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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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百年。”我摇摇头,“他妈的这个星球是我们的。”

  “我们用汗水和劳作造就了今天的火星。”他表示赞同。

  “我们要用什么才能把她夺回来?”

  “用鲜血。”舞者露出一个山猫般狰狞的微笑。那张慈父般的面孔之下,藏着一颗猛兽的心。

  伊欧说得没错,最终还是需要暴力。

  她和我父亲一样,是振臂高呼的人。我是什么呢?奋起复仇的人?如此纯真又充满爱的她是不会希望我那么做的。但她做到了。我想起父亲最后的舞蹈,我想起母亲、莉亚娜、基尔兰、洛兰、伊欧的父母、纳罗叔叔、巴罗……我深爱的每一个人。我深切地知道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并将早早死去。现在我知道是为什么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和舞者说的一样,它们带着伤,有疤,烧得焦黑。伊欧的亲吻和爱让它们变得柔软了,伊欧的死又使它们因为憎恨而变硬。我把手攥成了拳头,紧紧地攥着,直到指节变得像雪一样白。

  “我的任务是什么?”

  

  第十章 雕刻者

  

  从前,我认识一个和我一起长大的女孩。她很聪明,也很爱笑。十五岁那年,她心爱的小丈夫下井时烧伤了,伤口化了脓。为了抗生素,女孩把自己的身体卖给了一个伽马家族的人。她比她丈夫坚强多了。伤好之后,丈夫发觉了她为自己做出的牺牲,用从矿上偷带出来的甩刀杀死了那个伽马族人。接下来的事就很好猜了。那女孩叫拉娜,是我叔叔纳罗的女儿。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舞者做准备的时候,我待在这个被哈莫妮叫作阁楼的地方,一边看着全息投影屏一边回忆着她。我轻轻动着手指,从一个频道跳到另一个频道。那个伽马人也有家有小。他和我一样整天挖地,和我一样出生,一样进气浴室,也一样从没见过太阳。联合会多给他的一小包药品产生了如此大的作用。他们太聪明了,在骨肉同胞之间挑起巨大的仇恨。万一人们知道了地表的奢侈生活,万一他们明白了那些人从他们身上夺走了什么,他们心中会燃起和我一样的仇恨,然后团结起来。我的色族生性刚烈。他们的暴动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和达戈那根香烟一样,熊熊燃烧,然后迅速地变成灰烬。

  我问舞者,阿瑞斯之子的人为什么要把我妻子的死传遍所有矿区。为何不直接给他们看地表上的财富?那更容易激起他们的怒火。

  “因为这年头,一场叛乱只消几天就会被镇压下去。”舞者解释说,“我们必须走另一条路。一个国家在被内斗耗空之前,是无法从外部攻破的。记住这一点。我们的目的是瓦解政权,而不是搞恐怖活动。”

  舞者说出了我要做的事。我大笑起来,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完成。我太渺小了。火星上有一千个城市,行星之间有巨大的金属舰队往来游弋,上面的武器足以击穿月球的地幔。在遥远的月亮上,建筑物有几英里高,最高君主奥克塔维亚·欧·卢耐和她手下的统帅及军事执政官们统治着一切。她有一个宠臣叫灰烬之王,曾将土卫五烧成焦土。十二名奥林匹亚骑士,一支由圣痕者组成的军团都听命于她,还有像星星一样数不胜数的黑曜种人——全是黑曜种人中的精英。灰种士兵秘密出没在各个城市,维持秩序,维护着世袭制度;白族公断是非,推行哲学;粉种以侍奉、取悦高贵色族为业;银种操作货币流通,司掌后勤;黄种钻研医学和科学;绿种研习技术;铜族负责行政管理。每个色族各司其职,支撑着金种的统治。

  我在全息影像里见识到了许多色族,在这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我还知道了最近流行的风潮荒诞可笑,又充满诱惑力——靠生物改造和组织器官移植,女人们的皮肤细腻又有光泽,乳房饱满,头发光亮,看起来和伊欧以及我见过的其他女人几乎是两种生物。男人身材魁梧,肌肉发达得吓人。他们炫耀着胸膛和手臂上人工塑形过的肌肉,活像小女孩在炫耀新玩具。

  在兰姆达,我是地狱掘进者,但和这些相比,我算什么?什么都不是。

  “哈莫妮来了。我们该走了。”舞者在门口说。

  “我想战斗。”和哈莫妮一起坐着重力升降梯下降的时候,我说。他们给我的纹章上了光,让我看起来更像高等红种。我穿上红种人的宽松衣服,扛着一套清扫街道的器械。我的头发染过了,还戴着隐形眼镜,好让眼睛红得更鲜亮,不那么肮脏。“我不想干这个。更糟的是我干不了。谁干得了呢?”

  “你说过,你愿意做你所需要的一切。”舞者说。

  “但是……”他给我的任务叫我发疯,但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个。我担心的是伊欧会认不出我。我会变成祭灵节故事里的恶魔。

  “给我一把热熔枪,或者一个炸弹。这个任务还是让别人做吧。”

  “我们把你救出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舞者叹息一声,“只有这一件事。这是阿瑞斯之子诞生以来最大的目标。”

  “你还弄出来过多少人?有多少人尝试过我接受的任务?”

  哈莫妮望着舞者。舞者没有开口,她就不耐烦地回答了:“九十七个人都失败了。就我们所知。”

  “他妈的!”我骂了一句,“他们后来怎么了?”

  “死了。”她淡淡地说,“或者央求别人杀死他们。”

  “纳罗由着我吊死就好了。”我竭力让自己笑出来。

  “戴罗。来,过来。”舞者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拉进去,“其他人失败了,但你不一样,戴罗。我打心底里这么相信。”

  我抬起头,第一次向夜空望去。大厦在我四周拔地而起,遥指天际。我的腿发起抖来。我觉得头晕目眩,好像整个世界都脱离了轴心,而我的身体正在不断坠落。这个世界太开阔了,整个城市仿佛要摇晃着坠入夜空。我望着自己的脚,望着街道,穿过隧道,向地下公共区走去的画面浮现在我眼前。

  在这个叫作约克敦的城市里,街道到了晚上会变得十分怪异。光球一串串勾勒出人行道和大街的轮廓。高科技城区的街道上,全息影像屏幕像溪流一般散布在林荫道上,移动步道和公共交通工具上的人们纷纷低头注目,把脑袋佝偻得像手杖的柄。俗艳的灯光把城市照耀得如同白昼。更多色族的人出现在我面前。这片地区非常洁净,成群结队的红种人不断擦洗着地面。交通秩序堪称完美。

  路面上窄窄的红色区域是供我们行走的地方。和其他人不一样,我们的步道不会动。一个铜族女人走了过去。她的步道比我们宽很多,她走到哪儿,她最喜欢的节目就跟着她播到哪儿。和金种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是个例外,因为靠近金种人时,所有节目都会被静音。不过绝大多数金种人是不走路的,因为他们可以使用反重力靴,或者以车代步。得到许可的铜族、黑曜种、灰种和银种也能使用反重力靴,但配给他们的都是些粗制滥造的玩意儿。

  我面前的地面上弹出一条祛痘软膏的广告。一个瘦得吓人的女人轻轻脱下红色蕾丝长袍,半裸着取了一点软膏,涂到一个绝不可能生痘疮的地方。我脸红了,厌恶地移开视线,因为我只见过一个女人赤裸的样子。

  “别太纯朴了,”哈莫妮建议说,“那东西比你的颜色更容易出卖你。”

  “这太恶心了。”我说。

  “只是广告而已,亲爱的。”哈莫妮居高临下地哼了一声,和舞者一起小声笑了起来。

  一个年长的金种人从我头上飞过。他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老。我们低下头,然后他飞走了。

  “这里的红种人能赚钱。”周围没人的时候,舞者对我解释说,“虽然不多。他们给红种人钱和相应的待遇,让他们能养活自己。他们拿到钱就去买东西,他们相信那些东西是必不可少的。”

  “和工蜂一样。”哈莫妮不屑地说。

  “这么说,他们不是奴隶了。”我说。

  “怎么不是,”哈莫妮说,“他们不还是要仰仗着那些杂种的鼻息。”

  舞者竭力想跟上我们,于是我放慢脚步,好听他说话。哈莫妮不悦地啧了一声。

  “一切都是金种设计来为他们服务的。他们用节目给大众提供娱乐,安抚人心,每个地球月的第七天发放金钱和礼物,让所有人都离不开他们。他们还生产各种商品,给我们一种错觉,以为我们可以自由选择。如果说暴力是金种人的消遣,那么操纵就是他们的艺术创作了。”

  我们进入一个下等色族的城区,限定色族的步道消失了。商铺的店面用细长的绿色灯光装饰着,商人们殷勤地招徕着顾客,邀他们花上一周的工资去体验一个月的虚拟人生,但实际耗时只有一个小时。我碰上两个小个子,他们绿色的眼睛滴溜乱转,脑袋光光的,身上镶着金属钉和不断变幻的电子刺青,竭力向我推销一趟前往奥斯吉力亚斯的虚拟旅行。其他店铺经营银行业务、生物整形,或者贩售简单的个人保健商品。他们叫喊着我听不懂的话,满口数字和缩略词语。我从没见识过这样的混乱。

  装饰着粉红色光带的妓院把我搞得面红耳赤。还有那群在橱窗里搔首弄姿的男女。他们每个人身上都俏皮地挂着标价牌,数字不断变化着,以搭配不同的服务。一个结实的姑娘招呼了我一声,声音很甜,同时也很刺耳。除了他们,还有人想拉我去试试一些包了生物组织的机器——那些玩意儿比真人便宜一点。舞者向我解释金钱的概念。莱科斯矿区只有物品和劳役的交换。

  城里有几个区专供高贵的色族使用,出入必须佩戴徽章,以示许可。我没法步行或者坐车进入金种或铜种人的城区,但铜种人随时可以闯进红种人的区域,光顾那里的酒吧和妓院,反之则不然,就算在无人管束,充满体臭、食物气味和交通工具废气的大集贸区也不行。

  我们往集贸区深处走去。待在漆黑的后巷里,我感觉比在高科技区开阔的大道上更有安全感。我还不适应太宽敞的空间;头顶的星空让我心惊胆战。尽管人群熙攘,灯火通明,集市区还是相对暗了一些。楼群好像挤成了一团。数以百计的阳台像肋骨一般摆成一排,伸向巷子高处的天空,步道在头顶纵横交错,无数设施的灯在我们四周灭了又明。臭味像可以闻见的噪声一样从地面升起。和外面相比,这里既潮湿又肮脏,巡逻的锡罐子也越来越少。舞者告诉我,集贸区里有几个地方就算黑曜种人也不可轻易涉足。“极度密集的人群是人性最容易崩毁的地方。”他说。

  这是一种奇怪的体验。你身处人群之中,没有一个人认识你,也没有一个人关心你有何目的。在莱科斯矿区,我会被和我一起长大的男人们推来搡去,或者碰上小时候和我一起追逐、摔跤的女孩们。在这里,其他色族的人撞到我连一句抱歉都不会说。这就是城市。我不喜欢它。我觉得很孤独。

  “到了。”舞者说完,示意我们往一扇黑漆漆的门里走,石壁上有一个飞龙形状的灯在闪烁。一个大块头棕种人拦住了我们。他比舞者还高,鼻子是义肢。我们停了下来,看他有什么话说。

  “染过的,”他从我头上扯下一点头发,咆哮道,“这小子是个铁锈种。”

  他腰带上有支热熔枪,手腕后面还藏了把刀——我能从他手上的动作看出来。又来了一个打手,和他一起站在门廊上。他眼球上装了嵌珠宝的处理器,光线适合的时候,上面的小颗红宝石会闪闪发光。我盯着那件首饰和他棕色的眼睛。

  “怎么,这小子想干什么?想试试看?”打手啐了一口,“再瞪我一眼,我就把你的肝摘出来拿到市场上卖。”

  他以为我想挑衅,但我只是对那些红宝石好奇而已。听到他威胁的话,我微微一笑,冲他眨了眨眼,就像我在矿上会做的那样。他手里弹出一把刀来。地面上的规矩不太一样。

  “小子,来啊。让我看看你有多大胆子。来啊。”

  “米琪在等我们。”舞者对那人说。

  我望着假鼻子旁边的那个人。他瞪着我,好像想用眼力把我吓跑,像吓唬小孩子一样。假鼻子露出一个假笑,朝舞者的腿和手臂溜了一眼。“什么米琪,瘸子?”他看了一眼他的朋友,“你认识什么米琪吗?”

  “不。这儿没这个人。”

  “太好了。”舞者一手按住外套下的热熔枪,“既然不认识他,你们就不必跟米琪解释为什么我……慷慨的朋友联系不上他了。”他脱掉外套,把蚀刻在枪托上的记号展示给他们看。那是阿瑞斯的头盔。

  看到那个记号,假鼻子使劲咽了口口水。他们想开门,结果摔成了一团。“把你们的枪交出来。”又有三个人向我们冲来,热熔枪举到一半。哈莫妮敞开背心,露出绑在肚子上的炸弹,她灵活的手正把玩着一枚雷管。雷管闪着光。

  “不,大家都和和气气的。”

  假鼻子干咽了一口,点点头:“大家都和和气气的。”

  建筑物里面很暗,浓烟和跳跃的灯光混在一起,和我们的矿井非常相似。四周响着富有节奏感的音乐,人们围桌而坐,喝酒抽烟。桌椅丛中竖着几个柱子般的玻璃圆柱体,女人在里面跳舞。她们有些整个没在水里,随着音乐扭动有蹼的脚趾和光滑的大腿,有些裹着金色烟雾或银色涂料,像漩涡一样旋转着。

  一大帮打手领着我们来到后部的一张桌前,那桌子好像是用彩虹色的水做的。一个瘦瘦的男人斜靠在那里,旁边是几个古怪的生物。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怪物,仔细看过之后,我更困惑了。他们是人。但被做成了和一般人不一样的东西。一个不比伊欧大的漂亮姑娘坐在那儿,睁着宝石般的绿眼睛望着我。一双白色的鹰翅从她背上的血肉里伸展出来,让她看上去像是从一场热病的梦魇里诞生出来的生物。只不过她更该待在梦里。除了她,还有几个和她类似的人,在烟雾和诡异的灯光中懒洋洋地倚坐在那儿。

  雕刻者米琪是个像手术刀一样干瘦的男人。他脸上挂着一个扭曲的微笑,漆黑的头发像一汪肮脏的油水一样从脑袋一侧垂落下来。一个刺青图案蜿蜒匍匐在他左眼眶上,图样是被烟气缠绕的紫水晶面具。那是紫族——负责创造性工作的种族纹章,因而一直在变化。他手上也有纹章,看上去像紫色的污迹。他把玩着一个会改变各面形状的电子魔方,手指动得飞快。他的手指细长得出奇,总共有十二根。太奇怪了。我从没见过艺术家,在全息影像里都没见过。他们的种族和白族一样稀少。

  “啊,舞者。”他叹了口气,眼睛没有离开魔方,“一听那拖着脚走路的脚步声,我就知道是你。”他望着手里的魔方,皱起眉来,“还有哈莫妮。从门口我就闻到你了,亲爱的。顺便说,那炸弹可真吓人。下次你需要用上真正让人发现不了的技术时,来找米琪,好吗?”

  “米克[3]。”舞者在那群梦幻生物的桌旁坐了下来。我能看出哈莫妮被这烟弄得有点头晕,而我早就习惯在更糟的空气里呼吸了。

  “哦,哈莫妮,亲爱的,亲爱的,”米琪像猫一样发出低低的喉音,“你还没放弃这个残废吗?要不要加入我们的家庭,给自己弄一双翅膀?手上生出利爪?尾巴?角?一双角会让你看上去无比凶猛,尤其是你裹在我的真丝床单里的时候。”

  “给自己雕个灵魂吧,那样还值得我朝你开上一枪。”哈莫妮冷哼。

  “啊,要是非要变成红种才能有灵魂,那就算了。”

  “那就讲正事吧。”

  “太唐突了,亲爱的。你得把交谈当成一种艺术,或者一场宴会,到什么时候才能上什么菜。”他的手指像翅膀一样落在魔方上。魔方的匹配规则是电子频率,但他总赶不上在频率变换前完成。他还是没有抬头。

  “我们有个提议,米琪。”舞者不耐烦地说,看了一眼魔方。

  米琪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微笑,久久没有消失。他不抬头。舞者重复了一遍。

  “一开始就要上主菜吗,嗯,瘸子?好吧。你说。”

  舞者一把将米琪手里的魔方打飞出去。桌前的人都静了下来。我们身后的打手蹿了起来,音乐继续有节奏地响着。我毫不惊慌,朝离我最近的打手大腿上那把热熔枪看了一眼。米琪十分缓慢地抬起眼,歪歪扭扭地微笑起来,打破紧张的氛围。“怎么,我的朋友?”

  舞者朝哈莫妮点点头,哈莫妮把一个小盒子滑到米琪面前。

  “礼物吗?你不用这么客气。”米琪小心检视着盒子,“便宜玩意儿。你们红种人真是毫无品位。”他推开盖子,惊得倒吸了一口气。他畏惧地从桌前退开,“砰”地盖上盒子:“你这愚蠢的狗杂种!这是什么?”

  “你知道是什么。”

  米琪往前一倾,声音变得像蛇一样单薄。“你把这些东西弄到这里来!你是怎么弄到的?你疯了吗?”米琪望了一眼他的追随者们。他们好奇地向盒子望去,想知道是什么东西能让他们的主人如此方寸大乱。

  “疯了?我们本来就不正常,”舞者微微一笑,“我需要把它们植入。马上。”

  “植入?”米琪大笑起来。

  “植入到他身上。”舞者指指我。

  “滚出去!”米琪冲随从们尖叫道,“滚,你们这些满脸谄笑的鬼东西!说的就是你,怪物!滚出去!”等他们飞奔而去,米琪打开盒子,把里面的东西往外一倒。一对金色的翅膀——黄金种人的纹章——“啪”地落在了桌面上。

  舞者坐了下来:“我要你把这小伙子变成黄金种。”

  

  第十一章 疯?子

  

  “疯子。”

  “谢谢。”哈莫妮微笑。

  “我猜你刚才一定是口误了,请再说一遍。”米琪对舞者说。

  “要是你能成功地把那东西植入到我这位年轻的朋友体内,阿瑞斯给你的报酬将比你这辈子见过的钱都多。”

  “不可能。”米琪宣布。他第一次把视线投到我身上,打量着我。我个头很高,他却无动于衷。这不怪他。我曾经以为自己在家族里算是英俊的,肌肉也健壮结实。但在这里,我干瘦苍白,乳臭未干,伤痕累累。他朝桌上啐了一口:“不可能。”

  哈莫妮耸耸肩:“以前有人这么干过。”

  “是谁,请问?”他别过脑袋,“不,我不会上钩的。”

  “一个有天分的人。”哈莫妮讥讽地说。

  “不可能。”米琪的身子往前探得更厉害了,他脸上一个毛孔都看不见,“要我借本词典给你吗?我可以给你脑子里装一个。这不可能。那对翅膀要和他做DNA配型,还要提取他的脑波。你知道他们都做过颅内皮下标记吗?当然不知道——他们前额脑皮质里埋了芯片,好让种族能力更加卓越。还要做脑细胞突触连接,分子焊接,还有追踪装置,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还要考虑术后创伤,关联性推论能力。这么说吧,就算我们能把他的身体做得完美无缺,还有一个问题:我们没法提高他的智力。老鼠是变不成狮子的。”

  “他可以像狮子一样思考。”舞者淡淡地说。

  “哦!他可以‘像’狮子一样思考!”米琪大声嘲笑。

  “这是阿瑞斯的意愿。”舞者的声音变得冰冷。

  “阿瑞斯,阿瑞斯,阿瑞斯。阿瑞斯想怎样有什么用,你这只狒狒。别管什么科学,他的机体和心理的灵活性,说不定还比不上一个该死的洗碗工。他的天生条件也不符合。他不是他们的族人,他是个锈种!”

  “我是莱科斯的地狱掘进者。”我说。

  米琪抬起了眉毛。“哦!地狱掘进者!大家听听!他说他是个地狱掘进者!”他讥讽我,但突然眯起了眼,仿佛他曾在哪里见过我。他们播出了我的鞭刑,很多人见过我的脸。但要是我变成了金种人,用他们威严的脸相代替了父亲给我的五官,他们还认得出我吗?我自己都会认不出自己来。“我的天。”他咕哝道。

  “你认出我来了。”我肯定地说。

  他调出热门视频,开始播放,一会儿看它,一会儿看我。“你不是跟你的姑娘一起死了吗?”

  “是我妻子。”我厉声说。

  米琪试图忽略我。他下巴上的肌肉在皮肤底下挛缩起来。“你要当救世主,”他怒气冲冲地说,瞪着舞者,“舞者,你这狗杂种,你打算为了你那该死的目的把他变成一个弥赛亚。”

  我从没这么想过,不安让我汗毛直竖。

  “没错。”舞者回答。

  “如果我把他变成了一个金种,你打算让他干什么?”

  “让他申请进入学院。他会被录取的。在那里他可以升到圣痕者阶层。成为圣痕者之后,他可以接受教育,成为军事执政官、君主特使、政治家、财务官等等。他将身居要职,职位越高越好。到那时,他就有条件执行阿瑞斯的意愿了。为了那个目标。”

  “众神之母啊。”米琪嘟哝道。他盯着哈莫妮,然后向舞者望去:“你希望他变成真正的圣痕者,而不是一个青铜种?”

  青铜种是劣化的金种人。他们和金种属于同一阶层,但因为外表、血系和能力相对低下而受到歧视。“不要青铜种。”舞者确信地说。

  “也不要精灵种?”

  “我们是要他去指挥舰队,而不是跟那些没用的金种一起泡泡俱乐部,吃吃鱼子酱。”

  “舰队。你们都发疯了。”过了好一会儿,米琪的视线落在了我身上:“我的孩子,他们正打算谋害你。你不是金种。你做不了金种人做的事。他们会杀人,生来就是统治我们的。你见过他们吗?现在的他们个个美丽和蔼,但你知道大征服时代的事吗?他们是怪物。”

  他摇晃着脑袋邪笑起来:“学院不是学校,而是个筛选场。黄金种自相残杀,直到他们找到肉体和精神都最强大的那一个。你,会,死。”

  米琪的魔方躺在桌子另一头。我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我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但我知道这种地球把戏。

  “我的孩子,你在干什么?”米琪怜悯地叹了一声,“那可不是玩具。”

  “你下过矿井吗?”我问他,“你用自己的手指以12度角掘进过一条断层线吗?你有没有心里计算着怎样把旋转功率保持在80%,前推力保持在55%,以免触发气泡反应,而这时你整个人都泡在自己的汗水和尿水里,还得时刻提防矿里那些想钻到你肚子里产卵的蝮蛇?”

  “这个……”

  他的声音弱了下去。他望着我的手指,爪形钻让我学会了如何使用它们,叔叔教给我的舞蹈使它们的动作更加优雅。我一边哼唱一边摆弄魔方。我花了一两分钟时间弄明白了游戏规则,然后根据频率轻松地把它解开了。魔方似乎还有一层难度,是数学题。我不懂数学,但知道模式。我解开了这一层谜题,又接连解出了四层。这一次它又在我手里起了变化,变成一个圆环。

  米琪睁大了眼睛。我解开了圆环谜题,把那东西扔回他手里。他瞪着我的手,动着自己那十二根手指。

  “这不可能。”他嘟囔道。

  “这是进化。”哈莫妮回答说。

  舞者笑了:“我们来谈谈价钱吧。”

  

  第十二章 蜕?变

  

  我的生命变成了巨大的痛苦。

  我的纹章是连在双手掌骨上的。米琪摘掉了我的红色纹章,在伤口处植入了新的骨骼和皮肤。然后他把一个偷来的芯片接种在了我前额叶皮质下面。他们说,手术创伤几乎置我于死地,他们不得不重新让我的心脏跳动起来。这算是我的第二次死亡了。把金种纹章植入我的前额叶时,我差点又死了一次。他们说我昏迷了两个星期,但对我来说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我到了往生谷,和伊欧在一起。她亲吻我的额头,我就醒了,感觉到了缝针的地方和疼痛。

  我躺在床上,米琪对我做着测试。他让我把标了颜色的弹珠从一个容器移到另一个容器里。这个测试几乎有一辈子那么长。

  “这是为了重建神经突触,亲爱的。”

  他用字谜测试我,想尽办法让我阅读,但我不会。“要进学院的话你就得学起来。”他咯咯笑着对我说。

  从梦中醒来是一件残忍的事。在梦中,伊欧会安慰我,但醒来时她就不复存在了,只剩迅速淡去的回忆。躺在米琪的简易医疗舱里,我备感空虚。一切都是白色,我能听见俱乐部里节奏沉重的音乐。他手下的姑娘们为我换尿布,清空尿袋。一个从不开口的姑娘每天给我洗三次澡。她的手臂纤细而柔软,我第一次看到她时,她和米琪一起坐在那张水桌前,面孔温柔而悲伤。她背后伸展而出的翅膀蜷曲着,用一条猩红色的缎带绑了起来。她从不看我的眼睛。

  在修复神经手术造成的疤痕组织的过程中,米琪一直强迫我锻炼突触连接。他开怀大笑,微笑,久久地抚摸着我的额头,把我叫作他的宝贝。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他的那群姑娘——那群他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雕刻出的天使中的一员。

  “我们不能满足于脑部的改造,”他说,“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才能把这个锈种的身体变成钢铁金种人。”

  “那是什么?”

  “金种人的祖先,被称作钢铁金种。强壮、矫健而凶猛,地球联邦的无数舰队都毁在他们手里。他们就是这样的生物。”他的目光飘向了远处,“持续数个世代的优生学和生物干预造就了他们。强制进化。”

  他许久没有出声,一股怒火好像在他心中升起,越燃越旺。

  “他们说,雕刻家永远无法复制出金种之美。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的人取笑我们。就我本人来说,我并不想将你造成一个人类。人类多么脆弱啊,容易受伤,也容易死亡。不,我想要制造一个神。”他带着恶作剧的笑容在电子画板上涂画着,然后翻过来给我看,那是我将要变成的杀人机器的模样,“我为何不把你塑造成一位战争之神呢?”

  米琪换掉了我背上的皮肤,还有我手上伊欧曾经治疗过的烧伤疤痕。米琪说那不是真正的皮肤,只是一层结构相同的基质。

  “你的骨骼不够结实,因为火星的重力只有地球的37.6%,我脆弱的小鸟儿,并且你的饮食缺乏钙质。金种人的标准骨密度比自然生成的地球骨密度高五倍,所以我们要把你的骨骼强度提高六倍。要想在学院里幸存,你必须变成钢铁之躯。多么令人愉快啊。但只是对我,不是你。”

  米琪再次对我进行了雕刻。这是一种语言无法描述、他人也无从理解的痛苦。

  “神创造人,而有些人为之点睛。”

  第二天他切开我的手臂,然后是我的肋骨、脊柱、肩膀、双脚、骨盆、脸。他还增强了我肌腱的弹力,在我肌肉里添加了生物组织以提高肌肉的密度。这一步他做得非常仁慈——最后一次手术完成后,一连几个星期他都让我沉睡。每当我醒过来,他手下的姑娘们都围着我,给我植入新的肌肉组织,用拇指给我按摩。

  我的皮肤开始逐渐愈合。我的身体就像一条打满补丁的人肉棉被。他们开始喂我一种蛋白质、肌氨酸和生长激素的混合物,促进肌肉生长和韧带恢复。我的身体整夜都在发颤,汗水从新生的、更细小的毛孔里冒出时痒得难以忍受。药效强到可以略微缓解疼痛的止痛药我都不能用,因为我必须让改造过的神经学会与新的组织和大脑合作。

  最难熬的几个晚上,米琪坐在我身边,给我讲故事。只有这些时刻,我是喜欢他的;只有这些时刻,我才不把他看作一个扭曲社会创造出的怪物。

  “我的职责是创作,我的小鸟儿。”一天夜里,我们一起坐在黑暗里的时候,他对我说。蓝色光线在我身上跳动,在他脸上投下怪异的阴影。“我小时候住在一个叫果林的地方。你大概会觉得那里像个马戏团什么的。每晚都有盛大演出、庆典,各种色彩,各种噪声,还有舞蹈。”

  “听起来很吓人,”我嘲讽地咕哝,“和在矿上一样。”

  他温和地笑了笑,视线向某个遥远的地方飘去。“我想你也许会觉得那种生活很舒适。但果林是个疯狂的地方。他们强迫我们服用‘糖果’,一种可以让我们下到地狱再升上天堂的玩意儿。让我们张开尘埃组成的翅膀从行星之间飞越,去寻访木星上的精灵之王和隐居在木卫二深渊中的人鱼。谁也逃脱不掉这些旅程,那是一条永无尽头的童年之路,亲爱的。在盛大的节日庆典之中,我倒在草地上,口水直流。我的精神和肉体始终是分离的。没有安宁,没有什么来终结这种疯狂。”他拍了一下手,“现在,我按照他们的意愿,把出现在我高烧幻象中的东西雕刻出来。我梦见过你,我想。到头来,我猜他们会觉得我还是从没梦到过你比较好。”

  “那是个美梦吗?”我问。

  “什么?”

  “你梦见我的那次。”

  “不,不。那是个噩梦。我梦见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男人。他是烈火的爱人。一个咒语封住了他的口。”

  “为什么这么可怕?”我问他,“人生。一切。他们为什么要强迫我们?为什么把我们像奴隶一样对待?”

  “权力。”

  “权力并不是真实的。它只是一个词。”

  米琪无声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耸了耸干瘦的肩膀。“他们会说,人类从来都是奴隶。自由使我们沦为欲望和贪婪的奴隶。他们拿走自由,给了我如梦似幻的一生,给了你们牺牲自己、投身家庭与社区的一生。这样的社会是稳固的。没有饥荒,没有种族屠杀,没有大规模战争。金种人之间的争端会按照规矩解决。当大家族中发生争吵的时候,他们的做法非常……高贵。”

  “高贵?他们欺骗了我们。说我们是开拓者。”

  “要是知道自己是奴隶,你会好受一些吗?”米琪问,“不会。把高等红种人知道的事告诉生活在火星地下的几十亿低等红种人——让他们知道自己身为奴隶,是不会让他们好受多少的。既然如此,欺骗不是更好吗?”

  “不奴役更好。”

  等我准备好之后,他在我睡觉的机器里植入了一台重力发生机,在我的身体上模拟出更强的重力。那是一种我从没体验过的疼痛。剧痛席卷全身,我的骨骼、皮肤和肌肉在变化的压力之下发出惨叫,而药物将惨叫变成了无止无休的呻吟。

  慢慢地,我不再使用药物抵抗疼痛了。我的肌肉依然不太适应新的骨骼密度,于是锻炼变成了一种富有韵律感的疼痛。他们开始给我真正的食物。米琪坐在我的简易床边沿,抚摸我的头发直到深夜。他手指的触感像蜘蛛的长腿,但我并不在意。我也不在意他把我当成一件艺术品,一件他创造出来的艺术品。他给我一种叫汉堡的食物,我爱它。红肉,浓稠的奶油,面包,水果和蔬菜让我胃口大开。我从没吃得这么好过。

  “你需要热量,”米琪柔声说,“你得为我变坚强些,好好吃吧。这些食物是你应得的。”

  “我情况如何?”我问。

  “哦,最艰难的阶段已经过去了,亲爱的。知道吗,你真是个美丽的男孩。其他雕刻家也尝试过,我看了他们的录像。哦,他们多笨拙呀,受刻者也太软弱了。但你很坚强,而我又是如此富有才华。”他轻轻敲了敲我的胸膛,“你的心脏像牡马一样强健。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心脏。你大概不知道,但我猜你小时候被矿坑蝮蛇咬过,所以你的心脏才会变得这么大。”

  “是的,我被咬过。”

  “我就知道。你的心脏为了对抗毒液,自己做出了调整。”

  “我叔叔把大部分毒液都吸出来了。”我说。

  “不,”米琪大笑,“这就没人知道了。毒液是吸不出来的。它依然在你的血管里流淌着,不想丧命的话,你的心脏只能不断强化自己。你和我一样,是不一般的。”

  “这么说,我不会死在这儿了?”我终于问了出来。

  米琪哈哈大笑:“不!不!我们已经跨过了生死这道坎了。虽然你还会被痛苦折磨,但死亡已经威胁不了你了。不久我们就会把凡人的肉身转变成神。红种转变成金种。连你妻子都会认不出你来。”

  我惧怕的就是这件事。

  当他们把我红色的眼球摘除,换上一对金色眼球的时候,我感到内心深处有什么死去了。将视神经和来自“捐献者”的眼球接合在一起非常简单,米琪告诉我。出于美容整形的需要,这种手术他已经做了几十次;真正困难的是前额叶手术,他说。我并不赞同。没错,手术是痛苦的。用这双新的眼睛,我看到了以前不曾看到的东西。一切都更加清晰,更加鲜明,也更加痛苦难耐。我痛恨这个过程。这一切都证明金种人比我们优越。光是为了从身体上变得和他们平等,光是为了纠正大自然犯的错误,我就经历了这么多痛苦。也许我们本来就应该侍奉他们。

  它又不属于我。这一切都不属于我。皮肤太柔滑,太完美无缺了。我认不出自己光滑无疤的身体,认不出自己的手背。伊欧一定认不出我了。

  接下来米琪夺走了我的头发。一切都改变了。

  理疗持续了几个星期。我和艾薇——那个有翅膀的女孩——一起绕着房间慢慢行走,任由自己沉浸在思绪之中。我们俩都不想说话。我们各自有各自要面对的恶魔,除了米琪跑来絮絮叨叨地说我们俩会生下多么美丽的孩子以外,我们都不发一语,相安无事。

  一天,米琪为我带来一把古式齐特拉琴,背板是木头做的,不是塑料。这是他为我做过的最好的一件事。我没有开口歌唱,弹起了莱科斯的小调,那些在矿坑中家族里代代相传,却不为地面上的人们所知的庄严肃穆的乐曲。有时他会和艾薇一起陪我坐着,尽管我觉得米琪本性卑劣,但我能感到他懂我的音乐,懂得其中的美,懂得它有多么重要。之后他什么都没有说。那个时候我是喜欢他的。如此平静。

  “嗯,你比我刚开始估计的要坚强一些。”一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哈莫妮对我说。

  “你去哪儿了?”我睁开眼睛。

  “寻找器官捐献者。”看到我的虹膜,她畏缩了一下,“世界可不会因为你待在这儿就停下不转了,”她说,“我们有事要做。米琪说你能走了?”

  “我正在变强壮。”

  “还不够。”她从上到下地检视我,估量着,“你活像一头刚生下来的小长颈鹿。我会把你收拾得像样一点的。”

  哈莫妮把我领到了健身房。健身房在米琪的俱乐部楼下的一层,亮着几个硫黄色的灯泡。我很中意光脚踩在凉凉的石头上的感觉。我的平衡感回来了,哈莫妮没有伸手搀扶我,这样我觉得很好。她只向我招招手,示意我到黑洞洞的健身房正中去。

  “我们给你带来了这个。”哈莫妮说。

  她指了指放在房间正中暗影中的两台设备。那东西是银色的,构造看上去很精巧,让我想起古代骑士的盔甲。盔甲悬浮在两根金属线缆之间。“这是集中训练机。”

  我钻进机器里。干燥的胶体物质紧紧包住我的双脚、双腿、躯干、手臂和脖子,最后能自由活动的只剩我的脑袋了。机器会对我的活动进行压制,极小的刺激都能引起反应。我收缩一下足弓,机器就会对我的脚趾加压,迫使肌肉收缩。很快,肌肉就开始痉挛。锻炼肌肉就是要让它活动,而这不外乎让肌肉剧烈活动,对肌肉纤维组织造成微小的损伤。剧烈运动后第二天你感觉到的酸痛,是这些损伤造成的,而不是什么乳酸。当这些撕裂伤愈合的时候,肌肉就变得粗壮了。集中训练机就是用来促进这个过程的。只有魔鬼想得出这样的主意。

  哈莫妮把机器面板滑到我眼睛上方。

  我的身体依然在健身房,但在我眼中,我正在火星粗糙的地表上跳跃。集中训练机可以同时进行多轴旋转,于是当我一个空翻从三十多米高的岩壁跳下时,我也在训练机里做了个空翻。然后我又奔跑起来,两条腿奋力抵抗着训练机根据哈莫妮的状态和不断变化的模拟环境而制造出的阻力。我一会儿在地球的丛林中探险,和黑豹一起在低矮的树丛间竞速,一会儿在人类定居前凹坑遍布的月球表面飞奔。但最后我总是会回到我的故乡火星,在红色的平原上奔跑,从险峻的峡谷一跃而过。哈莫妮有时在另一台训练机里陪我,充当我的对手。

  她毫不留情地训练我,有时我觉得她想毁掉我。我没有让她如愿。

  “要是你想到训练的时候没恶心得想吐,你就没好好练。”她说。

  训练的日子非常难熬。从足弓到后颈,我的身体没有一处不遭受着疼痛的折磨。米琪手下的粉种人每天给我按摩,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享受了,但训练三天之后,我呕吐着从睡梦中醒来。我浑身发抖,耳边响着米琪的咒骂声。

  “这是科学,你这个该死的小巫婆,”米琪吼道,“他会成为一件艺术品,而你却要往没画完的画布上泼水!我不许你毁了他!”

  “他必须完美无瑕,”哈莫妮说,“舞者,要是他任何一方面不够坚强,其他的孩子会像杀一个钻矿的毛头小子一样宰了他。”

  “要宰了他的是你!”米琪凄厉地喊道,“你会把他毁掉的!他的身体承受不了肌肉裂伤。”

  “他并不反对训练。”哈莫妮提醒他。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反对!”米琪说,“舞者,她对与此相关的生物力学一窍不通。别让她毁了我的男孩。”

  “他不是你的男孩!”哈莫妮嗤之以鼻。

  米琪放柔了声音:“舞者,戴罗好比一匹牡马,一种生活在地球上的古老生灵。它很美丽,你可以迫使它奔跑,要多快它就能跑多快,一刻不停,直到它心脏爆裂,再也跑不动为止。”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然后我听到了舞者的声音。

  “阿瑞斯说过,经得起烈火焚身的人才能百炼成钢。继续给他施加压力。”

  听了这番话,我怨恨起我的两位老师来。米琪觉得我软弱,舞者把我当成工具。只有哈莫妮不会激怒我。在她的声音、她的眼神里沸腾的愤怒,同样在我灵魂深处燃烧着。现在她和舞者在一起,但过去也曾失去过某个人。她那冰冷得好似太空一般的没有伤疤的半边脸这样告诉我。和舞者以及舞者的主人阿瑞斯不同,她没有阴谋。满溢而出的怒火让其他的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在这一点上,她和我一样。

  那天夜里我哭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给我服用促进蛋白质合成和肌肉再生的药物。等我的肌肉从最初的严重损伤中恢复过来,他们给我的训练更加严苛了。米琪的眼圈变得乌黑,脸也瘦得凹了进去,但没有提出异议。近几个星期以来,我们之间的距离慢慢拉大了。我的体格逐渐粗壮起来,他不再给我讲故事,仿佛在惧怕着这个他创造出来的生物。

  哈莫妮和我极少说话,但我们的关系有了细微的改变——通过某种原始的方式,我们知道彼此是同一种生物。我的身体越来越强壮,哈莫妮也渐渐跟不上我的步调了,尽管她是个千锤百炼的矿区女人——这一切仅仅是两个星期的事。我们之间的能力差距不断扩大着。一个月后,对我来说,她变成了小孩,而我还在不断进步。

  我的身体开始变化。我的体格变得粗壮起来,训练机让我的肌肉强壮有力,棱角分明。作为补充,我开始用强化重力场进行负重训练。我的体力慢慢增长,肩膀长得更宽、更圆,肌腱渐渐从前臂凸了出来,躯干也裹上了一层盔甲般坚实的肌肉。甚至是我的双手——它们一直是我身上最强壮的部分——也在训练机的锤炼下变得更有力,轻轻一握就能把石头捏成粉末。这情形把米琪吓得又蹦又跳。谁都不跟我握手了。

  我睡觉时也待在强化重力场里。在火星上活动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变得更快、更敏捷了。我的快缩肌纤维开始形成。我的手快如闪电,我能一下把健身房里的人形沙袋打飞到很远的地方,就像用震击枪打的一样。我甚至可以把它打个对穿。

  我的身体正在向金种人转变,既不是柔弱的精灵,也不是劣化的青铜,而是最纯正的黄金种。这个躯体属于征服了整个太阳系的人种。我的手强大得像一对怪物。它们和所有金种人的手一样光滑,晒成浅黑色,无比灵活,蕴含着和我的其他部分不成比例的强大力量。如果我是一把刀,那它们就是刀锋。

  正在改变的不仅仅是我的身体。入睡前,我会喝一种有中枢处理强化效果的药剂,然后快速播放,听各种书籍的录音。《颜色》《伊利亚特》《尤利西斯》《变形记》《底比斯三部曲》《巨龙标签》《长征记》;还有被限制阅读的书籍,比如《基督山伯爵》《蝇王》《卡斯特里夫人的苦修》《1984》,还有《了不起的盖茨比》。醒来的时候,我已经通晓了三千年来的文学、法律典籍和历史文献。

  最后一次手术结束两个月之后,我离开米琪的日子到了。哈莫妮把我带回我的房间,我们俩都微笑着。节奏强劲的音乐在背景中响着。今晚米琪的舞者们正全力狂舞。

  “我去给你拿衣服,戴罗。舞者和我想和你共进晚餐,以示庆祝。艾薇会把你洗干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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