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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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克尔听到他叫露茜“亲爱的”,还有那愚蠢的小议论,气得真想掐他的脖子。

“…哦,可是半岛在淡季时也很可爱,”佩基·梅特兰说。“景致有点凄凉,风很大,色彩缤纷美极了。去年冬天我们在那儿时,还有人在那里狂欢。他们让人开心,吉普赛人,非常友善但有点骄傲…”

迈克尔从没听她一次说过这么多话,她通常只用单音节字回答问题,要不干脆沉默,向丈夫投以爱慕的一瞥。此刻她正要说到趣事的高潮部分:

“…于是我问他们中的一个人,他是——他在狂欢节上是表演什么的?——他说‘我是玩吞剑的。’我说‘那会受伤吗?’而他说‘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

“噢,真不可思议,”拉尔夫·莫林夸张地叫道,大笑了。“那是演艺人员的精髓。”

在回托纳帕克的路上,露茜问:“你觉得那个叫什么来着的人怎么样?叫莫林的?”

“我不太喜欢他,”迈克尔说。“虚伪、自我,无聊——我觉得他是个傻瓜。”

“呃,你肯定会这样说的。”

“为什么?”

“你觉得为什么?因为你一直疯狂迷恋戴安娜。今天你脸上全写着,一切都没变。”

由于他觉得没法否认——也不特别想去否认——他们一路沉默开车回家了。

除了哈罗德·史密斯和其他几个因车票由雇他们的铁路公司出的职员之外,每天坐火车往返于托纳帕克和纽约的人很少,从托纳帕克到纽约一路要用一个小时五十分钟。当迈克尔不得已每月去两次纽约时,在火车站月台上,他总会跟哈罗德简单打个招呼。上车后,他会一个人看报,而哈罗德加入走道那边的其他几个铁路工人中,坐在面对面的火车座上,玩纸牌一直玩到纽约。可是,有天清早,哈罗德看起来有点开心又有点不好意思,他走过来坐到迈克尔身边。

“我和妻子昨晚还说来着,”他开口道,“你们住在那个客房里,我们真的很高兴。安·布莱克人很好,可我们真担心她把房子租给什么古怪夫妇,我是说这儿住着正常家庭真好,我们安妮塔很喜欢你们家小姑娘。”

迈克尔赶紧对他说,劳拉也很喜欢安妮塔——他又说这真的特别好,因为劳拉是独生女。

“嗯,”哈罗德·史密斯说。“这样她们就有个伴玩了,对不?我家另外两个女儿也才九岁、十岁,也可以一起玩。我儿子六岁,他有点——残疾。”然后,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平时做些什么,迈克?你喜欢打保龄球吗?你玩牌吗?”

“啊,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工作,哈罗德。我想快点写完一个剧本,你知道,同时我还在写诗。”

“是的,我知道;安跟我说过,你把那个老水泵房修好了,在里面工作,对不?不过,我是说你休息时做些什么?”

“啊,我和妻子主要是看书,”迈克尔说,“要不,有时候我们去哈蒙福尔斯,或上金斯莱去拜访朋友”——听到自己说出“上金斯莱”和“朋友”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无礼,可惜话已出口。

哈罗德·史密斯坐在座位上往前弯下腰,伸手去挠一只脚短袜上方的踝关节,他的西装豁开口子,看来他真的在衬衣口袋里插了五六支圆珠笔,迈克尔担心他再次坐好后,可能会打开报纸,余下的漫长旅途恐怕要在受伤的沉默中度过了。

有些事不得不说。好了,我恐怕不是太喜欢打保龄球,哈罗德,迈克尔可能这样开始说,而且我从没真的学会玩扑克;但我喜欢看拳击——你呢?噢,女人们可能不喜欢这个,不过也许你我可以一起去你喜欢的哪个酒吧看,等哪天晚上电视里有拳击比赛的时候,我们可以——

错了,错了,哈罗德·史密斯可能说不,我不看拳击的;或许他会说不,我不去酒吧的;或者更糟,他可能说,哦?我没想到你还是个拳击迷——而那只会让变幻莫测的思绪回到尘封已久的从前,回到布兰查德基地,甚至回到不能提及的金手套上去。

最后,在关键时刻,迈克尔没有经过任何思索和筹划,就任话从自己嘴里这么说了出来。

“哈罗德?”他问道。“不如哪天晚上你和南茜来我家吃晚饭吧?要不,如果你们无法过来吃晚饭的话,晚点儿过来坐坐也行,我们可以喝点酒,熟悉一下。我的意思是只要我们是邻居,我们起码就是朋友,对不对?”

“哦,你真太客气了,迈克,谢谢。”就在那一刹那间,哈罗德·史密斯普通、快乐的脸上有点飞红,微微露出安·布莱克曾经说过的那种喜剧天份的痕迹。

原来竟如此简单!他们两人的报纸窸窸窣窣地展开来,意味着余下的行程将互不干扰、惬意地过去。迈克尔头脑里还想着刚才的发现,原来有时候——也许只是偶尔——与人交往也没那么可怕。

在约好的那个晚上,史密斯夫妇用只大手电照路,穿过草地来到客房。

哈罗德换了套户外休闲装,厚重的红黑格子打猎衬衫,领子竖着,下摆露出来;南茜看来也收拾了一番,穿着蓝色毛衣和洗得泛白的牛仔裤。而达文波特夫妇却犯了个大错,他们穿得太过正式——迈克尔西装革履,露茜穿的那种裙子一望便知是鸡尾酒会礼服。可是迈克尔相当肯定,只要聊得欢畅、喝得尽兴,着装不是问题。

好了,当然,在铁路上工作是个鸡肋,哈罗德·史密斯承认。他手端金汤利靠坐在一把简易椅子里。多年前,他被铁路公司聘用,在办公室当一名小职员时,他就不太喜欢,老实说,到现在他还是不喜欢。“我父亲说‘孩子,有工作好过没有工作’,所以我就干了,就开始了我的职业生涯。”他喝了一口酒,留点时间让房间里响起一片笑声。

“不过,”他接着说,“从一开始也有些没有想到的好处。我工作的第一年夏天,一天早上我偶然走过人事部,看见这根瘦竹竿。”他冲妻子眨眨眼。“她跟别的姑娘一样,坐在打字机前面,可她没有打字,而是两手举到头顶,在打呵欠——看来好像这个地方是世界上她最不想待的地方一样——而我记得当时我想,也许我跟这个姑娘能谈得来。可是我那时很胆小,你们知道。噢,我是个自作聪明的机灵鬼,还当过海军呢,可是只要跟姑娘们在一起,我就很胆小。”

“那么你们有一段办公室罗曼史喽,”露茜·达文波特说。“这个故事真诱人。”迈克尔马上担心“诱人”这词有点居高临下的意味。

“嗯,当然不是立即就去找她说话了,”哈罗德说。“我每天去人事部三四次,不管去那里有没有事要办——有时候我只是拿一把回形针去——三个星期后我才鼓起勇气跟她说话。”

“可能有六个多星期吧,”南茜·史密斯说,赢来一阵轻笑。“那段时间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这个帅小伙老来这儿,怎么从不跟我说话?”

“好了,在这里打住,笑星,”哈罗德命令道,食指硬邦邦指着她。“到底由谁来讲这个诱人故事,是你还是我?”

当哈罗德确信自己已夺回话语权后,重新开始了他的故事版本。“以前那个时候,你们知道的,那时我们只有半小时的午餐时间。你得跑到街角的自助店,投几个硬币,买个三明治和一块讨厌的小馅饼,快快吃完后像只耗子似的溜回办公室。也就是说,我知道请她出去吃午饭的可能性很小,你们听明白了吗?于是我有个更好的主意。我说‘听着,今天天气真好,想不想出去走走?’我们沿着公园大道一路从四十六街走到五十九街,不急不忙,说个不停。好几次她说‘哈罗德,我们会被开除的,’我就说‘想打赌吗?’而她只会笑。因为你们知道,像我们这种小儿科的工作,公司炒掉我们比留下我们花费更高,而且我们只不过消失了一下午,甚至可能没人发现。所以不管怎么样,最后我们四点左右在中央公园的自助餐厅吃了中饭,靠近动物园的那家,可是我觉得我们都没怎么吃,我们只忙着手握手,亲热,彼此说些傻话——那些话我猜都是从电影上学来的。”

“噢,我觉得这故事真浪漫,”露茜说。

“不过后来我们遇到许多麻烦,”哈罗德说。“我全家是天主教徒,你们知道,而南茜家却信路德教,两教水火不相容,还有个可恶的小麻烦——她父母觉得她应该嫁个事业有成的家伙。我们用了一年多才说服每个人,他们总算回心转意了。”

那一刻迈克尔很紧张,生怕史密斯夫妇可能要求听听达文波特夫妇的恋爱经历,那肯定少不了尴尬,免不了将“大学”等词含糊不清、一带而过,更别提“哈佛”、“拉德克利夫”了,但是看来哈罗德觉得任何询问都可以等等。此刻他正在喝第二杯酒。他已经习惯了掌控整个谈话,现在他把谈话带回到他一开始就想聊的话题——他的抱负。

即使在像中央铁路这种破烂过气的公司里,他说,你也得有雅量承认它的优点。比如,免费乘车这件事,难道这不是开明管理的一个最鲜活生动的例子吗?还好他和南茜还年轻,还能从中获益,要不然他俩怎么能在这种地方养活孩子呢?见鬼,他得承认他喜欢数据处理部门的同事,他们一起工作很长时间了,彼此了解。星期五下午还有个男子手球俱乐部的聚会;他发现他真的喜欢手球,能让他保持好身材。

最大的好处是,他端着刚倒的一杯酒,背靠着椅子说,最令人期待的是中央铁路现在有一个高级管理人员培训项目,职位较高的数据处理人员可以接受这个培训。他自己这一两年可能还不够资格,但起码他有个盼头。这个课程的部分内容是在“公司内部”完成的,不过绝大部分是“由纽约地区几所著名大学的商业管理教授讲授的…”

在哈罗德讲带南茜外出散步时,三名听众的眼神全都活跃明亮,而此时全陷入坚忍克己的忍耐状态中。南茜看似没有在听,因为她以前听过了;露茜每次在他言语停顿时,努力冲他点头以示赞同,表明她跟得上他说的话,只不过表情呆滞;迈克尔则盯着他的酒杯,仿佛只要酒喝得够多就可以有效抵御要命的无聊。

终于哈罗德屁股挪到椅子前部,说明他快说完了。“所以,你们看,”他说,“在未来的运输行业,一个人是在铁路部门还是在航空部门得到晋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应该是——你们知道——应该是运输企业管理部门中负责任、有决断的一员。”

“嗯,那当然很——有意思,”露茜说。

“你说对了,”他告诉她。“是很有意思。我对你的领域也很感兴趣,迈克。”

“我的领域?”

“《连锁店时代》。我的意思是,天啊,变化真大,就几年前,我们住的附近有杂货店、药房、街道拐角处有小贩在卖鱼。现在,整个零售业的概念来了个革命性变化,我说得对吗?所以你们那份杂志处于变化的最前沿;我想每当你走进办公室时,肯定觉得自己身处充满机遇的世界。”

“哦,不,哈罗德,”迈克尔说。“我没这么觉得。我只是挣点油盐柴米钱,你知道,这样我才能做自己的事情。”

“好吧,当然,我理解那一点,但你还是为那份杂志工作,对不对?最近你为他们写了什么?我真想知道。”

迈克尔咬着嘴唇,觉得头皮阵阵发麻,但愿这一切能快点结束。“嗯,是这样,”他说。“我为特拉华州一个叫卡拉普的家伙写了个系列报道。他是位建筑师,他在一些市镇里建了那种超级市场,他觉得那是极好的,他想在其他城市也这么做,但他说‘政治’一直在从中作梗。”

“你见过那家伙吗?”

“在电话里跟他聊过几次,听他说话像个笨蛋。编辑之所以想要这些文章,全因为我们杂志打算做一期城市复苏更新的特别专题报道而已。”

“好,那好,”哈罗德·史密斯说。“现在,假设你的文章真的让这家伙看上去很棒;再假设《生活》杂志采用了这篇文章,并广泛流传;这家伙通过在许多市镇建这种商场而发了财,假设他很感激你,他说,‘迈克,我希望你能过来,做我的公关经理。’哦,当然他还是个笨蛋,我同意。但是听着——”哈罗德的脸皱起来,眨巴着眼,他第一次鼓起勇气走进人事部对南茜说话时一定也是这样子——“每年挣五万,同时再去写你的诗歌和剧本不是更好吗?”

史密斯夫妇终于在手电筒的亮光照射下走回家去了。露茜说:“好啦,我们总算意思过了,希望我们用不着再来一次,至少暂时不用。”接着她又说:“真好笑,你知道吗?看得出如果他登上喜剧舞台,表演效果会有多好,他能让你捧腹不已。但是,天啊,如果他不想让你笑,他简直能让你睡着。”

“是啊,这就是白领工作多年辛劳的结果。他们在开始相信管理之前都还不算太糟,一旦相信管理,他们就迷糊了。杂志社里到处都是这种人,有点可怕。”

她收起空酒杯,把它们拿到厨房里。“为什么‘可怕’?”她问。

他很累了,加上喝太多酒,所以夸张地表达了他的恐惧。“嗯,因为如果我这个剧本写完后并没有突破怎么办?如果下一个剧本也没有怎么办?”

她站在水池旁,洗着酒杯和装过饼干、奶酪的盘子。“首先,”她说,“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其次,你很快就能出两到三本好诗集,很多大学会来巴结你的。”

“是啊,真好。不过,你知道吗?美国大学的英语系到处都是哈罗德·史密斯这样的家伙。他们可能不相信管理,但他们相信的那套东西味如嚼蜡。如果我变成大学英语老师,我可以向你保证,一两年内,你便会烦我烦得要死。”

她没有回答,厨房里的沉默开始让人有点难堪。他知道她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什么:第三,反正她有钱。此刻他惊恐万分,唯恐这个无聊之夜竟又让她差点说了出来。

他走到她身后,摸着她笔直结实的后背。“好了,好了,宝贝,”他说。“我们上楼去吧。”

这年年底他没能写完剧本。冬天最后几个月,他在水泵房内没日没夜地工作,煤油炉给他的手、脸、衣服全蒙上一层油烟。到三四月间,当他可以不用炉子,可以打开窗户后,他觉得第二、三幕改得还不错,多少有了些活力,但第一幕还是纸上的东西,了无生气,矫揉造作。那种写法他发誓好多年前就不用了,可它顽固地拒绝改进。如果行家的标志是化难为易,那么这个剧本的创作过程似乎正朝相反的方向前进:在可怜的第一幕里,他使用的每种新手法都在让简单的东西复杂化。

七月中旬时,他一次还能集中精力几个小时,只有这还让他稍感鼓舞。他不觉得热也不觉得地方狭窄逼人;甚至没有意识到手中的笔,也没意识到得不停地擦掉眼睛上的汗珠;有时候从小棚子里钻出来时已是黄昏时分,他却以为是中午。

一天下午他正拼命工作,几乎没有听到小棚子外面一声闷响,仿佛有人朝地上扔下什么东西。半小时后,他方才发觉小棚子里有股恶心难闻的气味。见鬼,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只好用力推开门,门口堆着个湿乎乎、大约有一百磅重的粗麻袋,袋子瘫倒在地,袋口敞开,滚出无数泥刀形的东西,乍看之下不知道是什么,因为每个上面都叮着群绿头苍蝇。后来总算看清了,原来是腐烂的死鱼头。

“噢!”本·杜恩在五十码开外叫道,他急急地朝棚子跑过来,还是穿着卡其布短裤,有点罗圈腿,但对于一个老头来说,跑得可够快的。他笑咪咪地说,“我不知道里面还有人,”他说,“不然我会把它们堆在别的地方的。”

“哦,是啊,我在这里工作,你看,杜恩先生,”迈克尔说。“我这几年一直在这里工作,每天如此。”

“是吗?真好笑,我竟然不知道。来来来,我把这些东西拿走,不挡你的路。”他蹲下身子,用手抓起那些死鱼头、苍蝇什么的,把它们装回麻袋里。“这些是鲭鱼头,”他解释说。“眼下味道不好闻,但它们却是上好的肥料。”然后他又站起来,还是笑着,把麻袋搭在赤裸的肩上,说,“好了,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朋友。”说罢朝花田走去。

那天没办法再工作。鲭鱼头虽然不在了,但味道还是那么浓,仿佛它们已渗透到每面墙里,不管何时,迈克尔只要合上眼,便看到一群群蠕动着的绿头苍蝇。

“你知道吗?”后来他对露茜说。“我敢打赌这个老不死是故意的。”

“哦?”她说。“他为什么要故意?”

“啊,我不知道;妈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 * *

[1] 《你没戴帽子,站在伊尔克利沼泽上》是首地道的约克郡民谣,完全以约克郡方言演唱,被认为是约克郡的圣诗。

[2] 佩格是佩基的昵称。

理查德耶茨作品系列

第七章

迈克尔的父母每年会从莫里斯敦开车来看他们一次,他们是模范客人:逗留的时间从不会太长,也不太短,拿捏得刚好让人舒服;他们不会去找托纳帕克的奇怪之处,或拿这里跟拉齐蒙的家比较,也不会问令人难堪的问题。他们目的明确:来这里看孙女,而劳拉也真心喜欢他俩。

可是露茜的父母却没那么让人放心。除了潦草的圣诞贺卡和劳拉生日时偶尔的一点礼物外,可能两三年音讯全无;然而也可能事先连个招呼也不打,他们便不期而至——两位漂亮、夸夸其谈的有钱人,他们的每个眼神、每个手势似乎都透着有意的冷漠。

“原来你们躲在这里,”夏洛特·布莱尼从一辆极长而干净的汽车里钻出来大声说。她在草坪上停下来,四处打量,然后说,“嗯,它有点——不同,是不是?”他们正要进房间时,她说,“我喜欢你们这个小小的螺旋型楼梯,亲爱的,可是我不太懂它有什么用?”

“是个谈话间,”露茜告诉她。

迈克尔觉得岳父比上次见面时老了很多,能人斯图尔特·布莱尼可能还在玩激烈运动,市内玩壁球、乡下打网球;他可能还会高台跳水,在游泳池里游上几圈;但是他一脸迷惑,似乎无法想象这些年时光都哪儿去了。

据说他曾经对露茜说过一次,他觉得迈克尔拒绝她的财产“可敬可佩”;不过,此时,他坐那里,眯眼看着手中兑水的波旁酒,显然想法变了。

“嗯,迈克尔,”他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你那本零售杂志怎么样了?它叫什么来着?”

露茜代他回答了,随意的浅笑让迈克尔心头一热。

“噢,我们差点把它给忘了,”她说,接着解释迈克尔当了自由职业者,听上去仿佛一两个月他几乎无需为《连锁店时代》费心,然后,在意味深长的停顿之后,她说“他又有一本诗集快完稿了”,以此结束了谈话。

“哦,那真不错,”布莱尼先生说。“剧本怎么样了?”

这次迈克尔自己回答的。“嗯,我的剧本运气没那么好,”他说,事实是他的剧本根本没运气可言。早期的几个剧本还在一些非百老汇制作人的桌子上或一叠文件里,但最大的那个剧本,那个三幕悲剧,耗费了他许多心血的那个剧本,只换来经纪人一封草草的收稿信,现在正“四处给人看”——一条漫长而希望渺茫的路。那年夏天,他有时候甚至想把这个剧本交给托纳帕克剧场来演出,但他每次都抑制住自己的这种念头。这年巡回演出公司的导演是个神经兮兮、慌里慌张、没有决断的人,让人没有信心;演员要么是群没有教养、为了资质认证不顾一切的孩子;要么就是些不合格的老演员,年纪总太大,演不好他们的角色。再说,如果他们看了剧本却拒绝的话,那更让人受不了。“戏剧是件非常、非常棘手的事。”他结束道。

“噢,我知道是这样,”布莱尼先生说。“我是说,我想它肯定是的。”

这时,劳拉放学回来,迈克尔知道这意味着这次拜访快要结束了。斯图尔特和夏洛特自己很少承担为人父母之职,所以也别指望他们会对下一辈的孩子表现出多少兴趣。他们假意惊呼一声之后,似乎便没再理这个害羞的大眼睛女孩。劳拉衣服上还沾有青草汁,她就站在他们膝边,离得太近,害得他们为了安全起见,只好高举威士忌酒杯,可笑地伸长脖子从劳拉的这侧换到另一侧,尽量继续大人们的谈话。

布莱尼夫妇刚走,迈克尔紧紧地搂着妻子,感谢她替他回答了她父亲的问话。“你真是帮我解了围,”他说。“太好了。当你——你这样帮我时,真是太好了。”

“哦,”她说。“我这样做既是为你也是为我自己。”他怀中她的身体似乎硬邦邦的,可能是他的手臂有些僵硬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他踩着她的鞋子,否则他们不会这么快便分开。不管怎么说,这是他们生活中最笨拙的一次拥抱。

一个秋日,水泵房门口传来敲门声,汤姆·尼尔森笑着站在门口,穿着那件GI坦克手夹克。

“想不想出去打野鸡?”尼尔森问。

“我没有猎枪,”迈克尔告诉他,“也没有狩猎许可证。”

“见鬼,弄这些又不难。你花二十五块钱便可以买到一把像样的猎枪,许可证更容易。这几天早上我都是一个人,我觉得有个伴更好。我想一个老空中机枪手要打飞鸟肯定了不得。”

这个想法不错——当然也是奉承,所以汤姆·尼尔森一路从金斯莱来到这儿告诉他;迈克尔带他回家,让露茜也开心。他们参加过尼尔森家的好些聚会,尼尔森夫妇也经常到他们家来坐坐聊天;即使这样,任何能保证尼尔森夫妇是他们朋友的事都能让她高兴。

“打鸟?”她说。“这主意好吗?”

“打猎传承古风,夫人,”汤姆·尼尔森说,“而且它能让你走出户外,这是种锻炼。”

一天一大早,迈克尔忸怩地扛起他新买的便宜猎枪,穿过金黄的田野,朝尼尔森所描述的“自然景致”走去,他兴致慢慢提起来了。他玩拳击是出于某些更复杂的原因,除此之外,他很少从事或喜欢过其他什么体育运动。

但是当他们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大石头上坐下来后,迈克尔发现汤姆关心的不是野鸡,他需要的是有人作伴,他想聊的是女人。

上次聚会时,迈克尔可曾留意到那个黑发姑娘?那甜美的嘴、那迷人的胸,真是为她而死都值得!她跟耶鲁大学那个搞艺术史的混蛋同居——难道那不让人心碎吗?最糟的莫过于她似乎还很喜欢那个糟老头。

哦,天啊,再说说伤心事吧:两三周前,汤姆在现代博物馆里逗留好久,想跟那个漂亮可爱的小东西套近乎,她刚从莎拉劳伦斯学院或类似学校毕业,媚眼流波、长腿甜美,他刚说到他是个画家。

“她说‘你是说你就是托玛斯·尼尔森?’可是狗娘养的,那个该死的同性恋馆长偏偏挑了这个时候从房间那头喊我,声音跟笛子一样响:‘噢,托玛斯,过来见见自然博物馆的布莱克·谁谁谁。’老兄,我极不情愿地走了过去。我敢肯定,她以为我是同性恋。”

“难道你不能过后再回头来找她吗?”

“伙计,吃中饭啊,我得同自然博物馆的混蛋一起吃中饭。后来我花了半小时四处找她,可她已经走了。她们总是走掉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我的问题是结婚太早,我不是太挑剔:这是家,是家庭,要稳定什么的。”他在两腿间的石头上掐灭了烟头。“可是这些姑娘——这些姑娘真是太那个了。想不想干掉一两只鸟?”

他们真心实意地想打鸟,只是一只也没找到。

转眼就到了猎鹿季节。在帕特南县,散弹猎枪是唯一合法的猎鹿枪支,不允许使用步枪——那些散弹枪的枪管钝钝的,从包得很紧的纸枪筒里戳出来,看着极其残忍,以致许多猎人在跟踪他们的猎物时难以专心。迈克尔和汤姆甚至连三心二意都谈不上,清晨他们在树林间主要是闲谈漫步,或者把枪搁在膝盖上长时间的休息。

“你有没有收到过喜欢你的诗的读者写来的崇拜信?”

“没有。从没发生过。”

“不过那样真好,是不是?某个好女孩爱上你,给你写封让你呼吸急促的信;你回信,约好在哪里见面,精心安排好,要那样可真不错。”

“是啊。”

“我差一点就有这么一次经历,我是说差一点。有个女孩看了我的画展后,给我写了这样一封信:‘我觉得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也许我们彼此都有话要说。’我处理得很酷,我做得很好。我回了封信,向她要张相片,事情就是这样。相片上的她好像给树叶阴影遮住了半边脸,我猜她是想让自己看上去有点艺术气质,但是她的小眼睛、撅着的嘴、卷曲的头发还是藏不住——我不是说完全像条狗,但至少有一半像。真是失望,老兄,如果我脑子里没有这姑娘的另外一副形象,感觉也不会那么糟。天啊,想象真是捉弄人!”

另一天,尼尔森抱怨说好些日子没有出过远门了,只有一次《财富》杂志派他去画些插图。“通常我很喜欢这类工作,这种工作很轻松,我也喜欢旅行。去年他们派我去南得克萨斯州,为那里的钻井平台画些草图。工作是没问题,麻烦的是有两个家伙负责开吉普车领我四处走走瞧瞧。你知道,我搞不懂他们为什么不喜欢我:他们一直叫我做‘艺术家’。有一个是这样说话的:‘嘿,查利,要不要带艺术家去五号工地?’或者‘你觉不觉得艺术家今天够累的了?’后来,有一次我们三人在货车休息站之类的地方吃中饭,他们谈起他们的家庭,我无意中提到我有四个儿子。

“哇!你真应该看看他们的脸,他们的下巴都要掉了!仅听我说有‘四个儿子’,一切马上天翻地覆。问题在于,你知道,很多这种人觉得‘艺术家’一词就等于‘同性恋’,你没法怪他们。不管怎样,从那时起,他们对我好得不能再好。晚上给我买酒,叫我‘汤姆’,问我关于纽约的各种问题,对我讲的笑话大笑不已。我觉得他们甚至打算给我找个姑娘,可惜没时间了,得去赶该死的飞机。”

猎鹿季节的最后一天,他们回家吃早饭时,像疲惫的步兵双肩扛着武器保持平衡一般慢慢吃力地走着,汤姆·尼尔森说:“啊,我真搞不懂我小时候怎么回事,我发育太迟。看书、打架子鼓、玩那些锡兵——那时候我本该外出找女人做爱的,可我却在干那些事。”

一天晚上,露茜洗碗的时间比平时要长,当她从厨房里出来进了客厅后,她将一缕耷拉下来的头发抚到脑后,这模样说明她有个困难的决定要宣布。

“迈克尔,”她开口道,“我想好了,我该去看心理医生。”

迈克尔的心揪了起来,就像完全接不上气。“哦?”他说,“为什么?”

“有些事情无法解释为什么,”她对他说。“如果可以解释,我会解释的。”

他又模糊想到以前在波士顿博物馆里讨论抽象-印象派画作时她的不耐烦。“如果他真能说出来,那就没必要画它了。”

“好吧,但我想问,主要是因为婚姻吗?”他问,“还是另有其他问题?”

“它是——各种问题都有。有目前的问题,还有些是自我小时候起就有的问题,只是我现在觉得我需要帮助而已。金斯莱有个叫费恩的医生,应该还不错;我已经跟他约好了这个星期二见面,我想一周去两次。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因为我觉得如果你不知道的话有点可笑。噢,当然没必要为费用担心,我会用我自己的——你知道——我自己的钱。”

于是,星期二的下午,他只好站在窗前看着她开车离去。可能她很快就会回来,被心理医生的问题或态度弄得很不开心;更大的可能是,从现在开始,她每周二、周五都会消失在一个秘密、不便告人的世界;她会离他越来越远,她会蒸发掉,他会失去她。

“爸爸?”有一次就他和劳拉两人在家时,劳拉问他,“什么叫困境?”

“哦,它的意思是你不知道怎么做决定。比方说,你可能想出去跟安妮塔·史密斯玩,可是电视里有很好看的节目,你又有点想待在家里看电视,那你就处于某种‘困境’之中,明白了吗?”

“噢,”她说。“是的。这个词不错,是不是?”

“肯定啦,你能在很多事情上用到它。”

帕特南县下了最大的一场雪,安·布莱克用了四五天才请人把车道打扫干净。在这种清晨,迈克尔和劳拉手牵着手,一路哆嗦着、笑着,吃力地在积雪中穿行,走到校车停靠的地方。他们总是有哈罗德·史密斯和他的孩子们作伴。哈罗德背着他的脑瘫儿子基斯,说“你一点没轻,还这么死沉,伙计”,女儿们跟在后面。他俩把孩子们在车站上安顿好,孩子们沾着雪花的围脖、僵硬的连指手套、橡胶靴,看起来一副凄凉景象。然后该哈罗德挥手说再见了,他大步朝一里半外的火车站走去——如果那天碰巧是去《连锁店时代》的日子,迈克尔会跟他一道走。他们走得很快,偶尔停下弯腰,在雪中擤擤鼻子,他们像两个共患难的同志在交谈。

“婚姻很搞笑,迈克,”有一次哈罗德说,大风把他说话时哈出的热气横扫开来。“你跟她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却不知道你娶的这个人到底是谁。真是个谜。”

“你说得没错,”迈克尔说,“真是这样。”

“当然,大部分时候似乎也没什么关系:你混日子,一直混到孩子们出生、长大,转眼间,你能做的只有尽量让自己别睡着,到该睡觉时再去睡。”

“是啊。”

“有时候,你看着这个姑娘、这个女人,你想: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我?”

“是啊,我懂你的意思,哈罗德。”

到1959年春天,迈克尔觉得他对诗歌有了新的认识。他出版的第二本诗集让人失望——评论不多,仅有的几个评论也不冷不热——但是现在他开始着手写的新诗集,看上去会是极为出色的一本。

有几首新诗很短,但分量并不轻,结构也很紧凑。他独自一人在水泵房时,大声朗读好一些的几首诗,觉得很快乐。有时候,他为它们而哭,丝毫不觉难为情。这本诗集最后的那首长诗、那首浓郁而激情洋溢的长诗——可跟戴安娜·梅特兰说她最喜欢的那首《坦白》相提并论——离写完还早,不过他已写下强有力的开首几行,对接下来该怎么写心中也大致有数。他自信只要这个夏天进展顺利,到九月底就能写完。刚开始节奏可能缓慢,随着纷繁复杂渐增,节奏也越来越快。这首诗探索的是时间、变化与衰亡,最后,于隐约微妙中,暗示着一段婚姻的破裂。

每天晚上他从小棚子走回家时,当露茜在蒸汽迷漫、香气四溢的厨房里忙碌,他端着威士忌坐在客厅里时,脑子里都没停止过寻章觅句。

唯一令他分神的是咖啡桌上摆着的一本鲜艳的紫白色书。这书摆在这儿好几天了,书名叫“如何爱”,作者是德瑞克·法尔,看封底的作者照,原来是个秃头男,双眼热切地直视镜头。

“这是本什么书?”当露茜走进来布置饭桌时,他问。“性爱手册?”

“才不是,”她告诉他。“是本心理学著作。德瑞克·法尔是哲学家,也是职业心理医生。我觉得你可以从中学到很多。”

“是吗?为什么是我?”

“嗯,我不知道。为什么是我?”

接下来的这个星期天,客厅里所有的声音、活动都覆盖在星期天的报纸下了。迈克尔从《纽约时报书评》中抬起头来说,“露茜?你知道那个叫德瑞克·法尔的家伙连续二十五周保持在畅销书排行榜的榜首吗?”

“我当然知道。”她在房间那头翻着时装广告,然后望着他说,“你觉得畅销书全是垃圾,是不是?你向来这样看。”

“嗯,不全是。不对,我从来没有说过这种话。不过,当然大部分这类东西都是垃圾,对不对?”

“我觉得根本不对。如果一个人写的东西能吸引无数人;如果他的思想、他的表达方式正是许多人想要的,或需要的——难道这不是相当了不起的成就吗?”

“哦,得了吧,露茜,你知道得很清楚。问题是从来就不是人们‘想要什么’或‘需要什么’——而是他们愿意忍受什么。同样讨厌的商业法则决定了我们在电影、电视中能得到什么,低级趣味主导着大众品味。天啊,我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他抖抖报纸,回到看报状态,清楚地表明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沉默了十到十五秒后,她说:“是的,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我一直都了解你对一切的看法;那不是问题,关键是我从来不同意你的看法——从来没有过——而最可怕的是直到最近几个月我才发现。”她腾地站起来,一副挑衅的样子,但同时又奇怪地显得很害怕。

迈克尔站起来,书评版滑落到地上,“喂,等等,他妈的等一下,”他说,“这就是你跟费恩医生这些个舒服的亲密会谈得出的结论吗?”

“我就知道你会得出这么龌龊的结论的,”她说。“正好相反,你完全错了——我甚至拿不准还要不要去见费恩医生——可是随你的便,你爱怎么想怎么想。现在你能闭嘴吗?”

她飞快走进厨房,而他紧跟其后。“我会住嘴的,”他对她说,“要等我他妈的想闭嘴的时候才闭嘴,不是现在。”

她转身面对他,上下打量一番。“噢,这可真奇怪,”她说。“可真够有意思的,我是说真够吃惊的。我发现我原来一直讨厌听你那套《肯雍评论》[1]般宝贵的精英言论——天啊,说我现在不想听你谈‘诗歌’或‘戏剧’,可能言之过早——但现在我只知道我讨厌的是你的声音本身。你听懂了吗?我再也受不了你的声音,再也不想看你那张脸!”她拧开水池上方的两个水龙头,拧到最大,开始洗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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