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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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整垮了铬萝米的那个晚上,天儿很热。在外面的商场里、广场上,飞蛾拍打着翅膀扑向霓虹灯,扑向死亡。可是在鲍比的阁楼里,唯一的光线来自显示屏以及矩阵模拟器面板上的红绿LED指示灯。我熟知鲍比模拟器里的每一个芯片。表面看来,它跟常见的仙台小野七代没什么两样,就是人们熟知的第七次代赛伯空间软件。但是,这台模拟器已经被我改造了太多次,在所有的硅晶片里,想找到一平方毫米的原厂电路都不可能了。

我们肩并肩,在模拟器控制台前面等着,盯着屏幕左下角显示的时间。

“动手吧!”时间到了,我发出信号。鲍比已经开始了,他探身向前,用掌根把那款俄罗斯程序推入槽口。他就像一个对格斗游戏信心满满的孩子,把游戏币狠狠地塞进街机里,等着挥手灭掉大群的敌人。一阵沸腾的银色幻光扫过我的视野,矩阵世界在我的脑海里展现开来。

这里就像一块3D立体棋盘,无边无际,完全透明。我们进入网络的时候,那款俄罗斯程序好像突然卡了一下。如果有别人也侵入了矩阵世界的这个区域,他可能会看到一群闪烁的影子从一座小小的黄色金字塔里涌出来。金字塔代表我们的计算机。这款程序是一个虚拟武器,它天生就是要消除其他程序的原始设计,用毁灭性的超高优先级重新写入自己的指令,无论面对多么坚固的防线,都视若无物。

“庆祝一下,”我听到鲍比说,“我们刚刚成为东海岸核裂变监控委员会的监察队……”这就意味着,我们正快速通过光纤线路,畅通无阻,就像赛伯空间里拉响警笛横冲直撞的消防车。在模拟矩阵里,我们直奔铬萝米的数据库而去。我知道前方有高墙等待着我们,尽管现在还看不到。那是暗影与寒冰之墙。

铬萝米,她可爱的娃娃脸像钢铁一样平滑;她的双眼似乎来自大西洋海沟的最深处——冰冷的灰眼睛,存在于可怕的重压之下。人们传说,她会为招惹她的人量身定做各种绝症,那些洛可可风格的奇怪病症会持续许多年,把人慢慢折磨死。关于铬萝米,有各种各样的传言,每一个都令人不安。

所以,我用瑞琪的照片把她覆盖住了。瑞琪跪在一束阳光中,飞尘在光亮中舞蹈,阳光穿过阁楼顶上的钢筋格栅和玻璃板斜照进来。她穿着褪色的迷彩工作服,脚踩半透明的玫瑰色凉鞋,正弯腰在尼龙工具袋里找东西,赤裸的背部曲线玲珑。她抬头向上看,一束浅金色的卷发轻轻挠着鼻翼。她微笑,慢慢扣上鲍比那件旧衬衣的纽扣,磨损的卡其布掩住了她的前胸。她在笑。

“婊子养的!”鲍比说,“我们刚刚通知铬萝米,说我们是国税局的审计程序,带了三张最高法院传票一起来的……准备好动手,杰再见了,瑞琪,也许从此之后,我再也不会见到你。

黑,门厅里那么黑,我们在铬萝米的冰墙内。

鲍比是一个牛仔,寒冰就是他的舞台。“寒冰”是一个缩写,全称是所谓的“电子入侵反击系统”。矩阵世界是一个抽象表征,描述了数据体系之间的关系。如果合法的程序员进入矩阵中自己雇主的扇区,就会被很多闪亮的几何形状包围,这些形状代表公司数据。

在模拟矩阵这个黑白的乌有世界里,有高楼大厦,也有广阔的原野。它们是电子幻象,也是人们共同接受的假设,人们借此处理、交换大量数据。合法的程序员就在寒冰之墙的背后工作,但他们从来都看不到这些壁垒。他们也看不到遮蔽操作行为的暗影之墙,正是这些墙壁把鲍比·奎因这样的黑客和诈骗大师拒之门外。

鲍比是一个牛仔、一个黑客、一个网络神偷。他专门搅扰人类的电子神经系统,在拥挤的矩阵世界里暗中修改数据和信用记录。他是这个黑白的乌有世界的精灵。在这里,你的头顶没有星星,只有高密度的数据源;在更遥远的空中,公司数据组成了浩渺的银河系,军用系统就是那两条冰冷的旋臂。

鲍比生就一副少年老成的脸孔,这样的人在“失意老男孩”俱乐部很常见。那里是网络牛仔、飞天大盗和技术小偷的红灯区。我们俩是搭档。

鲍比·奎因和“自动化”杰克,就是我们两个。鲍比瘦骨伶灯的,脸色苍白,爱戴墨镜。而杰克是那个看起来邪恶透顶,装着肌电假肢的家伙。鲍比搞软件,杰克搞硬件。鲍比在控制台上敲敲打打,而杰克能搞到所有让你如虎添翼的小东西。这么说吧,在鲍比决定整垮铬萝米之前,你要是到“失意老男孩”俱乐部打听一下,酒客很可能会这么介绍我们俩。他们可能还会说,现在的鲍比已经雄风不再,反应变慢了。他已经二十八岁了,算是一位高龄网络牛仔了。

我们两个都精通自己的活儿。可是阴差阳错,我们总也干不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买卖。我知道哪里能搞到最管用的装备,而鲍比是全能型的高手。他往额头上束根发带,倚在椅背上,伸手在键盘上一通狂敲,快得你都看不清楚他在搞什么,而他已经闯过了市面上最强大的寒冰防线。但是有个前提:必须得有什么原因把他的斗志完全激发出来,他才能这么厉害。而这种情况真的不多,鲍比不是一个斗志旺盛的人。我也是那种只要能交得起房租,穿得上干净衬衣就满意的主儿。

但是,鲍比对女孩子有兴趣,女孩就像写着他命运的塔罗牌,给他提供前进的动力。我们从来不谈这个话题,但就在那个夏天,他的水平开始下滑,他去“失意老男孩”俱乐部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晚上,虫豸纷纷扑向霓虹,空气中充满了香水和快餐的味道,他时常坐在门口的一张桌子旁,看外面匆匆来去的人群。那些人的影子反射在他的墨镜上,他在审视所有人。他一定觉得,瑞琪就是那个自己盼望已久的人,那张百搭牌,会让他时来运转,让他的生活焕然一新。

我去了纽约,去验验市场上的货色,找找有没有什么热门软件。

芬兰佬的店铺橱窗里有张坏掉的全息广告图,上面写着“残影都市”几个大字,招牌下面的死苍蝇身上至少已经落了四层灰。店里堆着齐腰深的各色垃圾,被人踢起来,撞向被其他不知名的破烂遮挡住的墙壁。压弯的壁板搁架上堆着封皮脏兮兮的杂志,还有黄色书脊的《国家地理杂志》合订本。

“你想要把枪,对吧?”芬兰佬问我。他像基因重组的变种人,能够进行快速挖掘。“你运气真好。我有最新款的史密斯威森408作战枪。氚气瞄准镜安装在枪管下方,看到没,电池隐藏在枪把里。漆黑的夜里都能看到五十码外直径十二英寸的清晰视野,像正午一样明亮。光源最小化设计,几乎不可能被发现。夜战用起来像巫神附体一样厉害。”

我眶当一声把假臂撂在桌上,开始用手指头敲柜台。假肢里安装的发动机像劳累过度的蚊子一样哀鸣。我知道芬兰佬特别受不了这个声音。

“来一把怎么样?”他用记号笔的软笔尖轻轻触碰了一下我的杜拉铝假腕关节,“也许你应该换一款安静一点儿的。”

我不理他,让手心的嗡嗡声继续。“芬兰佬,我不需要什么枪。”

“好好好,”他说,“好好好。”

我把手指的动作停了下来。

“好玩的东西我只有这么一件,我甚至都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这是从泽西的那帮穷小子手里拿到的,就在上周。”

“芬兰佬,以前你什么时候买过不清楚底细的东西?”

“那帮浑蛋看上去挺机灵的。”他递给我一个透明的邮递包裹,透过泡泡垫往里看,那东西有点儿像盒式录音带。“他们有一本护照、几张信用卡、一块表,再有就是这玩意儿了。”

“你是说,他们偷了别人的钱包?”

他点点头。“护照是一个比利时人的。我看着像假的,就丢进煤炉里了,信用卡也一起烧掉了。那块表是真的,保时捷的,挺好的一块表。”

那东西明显是一种插入式的军用程序,取出来一看,像小型突击步枪的弹匣。它的外壳是不反光的黑色塑料,边缘和转角处有金属光泽,看上去已经在外面漂泊了一段日子了。

“这东西我便宜卖给你,杰克。咱们可是老交情了。”

我忍不住笑了。在芬兰佬的店里买到打折的东西,那感觉就像你本以为得拖着沉重的行李走过十个街区长的机场通道,而上帝临时取消了万有引力。

“我看这像是俄国货,”我说,“大概是列宁格勒郊区的污水紧急控制系统。正好是我‘求之不得’的东西。”

“你要知道,”芬兰佬说,“我可比你多活了好几年。别那么幼稚,让人觉得你跟泽西来的那群粗人是一路货色。你想让我说什么?说这是克里姆林宫的钥匙?这破玩意儿是干什么用的,你自己去搞清楚。我呢,只管卖东西。”

我买下了它。

没有形体的我们,闪入了铬萝米的寒冰城堡。我们速度很快,非常快。那种感觉就像在侵入程序的波峰上冲浪,悬浮在沸腾的伪电子信号上空。我们又像一块有知觉的油污,沿着水流,顺着暗影之廊直冲而下。

我们的身体在别处,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一间拥挤的阁楼里,房顶是钢筋和玻璃。我们还有几微秒的时间,也许还来得及撤回那里。

我们伪装成一个审计程序和三张传票,攻破了铬萝米城堡的大门,但是她的防卫系统对这种官方入侵格外戒备。她最尖端的冰层正是为了抵挡搜查令、法令和传票而建造的。我们攻破了第一层大门之后,她的大部分数据就突然消失了,躲到了核心命令语句冰层的后面,这些围墙在我们看来,就是长达几里格的走廊,就是一片暗影密布的迷宫。五条互相独立的陆上通信线路都试图向法律顾问公司发送求救信号,但是病毒已经控制了参数冰层。伪电子信号系统吞没了它们发出的警报,而我们的拟态子程序正在扫描尚未被核心命令层屏蔽的数据。

俄罗斯程序从未被屏蔽的资料中挑出了一个东京电话号码,因为这个号码的通话频率、通话时长和铬萝米回复电话的速度都很可疑。

“好的,”鲍比说,“我们现在伪装成她东京合作伙伴打来的一通防窃听电话。这招应该管用。”

干掉他们,牛仔。

鲍比在女人身上解读自己的未来。女孩对他来讲是一种征兆,就像变幻的天气一样。他可以整夜坐在“失意老男孩”俱乐部,等着季节在他面前展露新的容颜,就像一张牌。

有一天晚上,我在阁楼熬夜干活儿,捣鼓一个芯片。当时我把假肢摘了下来,把一只小型自动机械臂直接插在残肢上。

鲍比进来了,带着一个以前我没见过的女孩。当时我满手的电线和电缆,都卡在残肢的碳基上。通常情况下,如果让陌生人看到我这样子工作,我会有点尴尬。可她径直走过来,观看屏幕上放大的古片图像,然后看到我的机械臂在真空防尘罩下面活动。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我马上就对她产生了好感,事情有时候就这么简单。

“瑞琪,这位是‘自动化’杰克,我的搭档。”

他大笑起来,伸手揽住女孩的腰,语调里带着一点儿微妙的提示,我知道今天晚上又只能去住又脏又破的旅馆房间了。

“嘿。”她对我打招呼。女孩个子很高,十九岁,也许二十岁,长得很好看。她鼻梁上有几个小雀斑,恰到好处,眼睛的颜色介于深琥珀色与法式咖啡色之间。她穿着紧身的黑色牛仔裤,裤腿卷到小腿肚的位置,腰间系一条窄窄的皮带,和玫瑰色凉鞋很相配。

但是现在,当我睡不着觉想起她的时候,她总在蔓延的城市和浓烟边缘,就像一个全息影像,粘在我的视网膜上。我脑中的她总是穿着鲜亮的裙子,这件衣服她肯定穿过一次,就在我们相识的那段时间里。那条裙子挺短的,长不及膝盖,她赤裸的双腿又长又直。她的头发是棕色的,夹杂着一些金发,发丝裹住脸颊。不知何处有风吹起,发丝凌乱,我看见她挥手向我告别。

鲍比装模作样,在一堆盒式磁带里翻找。“我马上就走,牛仔。”我说道,摘下机械臂,重新装上假肢。她一直盯着看。

“你会修理东西吗?”她问。

“所有东西我都会修,不管你想修什么。‘自动化,杰克是修理专家。”我用杜拉铝手指打了个响指。

她从腰带上取下一个微型虚拟体验器,让我看磁带盒盖子上坏掉的铰链。

“明天就可以修好,”我说,“没问题。”

我的天哪,我自言自语,带着浓重的睡意爬完了六段楼梯,来到大街上。这个鲍比老兄的运气为何这么好?居然搞到这么极品的美人儿。如果他的系统奏效,我们很快就会发大财,一夜暴富。我在大街上一边打哈欠,一边得意地笑,挥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铬萝米的城堡正在解体,大块的冰层、暗影闪烁着消失,被俄罗斯程序衍生出的伪电子信号系统吞噬。这些壁垒在我们核心程序逻辑的攻击面前节节败退,直至感染了冰层本身的结构。伪电子信号系统是一种超级模拟病毒,具备自我复制能力,而且极度贪婪。它们不断突变,协调一致,逐渐摧毁并吸收了铬萝米的防御体系。

我们真的使她瘫痪了吗?还是说,某个地方已经警铃大作,红灯闪个不停?她是否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入侵?

狂野的瑞琪,鲍比总是这么称呼她。最初的那几个星期,她肯定觉得自己拥有了一切。整个繁华世界在她面前暴露无遗,在霓虹灯下明亮清晰。这一切对她来讲都是新鲜的,她有几英里长的商场和广场可以逛,还有那么多的商店和俱乐部。鲍比为她展示世界狂野的那一面,展示万物背后的黑暗和复杂,把这个赛伯游戏所有玩家的姓名和专长都解释给她听。有鲍比在,她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自在。

“你的胳膊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有一天晚上,她在“失意老男孩”俱乐部这样问我,当时我们三个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喝饮料。

“玩滑翔弄的,”我说,“出了事故。”

“在一片麦田上空玩滑翔,”鲍比说,“那个地方叫基辅,我们的杰克老兄在夜空中滑翔,悬挂在夜用可转向降落伞之下,两腿之间夹着重达五十公斤的雷达。有个俄罗斯浑蛋不小心用激光枪烧掉了他的一条胳膊。”

我不记得当时是怎样改变话题的了,总之我换了话题。

我仍试图说服自己,我做那件事不是因为瑞琪对我很主动,而是因为看不惯鲍比对她的态度。我和鲍比是老相识,我们在战后就认识了。我知道他总是把女人作为游戏里计分的筹码,这游戏就是鲍比·奎因与命运的对决,与时间的对决,与城市夜晚的对决。瑞琪出现的时机正好,他正迫切需要一股动力,好让自己继续闯荡。所以,鲍比把她当成了一个象征符号,象征他想要但未曾得到的一切,象征他拥有过又失去的一切。

我并不喜欢听鲍比一遍遍说他有多爱瑞琪,更糟糕的是,我知道他自己相信这些鬼话。严重失恋又火速恢复,鲍比是这方面久经考验的大师,这种事情我已经见证了十几次。我觉得他的墨镜上应该用绿色的幻彩荧光漆打上几个粗体大字:从头再来。他坐在“失意老男孩”的桌子边,一旦看到感兴趣的面孔,他马上就能把此前的所有回忆瞬间清空。

我知道那些记忆都到哪里去了,他把回忆都变成了纪念徽章,那些往事是他大盗生涯中的一道道印迹,就像灯塔,指引他穿过酒吧和霓虹的海洋。还有什么能作为他远航的动力呢?他不贪财,钱本身并不值得他追逐;他干这买卖也不是为了获取压倒他人的权势,他痛恨与权势相伴的那份责任感;他对自己的专业技能有那么一点点自我陶醉,但这并不足以促使他继续努力。

所以,他只能勉强凑合着迷恋女人。

瑞琪出现的时候,他正处在迫切需要一个女人的阶段。当时他的技术快速衰退,知道内情的人在暗中议论,说他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凌厉了。他需要做一笔大买卖,而且要快,因为他不懂得任何其他的谋生方式,他的生物钟都设定成了适合大盗生涯的模式:热衷冒险,享受肾上腺素激增的那一瞬间。当每一步行动都准确无误,大批本属于他人的存款流入自己账户的时候,他沉醉于那份超自然的宁静。

那时候他正摩拳擦掌,要再度启程,所以瑞琪受到的冷落远超任何其他女孩。那段时间我一直想向他大声疾呼,告诉他这个女孩就站在他眼前,她是一个活生生的、完全真实的人,她如饥似渴、精力充沛、百无聊赖、美丽动人、兴奋不已……

大概是在我去纽约找芬兰佬的一个星期之前,有一天下午,鲍比出门去了。他把我们两个丢在阁楼里,等一场雷雨来临。半边天空被穹顶覆盖,这个穹顶始终没有建成;另一半天空上布满乌云,黑色和墨蓝色的雨云。我站在长椅旁,仰面看天,因午后的炎热潮湿而反应迟钝。她触摸了我的身体、我的肩膀,触摸了我露在假肢外面的那道半英寸宽的粉色疤痕。以前触摸过那个部位的人,无一例外都会继续抚摸我的肩膀,然后是脖子,然后……

但是,她没有往上摸。她的指甲染成了黑色,不是尖尖的,而是修成了椭圆形。她指甲油的颜色只比我胳膊上的碳纤维板的颜色深一点点。她的手指沿着我的胳膊向下,循着纤维板上的一条焊接缝,直摸到镀金的胳膊肘,再继续到手腕。她手指的关节很软,像小孩子。她伸开手指,和我十指相交,掌心抵着我穿孔的杜拉铝手掌。

她的另一只手抬起来,推开床垫上的杂物。整个下午都在下雨,在鲍比那张床的上方,雨点不断敲打着钢筋和沾满灰土的玻璃板。

寒冰之墙四面分散,像暗影做成的超音速蝴蝶一样飞走、消失。墙壁后面是矩阵世界无尽空间的幻象。那情景像观看一栋预制组装房建造过程的录像,不过是倒着播放的,而且速度很快。这些墙已经灰飞烟灭。

我努力提醒自己,这个地方,还有墙后的那道深谷,都只是表象。我们并没有真的“进入”铬萝米的电脑,只是与它对接了,而鲍比阁楼里的这个矩阵模拟器创造了眼前的幻象……核心数据开始出现,暴露出来,触手可及……我们已经到了寒冰之墙的另一面,眼前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矩阵空间。一千五百万个合法操作员每天都能看到这里的场景,但对此习以为常。

我们周围的核心数据高塔耸入云端,像许多列竖直向上的火车,颜色编码表示不同的访问权限。在透明的虚无空间里,它们的表面涂抹了耀眼的元色,亮到让人难以置信。其中有无数的横向通道连接各处,通道是托儿所中常见的蓝色和粉色。

但是,在矩阵世界的核心地带,寒冰和暗影保护着一些东西,那是铬萝米一切昂贵、隐秘数据的核心,是她的心脏……

我从纽约购物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天光亮度有限,但鲍比显示器上的冰纹亮得耀眼,这是某人电脑防御系统的平面示意图。一道道霓虹光线交错,像装饰派艺术家的祈祷垫一样多姿多彩。我关闭了控制台,屏幕黑成一团。

我的工作台上到处是瑞琪的东西:尼龙包里散落出来的衣物和化妆品,一双鲜红色的牛仔靴,几盘音频磁带,花花绿绿的日文杂志——上面有虚拟体验明星的照片。我把这些东西都堆到工作台下面,把假肢摘下来,然后才想起我从芬兰佬那里买来的程序还装在外衣右边的口袋里。于是我不得不用左手费力地把它拿出来,插进我的老虎钳中,那是珠宝匠专用的钳子,钳口内侧塾着软填料。

钳子夹着那东西的透明防尘外壳,看起来就像老式的音频调节器,播放唱盘的那种。突出的支臂也就一厘米长,连接的可能是调节器上的拾音臂之类的东西。但是,当我把导线接到残肢上的时候,并没有仔细察看那个部分。吸引我的是放大仪,因为黑白画面上展示的正是我的胳膊,它被放大了四十倍。

我用工具检查了一遍,然后拿起激光发射器。这东西有点沉,于是我调节了重量感应器的精度,改为每克相当于四分之一公斤,然后开始工作。放大四十倍之后,这个程序的外形看起来像一辆拖车。

破解这个程序花了我八个小时:三个小时用来检查那东西本身,使用了激光和四打盒带;两个小时用来打电话跟一个科罗拉多的卖家联系;三个小时用来查阅光盘版词典,那东西可以翻译八年前的俄罗斯技术词汇。

斯拉夫文字和字母数字混合信息开始在屏幕上显现,然后扭曲起来,变成了英文。译出的文字并不连贯,有很多脱漏。因为原文中有很多特别的军事缩略语,我从科罗拉多人那儿买来的词典不能辨别。不过我已经大概知道自己从芬兰佬那里买来的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了。

我感觉自己像个傻帽,出门想搞一把弹簧刀,买回来的却是一颗中子弹。

又搞砸了,我想,不过是街头斗殴,你抱着一颗中子弹有什么用呢?这个落满灰土的外壳里藏的东西跟我不是一个重量级的。我甚至不知道这东西该怎么脱手,不知道上哪儿找买家。有人买了这东西,但已经死了。他就是那个戴着保时捷手表、拿着比利时假护照的家伙,我从来都没打算与这些人为伍。看来,芬兰佬的那些郊区小喽啰们误伤了一个背景很深的大人物。

我老虎钳里的这个程序,是一款俄罗斯军用破冰软件,一个杀手级的病毒程序。

鲍比独自回来的时候已是黎明时分。我睡着了,膝盖上放着一袋外卖三明治。

“你想吃吗?”我拿起三明治问他,还没有完全睡醒。我刚刚梦到了那个程序,梦见它饥渴的伪电子信号系统和仿生小程序。在我的梦里,它是一种动物,无形无迹,像流水一样。

他把背包推到一边,坐在控制台前面,敲下一个功能键。屏幕上再次出现了我前一天下午看到的画面。我用左手揉揉眼睛,驱除睡意,这事儿右手还真是做不来。睡觉前我还在犹豫,要不要把俄罗斯程序的事情告诉他。也许我应该自己想办法把它卖掉,把钱留着,去一个新的地方生活,叫瑞琪跟我一起走。

“那是谁的?”我问他。

我记得当时他穿着黑色的棉质连体裤,老旧的皮夹克像披风一样系在肩头。他已经几天没刮胡子了,脸也比平时消瘦。

“是铬萝米的。”他说。

我的胳膊抽搐了一下,开始咔咔作响,恐惧通过碳棒传送到了肌电假肢里。三明治掉到了地上,无精打采的生菜丝和鲜黄色的乳制品散落在脏兮兮的木地板上。

“你完全疯了。”我说。

“我没有,”他说,“你以为她已经识破了吗?不可能,否则我们两个早死了。我租用了蒙巴萨的一个三盲系统,通过一颗阿尔及利亚通信卫星锁定她。她只知道有人在调查她,但是无法追查。”

如果铬萝米已经追溯到鲍比在她冰层上开出的通道,那我们的确就与死人没什么两样了。鲍比的判断应该没错,要不然早在我从纽约回来的路上,可能就已经被她暗中干掉了。“你为什么偏偏要惹她呀,鲍比?给我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

铬萝米,我在“失意老男孩”见过她,有五六次吧。也许她只是到贫民窟来看个新鲜,了解凡人的生活,这种生活可不是她要追求的。她长着漂亮的心形脸庞和一双世上最邪恶的眼睛。在大家印象里,她看起来也就是十四岁的样子,像是某个大型程序的正常形象,有血有肉,正常代谢。她是街头世界制造出来的最不好惹的角色,但又已经不属于街头社会。她现在是本地恶棍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人们传说,早在合成脑垂体激素还是禁药的时候,她已经在做生意了,但是她贩卖激素的日子并不长久,现在她是“蓝色光芒”会所的业主。

“你完全疯了,奎因。你给我一个理由,你为什么要去搞屏幕上那堆玩意儿。你应该马上把它们删除,我是说现在,马上!”

“‘失意’俱乐部的传闻,”他说道,披着皮衣的肩膀耸动了一下,“黑莫伦,和‘乌鸦’简在神侃。简追踪了所有的色情产业链,她说她知道钱都到哪里去了。她跟黑莫伦争论说,铬萝米才是‘蓝色光芒’真正的大老板,她并不只是大人物的傀儡那么简单。”

“这牵扯到那些大人物,鲍比,”我说,“这才是事情的关键,你明白吗?我们说好了不招惹那些大人物,记得吗?正因如此,我们才能活到现在。”

“也正因如此,我们才穷得叮当响,伙计,”他靠在控制台前的转椅里,拉开连体裤拉链,挠他苍白的、瘦得皮包骨的胸部,“也许我们很快就不会那么穷了。”

“我觉得,咱们俩的合作关系已经彻底解除了。”

他冲我笑起来,那笑容真是疯狂、凶焊,又专一。我知道,那时候他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死活。

“这样吧,”我说,“我手里还有些钱。你拿上这些钱去迈阿密,然后再去蒙特哥贝。你需要休息一下,伙计,让自己脑子清醒清醒。”

“杰克啊,”他一面说,一面在键盘上敲了些什么,“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过。”屏幕上霓虹祈祷垫一样的图像颤抖了一下,突然活了过来,一个动画程序切入,冰层震荡起来,频率颇有催眠的功效,像一个有生命的曼荼罗。鲍比继续输入指令,冰层的变化慢了下来,图案开始分解,变得没那么复杂了,两种不同结构交替出现。鲍比干得真不错,一流水准,我都不知道他依然那么强。“看看,”他说,“看到没有?等等,那里,那里又出现了。还有那里。这些地方很容易错过,不过这就是关键。每隔一小时二十分钟,就切入他们的通信卫星,插入一段信息。她每周给他们发放的都是负利息,这活儿挣的钱够我们花一年的。”

“谁的通信卫星?”

“苏黎世的,她账户所在的那些银行。那是她的银行存折,杰克。钱都是汇到那个地方去了,‘乌鸦’简说得对。”我呆呆站在原地,都忘记让假肢继续作响了。

“你在纽约怎么样啊,伙计?有没有找到什么可以帮我破冰的东西?不管找到了什么,现在都该拿出来用了……”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强迫自己不看向老虎钳的方向。那个俄罗斯程序还在那里,就在防尘外壳的下面。

百搭牌,时来运转。

“瑞琪去哪儿了?”我问他,然后走到控制台前,假装研究屏幕上变幻的画面。

“跟朋友玩去了,”他耸耸肩,“这些小破孩,全都迷上了虚拟体验器。”他心不在焉地笑了,“为了她,我一定会成功。”

“我出去溜达一圈,考虑考虑,鲍比。你还想让我回来的话,就别碰键盘。”

“我是为了她才这么做的,这一点你很清楚。”门关上的时候,他在我背后说道。

向下,一直向下,程序像过山车一样冲过暗影之墙构成的粗糙迷宫,穿过闪亮的数据塔之间威严的灰色空间,一头猛扎下去。

那是黑冰,这怎么可能,那居然是黑冰。

黑冰已成了业内的神话,“失意老男孩”里流传着很多说法。那是可以杀人的冰层。它不合法,但我们这些人的作为不是都不合法吗?它是一种神经反馈武器,连接一次就足以致命。它就像一段邪恶的咒语,从你的心智深处开始吞噬,吞掉你的整个意识。你会像癍痫发作一样永不停歇地抽搐,直到一切全部消失……

我们正冲向铬萝米的暗影城堡。

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我可能会突然感觉无法呼吸,然后是恶心,最后神经活动会停滞。我害怕那段冰冷的咒语,它可能就在前方的黑暗中等着我。

我出门去找瑞琪,在一家咖啡厅找到了她。她和一个戴着仙台改造义眼的男孩在一起。男孩淤青的眼窝周围还有辐射状的缝合线。瑞琪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份鲜艳的宣传单,上面是十几张泰莉·伊萨姆的照片,这个移植了蔡司伊康眼的女孩笑容可掏。

前一天晚上,我把许多东西堆到了工作台下面,其中就有她那个虚拟体验器,就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帮她修好的那个。她总是戴着那玩意儿,一戴就是好几个小时,传导带勒在额头上,像一个灰色塑料宝冠。泰莉·伊萨姆是她最喜欢的角色,一戴上传导带,她就神游天外,扮演这位虚拟体验世界的巨星,去体验磁带中录制下来的官能感受。这些神经信号都是模拟的,让瑞琪能体会泰莉·伊萨姆感受到的整个世界——当然只包括那些好玩的事情:泰莉驾驶一架黑色的福柯翼地效应机越过亚利系那州的平顶山;泰莉在西太平洋的特鲁克群岛保护区潜水;泰莉在希腊的私人小岛上与巨富阶层聚会,黎明时分,那些小巧的白色海港纯净得令人心碎。

其实,瑞琪长得就有点像泰莉,肤色接近,颧骨也相似。我觉得瑞琪的嘴唇更厚实,更性感。她并不想成为泰莉·伊萨姆,但那样的工作是她梦寐以求的。加入虚拟体验产业,这就是她的人生理想。对此鲍·比一笑置之,但她跟我谈过这个话题。“我……我要是有一副这样的眼睛,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呢?”她时常这样问我,手里拿着整版的大头照,那是泰莉·伊萨姆,戴着一套蓝色的蔡司伊康眼。她把彩页举起来,与自己的琥珀色眼睛齐平。她的角膜已经整过两次了,但矫正视力仍然不够5.0,所以她想要一副伊康眼。那是明星阶层才用得起的品牌,非常昂贵。

“你还在义眼店干逛呢?”我一面坐下来,一面问。

“泰格刚刚换了一副。”她回答道。我觉得她神情疲惫。

泰格对他的那副仙台眼非常得意,一听瑞琪说起来,就禁不住微笑,但我怀疑他好像只会这么微笑。他的五官长得很好看,是那种去了七次整容诊所换来的千篇一律的“好看”。我想他下半辈子的任何时候都会与最新时尚杂志的封面有些相似,并没有明显抄袭的痕迹,但也毫无特色可言。

“仙台的,对吗?”我也对他微笑。

他点点头。他试图用自以为非常专业的虚拟体验眼神来征服我,装作录制脑波信号的样子。我觉得他看我胳膊的时间太长了。“等肌肉愈合了,就会有非常棒的边缘视觉。”他说道。而我看见他伸手去拿自己那杯特浓咖啡的动作非常小心。仙台眼的缺点很多,深度知觉尤其差,保修服务总是争端不断。

“泰格明天就要去好莱坞……”

“然后就是日本千叶,对吗?”我笑呵呵地看着他,他却没有对我报以笑容。“你收到邀请了吗,泰格?还是认识很棒的经纪人?”

“只是去看看。”他小声说,然后起身离开。他匆匆向瑞琪告别,但没有向我告别。

“半年之内,那孩子的视神经就会退化。那些仙台货在英国、丹麦和其他很多地方都是非法的,你知道吗,瑞琪?神经弄坏了可是没办法退换的。”

“行了,杰克,少给我上课。”她拿了我的一个羊角面包,在角尖上咬了一口。

“我还以为自己是你的人生导师呢,孩子。”

“得了吧。话说回来,泰格的确不太靠谱,但是谁不知道仙台货的质量呢?他也就能买得起这副东西,他只是想去碰碰运气。如果找到工作了,眼睛还可以再换一副。”

“换这种吗?”我敲了敲蔡司伊康眼的宣传册,“这要花很多钱的,瑞琪。你不会傻到为了这么一副东西就赌上自己吧?”

她点点头。“我就想要伊康眼。”

“你如果现在要去找鲍比,就跟他说,让他老实坐着别乱动,直到我通知他为止……”

“行啊。是工作的事吗?”

“是工作。”我说,但我觉得那是发疯。

我喝了咖啡,她吃了我的两个羊角面包,然后我送她去了鲍比那里。我打了十五个电话,每次都用不同的公用电话。

工作?才怪!简直疯狂透顶。

我们总共花了六个星期的时间准备这次攻击行动,这六个星期里鲍比不停地告诉我他有多爱瑞琪。我不想听这些话,只能更加投入地工作。

大部分准备工作都是打电话。我在最初的十五个电话里问了十五个隐晦而模糊的问题,每个问题好像都能再衍生出十五个问题。我在找一个服务系统。鲍比和我都认为,全球地下交易体系肯定需要这么一个服务系统,但这个系统可能任何时候都不会有五个以上的顾客,也肯定不会到处打广告。

我们在找全世界买卖最大的销赃人,我们需要一个独立的洗钱组织,可以把网络转账得来的巨大金额洗白,然后就当这事儿从未发生过。

最终,所有那些电话都白打了,还是芬兰佬帮我们找到了需要的渠道。当时我正前往纽约,购买一个黑箱装备,因为我们付完那些电话账单后就快破产了。

我描绘了一个高度假设的场景,向他提出了我们的要求。

“去澳门。”他说。

“澳门?”

“龙汉家族,股票经纪人。”

他连电话号码都有,看来想找销赃人,还是应该向销赃圈的人打听。

龙汉家族非常隐秘,在他们面前,我那自以为低调的行事方式简直像要肆意发动核战争一样轻狂。鲍比不得不去了两趟香港,才最终把生意敲定。我们的钱已经不多了,很快就会花光,但是我还没有下定决心加入。我害怕铬萝米,而且我从来都不那么贪财。

我对自己说,整垮“蓝色光芒”会所是个不错的主意,那地方本就肮脏下流,但是我无法说服自己接受这个借口。我不喜欢“蓝色光芒”,因为我去过那里一次,过得非常郁闷,但这不足以作为整垮铬萝米的理由。事实上,我常常觉得我们两个会死在这次行动中。就算有那个超级杀手程序,我们的胜算依然不大。

鲍比正在忘情地编写指令组,指令可以切入铬萝米计算机的最核心区域。这件事儿得由我来完成,因为鲍比已经忙不过来了,到时候他全副精力都要用来阻止俄罗斯程序直接摧毁整个系统。那个程序太复杂了,我们不可能重写,所以他必须试着延缓程序的执行时间,只要两秒钟就够我完成切入操作了。

我跟一个叫迈尔斯的街头混混说好了,在我们誓要整垮铬萝米的那个晚上,他会尾随瑞琪,看着她,并且在约定的时间给我打电话。如果我没接电话,或者接电话的时候没有用约定的形式回应,他就会劫走瑞琪,让她坐上第一辆能赶上的车离开。我拜托他转交一个信封给瑞琪,里面有些钱,还有一张便条。

鲍比其实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如果我们失败,瑞琪该怎么办?

他总是跟我说,他爱她,以后要跟她一起去哪里哪里,怎么花掉那些钱。

“伙计,你还是先给她买一副伊康眼吧。她就想要那个,她真的很想在虚拟体验行业里找一份工作。”

“嘿,”他从键盘上抬起头来,说道,“她根本用不着找工作。我们肯定能成功,杰克。她就是我的好运气,她以后根本用不着工作。”

“你的好运气?”我嘟嚷道。听了他这番话我并不开心,其实我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开心过。“最近见到你的好运气了吗?”

他没有,我也没有,我们两个都太忙了。

我很想念她。对她的思念让我回想起在“蓝色光芒”会所的那个夜晚。那天我去那种地方,也是为了摆脱对一个人的牵挂。其实去之前我已经喝醉了,然后又吸入了抗利尿激素。如果你被最在意的人抛弃了,酒精和抗利尿激素可是自虐派的终极疗法。前者让你感情脆弱,而后者让你想起往事,我是说,记得清清楚楚。这东西的临床用途是治疗老年失忆症,可混迹街头的人自会发现它的其他妙用。结果,我给自己安排了一次超级压缩版的失败恋情回放。这样的回忆总是悲喜交加,你只想追忆那些动物性的激情与满足感,却不得不面对自己说过的话、她说过的话,面对她头也不回就离你而去的场景。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打定主意去“蓝色光芒”会所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过去的。那里的走廊很安静,俗气的装饰喷泉从墙面上奔流而下,也不知道是实物还是全息影像。那天晚上我带了很多钱,有人付了鲍比一大笔钱,因为他替某人在另一个人的冰层上打开了一个三秒钟的缺口。

站在会所门口的雇员肯定不喜欢我的模样,但是我想,他们对我的钱并不反感。

一番悲喜交集的回忆之后,我又在那里喝了些酒,然后跟酒保探讨了有关恋尸癖的话题,我们聊得并不愉快。然后有一个大个子坚持称我为“战争英雄”,可我并不喜欢这个称呼。我可能是用假肢给他展示了几个小动作,后面的事情就全无印象了。两天之后我才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在别处,睡在一个简单的铺位上。这是一间便宜的下等旅馆,地方小得上吊都不够用。我坐在狭窄的泡沫床板上哭泣。

有些事情比孤独更可怕。在“蓝色光芒”会所,他们提供的那些服务是如此受人欢迎,明目张胆得就像合法的一样。

在黑暗的心脏地带,宁静的中央区域,伪电子信号系统用旋风般的光芒扯碎黑暗。那些透明的利刃从我们身边旋转着离开。这就像一个无声的、慢速播放的爆炸场面,我们悬浮在中心,冰层永不停歇地碎裂、掉落。鲍比的声音从几光年之外的电子虚空里传来:“快整垮这个婊子。我快要控制不住这玩意儿了!”

俄罗斯程序从数据高塔后面升起,让这片游戏场黯然失色。我把鲍比编写的指令包插入铬萝米冰冷的心脏。数据流喷涌而出,传输开始了,一股浓稠的数据脉冲直直向上刺出,冲破暗影中的高墙,摆脱了俄罗斯程序的控制。而鲍比正在拼死抵抗,那短短的一秒钟至关重要。一只尚未成形的暗影巨手从黑沉沉的高处直扑过来——她太慢了。

我们已经达成所愿。

矩阵世界围绕着我自动折叠了起来,像日式折纸一样。

阁楼里充斥着汗臭和电路板烧焦的味道。

我以为自己听到了铬萝米的惨叫——一阵粗劣的金属声,但这是不可能的。

鲍比大笑起来,眼里含着泪水,显示器一角的时间读数为“07:24:05”,我们花了不到八分钟。

我看见那款俄罗斯程序已经融化在卡槽中。

我们把铬萝米在苏黎世银行的大部分资产捐给了十几家慈善机构。她在那里的钱太多了,我们无法全部转走,但是我们知道,这次必须彻底整垮她,否则很可能会被她追杀。我们拿走的钱不到总数的十分之一,这些钱转入了龙汉家族在澳门的账户。他们自己扣留了六成,然后通过香港交易所最错综复杂的资产转移渠道,把剩余的钱返还给我们。一个小时之后,那笔钱才开始计入我们在苏黎世的两个账户。

我看着显示器上那个毫无意义的数字,数字后面的零越来越多。我发财了。

这时候电话响了,是迈尔斯。我险些连约定的暗号都说不清楚了。“嘿,杰克伙计,我有点搞不懂了,你让我跟的那个女孩到底怎么回事?这边的事儿有点奇怪……”

“怎么了?”

“按你说的,我一直跟着她,跟得很紧,也没让她发现。她先是去了‘失意老男孩’,晃悠了一会儿。然后她坐车去了‘蓝色光芒’会所。”

“哪儿?”

“她从偏门进去的,那是员工专用通道。安保太严密了,我混不进去。”

“她现在还在里面吗?”

“不在了,伙计,我刚刚跟丢了。这里乱疯了。好像‘蓝色光芒’

刚刚关门停业了,看上去跟破产了似的,大概有七种不同的警笛声在响,所有人都到处乱跑,跟发生了骚乱似的……现在那帮人也全到了:保险公司、地产公司,有的车还挂着市政车牌……”

“迈尔斯,瑞琪在哪儿?”

“我跟丢了,杰克。”

“好吧,迈尔斯,信封里的钱你自己留着,明白了吗?”

“真的吗?嘿,我很抱歉。”

我挂上了电话。

“你先别告诉她。”鲍比说道,用毛巾擦拭赤裸的胸膛。

“你自己跟她说吧,牛仔,我要出去走走。”

我走进夜色中,走进那一片霓虹光影,任由人群推挤着我,盲目地前行。我希望自己只是这个巨大有机体中无知无觉的一小部分,只是一块懵懂的小小芯片,在意识的地平线之下随波逐流。我不愿去想任何问题,只是一步一步向前挪。可是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开始思考,觉得这一切都说得通——她的确需要那笔钱。

我也想到了铬萝米,想到我们杀死了她,蓄意谋杀,跟用刀割断她喉咙没什么两样。带着我走过商场和广场的那片夜色,此时应该也在追逐她,她无路可逃。单单说眼前这群人,里面就有多少人与她为敌?既然不用再害怕她的财势,有多少人已经开始报复行动了?我们已经夺取了她拥有的一切。她又一次流落街头,我估计她活不到天亮。最后我想起了那间咖啡馆,我遇见泰格的那间咖啡馆。

瑞琪戴着的太阳镜已经说明了一切。大镜片的暗影下面,眼角反常的肤色泄露了事情的真相。“嘿,瑞琪。”我招呼道,已经做好了看到她摘下眼镜的准备。

瑞琪的眼睛是蓝色的,泰莉·伊萨姆的蓝,这种东西最著名的标志色。她两边瞳孔里都有细小的大写字母“蔡司伊康”,这些字符金光闪耀。

“挺美的。”我说。遮瑕膏盖住了淤青,没有任何伤疤有这样的视觉效果。“看来你挣到了一大笔钱。”

“是的,没错。”她颤抖了一下,“但是挣不到更多了,不可能再用那种办法挣钱了。”

“我听说那地方已经关门了。”

“是吗?”她不动声色,那双蓝眼睛安静而深邃。

“没关系的,鲍比在等你。我们刚刚做成了一笔大买卖。”

“我不去找他。我得走了。我猜他不会理解的,我不得不离开。”我点点头,看着自动机械臂抬起来握住她的手,这手臂看上去根本就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可是她还是握住了那只手,就好像握着我的手一样。

“我买了去好莱坞的单程票。泰格在那儿有熟人,我们可以一起住,也许我会去千叶。”

我和她一起回阁楼。她说得对,鲍比的确不能理解,但是对鲍比来讲,她已经起到了应有的作用。我想告诉她,不用为鲍比而伤心,因为我看出来了,她的确很心痛。她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发,鲍比甚至都不愿意送到门口。我把行李包放下,亲吻她,弄乱了她的遮瑕膏,我心头涌起一种感觉,就像俄罗斯程序在铬萝米的数据中涌起一样。我突然感到无法呼吸,这场合说什么都不合适。她还要去赶飞机。

鲍比软塌塌地坐在转椅里,对着他的显示器,看着属于他的一长串零。他的黑眼圈还没有退去,我知道,今晚他肯定还会出现在“失意老男孩”,看看天气,渴望下一个征兆,等下一个新人出现,来定义他的生活。在我看来,他的生活始终没有什么变化。也许现在更舒服了一些,但他永远都在等人生中的下一张牌。

我努力不去想象瑞琪在“蓝色光芒”会所的模样:在类似于深度睡眠的状况下工作三个小时,她的身体和一部分条件反射机制负责这份工作。客人永远都不会抱怨她在伪装,因为那些是货真价实的性高潮。但是,她自己感觉不到——即便能感觉到,也只是睡梦边缘一丝浅淡的银色光斑。没错,这种服务很受欢迎,明目张胆得就像合法的一样。那些客人很纠结,他们既想找人满足欲望,又想保持孤独的状态。这大概就是这种特殊“游戏”一直存在的缘由,在我们发明脑波技术之前,这种需求就已经存在了。

我拿起电话,联系了瑞琪所乘航班的那家航空公司。我提供了她的真实姓名和航班号码。“她打算改变行程,”我说,“改去千叶,没错,日本千叶。”我把我的信用卡插入卡槽,输入了我的身份证号。“头等舱。”机器发出冷漠的嗡嗡声,检查我的信用记录。“请改成往返机票。”

但是,我估计她把回程机票退掉换成现金了,或者就是根本用不上,因为她再也没回来。偶尔,我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走过一扇贴着虚拟体验明星招贴画的橱窗,所有那些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孔上,镶嵌着美丽的、一模一样的眼睛,那些眼睛盯着我。有时候那些眼睛和她的一样,但面孔从来都不是她。这个行业总是这样子。在远方,在夜色和城市的边缘,我似乎看见了她,她挥手向我告别。

郝秀玉 译

* * *

电子入侵反击系统(Intrusion Countermeasures Electronics)的缩写为ICE,即英语中的“冰”。

史密斯威森(SmUh and Wesson),美国最大的手枪军械制造商。

杜拉铝(duralumin),亦称“硬铝”,一种合金,常用来制造飞机。

里格(league),长度单位,约合3英里或4.8千米。

虚拟体验(simstim),在人脑神经系统中播放另一个人的生活体验。威廉·吉布森在长篇小说《神经浪游者》中也提到了这一概念。

蒙巴萨(Mombasa),肯尼亚第二大城市,位于非洲东海岸。

三盲(triple-blind),原指一种实验设计方法,实验的参与者、实施者和数据分析者三方均不了解实验内情。此处指系统的加密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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