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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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兵吉是在询问贯一被迫世袭家业的理由。那不管怎么听都是这种问题。现在的话,贯一可以了解兵吉这么问的心情,但是当时贯一连兵吉这么问的意图都不了解。

结果,兵吉问贯一:「为什么不得不继承家业?」而贯一回答:「因为家业就是要继承的。」真是可笑的回答。

兵吉也对父亲问了相同的问题,被狠狠地责骂了。

父亲与弟弟发生过好几次冲突,每次争吵,贯一就会用「你成熟点吧」这类乳臭未干的说词来安抚血气方刚的弟弟——不,逼迫弟弟。

某一天——

忘了是冬天还是春天,大妹满十八岁嫁人,贯一也有人来说亲,就是这时候发生的事。记得当时贯一二十岁,兵吉十四岁。一如既往,兵吉和父亲发生口角,大吵一架,跑出家里,就这样消失了。

兵吉再也没有回来。

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没错。

已经过了十五年了。

自从弟弟离家出走后,家人愈来愈无法相处。一样是话语失去了效力,就像现在的贯一和美代子,父母的关系倾轧,家庭的时间冻结了。父亲拒绝贯一,贯一拒绝父亲。底下的弟妹们脸上失去表情,家里的一切全都有如虚假,一片空虚。

——完全一样。

相同的不只是弟弟的话而已,就连家庭崩坏的情形都一样。

兵吉消失以后,父亲变得自暴自弃。

以前父亲动不动就咒骂弟弟「窝囊废」、「废物」、「乳臭未干」,见面第二句话就是「滚出去」,甚至还动手动脚,然而那个废物真的不在了,父亲的态度却一改从前,成了个废人。

当然,是因为担心弟弟的去向。贯一也不是不感到自责。可是更重要的是,父亲那种自相矛盾的态度让贯一大受动摇。

过去贯一总是模仿着父亲,像父亲那样对待弟弟。这样的贯一,立场又是如何?贯一按捺不住,战战兢兢地询问父亲,结果引来父亲暴怒。然后父亲说,兵吉会离家出走,是母亲害的,是贯一害的。因为做母亲的应该庇护兵吉、做哥哥的应该开导兵吉,然而他们却没有充分地体谅兵吉的心情,兵吉才会离家出走。

哪有这种道理?这哪里说得通?

贯一这么反驳。父亲殴打贯一。

就这么崩坏了。

过去,贯一从未反抗过父亲,甚至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但是再怎么表现出恭顺的态度,贯一的真心也未必能够传达给父亲。

看样子,父亲把说东就不敢往西的贯一当成是一个应声虫和懦夫,而认为生性顽拗的兵吉十分可靠。

贯一想都没有想过父亲竟然这么看待自己。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模范的好儿子。

同样地,贯一也觉得不管他怎么想,对兵吉来说,贯一仍然是个只会作福作威的烂哥哥罢了吧。

确实,话语是靠着道理成立的。所以没有话语说不通的道理吧。但是相反的,没有任何心意能够透过话语传达。

一个月后——贯一抛弃家人,离家出走了。

他从来不憎恨父亲,也不厌烦母亲,也没有轻蔑过兵吉。至于幼小的弟妹,更只有感到怜爱。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彼此乖违、分歧,结果一家人四分五裂了。

之后十五年来,贯一一次都没有回家。

他写信到妹妹出嫁后的地址,通知自己的新住处,但是从来没有联络过。

贯一一直忘记了。

那个时候也是一样的。

这种失落感——死心、焦躁与悔恨,自虐、依存与混乱,以及将这些全部吞没的奇妙寂静……

——完全一样。

所以,有没有血缘关系、疼爱不疼爱,都没有关系。

就算隆之是贯一的亲生儿子,结果也是一样吧。他觉得孩子出生之后立刻上战场,六年间成天杀戮渡日,总算回来之后看见已然成长的自己的孩子,能够不感到奇异,那才奇怪。如果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就可以由衷地说「噢噢,好可爱,你长大了哪」,紧紧地拥抱上去吗?空白的时间可以一瞬间填满吗?贯一觉得不可能。

那么。

那个时候的奇异感觉,并不是因为隆之是养子才有的感觉吧。贯一觉得无论怎么样,空白的时间都无法填补。什么只要血缘相连,即使分隔两地,心灵还是会相通、什么只要有亲情存在,心意就一定会相通,这全都是幻想。

——全都是假的。

贯一这么想。

自己并没有不小心误开了异世界的门扉。

而是一直看着错误的世界生活。

如果说有哪里错了,那一定是十五年前离开熊野的家时就错了。

出生后二十年间什么也不看,只是活着,这段期间的欺瞒轰然崩毁了——即使如此,贯一还是不去正视实相,选择了抛弃故乡并逃离,在陌生的土地组织家庭——后来贯一便一直注视着名为家庭的温暖幻影。不,贯一就是为了能够一直看着幻影,才抛弃故乡的吧。

——这就是,现实。

之后十五年……

然后贯一想到了。

没错,贯一这十五年来,一直没有看天空。

讨厌,多么讨厌、多么令人绝望的结论啊。

可是。

——即使如此,这才是现实。

贯一将意识从过去拉回现在。

注意到时,那个不可思议的音色就在近处响起。若是留心去听,那是非常令人不安、吵闹的声响。过去竟能一直不把它放在心上,简直是不可思议。

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妻子抱着饭桶,坐在固定的位置,微微低着头看贯一。贯一下定决心,在妻子的对面——一样是贯一平常坐的位置坐下。

美代子垂着头,在碗中添饭。

然后她就这样僵了一会儿,接着以几乎听不见的微弱声音说:「对不起。」

贯一没有回话。

美代子递出饭碗。贯一默默地接下。

「……我……说得太过分了……」

「不用再说了……」

听了也没用。不,听了又会动摇。

愈是为情所累,就愈是痛苦。与其如此,遭受残酷的痛骂反倒要来得好。

「我不认为你有错。可是……除了你以外……」

「别说了……」

话语什么都无法填补。要说的话,应该趁贯一还相信语言有效的时候说才是。

「亲爱的……」

妻子露出悲怆的表情。

贯一了解。妻子在不断地困惑与深思之后,最后选择了再次浸淫在家这个温暖的泉水当中。不,她无法不选择这条路。

名为家的泉水……

那里总是温温地,有些沉淀。

但是,泉水外的环境对人来说实在是太苛酷了。要不断地曝露在灼热的沙漠当中,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件痛苦不堪的事吧。就算是极寒的冰河也一样。赤裸的人类很柔弱,世间又冷酷无情。所以每个人都追求它——泉水。被禁锢在不会太热、不会太冷、舒适无比、没有起伏、由预定调和所支配的日常这个乐园当中。不仅如此,无论是要找到那滩泉水、或浸淫在泉水,都易如反掌。例如说,只要贯一现在说声「知道了,我们重新来过吧」,这个房间立刻就会被舒适的液体给填满吧。

可是,那种安宁其实只是幻影。家这个泉水就像海市蜃楼一样。所以就算自以为浸淫在涌泉之中,其实也只是埋没在热沙里、被霜雪覆盖而已。不会让人感觉到应该确实遭受到的打击——这样的幻影,就是家这个泉水的真面目。一切都只是心理作用。

因为是幻觉,所以只要期望,就可以得到。

不过。

一旦发现就完了。只要一度怀疑是不是其实根本没有泉水?眼前剩下的,就只有灼热的沙漠和冰冻的霜雪。

十五年间,不断地在热沙中做着甜美的梦,而今知道那其实只是海市蜃楼——贯一再也提不起力气去浸淫在那幻影的泉水之中了。

贯一说出残酷的话来:

「已经……没救了。不要再继续这场闹剧了。应付场面、用冠冕堂皇的话来蒙混过去,都没有意义。一切就像你说的。我是个无能、迟钝、残忍的家伙。而你也无能为力。我们家已经无法恢复原状了。」

「这……」

「隆之……八成不会回来了。」

贯一彷佛吿诉自己似地慢慢说道。

「……已经……不必再假装一家人了。」

贯一说。

不可思议的声音再次响起。更接近了。

美代子在意着屋外。然后她静静地答道:

「……我明白了。可是……也不能就这样下去吧?我们姑且不论……但隆之他……」

「嗯。」

没错……不能就这样下去。

仔细想想,儿子失踪了一整天,贯一却完全没有去找他。这确实异常。

美代子再次聆听不可思议的声音。

音色很刺耳。贯一……不知为何感到一阵不安。

「我会尽早……报案要求警方寻找。那样的话,大概明天就……」

「马上就会……帮我们找唷。」

美代子抬起头来,注视着贯一的眼睛。

「然后……会让我们复合,恢复原状。」

「你是说那个……那个声音……?」

「嗯。」

美代子有些严肃地答道。

「我想……」

我想再做一次梦。

妻子彷佛仰望天空似地,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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