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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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在那样特殊的状况下几次共同行动,鸟口有种错觉,彷佛他与中禅寺相处了相当长的时光。尽管他们没认识多久,然而每次一见到中禅寺那张不高兴的脸,鸟口不知为何就感到放心。虽然认识还不满一年,鸟口却怎么样都不觉得他们的交情只有如此。鸟口实在无法想像他们短短一年前还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

这或许是一起历经凄惨事件始末、这种日常难得的体验所造成的错觉。那么就某种意义来说,这可能接近战友,是共享非日常记忆的人拥有的一种连带感情。不过一切只是鸟口单方面这么感觉,至于中禅寺怎么想,鸟口无从得知。

鸟口仍然不是很了解中禅寺。冷静想想,中禅寺这个人算是难应付的类型吧。

鸟口也觉得中禅寺是自己这种货色无论如何也应付不了的家伙。而且中禅寺也决非能草率应付的人。但鸟口仍然不知好歹地动辄拜访中禅寺。拜访的理由总是形形色色,不过更重要的是,鸟口也觉得自己是为了寻求那种不可思议的连带感才来到这里的。

鸟口平整呼吸,打开玻璃门。

店主人连头也不抬。

看来他正耽溺于读书中而没有发现,但,怎么可能。他不是没有注意到,而是连看都不必看就识破进来的是不是客人了。

他很敏锐。

总是如此。然而鸟口却有些困惑了。

「师傅……」

最近鸟口都这么称呼中禅寺。

鸟口边叫着,边横着身体,穿过被书墙包夹的狭窄通道。古书独特的霉味、墨水味及灰尘混合的气味掠过鼻腔。脚下及前后左右都是书山,接着他跨过绑起来的杂志。

「师傅,呃……」

「我不记得我收过徒弟。」

中禅寺头也不抬地说。

鸟口总觉得手足无措,什么也没说,拉过柜台旁边的椅子坐下。

「可以打扰一下吗?」

「如果我说不行,你会回去吗?」

冷淡到了极点。

「师傅还是老样子,好冷漠唷。理我一下有什么关系嘛?看这样子也没有客人,师傅一定正闲着吧?」

店主人怫然作色。尽管怫然,却仍然看也不看鸟口。或者说,虽然他与鸟口说话了,但现在他的眼中连鸟口的鸟字都没有。他的眼睛正顽固地紧追着铅字。

京极堂说了:

「你看到我这样子还不明白吗?我一点都不闲好吗?」

我总是忙得很——店主人作结说。

鸟口将他的话当成耳边风,边说着「看起来不像呀」,边环顾店内。

一如往常。若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书变多了。一定是生意不好吧。书卖不掉。

「生意不好呢。」

「要你多管闲事。」

京极堂说道,总算斜眼望向鸟口,逞强似地说:「珍贵的藏书岂能那么轻易卖人?」然后他终于抬起头。

「我并不是喜欢才读这种书的。我和朋友说好要为他调查麻烦的东西,才会读这种不想读的书。可是每次好不容易进入佳境,不是你就是木场和关口之流的出现,拿些有的没的事来妨碍我。我和人家一月四日就说好了,今天都已经五月二十九日了,却一点进展也没有。」

鸟口苦笑。天底下只有这个人,不可能有任何不想读的书。而且就算没人拜托,他也总在看书。不管是约定还是调查,只要有理由可以名正言顺地读书,他肯定会读得更卖力。

鸟口这么说,中禅寺便露出极不愉快的表情。接着他端正坐姿,用说教般的口吻,针对义务感与幸福感的关系和人类自由意志的问题,讽刺加指桑骂槐地滔滔不绝起来。

这样一来……鸟口别说是回嘴,连应和都插不了口。听众只能毕恭毕敬,嘴巴半开地拜听他的高论。不管训示有多么地令人感激、理论有多么地深奥,鸟口至多也只能在中禅寺说完的时候,「唔嘿」一声而已。

中禅寺就是如此饶舌的人。

不仅如此,在这类日常对话中,从他的口中源源不绝地涌出来的话语,大部分都是由讽刺、歪理、抓语病、诡辩所构成的。而且全都有外行人无法招架的庞大资料来撑腰,更教人无从抵挡。再也没有比理论武装后的谩骂更恶毒的了。

不过中禅寺这个人就像之前说的,成天都在看书,而且不只是读艰涩的专门,赤本(注:此指内容迎合一般大众口味的低级廉价本。)和漫画他也读,古文书也翻阅,若真的有心,甚至还会从国外调来科学论文研读,他会如此博学多闻,说当然也算理所当然。然而即便如此,中禅寺所蓄积的所谓一般派不上用场的知识量,真的是非比寻常。

鸟口也经常过来求助于他的智慧。所以耐着性子聆听充满了讽刺挖苦的长篇大论,也算是获得必要知识的一种手段。中禅寺的话值得他去忍耐,而且那些无谓的长篇大论当中经常隐藏着重要线索。

狠狠地念了一顿之后,中禅寺的演说总算结束,于是鸟口立刻开口:「开门见山……」今天他并不是来借重中禅寺的智慧的。

「其实大前天……」

「你逮到华仙姑了……是吧?」

中禅寺当下接口说。

「师、师傅怎么知道?」

「那种事连地鼠都知道。这阵子你每次到我这儿来,开口闭口就是华仙姑,随便猜都猜得到。顺道一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不敢告诉我?」

「咦?」

「你有事瞒着我对吧?不过我大概猜得出来。一定是敦子那家伙又干了什么蠢事吧。不对吗?」

「呃……」

完全没错。是不是蠢事姑且不论,中禅寺的妹妹敦子确实与鸟口正在追查的事件有关系,而且鸟口也的确被要求不能透露。

「……为、为什么师傅会……」

简直就像看卦的。默默地坐着就能说中。

「想要瞒我,你还早了五十年。」中禅寺把书挪到一边去。

「早了五十年吗?」

「如果敦子做了什么蠢事……应该是五天前吧。那个傻瓜到底干了什么?在路上捡到华仙姑吗?」

「为、为什么……完、完全没错。」

「真的……捡到了华仙姑?」

明明是自己说出口的,中禅寺却露出极意外的表情来。

「师傅也真过分,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原来是在套我的话吗?」

「谁套你的话了?我只是说出最有可能的状况罢了。其实昨天《稀谭月报》的总编辑中村先生打电话过来,问我:『令妹还好吗?』这岂不是问得我一头雾水吗?一问之下,才说敦子得了恶性感冒,请了三天假。那个疯婆娘会因为感冒请假,这首先就太可疑了。这要是真的,我应该也会接到联络才对,所以我猜想她一定在搞什么鬼。」

「哦……」鸟口敬畏不已。

正如同中禅寺所猜测,敦子并没有感冒,而是受伤了。换个角度来看,这比感冒还要糟糕。

鸟口总觉得尴尬极了,缩着脖子,朝上看着中禅寺。

就算嘴上骂得难听,中禅寺一定也担心着妹妹。

「我是这么想。不过那家伙也不是小孩子了,放着不管也不会怎么样……不过我还是姑且联络她看看。然而她好像不在家,于是我便联络你。」

「咦?联络我?」

「是啊。」

「为什么会想到要联络我?」

「哼。如果敦子瞒着我干什么坏事,肯定会随便抓个附近的事件记者还是侦探助手之类的帮忙嘛。」

自从箱根事件以后,鸟口似乎被中禅寺认定为教唆妹妹的坏朋友之一了。在箱根事件中,鸟口与敦子一起出了大糗,给旁人惹来相当大的麻烦。

中禅寺扬起一边的眉毛望向鸟口。

「昨天我打电话到赤井书房了。」

「哎呀呀。」

赤井书房是鸟口工作的出版社。

不过赤井书房虽说是出版社,也只是个空有其名的公司,出版的只有鸟口所编辑的《月刊实录犯罪》一本杂志而已,而且连那本杂志都在停刊中,实在不成体统。员工包括社长在内,只有三个人。

「结果竟然没有人接电话。我打了好几次,结果你们社长亲自接电话了。」

「啊,赤井接了电话吗?」

「是啊。我虽然不认识,但社长知道我。反正一定又是你说些有的没的……」

「妹、妹尾呢?」

「妹尾先生听说被派去关口那里办公事。然后社长亲口告诉我,前天黄昏时分,鸟口大叫着:『大消息呀!独家新闻啊!敦子小姐不得了啦!』急急忙忙地冲出去了。」

「唔嘿。」

为了慎重起见,鸟口要求总编辑妹尾对这件事保密。妹尾因为是总编辑,很少离开编辑室,所以接电话的几乎都是他。另一方面,社长赤井另有本业,而且本业那里似乎生意兴隆,所以相当忙碌。对赤井来说,出版算是业余爱好,他并不经常驻守在编辑室里,应该不会接电话的。

鸟口心想应该不要紧,所以对赤井什么也没说。鸟口没料到竟会发生如此不测的状况,完全没有采取预防措施。

「你们只有三个人,至少也该串一下口供吧。」中禅寺意兴阑珊地说。「你已经两个月以上都全心投入揭穿华仙姑的底细,也一一向我报告经过。你连华仙姑的住处都查出并潜入了,尽管如此逼近真相,却被她给逃了——你五天前联络我时是这么说的吧?那么事到如今能够成为大消息的,除了抓到本人以外还会有别的吗?不仅如此,你还提到敦子的名字。那家伙不也是五天前开始有可疑的行动吗?如果这些事情没有联想在一起,只能说是迟钝了。」中禅寺说。鸟口死了心,说:「师傅说的没错。」接着他站起来,深深一鞠躬。

毫无辩解的余地。

「敦子小姐拜托我不要说,说她不想让师傅担心。可是再怎么样,不告诉师傅是太过分了。虽然我了解敦子小姐的心情,可是怎么说呢……?仔细想想,敦子小姐是师傅唯一的妹妹,师傅想必非常担心……呃、咦?」

鸟口抬头一看,中禅寺正在看书。

「师、师傅……」

「我不记得我收过徒弟。」

「您不担心吗?您们是一家人啊。」

「才不是家人,是兄妹。而且如果事情严重到需要我担心,你根本也不会赞成瞒我吧。」

「是没错啦……」

总觉得白道歉了。

鸟口觉得好像有什么俗谚可以适切地形容这种状况,一时却想不出来,于是他陷入沉思。

接着他心想反正想到的也一定是错的,望向默默地读书的乖僻古书商的侧脸。

「那么……」

古书商边读边问。

「……预测如何?」

「预测?」

「对于华仙姑的预测。」中禅寺冷冷地说。

「哦。完全猜中啰。」

鸟口说道,再次坐回椅子上。

「华仙姑是个傀儡。她被施了后催眠。」

「果然。那么幕后黑手……是卖药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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