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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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架蓝色的斯帕德忽然横空出世,另有两架紧随其后,从昏暗的天花板上俯冲下来。人们开始骂娘,只有一个人在笑。福克飞机编队被完全冲散,其中一架几乎俯冲到桌面上,也没能甩掉身后的斯帕德,只得在绿色的桌面上疯狂地“之”字飞行,但敌人仍紧咬不放。福克试图爬升,然而高度太低,升角又过于陡峭,它完全失速,落在了桌面上。

有人伸手拢过一大堆银色的十美分硬币。

福克已经寡不敌众,其中一架被两架斯帕德尾随,一枚细细的曳光弹掠过它的驾驶舱。福克向右陡转,一个英麦曼滚转,竟到了斯帕德后方,它猛然开火,前方的双翼飞机挣扎坠落。

“干得好,泰尼!”人们把桌子围得更紧了。

德克惊呆了,好像再世为人。

“弗兰克卡车休息站”位于城外两英里的商业车专用道路上,德克坐公共汽车来时下意识地记住了这个地方。他从车辆和混凝土防撞栏之间穿过,向休息站走去,八节相连的巨大卡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扬起的风险些将他吹倒。卡车停靠站很容易下手,人人都当他是卡车司机,他可以悠闲随意地逛遍整间礼品店。投影湿件晶片货架就在一摞韩国牛仔衬衫和一件挡泥板展品之间,货架上方挂着一对不停旋转的龙,也不知是在打架还是干那事儿。这里就有他想要的游戏:一张晶片上标着“斯帕德对福克”,他拿起晶片只花了三秒钟,随后更加迅速地将磁片扫过通用防盗条。在华盛顿时,那些条子都懒得收缴他的磁片。

出门前他又顺了两只编码器,还有一个小小的巴唐影像锐化遥控器,那玩意儿看起来像古老的助听器。

他随便找了一家宿舍楼,在出租台输入一条命令。他失去福利权后一直都用这条命令,从来没人检查,州政府只照房间数付钱。

小屋里飘着一股尿臊味,有人在墙上写了“坚决守卫无政府解放前线”的标语。德克踢开墙角的垃圾,背靠墙坐下,撕开晶片盒。

盒子里面有一张叠好的说明书,上面画着各种环飞、侧滚与英麦曼滚转,还有一管生理盐糊,以及一张写着操作方法的电脑清单。塑料晶片本身白色的,两面分别画着蓝色和红色的双翼飞机及标志。他将手中的晶片不断翻转:斯帕德与福克,福克与斯帕德,红色,蓝色。他在巴唐感应器的表面抹上生理盐糊,装在脑后,然后将巴唐光纤带插入编码器,再将编码器电源插入墙上的插座,最后将芯片塞进编码器。这是一套印尼廉价货,程序运行起来让头骨嗡嗡鸣响,颇为不适。程序运行完了,一架锃亮的天蓝色斯帕德飞机反复从他面前几英寸的地方掠过,异常逼真。它和那些细节极度讲究的博物馆模型一样,有种奇异的生命力,但他必须全神贯注,稍一走神飞机就会失焦,变得模糊混沌。

他一直练习,直到耳后感应器的电池耗尽,然后他靠在墙上,坠入了梦乡。他梦见自己在一个只有蓝天白云的宇宙里飞翔,没有高低上下,也没有那片会令飞机坠毁的绿色原野。

他在炸磷虾的臭气中醒来,饥饿难熬。他身边没有现金,但这楼里住着不少学生模样的人,总会有人想买个编码器的。他拿起偷来的另一只编码器走出房间,旁边不远就有一扇门,门上的海报写着:隔壁就是一个精彩的宇宙!文案下面是满天繁星,星团都是彩色药片构成的——那是从制药公司广告上撕下来的安眠药片素材。这些药片盖住了海报上原本的图片,那上面画着从他出生前便开始建设的“宇宙殖民地”,上面写着“让我们出发”。

他敲敲门,门打开了一条两英寸的缝,保险链还挂着,后面是一张女孩的脸。“什么事?”

“你肯定以为这是偷来的。”他把编程器从左手倒到右手,又从右手倒到左手。“因为这是全新的,几乎还没开封,上面还有条形码。但是,听着,我不想讨价还价,你出其他地方一半的价钱就能得到它。”

“哇,真的?不骗人?”门缝里露出的半张嘴扭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她伸出手,掌心朝上,松松握拳,放在他下巴的高度。“瞧这儿!”

她的手上有一个洞,一条黑色隧道,顺着胳膊通向上方,里面有两盏小小的红灯——那是老鼠的眼睛。老鼠向他跑来,渐渐变大,还闪着光芒。一只灰色的东西冲过来,跳向他的脸。

他尖叫起来,扬起手挡住那东西,双腿扭在一起,摔倒在地,编码器在身下碎裂。

就在他摔倒的时候,编码器上的硅酸碎片从地上弹了起来,刺进了他的脑袋,很痛,真的很痛。

“哦,天哪!”门锁打开了,女孩俯身看着他。“喂,听我说,起来。”她垂下一条蓝色毛巾。“抓住这个,我拉你起来。”

他泪眼蒙陇地看着她。这是个女学生,一副饱食终日的样子,穿着宽大的绒衫,又齐又白的牙齿简直可以当信用担保书。她一只脚踝上戴着一条细细的金链子(脚踩上有纤细的汗毛,就像婴儿一样)。她留着一头起伏不平的日式发型。有钱人。“那破玩意儿可是我的晚饭钱呐。”他伤心地说,一把抓住毛巾,任她将自己拉起来。

她一边微笑,一边迅速退开。“让我来补偿你吧,”她说,“你想吃东西吗?刚才只是个投影而已,你还好吗?”

他跟着她走进房间,警觉得好像走进陷阱的动物。

“天呐,这是真正的奶酪……”他坐在一张弹簧沙发上,沙发一侧是一只四英尺高的泰迪熊,另一侧是一堆软盘;房间地板上的书、衣服和纸张一直堆到脚踝。而她变出来的食物——高德干酪、罐头牛肉和绝对正宗的温室麦饼——仿佛来自《一千零一夜》。

“嘿,”她说,“我们对无业人员的招待还不错吧?”她叫南斯·贝特多夫,十七岁,父母都有工作(这些贪婪的坏蛋),在威廉玛丽学院读工程专业。她门门功课都考第一,只有英文不行。“我猜你一定是受不了老鼠。你是有老鼠恐惧症吗?”

他看看旁边的床,那不过是地上的一个鼓包。“没有。它只是让我想起了别的东西,仅此而已。”

“什么东西?”她蹲在他面前,宽大的绒衫下露出一条嫩滑的大腿。“嗯……你有没有见过……”他不由自主地提高声音,迅速地说,“华盛顿纪念碑,晚上的时候?它顶上有两盏小……红灯,大概是飞行警示灯。我,我……”他颤抖起来。

“你怕华盛顿纪念碑?”南斯大喊着笑倒在地上,两条麦色长腿在空中乱瞪。她穿着绯红色的比基尼内裤。

“我宁死也不想再看它一眼。”他平淡地说。

她收住笑,坐起来,仔细端详他的脸,雪白平整的牙齿咬住下唇,迟迟不愿开口。最后她终于说:“脑锁?”

“对,”他苦涩地说,“那些浑蛋说,我永远不能再回华盛顿。然后他们就大笑起来。”

“他们为什么抓你?”

“我是个贼。”他还不想告诉她,他真正的罪名是商店惯偷。

“很多老一代电脑黑客一辈子都在给机器编程。你知道吗?人脑他妈的半点也不像机器,完全不像。人脑和电脑程序的运行方式根本不同。”德克曾上百次在寒冷空洞的夜里与陌生人为伴,他熟悉这种尖厉而绝望的呢喃,这种漫长而反复的吟诵,这是孤独的人偶然遇见听众时的喋喋不休。南斯沉迷其中,德克一边点头,一边打哈欠,不知道等会儿跟她上床的时候,会不会直接睡着。

“吓到你的那个投影是我自己做的。”她环抱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说,“是为了防抢劫,你知道吧?我刚好带在身上。你想卖那只破印尼编码器给我,这事太搞笑了,我就在你身上试了一下。”她向前靠过来,又伸出双手,“你瞧这里。”德克往后一缩。“不,不,没事的,我发誓,这个不一样的。”她摊开手掌。

那里有一朵蓝色火焰独自舞动,完美无缺,不停变幻。“看看这个,”她惊异地说,“看看呀。这是我自己编的程序。这可不是七帧影像的破活儿,而是一个连续的两小时循环,七千两百秒,没有一秒是重复的,每一个瞬间都各有特点,和雪花一样!”

焰心像晶莹的冰川,光芒四射,随后旋转消失,残存的影像却仍明亮锐利,刺痛了他的眼睛。德克眨了眨眼,残像里都是人,微小的、漂亮的、赤裸的人,都在做爱。“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站起身,赤裸的双足从光滑的杂志上踏过,将一堆打印纸从一个粗糙的木头架子上扫开。他看见一排整整齐齐的小仪器,外表简洁,全是定制产品,定然价格不菲。“这都是我的高级货。这是影像锐化器。这是快删元件。这是脑图一对一功能分析仪。”她祷告般吟诵这些名字,“量子闪烁稳定器。程序切割器。还有一架影像装配仪……”

“你做这么一小朵火焰需要这么多东西?”

“没错。这都是最尖端、最专业的投影湿件装备,比你以前看过的领先好几年。”

“嘿,”他说,“你知道‘斯帕德对福克’吗?”

她笑了起来。他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便伸手去拉她的手。

“不准碰我,狗娘养的,你绝对不准碰我!”南斯尖叫起来,朝后倒下,头重重地撞在墙上,脸色惨白,身体惊慌地颤抖。

“好!”他扬起双手。“好啦!我不会靠近你,好吧?”

她畏缩地躲开,眼睛圆睁,一眨不眨,泪水慢慢从眼角溢出,顺着苍白的面颊滑下。她终于摇了摇头。“德克,对不起。我早该告诉你的。”

“告诉我什么?”一种不安的感觉浮上心头,其实他已经明白了。想想她抓住头的样子,还有手掌微微接挛不断开合的样子。“你也有脑锁?”

“对。”她闭上双眼,“贞操锁。我的浑蛋父母买的。我不能忍受任何人碰我,甚至不能离我太近。”她又睁开双眼,眼里充满仇恨,“我根本就没做过什么坏事,他妈的什么都没做。他们都有工作,想到我也要找工作他们就会激动得那话儿硬邦邦的,连尿都尿不出来了。他们害怕,你明白的,害怕我接触到性之类的东西就会荒废学业。等到脑锁取掉的那天,我就要去跟最卑贱的、最龌龊的、最航脏的……”

她又抓住了自己的头。德克跳起来,从她的药箱里翻出一瓶复合维生素B,自己塞了几粒到兜里以备不时之需,又给南斯拿了两粒,再倒了杯水。“来,”他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说道,“这个能让你平静一些。”

“是的,是的。”她答应道。然后,她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你肯定觉得我是个烂人。”

灰狗车站里的游戏房几乎空无一人,只有一个十四岁的长下巴孩子。他独自俯身看着游戏机,在北大西洋的模糊网格中部署彩色的潜艇舰队。

德克悠闲地走了进去,靠在一面涂着厚厚绿瓷的煤渣砖墙上,全身焕然一新。他已经脱掉无业游民的装束,换上了从慈善旧货店顺来的牛仔裤和T恤衫,他还从一座安保松弛的宿舍楼桑拿房里找到了一双袜子。

“哥们儿,有没有看到泰尼?”

屏幕上的潜艇像彩色小鱼一样蹿来蹿去。“那得看找他的是谁。”

德克从左耳后取下遥控器,斯帕德如蜻蜓一般,轻盈地从游戏机上面翻滚而过,如此完美而真实,仿佛这个房间才是幻象。他操纵斯帕德从离玻璃几毫米的地方掠过,充分利用了游戏机屏幕上的地面效果。

那小孩连头都懒得抬。“杰克曼台球室,”他说,“沿里士满路走,到余品店那边。”

德克让飞机抬升、消失。

在一栋古老砖楼里,杰克曼台球室占据了三层的大部分空间。德克先找到了“百思买”战争余品店,然后才在一间黑糊糊的大堂上方看到已经坏了的霓虹灯标志。楼前的人行道上散布着另一种“余品”——伤兵,其中有些甚至是印度支那战争时期的老兵。那些把眼睛留在了亚洲阳光下的老人们蹲在那里,旁边则是一些不停抽搐的年轻男人——他们在智利吸入了太多神经毒素。陈旧的电梯门在身后吱呀地关上,德克感觉好多了。

幽深的房间那头,一只落满尘灰的胡椒博士钟告诉他现在是七点四十五分。杰克曼台球室比他老二十岁,封存在一层黄糊糊的尼古丁、光蜡和头油之中。钟的正下方是谁家爷爷的获奖照,相框里的陈旧照片像光滑的深褐色蟑螂翅膀,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注视着德克。这里有台球碰撞、滑动的声音,还有一个人弯下腰击球,工靴在油毡地面上拧动,发出尖厉的声音。绿色灯罩上高高地挂着一串褶皱纸做的圣诞铃铛,已经褪成玫瑰枯萎的颜色。德克看了看四面乱糟糟的墙壁,上面没有影像锐化器。

“如果有需要的话,就会拿一个进来。”有人在旁边说。德克转过身,与一个戴钢架眼镜的光头男人目光相接。“我叫克莱恩,鲍比·厄尔。你不像来打台球的,先生。”鲍比·厄尔的声音和姿态中并无一丝威吓之意。他从鼻梁上取下钢架眼镜,用一卷纸巾擦拭厚厚的镜片,令德克想起一位曾耐心教他装配逆行生物芯片的教师。“我是来赌钱的,”他微微一笑,露出雪白的塑料牙齿,“我知道自己看起来不像。”

“我找泰尼。”德克说。

“这样啊,”鲍比·厄尔又戴上眼镜,说道,“恐怕你找不到他了。他去贝塞斯达的老兵服务处清洗管道了。反正他也不会跟你赛飞。”

“为什么?”

“这个嘛,因为你不在圈子里,否则我应该认识你。你飞得好吗?”德克点点头。鲍比·厄尔朝台球室的另一头喊道:“哟,克莱伦斯!把影像锐化器拿出来。咱们这儿来了位赛飞的。”

二十分钟后,德克输掉了他的遥控器和身上所有的现金,然后从“百思买”门口的伤兵们面前走过。

“我告诉你,孩子,”鲍比·厄尔搭着德克的肩膀带他回到电梯口,慈祥地说,“你赢不了真正打过仗的老兵,你明白吗?我当年只是个普通步兵,只吃过十五次亢奋剂——或者是到二十次。我空战水平根本不行。泰尼从前可是飞行员,一直亢奋到底的那种,细胞膜弱化得厉害……你永远也没法打败他。”

夜色清凉,德克却涨红了脸,愤怒与耻辱之火在心中熊熊燃烧。

“上帝啊,这东西可真糙。”南斯看着斯帕德飞机对一堆粉色内衣扫射,忍不住说道。德克蜷在沙发上,从耳后取下她亮闪闪的博朗牌小遥控器。

“你别管我的事,肯定能找到工作的富二代小姐……”

“嘿,别生气!这不是你的错,只是技术问题,你这张晶片真的很低级。在市面上大概还算不错,但和我在学校做的东西比,就——嘿,让我帮你把它的程序重写一遍吧。”

“什么?”

“我会将它升级。这些破玩意儿都是用十六进制写的,因为业内的程序员都是淘汰下来的电脑黑客,只会用十六进制思考。让我把它拿到系里的读取分析器上,做几个改动,转译成现代湿件语言,再把冗余的中间程序都去掉,就能提高你的反应时间,把反馈回路缩短一半,让你飞得更快更好。我能把你变成一个真正的职业选手,一流的!” 她吸了一口水烟,笑得弯下了腰,呛了自己一口。

“这合规矩吗?”德克怀疑地问。

“嘿,你说为啥有人买金丝的遥控器?为了显摆?瞎扯。金丝导电性能更好,反应时间能减少几纳秒。这游戏全靠反应时间啊,孩子。”

“不对。”德克说,“如果是这么简单的事,别人肯定已经做过了。泰尼·蒙哥马利肯定早就做过了,他肯定会有最好的装备。”

“你压根儿没听我说话吧?”南斯将水烟枪斜放在地板上,椋色液体流了出来。“我用的东西比你在市面上能看到的全都先进3年。”

“别逗我,”德克沉默良久后说,“我是说,你真的能办到?”

德克的感觉就像从福特老爷车换成了路特斯93T,只要思绪微微一动,斯帕德就能作出反应,还有梦幻般的操控性能。他在游戏厅里连玩了几个星期,分文未输。他跟本地少年对战,成批击落他们的飞机。他迭出险招,不断炫技,花样百出……

直到有一天,德克正把赌本揣进兜里时,一个高高瘦瘦的黑人从墙边站起来,看着德克手里的塑封钞票笑起来,一颗红牙闪闪发亮。“你知道吗,”他说,“我听说有一个会赛飞的小鬼在跟小孩子们对战。”

“上帝啊,”德克一边往海藻棒上涂丹麦黄油一边说,“我飞赢了所有的老黑。他们飞得其实不赖。”

“真不赖,亲爱的。”南斯咕哝道。她正在做自己的期末项目,勤勤恳恳地把数据输入一台机器。

“你知道吗,我觉得这都是因为我在这事儿上太有天赋了,你知道吗?你的程序的确给了我一些优势,但我也得有水平才能驾驭。我真的出名了,你知道吗?”他激动地打开收音机,刺耳的迪克西兰爵士铜管乐响了起来。

“嘿,你能不能关掉那个?”

“不能,我只是——”他转动旋钮,舒缓浪漫的曲调飘了出来。“来,站起来,咱们跳舞吧。”

“嘿,你知道我不能——”

“你当然可以,甜心。”他把那只巨大的泰迪熊扔给她,自己从地上捡起一条棉布拼接裙,握住裙子的腰和袖子,把裙子领口塞到下巴底下。裙子上有广藿的香气和一股淡淡的汗味。“来,我站这里,你站那边。我们来跳舞。明白了吗?”

南斯轻轻地眨眨眼,站起身来,紧紧抱住泰迪熊。他们互相凝视,缓缓舞动。她渐渐流下泪来,脸上却仍然带着微笑。

德克正做白日梦,想象自己就是泰尼·蒙哥马利,脑回路与自己的垂直起降喷气机直接相连,飞机随着他最轻微的神经信号而动作,他的反射能力无限提高,亢奋剂不断注入血管中。

南斯的地板变成了丛林,她的床成了安第斯山脉下的平原,德克让斯帕德以极限速度飞行,好像它是一架有全套接口的互动式战斗机。数字化皮下注射器往他的血液中缓缓注入高效能提升混剂,感应器接人烦内。他在玻利维亚雨林上方蓝绿色的天空中拉出一个超音速急转。这种时候,泰尼会感觉到操控器表面的空气流动。

在他下方,士兵在丛林中秘密前进,上臂缠着亢奋剂包,里面的一支蓝色塑料管中存着一剂救命液体,它可以在战斗中给他们一点点与死亡缠斗的疯狂。这些士兵一周能得到的亢奋剂大概只够用十分钟。他却完全不一样——超低空飞行,神经反射全部激发到极限,躲开地面部队所有的侦察,直到飞抵敌人头顶放出光气弹。等他们射出第一发子弹的时候,你早已远去……仅仅是维持这种状态就需要持续的亢奋剂输入。与垂直起降喷气机之间的直接神经界面还会双向传输信息,颅内感应器会检测体内生化状态,决定何时打开闸门,对人体来一次高剂量输入,让他取得战斗中的优势。

这样的剂量会损耗他的身体,持续腐蚀他的大脑表面并消解脑细胞膜。如果不尽快抽身离开,他就会落得个“脑细胞弱化”的下场,即神经反射过快导致身体无法承受,而决定是战是逃的反射会完全混乱……

“无业游民,我得了最高分!”

“啊?”德克吓了一跳,抬起头看见南斯撞进门来,把书包和书都扔在身边的书堆上。

“我期末可以免考了,因为我的毕业项目太棒了。教授说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作品。呃,你能不能把灯光调低点儿?我眼前色彩乱飞。”

他照办了。“给我看看。让我看看你神奇的作品。”

“好,没问题。”她抓起他的遥控器,踢开床上的东西,站在上面摆好姿势。她的手中闪出一颗火星,随即燃成火焰,沿着她手臂上的一条水银线蔓延而上,绕住她的脖颈,变成了一条蛇,长着三角形的头和闪动的长舌。色彩都熔化了,橙色与红色在她的双乳之间滑动。

“我给它起名叫‘火蛇’。”她骄傲地说。

德克靠近了一点儿,她慌忙退开。

“对不起。这和你上次的火焰一样吧?在里面能看见那些做爱的小人儿。”

“有点儿像。”火蛇向下流到她的腹部。“下个月我要用拼接定位程序把两百个单独的火焰程序拼起来,做成视觉效果。然后我要把大脑里的人体影像储存进去,让它自行移动。这样完全不需要意念控制,它就会在我身上游走。我可以带着它跳舞。”

“我没明白你的意思,如果这些活儿都还没做好,我怎么已经看到了呢?”

南斯咯咯笑起来。“这就是最妙的地方一-我还有一半的工作没做呢,我没时间把这些片段整合进一个程序。打开收音机好吗?我想跳舞。”她踢掉鞋子,德克调出一个震耳欲聋的频道,又在南斯的要求下将声音关得几乎微不可闻。

“我搞到了两剂亢奋剂。”她在床上蹦来蹦去,舞动双手,好像巴厘岛的舞娘,“用过这玩意儿吗?真是妙不可言,能让你完全集中注意力。你瞧。”她像跳芭蕾一样踮起脚尖,“我以前从来做不到这样。”

“亢奋剂。”德克说,“我上次听说,有人卖这个被捕了,在陆军服了三年苦役。你怎么搞到的?”

“我跟研究生院的一个老兵做了个交易,她上个月退学了。这玩意儿给了我完美的视觉,闭上眼都能继续保持投影,在脑中组装这个程序就成了一眨眼的事儿。”

“只用了两剂,嗯?”

“只用了一剂,我留下了另外一剂。老师对我的项目赞不绝口,决定支持我去参加一次面试。弗西沃伦公司的一个招聘员两周后就来学校,老师要把我和我的程序一起推销给他。我要提前两年毕业,直接工作,不需要经过监禁,也不用付两百美金。”

火蛇盘成一只燃烧的皇冠。想到南斯就要离开他的生活,德克感到既怪异又惊恐。

“我是女巫,”南斯唱起歌来,“湿件女巫。”她从头上拽掉衬衣,扔了出去,精巧高耸的乳房随着她的舞蹈自由而优雅地晃动。“我会到达……”她现在唱的是一首流行歌曲,“顶……峰!”她小小的粉红的乳头竖立起来,火蛇舔过乳头,随即奔离。

“嘿,南斯,”德克不安地说,“安静点儿,好吗?”

“我在庆祝!”她把大拇指挂在闪亮的金色内裤上,火焰在她的手和腹股沟上盘旋。她又歌唱起来:“我是处女神,宝贝,我就有这魔——力!”

德克转开脸。“我得走了。”他喃喃说。他得回去打飞机了。他在想,她把另一剂亢奋剂藏在了哪里?每个地方都有可能。

圈内是有惯例的,这是不成文的论资排辈的规矩,如同中式园林一样繁复。即便德克声名鹊起,红得街知巷闻,可赛飞名人也不能随意向人挑战,必须逐级往上爬。但是,如果你每晚都赛飞,永远接受任何人的挑战,如果你足够牛……你也可以爬得很快。

德克以一架飞机的优势领先。这是一场三对三的巡回赛,观众不多,大概十几个,但却是一场鏖战,围观的人都兴奋地呐喊。德克沉浸在战斗带来的疯狂的平静中,突然意识到观众都安静了,他看到人们骚动起来,互相交换眼神,目光都投到他身后。他听见电梯门关闭的声音,在平静地击落了对手的第二架飞机之后,才冒险回头看了一眼。

泰尼·蒙哥马利来到了杰克曼台球室。他用一只尚未完全瘫痪的手,控制轮椅在棕色的油毡上悄无声息地碾过。他的表情坚定、空洞又平静。

在那一瞬间,德克就损失了两架飞机。一架是因为分辨率下降——注意力分散导致飞机变得模糊,然后就被影像锐化器给抹除了;另一架则是因为他的对手真的很能打。那哥们儿来了一个螺旋翻滚,速度急降,溜到了旁边,德克的飞机从旁飞过,被扫射击中,起火坠毁。场上最后两架飞机在同一高度以同一速度飞行,都在转弯时试图抢位,于是飞成了环状。

观众让开一片空地,泰尼的轮椅来到桌前,鲍比·厄尔·克莱恩跟在他身后,身材高挑,态度随和。德克与对手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将飞机从台球桌上空召回,静等他发话。泰尼淡淡一笑,小小的五官挤在他苍白病态的脸中间,一只手指在银色扶手上轻轻抖动。“我听人说起你。”他直视德克,柔和的声音惊人地甜美,像个小女孩。“我听说你飞得很好。”

德克缓缓点头。泰尼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柔软饱满的嘴唇自然地噘起,像是在等待一个吻。他用明亮的小眼睛打量德克,并无恶意。“那就让我们看看你有多能干。”

德克再次迷失在冷酷的战争游戏中。敌机拖着烟火坠下,炸开,从桌上消失。泰尼不发一言地转开轮椅,朝电梯那边驶去。

德克收起自己赢到的钱,鲍比·厄尔走到他身边,缓缓说道:“他想跟你赛飞。”

“是吗?”德克还远远不到挑战泰尼的级别。“别是什么骗人的花招吧!”

有个人原本预定明天从亚特兰大过来,但临时取消了。泰尼想找个新人赛赛,所以你才有机会挑战蓝马克斯。”

“明天?周三?我没什么时间准备了。”

鲍比·厄尔温和地笑起来。“我看也没什么关系。”

“为什么,克莱恩先生?”

“孩子,你没那水平,明白吗?你不可能出人意料。你飞得和新手差不多,只不过更快点儿,更顺点儿。你明白我想说啥吗?”

“不太明白。你要押上点什么吗?”

“说老实话,”克莱恩说,“我就是来赌博的。”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黑色小笔记本,舔了舔铅笔头。“赌你五赔一。绝对不会有更公平的赔率了。”

他看德克的眼神简直有些悲伤。“泰尼就是天生比你强,你没希望的,孩子。他一无所有,根本离不开那该死的轮椅,他活着就是为了这该死的游戏。如果你以为自己能赢过为赛飞而活的人,那就是自欺欺人。”

德克坐在咖啡吧里,握着杯子的冰冷双手不断颤抖,脑中极度眩晕。里士满路对面是一家肯德基,诺曼·罗克韦尔画的山德士上校面无表情地看着德克。“克莱恩说得对,”德克对上校说,“我可以与泰尼对战,但我赢不了。”上校回望他,眼神平静稳重,但不算友善。上校将咖啡吧、“百思买”和里士满路的整个破烂王国尽收眼底,他等待着德克承认自己的计划是多么可怕。

“那婊子已经打算离开我了。”德克大声说。柜台后的黑人姑娘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好笑,然后迅速转移目光。

“爸爸来电话了!”南斯蹦蹦跳跳地走进公寓,重重把门从身后关上,“你知道吗?他说,如果我能拿到这份工作,并坚持6个月,他就会取消我的脑锁。你能相信这是真的吗,德克?”她迟疑了一下,“你还好吧?”

德克站起身。时机已到,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如同置身电影之中。“你昨晚为什么彻夜不归?”南斯问。

他脸上的皮肤绷得紧紧的,像一张人皮面具。“你把亢奋剂藏在哪里了,南斯?我要用。”

“德克,”她努力挤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德克,那是我的,是我的药。我需要它,我要参加面试。”

他轻蔑地笑了。“你有的是钱,你还能搞到新的。”

“周五前搞不到!德克,你听我说,这次面试真的很重要,我这辈子是好是坏全指望它了。我需要那剂药。我只有那一剂!”

“宝贝,你他妈的有整个世界!你看看自己身边——6盎司的金色黎巴嫩肉丁、罐头凤尾鱼,还有无上限的医疗保险。”

床边堆积着脏床单和皱巴巴亮闪闪的杂志,她踩在上面,一步步踉跄退开。

“而我呢,我从来都不曾有过这一切,不曾在生活中有过任何机会。现在我有了,只此一次,两个小时后有场比赛,我他妈的一定要赢。你听见了吗?”他努力激起自己的愤怒,只有足够愤怒,他才能做出那件不得不做的事情。

南斯扬起一只胳膊,伸开手掌,但他早有准备,一把拍开她的手,连那条黝黑的隧道都没看到一眼,更不消说那些红色的小眼睛了。他俩一起倒在地上,他压在她身上,她的呼出的气体喷到他脸上,炽热而急促。“德克,德克!我真的需要那玩意儿,我的面试,那是我唯一……我要……我要……”她挣扎着转开脸,对着墙边哭泣,“求求你,神啊,求求你不要……”

“你把它藏在哪儿了?”

南斯被他压在床上,身体开始痉挛,在痛苦与恐惧中抽搐。

“在哪儿?”

她的脸已经失去血色,泛着死灰,眼中溢满恐惧。她的嘴唇在扭动。太晚了,他已经越线了,已经停不下来了。德克觉得恶心,但在某种程度上,在他内心深处,他又很享受这个过程。

“在哪儿呢,南斯?”他缓缓地、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庞。

在杰克曼台球室楼下,德克的手指落在电梯按键上,迅捷如同黄蜂,优雅好似蝴蝶。他浑身充满了能量,一切尽在掌控之中。电梯还在上行,他迅猛地取掉墨镜,看着满是模糊指印的金属墙上反射出自己的影子,笑了起来。他的瞳仁如同针尖,几不可见,但他眼前的整个世界充满色彩与光亮。

泰尼已经在等候。他看着德克的虹膜,看着德克动作里夸张的平静,也看出了德克假装并未服药的笨拙模样。残疾人泰尼的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个甜蜜的微笑。“嗯,”他用那种女孩子气的声音说,“看来有好东西等着我呢。”

马克斯勋章挂在他轮椅的一根管子上,德克站好位,向他鞠了一躬,并无嘲讽之意。“我们开始吧。”作为挑战者,他采取了防守战术,调出的飞机影像处于一个保守的高度,足够俯冲,也来得及对泰尼从上方的突袭作出反应。他耐心地等候着。

是旁边的人群给了他提示。一个亮色头发的胖小子好像吓了一跳,一个眼神空洞的白人则微笑起来,人们开始窃窃私语,眼睛慢慢转动。在服过亢奋剂之后,他眼里的那些脑袋的动作都像凝固了一样,他只花了大概三纳秒便找到了进攻的来源。德克猛一抬头——

狗娘养的,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三架福克飞机直接从两百瓦的灯泡上俯冲下来,而他在泰尼的引诱下直视了灯泡,瞬间完全失明。德克紧紧闭上泪水狂涌的双眼,拼命保持飞机视像。他将编队左右分开,各自迅疾翻转半圈,随后回到原编队里。他只能随机闪躲,因为他根本看不到敌方的战机在哪里。

有人欢呼,有人咒骂,有人拍下硬币,喧闹声似乎已与决战的节奏完全脱节。在种种声音里,德克听见了泰尼的笑声。

他的视力恢复只是一瞬间的事,但一架斯帕德已经起火坠毁。福克以一对一和二对一尾随在他幸存的两架飞机后面。比赛刚开始不过三秒,他已经损失了一架飞机。

他不断闪躲,不让泰尼瞄准锁定。身后只有一架敌机的斯帕德不断绕圈,另一架则飞向泰尼和灯泡之间的盲点。

泰尼的表情异常平静,之前那种隐约的失望甚至蔑视已经被宁静淹没。他的飞机静静尾随,等待时机对德克发难。

就在到达盲点之前,德克的斯帕德忽然急刹,两架福克扑了个空,猛然向两侧急拉,不断旋转,重新抢位。

斯帕德又猛然俯冲,下方的第三架福克刚好被德克的另一架飞机诱到这里,火力扫过它的两翼和暗红色的机身。福克似乎并无反应,那一瞬间德克还以为自己失手了,随即,那红色小机器向左倾斜,拖着黑色浓烟坠落了下去。

泰尼皱了皱眉,完美的嘴边露出不快的细纹。德克笑了。一比一平,泰尼继续占据有利地位。

两架斯帕德都被咬得很紧。德克将两架远远分开,又从桌子两边拉到一起,径直飞向对方,消解了泰尼的优势——任何一架飞机开火都会击中他自己的飞机。德克的飞机加速到最高,向着对方机头直冲过去。

就在两架飞机相撞前的一瞬间,德克让它们上下错开,同时向福克开火,随即转弯。泰尼早有防备。空中火光四射,随后一架蓝机与一架红机向相反方向飞开,留下另外两架在半空纠缠,机翼相接,扭成一团,随后撞在一起,坠落到下方的绿毡上。

比赛才开始十秒钟,已经有四架飞机坠毁。一个黑人老兵抿起嘴唇轻轻吹了声口哨,另一个人不可置信地摇摇头。

轮椅里的泰尼坐得笔直,微微前倾,目不转睛,柔软的双手无力地拉着把手。那种游戏人间的、无所谓的臭模样完全不见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游戏上。那些人、那张球桌,就连杰克曼台球室本身,对他而言可能都已不复存在。鲍比·厄尔·克莱恩将一只手搭在泰尼的肩上,泰尼却浑然不觉。两架飞机在房间的两头各自努力抬升。德克将自己的飞机顶在天花板上,在雾蒙蒙的房间里看起来模模糊糊的。他扫了泰尼一眼,两人目光碰在一起,尽是寒意。“让我看看你最牛的手段。”德克紧咬牙关,喃喃地说。

他们的飞机又飞到了一起。

亢奋剂效力已至巅峰,德克能看见泰尼的火力在两架飞机之间缓缓移动。为了发射子弹,他被迫将飞机拉近,然后扭转拉起,福克的子弹从他的起落架下掠过。泰尼也同样处于白热状态,不断躲避德克的射击,两架飞机擦身而过,起落架差点儿纠缠在一起。

德克操纵斯帕德转出一个最急的弯,幻觉恰在此时袭来。桌上的毡子扭曲起来,变幻成泰尼曾在战斗中飞越的玻利维亚雨林,四面墙壁向后退去,灰色天空无穷无尽,他感觉到生控战机的金属牢笼在身周合拢。

但是,德克是有备而来的,他知道幻觉必然会出现,也知道自己能够对付它。军方药物的副作用一定是可以战胜的。斯帕德和福克转着圈再次接近,他能看见泰尼·蒙哥马利脸上的紧张,如同在当年丛林上方的天空中战斗。他们飞近对方,感觉到扭转力从仪器上直接输入后脑,肾上腺素从肩后注入,皮肤与机壳合为一体,冰冷的空气急速从身上掠过,与滚烫的金属和汗水味混在一起。曳光弹从他脸上呼啸而过,他向后一靠,看见斯帕德从福克旁边掠过,急速上升,双方都安然无恙。人们已经疯狂了,挥舞帽子,跺脚,就像一群蠢货。德克的目光再次与泰尼相遇。

一种恶毒之意浮上心头,虽然他所有的神经都紧绷起来——如同飞机上的碳晶丝,在安第斯山脉上空超速旋转仍能维持飞机不四分五裂——他还是装出一个随意的微笑,眨了眨眼,头微微偏向一边,好像在说“瞧瞧这儿”。

泰尼向那边扫了一眼。

只不过是几十分之一秒的时间,但这已经足够。德克以赛飞圈历史上最快的速度和最紧凑的角度飞出一个英麦曼滚转——再多一分便已超越了理论极限——追到了敌机的身后。

“看看这一次你能不能逃脱,蠢货。”

泰尼的飞机猛冲向绿色地面,德克紧紧尾随,并未开火,泰尼的位置完全在他的控制之中。

泰尼好像在逃跑,就像在真正的战斗中一样,虽然注射了亢奋剂并且极度兴奋,但仍是狼狈而逃。他们已经降到绿毡上空,超低空飞翔。刹住,德克想,然后提升速度。他眼角的余光看见鲍比·厄尔_克莱恩,他脸上有一种可笑的神情,像是哀恳。泰尼的镇定沉着已经完全被打败,一张脸痛苦得扭曲起来。

泰尼惶恐起来,他的飞机俯冲入人群之中,两架飞机在人群中间盘旋翻转。有的人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有的人则笑着去拍打飞机。泰尼眼中满是惊慌,像是在诉说永恒的恐惧与拘禁,以及两者无穷无尽的互相磋磨……

恐惧来源于空气中死亡的味道,而拘禁则是因为深陷金属的囚笼开始是飞机,后来是轮椅。德克从他的脸上明白了一切:

战斗是泰尼唯一的自由,他不放过每一个逃脱牢笼的机会。直到一位“爱国者”用一枚古老的防空导弹,将他从玻利维亚蓝绿色的天空中击落,让他一直沦落到里士满路上的杰克曼台球室,直到他最后一次面对褪色台球桌对面那个微笑的致命对手。

德克踮起脚尖,脸上洋溢着昂贵药物导致的特有的微笑。正是这种药物,在泰尼的血肉之躯混着金属一起被人从空中击落之前,就已经把他彻底毁灭。一切都水落石出。他终于明白,赛飞是泰尼还能活下去的唯一原因。他每一天都飘过死亡边缘,又从那金属棺中站起来,再活转过来。他全靠意志支撑才没有崩溃,一旦那样的意志被摧毁,死亡便会如涌泉般喷薄而出,将他淹没。届时泰尼会弯下腰,在自己身上呕吐。

德克终于使出了最后一击。

一片亮光闪过,泰尼的最后一架飞机消弭无形,房间里一时间鸦雀无声。“我成功了。”德克轻轻说,随即大喊起来,“狗娘养的,我成功了!”

在球桌对面,轮椅中的泰尼身体扭曲,胳膊不断痉挛,头歪在一边肩膀上。他身后的鲍比_厄尔·克莱恩满眼怒火,紧盯着德克。

这个赌客抓起马克斯勋章,用绶带包起一沓压膜纸币,猛地朝德克脸上扔过来。德克毫不费力,悠闲地在空中抓住了它。

在那一瞬间,这个赌客恨不得越过桌子,扑到他身上来,但是他的衣袖被人轻轻拉住。“鲍比·厄尔,”泰尼低声说,声音里满是耻辱,“你得带我……离开这里……”

克莱恩僵硬而愤怒地推着他朋友的轮椅转身离开,走进阴影中去。

德克仰天大笑。苍天在上,他感觉棒极了!他把马克斯勋章塞进衣服口袋里,那玩意儿冷冰冰、沉甸甸的;钱则塞进牛仔裤里。妈呀,他要跳起来了,胜利的狂喜在他身体里跳动,如此美好,如此强大,犹如他曾在灰狗车上看到的树林深处那只健壮雄鹿的腹肌。在这一刻,为了这最终的胜利,他经历的一切似乎都值得。

然而杰克曼台球室里一片死寂,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围过来祝贺他。他清醒过来,才发现周围都是安静的、充满敌意的脸庞。没有一个人站在他这边,他们浑身都散发着鄙视甚至憎恨的气息。在那漫长的一刻,空气似乎在颤抖,害怕暴力打斗随时爆发……就在这时,一个人转过脸,清清喉咙,朝地上啐了一口。人群低声嘟嚷着散去,观众一个个消失在黑暗之中。

德克站在原地,腿上有一块肌肉开始抽动,这是服药后精神崩溃的先兆。他感觉到头顶麻木,嘴里发苦。有那么一秒钟,他必须要用双手抓住球桌,否则就会倒下去,永远倒在他身下鲜活的阴影里。胡椒博士钟下方照片里的死鹿眼睛冷冷地盯住他。

只需一点点肾上腺素,他就可以脱离这种状态。他需要庆祝,要喝得醉醺醺的,然后不停地说话,一遍遍讲述自己胜利的故事,哪怕牛头不对马嘴,哪怕捏造各种细节,也得吹牛、谈笑。这样一个满天繁星的深夜正合适大聊特聊。

然而,站在安静空旷的杰克曼台球室里,他突然意识到,已经没有人听他说话了。

一个也没有了。

denovo 译

* * *

灰狗(Greyhound),美国一家跨长途商营公共汽车公司。

流浪荷兰人(Flying Dutchman),传说中一艘永远无法返乡的幽灵船,注定在海上漂泊航行。

诺福克(Norfolk),美国弗吉尼亚州的城市。

奥斯维格(Oswego),美国纽约州中北部城市。

马耳他十字(Maltese cross),马耳他骑i团使用的符号,由四个“V”字尖头相触组成。

此处指的是普鲁士和德意志帝国军队最高勋章——蓝马克斯勋章(Blue Max)。1740年,腓特烈大帝创立功勋勋章(Pour le Mérite)。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飞行员想要获得功勋勋章,必须取得8次空战胜利的战绩。1916年,飞行员马克斯·英麦曼(Max Im-melmann)成为首位获得功勋勋章的军人,从此该勋章被称为“蓝马克思勋章”。

福克D.VII型(Fokker D VII),“一战”中德国的著名双翼战斗机。

斯帕德(Spad),“一战”中法国的著名双翼战斗机。

英麦曼滚转(Immelmann),飞行战术动作,拉起机头爬升到接近失速,飞机顺着一边失速的机翼迅速掉头180度下坠,然后俯冲抓回能量。该动作主要用于使飞机迅速掉头,由“一战”德军飞行员马克斯·英麦曼首创。

湿件(wetware),由“硬件”和“软件”衍生出的概念,指人脑。

巴唐(Batang),印度尼西亚省份名。

环飞(loop),飞行中的战术动作,飞机做垂直方向环形飞行,同时侧轴保持水平。

侧滚(roll),飞行中的战术动作,飞机绕纵轴做一个完全旋转,并且不改变飞行方向或高度。

高德干酪(Gouda),荷兰产扁圆形干酪。

胡椒博士(Dr.Pepper),美国软饮料品牌。

贝塞斯达(Bethesda),美国马里兰州城市,位于华盛顿特区附近,是美国国立健康研究院及海军医疗中心所在地。

路特斯93T(Lotus93T),由路特斯汽车公司生产的一级方程式赛车。

迪克西兰爵士(Dixieland),早期爵士乐的一种类型,起源于美国路易斯安那州新奥尔良,后传播到芝加哥和纽约。

光气(phosgene),学名二氯化碳酰,又称碳酰氯,在军事上常被作为毒气弹使用。

诺曼·罗克韦尔(Norman Rockwell,1894—1978),美国著名插画师,擅长描绘美国式的理想生活。'

山德士上校(Colonel Sanders,1890—1980),肯德基创始人,其头像为肯德基公司商标。

第10章 整垮铬萝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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