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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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没了,没多久我们便分手,跟她在一起大概五个月。”

“好。那以后呢?过得还好吗?”

“噢,我一直很忙。”

“好。我开始明白这次蒙特利尔之行了。你想着在这出戏里总会有漂亮妞的,她会走到你跟前,扑闪着大眼睛说‘你是说你就是作者吗?’”

“没错,”迈克尔说。“你说对了。有点像那个博物馆的小妞走上前来问‘你是说你就是托玛斯·尼尔森吗?’”

尼尔森本来在看路开车,现在笑着瞟了他一眼,笑容里有太多嘲讽。“你准备好了吗?”他问。“有没有带套套?”

迈克尔的口袋里有一盒,但是他没承认也没否认。

“别担心,小兵,”他说。“足够我俩用的。”

他们在蒙特利尔迷路了好几次,不过等找到电视台演播室时,还好没迟到。一个紧张兮兮的年轻导演说希望迈克尔会喜欢这个演出,他递给迈克尔一叠油印剧本,迈克尔读了一段后就知道这出戏给改得面目全非:对话多得像肥皂剧,节奏松散拖沓到无望的地步,结尾很可能是场灾难。

“对不起;您是达文波特先生吗?”一名年轻姑娘满怀希望地看着他的眼睛。她说她名叫苏珊·坎普顿,是今晚的主角;她说能见到他真是开心死了;她说她知道电视版很糟糕,因为刚拿到剧本时,她读了原著,觉得原著“很美”;她说恐怕现在她得走了,可是希望他们等会儿能再聚到一起,因为她很“爱”跟他聊天。迈克尔看着她步履蹁跹地走到其他演员当中去时,他知道再也找不到来这里的更好理由了。

后来他和汤姆·尼尔森坐在演播室后面的一个玻璃房里,靠近音效师,从与他们视线齐平的“监控”屏幕上看着这出戏。除了不断地用肘轻推汤姆,朝他皱眉,迈克尔没有别的法子来解释这完全不是他写的剧本,可是过了一会儿后,他觉得这无所谓。等这一切乱糟糟结束后,有个姑娘在等他——一个在中景镜头下举手投足全都那么美好的姑娘在等他,她的脸,在特写镜头里美极了。

结尾简直就是一场背叛,跟他担心的一样,但演播室的灯光一亮,他走出来玻璃房,来到布景里,径直朝苏珊·坎普顿走去,跟她说他觉得她演得太棒了,然后问能不能请她喝一杯。

“噢,好啊,”她说,“不过事实上我们全都会一起出去,全体演职人员的聚会,你知道的,不过,当然你和你的朋友一定要来。”

不久,他们就置身于蒙特利尔一间明亮的大餐馆里,为了这个聚会,侍者们巧妙地把多张餐桌拼到一起。苏珊·坎普顿坐在前头的主位上,一边是导演,另一边是男主角,然后是其他演员和技术人员,一对一对的,汤姆·尼尔森和迈克尔作为不速之客,猫在另一头。

有一会儿,迈克尔想说,听着汤姆:我想我待会儿可能带这个坎普顿小妞上哪儿去,所以你最好去找间旅馆,明晚你一个人回去,行吗?但是他越观察那头的她,他越犹豫。那头的她谈笑风生,手里端着白色泡沫酒杯打着小手势,仿佛那是她今晚成功的象征。聚会结束时,就在人行道上,也许她会简单飞快地吻他一下,还带着白兰地的味道,然后跟某个男演员一道消失在蒙特利尔街头,那个男演员的手还揽着她的腰,而汤姆·尼尔森则站在那里看着——如果真那样,尼尔森的嘲笑会无情地一路伴他回纽约。

不,甩掉尼尔森的事可以再等等:重要的是先把这个姑娘弄到手。等他一有机会,他就要走上前去,问能不能送她回家。如果她说行,尼尔森的问题就自行解决了:几个快速而亲切的字眼就行了——如果尼尔森善解人意的话,也许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足已。然后,剧本的原创作者就自由了,可以为自己和她叫辆出租车,今晚余下的时间就会充满希望。

他的计划差一点就实现了。终于,大部分电视台的人微笑着站起来,从桌前转过身,这时他只好侧身从人群中穿插而过——至少他得走近到能和她说上话的距离。

“苏珊?我能送你回家吗?”

“呃,那太好了;谢谢。”

“车就在外面,”汤姆·尼尔森说。

“噢,太好了,”她说;“你们有车。”

于是他们三人坐进这辆该死的车里,回到这座城市的郊区,一路上失败感伴随着迈克尔。

苏珊·坎普顿解释说她跟家人住在一起——她希望很快能有个自己的窝,但是蒙特利尔的公寓严重短缺——当他们到她父母家时,所有的窗户灯光都灭了。

她带他们悄声下到地下室里,扯亮电灯,地下室宽敞得惊人,墙上镶着橡木板,这是那种中上层阶级家庭引以为荣的那种“娱乐室”。

“你们想喝点什么吗?”她问。实际上房间的另一头就像个酒类丰富的酒吧,还摆着两三个手工缝制的厚实沙发。迈克尔又觉得这个晚上还有机会,如果汤姆·尼尔森能从这儿滚蛋的话,可是尼尔森喝了一杯又一杯,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视察木板墙,仿佛在挑小毛病,又或许是在四处查找,看他的水彩画挂在哪里最合适。

“我简直无法告诉你我多么希望能按你写的那样来演,”苏珊·坎普顿说。“所有这些改动都太低级了,完全没有必要。”

她坐在沙发上,迈克尔坐在她对面的皮椅垫上,姿势绷得很紧,心情却很愉快。

“嗯,我猜对电视的期望也就只能那样了,”他说。“不过,我觉得你的表演很美。你的扮相正是我心目中的那个姑娘。”

“你是说真的吗?嗯,我觉得这是我期待的最高赞扬了。”

“对我来说,”他说,“演戏等各种表演准是所有艺术中最残忍的——残忍是因为你永远没有下一次机会。你无法回头再去审视你的表演,一切都是即兴发挥,一切得在即时完成。”

她说这句话里蕴含着许多道理,他表述得太好了;没错,她眼里放出光芒,她觉得他很“有意思”。

后来她说:“不过,我觉得创造性工作一直都是我最崇拜的——无中生有,化虚为实。你以前还写过别的什么剧本吗?”

“噢,有几个;我主要写诗。那算是我最擅长的,至少是我最感兴趣的。”

“喔,我的天啊,”她说,“我无法想象还有什么比写诗更难的了。它太纯粹:完全取决于诗歌本身。你有没有——出版过?”

“到目前为止出了两本。我不想推荐第二本,但我觉得第一本还行。”

“书店里还有卖吗?”

“噢,没有了。你可能在公共图书馆里找得到。”

“太好了。我要去找一本来看。”

接着,很显然该重新谈谈她了,于是他说:“可是说真的,苏珊,今晚能来这里观看演出,我真是太高兴了。你真的——你真给了我一些东西,令我难忘。”

“哦,我真想告诉你——”她低垂下眼帘。“我真想告诉你,你这么说让我太惭愧了。”

汤姆·尼尔森还是不让他们单独在一起。看来他考察墙板累了,回来挨着他们坐下,问苏珊是不是一直都住在蒙特利尔。

是的,她一直住在这里。

“你家里人多吗?”

“嗯,三个弟弟两个妹妹,我最大。”

“你父亲做什么的?”

就这样一直聊着,直到苏珊·坎普顿开始不太像专业演员,而像个想念自己安静卧室的困倦女孩,卧室里成打的旧填充玩具动物摆成一线,等着勾起童年的美好回忆。

最后,她对他们说她明天早上还得回演播室做儿童节目,所以她觉得她最好还是睡一会儿。她说欢迎他们在这里过夜,橱柜里有毯子,她希望他们过得舒服。

然后她走了。最糟的是迈克尔发现他甚至没法说,天啊,尼尔森,为什么你不走呢?如果他那样说,那只会毁了他们的纽约回程;而且,从没人那样对托玛斯·尼尔森说过话。托玛斯·尼尔森习惯了别人的尊重与顺从,他安详而心不在焉地在这个社会上行走,愤怒在他这儿总是烟消云散。他太“酷”了,你没法责备他。

迈克尔翻过身把毛毯拉到肩上时也老实承认,在这间地下室里想要那个姑娘也不太可能。她家人全在楼上,一门之隔,门还没锁;当他向她下手时,不管她觉得他有意思与否,她都可能吓得缩成一团。好了,见鬼去吧。

早上,他们叠好毛毯,放回原处后,汤姆·尼尔森说:“我们马上动身,行吗?因为我真的得赶回去干活了。”

“好吧。”

楼上,在这所房子的前廊里,在关着的门后,他们能听到这家人吃早餐的声音。

“知道如果你敲敲那扇门会发生什么吗?”尼尔森说。“一位和蔼的中年女士会打开门,探出头来”——他很内行地模仿着一位和蔼的中年妇女伸长脖子的样子——“说,‘咖啡?’然后我们就会被困在那里几个小时。走吧。”

等到他们踏上归途,窗边掠过单调的魁北克风景后,迈克尔心里一阵揪心的后悔。为什么他不去敲敲那扇门呢?为什么他不走进去,在这家人的早餐桌前找个位置坐下呢?苏珊笑着,在一群小孩子中间显得很高很大。他还可以跟她一起回演播室,去看她十点钟的表演;然后他可以带她去吃中饭,喝点马蒂尼,他们可能整个下午都握着手。看在老天的份上,为什么他不能在蒙特利尔待上一个星期?简直没有任何理由!

这一切让他很快陷入一种新的更糟更丑陋的思绪之中:也许是胆小,也许他私底下有点害怕跟苏珊·坎普顿单独相处;也许他为有这个机会开溜而偷偷开心;也许跟玛丽·方塔纳惨痛的一周让他太过恶心,他甚至害怕任何诱人的姑娘。梦想着勾引女人,又对阳痿怕得要命。他成了那种自欺欺人、弄巧成拙的男人,总是逡巡不前,最后逃跑走人。

汤姆·尼尔森坐在驾驶位上开始嘲笑起他来,仿佛他身上有些不同寻常的可笑之处。

“知道那个姑娘会怎么想?”他问。

迈克尔马上猜出答案,他知道如果再也见不着汤姆·尼尔森,他也绝不会介意。

果然,尼尔森抖出了他的包袱:“她可能觉得我俩是同性恋。”

八月份时,情况开始恶化。有一晚他只睡了四个小时,第二晚才睡了三小时,再下来一晚他根本睡不着;然后白天时,睡眠时不时给他来上沉重的一拳,他会穿着皱巴巴的衣服醒过来,不知道几点钟,不知道当天是几号。

他只记得他喝得太多,因为厨房地上到处是空酒瓶。他只好强迫自己吃点东西,吞嚼几口食物也要用很长时间,而且越来越长,因为任何食物的味道都令他厌恶。

过去半年来他写下的每个字是不是在告诉他它们有多差劲?如果是的话,那肯定要告诉普通读者。一天晚上,他把所有的手稿装在一个牛皮信封里,拿着它来到街上,把它扔进高高的市政垃圾箱里。他无比高兴,一口气走了二十个街区后,才发现自己没穿衬衣。

又一个晚上,他很夸张地戒酒:在水池里砸碎了最后一瓶威士忌,像个胜利者看着一堆碎玻璃;紧接着他又恐惧得头晕,他可能得了醉鬼们所谓的“戒酒综合症”,他躺在那里哆嗦着,等着幻觉或痉挛或不论什么戒酒综合症可能带来的后果。

不过准是第二天,他又出门走路了,走得很快。这次他穿着《连锁店时代》西装:深色冬季西装和丝质领带。街上的人和物看上去都在可笑地晃动,他根本搞不准他们在不在那儿,然而走走也好,因为待在家里只会更糟。

好些天,他的思维以发疯初期那种无用、绝望、循环往复的方式飞快地转着;只要他能让它停下,哪怕一秒钟,他都觉得救了自己。

有一次,在下百老汇靠近市政厅的一家报摊上,他让它们停下了,时间足够他抓起一份《纽约时报》,因为他想找报纸看看那天是星期几。那天是星期四;那意味着他明天得做好准备等劳拉来过周末。

“先生?”卖报的问他,一嘴烂牙。“想要我借你一毛钱买他妈的这份报吗?”

当他发现自己又坐在家里时,已经换过衣服了,也不知道还是不是星期四。手表显示是九点钟,可是不知道是上午九点还是晚上九点,朦胧的窗户让两者皆有可能。不管怎样,他拨通了老托纳帕克的电话——他只好拨它——跟女儿说话时,他听到她心存戒备,语气犹疑,接着不理解的恐惧让她抬高了嗓门。

然后露茜打回电话:“迈克尔?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后来没多久,比尔·布诺克来了,笑得那么谨慎、不自然——“迈克?你还好吗?”——再后来前贝尔维尤时代就结束了。

* * *

[1] 考渥得-麦肯恩:一家位于纽约的出版社。

[2] 纽约州首府。

理查德耶茨作品系列

第二章

当他从贝尔维尤放出来后,他发现自己什么都怕,一直这样。街上的警笛声,哪怕还在很远,也足以令他心惊胆战;看见警察也怕——任何警察,任何地方的警察;还有年轻的男性黑人,如果他们块头有点大的话,他躲避不迭,因为他们看起来像是贝尔维尤的男护工。

如果那时他有车,可能也不敢开,甚至点火、挂挡也不敢——因为一旦你发动车、挂上挡,任何说不清道不明的事皆有可能发生。如果要横穿宽阔的马路,走路也是件让人害怕的事;他甚至不喜欢街角转弯处,因为你不知道街角另一边有什么。

对他来说,现在这种胆小怯懦,不管隐藏与否,其实一直就在他灵魂深处。难道他不是一直害怕学校操场上的那些男孩,难道他不是讨厌橄榄球,只为了别人的期望才不得已去打的吗?甚至起初拳击也吓得他要命,直到他学会如何移动脚步、分配身体重量和运用他的双手后才好些。至于他在空军服役,当空中机枪手,这么多年来,他生命中的这个部分给很多人留下深刻印象,可他一直知道“勇气”或“胆量”都并非恰当之词。你和其他九个人一起困在高空;你尽力为之,支撑着你的是老式军人品质——挺住。你知道战争已接近尾声,胜算在握——战斗任务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回到英格兰,听到同伴们讲他们也给吓得屁滚尿流,真是种享受。

现在,在医药柜前哆嗦着,他每天在他们规定的时间吞下治疗精神病的药片,从没误过;他还得一周一次爬回贝尔维尤去看那位危地马拉的心理医生,他负责他的门诊治疗。

“把你的脑子想象成一个电路,”这人告诉他。“当然,比那复杂得多,但是在这方面大致相似:如果某一部分负荷太大”——他抬起一根食指强调这点——“整个系统便会炸掉。电路完了,电灯灭了。现在,你的这个病例真的很危险,它的根源很清楚,可能只有一个解决之道:别喝酒。”

于是,迈克尔·达文波特有一年滴酒未沾。

“整整一年,”如果有人表示怀疑,或觉得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成就,他会坚持这样说。“十二个月甚至连杯啤酒也没碰过——你能想象吗?——全因为某个可笑的医生说什么我的大脑短路把我吓得要死。好了,我有时候还真是怕得要命,像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一样,但区别在于,我再也不是他妈的胆小鬼了。”

他发现他又可以做爱了。他无比感激那个证明他行的姑娘,以致一完事后,他差点想哭着衷心地感谢她,不过他尽量控制住了这种冲动。

她是《连锁店时代》的一位秘书。她告诉他她以前从未欺骗过她的男友,她觉得今天下午来乐华街很荒唐,她说,如果不是最近发现男友欺骗她的话。不过,她觉得她已够成熟,完全理解并能接受她男朋友的不忠:他在杰克森海德刚开始牙医的生涯,压力很大。

“是啊,”迈克尔心情舒畅地说。“嗯,我猜像情绪紧张这类事情真的能——真的能给人带来麻烦,布兰达。”

1964年夏天,他的第三本诗集出版后,他应邀参加在新罕布什尔州举行的为期两周的作家会议,作一次演讲,朗读几首作品。地点在风景如画的高山校园里,离任何市镇都有几英里:一大片连绵的老式宿舍楼足以容纳下三百名付费参会人员,宽敞的厨房及餐厅,光线明亮的演讲厅,那儿演讲滔滔不绝,讨论的话题只有一个:写作。

这次会议的策划者是查尔斯·托宾,五十开外的男人,他的好几本小说迈克尔都挺喜欢,他本人也是热情好客的主人。“等你安顿好后,到小木屋这儿来,我们都在那里,迈克,”他说。“看见路那边的房子了吗?”

那是一所小房子,四周绕着一圈游廊,坐落在校园深处,是教职员开会的地方——是外来人员只有获得特别邀请才能进去的俱乐部。每日午餐前一两小时便开始大量供应酒水,晚餐前几小时内更是酒的海洋;于是歌声、醉酒声常常持续到深夜。查尔斯·托宾热心保证酒水的大量供应看来基于这样一种观点:作家们比大部分人都要辛苦——可能比大部分人想象的要辛苦得多——所以他们每年夏天应该休息几周。而且,作家们懂得自律,他知道他们都值得信赖。

但是第一周快结束时,迈克尔·达文波特开始觉得他可能在沉沦——更准确地说他可能正在飞升出离。问题不在喝酒上,当然酒也没有帮助;问题出在演讲厅里。

他以前曾在小范围内朗诵过他的诗歌,可是从未获邀站在演讲台上,对着三百名专注肃穆的听众说真心话。他们想了解他从事了二十年的艰苦精湛的技艺,他也悉数告之。他的演讲完全即兴发挥,最多只随意涂抹了几张便签纸,然而不管怎样,演讲结构完整,思路清晰,他大获成功。

“干得好,迈克,”查尔斯·托宾和他一起离开演讲厅时,不时这样说。迈克尔用不着他来告诉自己,因为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还在他身后的演讲厅内回响。

人们簇拥着他,拿着他的书要他签名;人们四处找他,想跟他单独聊聊他们自己的作品;而且,还有个姑娘。

她名叫艾琳,身段苗条,极其严肃,刚开始写作。艾琳在餐厅当招待来抵参会费用;每个晚上她害羞地敲敲他的门,然后一阵风似的卷进来,倒在他的怀里,仿佛这正是她这一生中最想要的那种浪漫。她说尽种种赞美之词,那些话他记得曾从别的姑娘那里听到过,甚至早在跟简·普林格时便听过。一个深夜,在他的床上,她说“你懂得真多”——这话让他一下回到1947年的剑桥。

“别,听着,别那样说,艾琳,”他告诉她,“因为首先这并不是真的。我的这些演讲只是随兴的,突如其来,我甚至不知道该死的它们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它们让我听起来比我本人要聪明,你明白我说的话吗?第二,很久以前我妻子在我们结婚前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她花了许多年才明白她错得有多离谱,所以我们别再一直说那些了,好吗?”

“我觉得你很累了,迈克,”艾琳说。

“哦,宝贝,你说对了。我真的累得要命,这还只是个开头。听着,听着,艾琳。别害怕,但我觉得我可能要发疯了。”

“你可能要什么?”

“要发疯了。不过,听着:如果你听我解释几件事的话,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以前曾犯过一次,不过又好了,所以我知道这并不是什么世界末日。我觉得这次我发现得算早,甚至很及时,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我基本上还能控制自己。如果我自己非常小心,在喝酒、演讲和其他事情上非常小心的话,也许我能撑过这场会议。不管怎样,只剩三四天了,对吗?”

“还有六天,”她说。

“行,好吧,六天。但问题是,艾琳,我真的需要你的帮助。”

在她说“怎么帮”之前,她停顿了好久。停顿以及说这句话时语调里的胆小防备之情让他立即明白他对这个姑娘要求太高了。这一周他俩除了翻云覆雨疯狂做爱之外,他们几乎还是陌生人。她可能把正常的他浪漫化了,可是没理由认为她该知道怎么应付发疯的他。如果需要“帮助”,她首先得非常肯定她知道他心里要的是哪种帮助。

“噢,见鬼,我不知道,宝贝,”他说。“我不该说这些的。我的意思是我喜欢你待在我身边。我喜欢你当我女友,或者假装是我的女友,直到整个会议结束。我保证,我们会有更美好的时光的。”

可那也不对。会议一结束,她就要回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研究生院去了,离纽约太远,没法常见面,虽然她可能很希望常见面。他也不该说“假装是我的女友”,因为世界上没有哪个姑娘愿意考虑那样一个建议。

“为什么你不睡一会儿呢?”她告诉他。

“好的,”他说。“不过先靠近来点,我可以——这儿,这儿。喔,天啊,你真是个漂亮姑娘。喔,别走。别走,艾琳…”

第二天早上,他朝演讲厅走去时,查尔斯·托宾跟他一道走,把他拉到一旁说,“没这个必要了,迈克。”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今天用不着面对那帮人了,有人会填补你这个空缺。”托宾停下脚步,迈克尔也只好停下,他们面对面站在烈日下,看着对方。“事实上,”托宾说,“我已经安排别人去了。”

“噢,那么我被‘炒’了?”

“噢,得了吧,迈克;没人会被这种地方‘炒掉’的。我关心的是你,我——”

“你从哪里弄来‘关心’这个词的?你觉得我疯了吗?”

“我觉得你在这里给自己的压力太大,我觉得你精疲力竭。我早点发现就好了,不过昨晚在小木屋里发生那件事之后,我——”

“昨晚在小木屋怎么啦?”

托宾似乎在仔细察看迈克尔的脸。“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

“噢,这样吧,听着,我们一起回你的房间,边走边聊,好吗?这儿有好多——好多看热闹的。”

那倒是真的,迈克尔刚才没注意而已:许多人,从大学生们到粉蓝头发的女士们,全停了下来,停在草坪上,停在路上,就为了看这场冲突。

他们回到他的房间里,迈克尔抖得很厉害,躺在床上舒服多了。查尔斯·托宾坐着唯一的一把椅子上,俯身看着他,告诉他昨晚发生了什么。

“…你不停地从弗莱彻·克拉克的酒瓶里倒酒喝。我明白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麻烦的是你一直这样做,他要你住手你还这样,后来他真的生气了,你骂他是无耻小人,还给他一拳,我们四五个人才把你们分开,一张大桌子也给弄坏了。这一切你全不记得了?”

“不,我——噢,天啊。噢,我的天啊。”

“好了,现在都过去了,迈克;折磨自己也没有用。事后,我和比尔·布罗迪把你送回这里,你那时很平静。你说你不想我们进去,因为那会打搅到艾琳,看起来说话很有理性,所以我们就站在走廊里,看着你进了房间,就这样。”

“那她现在在哪里?艾琳呢?”

“嗯,快吃中饭了,我想她可能在餐厅里忙着。别担心艾琳,艾琳没事。我觉得你现在最好脱掉衣服,盖好被子,是不是?我过一会儿再来看看你。”

查尔斯·托宾再次走进房间时,迈克尔不知道是刚过一会儿,还是过了很久。这次,他身后跟着一个瘦小年轻的男人,穿着廉价的夏季西服。

“迈克,这位是布瑞纳医生,”他说。“布瑞纳医生准备给你打一针,你好好休息。”

有一边屁股上挨了一针,跟贝尔维尤医院相比,这一针锋利、快速,没那么羞辱;然后他穿好衣服,可不怎么整齐,被托宾和医生夹在中间来到大厅。他甩开他们的手,想证明他可以自个儿走。他们穿过草坪,一辆奶白色四门轿车停在路边等着,一位身材壮实、浑身素白的年轻男人从后座上出来,打开车门,他们小心翼翼地帮迈克尔上了车,仿佛迈克尔年老力衰需要搀扶。一切非常顺利。不过,当车子穿过绿意盎然的校园阴地时,他很快失去了意识,他似乎看到或梦到路边有身着夏季服装、稀奇古怪的各色人等,他们脸上的表情全显得很惊异,当他们看着他们最喜爱的演讲者被押走了时全都显得很不好意思。

迈克尔在新罕布什尔州康科德的一家普通医院的精神科住了一个星期;不过这儿非常干净、明亮、安静,里面的人也永远彬彬有礼,一点也不像精神病科。

他甚至还有自己的单间——好几天后他才发现房门一直是半掩着的,走廊上的低声细语被挡在了外面。不过,怎么说这还是他自己的房间——所以无须面对其他受困扰的病人,也无须与他们为伍;每顿饭都味美多汁,并总是准时送到床头。

“如果你把现在吃的这些药拿回家接着吃,应该对你管用,达文波特先生,”一位打扮整洁漂亮的年轻精神科医生说,“但是我不能小看你在那儿发生的事,什么地方来着?作家协会是吧。看来这是你第二次发病了,说明今后这种现象也许还会发生,所以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留神我自己。首先,我肯定会少喝酒,我会尽量避免任何情绪上的压力,在我的——你知道——我的生活中,不,你的生活中。”

当他独自一人后,他慢慢躺下来,想把事情理清楚。难道他还能把他的生活分成前贝尔维尤时期和后贝尔维尤时期吗?也许不能了?这件新发生的事需要建立起它自己的全新历史时期吗?也许这件事,像朝鲜战争那样,主要作用在于证明别指望历史会有什么道理可讲?

一天下午艾琳过来看他。她坐在床边椅子上,翘起漂亮的腿,说着她来年在约翰霍普金斯的打算。她不止一次地说“跟他一起”在纽约会很“好玩”,而他只说:“嗯,当然,艾琳,我们会保持联系的。”但是两人说那些话时自然优雅的姿态表明这些承诺从来就没打算兑现。

探访时间结束时,艾琳站起身,弯腰吻了他的嘴,他发现今天她来这里不仅是道别,而且受好奇心驱使,想简单体会一下假装他的女友是什么感觉。

一个护工给他拿来一叠纸和一支笔,他花了几小时起草一封给查尔斯·托宾的信。信不用很长,重要的是要找准并保持适当的语气,要表达出羞愧、歉意与感激,但又不能沉缅于懊丧,最好是能用那种嘲弄、谦逊而勇敢的语调来写,因为那正是托宾的文风。

他们让他出院的那天,他还在写那封信,坐飞机回纽约时,他还小声地念念有词。

当他拎着装满脏衣服的行李箱走进乐华街老房子的那一刹,一切还是乏味无聊至惨不忍睹,这房间比他记忆中的还要小。他写完给托宾的信,投进信箱;然后该开始工作了。

这个世界上工作可能不是全部,但它成了迈克尔唯一能信任的东西。如果他放松下来,如果他曾让他的思绪从工作上开点小差,那可能就会有第三个时期——而这第三个时期,在纽约这里,轻易便会把他送回贝尔维尤。

接下来的几年里,很多事令他感到自己在老去,其中之一便是,每次他去火车站接劳拉时,她都不一样了。

劳拉十三岁前,隔着十号通道的大门,他总能从人群中一眼找到她,因为他对她的生活了如指掌。这个女孩纤瘦敏捷,穿着她最好的衣服,有点点乱,白色的袜子有点不听话,滑落到鞋跟里。她的脸因为期盼而总是那么灿烂,她跑过最后一段距离扑进他的怀里——“爸爸!”——他紧紧抱着她,告诉她又见到她,他有多高兴。

可是慢慢地,随着时间流逝,长筒尼龙袜取代了总是有麻烦的白袜,别的变化也随之而来。她胖了,动作迟缓,看到他也没有明显的开心表示;笑容也只是为了显得礼貌,有时候她似乎在想,这可真够傻的!为什么我要来看我爸,如果我们做的不过是让彼此紧张?

十五岁那年,好像突然之间,她长了近四十磅,迈克尔几乎希望别再让他来接火车。一个大块头宽肩膀的姑娘咚咚咚走到你面前,阴沉着脸,看不出心里想什么,这有何快乐而言?

“嗨,宝贝,”他会说。

“嗨。”

“裙子真好看。”

“哦,谢谢。妈妈在卡尔多折扣店买的。”

“想不想先吃个午饭,然后我们再去市中心?或先去市中心然后再吃饭?你喜欢哪样我们便哪样。”

“无所谓。”

可是到十七岁时,她突然又瘦了回去;看上去那让她更开心些,也更聪明些。看到她抽着清淡型香烟,从火车站大门里走出来时,他真不习惯,好在她又开口说话了,这还不错——而且她说的不完全是那几句老调调,这就很好了。

一天晚上,他一个人在家,电话响了,是露茜打来的——这么多年来头一遭——在几句不太好意思的开场白后,她说起了正事:她为劳拉担忧。

“…嗯,我知道青春期是个困难时期,”她说,“我当然明白可能她的青春期比大多数人的更困难些。噢,我跟其他人一样读了很多东西,我知道当今的一切对孩子们来说是如何疯狂,比如‘嬉皮士’潮流之类,所以这也不是关键。我关注的不是劳拉的兴趣或活动,你知道吗,是比这些更糟的东西:她撒谎,她成了骗子。

“我来给你举个例子吧。我有几个朋友来过周末,他们的车停在我的车库里,一天夜里,劳拉溜进车库,把车开走了。我不知道她开车去哪里,或去做什么,反正她又把车开回车库。这还在其次,主要的是她撒谎。我们发现一边挡泥板上有道很明显的刮痕,你知道,所以我问劳拉她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这么问她我都觉得很丢脸。可她说:‘噢,妈,你真的以为我会开别人的车吗?’但是当我们打开驾驶室的门,我们在前座上发现了劳拉的零钱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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