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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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斋里也放了鸟。

书斋里放的是鹤。

有些鹤伸展着羽翼,有些鹤倾斜着头——好几种的鹤,以它们没有意志的玻璃眼珠注视着进入书斋的人……

——没错,

我想起来了。

广大的书斋中央,

有一只格外巨大的鹤。

而且是漆黑的鹤。

有一只漆黑的鹤大大地伸展着双翼,装饰在那里。它的外形毫无疑问是鹤,但是色泽却完全是乌鸦的质感。那个东西除了不祥以外,我找不出别的形容。

——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

真有那种鹤吗?虽然那栋馆里确实有着数不清的珍奇鸟类……

正当我想着这些事,檐廊的纸门打开,柴走了进来。是帮我拿鞋子过来吧。「不好意思哪。」我说。「没什么,小事一桩。」他答道。这个人教人搞不懂是礼数周到还是厚脸皮。

「你住哪儿?」

「松山。」

柴自己拉过座垫,放在矮桌旁坐下,这么答道。他一坐下,个头显得更庞大了,是因为他的肩幅很宽吗?

「松山?四国的松山吗?」

「是四国没错。不过我是冈山出生的。」

「哦,好远呢。」

我没有去过比箱根更远的地方。

「我要搭今天的夜行列车回去。今天是千叶的亲戚办法事。说是法事,也只是一群亲戚聚在一起吃吃喝暍。从坐车的时候就开始喝,整整三天暍个没停,肚子里都不晓得灌了几升(※一升约为一·八公升。)酒了。」

「哦……」

真了不起。

年轻真是教人羡慕。但是年轻的珍贵,只有不再年轻以后才能够了解。

「我直到刚才才酒醒呢。来见京极先生,总不好醉醺醺的。」

「很失礼是吗?」

「不,是不晓得会被他说什么。」

柴再次不自然地笑了。不,看起来不自然,似乎只是我多心。这个青年天生就是这副脸孔吧。

「不只是不晓得会被他说什么,要是连我都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就伤脑筋了。」

「伤脑筋?」

「今天我带来了京极堂先生会高兴的题材。难得千里迢迢过来,得好好达成目的才行。」

柴说完,从摆在房间角落的布袋里取出好几册老旧的书本,摆到矮桌上。接着还翻出几本感觉用了很久的大学笔记本,在膝盖上摊开。上面贴了很多纸签。我觉得看人家的笔记似乎很失礼,所以装作没看见,但是才一瞥,就瞄到上面黑鸦鸦一片,应该是写满了文字吧。

「是要报告什么吗?」

「我找到一个颇有意思的东西。呃……您叫伊庭先生对吧?伊庭先生知道产女这个鸟吗?」

「鸟……?」

又是鸟。

我回答不知道。

虽然觉得好像听说过,但我现在实在不想回想起什么鸟的名字。我觉得脑中彷佛排满了大一堆的鸟——而且是标本,觉得很不舒服。

柴应道「这样啊」地拿起矮桌上一本古老的线装书,问我,「您知道这个吗?」

上面是一张图,画了一个女人站在树下,抱着疑似婴儿的东西,正在叫住旅人。是江户时代的书吗?

「这本书是从这家京极堂买来的。是鸟居清满(※鸟居清满(一七三五~一七八五),江户中期的浮世绘画师。)在宝历年间(※宝历为江户时代的年号,一七五一年至一七六三年。)写的青本(※青本为草双子(江户的流行插画读物)的一种,由绿色的封面得名,流行于江户中期,题材多为歌舞伎或净瑠璃、历史传记等。)《柳与鞠》(※原文标记为《柳にまり》。)。怎么样呢?」

就算他问怎么样,我也只看到一个女人抱着婴儿。我照实回答。柴有些伤脑筋地说「这样啊」,再翻出一本书给我看。

「这个怎么样?」

那张图里,一棵柳树随风摇曳,底下站着一个表情阴森的女子。不,不是站着。女人的脚并没有画出来。腰部以下晕掉了。而且画面的角落还有一个男人抱住头蹲着。看起来似乎是男子害怕着女子的图。

「这是幽灵的画吧?」

「嗯,是幽灵。可是……」

「哦,这张也是。」

幽灵抱着婴儿。

「是四谷怪谈(※鹤屋南北改编时事而成的歌舞伎戏码,一八二五年初演。大意叙述变心的民谷伊右卫门设计害死妻子阿岩,反遭阿岩的幽灵作祟而死。)吗?我记得有阿岩抱着孩子出现的场面。」

「很遗憾,这并不是四谷怪谈,不过您的意见非常接近答案了。这本书是天明五年(※天明为江户时代的年号,天明五年为一七八一年。)所写,叫做《百鬼夜讲化物语》。」

我问是妖怪的书吗?柴答道算是。

「您不知道吗?这是晚上在路边要人抱婴儿的妖怪……」

「噢,你说产女啊。那我小时候听过。是我在什么东西读到的吗?是要人抱孩子的幽灵吧?生产过世的妇人出来作祟。」

「是的,就是那个。」柴异常高兴地回应我,「产女妖怪第一次出现,是在《今昔物语集》里。卷二十七,(赖光郎等平季武值产女语)。就像您说的,是要人抱孩子的生产死亡女子的妖怪。」

「哦,我是不知道什么物语啦,不过这种故事我听过。唔,是小孩子听的故事吧。可是……你刚才是不是说产女是鸟?」

「是啊,重点就在这里。」柴更高兴了。「其实产女是鸟唷。明明是鸟,却又是女人,而且还是婴儿。」

「婴儿?婴儿是被抱着出现吧?」

「也有一些文献把产女画成婴儿的形象。简而言之,就是流掉的婴灵。恰好一年前,去年夏天,京极堂先生写了封信,告诉我有关这方面的事。因为相当有意思……」

「遭有意思吗?」

是这个人很特别吗?还是年轻人都喜欢这种话题?我不太清楚。

「我喜欢妖怪啊。」柴说。

「中禅寺也是吗?」

我……对中禅寺其实不是很了解。我记得他的打扮很古风,但说的话爱卖弄道理,所以一直以为他这个人不喜欢妖怪幽灵这类非科学的事物。

「他这个人特别爱好妖怪。」柴说,「对了,刚才提到的多多良和沼上两位,还有我就读的大学社会学系的副教授黑泽老师,加上中禅寺先生,他们四个算是妖怪爱好者三巨头——不对,四天王。我还在修行当中。」

这种东西也有修行吗?

「以修行来说,你看起来很乐在其中嘛。这不是什么苦修行吗?」

「修行愈是困难就愈有趣吧?愈辛苦愈快乐。」

「嗯?」

原来有这种似非而是的相反说法啊。愈困难愈有趣,愈辛苦愈快乐——能这么想的话,世上就没有任何讨厌的事了。我深深地佩服起来。

「我从来没有认真念过书哪。我一直觉得做学问很难,所以觉得学士先生很了不起。记东西、变聪明要趁年轻。能够博学多闻是最好不过的。」

到我这样就太慢啦——我说。

「不,伊庭先生,做学问并不是记东西唷,是学习思考的能力。知识渊博的人和学者不一样。虽然学者多半都知识渊博啦。按部就班地去思考不懂的事,验证自己的思考正不正确,这样的过程需要知识。所以会去调查。结果就会变得知识渊博了。」

「哦?那是怎样?这和我们为了巩固证据,踏实地进行访查没什么不同嘛。」

「没什么不同,非常朴素。」

原来做学问和调查案子其实没什么两样吗?

我这么问。

「那当然了。」柴田应道,「不管任何工作都是这样的。」

「任何工作都让人乐在其中吗?」

我乐在其中吗?

我不记得自己乐在其中。不过虽然不觉得愉快,但或许是沉迷其中。可是,结果我得到了什么吗?

——什么都没有吗?

不,不能这么想吗?

这是我持续了许多年的工作,总有什么收获吧。然而我却无法引以为傲,或许这就是我没出息的地方。

——不对吗?

得到的收获还是很多,但是或许失去的比得到的多上太多了。

「年轻人真好哪。」我无意义地反覆。「只有年轻而已啦。」柴笑道。我渐渐习惯他那原本让我觉得不自然的笑容了。

「那是怎样?这个幽灵有时候是女人,有时候是鸟吗?这个地方很有意思吗?」

「不,京极堂先生精通各种传说和民俗学,对信仰之类的也很有研究。而且他是做这一行的,也很清楚各种文献古籍。所以他将古今的文献和传说中出现的产女相比较后,发现彼此之间似乎有矛盾。」

「彼此有矛盾?」

「就像伊庭先生刚才说的,从图像上来看,产女是日本的幽灵——女幽灵的原型。然而民间传说中的产女形象却是形形色色。有时候是一种叫产女鸟的鸟,有些古文献还说实际捉到一看,原来是苍鹭……」

「是鹭啊?」

是装饰在由良家杀人现场的鸟。

「京极堂先生的推论是—产女之所以是鸟,是来自于声音的联想。全国各地似乎都有只听得到婴儿哭声的怪异。水鸟不是会发出类似婴儿的哭声吗?」

「声音啊……」

柴田发出「呱呱」的怪声。

「没办法模仿得很像呢。不管怎么样,如果草原或河畔突然冒出婴儿的哭声,会把人吓一大跳吧。不可能有婴儿的地方出现婴儿,首先是让人觉得恐怖,然后再产生出形形色色的怪异内容。有些地方认为是婴儿,有些地方则是抱着婴儿的女人,就算发现那其实是鸟,也会被解释为是生产而死的女子变成的鸟。」

「就算发现是鸟也一样吗?」

「因为一样恐怖嘛。」柴说,「只听得到啼叫声的状况很让人恐怖吧?如果听起来像是婴儿悲伤的啼哭,人们就会认为是那样的鸟。特别是在婴儿死亡率很高的时代,人们听起来应该会是这样吧。」

「端看听到的人怎么感觉吗?」我这么说,柴便应道「是啊」。

「就看人们怎么解释。这就是京极堂先生提到的有趣观点,他说大凡怪异,都是在接触者的内部构成的。」

「接触者的内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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