爱握着她,很紧很紧。以前她习惯于问他握着她的原因,可是就在这个紧要关头,她能够了解这个动作的含义,那是需要。

他需要她给他力量,他需要她给他勇气。

五个多小时后,医生陆续从手术室出来,院长先走上去问情况,莫宁见顾准一动未动,手腕微微使力,她说:“不去听听吗?”

顾准端坐着:“他会过来告诉我。”

莫宁:“……”

事实证明,顾准有先见之明。院长不止亲自走过来,还乐呵呵的握住了顾准的手,先道:“手术非常成功,可喜可贺啊!可喜可贺!这不止是顾先生的喜事,也是我们医院的喜事。”

莫宁明显感觉到顾准紧握着她的手大大的松了,他连日来的疲倦神情仿佛被镀上一层光,他微笑着说:“谢谢。”

院长道:“虽然还有两天的观察期,但我相信,顾老先生会好过来的。”

院长的表情很真诚,顾准和莫宁一起朝他微笑。那微笑太过相似以至于院长走前情不自禁的说了一句:“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呐!”

然后,莫宁的微笑就僵了下去。余光看了一眼身旁的人,他不止没有收回笑容,笑意还反而加深了许多。

莫宁在心里笑开一朵花。

悲剧永远不是生活的主旋律,它的出现只是为了让人们更坚强。顾老先生的手术结束之后,莫宁在家睡了整整一天,第二天起床又是神清气爽。太阳照常升起,班,照常上。

付夕颜似乎真和莫宁拧上了,莫宁给她带了一大盒巧克力也挽回不了她那张可以挂上茶壶的臭脸。一两次台阶给了,对方不下,莫宁也便不再做什么徒劳的努力了,也就由她去。李涵很喜欢报社的氛围,也很喜欢带她的莫宁老师,大四开学她并没有留在学校多久,又收拾东西回了G市,回了报社。莫宁也很喜欢她的拼劲,越来越多的让她单独出采访,独立写稿。

她自己,倒也轻松起来。

顾老先生的手术很成功,手术五天后他就醒了,一个礼拜过去,他的情况已经在慢慢好转。工作日的时候莫宁不便去医院打扰,周六早晨她起了个大早,按着食谱上做汤的方法炖了一锅鸡汤,原本是打算送给黄琦桦喝的,结果炖了一上午,她没有处理好火候,砂锅锅底的食材都焦在了底部,原本色香味俱全的鸡汤愣是添上了一股奇怪的焦味。

莫宁把这鸡汤塞给了周一诺。周一诺苦着脸扒着她说:“啊喂,我不是你婆婆的试食太监啊!”

莫宁挥开她:“我可没说你是。”又去网上搜了几家汤做得好的菜馆,折中选了一家以药膳闻名的餐馆,订了份鸡汤。

周一诺“啧啧”直叹:“你完蛋了。”

“让你喝我亲手做的鸡汤我就完蛋了,至于么?”

周一诺突然皱起眉头,表情变得很严肃:“宁姐,你陷得这么深,不怕将来抽不出来?”

莫宁眼神一暗,突然提不起开玩笑的兴致。

周一诺从床上爬到她面前,站在与她齐高的位置,很认真的说:“作为一个过来人,友情提醒你。天蝎座与天秤座……命里注定折磨不断。要你现在抽身肯定不可能,”原本是替莫宁拨头发的,拨着拨着,周一诺的手指就不自觉的缠上了莫宁的发尾,玩起她的头发来,莫宁瞪她,她就叹了口气说,“我亲爱的莫宁,其实你去轰轰烈烈爱一场也是不错的,我实在不该总把别人想得和我一样悲惨呢!”

莫宁看着她笑,戳了戳她板砖一样的肚子说:“你真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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