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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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阳光穿堂入室,偌大一个空旷酒楼在光线之中一览无余,除却厅首背对而坐的一个黑衣之人,那只白猫蜷卧一旁,不见其余半个人影。

一炷香后,戏台一侧垂幕轻轻动了动,无风自起波澜,片刻之后却又归于宁静,叫人疑心错看,过了一会儿,那幕帘又动了动。

一个满面油彩的孩子自垂幕一侧走出,斯文乖巧地沿着戏台一侧慢慢一步一步拾阶而下。白猫欣然跃起,扑入其怀中。

宵儿!

方才那个戏台上演仙童走过场的孩子…秦班主拾来的孩子…果然是我的宵儿!我一时忘却吐纳,一股酸涩铺盖地袭上心头,不知是喜是痛。

但见宵儿走至那人跟前,二人对峙一般僵持良久。终了,听得一声几不可闻之太息,黑袍之人缓缓开口,温和道:“你可用过午饭了?”

宵儿不答。

那人也不以为意,似乎习以为常。只伸手摸了摸宵儿的脸孔,下一刻,便僵在那里,沉声道;“来人,端水来。”

一盆清水当即送上。那人用帕子拧了水一下一下拭过宵儿的脸,来来回回不厌其烦擦了几遍方才作罢。动作轻柔,背脊却微微起伏似是隐忍。

擦净之后,露出宵儿一张皎洁玉琢的脸孔,仙童一般叫人视而忘尘,一双凤目益发显山露水,眼尾稍稍提起,抿唇直视其眼前人。

那人放下帕子,伸手又在宵儿脸上摸了摸,似乎要通过亲手触摸才能完全确信孩子脸上油彩除尽。

“回去吧,瘦了这麽多,此番…”他爱怜地拉过宵儿的手臂,正欲牵了宵儿的小手起身,却蓦地顿在那里,但见他松开宵儿的手,将自己的手掌翻转过来,一缕阳光正照在手心,反射出几线寒铁之光,耀眼刺目。我慢慢看清,扎在他手心的竟是几根粗短的钢针。

“我不跟你回去。我要在戏班子里学戏。”宵儿挣开他,攥了手心站在原地。若非几根钢针在他动作之间掉落地上,轻轻两声响,我真不能相信方才竟是宵儿眨眼之间出手狠辣地扎了那黑袍尊贵之人…

“很好。”那人抬起手一下拔出掌间钢针,侧过半张脸孔,遥遥看去宛如白瓷,任由几道细细的血迹顺着掌心的纹路蜿蜒而下滴落地面,眉间皱也不皱,“你若能说出个由头,我便任你在这里跑龙套。”

宵儿倔强地抬眼望他,“这个戏班子专收容我这般无父无母的孤儿。”

我心口一紧,周身泛起针砭剧痛…

那黑袍之人身形一窒,良久无言,似被一股无形之力重重击中,有什么东西瞬息之间摧枯拉朽地轰然委顿压得他不得喘息一般,但见他扶着桌沿极缓慢地坐下。

不知过多久,再回神之时,听得那人声音飘忽游离,极轻极轻,却字顿道:“你可以说你无父,却不许说你无母!”

宵儿眼中雾气盈盈,却仍旧咬牙抿着唇,倔强地攥紧了小手。

良久之后,那黑袍之人不顾宵儿挣扎,倾身将他抱入怀中轻轻拍着,宵儿毕竟不满五足岁,抽噎着最后终是停了动作,跌入梦中。

恍惚之间听得那人一声近乎无声之喟,唇齿之间嚅糊依稀滑过一个人名。

抱孩子离去之前,他突然回头,我心中大骇,却见他只是让手下叫来那仍旧满面惶恐的掌柜,客气问道:“替我问问那戏班子,方才这戏可否再另排个圆满的结局?”

一行人散去后,秦班主在这内间之中寻到委顿在地的我,脸上皆是诧异不解,却仍不忘转问那话。

我淡淡笑了笑,道:“本来不过神仙传,结局又岂是凡人能够妄自揣度?不过皆是杜撰罢了。”

秦班主托掌柜转述了我的回复,傍晚时分却又来寻我,“那位客官说:既是杜撰,何不留个圆满给世人作念想,为何皆是悲余收,徒惹一干凡人空自悲切?”

我不答。

夺子计?夜半火?

接下来连续两日,秦班主皆来问我意向,按照他的说法,说是那位客官诚意相询,愿出高价让戏班子将那出戏另编纂个喜庆和乐的结尾。我以为此事甚是荒谬,天下都已得尽,何必计较一出市井之戏传?遂不予理会。

隔日便收到了宋席远的飞鸽传书——“速归,勿慌。足不出户!”

几乎前后脚,不过相差半日,爹爹的书信也到了——“正可借机行事,夺回亲子。”

本为与宵儿擦肩而过心如灰败,兼之又恐被摄政王发现,我接连数日坐卧难安心疾反复,爹爹一封短笺,寥寥数字点拨却让我一下心中豁然清明,思量之间,一计骤生。

摄政王此番出京想来不欲大张旗鼓与人知悉,派出打探之人来报,称其并未落脚皇家位于邙山脚下的园囿行宫,而是毫不起眼地住在了城中德兴酒楼附近的一家客栈之中。洛阳城中除了风传过世子走失一事,似乎并无人知晓摄政王已悄然入城。官府仍在漫街搜寻垂髫稚童,足见洛阳当地官员尚且蒙在鼓里。

他素来奉行大隐隐于市,客栈乃鱼龙混杂客来商往之地,想来是为掩人耳目。然而,既是鱼龙混杂,浑水摸鱼正是再好不过。

他如今既已寻到宵儿,定当不日便会离开洛阳城,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此事不宜迟,今夜下手便是最好时机!我当下将心中打算部署说与宋席远留下的数个名为家丁实为死士之人,一个时辰之后,那悦福客栈之中的客房分布图便呈在了我面前。

摄政王此番随行一十八人,王爷同宵儿居于一室,宵儿在内室,王爷居外,其余侍卫分居周遭左右上下四室之中,包围得如铁桶一般严实。且这些侍卫个个皆高手,而王爷本人亦身手不凡,若是让死士潜入直取,胜算无几,唯有趁乱。既要作乱,有一方法自是再好不过——

纵火!

然而,我只为夺回宵儿,并不欲伤人。这火如何放,由谁来放,放于何处,每一步都须得细细考量。首当其冲便是如何将摄政王从宵儿身旁引开。

我心念一动,蓦地记起了那出神仙之戏。那戏本也排过个欢喜圆满的结尾,只是我从不让唱,摄政王既执着于要改动那结尾,现下便遂了他的愿。

傍晚时分,秦班主得了我的话欢天喜地地去回复那人,并邀请他夜里上德兴楼去瞧那新排好的戏,看看可否合他心愿。以此为饵不知可否将他请出。而那日看他知悉宵儿在戏班子里学戏一事的态度,绝非赞同之意,想来他若前去定不会将宵儿一并带上。

宵儿同我一般,喜食甜,犹喜糕点,过去夜里宵儿用过晚饭之后,约摸隔上一个时辰我总会让丫鬟们送一碟松软的点心到厢房里,宵儿一般还能吃下三两块酥点,姨娘们老说这样不好,会让孩子的牙齿生龋,我亦试过将宵儿的夜间点心给断了,宵儿乖巧,也不闹,只是一双漉漉的眼中难掩失望,叫我心中不忍,隔不上两日便又恢复了。

两年过去,不知宵儿这习惯可有改过。若无改过便是正好,届时让死士扮成店中小二送糕饼入内,糕点之中夹有我亲笔书写的字条,宵儿聪慧文静,识字甚早,定能看得明白。wrshǚ.сōm而且,宵儿虽乖巧年幼,却警惕慧黠,若无见我亲笔字条断不肯配合。一旦他挣扎违抗,势必招引来门口守门侍卫。因而,此一糕饼事关重大。

那屋中有一后窗,因楼高窗陡,王爷许是并不认为宵儿敢从那窗子爬下,故而其后并无设防。到时死士会攀附于窗外,只待宵儿看了字条揭窗而出时,便将宵儿抱牢带出,顺带放火室中。

宵儿屋中大火一起,客栈大乱,王爷侍卫饶是镇定,也必不会先想到去后院查探,定是先冲入宵儿屋中寻找宵儿。那些护卫宵儿的死士此时便可趁着夜黑混乱将宵儿悄然带离客栈而不被察觉。

此一计划环环相扣,中间若有一环出了我的意料,则必出差池而致功败垂成。

事关宵儿我如何放得下心,终是无视宋席远书信中“足不出户”的劝诫,混迹于客栈底楼大堂之中,佯装喝茶实为观势。

然而,我许是倒霉了这许多年,霉运行到极致连老天也瞧不过眼,终是垂怜,此番行事出乎意料地顺利,每一步皆如我预想之中,毫厘不差。当瞧见二楼轩窗火光大起,烟气呛鼻而出时。我高悬在嗓子里的心终于落回胸中,稍稍安定。

近日天旱,已十来日无雨,正是天干物燥,那火舌蹿出宵儿的房间一路舔舐着房梁木梯雕廊沿顺着西风快速扩散开来。因我所选时辰并非深夜,此时不过戌时,住店之客皆未就寝,闻着如此浓烈的焦味,皆争先恐后夺门而出。

一时店中大乱。守在宵儿门外以及周遭几室的侍卫果然倾巢而出直扑宵儿室内,无一起疑上别处搜寻。

我见此事已成,便从袖中掏出一条帕子用桌上茶水蘸湿,捂住口鼻跟着三两奔命之人涌出店外。

孰料,刚出店门,迎面兜头险些撞上一人,抬头看清时,那一霎那,我只觉一道天雷直劈额顶天灵盖,一股凉气自脚底倒灌上来,凛冽非常,瞬时之间呼吸全窒,耳中嗡地一声闷响,眼前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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