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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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明白我在说什么了吗,迈克尔?我不喜欢她因这类事被逮到时脸上那种阴沉的傻相。那种罪犯屈服的表情,惊恐的表情。”

“是啊,”他说。“是啊,嗯,我明白你的意思。”

“噢,她还有很多东西让我搞不懂。”露茜停下来喘口气,也许吃惊于自己竟能跟一个疏远多年的男人滔滔不绝说上这么多。“你可能没意识到这一点,迈克尔,除非她露了馅,但是你在纽约见到她的几次绝不是她去纽约的唯一几次:她常常溜到纽约去,我没办法控制。有一次我们就‘价值’做了一场愚蠢的讨论时,她说漏了嘴,她认识一个住在比克街的英俊男孩,名叫拉里——哦,不用说,她解释他为什么这么漂亮的方式能让你起鸡皮疙瘩;他有着‘美丽的心灵’什么的。于是我说:‘好了,亲爱的,不如哪个周末你请拉里到这儿来玩吧?你觉得他在乡下呆几天会开心吗?’这让她很吃惊,当然,可好笑的是,她同意了。我几乎看得出她在心里打算盘:让比克街的拉里来这儿,就在这里,真正露面。正好可以显摆一下,在托纳帕克高中孩子们当中,这件事可能会成为今年的社交活动头条。

“后来,有一天,我从窗口望出去,看到了拉里,站在她身后,在前院里。这孩子脑后扎着马尾辫,穿着脏兮兮的皮背心,里面没穿衬衣。我想说除了眼里没有一丝神采外,他一点也不像个坏孩子,他就像个、像个需要洗澡的孩子,所以我走到院子里,对他说:‘你好,你一定是拉里吧。’而他拔腿就跑——跑上大路,穿过田野,一头扎向两百码外的那座没人用的破谷仓。”

“我说:‘他怎么回事?’”

“劳拉说:‘他有点害羞。’”

“我问:‘他来这儿多长时间了?’”

“她说:‘噢,大约三天了。他待在谷仓里。那儿有许多稻草,我们整理了一下’。”

“我说:‘他吃什么?’”

“而她说:‘哦,我给他送点吃的去,还行。’”

“呃,我想我把这一切说得很可笑,”露茜说,“我觉得也确实可笑;但是我想我有点跑题了,我觉得她的兴趣啊活动啊,这些问题会自行解决的——过一阵子她可能就会把这套波希米亚胡闹扔到一边去的——不过撒谎是另一回事。”

迈克尔对此表示同意。

“她长大了,也不好再‘惩罚’她,”露茜继续说,“再说,如果仅仅有点撒谎的毛病,你又如何去惩罚一个孩子呢?一个谎言套着另一个谎言,最后成了谎话连篇,然后这个孩子便生活在一个虚假世界里。”

“是的,”他说。“嗯,我觉得你的担忧是对的,我也担心。”

“还有一件事。这才是我打电话的原因。我在这里只认识一个心理医生,费恩医生,我对他态度复杂;我是想说在这种事情上我不太相信他,所以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可能——认识纽约某位值得推荐的医生。我是为这个打电话来的。”

“不,我不认识,”他告诉她。“我从来不相信这种东西,露茜,从来不相信。我觉得整个所谓的‘治疗’产业就是个骗局。”也许他一口气说得太多,说什么“西格蒙德·他妈的弗洛伊德”,于是决定最好还是住嘴。至于之所以她认为他会“认识”某位心理医生的唯一合理解释是他曾两度崩溃;再说,如果他们现在吵起来,只会破坏这通即兴而愉快的电话。“我想我帮不上忙,”他说。“不过,听着,她很快就要上大学了,那时她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无聊,一半都不会。大学里多的是东西让她忙的,我觉得到时我们会发现一切都变了。”

“可是离上大学还有一年时间,”露茜说。“我希望我们可以——你知道——可以现在就有所行动。哦,那好吧,”她这样说意味着这次谈话要结束了。她会安排劳拉见费恩医生的,尽管她对他的态度复杂。“噢,说到大学,迈克尔,”她想起了又说,“我跟她们高中那个新来的辅导员谈过了,那姑娘叫什么来着,她说劳拉可以挑选几所好大学,她说她也会给你打电话说说这个事的,这是规矩。”

“规矩?”

“嗯,你知道,离异父母,父亲的意见总是也要参考的。她人很好——做这样的工作年轻了些,我觉得,不过人挺有能力。”

几天后,辅导员真的给他打电话了,问他哪天下午两点钟可以来学校一趟。她名叫萨拉·盖维。

“嗯,明天不行,”他说。“后天怎么样,盖维小姐?”

“好的,”她说。“行。”

他只能定在后天,因为得要这么长时间才能把他唯一一套西装洗干净熨好。自从离婚后,他大幅削减每月在《连锁店时代》的工作,以保证他有时间干自己的活。不过,他最近发现自己只剩下一套西装,衣服破的破、旧的旧,或者不合身了。他有点想象许多别的诗人一样去高校里谋份差事,西村这样的生活他也过腻了。在西村做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还行,可是人到中年还衣衫褴褛就不太合适,迈克尔已经四十三岁了。

不过,待他刮完胡子,穿上干净整洁的衣服,他知道他看起来还行。有时候他从玻璃里看到自己甚至都很吃惊,他现在的样子比十年、二十年前还要好看。

他搭上去托纳帕克的火车时感觉还行,好情绪一直持续到他穿过吵吵闹闹的高中走廊,他一想到自己的女儿在这样一所蠢笨的蓝领学校上学就愤愤然。他来到萨拉·盖维的办公室门前,敲了敲门。

托纳帕克高中学生的母亲们可能很正式地坐在那里跟盖维小姐谈话,问些得体的问题,得到得体的回答,留神不要超过了约定的时间——可是在这个小房间里父亲们肯定备受折磨,无望地想象着萨拉·盖维光着身子会是什么样子,摸她的手感怎么样?她闻起来、尝起来会是什么味道?她在做爱的极度兴奋中会是什么声音?

办公室墙上挂着一块可钉大头钉的白板,不过上面什么也没钉,没有任何装饰的背景让你很容易相信眼前这位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姑娘。她苗条而温驯,黑发齐肩,褐色眼睛清澈明亮,嘴唇大而饱满。她坐在办公桌前,无法看到她胸部以下是什么样,但是她不会让你等太久。谈话中,她两次起身,走到高高的档案柜处,于是你看到了她的全身:裙子下完美的腿和脚踝,线条简洁的小小臀部,曲线足以令你渴望不已。你最初的冲动是想锁上门,就在这里,就在地板上要她,但是不用太多自控你便能想出更为明智的计划。带她离开这里,不管带她去哪里,占有她。快点。

萨拉·盖维猜得到你脑子里在想什么吗?如果猜得到,她可真是一点不露声色。她一直在谈瓦萨大学、卫尔斯利女子学院和巴纳德学院,她可能也提到了霍优克学院;现在她满腔热情、详尽地谈到佛蒙特的沃宁顿学院。

“你是说那个搞艺术的小地方?”他说。“不过,那里的姑娘不是早就会——你知道——这门或那门艺术吗?”

“我觉得它可能有这种名声,”她说,“但它是所开放的学校,环境很激励人,我觉得劳拉在那里表现会不错。她特别聪明,也很敏感,你知道。”

“嗯,她当然是这样,可她什么都不会。她不会画画,不会写作也不会表演;不会玩乐器,也不会唱歌或跳舞。我们没有这样培养她。我们家里也没有紧身连衣裤,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这席话让萨拉·盖维漂亮的眼睛和嘴角有了一丝笑意。

“我所理解的是,盖维小姐,”他说,“我觉得她可能会被那些有才华的姑娘们吓到。我最不愿意看到她变得胆小,不管在大学还是在哪里。”

“嗯,完全理解,”她说。“不过,不管怎么说,也许你愿意考虑一下沃宁顿;我这里有招生简章。还有一个原因,你知道,她母亲似乎觉得那里最适合她。”

“噢,好吧,我想我得和她母亲好好谈谈。”

事情似乎到此结束——萨拉·盖维把纸张、文件夹收起来,把它们放进桌子抽屉里——迈克尔不知道有没有机会邀她出去,没准她指望他快点走,但是她扫了他一眼,那样子对一个漂亮姑娘来说有点太害羞了。

“见到你真高兴,达文波特先生,”她说。“我很喜欢你的书。”

“噢?但是你怎么可能——”

“劳拉借给我的。她非常为你自豪。”

“是吗?”

他惊愕不已,当他理清头绪后,发现劳拉为他自豪是最棒的。他从没想过劳拉会这样。

走廊上的钢锁一把把锁上了——学校里人走光了,他很容易邀请她出去喝一杯。她看上去又有点羞涩,但说她很乐意。

她领着他进了教职员停车场,他想即使劳拉碰巧在孩子们中间,看到他们一起走也没关系,她可能以为他们只是换个更舒服的地方接着讨论她的大学规划。

“一个人怎样才能当上辅导员?”走在路上时,他问萨拉·盖维。

“噢,这并没什么了不起的。”她说。“你在大学里修几门社会学课程;然后再读个研究生,然后你就可以找这种工作。”

“你看上去这么年轻,怎么就研究生毕业了?”

“哦,我快二十三了,是比一般人年轻点,但也不太多。”

那么他们相差二十岁——二十年是个很好的整数,迷人的时间段,迈克尔觉得挺好。

她开车穿过托纳帕克一片他不熟悉的乡村,那还行——他不愿经过老“唐纳安”邮箱,以及任何熟悉的东西。迈克尔低头瞟了一眼,发现她脱掉鞋子,穿着丝袜的小脚踩在汽车踏板上,他觉得这是他见过的最美好的事。

她领他去的酒吧和餐馆也是他没去过的地方——自从他离开这里后,这个镇上一定新开张了许多小店——当他说这里真不错时,她扫了他一眼,仿佛他在开玩笑。“呃,不算太好,”他们在半圆形人造革火车座里面对面坐下后,她说,“不过我常来这里,因为很方便,我就住在这个街角。”

“你一个人住?”他问道。“还是…”

在她回答的那一刻,他担心她会说“不,我跟一个男人”——最近这种回答在年轻漂亮姑娘中已经蔚然成风,她们老这样说让人觉得她们在吹牛。

“不,我跟另外两个女孩合租,不太好;我有点想自己找个地方。”然后她举起重重的珠形玻璃杯,里面是特干马蒂尼,说,“好吧,干杯。”

真的一饮而尽。看来这可能是多年来迈克尔·达文波特最开心,最想欢呼的一个下午。真是难以置信这么年轻的姑娘竟然这般心如止水。在帕特南这种乡下,她不会有多少生活——偶尔有点意思的工作、不太喜欢的室友、在这种普通餐馆里吃饭。唯一能把它们合在一起的是,她每个周末肯定会溜去纽约,投入某个让她知道自己是谁的男人的怀抱。

“你常去纽约吗?”他问她。

“很少去,”她说。“我真的付不起那些费用,再说每次去那里也不怎么愉快。”

他又长舒了一口气。

坐在这里比在办公室里更靠近她,她也没有在车内那么害羞,迈克尔能清楚地看到之前只能猜测的地方,而一旦看清后便想扒光她的衣服。她的肌肤就像完美无瑕的杏或桃,发着光,让人想要摘下来吃掉。从她V形衣领的开口处,他似乎瞥到了蕾丝花边,她每次发笑时,蕾丝花边随着每一下呼吸与笑声颤动而移动,这种无意中的轻佻调情令他欲火中烧。

喝第二杯酒时,他们很轻松地直呼起对方的名字,她说:“我猜我最好还是跟你说的好,迈克尔;也许你早就发现了。今天你其实没必要来,我们在办公室里讨论的事情都可以在电话里讨论。其实是这样的:我想见见你。”

为此他吻了她的嘴,想要像男孩们那样飞快一吻,小心不要因此被人扔出一间家庭式餐馆。

“那种感觉肯定特棒,”过了一会儿她说,“写出一首完整的诗,不会散架——不可能散架。我试着写了好多——噢,现在没写了,主要是在大学里——我还没写完,它们就已经支离破碎了。”

“我的大部分诗也是,”他告诉她。“所以我出版的很少。”

“噢,但是当你写完后,”她说。“它们真的能立得起来。它们创作出来便能流传下去。它们像塔矗立在那里。当我读到《坦白》的最后几行诗时,我一阵战栗——浑身战栗——我都哭了。我想当代诗歌里再也没有别的诗让我哭过。”

他宁愿她挑另一首诗——《坦白》人人都喜爱——但是,管它呢,这已很好了。

当一个女招待把晚餐菜单放在他们桌上时,他俩都明白毫无疑问要一起吃晚饭了。

“我们能去你那里吗?”他贴着她芬香的头发问。

“不行,”她说。“每天的这个时候那里没有任何隐私可言。她们都在家,吹头发、做巧克力曲奇或不管什么。但是有家——”他一直会记得她为了看着他的眼睛而侧着头的模样,她说——“离这儿不远有家汽车旅馆。”

因为他一下午都在想象萨拉·盖维脱了衣服的样子,所以当她在一间大门紧锁、宽敞安静的汽车旅馆房间里真的脱光了时,也就没有多大惊喜:他知道她会有多可爱。从他的手抚摸她那发光的胴体那一刻起,他知道多年来每当他与别的姑娘在一起时,玛丽·方塔纳纠缠不散的最后一缕阴魂也终于消失了。今晚不会失败。

看来不管是他还是萨拉·盖维都不可能独自达到完美,只有他们俩合在一起才行。直到那时,他们都想不如为对方而死算了:没有足够的空气让他俩呼吸,没有任何办法让他们激荡的血液安静下来。只有结合在一起,他们才完全鲜活、强壮,他们缠绵缱绻,不能自已共赴高潮;当他们终于分开时,也只是在等待,甚至无须多说,等着他们下一次的结合。

等到白天蓝色日光照进百叶窗时,可以想象他们会利用一切可能的晚上及周末在一起。这是此刻他们唯一的打算;睡吧,他们知道还有的是时间来规划他们的余生。

理查德耶茨作品系列

第三章

比尔·布诺克离开《连锁店时代》,找了一份公关工作,他常说那是小菜一碟。他也不再写小说,现在他觉得自己是剧作家。

“哦,可是,听着,”一天晚上,在白马酒吧里,他抬起一只手挡住迈克尔的嫉妒。“听着,迈克,我知道你写了好多年剧本,但没有真正起步,可我总觉得这是因为你是个诗人。嗯,现在你是颇有名气的诗人,人人都知道。我没法靠写诗来摆脱困境,但你能。你做到了。你有你的长处,我有我的长处。

“首先,我知道我一直擅长对话。哪怕在我收到的最狗屎的退稿信里,总有一句‘布诺克先生的对话处理得很好’这样的话。所以我想,见鬼,去他妈的,如果我擅长于对话,那我就来写剧本。”

他最近写完了一部三幕剧,名叫“黑人”——“嗯,当然,标题有点生硬,不过我要的正是这种生硬的效果”——他觉得他写对白的天赋可以让他很好地探讨美国黑人对话的美感。

“比如说,”他说,“纵穿整个剧本,里面的人物一直在说‘草泥马’、‘草泥马’——我也就原样写下来。好了,显然,这个词其实是‘操你妈’,不过有时候如果你把听到的写下来,你会发现你真的深入素材了。不管怎样,我觉得这个剧本很精彩,迈克,我觉得它的时机也适合。”

他想让它上演,采取的第一个行动便是写上一封简洁友好的信,将它寄给了费城集团剧院的拉尔夫·莫林。

“天啊,”迈克尔说,“为什么寄给他?”

“行了,为什么不能是他?”比尔立即准备反击。“为什么不能是他?这个问题更值得好好想想,你不这样看吗,迈克?我是说,见鬼,我们都是成年人,我和戴安娜之间的那点事结束好多年了;为什么还要有什么不快?再说——”他喝了一大口啤酒——“再说,”他擦掉嘴边的白沫接着说,“这家伙很有希望。你在他妈的《星期日泰晤士报》上能读到关于他的介绍。他把费城这个小项目经营得有声有色,实际上在全国都已有一定名气。只要他搞到好的商业剧本——我是说好的商业剧本——时,他会跟费城吻别说再见的,会拿着它到这里来,成为百老汇的顶尖导演的。”

“那好。”

“好了,所以不管怎样,他给我回了一封非常亲切、非常得体的信。他说:‘我已告诉亨德森夫人我很喜欢你的剧本,她这个周末也会拜读的。’”

“什么夫人?”

“嗯,是这样,她是整个剧院的幕后出资人;她承担他们的一切费用,所以没有她的批准他们无法行动。而我猜她肯定也会喜欢《黑人》的,因为很快拉尔夫就给我打电话,问我多快能到他办公室去一趟,谈谈。好了,见鬼,我放下一切,第二天我就到了那里。”

“你见到戴安娜了吗?”

“噢,是的,是的,当然见到了,很愉快,不过那是后话,先让我把第一部分说完,好吗?”他舒服地靠在木椅子背上。“好了,首先,我发现我真的很喜欢这家伙,”他说。“你不由自主便会喜欢他。我是说,你可以感觉得出他是个非常敏感的人,可是他并没打算给你留下深刻印象:他来得非常平静、直接,没有废话。

“他说:‘跟你实话实说吧,比尔。‘你剧本中的人物全是黑人,当然那很好;你这样做了。’他说:‘你抓住了他们的苦闷、他们的愤怒,还有那种可怕的无助感,这是部很有分量的作品。’他说:‘不过,我们的难处是,我们手头上已有一部有关种族题材的剧本,也是个新秀写的,只不过这个剧本是关于种族间的爱情故事。’”

这时,比尔猛地往前一靠,两个手肘撑在湿乎乎的桌上,摇着头,懊恼地笑着。迈克尔想起很久以前跟露茜解释过,比尔·布诺克有个招人喜欢之处就是对于失败他可以耸耸肩,一笑置之。“恐怕我不怎么明白,”她说。“为什么他不能做成一件事,然后因此而讨人喜欢呢?”

“好了,当他说到这里,”比尔还在说,“我知道我输了。接着他告诉我那个剧本的一些情况,那个剧本名叫“黑夜忧郁”——这标题有点老套,可是他妈的;你永远不知道。剧本说的是南方一个年轻的世家小姐,她爱上了一个黑人,你知道,她的第一冲动是跟他一起逃得远远的,逃到别的国家去,可是这个男孩不屈服:他想待在家乡,沉着面对。而这个姑娘的父亲得到了风声,所以麻烦开始了,然后是一步步持续的营造直到最后的大悲剧。好了,去他妈的,我说的比他写的要简单得多,迈克,可是你可以看得出这种题材在舞台上能产生多么不凡的效果。

“可是他又告诉我,他们的问题是要找个合适的姑娘来演这个角色。他说:‘她得十分年轻,仅是个好演员还不够——她得要非常有才气。’你也知道他那样说的意思:如果让某个不怎么优秀的姑娘来演的话,整个剧本可能沦为——你知道——可能被指责品位可疑什么的。后来他说:‘所以即使真的找到这么完美的姑娘——那时我们能做什么?如果我们无法向她保证能在百老汇首演,肯定也不能指望她对费城这点小钱感兴趣,对不对?’”

“所以你明白他跟我说的了吗,迈克?他在说如果这出戏在选演员上泡汤了的话,他和亨德森夫人可能会考虑我的剧本——所以他首先请我过去谈谈。我觉得他这样把牌亮在桌上,处理得很好,非常得体。”

“我还是不明白,”迈克说,“他为什么不能打电话,或者写封信告诉你?”

“我猜,是想见见我吧,”比尔说;“那也很公平,我也想见他。后来我正要准备走时,他说:‘我希望你别急着走,比尔。我告诉戴安娜你今天要来这里,她说她尽量抽空过来看看。’”

“这时——哇。正在这时,门砰地开了,她走了进来,拖着三个小男孩。戴安娜·梅特兰,天啊,这是1954年后我第一次见她。”

比尔从桌前站起身,重演着那场景。“她这样走了进来,”他说着开始了哑剧表演,撞到墙上,摇晃着重新站稳,蹒跚着往前走。

“我不得不说,”他重新在椅子上坐好后,脸上再次浮现出抖掉失败的那种笑容,“我不得不说,这真的让我想起了好多从前的事情,因为这正是我不喜欢她的一点,你知道的,那种笨拙。我还记得我想,嗯,她绝对漂亮,人绝对很好,我绝对爱她——或至少我觉得我爱她——可她为什么就不能再优雅一点呢,像别的姑娘那样?”

有一两秒钟,迈克尔真想探过身去,将手中那杯满满的啤酒泼到比尔·布诺克的脸上。他想看看布诺克头发、衬衫湿透时,他脸上的震惊与迷惑;然后他要站起身,在桌上放上几块钱,说你真不是个东西,布诺克。你一直都不是个东西,然后跟他永远断交。

然而,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控制着自己,说:“在我看来,她一直都很优雅。”

“是啊,嗯,伙计,你从来没跟她住在一起过。你从来不用——啊,算了;见鬼去吧。他妈的。算了。不管怎样,”比尔如释重负重新说回费城那部分,“我在她脸上吻了一下,我们坐在那里说了几分钟话,非常愉快。后来我提议说我们出去喝一杯,但是戴安娜说孩子们太累了什么的,所以我们大家就下来,在办公楼前道别后走了,就这样。不,我是说真的,我感觉很好。我很高兴我把剧本送给了莫林,我很高兴我认识了他。我觉得我搭上了这个关系,交了个好朋友。”

是啊,迈克尔默默地说,是啊,你也自取其辱,不是吗,布诺克?

从白马酒吧回家的半道上,他因为生气走得很快很急,他突然想到,他再也用不着因为比尔·布诺克曾经拥有过戴安娜·梅特兰而恨他,也无须隔着不可能的时空来渴望戴安娜·梅特兰了。他之所以今晚出来跟比尔·布诺克喝酒,唯一原因是这是六周以来他第一次一个人,其余时间萨拉·盖维一直跟他在一起。她明天又会回来,萨拉·盖维跟从前的戴安娜一样好、一样清新、一样滋润。

回到公寓,他发现没写完的简历还卷在打字机里,那是布诺克打电话来时他留在那里的。他睡得很晚,写完了简历。明天他要给萨拉看看,她可以在托纳帕克高中办公室里复印几份,然后他要把它们寄到他在公共图书馆里所能找到的所有美国大专院校的英文系去。

在多年诅咒发誓说英文老师是他最不愿做的事后,他现在准备当英文老师了。随便美国什么地方都行,因为萨拉说她无所谓。如果有必要的话,她可以在任何一所高中找到类似的工作,即使找不到,她也不担心。对他们两人来说,唯一重要的是,开始新生活。

“嘿,萨拉?”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们在他喜欢的一家名叫蓝磨坊的餐馆里吃饭时,他问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一个叫汤姆·尼尔森的家伙,住在金斯莱的?那个画家?”

“我想是的,你说过。他是那个当木匠的吗?”

“不,那是另一个,他们千差万别,尼尔森是个完全不同的人。”他似乎用了很长时间来解释尼尔森的不同在哪儿。

“听起来好像你有点嫉妒他,”他说完后她说。

“好吧,是的,我想我有点,我想我一直都有点妒嫉他。有次我们一起去了趟蒙特利尔,很不愉快,我很生他的气,那之后我们关系就不怎么好了。那之后,我只在他举办的聚会上见过他几次,而我去参加那些聚会的唯一原因也只是去认识姑娘们。不过,不管怎样,他今天给我打电话了,真没想到——他很不好意思,很亲热——请我星期五晚上去他家,我的感觉是他又想和我交朋友了。事实上我真的愿意去,萨拉,但是除非你跟我一道去。”

“嗯,这可不是个——怎么漂亮的邀请,”她说,“可是我当然愿意,为什么不去?”

当他们到尼尔森家时,只有几辆车停在他家车道上。几个到得早的男人有点紧张地在客厅里走动——那间房里吓人的几千册藏书足以让任何人紧张,等喝上酒后才会好些。女人们大部分都在厨房里帮帕特的忙,或假装帮忙,因为帕特总是自己打理一切。迈克尔骄傲地领着萨拉来到厨房介绍她。

“认识你很高兴,”帕特说,她看来确实为迈克尔找到这么个年轻的好姑娘而高兴;但她眼神里也有一丝调侃,仿佛他是五十岁而非四十岁一样,他不太喜欢这点。

他问汤姆在哪,帕特一脸愠怒。“哦,在后院玩他的玩具——他整天泡在那里。不如你去找他,迈克尔,跟他说,他妈说该回家了。”

后院又长又宽,跟尼尔森家的一切一样。他从远处首先看到一个姑娘,她双手抱在胸前,头发在风中微微扬起。他边走边想,用了好几秒钟才发现原来是佩基·梅特兰。然后他看到汤姆·尼尔森蹲在她脚下,背对着她,全神贯注地对着一个小土包,像在玩球的男孩。直到那时他才认出十到十五码开外的第三个人,他侧着身子,一只手肘撑地,一身工装:是保罗。

整个小心堆砌的战场上,大部分作战部队都已阵亡。所有炮火全都用完——两把塑料飞镖手枪也卸下弹药扔在草地上——现在是和平与纪念的时候。

汤姆·尼尔森热情地招呼着迈克尔,说见到他太高兴了,他喜气洋洋地解释说这是他玩过的最精彩的一次战斗。

“这家伙可不是吃闲饭的,”他赞赏地说保罗。“他真的知道如何保护他的侧翼部队。”接着他又说:“你在这儿等着,保罗,别碰任何东西。我去拿照相机,然后我们可以在草地上放些烟雾,照张相。”他往家里跑去。

“真见鬼,”梅特兰站起身跟迈克尔握手时,迈克尔说。“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你。”

“哦,情况变了,”梅特兰说。“这几年我和汤姆成了好朋友。我们在同一家画廊,你知道,我们是这样认识的。”

“是吗?我不知道你有了画廊,保罗,那真是好消息。祝贺你。”

“噢,我的画在那里卖得不太好,他们也还没有给我办过画展。不过,总比没有画廊的好。”

“嗯,那当然,”迈克尔说。“真是好消息。”

保罗·梅特兰这边那边活动活动他的背,缩了几下,缓解刚才作战造成的肌肉痉挛,用手理着脖子上的蓝丝巾。“不,可是我真的很吃惊,我竟然这么喜欢汤姆,”他说。“没想到我居然也这么喜欢他的作品。我过去总觉得他是那种无足轻重的家伙,你知道吗?一个画插图之类的人?可是你看他的画越多,你会越喜欢。你知道他最擅长什么吗?化难为易!”

“是啊,”迈克尔说。“是啊,我也常常有这种感觉。”

这时汤姆·尼尔森拿着照相机大步跑过来了,佩基·梅特兰像个小姑娘般快乐地拍起手来。

一两个小时后,晚会活跃起来——他们家里至少有五十人——迈克尔问萨拉她玩得好不好。

“嗯,当然,”她说,“不过你知道,这里人人都比我大得多,我有点不知道做什么、说什么才好。”

“啊,当你自己就好,”他告诉她。“你就站在这儿,做个一目了然最漂亮的姑娘,剩下的就好办了,我保证。”

有位艺术史学家日前正在写一本有关汤姆·尼尔森的专著;一位上了年纪的著名诗人的下一本诗集即将发行限量版,二百块一本,每隔一页会有一张托玛斯·尼尔森的插图;还有位出名的百老汇女演员,她说自己像“飞蛾扑火似的”被吸引到尼尔森家来,因为惠特尼博物馆里他的画作深深打动了她;还有位作家,最近声称在他的九本小说里没有任何艺术错误,今晚之前他从未见过汤姆·尼尔森,但现在他亦步亦趋,跟着汤姆到处走,拍着他穿着伞兵夹克的背,嘴里说着“你说的,士兵。你说的”。

萨拉跟其他几个年轻人“躲”到厨房里去了,正当迈克尔觉得自己有点喝多了时,保罗·梅特兰飘了过来,问他这些日子在忙些什么。

“在找份当老师的工作,”他说。

“嗯,我也是,”保罗说。“我们今年秋天会到伊利诺伊州去——汤姆有没有跟你说过?——伊利诺伊大学,在尚佩恩-乌尔班纳或者类似地名,真好笑。”保罗摸着他的胡须。“我一直发誓我永远不会当老师的,我想你也是。不过,到我们这个年纪,看来这是最恰当的选择。”

“没错。当然。”

“我想你若能甩掉《链锯时代》,准会很开心。”

“连锁店。”

“怎么回事?”

“它叫《连锁店时代》,”迈克尔说。“是一本关于——你知道——以连锁形式经营的各种零售店的杂志。明白了吗?”然后,他失望地慢慢摇摇头,“真该死。自打布诺克和我告诉你我们做什么以来,这么多年了,你一直以为我们谈的是他妈的链锯。”

“哦,我现在明白了,”保罗说,“可是没错;我确实有印象你们俩都忙着——宣传链锯,或者那之类东西。”

“是啊,嗯,我猜在你看来这是个情有可原的错误,因为你从来没仔细听过,是不是,保罗?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你自己,你从来就没注意过别人,是不是?”

保罗往后退了一两步,眯起眼,笑着,仿佛想搞清楚迈克尔这话是开玩笑还是当真。

毫无疑问,迈克尔是当真的。“我要跟你说件事,梅特兰,”他说。“早在我和露茜第一次认识你跟你妹妹时,我们觉得你们真是与众不同,我们觉得你们高人一等。只要能让我们更像你们,或者更接近你们,我们非常乐意屈从迎合——噢,该死,你明白我说什么了吗?我们觉得你们他妈的魅力非凡。”

“听着,老头,”保罗说,“我刚才说的话并非想冒犯你,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无论说了什么,我非常非常抱歉,好吗?”

“当然,”迈克尔说。“算了吧。无意冒犯,没事。”不过他为自己刚才赤裸裸的爆发而羞愧,那句“我们觉得你们他妈的魅力非凡”还悬在空中,被其他客人们品咂着,还好萨拉在厨房里听不到。“那么,想不想握个手?”他问。

“嗯,当然,”保罗说。他俩都喝多了,握手变得一本正经。

迈克尔接着说:“好。现在,我们来玩个游戏吧。你先来。”他敞开身上这套唯一的西装,指着衬衣中间说,“你用尽全力朝我这儿打一拳,”他说,“就这儿。”

保罗看起来有点迷惑,但马上就明白过来,这是那种在阿默斯特玩的游戏。不管怎样,多年的体力活让他身强体壮。他出拳又快又重,迈克尔踉跄着往后退了好几步,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弯下腰去。

“打得好,”迈克尔能开口后马上说,他走回来。“这一拳打得好,现在该我了。”

他不急不忙,仔细审视保罗·梅特兰的脸:那睿智的双眼,幽默的嘴,反对偶像崇拜的无畏的胡须,然后他双脚站好,聚集起全身力量,将一切全放在右手上。

令人惊异的是保罗并没有马上倒下。他缩成一团,后退几步,眼神呆滞。他甚至还小声说了句“不错”,接着踉跄着后退了三四步,扶着一把古董木椅倒了下去,仰面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在离他们近些的、看到这一切的人群中,有个女的尖叫起来,另一个浑身发抖,两手捂着脸,还有个男人用力抓着迈克尔的胳膊,嘴里说着:“你最好滚出去,伙计。”

但是迈克尔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男人,说:“滚开,甜心,我哪儿都不去。这是场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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