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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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比不安地动了动。电梯让他有点难为情。轿厢的尺寸和小型公共汽车差不多,尽管并不拥挤,但只有他一个白人。他的视线上上下下端详拐杖,另外注意到一点:黑人的肤色在日光灯照耀下,并不像白人那样显得半死不活。

电梯在下降过程中抛锚了三次,有一次停了将近十五分钟。第一次抛锚,波比好奇地看着卢卡斯。“电梯井里有东西。”卢卡斯说。“什么东西?”“另一部电梯。”电梯位于生态建筑物的核心位置,电梯井与供水总管、下水总管、主电缆和几根绝热管道(波比估计那属于波伏瓦所说的地热系统)并在一起。电梯门一打开你就能看见,所有东西都赤裸裸地露在外面,就好像修建者希望能看清一切系统的运行状况和管道流向。所有东西,每一个可见的表面,都层层叠叠地覆盖着无数涂鸦,密密麻麻得无法辨认出任何文字和符号。

“你没上来过,对吧,波比?”卢卡斯问,电梯门再次关闭,他们开始下降。波比摇摇头。“太可惜了,”卢卡斯说,“不过可以理解,但还是很可惜。‘一天两次’说你不怎么乐意留在巴瑞城。是这样吗?”

“确实。”波比说。

“同样可以理解。我认为你这个年轻人挺有想象力和进取心。你说呢?”光亮的黄铜手杖头在卢卡斯的粉色手掌中转动,他直勾勾地看着波比。

“应该是吧。我无法忍受这儿。最近我总注意到——怎么说呢?——这儿就是死水一摊。对,我知道,也有各种事情发生,但永远是老一套,他妈的周而复始,就像老剧重播,每年夏天都和去年夏天一模一样……”他的声音小了下去,他不确定卢卡斯会怎么看他。

“是啊,”卢卡斯说,“我知道这种感觉。对巴瑞城来说,也许稍微更强烈一点,但你在纽约和东京也同样会有这种感觉。”

不可能,波比心想,但还是点了点头。他没忘记蕾亚的警告。卢卡斯不比波伏瓦更吓人,但他的块头本身就够瞧的了。波比在思考新的人类举止理论;理论还不成熟,但其中一部分的主题是真正危险的人并不需要展示这个事实,有能力隐藏威胁使得他们愈加危险。这一点直接违背了大操场的规则,大操场上连毛都没长齐的孩子也肯用尽一切方法标榜自己的凶恶狂虐——也许帮他们捞到了丁点好处,至少就本地的犯罪活动而言;但卢卡斯显然对本地的犯罪活动毫无兴趣。

“看得出你不相信,”卢卡斯说,“好吧,你应该很快就能体会到,但不会太快。按照你现在生活的发展方式,你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觉得什么都新鲜刺激。”

电梯门颤抖着打开,卢卡斯行动起来,像赶小孩似的让波比先走。两人走进铺着瓷砖的门厅,门厅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他们经过各种售货亭和挂着帘子的摊位,还些人铺着毯子在兜售物品。“别闲逛了。”卢卡斯说,波比在乱七八糟堆着许多软件的小摊前停下,卢卡斯用巨手轻轻推了他一下,“你要去蔓城了,我的朋友,要带着伯爵应有的气度去。”

“怎么说?”

“坐豪华轿车。”

卢卡斯的轿车长得惊人,黑色车身有着金色斑点,黄铜装饰亮得犹如镜面,镶着形状怪异的各色小玩意,波比只有短短几秒钟供他猜测——他认为其中之一是碟形天线,但怎么看怎么像阿兹特克人的日历轮盘——然后就钻进了车里,卢卡斯轻轻松手,宽大而厚实的车门在背后缓缓关闭。窗户涂成彻底的黑色,望出去仿佛已经是夜晚了,却是个熙熙融融的夜晚,安置区的居民走来走去,忙着各自正午的事情。车里是一整片宽敞的空间,铺着亮色的地毯和淡色的皮革靠垫,但似乎没有指定的座位;也没有方向盘,仪表盘是一整块皮革,没有任何操纵设备。他望向卢卡斯,卢卡斯松开了黑色领带,“怎么驾驶?”

“随便坐。这么驾驶:艾哈迈德,带我们去他妈的纽约下东区。”

轿车缓缓驶离路边,波比找了块柔软的地毯跪下。

“三十分钟后上午餐,先生,除非您希望更早些。”一个柔和而悦耳的声音说,似乎来自四面八方。

卢卡斯哈哈笑道:“大马士革那帮人,确实知道怎么造车。”

“哪儿?”

“大马士革,”卢卡斯解开上衣的纽扣,向后靠在一块楔形的淡色软垫上,“这是辆劳斯莱斯。旧型号。阿拉伯人有钱的时候确实能造出像样的好车。”

“卢卡斯,”波比说,半张嘴里塞满了凉炸鸡,“我们怎么可能一个半小时到纽约?我们都还不如爬得快……”

“因为,”卢卡斯说,停下喝了一口冰凉的白葡萄酒,“就需要我们这么长时间。艾哈迈德拥有全部的可选配置,包括一流的反监控系统。在路上移动时,艾哈迈德可以确保私密,程度比我通常在纽约愿意花钱买的都高。艾哈迈德,有没有感觉到任何人企图接近、监听或怎么我们?”

“没有,先生,”那个声音答道,“八分钟前,一架战术直升机用红外线扫描了我们的识别牌。直升机的编号是MH划3划848,由罗贝托下士导航——”

“好了,好了,”卢卡斯说,“很好。不用说了。明白了吗?艾哈迈德对战术机的了解超过了他们对我们的了解。”他用厚实的白色亚麻餐巾擦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根金牙签。

“卢卡斯,”波比说,卢卡斯认真地掏着大板牙之间的缝隙,“要是——比方说,我请你带我去时代广场,然后放我下车,会发生什么?”

“啊哈,”卢卡斯放下牙签,“全城最引人共鸣的场所。怎么了,波比,毒品问题?”

“呃,不是,我只是好奇。”

“好奇什么?你想去时代广场?”

“不是,我只是一想就想到了时代广场。我想问的是,你会放我走吗?”

“不会,”卢卡斯说,“我跟你直话直说,不会。但你不必把自己视为囚徒。你更像我们的客人。一位尊贵的客人。”

波比无力地笑了笑,“哦,好吧。就像所谓的保护性监禁?”

“对,”卢卡斯说,又拿起了金牙签,“既然我们坐在这儿,有好心的艾哈迈德提供保障,那么咱们也该谈谈了。波伏瓦兄弟应该已经向你大致介绍了我们。波比,你对他的话有什么看法吗?”

“呃,”波比说,“非常有意思,但我似乎不太理解。”

“哪部分不太理解?”

“唔,巫毒方面的事情……”

卢卡斯挑起眉毛。

“我是说,这是你们的事情,你们愿意买账——我是说,相信的事情,对吧?但前一分钟波伏瓦还在谈生意,我从没听说过的街头科技等等,下一分钟他就开始说曼波啦鬼魂啦蛇神啦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骏马。”波比喉咙发紧。

“波比,你知道隐喻是什么吗?”

“电路部件吗?就像电容器?”

“不是,那就别管隐喻了。波伏瓦和我提到洛阿和他们的骏马——也就是洛阿选择骑乘的极少数人——你应该假装我们同时在用两种语言说话。其中之一你能听懂,也就是你所谓街头科技的语言。我们使用的词语或许不同,但说的内容确实是科技。某样东西我们叫它奥古费雷,而你们叫它破冰器,明白吗?但另一方面,我们尽管用的是同样的词汇,但谈论的是其他的东西,那是你不明白的内容,也是你不需要明白的内容。”他收起牙签。

波比深吸一口气,“波伏瓦说杰姬是一条蛇的骏马,那条蛇叫丹巴拉。你想说这其实是街头科技?”

“当然了。你就当杰姬是操控台,波比,赛博空间操控台,一部非常漂亮的操控台,有两只可爱的小脚踝,”卢卡斯坏笑,波比脸红了,“就当丹巴拉——部分人所称的蛇神——是一套程序。比方说破冰器。丹巴拉插进杰姬操控台,杰姬破冰。就这样。”

“好吧,”波比开始明白了,“那么数据网是什么?假如她是操控台,丹巴拉是程序,那么赛博空间是什么?”

“世界。”卢卡斯说。

“接下来咱们步行吧。”卢卡斯说。

劳斯莱斯无声无息地滑行停下,卢卡斯站起身,系好上衣的纽扣。“艾哈迈德太惹人注意。”他拎起手杖,随着柔和的铿锵声响,车门自行开启。

波比跟着他下车,蔓城特有的浓烈气味迎面而来,混合了陈腐的地铁废气、积年的煤烟和新塑料的致癌物质,再加上非法化石燃料刺鼻的碳化合物尾气。头顶高处,弧光灯反射的强光之中,未完工的富勒穹顶之一遮住了橙红色夜空的三分之二,参差的边缘仿佛破碎的灰色蜂巢。蔓城对穹顶的修补催生了变幻莫测的微气候;冷凝水的细雨不断从被煤烟污染的最短线落下,笼罩了几个街区;穹顶的某几块区域是著名的静电放电胜地,构成了独特的都市闪电景观。波比跟着卢卡斯顺着街道前进,不自然的风吹过来,温暖的沙尘细雨多半与贯穿蔓城全境的轨道交通系统内的气压变化有关。

“记住我跟你说的话,”卢卡斯在沙尘中眯起眼睛,“这个人要远远超出他的外表。就算他这人表里如一,你也必须非常尊重他。假如你想当牛仔,那么你将见到这个行当的纪念碑了。”

“好,没问题,”他跳了一步,躲开一段企图缠住脚踝的灰白色打印纸,“所以你和波伏瓦就是从他那儿买——”

“喂!别这样!记住我说的话。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话,就等于把心思贴在了公告牌上——”

波比做个鬼脸,然后点点头。妈的。他一次又一次搞砸。他来到蔓城,身边是个业内的大玩家,有什么诡异离奇的生意都快埋到他脖子了,而他的举止还是那么威尔森。玩家。这个词正适合形容卢卡斯,还有波伏瓦,那些巫毒用语只是他们耍弄别人的游戏——他这么认为。先前在劳斯莱斯里,卢卡斯滔滔不绝地讲了好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内容与雷格巴有关,也就是他所谓掌管沟通的洛阿,“大道和小径之神。”什么他要带波比去见一个备受雷格巴眷顾的男人。波比问那个人是不是也是混岗,卢卡斯说不是;他说那个人一辈子都随雷格巴行走,亲近得甚至不知道洛阿的存在,就仿佛雷格巴完全是他的一部分,他的影子。卢卡斯还说,“一天两次”出租给波比的软件就是这个男人卖给他们的……

卢卡斯拐个弯,停下脚步,波比紧随其后。两人站在一幢发黑的褐石大宅前,房屋的窗户在几十年前就用波纹钢板钉死了。底楼的一部分曾经辟作商铺,破碎的橱窗积着尘垢,已经不再透光。两扇百叶窗之间的大门也用封住楼上窗户的同一种钢板加固过,波比觉得他在左手边的窗户上辨认出了某种标记,废弃多年的字母霓虹灯斜挂在黑暗之中。卢卡斯面对大门站在那里,脸上毫无表情,手杖顶端牢牢地抵着人行道,两只大手叠放在黄铜把手上。“首先你必须明白的一点,”他的语气像是在引用谚语,“是你永远需要等待……”

波比觉得他听见门那头传来了刮擦声,然后是门链抖动的声音。“有意思,”卢卡斯说,“就好像他在等我们。”

门打开了十厘米——铰链的润滑油上得很足——似乎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一只眼睛悬在灰尘和黑暗之中,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们,波比刚开始觉得那肯定是某种大型动物的眼睛,虹膜是奇怪的褐黄色,眼白斑驳浑浊,遍布血丝,下眼睑半翻开,颜色比血丝还要红。“巫毒人,”看不见的脸说,“巫毒人,还有一小坨狗屎。天哪……”接着是难听的咕噜喉音,像是多年老痰从气管深处被提上来,男人啐了一口。“唉,来吧,卢卡斯,”又是刺耳的一声,门向着里面的黑暗打开,“我很忙……”最后这句话来自一米开外,声音越来越小,像是那只眼睛的主人在匆忙躲避门外射来的光线。

卢卡斯走进那扇门,波比跟着他,感觉门在背后徐徐关闭。突如其来的黑暗让他前臂汗毛竖起。这黑暗像是有生命,杂乱而稠密,具备感知能力。

一根火柴擦燃,汽灯嘶嘶响起,纱网里亮起火光。波比看见提灯前的那张脸,忍不住惊呼一声,因为那只充血的黄色眼睛和它的伙伴镶在一张波比非常愿意相信是面具的脸上。

“你应该没有在等我们,老芬,对吧?”卢卡斯问。

“问得好,”那张脸说,露出偌大的黄色板牙,“我正要出去找点吃的。”他看着波比,像是他能吞下一块虫蛀的地毯,能耐心地吃完此刻这条隧道两侧垒到肩膀高度的所有被潮气泡胀的书本打成的棕色纸浆。“这坨屎是谁,卢卡斯?”

“说起来啊,老芬,波伏瓦和我遇到了一些难处,和我们怀着敬意从你这里得到的某件东西有关。”卢卡斯伸出手杖,轻轻戳着一摞摇摇欲坠的朽烂平装本。

“是吗?”芬兰佬抿紧灰色的嘴唇,假装担心,“别乱碰那些初版珍本,卢卡斯。弄塌了就要你付钱。”

卢卡斯收起手杖。抛光的黄铜头在提灯下熠熠生辉。

“那么,”芬兰佬说,“你遇到了难题。有意思,卢卡斯,真他妈的有意思。”他灰白色的面颊上有几道深深的斜角皱纹,“我也有问题,一共三个。今天早晨还没有。我看人生就是这么一回事,有时候。”他把嘶嘶作响的提灯放在被开膛破肚的不锈钢文件柜上,从曾经似乎是粗花呢上衣的东西的侧面口袋里掏出一根弯曲的无过滤嘴香烟,“我的三个问题在楼上。也许你愿意看一眼。”他在提灯底部擦燃一根木杆火柴,点燃香烟。古巴黑烟草的辛辣气味在他们之间的半空中聚集。

“说起来,”芬兰佬说,跨过第一具尸体,“我在这儿住了很久。所有人都认识我,知道我住这儿。你找我老芬买东西,知道你从谁手上买东西。我为我的产品做背书,每次都是……”

波比盯着死人朝上的面孔,那双已经无神的眼睛。身躯的形状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不对劲在于黑衣身躯躺着的姿势。日本人的面孔,没有表情,死人的眼睛……

“这么长时间,”芬兰佬喋喋不休,“知道有多少人蠢到企图钻进来做掉我吗?零!一个也没有,直到今天早晨,他妈的一下就是三个。好吧,”他饱含敌意地瞪了波比一眼,“不算那坨傻兮兮的小屎,但……”他耸耸肩。

“他似乎朝一侧倾斜。”波比还在盯着第一具尸体看。

“那是因为他里面已经成了狗粮,”芬兰佬斜眼看他,“一肚子杂碎汤。”

“老芬搜集了很多奇异的武器,”卢卡斯说,用手杖尖端推了推第二具尸体的手腕,“老芬,有没有扫描他们身上的植入物?”

“当然。他妈的痔疮。哈达拿到楼下里屋去了。除了能料到的那些,啥也没有。只是个刺客小组,”他使劲嘬牙花,“为什么会有人想刺杀我?”

“也许你卖给他们什么很贵的产品,功能却不完善。”卢卡斯猜测道。

“你千万别说他们是你派来的,卢卡斯,”芬兰佬心平气和地说,“除非你想看我大变狗粮。”

“我说了你卖给我们的东西不好用吗?”

“你说的是‘遇到了难题’。再说你们最近还找我买过别的东西吗?”

“抱歉,老芬,但真的不是我们派来的。你肯定知道。”

“对,大概吧。那你他妈找我干什么,卢卡斯?你知道你买的东西通常不在保修范围内……”

“说起来,”芬兰佬听完波比的赛博空间旅程如何异常中断,“这他妈的还是真是奇了怪了。”他慢慢晃动长得奇怪的脑袋,“以前没出过这种事,”他看着卢卡斯,“你们知道,对不对?”

底楼,塞满垃圾的店面背后,一个白色的房间,一张白色的方桌,他们围坐在方桌前。地上铺着磨损的医院用防滑瓷砖,破旧的白色塑料墙板盖住了层层叠叠的反窃听电路。和店面相比,白色房间干净得像是手术室。桌子四周立着几个合金三脚架,满载传感器和扫描装置,像是什么抽象雕塑。

“知道什么?”波比问。每次讲述完他的经历,他都觉得自己没那么威尔森了。重要——让他感觉自己很重要。

“没问你,尿壶,”芬兰佬疲惫地说,“我问他。巫毒大人物。他知道。知道这次不一样。很久没有这种事了。老子干这行太久了,历史长得很。从战争前,那会儿数据网还不存在,至少人们还不知道它有可能存在,”他看着波比说,“我有一双鞋比你年纪都大,所以怎么能指望你他妈知道?自从有电脑就有了牛仔。他们建造的第一台电脑是为了破德国佬的冰,懂吗?密码破解器。因此电脑诞生之前就存在冰了,你得这么看问题。”他点燃当晚的第十五支香烟,烟雾逐渐充满白色房间。

“卢卡斯知道,对。过去这七八年,键盘牛仔圈子里出现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新一代操控师,他们和某些东西交易,对吧,卢卡斯?对,我当然知道,他们仍旧需要硬件软件,他们仍旧比冰上游蛇还要快,但他们这些人,所有知道怎么破冰的人,他们有盟友,对吧,卢卡斯?”

卢卡斯从口袋里取出金牙签,开始掏后槽牙,脸色阴沉而严肃。

“王座与权柄,”芬兰佬说得很含糊,“对,那里有不寻常的东西。鬼魂,怪声。没什么不可能的。海洋有美人鱼什么的鬼东西,而我们面对的是硅晶片海洋,明白吗?对,赛博空间只是个基于共同约定的定制幻境,但任何人只要接入过就知道——就他妈的知道,那是一整个宇宙,而且每年都变得更加拥挤,听着像是……”

“对于我们,”卢卡斯说,“世界从来就是这么运转的。”

“对,”芬兰佬说,“所以你们这种人就接进去,告诉大家说你们与之做交易的对象还是丛林时代的那些古神……”

“神圣的骑马人……”

“对。也许你真的相信,但我年纪太大了,还记得当初是什么样子。十年前,你们走进窝囊废绅士酒吧,碰到顶尖骑师就说你们在数据网里和鬼魂对话,他们只当你们是疯子。”

“是威尔森。”波比插嘴道,感觉自己受到排挤,不再重要。

芬兰佬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是什么?”

“威尔森。玩砸了,一团糟。热狗人的俚语,应该吧……”又来了。妈的。

芬兰佬奇怪地看着他,“我的天,你们是这么说的?天哪,我认识那家伙……”

“认识谁?”

“鲍汀?威尔森,”他说,“我认识的第一个最后成为日常俗语的家伙。”

“他很蠢吗?”波比刚问完就后悔了。

“蠢?妈的,当然不,他聪明得能吓死人,”芬兰佬在开裂的金巴利陶瓷烟灰缸里揿熄烟头,“但就是活得一团糟,没别的。他有次和南方平线合作……”充血的黄眼睛渐渐目光涣散。

“老芬,”卢卡斯说,“你卖给我们的破冰程序是从哪儿来的?”

芬兰佬阴森地看着他,“这行当我干了四十年,卢卡斯。知道有多少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吗?知道我要是回答了就会死多少次吗?”

卢卡斯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另一方面,我得跟你讲讲道理。”他用金牙签指着芬兰佬,仿佛那是一支玩具匕首,“你之所以愿意坐在这儿夸夸其谈,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你认为楼上的三个死人和你卖给我们的破冰程序有关系。听波比说他母亲的公寓被夷为平地,你坐了起来,听得分外仔细,对不对?”

芬兰佬呲牙道:“也许。”

“你也在某人的黑名单上,老芬。楼上的三个死忍者花了他一大笔钱。他们要是不回去,老芬,那个人只会更加坚决。”

红眼眶里的黄眼睛眨了眨。“他们装备齐全,”芬兰佬说,“准备杀人,但其中之一有别的任务。要问我问题,”他的手指被尼古丁几乎染成了蟑螂翅膀的颜色,抬起来缓缓揉搓上嘴唇,“我认为是维根?卢德门,”他说,“外号维格。”

“没听说过。”卢卡斯说。

“疯狂的小杂种,”芬兰佬说,“当过牛仔。”

芬兰佬开始讲述,波比听得分外入神,比听波伏瓦和卢卡斯说话还着迷,维根?卢德门有五年曾经是最顶尖的骑师,对赛博牛仔来说相当厉害。五年时间,牛仔要么发财要么脑死亡,或者养一马厩的小贼,自己只做管理。维格,在他年纪轻轻意气风发的时候,征服了数据网上许多人迹罕至的区域,那些地方在地理意义上代表着当时的所谓“第三世界”。

硅晶片不会自己消亡,微芯片事实上是永生不朽的。维格注意到了这一点,但另一方面,和他这个年龄的其他孩子一样,他也知道硅晶片会过时,过时比消亡更加糟糕;在维格眼中,这是一个严酷但必然的常数,就像死亡和纳税。因此,比起死亡(他当时二十二岁)和纳税(他并不缴税,尽管他每年按定比付钱给新加坡的一家洗钱机构,而他要是愿意正常申报收入,所得税和这笔钱的数量也差不多),他更担心他的设备会落后于科技最前沿。维格得出的结论是,所有过时的硅晶片都肯定流向了什么地方。他调查后得知,这个去向就是在初等工业基础上挣扎的极度贫困地区,都是蒙昧得还认真看待国家这个概念的地方。维格打入非洲的几个落后地区,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满满一游泳池鱼子酱里转悠的鲨鱼。这些美味的小卵子,单个来看当然算不了什么,但你可以张开大嘴使劲吸,不但不费吹灰之力,而且加起来就非常可观了。维格为非洲人工作了一个星期,不小心搞垮了至少三个政府,导致无数凡人受苦。这个星期结束,他靠几百万个小得可怜的银行户头塞满了腰包,愉快退休。他走了以后,蝗虫蜂拥而至,其他人也想到了非洲的点子。

维格在戛纳海滩躺了两年,只吸最贵的定制毒品,时不时打开保坂小电视,关心一下非洲的浮尸,心态天真得奇怪又好玩。到了某个阶段,谁也说不清到底是在哪儿、什么时候和为什么,大家注意到维格终于越界了。简而言之,芬兰佬说,维格开始相信上帝活在赛博空间里,或者赛博空间也许就是上帝,或者也许是同一个神祇的新显现形式。维格对神学的探索以重要的范式转变为特征,终于真正地相信不可捉摸之物。芬兰佬大致知道维格在那段时间的行踪;维根?卢德门皈依单一的新信仰后返回蔓城,踏入控制论领域,开始了一段史诗般壮丽但漫无目标的发现之旅。他当过键盘骑师,知道去哪儿找最优秀的硬件和软件。维格仍旧有的是钱,所以芬兰佬在这两方面都向维格提供了大量产品。维格对芬兰佬解释说,他的神秘探索技术需要将意识投影到虚空之地,也就是数据网没有结构的区域,然后静静等待。芬兰佬说,值得赞扬的是,维格从未真的宣称他见过上帝,只是坚称在某几个场合感觉到了祂的存在沿着网格面移动。到了某个时候,维格的钱用完了。灵性探索耗尽了从非洲投机前残存下来的最后几条人脉,他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有一天,他突然冒了出来,”芬兰佬说,“疯得像厕所里的老鼠。他本来就是个惨白的小杂种了,这次更是从头到脚他妈的非洲打扮,珠子啦骨头啦全副武装。”波比在芬恩的叙述中稍微走了走神,琢磨一个人要长成什么样子,才能被芬兰佬描述成“惨白的小杂种”,他扭头看了一眼卢卡斯,卢卡斯脸色非常严肃。波比突然想到,卢卡斯有可能把芬兰佬对非洲装束的描述当成了个人攻击。不过芬兰佬已经说了下去。

“他有很多东西要卖。操控台、外围设备、软件。虽说是几年前的产品,但都是顶级的好东西,于是我给他开了个价。我注意到他植入了个插孔,耳朵后面永远插着个银色微件。什么软件?虚无,他说。他坐的就是你这个位置,孩子,他对我说,那是虚无,也是上帝的声音,我永远活在他的白噪音里,反正就是诸如此类的屁话。于是我心想,天哪,维格彻底完蛋了,他数着我给他的钱——我多给了他至少五倍。维格啊,我说,时间是金钱没错,但你能不能说说你现在打算干什么?因为我很好奇。我毕竟认识了他好多年,虽说只是生意往来。老芬,他说,我要爬上重力阱,上帝在那上头。他说,明白吗?他无处不在,但这儿干扰太多,遮蔽了他的面容。好吧,我说,你想通了就好。于是我跟他告别,故事结束。从此没再见过他。”

波比眨眨眼,等他继续说,在硬邦邦的折叠椅上扭了扭屁股。

“只是,大约一年以后,一个家伙走进来,高轨道的装配工,从重力阱下来休假,他说有好软件要卖给我。不算了不起,但很有意思。他说是维格给他的。好吧,维格也许有病,也许早就不在第一线了,但他对好东西的眼光还在。于是我买下了。那是十来年前的事情,明白吗?然后每隔一年左右,就会有个人带着东西走进来。‘维格说我该拿给你。’我基本上总是买下来。永远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但终归过得去。每次来的人也总是不一样。”

“是什么,老芬,只是软件吗?”卢卡斯问。

“对,主要是软件,还有些怪兮兮的雕塑。我都忘了。我估计是维格做的。第一次有人带着一个那东西进来,我买了他手上的软件,然后说那是他娘的什么鬼东西。来的人说,维格说你也许感兴趣。我说你告诉他一声他疯了。那家伙哈哈大笑。算了,你留下吧,他说。我才懒得带着那鬼东西回去呢。明白吗?那东西尺寸和操控台差不多,就是一堆乱七八糟的垃圾,塞在一个盒子里……然后我就扔到装废铁的可乐箱里,忘了个干净,后来老史密斯——他是我那会儿的同事,主要经营艺术品和收藏品——他看见了说想要。我反正三块两块就卖了。他说,要是还有这种东西,老芬,记得留给我。上城有些王八蛋最喜欢这种狗屁。于是下一次有人从维格那儿来,我也买了他的雕塑,然后卖给史密斯。但根本没几个钱……”芬兰佬耸耸肩,“总之直到上个月都是这样。有个小子带着你买的那东西进来。是维格给他的。他说,听着,这是个生物件,而且是破冰程序。维格说值很多钱。我扫描了一下,看上去不错。我认为挺有意思,明白吗?你的搭档波伏瓦也认为挺有意思。然后我就买了,又卖给波伏瓦。故事结束。”芬兰佬掏出一根烟,这根断成了两截。“妈的。”他说,从同一个口袋里摸出一包褪色的卷烟纸,取出一张发脆的粉色纸页,紧紧卷住折断的香烟,架势像是在接骨。他舔了舔,用口水化开胶水,波比瞥见了尖得奇怪的灰粉色舌头。

“老芬,维格先生住在哪儿?”卢卡斯问,两个大拇指拄着下巴,粗大的手指在脸前搭成帐篷。

“卢卡斯啊,我他妈的一点也不知道。轨道上的什么地方吧。而且活得很一般,要是我给他的那点钱对他也算钱的话。你要知道,听说上头有些地方根本不需要钱,前提是你能嵌入当地的经济,所以也许一丁点钱也能过上很久。不过你别问我,我有旷野恐惧症。”他坏兮兮地对波比笑了笑,波比正在拼命清除那条舌头的画面。“说起来,”他眯着眼睛看卢卡斯,“也就是在同一段时候,我开始听说数据网里发生了怪事。”

“比方说?”波比问。

“你他妈别插嘴,”芬兰佬看着卢卡斯说,“那是在你们这帮人——新的巫毒组织——出现之前。我知道有个街头武士为一名前特种部队成员做了个活儿,相比之下维格简直是他妈的正常人。她和他们从千叶挖出来的一个牛仔,你们就在追类似的什么东西。也许找到了。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是在伊斯坦布尔。听说她几年前在伦敦住过。谁他妈知道你?七八年了都。”芬兰佬忽然显得疲惫而苍老,非常苍老。在波比眼中,他像是被做成木乃伊的大老鼠,靠弹簧和看不见的绳线牵动。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表——表盘破裂,只有单根油腻腻的皮革系带。“天哪。好了,卢卡斯,我能说的只有这些了。二十分钟后有几个器官银行的朋友来谈生意。”

波比想到楼上的尸体。在这儿躺了一整天的尸体。

“哎,”芬兰佬看懂了他的表情,“器官银行最擅长清除这种东西。我花钱请的。楼上那几个没爹没妈的混球,他们可没剩下什么器官……”

芬兰佬哈哈大笑。

“你说他和雷格巴很亲近?就是你和波伏瓦说我撞上黑冰时赐我幸运的那个雷格巴?”

最短线的蜂巢边缘之外,闪电划破天空。

“对。”卢卡斯说,似乎陷入了思考。

“但他好像根本不相信那些东西。”

“无所谓,”劳斯莱斯驶入视野,卢卡斯说,“他和那东西的灵魂始终很亲近。”

第17章

松鼠树林

飞机的降落地点附近能听见流水声。特纳能听见,他在高烧或昏睡中转动被重力防护网裹住的身体,他听见流水打在石头上的声音,那是最古老的一首歌曲。飞机挺聪明,比得上犬科动物,电路里有着自我隐藏的本能。在天旋地转的夜晚,某个时刻,他感觉飞机在起落架上摇摆,继而潜行前进,树枝蹭着机身,擦过黑色的座舱盖。飞机爬进深绿色的暗处,屈膝跪下,腹部向下卧倒,机身时而呻吟,时而嘎吱作响,它沉进土壤和岩石之间,仿佛沙地里的蝠鲼。机翼和机身的聚碳酸酯仿生涂层浮现斑点,颜色变暗,模仿斑驳月光下的石块和森林土壤。最后,它陷入沉默,只剩下小溪在河床里流淌的声音……

他像机器似的醒来,睁开眼睛,视觉接入大脑,空白,记起左轮手枪准星外给林奇带去死亡的红色闪电。头顶的弧形座舱盖点缀着仿生涂层模仿的树木枝叶。苍白的黎明,流水的声音。他还穿着欧凯的蓝色工装衬衫。衬衫此刻散发着酸臭的汗味,前一天他撕掉了袖子。手枪夹在双腿之间,指着喷气机的黑色操纵杆。重力防护网松垮垮地包着臀部和两肩。他转身看见那个女孩——椭圆形的脸蛋,一侧鼻孔淌下的鼻血已经干成棕色。她仍旧人事不省,浑身大汗,嘴唇像玩偶似的微微张开。

“我们在哪儿?”

“你提供的降落坐标以南西南十五米,”飞机答道,“你又失去知觉了,我选择自我隐藏。”

他伸手到耳后,拔掉接面插线,切断他和飞机的联系。他用呆滞的视线扫视机舱,终于找到了手动控制器。伺服系统呜呜运行,座舱盖向上打开,仿生涂层上的枝叶花纹随之改变。他抬起一条腿放在座舱外面,低头看着按住座舱边缘的一只手。聚碳酸酯涂层模仿了附近一块灰色岩石的色调;就在他的注视下,涂层渐渐用手掌的颜色绘出那只手的形状。他把另一条腿也跨出去,枪忘在了座位上,他滑下去落向泥土和芬芳杂草。他再次沉睡,前额顶着草地,梦到了流水。

他再次醒来,双手和两膝着地向前爬,穿过满载露珠的低矮树枝。最后他来到一片林间空地,向前跌倒,翻个身,摊开双臂像是投降。高处有只灰色小动物从一根树枝起跳,抓住另一根树枝晃荡片刻,然后飞快跑出他的视野。

他一动不动躺在那儿,听见一个声音在几年前对他说话。就这么躺着吧,放松,很快他们就会忘了你,忘了你被灰色、黎明和露水包围。它们外出觅食,觅食和嬉戏,它们的大脑容不下两条信息——至少不会长久。他躺着那儿,身旁是他的哥哥,尼龙枪托的温彻斯特横放在胸口,呼吸着黄铜和枪油的新鲜气味,头发里还能闻到昨天的篝火。关于松鼠,他的哥哥说得很对。松鼠来了。它们忘了底下补丁牛仔服和蓝钢清晰拼出的死神符号;它们来了,顺着树枝奔跑,停下嗅闻早晨的空气,特纳的点二二响了,一个灰色的小身躯跌落。其他松鼠四散奔逃得无影无踪,特纳把枪递给哥哥。两人继续等待,等待松鼠忘记他们。

“你们就像我。”特纳对蹦跳着离开梦境的松鼠说。其中一只突然在肥胖的后肢上坐下,直勾勾地盯着他。“我每次都会回来。”松鼠跳着跑远了。“离开荷兰佬的时候我回来了。飞去墨西哥的时候我回来了。杀死林奇的时候我又回来了。”

他躺了很久,望着成群的松鼠,森林渐渐苏醒,早晨的阳光温暖了四周。乌鸦飞近,在半空中转弯,张开仿佛黑色机械手指的羽毛减速——为了看他是不是尸体。

特纳对乌鸦咧嘴一笑,乌鸦振翅飞走。

还没死呢。

他从低矮的树枝下爬了回去,看见她坐在驾驶舱里。她身穿斜印着“玛斯-新科”徽标的白色肥大T恤。T恤前襟有几小块菱形的红色鲜血。她的鼻子又在滴血了。明亮的蓝色眼睛,茫然而困惑,眼眶撞成了黄色和黑色,像是异国的妆容。

年轻,他看清了,非常年轻。

“你是米切尔的女儿,”他说,从生物件档案里找到她的名字,“安吉拉。”

“叫我安琪,”她不由自主地说,“你是谁?我在流血。”她举起一块叠起来的纸巾,鲜血将纸巾染成了肉红色。

“我叫特纳。我在等你父亲。”他想起了手枪,她的另一只手在他的视线外,藏在驾驶舱的边缘之下。“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台地上。他以为他能说服他们,向他们解释。因为他们需要他。”

“他们是谁?”他向前走了一步。

“玛斯公司。管理层。他们无法承担伤害他的代价。对不对?”

“他们为什么要伤害他?”再一步。

她用红色的纸巾擦擦鼻子。“因为他把我送了出来。因为他知道他们要伤害我,有可能会杀死我。因为那些梦。”

“那些梦?”

“你认为他们会伤害他吗?”

“不,不会,他们不会伤害他。我现在要爬上来了,可以吗?”

她点点头。他抬起双手在机身上摸索,终于找到了向内凹陷的手握,仿生涂层显现的是树叶、苔藓和嫩枝……他爬上飞机,来到她身旁,在她的运动鞋旁看见了手枪。“但他自己没有出来?他等的是他,你父亲。”

“不。我们根本不是这么计划的。我们只有一架飞机。他没有告诉你?”她开始颤抖,“他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够多了,”他按住她的肩膀,“他告诉我们的够多了。你会没事的……”他把双腿放进驾驶舱,弯腰,将左轮手枪从她脚边拿开,找到接面接口线。他继续按着她的肩膀,拿起接口线,插进耳后的插孔。

“告诉我如何擦除你过去四十八小时储存的全部数据,”他说,“我要销毁去墨西哥城的路线、你从海岸飞来的过程,所有东西……”

“没有登记飞往墨西哥城的计划路线。”电脑的声音通过听觉神经直接输入大脑。

特纳盯着那个姑娘,抬起手揉搓下巴。

“那我们要去哪儿?”

“波哥大。”喷气机调出他们未能抵达的降落地点坐标。

姑娘诧异地看着他,眼皮和周围的皮肤一样因为淤伤而变成了黑色。“你在和谁说话?”

“飞机。米切尔有没有说他认为你要去哪儿?”

“日本……”

“在波哥大认识什么人吗?你母亲在哪儿?”

“没有。她应该在柏林。我对她没什么了解。”

他擦除了飞机的存储库,销毁康洛伊装载的程序,其中包括:从加州飞来的路线、行动现场的身份识别数据和一套飞行计划,本来会带他们飞往去波哥大市中心外三百公里的一条跑道……

迟早会有人找到这架飞机。他想到玛斯的轨道侦察系统,怀疑他命令飞机运行的潜行规避程序到底能有多少用处。他可以把喷气机当破烂卖给鲁迪,但鲁迪恐怕不想被卷进来。就此而言,只是带着米切尔的女儿在农场现身,鲁迪就会被彻底拖进漩涡。可是,为了他现在最需要的那些东西,除此之外他无处可去。

他们要步行四小时,走的是他隐约记得的林间小径和杂草丛生而蜿蜒崎岖的两车道柏油路。在他眼中,树木和以前不一样了,但他随即想起自从上次回来,它们又生长了多少年。每隔一段固定的距离,两人就会经过一个曾经架起电话线的木杆断桩,它们如今埋在悬钩子和金银花的草丛里,而电话线早就被扯下来提炼燃料了。蜜蜂绕着路边的野花嗡嗡飞舞。

“我们要去的地方有食物吗?”女孩问,白色运动鞋的鞋跟拖着擦过久经风霜的柏油路面。

“当然,”特纳说,“要多少有多少。”

“我现在最想要的是水。”她从晒黑的面颊上撩起一缕棕色散发。特纳注意到她越走越瘸,每次放下右脚就要皱一下眉头。

“你的腿怎么了?”

“脚踝。不太对劲。好像从超轻型飞机跳下来的时候扭了。”她做个鬼脸,继续先前走。

“咱们可以休息一下。”

“不用。我想去那儿,随便哪儿都行。”

“休息一下。”他抓住她的手,领着她走到路边。她咬牙皱眉,但还是在他身旁坐下,小心翼翼地伸直右腿。

“好大一支枪,”她说。这会儿热起来了,风雪衣只能脱掉。他光着上身系好枪套,外面穿着没有袖子的工装衬衫,下摆挂在裤子外面飘荡。“枪管底下为什么是那个样子,像眼镜蛇的脑袋?”

“那是夜间战斗用的瞄准装置。”他俯身检查她的脚腕。脚腕明显肿了起来。

“真不知道你还打算这么凑合着走多久。”他说。

“你经常在夜间作战吗?枪战?”

“不。”

“我不太明白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他抬头看着他。“我自己也不太明白,尤其是最近。我在等你父亲。他想换个公司,为其他人工作。他未来的老板雇佣我和另外几个人,帮他结束他的旧劳动合同。”

“但那份合同不可能结束,”她说,“法律不允许。”

“是啊。”打开绳结,解开鞋带,“所以不能靠法律。”

“哦,懂了。所以你就是吃这碗饭的?”

“对。”脱掉运动鞋,她没穿袜子,脚腕肿得很厉害,“扭伤了。”

“另外那些人呢?废墟那儿还有你的同伴?有人开枪,还发射照明弹……”

“天晓得开枪的是谁,”他说,“但照明弹肯定不是我们的。可能是玛斯的安全部队,跟着你追到那儿。你认为你出来的时候有没有被发现?”

“克里斯怎么说我就是怎么做的,”她说,“克里斯是我父亲的名字。”

“我知道,看来剩下这段路我只能背着你了。”

“但你的那些朋友呢?”

“什么朋友?”

“在亚利桑那的那些朋友。”

“哦,对,”他用手背擦掉额头的汗水,“难说。不清楚。”

我看见了白亮的天空,能量的火焰,比太阳还要耀眼。但飞机说没有电磁风暴……

两人再次上路,十五分钟后,第一条鲁迪的增强猎犬发现了他们。安琪趴在特纳背上,胳膊搂着他的肩膀,瘦巴巴的大腿夹在他胳膊底下,他的手指在胸骨前握拳锁紧。她闻起来像个城郊孩子,散发着一丝肥皂或洗发水的草药香味。想到这个,他琢磨着自己在她鼻子里是什么味道。鲁迪那儿可以冲澡——

“该死,那是什么?”她在他背上挺直身体,指给他看。

一条瘦削的灰色猎犬在道路转弯的黏土护堤上注视着他们,细长的脑袋上套着遍布传感器的黑色面罩。猎犬吐着舌头喘息,慢慢地左右转动头部。

“没事,”特纳说,“看门狗。我朋友的。”

屋子也长大了,增建了侧厅和车间,但鲁迪始终没有粉刷油漆剥落的旧墙板。和特纳在的时候不同,鲁迪加装了四四方方的铁网围栏,保护他收藏的汽车。不过等他们走到门口,铁门已经打开,上午的灿烂阳光和铁锈遮住了铰链。特纳知道真正的防护手段不在这儿。四条增强猎犬跟着他艰难地走上砾石车道,安琪的脑袋趴在他肩膀上,胳膊紧紧地抱住他。

鲁迪等在前门廊上,他身穿白色旧短裤和海军蓝T恤,唯一的口袋里插着至少九支各种各样的笔。他看着他们,举起一罐绿色的荷兰啤酒表示欢迎。一个金发女人在他背后从厨房走出来,她拿着铬合金刮铲,剪得很短的头发向后梳,让特纳想起保坂手术舱里的韩国医生,想到燃烧的手术舱,想到韦伯,想到白亮的天空……他站在鲁迪的砾石车道上,身体微微晃动,分开两腿支撑背上的姑娘,汗水顺着赤裸的胸膛流淌,身上沾着亚利桑那废弃购物中心的灰尘,他望着鲁迪和金发女人。

“给你准备了早餐,”鲁迪说,“在那条狗的传感屏幕上看见你,我们估计你肯定饿了。”他特地不在语气里添加任何感情。

女孩轻轻呻吟。

“太好了,”特纳说,“她扭了脚腕,鲁迪,咱们得给她看看。另外还有些事情要和你谈。”

“要我说,她配你似乎太年轻了。”鲁迪灌了一大口啤酒。

“闭嘴吧,鲁迪,”他身旁的女人说,“没看见她受伤了吗?快带她进来。”她对特纳说,转身走进了通向厨房的门。

“你看上去不一样了,”鲁迪凝视着他,特纳发现他喝醉了,“人还是这个人,但不一样了。”

“好久不见。”特纳说,盯着木头台阶。

“你做了整容手术怎么的?”

“重建手术。医生按记录重建了一次。”他爬上台阶,每走一步后腰就是一阵刺痛。

“好手艺,”鲁迪说,“我几乎没注意到。”他打了个嗝。他比特纳矮,已经发胖,但两人的头发是相同的棕色,五官也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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