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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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前修建的公路犹如遭受侵蚀的缎带,康洛伊将蓝色福克拐下公路,关小油门。从尼德尔斯机场跟随他们的白色烟尘尾迹开始消散,气垫车落在气囊上,最后停下。

“特纳,集合点到了。”

“这儿被谁炸过?”长方形水泥板铺在地上,久经风霜的煤渣砖垒成参差墙壁。

“经济,”康洛伊说,“战前开建的,一直没完工。从这儿向西十公里是一整块分割建筑用地,但只铺了地上的水泥板,没盖房屋,啥也没有。”

“营地小组有多少人?”

“不算你和医疗小队,九个。”

“医疗小队是什么?”

“保坂派来的。玛斯是搞生物工程的,对吧?难说他们会给咱们那小子动啥手脚。所以保坂组了支标准的神经外科小队,召唤了三个高手。两个公司员工和一个韩国人,对黑市药物了如指掌。医疗舱在比较长的那地方,”他指给特纳看,“有一部分屋顶的那儿。”

“怎么带到营地去?”

“装在油罐车里从图森运过去。假装车辆损坏。开出来,装回去。大家一起动手,估计只要三分钟。”

“玛斯。”特纳说。

“好,”康洛伊关闭引擎,寂静突然降临,“看你的运气了,”他说,“也许玛斯不会注意到。咱们开油罐车的人就坐在车里,通过民用波段对他在图森的调度员没完没了唠叨,只说他吃屎的散热器还要多久才能修好。估计他们会收到信号。你能想到更好的办法吗?”

“假如客户非要把这东西弄到营地去,那么确实不能。但咱们此刻所在的地方,岂不就在他们的反向侦察轨迹上……”

“亲爱的,”康洛伊嗤之以鼻,“也许咱们只是停车打炮呢。结束咱们的图森之旅,你说呢?这儿就是这种地方啊。大家停车撒尿什么的,”他看看黑色保时捷手表,“我一小时内要赶到那儿,搭直升机回海岸。”

“去钻井平台?”

“不。去取你的喷气机。看来我得亲自处理了。”

“很好。”

“我去取一架道尼尔公司的地效飞机。停在路边待命,直到看见米切尔过来。医务小组把他弄干净,咱们把他塞进飞机,然后去索诺拉的边境线……”

“用亚音速飞过去?”特纳说,“不可能。你去加州给我买一架垂直起降喷气机。那小子搭多用途战斗机离开恐怕不怎么能掩人耳目。”

“有驾驶员的人选了吗?”

“我,”特纳说,敲敲耳后的插孔,“全整合的互动式操作系统。他们会卖给你接口软件,我直接插进去。”

“不知道你还会开飞机。”

“我确实不会,但飞到墨西哥城又不需要有多精通。”

“还是那么疯狂嘛,特纳。传闻说有人在新德里炸飞了你的鸡巴?”康洛伊转身面对他,笑容冰冷而诚恳。

特纳从座椅后掏出风雪衣,取出手枪和那盒子弹。他把风雪衣塞回原处,康洛伊说:“你拿着吧。这儿到晚上能冻死人。”

特纳去开舱盖,康洛伊发动引擎。气垫车升起了几厘米,特纳打开舱盖,爬了出去,气垫车微微摇摆。白炽的太阳和空气仿佛滚烫的天鹅绒。他从蓝色工装衬衫的口袋里取出墨西哥太阳镜戴上。他穿白色帆船鞋和一条热带战斗裤。高爆子弹塞进战斗裤大腿上的一个口袋。他右手拿枪,左臂夹着风雪衣。“去那个长形小屋,”康洛伊在轰鸣声中说,“他们在等你。”

他跳进熔炉般炽热的沙漠正午,康洛伊启动福克气垫车,慢慢返回公寓。他目送气垫车加速向东而去,蒸腾热气扭曲了它越来越小的身影。

气垫车离开后,顿时万籁俱寂,毫无动静。他转身面对废弃的建筑物。有个岩灰色的小东西从两块石头之间飞速穿过。

参差不齐的墙壁离公路有八十米左右。这块地方曾经是个停车场。

向前走了五步,他停下脚步。他听见了大海的声音,波涛拍岸,浪花破碎,犹如轻柔的声声爆炸。手里的枪太大也太真实,太阳晒热了金属枪身。

没有大海,没有大海,他告诉自己,你不可能听见。他继续向前走,多年前的窗户玻璃残渣与酒瓶的棕色和绿色碎片混在一起,鞋底有点打滑。锈迹斑斑的圆盘曾经是瓶盖,碾平的四方形曾经是铝合金罐。昆虫从干枯的灌木丛嗡嗡飞起。

完了。结束了。这个地方。不存在时间。

他再次停下,身体向前绷紧,像是在寻找力量,帮他为在前方升起的那东西命名。一个空洞的东西……

这个购物中心死而又死。墨西哥海滩上的旅馆曾经活过,至少有一季的生命……

停车场的另一头,阳光下的煤渣砖,廉价而没有灵魂,在等待。

他发现他们蹲在一段灰色墙壁投下的狭窄阴影之中。三个人。还没看见他们,他就闻到了咖啡的香味,被明火熏黑的珐琅壶不怎么稳当地架在小型便携炉上。他当然应该闻到,因为他们在等他。否则他只能见到一片空荡荡的废墟,而他将死得非常安静,几乎像是自然死亡。

两男一女。得州皮靴,皲裂,满是灰尘,衣服的帆布亮晶晶地有一层油脂,说不定已经能防水了。男人留着大胡子,常年不剪的头发被阳光漂白,用生牛皮扎成顶髻;女人的头发从中间分开,向后梳得紧紧的,露出一张皱纹横生的风蚀脸孔。古老的宝马摩托车靠在墙边,铬镀层成片剥落,油漆擦痕累累,用喷漆涂成茶色与灰色的沙漠伪装。

他松开左轮,枪身绕着他的食指转动,枪口指向后上方。

“特纳,”一个男人站起身,廉价的金属假牙一闪,“萨特克里夫。”有点口音,多半是澳大利亚人。

“先遣队?”他看看另外两个人。

“先遣队。”萨特克里夫说,晒黑的大拇指和食指在嘴里抠了片刻,取出一颗发黄的金属牙冠。他自己长着一口非常整齐的白牙。

“你把肖维从IBM弄到了三菱,”他说,“据说你还把谢苗诺夫弄出了托木斯克。”

“这是在问我?”

“你炸旅馆的时候,我是IBM马拉喀什的警卫人员。”

特纳和他对视。这双蓝眼睛很平静,非常亮。“你有问题吗?”

“别担心,”萨特克里夫说,“只是想说我见过你干活。”他把牙冠卡回原处。“林奇,”他朝另一个男人点点头,“韦伯。”朝女人点点头。

“报告一下情况。”特纳说,在那片阴影里蹲下,枪仍旧拿在手里。

“我们三天前进来的,”韦伯说,“骑两辆摩托。我们作了安排,让其中一辆折断机轴,这样我们就有借口在这儿宿营了。这里偶尔也有暂居人口,流浪摩托客和异教崇拜者。林奇带着一卷光纤向东走了六公里,接上电话网……”

“私人电话?”

“付费线路。”林奇说。

“我们送出了一波测试喷涌,”女人接口道,“要是工作不正常,你会知道的。”

特纳点点头,“入栈流量呢?”

“没有。完全是给盛大表演预留的,但不知道具体用途。”她挑起眉毛。

“这是个缺点。”

“相当明显,”萨特克里夫说,在韦伯身旁背对墙壁坐下,“不过就目前这次行动的基调来看,咱们这些雇佣兵恐怕不会知道要救出的是什么人。对吧,特纳先生?还是以后会在新闻传真上读到结果?”

特纳没有搭理他,“你继续说,韦伯。”

“等我们的地线就位,小组其他成员逐渐渗透进入,每次一两个人。最后一个进来的是为我们准备那油罐车的日本佬。”

“真是粗糙,”萨特克里夫说,“有点太想当然了。”

“你觉得搞不好会炸了咱们?”特纳问。

萨特克里夫耸耸肩,“有可能会,有可能不会。我们希望能快进快出。能有个屋顶让我们躲着已经算是走了狗屎运。”

“乘客呢?”

“他们只在晚上出来,”韦伯说,“如果胆敢离开那东西五米,他们知道,我们会宰了他们。”

特纳瞥了一眼萨特克里夫。

“康洛伊的命令。”萨特克里夫答道。

“康洛伊的其他命令都作废,”特纳说,“但这条留着。这几个是什么人?”

“医疗小队,”林奇说,“挣黑钱的医疗小队。”

“你倒是看得明白,”特纳说,“小组的其他成员呢?”

“我们用仿生帆布搭了个篷子。他们轮流睡觉。水不够,我们不能冒险生火做饭,”萨特克里夫伸手去拿咖啡壶,“我们在关键位置安排了哨兵,定时检查那条地线是否完好。”他把黑咖啡倒进像是被狗啃过的塑料杯,“那么,特纳先生,咱们这个舞要怎么跳?”

“我要见见咱们那一油罐车的医疗小队。我要看指挥所。你们还没介绍到指挥所呢。”

“一切就绪。”林奇说。

“好,拿着,”特纳把左轮递给韦伯,“帮我找个枪套什么的。现在请林奇带我去见见医疗小队。”

“他知道肯定是你。”林奇说,毫不费力地爬上碎石垒成的斜坡。特纳跟了上去。“你名声很响。”比较年轻的林奇扭过头,隔着被太阳晒白的肮脏刘海看他。

“太响了,”特纳说,“还不如没有。你和他合作过?马拉喀什?”林奇侧身钻过煤渣砖墙面上的一个缺口,特纳紧随其后。沙漠植物散发出沥青味道,你要是碰到了就会扎你几下或者黏在你身上。视线越过一片地基,再穿过墙上应该是窗户的方形开口,特纳看见了粉色的山顶。林奇大步跑下一道砾石斜坡。

“当然,我以前给他做过事。”林奇在斜坡底下停步。看上去很古老的皮带挂在他臀部上,沉重的搭扣是个失去光泽的银质骷髅头,带有金字塔形的钝头尖刺。“马拉喀什——那时候我还没入行呢。”

“还有康尼?”

“康尼是谁?”

“康洛伊。他以前为他做过事?更重要的是现在你是不是为他做事?”特纳故意走得很慢,一边说话一边走下斜坡;砾石在鞋底下滑动,吱嘎作响,他有点立足不稳。他看见林奇的帆布马甲下有个枪套,里面是一把小巧的射钉枪。

林奇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守在原处,“协议是萨特谈的。我没见过康洛伊。”

“康洛伊有他的问题,林奇。他不会分权,喜欢从一开头就安插自己的人,让这个人监视监控者。一向如此。林奇,你就是这个人吧?”

林奇摇摇头,用最小的动作表达否定。特纳离他足够近,能在沙漠植物的沥青气味中闻到他的汗味。

“我见过康洛伊这么搞砸过两次救人行动,”特纳说,“蜥蜴和碎玻璃,林奇?你想死在这儿吗?”特纳把拳头举到林奇的面前,慢慢伸出食指,指着正上方说,“我们在卫星的足迹范围内。假如康洛伊的探子放出他妈最微弱的脉冲信号,我们也会被它们发现。”

“假如现在还没发现的话。”

“正是如此。”

“萨特是你的人,”林奇说,“我不是探子,我看韦伯也不像。”他抬起手,用肮脏破损的指甲漫不经心地挠挠胡子,“你拉我来这儿只是为了聊天,还是真的想见油罐车里的日本佬?”

“去见他们。”

林奇。就是林奇。

几年前在墨西哥,特纳包租了个移动式度假模组,法国制造,太阳能驱动,全长七米,像是抛光合金铸造的无翅家蝇,两只半球形的眼睛是有色光敏塑料;他坐在那对眼睛背后,古老的俄罗斯双桨货机沿着海岸线向南飞,用夹具吊着度假模组,与最高的棕榈树的树冠仅有毫厘之差。货机在远离人烟的黑沙滩放下模组,特纳在柚木镶板的狭窄舱室内一个人放纵了三天,吃冰箱里的微波炉食品,定时用干净凉水冲澡。模组的方形电池板慢慢转动,追逐阳光,他学会了从电池板的位置看时间。

保坂的移动式神经外科手术舱很像那个法国模组,只是没有眼睛,长约两米,涂成不反光的棕色,下半部每隔一段距离就镶了一段穿孔角铁,十个充满气的红色橡胶自行车胎充当简易弹簧缓冲器。

“他们睡着了,”林奇说,“移动时晃得很厉害,这你看得出。到时候我们会拆掉轮胎,但目前我们还想保持机动性。”

特纳绕着棕色舱体慢慢走动,看见一条黑色污物管通向旁边一个四方形的小容器。

“昨晚不得不去倒了一趟,妈的,”林奇摇头道,“他们有食物和不少水。”

特纳把耳朵贴在舱体上。

“隔音的。”林奇说。

特纳抬头看着不锈钢顶盖。手术舱到锈蚀的屋顶至少有十米。屋顶是波纹钢板,烫得可以煎鸡蛋。他点点头。这个发热的四方形会一直出现在玛斯的红外线扫描地图上。

“战术式的。”韦伯说,把左轮连同黑色尼龙肩套递给他。黄昏时分,这里充满了仿佛来自内部空间的各种声音,金属的吱嘎摩擦声,昆虫的唧唧鸣叫,看不见的鸟儿的啁啾叫声。特纳把枪和枪套装进风雪衣的口袋。“想撒尿就去那棵牡豆树底下,不过当心刺。”

“你是哪儿人?”

“新墨西哥。”女人答道,面容在暮光中仿佛木雕。她转身走向搭起帆布的墙壁拐角。他看见萨特克里夫和一个年轻黑人也在那儿。他们在吃铝箔包装的食物。拉米雷斯,营地控制台操控师,杰琳?斯莱德的搭档。来自洛杉矶。

特纳仰望宛如倒扣大碗的无尽天空和点点繁星。真是奇怪,他心想,从这儿看天空是多么辽阔,在轨道站,宇宙只是没有形状的深渊,尺度失去了全部意义。他知道今夜注定无眠,大熊座将围绕他转动,翘着尾巴一直沉向地平线。

一阵反胃和地理错乱感袭来,生物件档案里的画面突然闯进他的脑海。

第08章

巴黎

安德莉亚住在岱纳区,那幢古老的大楼和这条街上其他的建筑物一样,也在等待这个城市不知疲倦的喷砂翻新。走过黑黢黢的门厅,富士电机的生物荧光灯只亮着一根灯管,昏暗的光线照着一面墙的残破小木门,依然完好的信箱为数不多。玛丽知道邮递员曾经每天将信件塞进信箱上的狭缝;这么想固然有它的浪漫,但看见这些小木门上泛黄的名片通报着早已消失的房客的姓名,她总会变得心情低落。走廊墙壁用U形钉兜住鼓鼓囊囊的电缆和光线,每一根都可能是某个倒霉的公共事业修理工的噩梦。走廊尽头是一扇门,门上的毛玻璃积满灰尘,另一边是已被废弃的庭院,湿气使得鹅卵石闪闪发亮。

玛丽走进大楼的时候,看门人坐在庭院里,屁股底下打开的塑料箱曾经装满了依云矿泉水。他很有耐心地在为一辆旧自行车黑乎乎的链条一节一节上油。玛丽走上第一段楼梯,他抬头看了一眼,但眼神里没什么特别的兴趣。

无数代房客的鞋底磨掉了大理石楼梯的光泽,平面磨得向下凹陷。安德莉亚的公寓在四楼。两个房间,带厨房和浴室。画廊关门后,玛丽没法继续和阿兰在储藏室里的简陋卧室过夜,于是来到这里。此刻走进大楼,抑郁再次压向心头,还好新行头的触感和靴根踏着大理石的哒哒声让抑郁保持了一定距离。她身穿比手包颜色淡一些的宽松皮外套、羊毛裙和在巴黎伊势丹买的丝绸衬衫。她今天上午在圣奥诺雷郊区街做了头发,发型师是个拿西德激光铅笔的缅甸姑娘;昂贵,雅致,但又不至于太保守。

她摸了摸房门中央的圆形金属板,听见它轻轻响了一声,读取她的指纹模式。“是我,安德莉亚。”她对小麦克风说。铿锵声和嘀嗒声接连响起,她的朋友打开门锁。

安德莉亚湿淋淋地站在门口,身穿旧浴袍。她打量着玛丽的新打扮,然后微笑道:“你是得到了那份工作,还是抢了银行?”玛丽走进房间,亲吻朋友湿漉漉的面颊。“两者都沾点边。”她说完笑了起来。

“咖啡,”安德莉亚说,“给咱们做拿铁。我还要染头发呢。你的头发可真漂亮……”她走进浴室,玛丽听见水溅在陶瓷水槽上的声音。

“我带了件礼物给你。”玛丽说,但安德莉亚听不见。她走进厨房,灌满水壶,用老式点火枪点燃煤气炉,在塞满东西的架子上寻找咖啡粉。

“好,”安德莉亚说,“我看见了。”她看着全息图里的盒子,就是玛丽在维瑞克构建的高迪公园幻想里见过的那个盒子。“显然是你喜欢的风格。”她碰了碰一个按钮,博朗机器投出的图像闪烁消失。房间唯一的窗户之外,天空点缀着几缕卷云。“对我来说太压抑、太严肃了。就像你在画廊给我看的那些作品。不过这只能说明维瑞克阁下选对了人,你能帮他解开谜团。如果我是你,考虑到他给的薪水,我肯定不会着急去找。”安德莉亚穿着玛丽的礼物,一件灰色佛莱芒绒的男士礼服衬衫,昂贵而精致。这是她最喜欢的那种东西,她显然非常开心。衬衫很配她的淡金色头发,非常接近她的眼珠颜色。

“维瑞克这个人很恐怖,我认为……”玛丽犹豫道。

“不奇怪,”安德莉亚喝了一口咖啡,“他那么有钱,你难道以为他会是个和蔼可亲的普通人?”

“有那么一会儿,我觉得他已经不能算是人类了。这种感觉非常强烈。”

“他确实不是啊,玛丽。和你谈话的是个投影,是特殊效果……”

“可是……”她打个无助的手势,立刻觉得自己很讨厌。

“可是,他非常、非常有钱,他给你丰厚的报酬,请你做只有你最适合做的事情,”安德莉亚笑着调整精致的炭黑色法式袖口,“你可没有太多选择,你说呢?”

“我知道。我觉得让我不安的正是这个。”

“好吧,”安德莉亚说,“我本来想再安慰你几句的,但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你听了会很不安——假如能用‘不安’形容的话。”

“什么?”

“我考虑过要不要干脆不告诉你,但我相信他最后肯定会找到你的。怎么说呢?他闻到了金钱的味道。”

玛丽把空咖啡杯慢慢地放在凌乱的藤编小桌上。

“这方面他非常敏锐。”安德莉亚说。

“什么时候?”

“昨天。让我想想,应该是你和维瑞克开始面谈后一小时左右。他打电话到我上班的地方。打到这儿,留言给看门人。要是我撤掉过滤程序,”她朝电话打个手势,“估计不到半小时就会接到他的电话。”

她想起看门人的眼神,想起自行车链条的嘀嗒声响。

“他说他想谈谈,”安德莉亚说,“只是谈谈。你想和他谈吗,玛丽?”

“不想。”她的声音仿佛小女孩,尖细而可笑。然后,“他留了号码吗?”安德莉亚叹口气,慢慢摇头,说:“留了,他当然留了。”

第09章

安置楼上

黑暗充满了血色的蜂窝图案。一切都很温暖。还很柔软,基本上很柔软。

“真是个烂摊子。”一名天使说,声音遥远,但低沉,洪亮,非常清晰。

“我们应该在利昂那儿剪除他,”另一名天使说,“楼上可不会喜欢这样。”

“这个大口袋里肯定有什么东西的,明白吗?他们为他屠了这儿,要找那东西。”

“不是所有人都被屠了,妹子。老天,这儿。”

图案摇曳晃动,有什么搬动他的头部。冰凉的手掌托着他的面颊。

“别弄到你的衬衫上。”第一个天使说。

“‘一天两次’可不会喜欢这个。你说他为什么吓成那样,落荒而逃?”

这让他很生气,因为他想睡觉。他肯定在睡觉,但玛莎的插入幻梦不知怎么流进了他的脑海,所以他跌跌撞撞闯过《重要人物》的断续剧情。这部肥皂剧从他出生前就开始持续播放,叙事者犹如有好几个脑袋的绦虫,每隔几个月就盘卷回来吞噬自身,然后吐出新的脑袋,继续追求紧张和刺激。他看见完整的故事如何蜿蜒蠕动,玛莎永远不可能看见这个;这是感官/网络的DNA螺旋,廉价而脆弱的细胞外质,为无数饥渴的做梦者而编织。玛莎的视角来自米歇尔?摩根?马格南,女性族长,马格南股份公司的世袭首脑。但今天这一集很奇怪,一次又一次偏离米歇尔狂野而复杂的爱欲纠葛,不过这本来就是波比懒得关注的内容,剧情不断跳进对索莱里风格最低收入生态建筑的社会建筑学描述。哪怕只是在波比眼中,有些描述也相当可疑。比方说,他很怀疑会不会真的有整个楼层专门出售带钻石搭扣膝饰的冰蓝色刮绒正装,或者是一整个楼层永远漆黑,只供饥饿的婴儿居住。他恍惚记得玛莎曾经坚信后面这条,她对安置楼群的恐惧近乎于迷信,仿佛它们是垂直的地狱,而有朝一日她将不得不爬上去。插入幻梦的其他片段让他想起免费赠送给拟感订户的知识频道;有栩栩如生的安置楼内部结构动画示意图,絮絮叨叨的画外音介绍各种居民的生活方式。他好不容易把注意力放在这上头,它们却不如冰蓝色刮绒衣物和在黑暗中悄然爬行的饥饿婴儿那么真实。他看着一尘不染的独室户,厨房角有个喜气洋洋的年轻母亲,正在用大型工业水刀切比萨。整面墙凿开变成小阳台,那一方天空是卡通片的蓝色。女人是黑人但又不像黑人,波比觉得她很像家中卧室里的某个色情玩偶,只是肤色变得很黑,设定变成了年轻母亲,而且连娇小但完美如卡通的乳房都一模一样。(这时,已经困惑得发愣的他,又听见一个格外响亮且非常不像在网络之内的声音说,“我说这个肯定是生命的象征,杰姬。如果预后还没有好转,至少有点动静了。”)然后一切又旋转返回米歇尔?摩根?马格南的浮华世界,她在殊死挣扎,抵挡来自四国的中村工业家族恶意接管马格南公司,对方的代表是米歇尔本季的头号情人(剧情愈加复杂),新苏联的年轻富翁兼政客瓦西里?苏斯洛夫,他的长相和打扮都很像利昂那儿的哥特帮成员。

这一集似乎即将达到高潮——科维那花园下的街道上,伺服器导航的西德微型直升机疯狂扫射,击中了古董宝马轿车的燃料电能转换器,米歇尔?摩根?马格南用镀铬的南布手枪打倒背叛她的私人秘书,苏斯洛夫(波比越来越接近认出他了)轻松自在地准备逃跑,他身边美艳的女保镖是日本人,却总让波比想起全息色情单元里的另一个梦幻女郎——这时有人尖叫。

波比没听过有人能这么尖叫,那个声音熟悉得可怕。但还没等他开始担心,血红色蜂窝图案再次席卷而来,他没看到这一集《重要人物》的结局。红色变成黑色,他有一部分大脑在想,回头问玛莎不就知道了嘛。

“睁开眼睛,哥们。对,就这样。光线是不是太强了?”

确实太强了,但并没有因此暗下来。白色,白色,他记得他的脑袋在无数年前爆炸,纯白色的手雷在凉风中黑暗的沙漠。他睁着眼睛,但他看不见。只有白色。

“告诉你啊,看你这个情况,换了平时我肯定让你睡着,但雇我办事的人催我快点儿,所以我没干完就先弄醒你了。你在想你为什么啥也看不见,对吧?只有光,只能看见光,对,太对了。这东西叫神经断流器。呐,就咱俩之间说说啊,这东西来自性用品商店,但需要的话用在临床上也没啥不行。再说我们确实需要,因为你还伤得很重,再说了,这东西能让你一动不动,方便我好好做事。”这个声音很冷静,有条不紊,“那么,你最大的问题是背部,但我用订书机和几英尺爪具搞定了。我这儿没法给你做整形手术,但妹子们会觉得伤疤有意思得不得了。我这会儿在清理你的胸部创后,等我放个小爪具下去,咱们就大功告成了,不过你这几天行动的时候悠着点儿,否则会把固定钉扯出来的。我给你贴了两块真皮贴,等会儿再给你贴几块。现在呢,我要把你的感官调到音频和全视觉了,这样你能感知到周围的环境。看见鲜血别太在意,血都是你的,不过接下来不会再出血了。”

白色聚拢成灰色云团,物品缓缓获得形状,仿佛是吸毒后的视觉效果。他平躺在带软垫的天花板上,直视下方一个血迹斑斑且没有头部的白色玩偶,一盏蓝绿色的手术灯像是从它的肩膀上长出来的。一个黑人,身穿染血的绿色手术袍,朝玩偶从骨盆上方到左乳头下方的一道浅沟里喷什么黄色东西。之所以知道他是黑人,是因为他光着头——光着的光头,湿漉漉的都是汗;他的双手带着紧绷的绿色手套,波比只能看见他反光的头顶。玩偶颈部的左右两边粘着粉色和蓝色的碟形真皮贴。伤口边缘像是涂着类似于巧克力酱的东西,黄色喷剂从银色小筒里逸出时发出嘶嘶声。

波比突然看懂了这个画面,世界令人眩晕地陡然颠倒。那盏灯吊在天花板上,天花板镶有镜面,玩偶就是他。他像是被弹性长索拽了回来,穿过红色蜂窝,来到黑种姑娘为孩子切比萨的房间。水刀不发出任何声音,显微级颗粒悬浮在从针头射出的高速水流之中。波比知道这东西是用来切割玻璃与合金的,而不是微波炉加热的比萨,他想对她尖叫,因为他害怕她会切掉手指,而她根本不会有任何感觉。

但他无法尖叫,无法动弹,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她开心地切开最后一块,用脚趾操作踏板,关闭水刀,把切开的比萨放在白色瓷盘上,然后走向阳台外的那一方蓝天,她的孩子就在那里——不,波比说,在他的内心深处说,不可能。因为转着圈向她俯冲的不是在玩滑翔翼的少年,而是婴儿,是玛莎梦里的恐怖婴儿,褴褛的翅膀混合了粉色骨骼、金属、成片拉平的废塑料薄膜……他看见它们的牙齿……

“哇,”黑人说,“把你弄丢了一秒钟。没多久,你明白的,也就一纽约分钟……”天花板镜子里,他的手伸进波比肋骨旁血淋淋的衣物里,抽出一个透明的蓝色塑料卷轴。他用拇指和食指灵巧地捻出一段棕色的念珠状物质。那东西的边缘闪烁着许多细小光点,似乎在不停颤抖和扭动。“爪具。”他说,用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揿下封闭式蓝色卷轴的内置切断器。那段念珠状的物质断开,开始蠕动。“好东西。”他说,将它拿到波比的视线之内,“新技术。千叶城就在用。”那东西是棕色的,不分头尾,每颗念珠都是一段体节,每段体节的边缘都是白亮的腿脚。他戴着绿手套的手腕一甩,动作仿佛魔术师,将蜈蚣般的东西顺着伤口放下去,手指捏着最后一个体节,也就是离波比的面部最近的那一个。那个体节断开了,拉出一条闪亮的黑色细线,这条线相当于那东西的神经系统,命令送出,一对对钩爪轮流闭合,像拉链似的合拢伤口,表面光滑得像是崭新的皮夹克。

“呐,你看,”黑人用湿润的白纱布擦掉最后一团棕色浆液,“没那么可怕了,对吧?”

他以做梦也想不到的方式进入了“一天两次”的公寓。首先,他没想象过自己会坐在轮椅上被推进房间,轮椅是从圣玛丽妇产科医院偷的,医院名称和序列码用激光刻在左扶手的哑光铬合金表面上。推轮椅的女人无疑完全符合他的某个性幻想;她叫杰姬,是他在利昂那儿见过的两个姑娘之一,也是——他已经明白了——两个天使之一。轮椅无声无息滑过铺满狭窄门厅的粗糙灰色地毯,杰姬帽子上的金色垂饰欢快地叮当作响。

其次,他完全没想到“一天两次”的公寓会这么宽敞,更不可能想到房间里会种满树木。

老派,也就是刚才的医生,他仔细解释过他不是医生,只是“有时候拉别人一把”,他坐在一张撕破的酒吧高脚凳上,身穿临时拼凑的手术行头,剥掉血淋淋的绿色手套,点燃一根薄荷香烟,严肃地告诫波比说接下来这一两个星期要千万小心。几分钟以后,杰姬和蕾亚(另一个天使)帮他换上皱皱巴巴的黑色睡衣——怎么看都是从廉价忍者影频里掏出来的——扶他回到轮椅上,走向位于这幢生态建筑核心的中央电梯组。多亏了老派给他的另外三块真皮贴——其中之一含有两千微克的内啡肽类似物——波比精神抖擞,感觉不到痛楚。

“我的东西在哪儿?”波比问,他们推着他走进一条走廊,几十年翻新时添加的风管和水管让走廊窄得有些危险。“我的衣服、操控台还有其他东西呢?”

“你的衣服,宝贝儿,塞在塑料袋里,等着被老派扔进垃圾箱。你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老派只能从你身上把衣服剪下来,而且就算不剪就已经是血淋淋的破布了。如果操控台在衣服的背囊里,那我得说肯定被砍了你的小子拿走了。险些顺便要了你的小命。还有你个小傻逼,你毁了我的莎莉?斯坦利衬衫。”蕾亚天使似乎不怎么友善。

“哦。”波比说,他们转过一个弯,“好。呃,你们有没有在那儿找到一把螺丝刀,或者信用芯片?”

“没有芯片,宝贝儿。你说的螺丝刀是不是手柄里藏了两百一十块新日元?那是我的新衬衫……”

“一天两次”看见波比并不怎么高兴。事实上,他就当根本没看见波比。他的视线穿过波比,落在杰姬和蕾亚身上,露齿一笑,满脸的紧张和缺乏睡眠。她们把波比推过去,近得足够让他看见“一天两次”的眼球有多么黄,在天花板任意垂下的粉紫色柔光灯照耀下,几乎像是橙色。“贱人们怎么这么慢?”脑件贩子问,但声音里没有怒气,只有极度的疲惫和另外一种情绪,波比一时间分辨不出那究竟是什么。

“问老派,”杰姬说,傲慢地从轮椅背后出来,从“一天两次”当咖啡桌的大块木板上拿起一把中国香烟,“老派,他是完美主义者。”

“在兽医学校养成的习惯,”蕾亚为波比解释道,“只是他平时吸得太飘,谁也不肯让他给狗做手术……”

“那么,”“一天两次”说,视线总算落在波比身上,“你能活下来了。”他的眼神那么冰冷,那么疲倦但又严峻,完全不是平时咋咋呼呼的癫狂胡扯模样——波比曾以为那就是他的个性。波比只能垂下双眼,面颊发烧,盯着桌面。

木板有三米长,一米多宽,用几块木料捆扎在一起,木料比他的大腿还厚。以前肯定在水里泡过,波比心想,有几块地方还留着浮木那种泡白的光泽,就像记忆中多年前在大西洋城玩耍时旁边的那段原木。但泡水的时间肯定不长,台面上密密麻麻都是烛泪和酒渍,奇形怪状的印记彼此交叠汇成黑漆漆一片,还有几百个烟头留下的深色烫痕。台面上满满当当都是食物、垃圾和各种电子物件,像是街头小贩支起摊位销售硬件,然后突然决定去吃个午饭。吃掉一半的比萨(磷虾球,番茄酱,波比的胃里开始翻腾)旁边层层叠叠地摆着软件、脏兮兮的酒杯(烟头泡在紫色的红酒沉渣里)、搁着几排看上去放了很久的开胃小菜的粉色苯乙烯托盘、打开或没打开的罐装啤酒、出鞘的老式戈博战斗匕首放在一方抛光大理石上、至少三把手枪、估计两打外观神秘的控制器具——以前的波比看见这些牛仔用品肯定要流口水。

这会儿他也在流口水,不过为的是一块冰凉的磷虾比萨,但比起发现“一天两次”这么不在乎他而感到的羞辱,这点饥饿实在不算什么。倒不是说波比以为“一天两次”认他这个朋友,但他无疑在“一天两次”当他是号人物(有天赋和闯劲,说不定能离开巴瑞城)的想法上投入了不少精神。可是,“一天两次”的眼神告诉他,他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只是一个威尔森……

“兄弟,看这儿。”有人说话,不是“一天两次”,波比抬起头。宽大的铬合金/皮革沙发上,“一天两次”的左右两边还坐着两个人,都是黑人。说话那个穿灰色长袍,戴古老的塑料框眼镜。镜框是方形的,尺码超大,似乎没装镜片。另一个男人的肩膀比“一天两次”宽一倍,他身穿纯黑色两件套正装,就是影频里日本商人的打扮,一尘不染的白色法国袖口系着亮闪闪的金色微电路板袖扣。“真可惜我们没法给你时间,等你痊愈,”前一个男人说,“但我们有个很严重的问题。”他顿了顿,摘掉眼镜,按摩着鼻梁说,“需要你的帮助。”

“妈的。”“一天两次”说。他弯腰从桌上拿起一根中国香烟,用大柠檬尺寸的哑光白镴骷髅头打火机点燃,然后去拿酒杯。戴眼镜的男人伸出一根细长的棕色手指,碰了碰“一天两次”的手腕。“一天两次”放下酒杯,坐回原处,脸上小心翼翼地不露出任何表情。男人对波比微笑道:“零伯爵。据说大家这么称呼你。”

“对。”波比勉强说,声音嘶哑。

“伯爵,我们需要知道圣母的事情。”男人等他开口。

波比愣愣眨眼。

“Vyèj Mirak——”眼镜戴了回去,“圣母,奇迹圣母。我们管她叫——”他用左手打个手势,“艾兹丽?弗雷达。”

波比意识到他张着嘴,于是连忙合上。三张黝黑的面孔等他开口。杰姬和蕾亚已经走了,但他没有看见她们离开。一阵惊恐袭来,他疯狂地扫视四周奇异的矮木森林。柔光灯从各个角度向各个方向投射灯光,粉紫色的光棒悬在绿色枝叶之间。看不见墙壁。根本看不见任何墙壁。沙发和伤痕累累的咖啡桌所在的水泥地犹如林间空地。

“我们知道她找过你。”大块头慢慢跷起腿,理了理一道完美的裤缝,金质袖链对着波比闪烁,“我们知道,你明白吗?”

“‘一天两次’说那是你第一次闯数据库,”前一个男人说,“真的吗?”

波比点点头。

“那么你是被雷格巴选中的,”男人再次摘掉空镜框,“所以你才遇见了奇迹圣母。”他微微一笑。

波比的嘴巴又张开了。

“雷格巴,”男人说,“掌管大道与小径,主宰沟通的洛阿……”

“一天两次”在伤痕累累的桌面上揿熄烟头,波比看见他的手在颤抖。

第10章

阿兰

他们约定在拿破仑广场地下五层的啤酒馆碰面,这里位于卢浮宫的玻璃金字塔底下,两人都认识这个地方,但对他们没有特殊意义。阿兰建议在这儿见面,玛丽估计这是他精心挑选的结果。这里在情感上来说是中立区,熟悉归熟悉,但没有过去的记忆。啤酒馆的装饰风格模仿世纪初:花岗岩台面,从地板到天花板的黑色支柱,从一面墙到另一面墙的镜子,还有类似于意大利餐馆的家具——黑色的焊接钢质地,有可能来自过去一百年的任何一个十年。桌子铺着细黑条的灰色亚麻台布,这个花纹也出现在菜单封面、火柴盒和侍者的围裙上。

她身穿红色亚麻衬衫、在布鲁塞尔买的皮大衣和新的黑色棉布长裤。安德莉亚假装没看见她为这次碰面多么仔细地梳妆打扮,然后借给她一条样式简单的珍珠项链,与红色衬衫搭配得堪称完美。

阿兰来得很早,她走进啤酒馆就看见了他,桌上已经摆满了他的零碎。他戴着他最喜欢的那条围巾,去年他们在跳蚤市场一起相中的那条围巾,模样和平时一样,衣冠不整但又非常自在。破旧的皮革公文包把东西全倒在了那一小方抛光花岗岩上:几个活页笔记本,本月最具争议的小说——还没读过,无过滤嘴的高卢香烟,一盒木杆火柴,她在布朗斯给他买的皮面记事本。

“我以为你也许不会来。”他抬头对她微笑。

“为什么这么想?”她说,看似随意的回答——可悲啊,她心想——掩饰了心中的恐惧,这是她允许自己产生的情绪,恐惧的是失落自我,失落意志力和方向,恐惧的是她仍能感受到的爱情。她坐进另一把椅子,年轻的侍者走近,穿条纹围裙的西班牙年轻人听她点单。她要了薇姿矿泉水。

“不要别的了?”阿兰问。侍者逗留不去。

“不用了,谢谢。”

“我这几个星期一直在找你。”他说,她知道这是谎言,但和以前的许多时候一样,她怀疑阿兰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撒谎。安德莉亚认为阿兰这种男人撒谎过于频繁和专注,所以已经失去了某些本能。安德莉亚说,他们也算是一种艺术家,下决心要重构现实,而他们为自己修建的地上天国也确实是个好地方,不需要担心账户透支、房东不满和找人付今晚的账单。

“格拉斯带警察来的时候,你好像忘了找我嘛。”她说,希望他至少能皱皱眉头,但他习惯用手指向后梳的漂亮棕发底下那张宛如少年的面孔,平静得一如既往。

“抱歉。”他说,揿熄高卢香烟。她已经习惯将这种法国黑烟草的气味与他联系在一起,因此巴黎似乎充满了他的气味、他的鬼魂、他的踪迹。“我确信他不可能觉察到那——那件东西的问题。你必须理解,一旦我向自己承认我们有多么需要金钱,我就知道我必须行动。而你,我知道,实在太理想主义了。画廊反正本来也会关门。要是格纳斯那件事真能如愿,我们应该已经在那头了,你会活得很开心。非常开心。”他重复道,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根烟。

玛丽只能瞪着他,一方面是惊讶,另一方面又沉痛地意识到自己很愿意相信他。

“说起来,”他从红黄相间的盒子里取出一根火柴,“我以前和警察打过交道。我还念书那会儿。当然是因为政治。”他擦燃火柴,扔下火柴盒,点燃香烟。

“政治,”她忽然想放声大笑,“我不知道你这样的人居然能凑成一个党派。实在想象不出能叫什么名字。”

“玛丽,”他压低声音,每次他想表达强烈的情感就会这么说话,“你要知道,你必须知道,我是在为你采取行动。为我们——如果你愿意的话。你肯定知道,你能感觉到,玛丽,感觉到我永远不会存心伤害你,或者企图破坏你的事业。”摆满东西的小桌容不下她的手包,于是她把手包压在膝头;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甲深深嵌入柔软厚实的皮革。

“永远不会伤害我……”这是她的声音,失落而诧异的声音,这声音属于孩童,她突然得到了自由,不再有需要、欲望和恐惧,她对桌子对面这张英俊的面孔只感到厌恶,她只能盯着他看——她和这个陌生人睡了一年,挤在莫贡塞伊街一家非常小的画廊背后一个狭小的房间里。侍者把薇姿矿泉水放在她面前。

他肯定以为她的沉默代表着开始接受,面无表情等于敞开心胸。“但你不明白的是——”她记得很清楚,这是他最喜欢的开场白,“格纳斯这种人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说,支持着艺术的延续。支持着我们。”他露出微笑,仿佛他在嘲笑自己,这个得意洋洋的笑容不怀好意,此刻让她背脊发凉,“我本来以为,我能指望他具备起码的常识,会雇一位自己的科内尔专家,尽管我的科内尔专家——我向你保证——显然是最博学的一位,两……”

她该怎么离开?站起来,她对自己说。转身。冷静地走向门口。踏出那扇门。回到闪烁着柔和光线的拿破仑广场,抛光大理石的地面与香榭花街相接,这条十四世纪的小街据说专门为皮肉行业保留。不管怎样,无论如何,你就走吧,离开吧,现在,远远地离开他,盲目乱走,迷失在她刚来时从导游手册上认识的那个巴黎。

“但现在,”他说,“你能看到事情得到了最好的结局。世事往往如此,对吧?”笑容再次出现,此刻的笑容带着孩子气,怀着些许期待,可怕的是比刚才更加亲昵,“我们失去了画廊,可你找到了新的雇主,玛丽。你有工作需要完成,一份很有意思的工作,而我有你需要的关系网。我认识你需要求见的人,能帮你找到你那位艺术家。”

“我那位艺术家?”她喝了一口薇姿水,掩饰突如其来的困惑。

他打开伤痕累累的公文包,取出一个扁平的东西:简易的反射式全息装置。她接过那东西,很高兴能让双手有事可做。她发现全息画面里是她在巴塞罗那幻境里见过的那个盒子。有人举着那东西。男人的双手,不是阿兰的,其中一只手戴着某种暗色金属质地的图章戒指。背景被抹去了。只有盒子和那双手。

“阿兰,”她说,“你从哪儿弄到的?”她抬起头,看见那双棕色眼睛里饱含幼稚得可怕的狂喜。

“想知道这个答案,某人要花一大笔钱。”

他揿熄香烟,站起身。“抱歉。”他走向卫生间。他的身影消失在镜子和黑色金属支柱背后,她扔下全息装置,探身翻开公文包的盖子。里面只有一根蓝色橡皮筋和一些烟草碎末。

“还要点什么吗?再来一杯薇姿?”侍者站在她身旁。

她抬头望向侍者,突然觉得这张脸非常熟悉。这张瘦削的黝黑面孔……

“他身上有广播装置,”侍者说,“而且有枪。我是布鲁塞尔的门童。他要什么都给他。记住钱对你来说毫无意义,”他拿起水杯,小心翼翼地放在托盘上,“而且很有可能会毁掉他。”

阿兰回来的时候满面笑容。“那么,亲爱的,”他伸手去拿香烟,“咱们可以谈生意了。”

玛丽报以微笑,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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