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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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对视,特纳在台阶上站住了。“你还什么都做点儿是吧?我要扫描一下这孩子。还要你帮另外几个忙。”

“行,”他哥哥说,“咱们尽力而为。昨晚听见了些响动,有点像音爆。和你有关系吗?”

“有。松鼠树林里有架喷气机,但肉眼很难发现。”

鲁迪叹了口气,“老天……唉,带她进来吧……”

鲁迪在屋子里住了这些年,特纳也许会记得的东西已经没几样了,他内心深处隐约有些高兴。他看着金发女人用钢碗打鸡蛋——深黄色的蛋黄,草鸡蛋;鲁迪自己养鸡。“我叫莎莉。”她用叉子搅拌鸡蛋。

“特纳。”

“他看见你也只说了这两个字,”莎莉说,“他基本上从不提起你。”

“我们很少联系。我是不是该上去帮他?”

“你坐着吧。小姑娘交给鲁迪没问题,他挺有一套的。”

“哪怕他生气的时候?”

“半生气。再说又不是给她动手术,只是敷上真皮贴,固定住脚腕而已。”她把干玉米饼碾碎在黑色平底锅里沸腾的黄油上,然后浇上鸡蛋,“你的眼睛怎么了,特纳?还有她的眼睛?”她用铬合金刮铲搅拌混合物,拿起塑料瓶倒墨西哥辣酱。

“重力。不得已,必须尽快起飞。”

“所以她弄伤了脚腕?”

“有可能。不清楚。”

“有人要抓你,还是她?”她忙着从水槽上方的壁橱里取出盘子,廉价的模压板柜门忽然勾起了特纳的怀旧情绪,看见她和他母亲一样晒黑的手腕……

“有可能,”他说,“但我还不知道事情到底和谁有关系。”

“吃点吧,”莎莉把食物倒进一个白色盘子,用叉子翻了翻,“鲁迪害怕会被你招惹来的那种人。”

他接过盘子和叉子,蒸汽从炒蛋上袅袅升起,“我也是。”

“找到些衣服,”莎莉盖过淋浴的声音说,“鲁迪的朋友留下的,你穿应该合身……”

淋浴水来自重力汇集进屋顶水箱的雨水,莲蓬头以上的水管连着膨大的白色过滤装置。特纳从蒙着水汽的浴帘里探出头,眨掉眼里的水,“谢谢。”

“女孩失去知觉了,”她说,“鲁迪认为是因为惊吓和疲惫。他说她的生理指标都挺高,所以打算现在就给她做扫描。”她拿着特纳的战斗裤和欧凯的衬衫走出浴室。

“她是什么鬼东西?”鲁迪把一卷皱巴巴的银色打印纸递给他。

“我又看不懂。”特纳说,在房间里看了一圈,寻找安琪,“她在哪儿?”

“睡觉。莎莉看着她呢。”鲁迪转身走向房间的另一头,特纳记得这里以前是客厅。鲁迪开始关闭显示器,指示小灯逐个熄灭。“我说不准,老弟。我实在说不准。那是什么?某种癌症吗?”

特纳跟着穿过房间,经过工作台上盖着防尘罩的显微操纵器,经过一排积灰的老式方形显示器,其中一个显示器的屏幕碎了。

“她的颅内完全都是,”鲁迪说,“像是构成了几段长链。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从来没见过。”

“你了解生物芯片吗,鲁迪?”

鲁迪哼了一声。这会儿他显得非常清醒,但既紧张又生气。他不停用双手捋着头发。“我也是这么想的。像是某种……不是植入物。像是嫁接体。”

“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的?天哪。谁他妈知道?谁把她弄成这样的?你的什么雇主?”

“我估计是她父亲。”

“天哪,”鲁迪用手擦擦嘴,“在扫描图上,它的阴影像是肿瘤,但她的生理指标都足够高,很正常。她平时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就是个孩子吧。”他耸耸肩。

“操他妈的,”鲁迪说,“她还能走路,真是奇迹。”

他打开实验室小冰柜,取出一瓶结霜的绿牌伏特加。“吹两口?”他问。

“等会儿再说吧。”

鲁迪叹口气,看看酒瓶,依依不舍地塞回冰柜。“你打算怎么办?小姑娘脑袋里的东西诡异成这样,肯定很快会有人来找她。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

“是的,”特纳说,“不清楚他们知不知道她在这儿。”

“就算现在不知道,”鲁迪在脏兮兮的白短裤上擦擦手,“很快也就知道了,对吧?”

特纳点点头。

“那你打算去哪儿?”

“蔓城。”

“为什么?”

“因为我在那儿有钱。我有四个名字的信用账户,完全不会查到我头上来。还因为我有许多其他关系,说不定用得上。还因为蔓城永远被遮蔽,他妈的绝大部分。明白了吗?”

“好吧,”鲁迪说,“什么时候走?”

“看你这么担心,要我们立刻滚蛋吗?”

“不。我是说,我不知道。你女朋友脑袋里的东西,实在非常有意思。我在亚特兰大的朋友可以借我一台功能分析仪,脑电图,一一对应;给她戴上,我估计就能搞清楚那东西到底……说不定挺值钱呢。”

“是啊,前提是你知道卖给谁。”

“你难道不好奇?我是说,她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你从什么军用实验室里捞出来的?”鲁迪再次拉开冰柜,取出伏特加,拧开瓶盖,喝了一小口。

特纳接过酒瓶,仰起头,让冰冷的烈酒洒在牙齿上。他吞下烈酒,打了个寒战。“是公司。大公司。按计划我要捞的是她父亲,但她父亲把她送了出来。然后有人轰掉了整个行动营地,用的像是微型核弹。我们险些没逃掉。只差一丁点。”他把酒瓶还给鲁迪,“帮我个忙,鲁迪,保持清醒。你一害怕就容易喝过量。”

鲁迪盯着他,没有接酒瓶。“亚利桑那,”他说,“我在新闻上看见了。墨西哥为此使劲抗议。但不是核弹。政府派了人员到现场,许多人。不是核弹。”

“那是什么?”

“他们认为是轨道炮。他们认为有人在货运飞艇里架了一部超高速火炮,轰掉了荒郊野外一个废弃的购物中心。他们知道当时附近有一艘飞艇,但目前谁也没有发现它。轨道炮这东西,稍微做点手脚,就可以让它在发射的时候把自己融成一团等离子。按照那个速度,抛射体随便是什么都行。一百五十公斤冰块就够了。”他接过酒瓶,拧上瓶盖,放在身旁的台子上,“那附近所有的土地都属于玛斯,玛斯生物实验室,对吧?新闻也报了他们。与各级政府完全合作。呵呵。所以,你的小甜心是从哪儿来的岂不是一清二楚?”

“是啊。但是谁动用和为什么动用了轨道炮呢?”

鲁迪耸耸肩。

“你们最好来看看这个。”莎莉在门口说。

许久以后,特纳和莎莉坐在前门廊上。女孩终于沉入鲁迪的脑电波仪称之为睡眠的状态。鲁迪在一个车间里,多半带着那瓶伏特加。萤火虫绕着铁网围栏大门口的金银花藤蔓飞舞。特纳发觉如果他半闭眼睛,从他坐着的门廊秋千望去,他几乎能看见一棵已经不存在了的苹果树,树枝上曾经用银灰色的麻绳拴着个老旧的汽车轮胎。当时那儿也有萤火虫,鲁迪用鞋跟踩住地面急刹车,双腿使劲一蹬,秋千高高地荡起来,特纳躺在草地上看星星……

“胡话,”鲁迪的女人莎莉说,她坐在嘎吱作响的藤椅上,香烟是黑暗中的一只红眼睛,“她说胡话。”

“什么?”

“你那小姑娘在楼上说胡话。你懂法语吗?”

“不,基本不懂。没有词典就不懂。”

“有些胡话我听着像法语,”琥珀红的亮点有一瞬间画出一道弧线,那是她在弹烟灰,“小时候我老爸带我参加过一次体育场祈祷会,我看到当众见证和自发胡言,吓得我要死,但今天她开始说胡话的时候,我觉得还更加可怕。”

“鲁迪还是没个清醒的时候?”

“对。你知道的,鲁迪过得一直不太开心。我搬回来住也主要是为了这个。之前我跟他说他要是不回正道,我就不陪着他了,但最近情况真的很糟糕,所以两周前我又搬了回来。你出现的时候我正准备走。”红亮的烟头飞出栏杆,落在前院的砾石地面上。

“喝酒?”

“喝酒,还有他在实验室给自己配的东西。你知道的,这家伙差不多什么都他妈会一点儿。他在全国各地还是有很多朋友;我听他们说你和他小时候、你离开前的故事。”

“他也应该离开的。”特纳说。

“他讨厌城市,”她说,“说反正所有东西都搬到线上了,为什么非得去城市?”

“我去城里是因为这儿太安静,但鲁迪总能自己找到事情做。看他这样子,他还是能找到。”

“你们应该保持联系的。你们母亲过世的时候,他很需要你在这儿。”

“我那时候在柏林,放不下手上的事情。”

“我猜也是。我当时也不在。我后来才来的。那年夏天很舒服。鲁迪从孟菲斯一家烂酒吧里救了我;一天晚上来了群乡下小子,第二天我就在这儿了,也不太清楚到底为什么。不过那时候他对我很好,人也有趣,他让我的脑袋有机会清醒下来。他教我做饭,”莎莉笑道,“我挺喜欢,只是后院那些该死的鸡吓得我要死。”她站起身,伸个懒腰,旧藤椅嘎吱作响,他忽然觉察到她晒黑的两条腿有多长,感觉到她的香味和夏天的热气,凑近了他的脸。

她伸出双手按住他的肩膀。他的双眼与她的低腰短裤以上露出的一段棕色皮肤平行,她的肚脐眼是个浅浅的黑影,他想起白色空房间里的艾莉森,他想把他的脸贴上去,品尝滋味……他觉得她在微微晃动,但他不敢确定。

“特纳,”她说,“有时候在这儿陪着他,就好像独自一人在这儿……”

于是他站起身,古老的秋千铁链上,深深拧进门廊屋檐和排水槽的有眼螺栓叮当作响,那是父亲在四十年前上去拧紧的,他亲吻她的嘴唇,交谈和萤火虫还有记忆勾起的潜意识让她张开了嘴唇,他的手掌顺着她赤裸的温暖背部向上摸,伸进了白色T恤,他觉得他生命中的人们不是一根线绳串起的许多珠子,而是聚集成团的无数量子,他认识她,就像他认识鲁迪,认识艾莉森和康洛伊,就像他认识曾经是米切尔女儿的那个姑娘。

“哎,”她挣脱开他的嘴唇,“你上楼来吧。”

第18章

死者的名字

五点钟,阿兰打电话确认她按他要求的金额准备了钱款,她感觉到他的贪婪,尽量控制住内心的反感。她把地址仔细抄在一张名片的背面,名片来自罗伯茨画廊里皮卡德的桌上。十分钟后,安德莉亚下班回到家,玛丽很高兴阿兰打来电话时安德莉亚不在。

她看着安德莉亚撑开厨房的窗户,用的是一本蓝封面旧书:第六版《简明牛津英语词典》的第二卷 。安德莉亚在石头窗台上支了个三合板架子,宽度足够放下她藏在水槽底下的小火盆。她忙着把一方方的黑色木炭整齐地码放在网格架上。“我今天和别人谈到了你的雇主。”她把火盆放在三合板架子上,用炉子上的点火枪点燃绿色的引火混合物,“尼斯那位老学究正好过来。他很困惑,不明白我的兴趣为什么集中在约瑟夫?维瑞克身上,但他也是一头好色的老山羊,所以非常乐意陪我聊天。”

玛丽站在她身旁,看着几乎看不见的火苗舔舐着木炭。

“他总是说着说着就要提到泰瑟尔-阿什普尔,”安德莉亚继续道,“还有休斯。休斯是美国人,活跃于二十世纪中后期。书里也提到了他,算是维瑞克的原始版本。我没想到泰瑟尔-阿什普尔已经开始解体……”她回到厨台前,打开装了六只大老虎虾的口袋。

“他们是法裔澳大利亚人对吧?我记得看过个纪录片。他们拥有最大的轨道站之一?”

“自由彼岸。教授说已经卖掉了。老阿什普尔的一个女儿不知怎的控制住了整个商业实体,而这女人越来越不正常,宗族的生意江河日下。事情发生在过去这七年之间。”

“我看不出这和维瑞克有什么关系。”玛丽看着安德莉亚用竹签串起每一只老虎虾。

“你的看法和我一样。教授坚持认为维瑞克和泰瑟尔-阿什普尔都是走错了时代的怪物,观察它们能学到企业演化的知识。反正他说服了我们的一位资深编辑……”

“关于维瑞克,他说了什么?”

“他说维瑞克的疯狂会以另一种形式呈现。”

“疯狂?”

“他当然不愿意直说。但按照史料记载,休斯疯得像只喜鹊,老阿什普尔也是,他的女儿根本就该进疯人院。他说演化压力将迫使维瑞克做出某种‘跳跃’行为。对,他用的就是‘跳跃’二字。”

“演化压力?”

“是的,”安德莉亚把串好的老虎虾拿到火盆边,“他谈论企业就好像它们是动物。”

吃过晚饭,两人外出散步。玛丽发觉自己偶尔会拼命去感知她想象中的维瑞克监控机制,但安德莉亚用她一贯的热情和理智填补了夜晚的空洞,玛丽很高兴能走在一个事物仍旧是它们自己的城市里。在维瑞克的世界里,有什么会是简单的吗?她回想起杜普雷画廊的黄铜门把手,想到它在手指间不可思议地蠕动,将她拖入维瑞克的桂尔公园模型。他是不是永远活在那儿,她心想,高迪的公园,一个永不结束的下午?主人非常有钱。主人有办法以各种手段显形。她在温暖的晚风中打个寒战,悄悄靠近安德莉亚。

拟感建构真正的险恶之处在于它隐含着一个推论,那就是任何环境都有可能是幻觉,此刻她和安德莉亚经过的橱窗有可能只是构象。有人曾经说过,镜子从本质上说就是不健康的,她认为拟感建构更是如此。

安德莉亚在小摊前停下,买英国香烟和新一期《Elle》。玛丽在人行道上等她,来往行人自然而然让开她,学生、商人和游客的一张张面孔悄然滑过。她猜测其中肯定有维瑞克那部大机器的零件,与帕科接在一起。帕科,棕色眼睛的帕科,怡然自得的帕科,严肃仔细的帕科,肌肉在绒面呢衬衫下起伏的帕科。帕科,一辈子只为他的主人工作……

“怎么了?你像是吞了只虫子。”安德莉亚剥掉丝卡烟盒的玻璃纸包装。

“没什么,”玛丽打个哆嗦,“我只是忽然想到,我险些做了……”

步行回家的路上,尽管安德莉亚还是那么健谈和热情,但橱窗纷纷变成了盒子,每个建构都像一部作品,出自约瑟夫?科内尔,或者维瑞克在寻找的那位神秘制盒人,书籍、皮草和意大利棉制品的摆放仿佛在用几何图形表达无名的渴求。

再次醒来,面颊蹭着安德莉亚的沙发,红色盖毯裹着肩膀,闻到咖啡的香味,安德莉亚在隔壁穿衣服,哼着东京的流行歌曲,这是巴黎一个下雨的灰色清晨。

“不,”她对帕科说,“我自己去。我更愿意这样。”

“那是很大一笔钱,”帕科看着两人之间咖啡桌上的意大利拎包,“很危险,你明白吗?”

“不会有其他人知道我带的是钱,对吧?只有阿兰知道,还有你的伙伴。再说我的意思不是我一个人去,只是不希望有人陪我去。”

“出什么事情了吗?”严肃的法令纹出现在帕科的嘴角,“你在生气?”

“我只是想单独去见他。欢迎你和其他人跟着我,跟踪并监控。假如跟丢了,虽说我想不太可能,我相信你知道地址。”

“这倒是真的,”他说,“但你一个人带着几百万新日元穿过巴黎……”他耸耸肩。

“要是钱被我弄丢了,主人会在意这点损失吗?还是会立刻准备好另一个包,装着另外四百万?”她伸手抓住皮包带,站起身。

“当然会准备另一个包,只是我们要花些力气凑足这个数量的现金。还有,主人不会‘在意’这点损失,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我受到的训练会让我在乎比这个数量更少的无意义损失。非常有钱的人往往知道该怎么照看好自己的财富,你日后会发现的。”

“随你怎么说。我反正自己去。不是单独去,但身边不需要有人,免得扰乱我的思路。”

“你的直觉。”

“对。”

就算他们在跟踪——她确定肯定有人跟踪——那他们也和平时一样无影无踪。说到这个,他们多半也在监控阿兰。那天上午阿兰告诉玛丽的地址,无论他在不在那儿,肯定已经成为他们注意力的焦点之一。

今天她感觉到了一股新的力量。她勇敢地顶住了帕科。事情和前一天晚上她陡然生起的疑心有关,考虑到帕科的幽默感、男子气和对艺术一无所知的可爱风度,她怀疑这家伙有一部分就是冲着她来的。她记得维瑞克说过,他们对她的生活的了解甚至超过她自己。那么,要填补玛丽?克鲁什霍娃这幅图画的最后几片空白,最简单的办法是什么?帕科?埃斯泰贝斯。一个完美的陌生人。太完美了。地铁站下行的自动扶梯上,她对着一面墙的蓝色镜子微笑,看见自己的发型,看见上午买的黑色保时捷眼镜时髦而简洁的钛合金镜框,她感到很满意。漂亮的嘴唇,她心想,这双嘴唇真不赖。上行的自动扶梯上,一个穿白衬衫和黑色皮夹克的瘦削年轻男人对她微笑,他胳膊底下夹着个大号黑色公文包。

我在巴黎,她心想。很久以来第一次,单单这一点就值得微笑了。今天我要给我那个恶心的白痴前情人四百万新日元,买他给我的某些东西。一个名字、一个地址或一个电话号码。她买了一等票,车厢会不那么拥挤,她可以靠猜测哪个乘客是维瑞克的手下消磨时间。

阿兰给她的地址位于北部的阴森市郊,在二十幢水泥高楼中的一幢里,这些高楼从相同的材质中拔地而起,是上世纪中叶的地产投机产物。雨越来越大,但她感觉天气也成了她的同谋;雨点让这个日子有了阴谋的气氛,珠子般打在时髦的橡胶拎包上,包里塞满了阿兰的财富。夹着几百万现金走在这片丑陋的土地上,用成捆的新日元犒赏不忠于自己的前情人,生活是多么奇妙。

她揿下标有门牌号的对讲按钮,没人回答。肮脏的平板玻璃门里,暗沉沉的门厅空空荡荡。这种地方,你进去了要自己开灯;但每次不等电梯开门,灯就会自己熄灭,留下你闻着消毒水和疲惫的空气默默等待。她再次揿下按钮。“阿兰?”没人回答。

她试着开门。门没锁。门厅里没有人。废弃摄像头的死鱼眼隔了一层灰尘盯着她。下午稀薄的光线从背后的混凝土荒原渗透进来。鞋跟咔哒咔哒敲打棕色瓷砖,她走到电梯间,揿下写着22的按钮。空洞的砰然一声,金属摩擦的呻吟声,一台电梯开始下降。电梯门上的塑料指示灯仍旧熄灭。电梯停下,发出一声叹息和渐渐消散的尖细呻吟。“亲爱的阿兰,你真是每况愈下。这地方烂透了,说真的。”电梯门打开,里面是一团黑暗,她在意大利拎包下寻找布鲁塞尔手包的翻盖。她摸出自从第一次在巴黎漫步就始终带着的绿色铁皮小手电,手电的前端刻着翁德尔电池的狮头商标。走进巴黎的电梯,你可能撞见任何东西:劫匪的手臂,热气腾腾的新鲜狗屎……

微弱灯光照亮的是银色钢缆——上过油,闪闪发亮,在空荡荡的电梯井里缓缓摇摆——她右脚的脚趾已经越过了瓷砖地的金属包边之外几厘米;她不由在惊恐中将光束指向下方——在两层楼以下看见了轿厢堆满垃圾的顶部。光束在电梯上逗留了几秒钟,她看清的细节多得惊人。她想到了微型潜艇驶下海底高峰的悬崖,脆弱的钢缆在静置了几百年的淤泥中颤动:积累多年的煤烟颗粒犹如松软的毛皮,一团干枯的灰色东西是个用过的安全套,反射的几点亮光是锡箔纸的碎片,糖尿病患者注射器的灰色管体和白色活塞……她紧紧地抓住电梯门,指关节攥得发痛。她慢慢将重心向后移,远离那个深坑。再退一步,她关掉手电筒。

“真该死,”她说,“我的天。”

她找到楼梯门,重新点亮手电筒,开始爬楼梯。八层过后,麻木感开始消退,她全身颤抖,泪水冲掉了妆容。

她再次敲门。门是多层堆积的模压板,拙劣地模仿红木质地,在走廊的单条生物冷光灯照耀下,彩印纹理只是勉强可见。“该死的,阿兰?阿兰!”门上的猫眼镜片像是对准她的小望远镜,却始终是一圈空白。走廊里很难闻,合成纤维的地毯保存着人们做饭的气味。

她试着开门,门把手能转动,廉价的黄铜门把手油腻腻、冷冰冰,那一包钱突然变得沉重,背带陷入她的肩膀。门一推就开。一小块橙色地毯,有着不规则的肉色方块花纹,积累了几十年的尘土,数以千计的房客和访客踩出一条清晰的小径……

“阿兰?”黑色法国烟草的气味,甚至有点让她安心……

她看见了他,银色的光线还是那么稀薄,方形的窗户之外,惨白的落雨天空衬着其他毫无特征的高楼,他蜷缩着躺在那块难看的橙色地毯上,姿势像个孩子,脊骨在深绿色拉绒夹克下拉成一个问号,左手张开盖住耳朵,白色的手指,指甲根微微泛着蓝色。

玛丽跪下,去摸他的脖子。但她已经知道了答案。窗外,全世界所有的雨水在滑落,永不停歇。抱住他的头,分开双腿,搂住他,晃动,摇摆,愚蠢的可怜的动物的哀哭,充满了贫瘠的四方房间……过了一段时间,她感觉手掌下有个尖锐的东西,一段非常细非常硬的不锈钢细丝从他耳朵里戳出来,夹在他冰冷的手指之间。

丑陋,难堪,不该这么死去;愤怒使得她站起身,双手仿佛鸟爪。她查看他死去的这个寂静房间。除了他破旧的公文包,这里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打开公文包,她看见两个干干净净的新活页笔记本、一本还没读过但正走红的小说、一盒木杆火柴和半包高卢香烟。布朗斯的皮面记事本没了。她拍了一遍他的夹克,将手指伸进衣袋,但没有找到。

不,她心想,你不会记在那里的,对吧?但你也记不住号码或地址,对吧?她再次扫视房间,进入奇异的镇定状态。你肯定会记下来,但你为人诡秘,不信任我在布朗斯买的小记事本,对吧?你会在一家咖啡馆和一个姑娘见面,在纸板火柴或什么废纸的背面记下她的号码,然后忘个一干二净,然后过几周被我发现,帮你整理东西。

她走进狭小的卧室。卧室里有一把亮红色的折叠椅和一块充当床垫的廉价黄色泡沫塑料。某人的经血在泡沫塑料上画出了一只棕色蝴蝶。她抬起泡沫塑料,但底下没有东西。“你肯定很害怕。”她说,声音因为她不愿去理解的愤怒而颤抖,她的双手比阿兰的手还要冰凉,她摸着金色条纹的红色墙纸,寻找松脱的边缘、藏东西的地方。

“可怜的白痴混蛋……”

可怜的白痴死混蛋。没有。她回到客厅,有些诧异地发现他还在远处;她期待他会跳起来,大喊哈啰,挥舞着几厘米的魔术铁丝。她脱掉他的鞋子。鞋子需要换鞋底和鞋跟了。她朝鞋里看,摸着缝线。

没有。“别这么对我。”回到卧室。窄小的壁橱。扫开一组廉价白色衣架、一个软塌塌的干洗店塑料裹衣袋。把沾着经血的床垫拖过来,站上去,鞋跟陷入泡沫塑料,双手沿着模压板架子摸索,在最里面的角落里摸到了个硬邦邦的东西:叠成四方形的蓝色纸片。拆开,发现她仔细护理的指甲劈裂了,看见一个用绿色油墨笔写的号码。那张纸是个高卢烟盒。

有人敲门。

帕科的声音,“玛丽?哈啰!发生什么了?”

她把写着号码的纸塞进牛仔裤的裤腰,转身面对一双冷静而严肃的眼睛。

“是阿兰,”她说,“他死了。”

第19章

超级市场

他最后一次看见卢卡斯是在麦迪逊大道一家古老的大型百货商店门口。这就是事后他记忆中的卢卡斯:一个大块头黑人,身穿笔挺的黑色正装,准备走进他的黑色豪华轿车,一只闪着柔光的鞋子已经踏上艾哈迈德体内的奢华地毯,另一只还踩着崩裂的水泥路缘。

杰姬站在波比身旁,挂着金饰的软呢帽的宽阔帽檐遮住了她的脸,一条橙色丝绸头巾在颈后打结。

“你照顾好我们的年轻朋友,”卢卡斯用手杖头指着她说,“我们的伯爵,他身边可不是他的敌人。”

“谁是呢?”杰姬问。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波比,他并不喜欢别人认为杰姬比他有本事,虽说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这多半是事实。

“一定,”卢卡斯说,动了动手杖头,指着波比的眼睛,“蔓城是个扭曲的地方,我的朋友。事情的本质很少和看起来是一码事。”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对手杖做了些什么事情,手杖头底下的黄铜长梗像伞骨似的悄然打开,锋利闪亮如刀刃,尖锐如针头。再一瞬间,它们消失了,随着一声砰然闷响,艾哈迈德宽阔的防弹车门紧紧关闭。

杰姬哈哈大笑,“我——操。卢卡斯还带着那根杀人杖。如今是了不起的大律师了,但街头生活毕竟会给你留下标记。说起来应该算是好事吧……”

“律师?”

她看着波比,“和你没关系,亲爱的。你跟我走,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保证你没事。”

艾哈迈德汇入稀疏的车流,一个人力车夫望着逐渐远去的黄铜保险杠,不知为何捏响了手持的小喇叭。一只手——戴着金戒指,指甲修得很漂亮——按住他的肩膀,她领着波比穿过人行道,经过裹着破布正在睡觉的几个浪游者,走进了正在缓缓苏醒的超级市场。

十四层楼,杰姬说,波比吹声口哨,“都是这个样子?”她点点头,舀起棕色的粗砂糖,倒进咖啡杯最上面的黄褐色泡沫。两人坐在铸铁矮凳上,面前是一个小售货亭的大理石柜台,里面有个女孩,她和波比年龄差不多,染过的头发用发胶做成背鳍形状,忙着操作一台古老大机器上的旋钮和拉杆,机器有着黄铜水槽、拱盖、燃烧炉和展开铬合金翅膀的老鹰。柜台以前应该有别的用处,波比看见柜台的一头被砸扁了,变成弯弯曲曲的尖突,勉强塞在两根涂着绿漆的不锈钢圆柱之间。

“喜欢这地方吧?”杰姬拿起沉重的玻璃瓶摇动,将肉桂粉末洒在泡沫上,“说起来还有点像你们巴瑞城呢。”

波比点点头,售货亭和售货亭里物品的千万种颜色和纹理看得他眼花缭乱。任何东西似乎都不存在规律,也看不出有城市规划部门的存在。歪七扭八的过道从咖啡小亭前方的区域向外延伸。煤油灯嘶嘶喷出白色火苗,顶上是红色和蓝色的霓虹灯。一个穿皮裤的大胡子男人正在准备营业,他的售货亭似乎全靠蜡烛照明,红色和黑色的旧毯子上挂着几百个抛光的黄铜带扣,反射着柔和的烛光。市场里回荡着晨间的忙碌声,这儿有人咳嗽,那儿有人清清嗓子。东芝监察机器人呜呜驶过走廊,拖着伤痕累累的塑料推车,推车里塞满了绿色垃圾袋。有人给东芝机器人的上半身粘了个特大号的塑料娃娃脑袋,盖住了密密麻麻的摄像头和传感器,咧嘴微笑的蓝眼睛塑料娃娃还完好时,是想在不违反感官/网络版权保护法的前提下,尽量模仿某位走红的拟感明星。粉红色的脑袋上,淡蓝色的塑料仿珍珠头绳扎起了白金色的头发,随着机器人的行驶,滑稽地上下弹跳。波比看得哈哈大笑。

“这地方很不赖。”他说,示意女孩给他续杯。

“稍等,傻逼。”柜台里的女孩说,态度不可谓不和蔼可亲。她忙着把磨碎的咖啡粉装进古董天平一头的不锈钢漏斗,“昨晚演出后你睡了没,杰姬?”

“当然,”杰姬喝着咖啡说,“我跳的是第二场,然后在贾默那儿睡了一觉,沙发上凑合的,知道吧?”

“真希望我也能睡一会儿。每次亨利看见你跳舞,就不肯放过我……”她笑着拿起黑色塑料保温杯,给波比续了一杯咖啡。

“好吧,”波比看着那女孩继续折腾咖啡机,“接下来呢?”

“闲不下来嘛,”杰姬从挂着金色别针的帽檐下冷冷地打量他,“有地方要去,有人要见?”

“呃,没有。妈的。我的意思是说,呃,就这样了?”

“就怎样了?”

“这个地方。我们就待在这儿?”

“顶楼。我一个叫贾默的朋友在顶楼开俱乐部。估计谁也没法在那上头找到你,就算找到了,也不太可能偷偷摸上去。十四层楼基本上全是售货亭,他们有很多人卖的东西见不得光,懂吗?所以他们见到陌生人瞎打听总是很敏感。这儿有很多人多多少少算是我们的朋友。总之,你会喜欢这儿的。对你来说是个好地方,能学到很多事情,但你必须记住别乱说话。”

“要是不说话,我该怎么问问题?”

“好吧,我的意思说你要多听,差不多这个意思。还有要讲礼貌。这儿有不少狠角色,但大家各忙各的。波伏瓦估计今天傍晚过来。卢卡斯去安置区找他了,向他通报芬兰佬告诉你们的事情。亲爱的,你都听芬兰佬说了些什么?”

“说他楼上躺着三个死人。说他们是忍者,”波比看着她,“那家伙够怪的……”

“他平时可不卖尸体。不过你说得对,那家伙确实怪。来,跟我仔细说说。要冷静,声音要低要有分寸。觉得自己能做到吗?”

波比尽量按记忆讲述他们拜访芬兰佬的经过。杰姬打断了他几次,问他一些他通常无法回答的问题。第一次听他提到维根?卢德门,她点点头说:“对,贾默每次怀旧就要唠叨他。我得问问他……”听到最后,她靠在一根绿色立柱上,帽子垂下来盖住了眼睛。

“如何?”他问。

“有意思。”她答道,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我需要新衣服。”波比说,他们顺着停止的自动扶梯爬向二楼。

“你有钱吗?”她问。

“妈的,”他说,双手插进宽松褶裥牛仔裤的口袋,“我他妈没钱,但我需要衣服。你和卢卡斯和波伏瓦扣着我肯定有目的,对吧?蕾亚给我的这件衬衫实在太恶心了,裤子感觉随时都可能掉下来。我之所以会在这儿,是因为‘一天两次’那个下等人渣拿我的小命冒险,帮卢卡斯和波伏瓦测试他妈的什么鬼软件。所以,你他妈应该买几件衣服送我,明白了吗?”

“明白了,”她停顿片刻道,“这样吧。”她指着一个穿褪色牛仔裤的华裔姑娘说,那姑娘正忙着卷起几块塑料板,露出十几个挂满衣服的钢管架。“那位是林,我的朋友。你去挑衣服,我回头帮她找卢卡斯结账。”

半小时后,波比走出用毛毯隔出的试衣间,戴上印度爪哇产的飞行员墨镜,朝杰姬咧嘴微笑,“够犀利。”

“好吧,”她的手扇了扇,像是附近有什么东西烫得没法触碰,“不喜欢蕾亚借你的衬衫?”

他低头看着自己挑选的黑色T恤,看着胸口那一方赛博空间的全息贴纸——画面仿佛你在以最高速度刺穿数据网,贴纸边缘的网格线条都模糊了。“对,太俗气了……”

“也是。”杰姬说,打量着他身上的黑色紧身牛仔裤、踝部带太空服式褶皱的厚重皮靴和有两道金字塔形镀铬大头钉的黑色军用皮带,“好吧,这样就比较像伯爵了。走,伯爵,我在贾默那儿给你找了张睡觉的沙发。”

波比色眯眯地看着她,大拇指勾住李维斯牛仔裤的前袋口。

“一个人,”她又说,“别怕。”

第20章

奥利机场

帕科开着雪铁龙-道尼尔驶过香榭丽舍大街,沿着塞纳河北岸走了一段,然后穿过巴黎大堂市场。玛丽躺在皮革座椅里,座椅软得惊人,比她在布鲁塞尔买的皮夹克还精致,她努力排空大脑,不让自己动心。你是你的眼睛,她告诉自己,仅仅是眼睛,你的躯体只是重负,坐在这辆昂贵得讨厌的车里,被车速均匀地压在座位上。他们驶过纯洁广场,妓女和身穿蓝色连体工作服的货运气垫车司机讨价还价。帕科轻松自如地驾着车,穿行于狭窄的街道之间。

“你为什么说‘别这么对我’?”他从驾驶台上拿开手,把耳珠放回原位。

“你为什么会听到?”

“因为那是我的工作。我派了个女人带着抛物面监听器,爬上他对面那幢楼的二十二层。公寓里的电话断线了,否则我们肯定会用电话。她爬上楼,钻进楼西侧的通风管,监听器刚对准位置,就听见你说‘别这么对我’。你当时是一个人吗?”

“对。”

“他已经死了?”

“对。”

“那你为什么说这句话?”

“我不知道。”

“你认为是谁在这么对你?”

“不知道。也许是阿兰。”

“对你做了什么事呢?”

“死去?让事情更加复杂?随你说了算。”

“你这个女人真是不好懂。”

“让我下车。”

“我送你回你朋友的住处……”

“停车。”

“我送你回——”

“我走回去。”

银色轿车滑向路旁。

“我给你打电话,过——”

“晚安。”

“您真的不想去个水疗馆吗?”帕列奥罗格斯先生问,他身穿白色席纹呢上衣,瘦削优雅得像只螳螂,满头白发一丝不苟地从前额向后梳。“价钱没那么贵,而且也有意思得多。你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

“什么?”她从被雨点打湿的窗户和窗外的街道上收回注意力,“一个什么?”她的法语说得磕磕绊绊的,语气热烈,但音调古怪。

“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他拘谨地笑了笑,“不想去个地中海的小岛度假吗?都是你这种年纪的?你是犹太人吗?”

“不好意思,我没听清。”

“犹太人。你是吗?”

“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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