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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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行动营地

最后,他允许自己在没有窗户的掩体里睡了三个小时,先遣队将指挥所也建在这儿。他见过了营地小组的其他人。拉米雷斯身材瘦小,总是紧张兮兮的,一谈到他的操控技术就兴奋不已;大家依靠他和钻井平台上的杰琳?斯莱德监控那个网格区域周围的赛博空间,玛斯生物实验室有多层寒冰保护的系统就在那里,要是玛斯发觉他们的存在,他也许能在最后时刻发出警报。他同时负责将手术现场的医疗数据转发到钻井平台,要想不被玛斯发现,这个过程就必须非常复杂。线路通向荒郊野外的一个电话亭,越过电话亭,他和杰琳在数据网里就只能靠自己了。他们要是搞砸了,玛斯就可以反向追踪找上门。然后是修理师内容,他的主要任务是照看掩体里的器材。万一系统的某个部分宕机,他或许可以在现场修好,说不定任务还能有一线生机。内森所属的族群还诞生了欧凯和特纳这些年合作过的其他几千名独立技师,他们喜欢刀口上舔血挣大钱,用行动证明他们能不走漏半点风声。另外几个人,康普顿、泰德、科斯塔和戴维斯,只是昂贵的打手而已,是专门收钱完成这种任务的雇佣兵。有了他们,他不得不格外详细地向萨特克里夫询问清场的安排。萨特克里夫描述了直升机会怎么过来和接人的前后顺序,说得尤其仔细的是报酬怎么给和什么时候给。

然后他说他要单独在掩体里待着,请他们别来打扰,命令韦伯过三小时叫醒他。

这地方以前不是泵房就是电线的汇聚点。墙里探出的塑料管残桩不是线管就是下水管,房间里看不出这里曾经连接过任何网络的证据。天花板是一整块浇铸混凝土,低得让他无法直立行走,房间里飘着一股灰尘的干燥气味,还不算太难闻。先遣队打扫过房间,然后再支起桌台和设备,但地上还能看见几片泛黄的报纸,他一碰就散成碎片。他辨认出几个字母,偶尔还有完整的单词。

折叠式金属野营桌沿着墙壁展开,拼成一个L字母,两张台面上摆满了成排的复杂通讯设备。肯定是保坂能搞到的最好的货色,他心想。

他猫着腰走过两张桌子,边走边轻敲每一个控制台、每一个黑匣子。这里有经过大幅改装的军用边频带无线电收发机,适用于喷涌传送。万一拉米雷斯和杰琳搞砸了数据传输,这将是他们的链接手段。喷涌内容已经预先录制好了,是保坂的加密人员精心编造的数据包。每一份喷涌本身都毫无意义,但广播顺序能传递简单的信息。序列B/C/A通知保坂说米切尔已经到达;F/D代表他已离开营地;F/G表示他死了,行动就此结束。特纳又敲了敲边频道设备,皱起眉头。他对萨特克里夫的安排不太满意。万一救人失败,他们恐怕很难逃出来,更别说清场撤离了,韦伯平静地告诉他,假如出现麻烦,她有命令要使用手持式反坦克火箭,消灭微型手术舱内的医疗小队。“他们知道,”她说,“我敢跟你打赌,他们的酬劳里也包括了这一部分。”其他人的性命全指望驻扎在图森附近的直升机。按照特纳的估计,玛斯要是有了警觉,很容易在他们进去的时候就做掉所有人。他向萨特克里夫提出异议,澳洲佬只是耸耸肩:“老兄,这肯定不是我在最好的条件下能做出的安排,但咱们都是仓促之间被叫来的,对吧?”

收发机旁边是一台精巧的索尼生物监控仪,直接连通手术舱,载有米切尔那份生物件档案内的医疗记录。等手术开始,医疗小队将访问这位叛徒的记录,同时将他们在手术舱内的活动反馈回索尼监控仪进行比较,交给拉米雷斯冰镇后送进赛博空间,钻井平台的杰琳?斯莱德负责警戒。假如一切正常,特纳用喷气机带米切尔抵达保坂的墨西哥城基地时,医疗更新手术将在那里等着他。特纳没见过这种机器,但他猜想荷兰佬的新加坡诊所应该也有类似的设备。想到这儿,他抬起手摸着赤裸的胸膛,不由自主地摸着已经消失的移植伤疤。

第二张台子上是赛博空间设备。操控台与他在钻井平台见过的那台一样,也是玛斯-新科的原型机。操控台完全是标准配置,但康洛伊说它的核心是新一代生物芯片。屏幕顶端贴着一块拳头大小的淡粉色塑胶炸药,有人(估计是拉米雷斯)用拇指按了两个坑代表眼睛,又画了条弧线表示傻笑。一蓝一黄的两条电线从淡粉色的前额伸向屏幕背后墙上的一个管道口。这是韦伯的另一项工作,万一营地陷落就会派上用场。特纳看着接线,皱起眉头:这么大一块炸药,这么小一个封闭空间,掩体里的所有人都死定了。

他的肩膀酸痛,后脑勺擦过粗糙的混凝土天花板,他继续查看。操控台的外围设备占据了剩余的桌面,那是一组黑色盒子,以强迫症的精度摆放。他估计盒子与盒子之间都保持了特定的距离,边缘则完全对齐。大概是拉米雷斯本人摆放的,特纳确定假如他碰了其中之一,移动了哪怕只是半毫米,操控师都会觉察到。他在其他操控师身上见过类似的神经质行为,所以这并不说明拉米雷斯有什么特别之处。他见过有些操控师的习惯恰恰相反,他们害怕整洁,在控制台上贴骰子和尖叫骷髅的贴纸,存心把设备弄成电线和连接线的一团乱麻。实在说不准,他心想:要么拉米雷斯很厉害,要么他们很快就将送命。

台子的边缘处是五套德律风根的入耳式无线电接收器和贴喉式麦克风,在气泡薄膜包装里尚未拆封。在特纳心中,叛逃行动的关键阶段是米切尔抵达营地的前后二十分钟,这段时间内,他、拉米雷斯、萨特克里夫、韦伯和林奇将彼此链接,但无线电的使用必须保持在绝对最低限度之内。

德律风根接收器背后是一个没有标记的塑料圆筒,里面是二十个光滑而平坦的不锈钢椭球:瑞典产催化式暖手器,各自独立装在圣诞红的绒布拉绳小袋里。“你这混蛋够精明,”他对圆筒说,“换了我也会用这个……”

他在指挥所地面的皱纹泡沫野营垫上睡觉,风雪衣盖在身上。正如康洛伊说的,沙漠的夜晚很冷,但混凝土地面锁住了白昼的热量。他没脱战斗裤和鞋子。韦伯建议每次穿衣前记得要摇一摇鞋子和衣物。“蝎子,”她说,“喜欢汗水,哪儿有湿气哪儿就有它们。”他躺下前从尼龙枪套里取出了左轮,放在泡沫野营垫旁边。他没有关那两盏电池灯,闭上眼睛。

滑进梦境的浅层海洋,图像飞转,米切尔档案的片段混合他自己的人生点滴。他和米切尔驾驶公共汽车穿过如瀑布般洒落的玻璃碴,冲进马拉喀什那家饭店的大堂。科学家欢呼,他揿下按钮,引爆贴在车身两侧二十罐催泪弹,欧凯也在,请他就着酒瓶喝威士忌,大家轮流吸黄色的秘鲁可卡因,用的是他在艾莉森的手包里见过的塑料框镜子。他觉得他在公共汽车的窗外看见了艾莉森,催泪瓦斯呛得她难以呼吸,他想告诉欧凯,想把艾莉森指给欧凯看,但窗玻璃上贴满了墨西哥圣徒全息像和圣母玛利亚的明信片,欧凯举起一个光滑的圆东西,一个粉色水晶球,他看见水晶球中央是只蜘蛛,水银制作的蜘蛛,但米切尔哈哈大笑,牙齿上全是鲜血,伸出手掌将灰色生物件递给特纳。特纳发现生物件其实是大脑,泛着灰白的粉色,裹着湿漉漉的透明薄膜,居然是个活物,在米切尔手里轻轻跳动,然后他翻过了梦境的海底山脊,落入看不见一颗星辰的黑夜。

韦伯叫醒他,方形门洞框住她硬朗的五官,贴在门口的军用厚毛毯裹着她的肩膀。“你的三小时到了。要是你想找医疗人员谈话,他们已经醒了。”她后退离开,靴子嘎吱嘎吱踩着砾石。

保坂的医疗人员在封闭式神经手术舱外等他。他们身穿时髦但皱巴巴的银座便装,在沙漠的黎明下,像是刚走出什么物质传送设备。其中一个男人裹着墨西哥手织的大号腰带式开襟羊毛衫,特纳在墨西哥城见过游客这么打扮。另外两个用昂贵的滑雪衫抵抗沙漠的寒气。韩国女人身材苗条,五官古雅而轮廓分明,鸟羽似的红发让特纳想起肉食猛禽,她比那两个男人高一个头。康洛伊说过两个男人是公司员工,特纳一眼就看得出;只有那女人带着特纳所在世界的那种姿态和气度,她不受法律管辖,是地下黑医。她和荷兰佬肯定谈得来,特纳心想。

“我是特纳,”他说,“这儿我说了算。”

“你不需要知道我们的名字。”女人说,保坂的两个男人不由自主地鞠躬。他们交换一个眼神,看看特纳,又看看韩国女人。

“对,”特纳说,“没这个必要。”

“为什么还不允许我们访问患者的医疗数据?”韩国女人问。

“为了保密。”特纳几乎不由自主地答道。事实上,他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拒绝他们研究米切尔的医疗记录。

女人耸耸肩,转过身,翻起的滑雪衫衣领挡住了她的表情。

“你要检查手术舱吗?”穿鼓鼓囊囊的羊毛衫的男人问,表情礼貌而警觉,完全是大企业人员的派头。

“不了,”特纳说,“我们会在他抵达前二十分钟让你们就位。我们将卸掉轮胎,用千斤顶抬起手术舱,切断排污管。我要你们在就位后五分钟内做好准备。”

“没问题。”另一个男人微笑道。

“现在我要你们告诉我,你们打算在手术舱内怎么操作,对他做什么,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你不知道?”女人尖刻地问,转身面对他。

“我说我要你们告诉我。”特纳说。

“我们首先扫描全身,寻找致命植入物。”穿羊毛衫的男人问。

“皮层引信之类的?”

“估计不会碰到这么原始的东西,”另一个男人答道,“但道理没错,我们将扫描搜寻所有种类的致命装置。同时做完整的血液筛查。我们知道他现在的雇主搞的是极度复杂的生化系统。最大的危险很可能隐藏在那个方向……”

“最近很流行给高层雇员植入改装的皮下胰岛素泵,”他的搭档插嘴道,“诱导改造目标的生理系统,使其依赖于某种特定的合成酶类似物。皮下注射泵必须定期补充那种物质,源头——也就是雇主——停止供药就能造成损伤。”

“我们也准备好了对付这个。”另一个男人说。

“但是,说到我怀疑我们将碰到的东西,你们恐怕连想都没想到。”黑医说,声音比从东方吹来的寒风还冷。特纳听见沙粒嘶嘶擦过头顶上生锈的钢板。

“你,”特纳对她说,“跟我来。”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开了。她有可能会违抗他的命令,这样他在两个男人面前就会丢脸,但这应该是正确的选择。他在离手术舱十米远的地方停下,听见了她踩着砾石的脚步声。

“你知道些什么?”他没有回头。

“也许不比你知道得多,”她说,“也许更多。”

“显然比你的同事多。”

“他们极有天赋,但另一方面……只是仆人。”

“但你不是。”

“你也不是,雇佣兵老兄。他们从千叶最优秀的无执照诊所雇佣我,给了我大量资料供我研究,让我做好准备见这位显赫的病人。千叶的黑诊所走在医疗的最前线,连保坂都不可能知道,我在黑医界的地位让我有可能猜到那位叛徒的脑袋里会有什么。街头市场永远在努力利用各种新玩意儿,特纳先生。我已经有好几次受雇于人,尝试摘除这类新植入物。有相当数量的最先进的玛斯生物电路已经流入市场。尝试植入人体是非常符合逻辑的一步棋。我怀疑它们是玛斯存心放出来的。”

“你解释给我听。”

“我恐怕做不到,”她说,声音里有一丝奇怪的听天由命,“就像我刚才说的,我见过那种东西。但我没有说我理解它们。”她突然抬起手,指尖擦过颅骨插孔旁的皮肤,“这个,比起生物芯片植入物,就像木头假手和肌电假肢。”

“但他身上的会威胁生命?”

“哦,不,”她放下手,“不是他的生命……”他听见她转身返回手术舱。

康洛伊派信使送来了软件包,喷气机将在它的导航下带着米切尔去保坂的墨西哥城基地。林奇称呼信使叫哈利,是个被阳光晒得黝黑的狂躁男人,瘦削而肌肉结实,幽灵似的突然出现,他从图森的方向兜过来,骑着一辆被沙粒蹭得遍体鳞伤的自行车。轮胎已被磨秃,骨黄色的生牛皮裹着把手。林奇领着哈利穿过停车场。哈利自顾自地唱歌,这个声音在营地的沉重寂静之中显得很奇异,他的歌——如果可以称之为歌的话——像是你午夜驾车,随便乱调一台破旧收音机的频率时听到的东西,有福音歌曲的叫喊,也有这二十年国际流行音乐的片段。自行车扛在哈利晒得焦黑、比鸟儿还纤细的肩膀上。

“哈利从图森送东西给你。”林奇说。

“你俩认识?”特纳问,看着林奇,“有共同的朋友?”

“这话什么意思?”林奇问。

特纳和他对视,“你知道他的名字。”

“他妈的是他告诉我的。”

“叫我哈利。”晒黑的男人说。他把自行车扔在一簇灌木上,露出空虚的笑容,满嘴蛀牙缺得七零八落。他赤裸的胸膛上粘着汗水和尘土,一圈又一圈地挂满了各种东西,有细钢圈,有生牛皮,有动物的角和皮毛,有黄铜子弹壳,有磨得看不见花纹的紫铜硬币,还有一个棕色软皮的小口袋。

特纳看着瘦巴巴的胸膛上琳琅满目的小玩意,伸手翻过用编织绳挂着的一小块弯曲软骨。“哈利,这是什么鬼东西?”

“浣熊的鸡巴,”哈利说,“浣熊的鸡巴里有关节。很少有人知道这个。”

“哈利,你见过我这位林奇朋友吗?”

哈利诧异地眨眼。

“他知道口令,”林奇说,“口令按紧急程度有层级区别。他知道最高一级的。他向我通报了姓名。你需要我陪着你,还是我可以回去干活了?”

“去吧。”特纳说。

林奇走出耳力范围,哈利解开皮口袋的封口绳。“你对那孩子太凶了,”他说,“他挺好的。在他用钢矛枪顶着我脖子之前,我真的没见过他。”他打开口袋,小心翼翼地去取里面的东西。

“告诉康洛伊一声,我钉死他了。”

“什么?”哈利取出一张叠起的黄色笔记纸,“你钉死谁了?”

他把纸包递给特纳,里面有什么东西。

“林奇。他是康洛伊在营地的眼线。你告诉他。”他拆开纸包,取出宽大的军用微件。纸包里还有一张蓝色大写字母的字条:祝好运,混球,联邦区见。

“真要我跟他那么说?”

“对。”

“你说了算。”

“你他妈也知道。”特纳说,把那张纸揉成一团,塞进哈利的左腋窝。哈利笑得甜美而空虚,刚才闪现的智慧火花已经熄灭,就像水生怪兽悄悄潜入了阳光下平静的海面。特纳看着他宛如皲裂大地上两颗黄色蛋白石的眼睛,却只见到了阳光和破损的高速公路。一只缺少关节的手抬起来,心不在焉地挠着长了一周的胡须。“走吧。”特纳说。哈利转过身,从灌木丛里捞出自行车,闷哼一声扛起来,重新穿过废弃的停车场。他特大码的破旧卡其短裤随着步伐摇动,脖子上的各种挂件轻轻碰撞。

萨特克里夫在二十米外的小丘上打个唿哨,举起一卷橙色测量胶带。现在要标记米切尔的降落跑道了。他们必须抢在太阳升得太高前尽快完事,但这会儿已经很热了。

“那么,”韦伯说,“他会飞过来。”她向枯黄的仙人掌吐了口棕色液体,哥本哈根烟草撑起了她的一侧面颊。

“猜对了。”特纳说。他在她旁边的一段黄褐色页岩上坐下。两人看着林奇和内森清理他和萨特克里夫用橙色胶带标出的跑道,整块区域宽四米,长二十米。林奇将一截锈迹斑斑的工字梁从胶带内推出去,工字梁砸在水泥地上,有什么小动物飞快地跑过灌木丛。

“他们要是想看,就会看见胶带,”韦伯用手背擦擦嘴唇,“他们要是想看,都能看见你早晨读的传真头条。”

“我知道,”特纳说,“但假如他们之前不知道我们在这儿,那么以后应该也不会知道。再说你在公路上是看不见的。”他拽了拽拉米雷斯给他的黑色尼龙帽,将帽舌一直拉下来碰到太阳镜。“总之我们只是在搬重东西,能扯断一条腿的重东西。从卫星轨道上看不出任何名堂。”

“对。”韦伯赞同道,太阳镜下那张皱纹丛生的脸波澜不惊。他能闻到她的汗味,刺鼻,仿佛动物。

“你不干这种事的时候到底做些什么呢?”他看着韦伯问。

“肯定比你多得多,”她说,“一部分时间养殖小狗,”她从靴子里抽出匕首,耐心地用靴底慢慢打磨,每磨一次就灵巧地翻个面,活像墨西哥理发师在磨剃刀。“还钓鱼。鳟鱼。”

“在新墨西哥有熟人吗?”

“肯定比你多得多,”她淡然道,“要我说,你和萨特克里夫这种人,根本不属于任何地方。你就活在这儿,对吧,特纳?营地里,今天,你那位老兄出来的那一天。对吧?”她用拇指试了试刀刃,将匕首插回鞘里。

“但你有熟人?有男人要回去见?”

“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是个女人。”她说,“对养殖小狗有心得吗?”

“没有,”他说,“好像没有。”

她眯着眼睛打量他,“我们还有个孩子。我们的孩子。她生的。”

“DNA接合?”

她点点头。

“很贵。”他说。

“你很清楚嘛。要不是为了还债,我才不来这儿呢。但她很美丽。”

“你的女人?”

“我们的孩子。”

第12章

白色咖啡馆

她从卢浮宫离开,似乎感觉到某种铰接结构随着她在巴黎的足迹而变化。侍者仅仅是那东西的组成部分,仿佛一条肢体、一根触须、一个精巧的探测器。那东西的总体要大得多。进了维瑞克财富的反自然场,她怎么会以为自己的生活和行动能够不遭受扭曲?维瑞克扶起了灾厄中的她,带领她穿过金钱那不可见的庞然巨网,她因此改变。当然了,她心想,这是当然了:维瑞克阁下那巨大而诡秘的监控机器,会永远包围着我,警觉但无声无息。

后来,她发现自己站在了白色咖啡馆的柱廊下。这儿似乎挺不错。一个月前,她肯定会避而远之;她和阿兰在这儿度过了太多个夜晚。此刻,她感觉自己获得了自由,决定重新发现属于自己的巴黎,就从选一张白色咖啡馆的台子开始好了。她挑了遮阳幔旁的座位,要了一杯干邑白兰地,望着巴黎的车流缓缓流淌,钢铁与玻璃的河水永不停歇,她周围的其他桌子上,陌生人吃饭欢笑、饮酒争辩、恶狠狠地道别、对一个下午的感情发誓忠贞不渝,她不禁微微颤抖。

可是——她微笑着——我属于这一切。她睁开眼睛,看清了阿兰的恶毒面目和自己想继续爱他的绝望渴求,就在这个时刻,她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从长久而死气沉沉的睡眠中苏醒,重新回到了阳光底下。她坐在此处的这个时刻,那种渴求正在消散。他的谎言是那么拙劣,打破了她抑郁的锁链。她能看见其中毫无逻辑,因为她有一部分意识早已知道——在格纳斯那件事之前很久就知道——这正是阿兰的生存之道,但当时并没有影响她的爱意。然而,面对这种新感情,她可以放弃逻辑。占据白色咖啡馆的一张台子,享受她的生活,想象着维瑞克包围自己布下的复杂机器,这就已经够了。

看见拿破仑广场那位年轻侍者走进廊台,她心想:多么讽刺啊。侍者还是穿着先前的深色长裤,但围裙换成了蓝色防风上衣。光润的黑色飞羽发型盖住前额。他走向她,露出自信的笑容,知道她不会逃跑。她心里有一部分非常想逃跑,但她知道自己不会跑。讽刺啊,她对自己说:我刚欣喜若狂地发现自己不是一块专门吸收悲惨的海绵,而只是钢筋水泥森林中区区一只脆弱的小动物,同时却觉察到由某种晦暗欲望驱动的巨大机器将视线聚集在了我身上。

“我叫帕科。”他说,拉出她对面涂着白色油漆的铸铁椅子。

“你是那个孩子,公园里的男孩……”

“对,那是很久以前的我,”他坐了下去,“主人保存着我小时候的影像。”

“我在想一个问题,关于你的主人。”她没有看帕科,而是望着经过的车辆,用车河的流淌、聚碳酸酯与钢铁漆面的颜色冷却双眼,“维瑞克这样的人,难以将自己与他的财富分开。他的金钱拥有自己的生命。也许还有自己的意愿。这是我们见面时他暗示的意思。”

“你是哲学家。”

“我是工具,帕科。我是一台古老的机器上最新长出的小小末梢,机器掌握在一位老人手中,他想看穿一个秘密,但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成功。你的雇主在上千上万件工具里翻找,不知怎么相中了我……”

“你还是诗人!”

玛丽放声大笑,从来往车辆上收回视线;帕克在微笑,嘴巴两边有着深深的竖纹。“来这儿的路上,我想象着一种结构,一台机器,庞大得让我无法看清。这台机器包裹着我,能预测我的每一步行动。”

“那么你还是一名唯我论者?”

“是吗?”

“也许不是。当然了,我们在观察你,我们在监视你,这一点我们承认。刚才啤酒馆你那位朋友?我们也在监视他。不幸的是,我们还无法确定他向你展示的全息图来自何方。他在开始给你朋友家打电话之前,很可能已经有了那东西。有人在操纵他,你明白吗?有人派他接触你。不觉得这件事非常让人着迷吗?有没有触怒你心里那位哲学家?”

“有,肯定触怒了,所以我在啤酒馆才会接受你的提议,答应他的要价。”

“看着吧,他会翻倍的。”帕科微笑道。

“如你所说,这个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他答应明天联系我。你应该有权安排交割钱款吧?他要现金。”

“现金——”帕科翻个白眼,“多么低级!唉,对,我有权安排。具体细节我全知道。我们在监听对话。并不困难,他自己就在通过滚珠麦克风广播,帮了我们好大一个忙。我们很想知道广播的对象是谁,但估计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在他提出要求之前,突然找了个借口离开,”玛丽皱起眉头,“这一点很不像他。他以为自己有创造戏剧性时刻的能力。”

“他别无选择,”帕科说,“我们做了手脚,让他以为滚珠麦克风的电源出了问题,所以他必须去一趟洗手间。他在隔间里说了很多有关你的下流话。”

一名侍者经过,玛丽朝空酒杯打个手势,“我还是不太明白我在这件事里能扮演什么角色,能贡献什么价值——我指的是对维瑞克而言。”

“别问我。你才是哲学家。我只负责发挥我的能力,执行主人的命令。”

“来一杯白兰地吗,帕科?还是咖啡?”

“法国人,”他坚定不移地说,“对咖啡一无所知。”

第13章

双手施术

“你能不能再跟我说一遍?”波比嚼着满嘴的米饭和炒蛋说,“你好像说这不是宗教。”

波伏瓦摘下眼镜框,顺着一侧眼镜腿向前看。“我不是这么说的。我只说无论是不是宗教,都不需要你担心。那只是一种结构。咱们还是讨论一下正在发生的事情吧,否则恐怕会无话可谈,除非——”

“但听你的说法,这些——叫什么来着?——娄阿们,是——”

“洛阿。”波伏瓦纠正道,把眼镜框丢在桌上。他叹了口气,从“一天两次”的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拿起白镴骷髅头点燃,“单复数相同。”他深深吸气,从拱起的鼻孔吐出两股青烟,“提到宗教,你想到的具体是什么?”

“呃,我的姨妈,她是山达基教徒,非常虔诚,能想象吗?还有对门那个女人,天主教徒。我老妈——”他停顿片刻,嘴里的食物突然没了滋味,“她有时候在我房间里挂全息图,耶稣、胡巴德,诸如此类的。提到宗教,我想到的应该就是这些。”

“巫毒和这些不一样,”波伏瓦说,“巫毒并不关注救赎和升天这些概念。巫毒关心的是实现。明白吗?我们的神学体系有许多神祇和精灵。加上所有的天使和恶魔,算是一整个大家族。我们有共通显现的仪式传统,明白吗?巫毒说,存在上帝,没错,创世大神,但祂太伟大太遥远了,才不关心你穷不穷、能不能搞到女人。哎呀,哥们,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街头宗教,来自百万年前的穷乡僻壤。巫毒就像街头社会。吸粉的砍了你妹妹,你不会去黑帮老大的门口静坐,对吧?不可能。但你会去找某个人,一个帮你实现愿望的人。对吧?”

波比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嚼着食物。又一块真皮贴和两杯红酒帮了很大的忙,大块头带着“一天两次”去森林和荧光棒之间散步了,留下波比和波伏瓦谈话。杰姬突然喜滋滋地冒出来,捧着一大碗味道相当不坏的炒蛋和米饭,放在他面前的桌上,把一个奶子压在他的肩膀上。

“那么,”波伏瓦说,“我们关心的是如何实现事情。不妨这么认为,我们关心的是各种体系。你应该也是,只是希望如此,否则就不会去当牛仔,也不会落下把柄了,对吧?”他把烟头扔在沾着指纹的酒杯里,酒杯里还剩下半杯红酒。“等事情发作的时候,‘一天两次’估计要有好大一个乐子了。”

“什么事情?”波比问,用手背擦擦嘴。

“就是你啊,”波伏瓦皱起眉头,“其实并不是你的错,虽说‘一天两次’很想让别人这么认为。”

“真的?他这会儿看起来很紧张,而且嘴巴很碎。”

“没错,你看懂了。紧张。其实更像是吓得屁滚尿流。”

“怎么会?”

“唔,你要明白,就‘一天两次’而言,真相往往和表面不是一码事。我是说,对,他确实做你们知道他做的那些烂事,兜售热门软件给——不好意思,”他咧嘴笑笑,“巴瑞城的小鬼;但他真正的生意,我指的是他真正的野心,你要明白,在其他地方。”波伏瓦拈起一块萎蔫的开胃小菜,满腹狐疑地打量片刻,抬手隔着桌子扔进了树丛,“他的本行,告诉你吧,是为蔓城的两位大混岗刺探情报。”

波比茫然点头。

“他们双手都能施术。”

“我听不懂了。”

“这么说吧,这是一种职业祭司。或者你就当他们是大佬好了——尤其是操控台牛仔——他们的生意就是为别人实现愿望。‘双手施术’是我们的一种说法,意思是两头做事。黑白通吃,明白了?”

波比吞下食物,摇摇头。

“巫师,”波伏瓦说,“算了。坏人,大笔钱财,你只需要知道这些。‘一天两次’,他是这些人的线上马仔。有时候找到了他们也许感兴趣的东西,他会替他们下载,日后要他们还人情。他积攒上十几个人情,他们就帮他下载点东西。比例并不对等,你明白吗?比方说他们发现了有潜在价值的东西,但不敢乱动。这些人通常比较保守,懂吗?不懂?哈,你会明白的。”

波比点点头。

“你们找‘一天两次’租用的软件?狗屁不是。我的意思是说,它们能工作不假,但重量级人物碰都懒得碰。你看过很多牛仔影频,对吧?比起正牌重量级操控师面对的东西,影频里虚构的软件都算不了什么。尤其是破冰程序。重量级破冰程序处理起来都很扎手,哪怕是大人物也要小心。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冰——真正的坚冰——数据网里所有重要数据存储点四周的墙壁,永远是人工智能的产出物。除了人工智能,谁也没法编织上等的坚冰,同时还能持续改变和升级。因此,每次有真正大威力的破冰程序在黑市出现,总是已经牵涉到好几个非常凶险的因素了。比方说,首先,它是谁生产的?十有八九是某个人工智能,而人工智能经常受到调控,动手的主要是图灵信徒,以确保人工智能不会变得太聪明。所以你很可能会惹来图灵信徒的电脑追踪,因为说不定哪儿的某个人工智能想扩增它的私有现金流。有些人工智能拥有公民身份,对吧?还有一个因素你必须注意:它有可能是军用破冰程序,那可就大事不妙啦,还有可能来自某个财阀的工业间谍分支机构,你同样不希望碰到这帮人。波比,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波比点点头。他觉得他这辈子一直在等波伏瓦解释这个世界是怎么运行的,在此以前,这个世界只存在于他的想象之中。

“可是,真能摧枯拉朽的破冰程序价值万亿,我是说你难以想象的数额。因此,假如你是市场上的大人物,有人向你兜售这东西,你肯定不会叫他们滚蛋。那么你会买下来。悄悄地买下来,但不会自己插上去。你会怎么处理?你会带它回家,请你的技术人员将它乔装打扮,让它看起来平平常常。做成这种货色的格式——”他拍拍面前那堆软件,“然后拿给你的马仔,他欠你人情,很正常……”

“等一等,”波比说,“我恐怕不喜欢——”

“很好,说明你聪明起来了,要么就是更聪明了。因为他们就是这么做的。他们拿给你那位亲切的脑件贩子,‘一天两次’先生,说他们有个问题。‘老弟,’他们说,‘我们需要瞅瞅这玩意儿,试运行一下,但我们不可能自己动手。小子,就托付给你了。’那么,按照常理想一想,‘一天两次’会怎么做?自己插上去?根本不可能。大佬怎么对他,他就怎么对别人,只是他都懒得告诉那个别人他打算怎么做。他怎么做呢?他在中西部挑个数据库,那儿塞满了避税程序和堪萨斯城某家仓库的洗钱路线图,一个人只要不是刚从树上掉下来的猴子,就知道那鬼地方的冰都能淹到眼珠子了,而且是黑冰,百分百致命的反馈程序。蔓城内外不会有哪个牛仔敢去搞的数据库,首先,它的防护手段满得都要滴下来了,其次,里面的东西除了国税局没人关心,而业主多半已经买通了国税局。”

“喂,”波比说,“所以直话直说——”

“还是我跟你直话直说吧,白小子!他挑了那个数据库,然后翻开他的热狗人名单,一个个都是心比天高的巴瑞城小傻子,蠢蛋威尔森,居然敢运行一个见也没见过的程序,入侵‘一天两次’这种小丑挑选的所谓‘易如反掌’的数据库。他会选谁呢?当然要选一个新入行的,废话,一个甚至不知道他老兄住在哪儿的,连他的电话号码也没有,然后他说,哎,我的好兄弟,这个你带回家,给自己挣点小钱吧。要是搞到什么好货,咱帮你销赃!”波伏瓦瞪大眼睛,毫无笑意,“哥们,是不是很像你认识的某某人,还是你根本不和这种窝囊废来往?”

“你是说他知道如果我接入那个数据库就会被干掉?”

“不,波比,但他知道如果软件包不起作用,就存在这种可能性。他主要是想看着你试用。他不愿意自己动手的,就找几个牛仔当替死鬼。可能得到的结果不止一种。比方说,如果破冰程序对黑冰真的有效,你闯进去了,找到一堆对你来说屁意义也没有的数字,你顺利退出,也许完全没有留下任何踪迹。嗯,你回到利昂那儿,告诉‘一天两次’说他挑错了数据库。天,他会真心诚意向你道歉,肯定的,你会得到新目标和新破冰程序,然后他拿着前一个回蔓城,报告大佬说这个看着挺好。另一方面,会有眼线一直盯着你这个方向,只是为了监控你的健康,确定没有人来寻找听说你使用过的破冰程序。还有一种可能性——也是你险些遇到的结局,破冰程序发生了什么鸟事,黑冰烧了你的脑袋,某个牛仔闯进你老妈的家,赶在你的尸体被发现之前回收软件。”

“这个,波伏瓦,他妈的太难以置……”

“难个屁。人生就是这么艰难。不明白我的意思吗?这是生意场上的事情。”波伏瓦严肃地盯着他,塑料眼镜框挂在细长的鼻尖上。他的肤色比“一天两次”和大块头都要浅,仿佛加了点增白剂的咖啡,黑色寸头下的前额高而光滑。他穿着灰色鲨皮绸长袍,看上去很瘦,波比并不觉得他有多危险。“但我们的问题,我们在这里的原因,你在这里的原因,就是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次发生的事情很不一样。”

“你的意思是说他玩了我,‘一天两次’玩了我,他妈的险些害死我?”波比还坐在圣玛丽妇产科医院的轮椅里,不过他已经不觉得他还需要轮椅了,“还有他惹了大麻烦,和蔓城的那些重量级人物?”

“你终于明白了。”

“所以他才表现出那个样子?像是他妈的完全不在乎,像是恨不得吃了我?因为他怕得要死?”

波伏瓦点点头。

“还有,”波比突然明白了“一天两次”为什么恼火和到底在害怕什么,“我在大操场被劫了,他妈的额叶帮抢了我的操控台!还有他们的软件,软件还在操控台里!”他俯身向前,很高兴自己终于搞清楚了,“那些大佬,要是‘一天两次’不交还软件,就会宰了他什么的,对吧?”

“你显然看了很多影频,”波伏瓦说,“不过基本上差不离了。”

“好,”波比躺回轮椅里,抬起两只光脚,搁在咖啡桌的边缘上,“那么,波伏瓦,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叫什么来着?混岗?巫师?他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唔,波比,”波伏瓦说,“我是其中之一,那个大块头——你可以叫他卢卡斯——他是另一个。”

“你也许见过这个。”波伏瓦说,他称之为卢卡斯的男人将投影仪放在咖啡桌上,慢吞吞地为它清理出一片空间。

“在学校里。”波比说。

“什么,你还上学?”“一天两次”叫道,“你他妈为什么不待在学校里?”自从他和卢卡斯回来以后,就在一根接一根抽烟,脸色比离开前更加难看了。

“闭嘴,‘一天两次’,”波伏瓦说,“受点教育说不定对你也有好处。”

“老师用这东西教我们如何漫游数据网,如何访问印刷品图书馆,比方说……”

“很好,”卢卡斯直起腰,拍掉粉色大手掌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你有没有用过它访问印刷品书籍?”他已经脱掉了精致的黑色大衣,一尘不染的白衬衫上系着栗色的细吊裤带,他也解开了纯黑色的领带。

“我读书不怎么顺畅,”波比说,“我的意思是说我能读,但都是为了作业。不过我确实在数据网上读过几本很古老的书。”

“我想也是。”卢卡斯说,将一台小型操控台接入投影仪底部的显示屏,“零伯爵。零计数中断。非常古老的程序员术语。”他将操控台递给波伏瓦,波伏瓦开始输入命令。

复杂的几何图形在投影仪内逐渐就位,对齐几乎看不清的三维格线。波比发现波伏瓦在勾画巴瑞城的赛博空间坐标图。“咱们来看这个蓝色金字塔,波比,你在这儿。”一个蓝色金字塔在投影仪中央微微律动。“现在我要给你看‘一天两次’的牛仔能看见什么,从监视者的视角看。接下来你将看见的是一段录像。”一道被打断的蓝光从金字塔向外伸展,波比顺着一条格线望过去,见到自己独自坐在母亲的客厅里,小野-仙台摆在膝头,拉着窗帘,手指在操控台上飞舞。

“破冰程序上路了。”波伏瓦说。蓝线一点一点延伸,碰到了投影仪的内壁。波伏瓦在操控台上点了几下,坐标图发生变化。新的几何图形取代了刚才的画面。波比认出了网格中央的那一簇橙色矩形。“就是那个。”他说。

蓝线从投影仪内壁向橙色的数据库延伸。那条线越来越近,黯淡的橙色平面开始在矩形四周闪烁、变形和搏动。

“你看得出这时候出岔子了,”卢卡斯说,“那是他们的黑冰,已经盯上你了。你都还没碰到锁,它们就坐不住了。”

蓝线一点一点延伸,碰到不断变形的橙色平面,橙色平面之外还包着一层更大的透明橙色圆柱。圆柱开始延伸,沿着蓝线向源头回溯,最后碰到了投影仪内壁……

“换个角度,”波伏瓦说,“巴瑞城你家里……”他敲了几下操控台,波比的蓝色金字塔重新出现在画面中央。波比看着橙色圆柱从投影仪内部冒出来,沿着蓝线缓缓接近金字塔。“到了这会儿,牛仔老弟,你马上就要惨死了。”圆柱碰到金字塔,三角形的橙色平面突然出现,在金字塔四周筑起墙壁。波伏瓦暂停了投影。

“这时候,”卢卡斯说,“‘一天两次’雇来的帮手——都是成对搭档的狠角色,经验丰富的操控台牛仔——他们看见你即将看见的场面,老弟,觉得应该把自己的操控台交给天老子检修了。身为专业人士,他们还有备用的二号机。可二号机一上线,见到的还是同一个场面。这时候他们决定打电话给雇主,‘一天两次’先生,他呢?咱们从这堆乱糟糟看得出,他马上就要召开狂欢派对……”

“哥们,”“一天两次”的声音接近歇斯底里,“我说过了。我这儿有些客户需要娱乐。我花钱雇那几个小子帮我盯着,他们盯着了,然后打电话给我。我打给你们。你们到底还要我怎样?”

“我们还要我们的财产,”波伏瓦轻声说,“现在看这个,请仔细看。这他妈就是我们所谓的反常现象,不开玩笑……”他敲了敲操控台,继续播放录像。

乳白色的液体花朵从投影仪底部开始绽放;波比伸着脖子凑近细看,发现构成花朵的似乎是千万个细小圆球或气泡,它们沿着立方网格对齐、接合,组成一个头重脚轻的不对称结构,有点像用直线勾勒出的蘑菇形状。表面——更准确地说,晶面——是白色,空无一物。投影仪内的画面还不如波比摊开的手掌大,但对接入操控台的人来说,它完全是个庞然巨物。那东西展开两只犄角,犄角拉长、弯曲,变成螯钳,伸向金字塔。他看见螯钳尖端缓缓穿过敌方黑冰闪烁的橙色平面。

“她说,‘你在干什么?’”他听见自己说,“然后问他们为什么那么做,为什么对我那么做,杀死我……”

“啊哈,”波伏瓦静静地说,“我们终于有进展了。”

他不知道他们有了什么进展,但很高兴自己能离开轮椅。波伏瓦弯腰避开用两段螺圈软线吊着的荧光灯。波比跟着他,踩中一摊闪着绿光的积水险些滑倒。离“一天两次”放沙发的林间空地越远,空气似乎就越是浓稠,能闻到温室里植物生长的潮湿气味。“然后事情是这样的,”波伏瓦说,“‘一天两次’派了几个朋友去科维那花园,但你已经走了。操控台也不在。”

“呃,”波比说,“这个倒不完全怪他。我是说,如果我没有去利昂那儿——我是去找‘一天两次’的,甚至还想自己来这上面——那他早就找到我了,对吧?”波伏瓦停下脚步,欣赏一株正在开花的茂盛大麻,伸出一根细长的棕色手指,轻轻抚摸没有颜色的苍白花朵。

“确实,”他说,“但生意毕竟是生意,在整个运行过程中,他都应该派人监视你的住处,保证你和软件不会出现计划外的状况。”

“唔,他派蕾亚和杰姬去了利昂那儿,因为我在那儿看见了她们。”波比的手从黑色睡衣的颈部伸进去,挠着横贯胸腹的那道已经愈合的伤口。他回想起老派用来缝合的蜈蚣装置,立刻把手缩了回来。伤口发痒,整条缝合线都很痒,但他不敢去摸。

“不,杰姬和蕾亚是我们的人。杰姬是个曼波,女祭司,丹巴拉的骏马。”波伏瓦继续前进,沿着波比估计本来就存在的小径穿过乱糟糟的水耕丛林,但这条路似乎并不通向任何地方。有几簇比较茁壮的灌木种在装满腐殖质的绿色塑料垃圾袋里。大部分垃圾袋已经涨裂,白色须根在荧光灯之间的阴影中寻找新鲜养分,时间和层层落叶正在酝酿薄薄的一层堆肥。波比穿着杰姬拿给他的黑色尼龙凉鞋,但脚趾间已经有了湿润的泥土。“骏马?”他问波伏瓦,弯腰躲过一株似乎内外颠倒的棕榈树的多刺植物。

“丹巴拉骑她,丹巴拉?韦杜,蛇神。其他时候,她属于丹巴拉的妻子,阿依达?韦杜。”

波比决定不再追问下去。他尝试改变话题:“‘一天两次’怎么会有这么大一块地方?为什么会有这些树木?”他知道杰姬和蕾亚推着轮椅上的他进过一扇门,但他到现在还没有看见任何一面墙壁。他知道这幢生态建筑占据了几公顷的土地,因此“一天两次”这儿确实有可能非常宽敞,但一个脑件贩子——哪怕是个很会做生意的脑件贩子——似乎不太可能买得起这么一片空间。没有人买得起这么一片空间,再说谁想住在潮乎乎的水耕森林里呢?最后一块真皮贴正在逐渐失效,背部和胸部开始火烧火燎的刺痛。

“榕树,密花树……安置区的这一层是个lieu saint——圣地,”波伏瓦拍拍波比的肩膀,让他看从附近一棵树上垂下的双色蜷曲藤蔓,“这些树献给不同的洛阿。那棵属于奥古,奥古费雷,战争之神。这儿还种着很多其他东西,密医需要的药草,有些只是为了取乐。但这不是‘一天两次’的地方,而是共有的。”

“你是说整幢安置楼都是搞这个的?全都是巫毒什么的?”这比玛莎最阴暗的幻想还可怕。

“不,哥们,”波伏瓦大笑,“楼顶有个清真寺,周围住了一万个摇喊派浸信会教徒,还有信山达基的……常见的东西样样齐全。但是——”他咧嘴笑道,“我们有着实现愿望的传统……为什么会有这个地方,这一整层楼,那就说来话长了。八十年一百年前安置区的规划者,他们的理念是想让这儿尽量自给自足。自己种植食物,自己供热、发电,等等等等。这幢楼呢,要是向下挖得足够深,会发现底下有大量地热水。底下很热,但不足以驱动发电机,所以无法供应电力。结果只能在屋顶装了百来个风轮发电机,也就是所谓的‘打蛋器’。于是就有了风力发电站,明白了吧?如今大部分用电来自裂变局,和所有人一样。不过地热水还在那儿,他们泵上来送进热交换机。盐度太高,无法饮用,所以只能进热交换机,加热泽西水厂送来的标准自来水,不过很多人觉得那个也没法喝……”

他们终于走近了一面墙。波比回头张望。水泥地板上浑浊的小水塘反射矮树枝杈的身影,赤裸的苍白须根盘卷伸进水耕液体的自制容槽。

“然后他们把咸水泵进养虾池,养了许许多多虾。虾在温水里长得非常快。然后再泵进混凝土里的管道送到楼上,保持室内温暖。这一层就是干这个的,水耕种植苋菜、生菜之类的。然后再泵进鲶鱼养殖池,藻类消化虾类的排泄物,鲶鱼吃藻类,如此循环不止。总之设计理念就是这样的。可惜他们没料到会有人爬上屋顶,拆除风轮发电机,腾出空间搭建清真寺。他们还有很多事情也没料到。总之最后这地方落到了我们手上。不过安置区还是能吃到最上等的虾……还有鲶鱼。”

他们走到那面墙前。这是一面玻璃墙,蒙着厚厚一层冷凝水。几厘米之外还有一面墙,那面墙看起来是锈迹斑斑的铁板。波伏瓦从鲨皮绸长袍里摸出钥匙,插进两扇窗户间合金梁上的开口。附近有一台引擎呜呜开动,金属遮光板猛地抬起伸出,波比看见了他幻想多年的一幅画面。

他们肯定离屋顶不远,位于安置区的高处,因为他用两个巴掌就能盖住整个大操场。巴瑞城的分割公寓像是灰白色真菌,向着远方的地平线延伸。天就快黑了,他在最后几排公寓支架背后辨认出一团粉色亮光。

“那是蔓城,对吧?那片粉色的亮光。”

“对,但离得越近就越不好看。想去那儿吗,波比?零伯爵准备好了去蔓城吗?”

“当然,”他的手掌贴着湿乎乎的玻璃,“你都想象不到……”真皮贴的药效彻底消失,背部和胸口痛得要命。

第14章

夜间飞行

夜晚来临,特纳再次找到了感觉。

他似乎很久没来过这儿了,但咔哒一下接入,感觉就像从没离开过。这种超人的同步流动感觉,唯有兴奋剂与之类似。他只有在重要人物变节的执行现场才能得到这种感觉,而且他必须亲自指挥,只有在真正行动开始前的最后几个小时才能体会到。

但他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新德里那次,他只是在为一名指挥官查看可能的逃脱路线,那家伙不怎么喜欢更改后的行动地点。要是月光集市那晚他的感觉还在的话,也许就能躲过偷袭的猎狗。也可能躲不过,但感觉会让他有所尝试。

此刻,感觉让他综合对比他必须在行动现场处理的所有因素,平衡成群的小问题与单个的大问题之间的关系。目前他看到了许多小问题,但还没有真正的大威胁。林奇和韦伯彼此越来越看不顺眼,因此他安排两人尽量分开。他从一开始就凭本能认定林奇是康洛伊的眼线,此刻越来越确定了。感觉上来了,本能也愈发敏锐,他近乎通灵。内森不会用低技术的瑞典暖手器;他见了没有电子线圈的东西就犯难。特纳派林奇整理暖手器,加燃料和预热,派内森一次两个把它们拿出去,沿着橙色胶带贴出的两条线,每隔一米就在胶带旁浅埋一个。

康洛伊送来的微件将另一些不停变动的因素灌进他的脑海:空速、海拔、飞行姿态、攻击角度、重力加速度、方向。飞机的武器投放信息在潜意识内不停变动:目标标识符、炸弹坠落线、搜寻半径、范围与释放角度、剩余可用数量。康洛伊向微件发来一条简单的信息,勾勒出飞机的抵达时间,确认有空间容纳单独一名乘客。

他琢磨着米切尔此刻在干什么、想什么。玛斯生物实验室北美分部修建在一片台地的心脏部位,台地耸立于沙漠中央。生物件档案向特纳展示了那片台地的表面:被夜晚明亮的窗户分割成无数小块;台地脚下是向上伸展分叉的仙人掌海洋,实验室仿佛巨轮的舵手室。在米切尔眼里,那是监狱和堡垒,是他这九年的家。他在实验室核心位置的某处,完善了杂交瘤技术,他领先其他研究者近一百年;他以人类肿瘤细胞和一种几乎被遗忘的DNA合成模型为基础,生产出了永生不死的杂交细胞,这是新技术的基础生产工具:极微生化工厂,能无休止地再生经过改造的分子,链接并构造生物芯片。玛斯那个生态建筑内的某处,米切尔正在苦熬身为明星研究员的最后几个小时。

特纳努力想象叛逃保坂后的米切尔,他能过上迥然不同的生活吗?恐怕很难。生态建筑内的研究设施,在亚利桑那和在本州岛有什么区别吗?

在这漫长的一天里,米切尔电子化的记忆多次涌入脑海,给他灌注了一种奇异的恐惧感,它似乎与手上的这次行动毫无关系。

亲昵感依然让他烦恼,这也许就是恐惧的源头。某些片段拥有的情感力量似乎与内容完全不成比例。剑桥学生宿舍里一条平平常常的肮脏走廊为何会让他满心愧疚和自我厌恶?还有其他画面,从逻辑上说应该承载了一定程度的情感,对他却奇怪地毫无作用;米切尔和还是婴儿的女儿在日内瓦所租房屋里玩耍,身下垫着一块浅色羊毛阔幅地毯,女儿笑着抓他的手。毫无感觉。从特纳的视角看,这个人的一生似乎都打着必然性的标签;他很聪明,小时候就被注意到很聪明、很有冲劲;天生铁石心肠,擅长公司内斗——想成为顶级研究科学家,这些能力必不可少。特纳觉得,要是说有谁生下来就注定能在实验室/企业的权力结构内一直爬到顶,那就肯定是米切尔了。

特纳却不是财阀家臣那种人,没法一辈子给谁卖命,不擅长在竞争激烈的部族世界内厮混。他是永远的局外人、乖僻的浪人,漂浮在大企业政治的秘密海洋上。在执行救人计划的过程中,公司雇员可拿不出特纳必须要拥有的那种积极态度。公司雇员也不可能活得像特纳这些职业人士那么无动于衷,随意改变效力对象,但另一方面,一旦双方签订合同,他的忠贞又完全不可动摇。他二十岁不到的时候,新技术的兴起结束了战后的经济衰退期,他顺势进入了安全行业。他没什么雄心壮志,在安全领域混得不赖,而且他很聪明,非常聪明。他和技术很合得来。

康洛伊在墨西哥发现了他,特纳当时的雇主签约为感官/网络旗下的一个拟感团队提供安保服务,这个团队在录制丛林探险系列节目的三十分钟片段。康洛伊抵达的时候,特纳正在收尾准备工作。他建立了感官/网络团队和当地政府的关系,贿赂小镇的警方高层,分析旅馆的保安系统,面试当地向导和司机并再三检查他们的履历,为拟感团队的收发机安装数字声纹保护系统,组织起危机管理小组,还在感官/网络团队的营地四周放置了地震波传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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